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荷候在重华宫外面,她看见自家公主少见地面带微笑出来,不禁心中奇怪,便问了一嘴:“殿下可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须知,公主殿下虽然面上不显,但举荷依然能够从她往日所言中感觉得到,她其实不怎么喜欢来这里上课。
她嫌弃与她一同听讲的人,每每出来,公主殿下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举荷心知这都是迫于礼教,要是没了约束,殿下定然会蹙着眉出来。
于是,举荷才心生疑问。
听了举荷问话,卫云舟这才意识到自己面上含笑:“是吗?”
何以见得?
她这才勉强压下唇角弧度,平静道:“没遇见什么,回去吧。”
“是。”举荷表面应是,心里面自然不这么想。
换做平日就算了,公主殿下无论郁闷还是生气,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都面上不显;但今日不一样,她怎生笑得这么开怀?
但卫云舟不说,举荷也不能问,便岔开话题道:“殿下,我们要去司掌局瞧瞧么?”
“去那边做什么?”卫云舟不解,脑海中闪过这个地名,“有什么人在那边?”
“没有没有,不过是今年又进了一些小宫女进来,以后她们在这宫中是要当女官的,”举荷忙不迭地补充,“说起来,还不仅仅有这批女孩呢。听闻镇北侯家的那个女儿也来了。”
卫云舟微微颔首,“哦。”
怎么一时之间宫中就多了这么多……女人?
卫云舟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怎么一个想法。
她不是不喜欢她们,相反,她乐见她们来,越多越好。只不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总会不可避免地将多余的人出现,和某个人的某些举动联系起来。
不,不可能。
重华宫只有她一个女子。
那些事情断然是为她所做,这定是确凿无误的。
第二日上课。
卫云舟一向是最守规矩、来得最早那个,她今日瞧见楚照姗姗来迟,手中仍旧提着那个篮子,大摇大摆地摆在桌上。
太傅瞧了一眼楚照,皱眉不悦,问道:“楚二殿下,您这天天折纸是打算做什么?”
“折纸,当然是为了送人啊,”楚照头也不抬,继续手中动作,“如是先生您喜欢,学生我送您几只也行。”
还不等太傅说话,二人便听得左后方向传来一声咳嗽声音。
尊贵矜高的公主殿下,连咳嗽声音都是这么动人清灵。
听到咳嗽声音响起,楚照手中动作稍稍停滞,然后她的手微颤——她在憋笑。
很好,上钩了。
“送老夫?”太傅吹胡子瞪眼,扯着怪异的腔调,“老夫竟然还有这种福气?”
他说的是反话。
可是没想到楚照竟然道:“现在改变主意了,不送了。”
太傅:?
适才他似乎听到公主殿下咳嗽,莫不是病了?如今倒春寒,若是这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凉着了,他这做老师的也有责任!
他即刻瞥了一眼卫云舟,关切道:“殿下适才咳嗽,可是凉着了?倘若凉,老夫叫人去烧碳……”
哪知话音未落,却被卫云舟打断了:“辛苦先生了,本宫适才没咳嗽。”
太傅:?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卫云舟一眼,面色如常,坐姿一如大家闺秀之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难不成是他刚才听错了?
好吧,也就算他刚刚听错了,但是楚照上课不认真,还希图忽悠他送东西是真!
想着想着,太傅便对着楚照施压:“前几日的功课,二殿下完成得虽然不错,但瑕疵是有,甚至可以说还不小。”
楚照手部动作终于停下,鬓边渐渐渗出汗来。
什么玩意儿,她可是照着系统的提示一个字一个字抄上去的。
都开挂作弊了,怎么还会被老师找上啊?
“那先生是什么意思?”楚照冲着太傅眨眨眼睛。
太傅满意点头,说:“没别的意思,二殿下日日在老夫课上折纸,想来课下时间充裕,不若就把前日功课抄写一百遍!”
这回该楚照目瞪口呆了:“一百遍?”
当真是一百遍?
系统只能提供答案,可没给这代抄作业的功能!
一百遍手都不得抄断?!
太傅看出楚照眼中惊讶,似是更加愉快:“不错,而且殿下那手字嘛,还得再练练。倘若和前日所交上来的功课一样,老夫可不会承认。”
楚照满头黑线,这话她听明白了。
抄她前天写的作业一百遍,然后字还要写工整。
“什么时候交?”
“便就在这三日之内。”太傅一锤定音。
楚照死如死灰:“就在这三日之内?”
要抄一百遍,还要工工整整地抄,倘若她日夜不分地完成也就罢了——
但是她偏偏想要偷奸耍滑,思考片刻,盯着桌上那一篮子的千纸鹤,楚照心中便有了主意。
嗯,刚刚是不是有个人咳嗽了?
“好。”楚照竟然应下。
太傅略略吃惊,这楚照向来不老实,偏生今日居然答应了他这无理要求?
不过答应了也是楚照答应,总之他必须见到她交上来的罚抄。
今日的课便这么上了。
对卫云舟来说还是太简单,她目光时不时地向着楚照座位上面瞟:她竟然还在折她的纸,丝毫不在乎那一百遍的罚抄。
那可是一百遍,倘不从课上开始写,她是想要回去找别人帮她写么?
能找谁帮她写?卫云舟忽而不满起来。
须知这质子过得生活也就那样,随从不过一个两个,哪怕就是帮她写了能怎么样?
再说了,那些随从从小就跟着这质子,还不一定会写。
越绕越乱,卫云舟还是注意到楚照又折了许多千纸鹤,放进了篮子里面。
摆出的形状,似乎还差两块便可补足。
她观察几天了,已经将那篮子里面折纸所摆放分出区域——楚照每日都能折一堆出来,然后将那块区域补足。
说起来,卫云舟算了算日子,便是已经快到七夕节了。
这楚照也该完工了吧?
她会提前完工,卫云舟看得出来。
这一日她本来还是准备就照常打扮,但是忽然想起那已经填满的篮子,她随手拿起一根素簪的动作还是停了。
“去换根金簪来。”她吩咐下去。
侍女不明就里,还以为公主殿下总算开窍,喜欢起来这金银之物了!
殿下圣宠优渥,各式各样的珠宝金银那都是如同流水飞雪一般往长年宫中涌。
时间长了东西多了,殿下也不曾在意那些,她还时常把这些宝物赏赐给下人。
侍女欢欢喜喜地给卫云舟打扮过,出来的时候,却对上举荷复杂的视线。
“你难道不觉得,今日的殿下很奇怪吗?”举荷迟疑片刻,望了一眼那挺拔背影。
今日殿下秾丽动人。举荷又想起前些时候,她候在重华宫门口等殿下下学的时候。
“哪里奇怪了?”侍女不解,“公主殿下生得这样一番花容月貌,不打扮一番才是浪费呢!”
举荷皱了皱眉,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侍女耐心听了举荷有的没的绕了一大圈,还是没有听懂,最后举荷只能作罢。
“我也不知如何说,总之,公主殿下这两日就是有些反常!”
可是她又不能进去陪同读书,并不知其中玄妙。但愿是好事情。
今日的公主殿下可是把重华宫的人看呆了。
世传唐皇后雪靥皎肤,靡颜腻理,但他们从不曾见到;但又传,这公主殿下长得和唐皇后有八九分神似……
只不过公主殿下上学从不打扮得雍容,今日一见倒是反常。
那赵公子本正咳喘着,一边提笔写字。
那滚边金丝华裳从他眼底掠过,他怔愣片刻。再回首时,那墨已经晕染开好大一块,已不能再用。
她今日……是为了谁才这么打扮的?
卫云舟规规矩矩地坐回自己位置上面,明知某个位置是空着的,她还是有意无意地往那个位置瞟。
终于,楚照姗姗来迟,她照例提着那一篮子。
趁着太傅还没来,有人主动向楚照搭话:“楚二殿下,您前几日就说了,这一篮子折纸是要去送心上人,如今马上快到七夕,您那心上人在什么地方?”
学堂中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些人本来就没个正形,每天趁着老师不在,的确爱东拉西扯。
卫云舟往日便会自动过滤,但今日她还特别尖了耳朵听听。
不知为何,心跳如鼓,她想要知道那楚照如何回答?
楚照竟然拖着长长的音调,懒散道:“我的心上人便只能是我的心上人,还能说给各位听不成?”
这样的话,在深宫中卫云舟的确没怎么听过。她微怔,修洁细长的手指掠过衣袍,竟然有些期待楚照的下一句。
有人嚷嚷:“说出来,是怕我们抢走么?”
“你也抢得走?”楚照对着声音来源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坐回座位上面,“这一点,在下倒是不惧。”
手指摩挲过衣袍,卫云舟翕动嘴唇,她如今怎么还有点不敢侧头望去右前方向?
抢得走?
她无声嗤笑,这些人倒是会做梦。只不过这家伙,手段好像的确高明一些。
今日太傅讲课照样催眠,临近散学,太傅还提醒了楚照一嘴:“楚二殿下,那罚抄,您打算什么时候交上来?”
“先生还是再宽限我两天罢!”楚照唉声叹气,“这佳节将近,您总不能这么严肃!”
老太傅依然板着一张脸,肃声说话:“您如今才多少岁的年纪,便动起这种脑筋?”
楚照撇撇嘴,不搭理这迂腐老古板。
去你大爷的,我找我老婆还需要你批准?
终于等到散学,楚照故意慢条斯理地收拾了东西,还有些爱凑热闹质子上来,相当好奇又小声地问她:“您不会是喜欢那位吧?”
手指了指自己左后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位殿下居然也还没走?以往她总是来得早去得也早的。
楚照却故意嚷嚷开:“什么哪位呀?在哪里?我可不喜欢你们这些人啊。”
卫云舟拢了鬓发,自动将那“人”补足成“男人”。
好吧,可是人这里这么多的话,楚照要如何给她,还要说些什么呢?
她应当如何回复呢?
“不是?”有人更加讶异,“那你喜欢谁?”
“去去去,别妨碍我啊,”楚照皱眉,语调愈发不悦,伸手推开围着她的几个人,“让我走了,别人正在等我呢。”
剩下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又看见旁边一身锦衣华服的公主殿下还没走,他们也不敢妄言,互相使了个眼色,这才匆匆离去。
没人了,是真的没人了——
心底升起某些幻想,便被这陡然间落针可闻的静谧戳破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自己华丽的金丝滚边,走路时步摇晃动出声响,让她脸上燥热异常。
心中也是,灼得难受。
举荷又等在门口,望着重华宫里面,瞧着公主殿下迟迟不出来,便去问了那旁边坐着数仙鹤的质子:“您走的时候,公主殿下可还在里面?”
楚照不吱声,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旁若无人地数着篮子中的千纸鹤,还将那形状摆成心形。就是不知道这古人会不会觉得这形状浪漫了。
无妨,她现在也就是摆出来看看,她可不会轻易地将这些东西送人。
她数得认真、入神,连身后有人翩然而至都不知道。
然后楚照这才想起有人问她问题,想了想,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楚照便幽幽开口了。
“公主殿下还在不在里面?”她像是在细细沉思,片刻后这才缓缓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走的时候,没注意她在不在里面。不过,我猜想她大概已经走了吧?”
举荷哪里敢吭声,张口结舌,却也不知道如何劝阻楚照。
她用眼角余光,隐隐约约瞥见公主殿下的脸色似是很不好。
“她向来走得很早,”楚照打了个哈欠,“公主殿下一定是走了,姑娘还是请回吧,别和我一起在这等候了。”
然后,她便听见身后清凌凌的声音:“本宫若是走了,立在你身后的人又是谁?”
哎呀——楚照唇角扬笑,但她得在转头过来的时候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