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安静,仿佛所有虫鸣都随着黑夜进入睡眠。
树叶相抵,在头顶上沙沙作响。
远处的看守塔还亮着灯,旁边大概会站着一个笔直的兵,正恪尽职守地守护黑暗里的汴京。
清冷的月光洒在每片树叶上,连此刻的风都变得异常温柔。
“还抱我作什么呢?”宋伯元的声音随着她胸腔的震动而响在耳廓边。
景黛抬眼,手指轻轻触了触那已结了痂的颈。
“听王姑说,你要在我这儿要点儿好处?”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听着已没有很严重的嘶哑感。
高高瘦瘦的人,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她后退一步,弯腰看向眼前的景黛,不知从哪里刮过来一阵风,轻轻吹起几片变黄的树叶,那树叶打着旋儿地欢快落下。有一片缀在景黛身上,景黛抬手把那树叶拾起,对着天上的月光照了照。
“一会儿,我们去爬山吧?”宋伯元说。
“这叶子根茎脉络都…”景黛顿了顿,仰起脸看向宋伯元,“你说什么?”
宋伯元什么时候都好看,就算颈子上结了难看的痂,身上的衣服睡得全是褶皱,脸上带着倦意,可她确实还是漂亮,像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鹰,像晨时沾了晨露的花骨朵儿,懒懒散散的,身上却永远有股向上的劲儿。
“我说,我带姐姐去爬山,去赏花看日出,做什么都好。”宋伯元揉揉自己的眼,又打了个哈欠。
“我?”景黛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我走几步台阶都要停下来喘一喘,你要带我去爬山?”
宋伯元也看着她笑,直把人笑得想歪了后,才朝人点头道:“姐姐觉得不可能的事,才是我要为姐姐做的事。今日我要是听了姐姐的话没去,我去了北境一定会后悔的。所以,姐姐就听我一次?”她双手抱臂,把头凑过去,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景黛,眼里是希冀,还有点子撒娇的意思。
景黛抬起头看了看天儿,大拇指顺着四指指..尖挨个数过去后,才无奈地摇摇头:“会下雨。”
“啊,”宋伯元懊恼地叹了口气,景黛以为她要就此放弃,宋伯元突然扯了扯她的手:“那要快点了。”
景黛还没反应过来,宋伯元已经帮她挑好了出门要穿的衣裳,是件她自己的红色胡服,套在景黛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像个样子。
她甩了甩袖子,将手从袖子里甩出来,无辜地看向宋伯元,“太大了。”
宋伯元正垂着头给自己绑护腕,听了她的话,回头看向景黛。
景黛皮肤白,又因为平日里吃得少,较常人瘦上不少。此刻未束发,还像未出阁的小姑娘,身上套着件格外不合身的衣裳,看起来分外可爱。
宋伯元抱她坐上矮柜,抬手就帮她把袖子卷了卷,直接套上护腕,抽紧绑绳。又低下头,拿了剪刀咔嚓咔嚓地把没了脚背的衣尾剪了下去。
景黛不动,只乖乖地坐在那矮柜上任她这改改那剪剪。
全部弄好之后,宋伯元又对她张张手。
景黛歪歪头,头上未束的发也跟着坠到一侧。
“来。”宋伯元继续张着手靠近她。
软乎乎的景黛较常年稳坐高阁耍心眼儿的景黛确实好摆弄,她乖乖将自己的手臂搭上宋伯元的肩膀。早已习惯的花药香,还有景黛软乎乎的侧脸擦过自己耳尖。
俯仰之间,宋伯元把她从那矮柜上抱下来。
又领她到镜前转了转,“姐姐喜欢吗?”
景黛没回应,只说:“我还没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呢。”她不太自信地揪了揪身下的衣料,又放开手问宋伯元:“你觉得我好看吗?”
“当然,以我阅女无数的眼睛看,姐姐绝对是汴京城最漂亮的女娘。”宋伯元抬手戳戳景黛的脸,穿一身白站在景黛身边,低下头认真帮景黛绑头发。
镜子里的人也像现实中的镜像。
往常都是景黛穿素,宋伯元穿得花里胡哨花枝招展。
今日倒是掉了个个儿,景黛只是觉得宋伯元穿白色也好看。先注府
“阅女无数。”景黛低声重复了一遍。
宋伯元没当回事,只认真忙活着手里的秀发。
她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把景黛的秀发编成一串串的小辫子,又把那些小辫子用一根白色的发绳牢牢系在一起。
等景黛被宋伯元按在化妆镜前描眉的时候,景黛扯扯她的袖子开始打起退堂鼓来,“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县逐副
宋伯元皱眉,微蹲着身体看向景黛:“为什么?”
“我,”景黛又抬手碰碰自己的喉头,“我,”
宋伯元抱臂,靠桌耐心地看向她。
踌躇了一番,景黛还是闭眼说出了口:“我怕。”
“怕什么?”
“怕我上不去,怕我拖你的后腿。”
宋伯元嘴角一翘,大概是听到景黛将害怕说出口,她还得意的哼起小调来。
脸上的妆全部画完,宋伯元满意地拍拍她的肩,“姐姐,看镜子。”
景黛抬眼,镜里的人分明不是自己。
那常年萦绕着冰霜的细眉已被一道凌厉的眉峰代替,脸上的线条也变得硬朗。景黛回头看她:“你喜欢我这样?”
“当然不是!”宋伯元笑笑,“只是配合你身上的男装,画了个男妆。”
整个汴京都还未醒,宋伯元自己从马厩里牵了小花,将景黛抱在身前,缓缓向城门行。
抵达城门之时,守城门的兵卒们也正哈欠连天的合力拉开城门。
城门外又有不少饿得面黄肌瘦的难民跋涉万里朝都城而来,城门一开,安静立刻被打破。
景黛坐在宋伯元的马上,手里紧紧抓着宋伯元空出的那只手,一路上,野草顽石,灰尘漫天,茅屋与荒地,还有排着队的难民与再也起不来的孩童老人的尸体。
那尸体还维持着生前的动作,眼里巴巴地守着城门的方向。也不知道那些尸体边的哭嚎声能不能直抵圣人的耳朵,还是那滔天的悲伤只会被这一道小小的城门阻隔开。
兵卒们大概是已习惯了每日的驱逐,他们手里拿了鞭子,探出队伍的头要被打回去,不小心劈开的腿要被踹回去。
“听着!今日只有三十个名额能入城,排不上号的就先回去躺一躺,省得熬不到头,再死在外头,还要麻烦我们抬。”
景黛不忍细看,她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宋伯元探头过来,亲了亲她的耳朵,轻声道:“不要看也不要听。”
有人跪着爬着去绊小花的马蹄,宋伯元小心地驭马,以防小花不小心踩到人的躯干。
景黛听她的话,闭上了眼,身体靠后,直到自己的后背紧紧贴着宋伯元的胸膛,才找到些安全感。
宋伯元用最快的速度纵马奔驰,直抵小燕山脚。
身边的哀嚎已远去很久,可景黛还是觉得心生悲伤。
宋伯元纵身一跃,从那马上跳下来,又伸出手递给景黛。
景黛在马上看着她,“这是你一定要去北境的理由吗?”
宋伯元皱眉把她抱下马,牵着她的手往小燕山而去。
小燕山充其量算一个小山包,有两条路直通山顶的路,一条是跑马用的黄沙路,另一条是蜿蜒的石梯路,它是几百年前的工匠一块石头一块石头背上去做成的石阶。
宋伯元率先踏上那老旧的石阶,笑着回头看向景黛:“我说是的话,姐姐就放手要我去了吗?”
景黛摇摇头,“打不赢的,宋伯元。”她随宋伯元的步子,朝上迈出了第一步。
“姐姐不信我。”
“蠹虫啃食,国库空虚。两军交战,应粮草先行,但大梁已拿不出多余的军费了,英国公征战一生,到最后还不是倒在银子上。不是我不信你,是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去都是一样的。”
宋伯元拉着景黛的手,一步一步地迈上去。
还未走出十之一成,景黛就开始头晕眼花,双腿打颤。她拖宋伯元的手,“若大梁国破,你有何打算?”
宋伯元抬手擦了擦她头上的汗,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上了一块看着还算能坐的大石上。
她解开腰上的水囊递到景黛的唇边,等景黛小口咽了后才说:“有姐姐在,大梁就不会破。”
“你这么信任我?”景黛意外地挑眉看向她。
“当然。”宋伯元收起水囊,重新挂回到腰间。
景黛摇了摇头,“我其实也没那么多把握。现在大梁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割地,求一口气。卧薪尝胆后,试图与阿严流的儿子联姻,再通过他那儿子,分散胡族联盟。”
“或者说,匹秋氏带兵打回去收拢胡族,履行之前被阿严流扯破的二十年休战之约。”宋伯元斩钉截铁。
景黛抬脸看她,思考几番后才说:“打都打不过,匹秋氏在也没用。再说,去哪里找匹秋氏。”那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肯定她找不到匹秋氏。
宋伯元插腰,试探性地看向她:“我想带肖赋去北境。”
景黛抿唇,“他不是被宇文广打得半死不活了吗?我估计你出征那日,他起不来榻。”
刚还紧密万分的两人,因这一出试探搅得有些气氛微妙。
宋伯元蹲在她身边,帮她顺了顺背又问:“安乐是不是也是你的人?”
景黛皱眉,躲过宋伯元的手,转头看向她:“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消息,不妨直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
宋伯元收了手也不尴尬,她正对景黛道:“我为何拐弯抹角,姐姐应该知道的。”
景黛摇头,“我不知道。”
“安乐作胡族打扮,所以她一定是胡族。她曾在我府上帮我划龙舟,谁都不放在心上,倒是听肖赋的话。肖赋又与姐姐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景黛抬手打断她,“所以你怀疑肖赋和安乐就是那对匹秋氏兄妹?”
“对。”宋伯元点头。
山间的风较城里更硬,它们没有城墙的低挡,开始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地盘上肆意嚣张。
景黛缩了缩肩膀,拉下宋伯元的手,淡然地平视她:“我绝不允许你将他们拖入危险之中。”
“所以姐姐是承认了,他们二人正是匹秋·力象放走的匹丘氏兄妹?”宋伯元咄咄逼人。
景黛抿抿唇,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抬起脸看向宋伯元:“我以为我是黛阳的时候,我都没动过要他们的血换我自己命的想法。”
“我没理解错的话,姐姐的意思是要与我为敌了?”宋伯元站直身体,往风来的风向挪了挪。
“不是。”景黛摇头,她拉过宋伯元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看过去,好一会儿后才抬头看向她说道:“我只是想要万全地解决胡族与大梁的事。你这样做,太过冒险,尤其是,黛阳恐还在汴京正等着我费尽心机地帮她寻匹秋氏。”
宋伯元见景黛放软,也跟着挤到石上。她抱景黛,景黛也没拒绝。
“既然姐姐今日选择对我坦白,不如坦白得再彻底些。姐姐的计划是什么?”宋伯元问。
景黛回过头,防备性地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你拉我爬山的理由吗?上了山,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宋伯元轻声笑了一下,手指环了四周一圈儿,对景黛道:“我三姐姐回家了,所以安乐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安乐一直在跟踪我,所以我才怀疑她是你的人,又因为肖赋被宇文广打了个半死,安乐常常去看望,所以我推断,他们是胡族兄妹。胡族兄妹要隐姓埋名的,可不就只剩下匹秋氏了。好在姐姐今日坦荡,那我也不瞒着姐姐,这是我特意为姐姐设的不入流的阳谋,但总归有效不是吗?”
不远处的树上,宋佰玉与安乐正猫在一起。
宋佰玉拍拍她的背,“你不知道匹秋氏的血是失骨散最重要的解药?”
因为两人刚打过一场,安乐还不太待见她,听了她的话,也只闷闷地生气,“我要是知道,我直接就割了手腕喂给我们小姐喝了,哪还能亲眼看到我们小姐生不如死地咳血。”
“好在我那弟媳妇可能中的不是失骨散,不然你这一身功夫可真是可惜了。”宋佰玉在一边凉凉道。
安乐回头狠狠瞪她一眼。
双手拍了拍手上的乱枝碎屑,对她道:“我要去找我哥,别跟着我了,烦死了。”
宋佰玉笑呵呵地,“去呗。”
景黛快速在脑里转了一下,立刻不敢置信地站起身看向宋伯元:“安乐在附近是不是?”
宋伯元得意的挑眉:“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该是去寻肖赋了。”
景黛在瞬息之间就接受了这个结果,既知自己无力回天,还不忘回过头夸她:“令安乐知道我宁肯死也不用他们的血,她自然自责,所以一定会听你的建议,回去叫肖赋舍命与你去北境,好解我心头之困。好计策啊,宋伯元。”
宋伯元笑笑,也站起身看向景黛:“与姐姐耳鬓厮磨,也该耳濡目染些东西了。不过我嘛,照姐姐的脑子是差得远,姐姐此次失利完全是被感情蒙住了眼,又笃定安乐不会起这么大早跟我上山,我是胜之不武。”她那得意的小眼神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却还是尽力在控制着嘴角向上。
她又伸出一只手朝天,缩回小指与大拇指真诚道:“但我对姐姐的感情,确实不参杂一丝杂质。姐姐千万不要恼羞成怒,连累于我。咱们两个,事儿是事儿,感情是感情。若我今日这番话所言非实,老天必五雷…”
宋伯元还未说完话,景黛立刻推了推她,“行了,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