大梁军已在桑榆镇驻扎整一年,就连后来的青虎军最远也只到过丰源城脚。
丰源城易守难攻,大梁青虎军赢了无数次胜仗,终归也没将丰源城与更远的亚北关收回大梁手中。
李炳生退居二线后,宋伯元终于成了真正的少年将军。
所谓少年,世俗意义上来说,是经验浅显的;易冲动的;担不起责的无脑孩童。
军中二十几万的将士,除了宋伯元自己带的青虎军,还剩一小半大梁军老兵,正聚众堵在李炳生的帐外鸣不平。
宋伯元用手里的虎符挠了挠额头,转头看了眼端正坐在一侧的李炳生,见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终于“霍”得一下站起身。
周令从门口挤着进来,头一句话就是:“我劝你啊,不要冲动,外头那帮刀尖儿舔血的老兵噶,一人伸个指头就能把你按死。要我说啊,你就缩着,直到下次两军开战。咱打赢了,那说话腰杆子也硬啊。老李,你说是不?”
宋伯元冲他摇摇头,“我一直缩着,那就是能赢的仗也赢不了了。”她将虎符仔细揣进自己的怀里,站起身,将门边拄着的银枪紧紧握于手中。
周令忙身长双臂站她面前拦她,“大哥,你想什么呢?你还真以为你双拳能赢四掌呢?军队就是最踩高捧低的地方,他们为什么服老李不服你呀?还不就是人家老李带兵打过胜仗。我劝你啊,就窝着,战场上见真章还不行?那将帅之才要是真和手下的兵较劲,还真不一定能打赢那大头兵呢。”
宋伯元又偏头看看李炳生,见他还不说话,立刻缓缓推开周令的手臂,“那就挑个最硬的,把他打趴下了,不就成了?”
“最硬的?”周令从头到脚地扫了宋伯元一眼,“最硬的在伙头营,大军开拔,一个人能扛四口大铁锅,手里还拎着不少家伙什儿,胳膊有你四个腿那么粗,你以为你是谁?”
李炳生这才接了一句:“她?她是镇国公宋鼎将军与大梁第一女将李清灼之孙,大梁唯一异性王淮南王宋尹章之独子,宋伯元。”他缓缓起身,拿了块干净的白色抹布,从宋伯元手里抢过那与她出生入死的银枪,用手里的布缓缓地帮她擦了擦枪头,这才郑重地将那枪重新交还给宋伯元,“我刚说的那些荣耀都不属于你,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你能记得宋家长辈来时的路,往下再走的,才是你的宋字。”他抬手拍拍宋伯元的肩膀,“带着家伙,跟我来。”
周令慢慢收回挡宋伯元的手臂,看了义无反顾离开营帐的李炳生一眼,才推了下宋伯元的手臂,“诶,阿元,”他顿了顿,一手抓了宋伯元的手腕,另一只手使了大力拍了下她的手掌,“好像要来真的了,那个,别死就算赢了。”
宋伯元倒吸口凉气,看了眼周令的脸,无声地对他点点头。
她不担心伤痛,就害怕让人一拳打懵了,被人随便抬到哪个军医帐里,所以她提前扒了下周令的手臂,“我要是真让人打晕了,你得给我送到王军医那儿,不管别人说什么,或者我多严重,我只要王军医帮我瞧病。”
周令冲她点点头,“知道,你们家那随身小厮说过,你细皮嫩肉的,身体情况复杂,除了从镇国公府带来的那两个军医,不能让别的人碰。”
“嗯。”宋伯元抬眼,握着银枪的手有些出汗,她将手心稍微往自己身上蹭了蹭,才毅然决然地跟着李炳生出了营帐。
外头的情形与想象中的差不多,几百个五大三粗的军汉子,以主帐门口为圆心,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咱们大梁军随英国公守边关十数年,什么苦都吃得。英国公被俘,李军师顶上,兄弟们自然服气。不管是那漂亮小孩作先锋还是郎将,咱们兄弟伙儿那都是没有二话的。只是如今,李军师退位,那大梁军的虎符自然也不可平白地交予那白面郎君之手。”
“就是,一个小屁孩儿,抗了杆枪,插着旗面就真以为自己是那少年英雄了?”
“可不是,看咱们最近屡战屡胜,竟还想着抢李军师的功劳,咱们没读过几本书的兄弟伙儿,也对这行为不齿。”
“就是,还当过几年国子生,与皇子同窗过,怎么这点道理还要咱们去教?”
李炳生率先压了压嗓子,又抬手往下比了比,七嘴八舌地人声减消,“宋伯元是圣人钦定的抗胡主将,年少有为又愿意交了虎符,踏踏实实地跟在我这老头子身边学习。咱们大梁青虎军每位将士嘴里的每粒米,那也都是主将给咱们千辛万苦算计回来的。如今,有人吃饱了,就忘了饿肚子的滋味儿了。”他抬眼,四下里扫了一大圈儿,接着道:“有不服管的了。是,咱们大梁青虎军里的将士,自然不能靠嘴皮子过活,这不,”他一抬手,抓了宋伯元的肩膀将她推到众人面前:“咱们主将慈悲,有不服的,这就提枪应战了。”
宋伯元提起一股气,手里使惯了的银枪甩了个漂亮的枪花。她就那么站在对她不满的众人面前,挺拔如松,气势似骄阳,素袍银枪,风吹得她额边的鬓发往一面跑,更衬得她面容清隽,如世间最难折断的树。
既站在景黛身边面对过永州百姓无尽的恶意,自然对这场面无惧无畏。
她提手用力将手里的银枪往地面上狠狠一敲,“选出你们最能打的两人,二对一,总归不是我得了便宜吧?”
众人互相看了看,立刻有人顶上前来,“不用选了,伙头营孙营长,还有先锋营营长周令,可派他们二人与宋将军一战,若宋将军赢了,我们兄弟们自然服气,若将军输了,那就要乖乖将大梁军的虎符还回我们大梁军人的手里。”
站在宋伯元身后的周令鼻尖哼了口气,作了十几年的军人自然不齿放水的做法,那对宋伯元来说也不够尊重。他抱臂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大手一挥:“别,别把我派出去代表你们,我可服气,服气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我吃人家弄回来的米,赚人家辛苦筹的军费,哪还好意思信誓旦旦地找人不痛快。”
宋伯元皱眉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对众人道:“正好我还未与周营长切磋过,那就请那位伙头营的孙营长一并来吧。”
周令狠扒拉了她一下,“你说什么胡话呢?我能打你吗?再说了,你还真能对我下得去手啊?”
从众人中挤出一个又壮又高的人,他手里拎了把铁锅,只是这么站过来,就像座移动的小山朝宋伯元乌云压城般压过来。
他朝宋伯元拱拱手,宋伯元忙去扶他,那人却一把攥住了宋伯元的手,“我对宋将军倒也像周营长那样,服气,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只是,大家伙儿把我推上来,就证明大家伙儿都认为我最强,”他松开宋伯元的手,转过身去,“我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又不能辜负我自己的内心,所以,我决定不留后手的应战。”
在场的众人虽听不懂他的逻辑,但大概意思听得懂,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要迎战。
有人张罗着驱使人群散开,瞬间给他们三人留出一个不小的空地。
伙头营孙营长提了提手里的锅,又偏头看了眼正犹疑的周令,“周营长,只有咱们今日全力以赴过,宋将军以后在军营里才走得稳走得长久。”
周令还在举棋不定之时,宋伯元率先提了银枪,甩了几个小花直逼得周令不得不往后退着防守。
“周令,你打不死我。”宋伯元回枪挡了下孙营长狠狠劈下来的锅,笑着对周令喊道,看热闹的众人随着几人的游走而退避。
周令也冲宋伯元笑了笑,“行,哥就陪你玩儿一玩儿。”他抬了手,不知从哪个小兵腰间抽了把大刀,当头朝宋伯元砍下去,宋伯元银枪一横,将他挡回去后,还有精力用那枪头戳一下孙营长发黑的锅底。
宋伯元知道自己绝不是他们两个合力的对手,但她不能在人前犯怂,就算腿被人砍折,她也得扶着手里那杆枪在众人面前站起来。
她抱着必伤的心态,没头没脑地与两人周旋。
周令用别人的烂刀对付宋伯元本身就算一种放水,他为了尊重她,也使了全力去战。
场上唯一的变数是孙营长,那口锅杀不死人,但是在宋伯元与周令缠斗之时,直不朗当地敲那么一下,宋伯元也会半条命下地府。但孙营长没有那么做,他静待在场边,一旦周令被宋伯元逼退,他就往上冲一下,周令调整回来之时,他又快速地退到一边。
宋伯元的功夫是玄墟道长最得意的门生,宋佰玉亲传的,与军营里头过血的刀刃比,竟还渐渐占了上风。
她皱眉,不去管孙营长的锅,只单手扯了周令的衣领子向他怒吼:“你瞧不起我?”
周令被说得云里雾里,他狠狠一推宋伯元的手肘,一个转身将自己摘出危险区域,“你说什么屁话呢?我周令大丈夫顶天立地,绝不做那亏心之事。”他甩了下刚刚被震麻的虎口,对冲上来的孙营长道:“我打不过她,孙营长且使使力吧。”
孙生生得粗犷,人又庞大,脸上是被北境之风浸染偷了的红。
他蹲下身,磕了磕手里的锅,锅身瞬间与锅把分离,那锅的把手分明是个晃人眼球的真家伙。
他蓄力,抬手往宋伯元的肩膀上戳。
再高端的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皆如人中蝼蚁,宋伯元咬牙持枪抵在肩前。
匕首传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宋伯元自己手里的枪已被他死死压在了骨头上。
胸前的肋骨渐渐压得宋伯元喘不上气,她施力将银枪从骨头与匕首间抽出,那闪着寒光的匕首立刻插进了宋伯元的肩膀上。
见了血。
孙营长后撤一步,却已来不及躲。
宋伯元用肩膀之上的伤换来一个出手的先机,她手臂长,枪也长,那刚被李炳生擦过的银枪头正闪着寒芒,从孙营长的鼻尖下划过,最后狠狠戳在了孙营长的心脏前。
她气喘吁吁地红着眼睛瞪着他,像是要向整个狼群证明自己长大了的年轻小狼。
孙营长大笑了两声,收回匕首,胸前迎着宋伯元的枪头踏步向前。
宋伯元咬牙忍着肩上的痛意,却被那孙营长逼退了几步。
孙营长抬手就撞掉了宋伯元不动的银枪杆,他快步向前,一掌拍向了宋伯元未伤的另一头肩膀。
“好小子,眼睛里那股狠劲儿与我当年仰望的宋鼎将军一模一样。此一仗,已再无比试下去的必要了,少年不畏死,行将朽木的我却怕了。”
他抬脚,将地上被他遗弃的锅身勾起,手里的匕首轻轻一迎,那锅又成了个能炒菜的真锅。
周令这时候还在生气宋伯元怀疑他放水的时候,此时见孙营长退开,他竟从营帐内抽了自己的剑,对宋伯元大喊一声:“阿元!”
宋伯元前倾身体躲开这一击,回手就用长枪去戳周令的后背,周令顿觉冷汗直冒,他快速转身,用手里的剑挡了一下,嘴上骂骂咧咧道:“明日还要上战场,胡族没砍死几个,咱们兄弟间倒先兵戎相见了。到底是他妈哪个大聪明想的招,真他妈阴损。到底有什么不服的,我也是不懂。”
宋伯元不敢卸下防备,肩膀已经痛得麻木,想起景黛信里那行小金字,立刻重新摆好了架势。
她答:“这虎符,我势在必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还要功成名就,春风得意地回汴京。我家大娘子是独一无二的明珠,我自要做那能配得上她的匣龛。”
说完了话,凤眼生威,只提了枪猩红着双眼看向周令。
正所谓英雄出少年。
不怕死的少年最难对付。
周令迎着那目光不禁有些腿颤,他好像亲眼看到了那些前辈们交口称赞过的,来自宋鼎将军的犀利眼神。
他平生最是讨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种烂俗之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被宋伯元的认真激发了更大的战意,他笑着抽下了额头上的绑带,一点一点将那剑身绑在自己手上。
桑榆镇的雨来得疾,在满大梁入秋的当口,开始飘起了大雨。
宋伯元看清了周令眼里的执着,她作为贵族大户的既得利益者,自然也无惧军户之子的挑战。
青年人与少年就连打斗都好看,那飞扬的衣角,相撞的枪剑,还有不时为他们加油鼓劲的劲雨共同组成了桑榆镇难得一见的盛景。
两人彼此认真,也互相尊重对方。
雨下了一夜,中途倒下了一个人。
宋伯元单膝跪地,仰着脸朝天笑了笑。雨水打进她泛了红的肩膀,最后与她的血水融于一体。
四周都很安静,没人再敢质疑这场打斗的真实性。
躺在泥地里的周令嘴角发青,却还是尽力上扬着,他手上的剑还牢牢绑在他的手掌,他费力将剑尖儿戳进泥地里,整个人借力踉跄地起身。
“再来!”鲜住服
宋伯元也笑,嘴里的牙面上都是血液的猩红。
周令在真正的战场上练出的功夫与她在汴京学的不相上下。
枪与剑重新缠到一起,发出“呛”得一声震响。雨势更大了,半夜三更,周边都是赤膊的汉子目不斜视地围着他们。
“嘿哟,嘿呦”地加油。
李炳生一个人坐在营帐口,孙营长也凑过来朝他说了句话:“这小子行。”
“哪个小子?”李炳生抬眼看了孙生一眼,孙生自打英国公被捕后,就扛起了部落里的锅,再也不肯出山。空有一身的好功夫,却要埋没在刨厨之间。
“都是好小子。”孙生抱臂乐呵呵地笑了笑,“这画面,我几时未在大梁军内见过了?痛快!恣意!没有胡族人的阴影笼罩,满场都是我大梁少年的不屈骨骼。我若是年轻上十岁,也要下了场与之比试比试。”
李炳生也跟着笑了声,“现在也不晚,你嘴里那好小子,要率军攻丰源了,还说要以失去的国境亚北关为始,一口咬掉阿严流身上的肉呢,你正好出山,帮帮这好小子吧。”
孙生缓缓蹲下身,抬眉看他:“她真这么说的?”
“那还能有假?”
“既是李军师这么说了,那我自然不敢留着这身蛮力。”
李炳生忙打断他:“得了,不就是看上那天不怕地不怕地小子身上那股劲儿了吗?我带着大梁军根本提不起神儿,你也不愿意出来帮我,只躲在那锅后头去。诶,老了老了,这江山还得许给这少年人啊。”
孙生翘了翘唇,双拳如盖般互相拍了拍。
“好了,都抬不起兵器了,就不必再斗了。留足了精神,留给胡族人才是。”他长腿一迈,一手提起一边倒在泥坑上的人,“瞅瞅你们两个那脸,埋汰得要死。明日,洗干净自己个儿,并排来我伙头营里报到。”
周令双眼泛光地看他,“孙营长愿意教我了?”
“教,你们两个一起。可别让我脑子里这点儿兵法,随我烂在乱尸堆儿里才好。”
宋伯元不知道孙生从前是英国公最得力的副将,此刻听了他的话,也摩拳擦掌起来:“学做饭是吧?好,我可得与孙营长好好学一手,等我回到汴京,给我大娘子露一手,她定会喜欢。”
孙生:?
说好的少年英雄,素袍银枪将军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