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琉璃瓦,九曲十八折。
小黄门儿无声地列队垂头走过。
宇文昌仰起头看了看天儿,随后将手里的密信揣进胸前。
他无法抑制住兴奋,只好在殿里来回踱步。
小五搁下手里的茶盏,不悦地皱眉:“皇兄,能不能别晃悠了,晃得人心烦。”
宇文昌笑呵呵地快步走到她身边,还好心情地给她拿了块儿桂花糕亲手喂给她。
小五纳闷儿地看过去:“皇兄别吓我,你这是什么情况?”虽这么问,还是凑过去吃了一口糕。
宇文昌放下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两指捻了捻碎屑。
想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阿元给我出了个主意。”他亮着眼看过去。
“什么主意?”小五对此不屑一顾,又因为宋伯元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关心了一嘴。
“她要舅舅现在就派人去老三封地查账,还要放出消息令老三知道。”
“这什么意思?”小五抬手挠了挠眉尾上的痣,然后互相想到什么,“然后叫你放低息印子钱?”
“小五真聪明。”此时正是宇文昌开心的时候,他眉眼弯弯地看过去,“只要老三上钩,他这辈子就休想再回汴京了。如今国库空虚,父皇对财政最是上心,他公然借贷妄图在地下赌庄以小博大,堵自己那烂腚赤字,一旦有了实证,他此生将再无缘皇位。”
小五又挠了挠额头,平视看他:“三皇兄不是还有景家吗?”
“这就是最妙的一点,”宇文昌站起身,又开始在小五眼前晃,“阿元说,她以项上人头作保,以后景家绝不会再给他钱了。”他痛快地笑了几声,“连景家这种商贾出身都视老三为弃物,本宫又有何惧?”
小五听了,只懒洋洋地“嗯”了声,“那我再告诉皇兄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宇文昌转过身。
“英国公为了张升之事,已上书对父皇施压。若父皇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绝对会伤了军心。英国公为国征战半生,半个嫡系子嗣都无,父皇必定要给他个慎重的交代。我之前没和你说,是怕你慌了手脚,又干些没用的事画蛇添足,给父皇平添烦躁。”小五吸了吸鼻子,像讲一件闺中趣事那样说了。
宇文昌眯起眼,看向小五:“为何你总是这样信赖父皇?”
小五嗔他,“可能是我此生无缘皇位,反倒看得清吧,只要皇兄勤勉不作妖,皇位肯定是皇兄的。”
她随手拨弄了几下眼前的茶宠,又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他一句,“别忘了,静妃膝下还有一个小八呢,千万稳住了她。”她站起身,“给人留些希望,才免于将人困于绝境,再使人绝处逢生。”
宇文昌突然想起宋伯元在信里平白叫他去带小八骑射,再配上小五这几句话,立刻退败地挠了挠头。怎么这世上聪明人这么多,就不能多添他一个呢?
——
宋伯元在街上晃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卫冲。
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脸上都是汗。
宋伯元嫌弃地给他扔了块帕子,“擦擦。”
卫冲笑着接了后,对她使使眼色。
宋伯元将袖子里的小瓶递到他手里,“今夜你就迷晕他,令他明日在全城面前出丑。”
卫冲接了后,问她:“咱们直接把他绑了揍上一顿不是更简单?为何弄这么麻烦?”
宋伯元伸出根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就叫用其人之道,还之彼身。他不是烂嘴丫子嘛?我就要他也尝尝为万民唾骂的滋味儿,报了这个仇,我再去要利息。”
卫冲放下手里的帕子,看向她:“什么利息?”
宋伯元坏笑着看向卫冲:“当然是狠狠揍他一顿了,不在全城面前给我娘子道歉,我必令他生不如死。”
到了晚上,宋伯元自打知道抓她那几个都是自己人后,也不躲了,还偷着带他们去樊楼开了包厢看热闹。
孙星单脚踩在栏杆上,苦着脸皱着眉头看底下被灌醉了酒的人正像疯了似的拉着舞女跳舞。
宋伯元给那一身正气的人面前推了杯酒,那人忙冲她摆手,“抱歉公子,我滴酒不沾。酒精是人疯魔之引,实乃天底下最恶毒的东西。”
孙星听了他这话,一把将他面前的酒杯提起,自己喝了后看向宋伯元:“他就那样,假正经,公子别管他。”
宋伯元笑笑,却愈发对他感兴趣,她问:“你叫什么名?”
“祁卜。”
还是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宋伯元稍微往他那方向挪了挪,“我今晚打算迷晕他,就用孙星给我的药,然后令他只着胯裤躺在朱雀大街,受万人指点,你觉得可否?”
祁卜想了想,问她:“公子为何做出此等有悖道德之事?”
“他辱我娘子名声。”宋伯元淡淡道。
祁卜立刻拍案而起,倒把宋伯元吓了一大跳。
“怎会有如此恶毒的男人?既已占了世上最好的资源,还要用最恶毒之语,编排天生与之力量不想等的女人,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如此之人,公子该叫他什么都不穿才好!”
宋伯元挑眉,原以为祁卜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他还是个能与人共情的人。
她又往他那头挪了挪,“然后,我打算揍他,揍到他愿意给我娘子道歉为止。”
“可是,”祁卜不自在地抠了抠手指,“大娘子不该是景家女吗?景雄不也是景家人?”
宋伯元突地自在靠向椅背,她咪蒙着眼,轻声说:“可能,别人家女儿在他眼里就不是女儿了。”
说到这儿,又想起景黛。景黛此时正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宇文武盛挖坑还是宇文昌?又或者是在研究怎么给她画大饼。
宋伯元换了个姿势,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可是,那前朝之公主竟愿意舍了自己的名声,挽回镇国公府在民间的地位。
不知道是景黛太聪明抑或者自己太蠢,宋伯元发现她总是不知不觉地踏进她亲手挖的坑,再感恩戴德不眨眼地跳下去。
随着盛暑而来的是无尽的雨季。
檐外还在下雨,街上早已没了行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耍酒疯耍了半夜的景雄,终是按着计划倒下了。
他被人扒了衣裳,浑身上下只留一条胯裤,像垃圾似的被扔在大街正中央。
只剩下自己的宋伯元刚要探出头去看,有人在她身边斜斜给她撑了把伞。
宋伯元回头,雪面红唇,是戴着轻纱的景黛。她梳堕马髻,身穿藕色长裙,身上披着焦布披肩。
此时正撑伞的手死死捏在那竹子做的伞把上,雨水顺着那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砸在红漆涂就的铜栏杆上。
景黛率先开口:“莫要淋雨。”
宋伯元收回探出去的身子,身靠栏杆问她:“这下着雨呢,你出来干嘛?”
过了半晌,就在宋伯元以为景黛再也不会回答后,景黛轻声开口:“来听故事。”
“什么?”
“崔莺莺。”景黛提醒道。
宋伯元听了,立刻弯了眉眼。
她们两人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景雄,此刻他已被雨水浇了个透彻。
像一具死尸。
“你喜欢这种故事?”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宋伯元懒散地看向景黛。
她收了手里的伞,将伞上剩下的雨水轻轻颠了颠后把那伞靠在墙侧。
“你还没讲呢,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景黛老实回答。
宋伯元笑了笑,给她指了指楼下的景雄,“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是为了镇国公府?”
景黛先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也跟着笑了笑。
“看来你不喜欢。”
宋伯元还欲说些什么,景黛立刻打断道:“听说你今日投到了东宫门下。”
是试探吗?
宋伯元清清白白地看回去,“姐姐这听说二字,听着有些故事啊。不如姐姐告诉我,姐姐是听谁说的?”
沉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
宋伯元亲眼看到景黛紧抖了下身子。
她佯装自然地挪了下脚,才回答她:“你知道的,我做好了万足的准备。”才敢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汴京来。
宋伯元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吊儿郎当的转过身去面向无穷尽的雨幕。
她伸出手去接了接雨,又收回手甩了甩手里的水。
“你出来很危险,”她换了个话题,“为什么选在今晚出来?而且看样子,你不光怕黑还怕雷。”
“来听故事。”景黛还是刚来那套话。
“你承认了?”宋伯元突然逼近景黛,“你怕黑还怕雷。”这回很笃定。
已不是否认的节点,景黛对此毋庸置疑。
她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似于无。
“阿元。”她顿了顿,又问:“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宋伯元饶有趣味地近距离看景黛接近于艺术品的脸,她没应,只为了看景黛对此如何收场。
“你没拒绝,我只当你同意了。”景黛轻声说,“阿元,我知道你一定是与宋家军接上了头,与东宫的合作也该是为了报复宇文武盛。但是,”她顿了顿,似是说了那么长的话有些累,她弓起身咳了咳,又自然地将还湿着的手搭在宋伯元的袖上,“很危险,我希望你将他们都交给我。”
“危险?”宋伯元任她搭着,微弯了弯脊梁,头与景黛的平齐,“这世上还有比姐姐更危险的人吗?”
景黛被问住了,她自嘲般向后退了一步,“你还是不信我。”她淡淡地下结论。
宋伯元却不放过她,空出的空隙又被她一步夺回。
远方闪了很漂亮的光,她提前伸了手堵在景黛的耳上。
雷声接踵而至,轰隆隆地吓人。
景黛抬眼看,是矜贵清隽的少年狡黠又纯洁的小得意。
月光不知道隐在哪块儿乌云里,全天下仿佛都没个晴地方。
宋伯元收回手,凝视她问道:“姐姐不夸我吗?”
“夸你什么?”景黛笑着抬眼看她。
夸你自作主意,将你自己拉入危险中吗?还是夸你为我出头,做出这种幼稚之举。就算景雄被雨淋了一夜,她又能得到什么呢?还真是没长大的孩子。报复都不知道捏人痛处。
若是她,她定要断了景雄的科举路。
人若失了希望,就仿若失了灯芯儿的枯灯。
“夸我保护了姐姐啊,刚刚打雷了。”宋伯元伸出手,修长的食指朝上指了指。
景黛紧盯着她,随后妥协般点点头:“谢谢阿元。”
宋伯元不满意地摇头,她双臂抱起,脸朝景黛道:“你得说,谢谢官人。”
如此情景,景黛有些说不出口。
她朝外远眺了一眼,没敢看宋伯元的眼睛,“谢谢,官人。”后两个字声音小的差点被隐进雨声。
宋伯元听到了,她笑,又伸出手臂把她拉进包厢里。
“喝酒吗?”
景黛眯起眼,看向宋伯元的视线里全是探究。
她问:“上次得的教训,还不够?”
宋伯元摇摇头,“我问的是姐姐,姐姐不尝尝吗?是很贵的酒。”
“有多贵?”
好像没有强烈的拒绝。
宋伯元立刻倒了杯新酒,她小心翼翼端着那酒杯,凑到景黛身边,“一瓶值十金。”
“那这杯呢?”景黛问。
“算算体量,半金总有了。”
“你拿什么来换?”
“换什么?”
景黛眼看看宋伯元,又扫扫她手上的杯。
“哦,姐姐果然是商业能手,什么都要做个交易。好,”她大气地应了声,“我就和姐姐做个交易,一杯换我穿姐姐选的衣裳一次。”
景黛不用宋伯元劝,她把手指轻轻叠在宋伯元的手指上,稍一用力,那杯子就朝她唇而去。
她喝尽了整杯的烈酒,眼神清明地看向宋伯元问:“这里安全吗?”
“安全。”宋伯元说。
“那就在这儿脱吧。”景黛说。
又是道雷,景黛眯了眯眼,眼里有宋伯元看不明白的欲..望。
宋伯元耸肩,“这里没有衣裳。”
“那就不穿只脱吧。”景黛说。
她亲手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加上这杯行吗?”她真诚地问。
宋伯元弯起唇角,大逆不道地直呼她的名:“景黛,你都二十多了,就没有喜欢过的人吗?”她顿了下,“我觉得你喜欢我,像永庆殿下喜欢安阳郡主那样的喜欢。”她笃定道。
景黛笑了笑,酒液在体内一路灼烧,直烧到心口子处,暖暖的。
是她这辈子没感受过的暖意。
酒还真是好东西,景黛想。
她抬起手指向宋伯元,“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姐姐眼里,此刻满满的都是我。”宋伯元脱了自己身上的金吾卫黑衣裳。
又低下头吹了桌上的油灯,整间屋子霎那间只剩那粗略不计的月光。
伴着骤雨疾风,宋伯元手挑在汗褂的盘扣上,急切地看向景黛:“姐姐承认吗?”
“不,”景黛说,“我只喜欢死人。”
她也学宋伯元,懒洋洋地用单手支起自己,慢慢挪到宋伯元身边。
宋伯元能清晰闻到景黛身上的酒味儿,也能清楚地感知到景黛的手已利落地解了自己身上的第一个盘扣。
宋伯元呼吸发滞,从前也与初兰玩过这种假意要脱对方衣裳的游戏,但从没有如此刻般的紧张。
她单手攥住景黛的手,问她:“姐姐现在是清醒的吗?”
“那妹妹想我此刻是清醒的吗?”她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宋伯元。
“你醉了。”宋伯元推开景黛的手,身子向后躲了躲。
“宋伯元,”景黛跪着支起上半身,还是从前那样子端着。
外头已不知何时停了雨,圆盘终于突破乌云,澄澈的光洒在景黛的脸上,宋伯元发现她好像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