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些堵车,沈从钰在家门口堵了快十分钟才驶回小区。
车内很安静，只能听见换气孔呼呼的细微声响。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向后面趴着睡觉的人。
晏钦睡得很不安稳。
他像做着可怕的梦,眉头紧紧皱着，眼泪一直从眼角淌出,在鼻根处汇成一小汪苦涩清泉,随后溃堤坠落在毯子里,洇出一小块深色痕迹。
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不过如今看来，想必是和陆野有关吧。
沈从钰想起第一次看到晏钦的时候。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刚参加完直播平台的某个活动。因为在宴会上喝过酒的关系，只好等代驾来了再下楼。
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就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着。忽然旁边有争吵的声音传过来,很小声，但因为离得近,还是被迫听了不少。
沈从钰本来想走开,却听到有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随后有人低骂起来：“你去呗,你去告我,或者发帖子曝光我,看有没有人理你。”
这声音他认得,是某个大公会的负责人。
接着门就开了,出来个肥头油耳的人，看见是他立即笑起来：“钰神，真巧啊在这看见你。”
沈从钰冲他点了点头,“王会长挺忙，之前一直没见着你。”
那人的尴尬地笑了笑：“嗐,我有啥忙的，就瞎转呗。那个…我还有点事，钰神您先忙着。”
“慢走。”
沈从钰让开路，等他身影消失后才好奇地往屋子里瞧。
一个男生站在桌边，正收拾乱七八糟的文件。
男生穿一件蓝色牛仔外套，袖子挽得很高，手肘红红的，像是擦到了什么地方。
他个子修长，却干巴巴的，瘦得没有一点多余的肉。
沈从钰猜测他估计是平台的主播，因为刚刚两人好像在争执什么抽成之类的。
他本来想着离开，却莫名地停下来，想看看这个男生长什么样子。明明连吵架的声音都柔柔弱弱的，却敢和圈内臭名昭著的王大头呛声。
他不由地迈开脚步走进去。
男生听到声音，警惕地转过身来。
果然瘦得不成样子，连脸颊都深深凹陷下去，黑眼圈也很重，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熬了很久的夜突然被人一大早硬生生从床上拉起来。
不过模样倒是生得不错，也难怪王大头会签下来，只是要是再长点肉就好了。
对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警惕就便成了惊讶，接着又转为慌张，有些结巴地叫他钰神。
沈从钰轻轻笑了笑，缓缓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桌上零乱的纸张上面。
男生有些慌乱地拿手挡了一下。
“你多大了？”
沈从钰收回目光，落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
男生张了张嘴，没说话。
沈从钰也不恼，又说：“如果是未成年的话，很多文件就算签署下来也是没用的哦，最好是找你的监护人代劳比较好。”
“我没有监护人。”
兴许是刚刚吵完架的原因，男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沈从钰有些疑惑地歪着头。
又听见他说：“我先走了，钰神再见。”
手机响了，消息提示代驾已经到了指定的地方。
沈从钰转身追出去，叫住匆匆离开的瘦弱身影：“你去哪里，外面雨很大，我送送你？这些材料要是淋湿了再弄应该很麻烦吧。”
对方本想拒绝，但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的瓢泼大雨又有些犹豫，但朝他鞠躬道：“麻烦您了。”
车上，晏钦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他是一个主播，但因为公会的人赖账，整整坑了他三个月的直播收益。
沈从钰看了他递过来的那些资料，有些同情道：“你应该对这行不了解吧，很多公会水很深的，他们最喜欢各种压榨主播，然后靠你们的违约金赚钱。”
晏钦低着头，神情十分悲凉。
“你播的是英雄联盟的？”，沈从钰看着他的资料，“成绩不错嘛，怎么不去青训营试试？要是打职业赚得比现在多，就算没打成，也算镀了层金，再回来直播也能挂个名头。”
晏钦摇头，“青训生太慢了，还没有工资，我不想去。”
“这么缺钱？”
沈从钰看了眼他身上穿着的外套，虽然被磨得有些发白，但这牌子他认得，一件至少得四位数呢。
晏钦闷闷地嗯了声。
沈从钰也不多问，顺手打开OPGG查了他的战绩，立即被惊艳到。
“你这战绩真打算当主播？太浪费了吧。”
晏钦抿着唇不说话。
沈从钰心道还挺倔，笑了笑，又问他：“那你现在和他们公会的约到期了没？”
晏钦点了点头。
“哦…那你要不要考虑我这里来？”
晏钦抬起眸子，漆黑的瞳孔里映着霓虹微弱的光。
沈从钰解释道：“我现在和朋友在做直播平台，才刚开始，还没什么名气，现在正缺主播呢。”
晏钦反问他：“你不打比赛了吗？”
“打啊。”沈从钰失笑，“副业罢了。”
“好。”
晏钦没思考多久，便同意了。
“这么快。”沈从钰挑眉，“你不怕我跟王大头一样坑你？而且你得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吧？”
“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还有…”晏钦抿了抿唇，“我就我自己，不用跟人商量…”
就这样沈从钰就把他捡回了家。
他对这个可怜的小孩儿有种莫名的亲近感，所以不仅是工作方面，生活上也颇多照顾。
刚开始那会儿，晏钦还不爱说话，也没什么人气，不像别的主播能整活。但好在他技术过硬，凭借精彩的操作也能吸引不少技术粉。
只是长期靠时长来撑收入实在太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
真正的转变是后来直播平台宣告倒闭开始的。
突然有一天，晏钦跑过来跟自己说他打算从头开始。
沈从钰不明白，只见他换了女装，戴上假发坐在镜头前，摇身一变成了颜值区的主播。而换上女装的晏钦，连性格也改了，从一个不擅言辞的害羞男生变成了能说会道会整活的女装大佬。
日子似乎在一天一天好起来。
如果沈从钰没有经常看到他在梦里哭泣的话…
就像现在这样，他将自己陷在过往的梦魇里，肆意地流泪。
沈从钰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唤他名字。
晏钦没有及时醒来，薄薄的眼皮下面，能看到眼球在不安地转动，沾湿的睫毛也不停颤抖着。
他脸颊发红，呼吸也有些沉重。
沈从钰抬摸了下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没再多等，立即把人拍醒。
“阿钦！快醒醒！”
晏钦猛地睁开眼睛，鼻梁堆积的泪水倾盆而下，落在脸颊上，有些冰凉。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中，思绪逐渐归拢，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抬起袖子就要擦。
沈从钰递了张湿纸巾递过去，“用这个。”
晏钦有些尴尬，接过来低头擦脸。
沈从钰看着他因为有些疼痛而微蹙的眉心，“你发烧了，我送你去看医生。”
“不用。”晏钦摇头，“我家里有退烧药，回去吃了药睡一觉就行。”
沈从钰知道他的倔强，也不勉强，只好把他送回去，看着他吃了药躺下了才放心。
临别前又给他准备了热水放在床头，“我明天有点事，不能送你去基地了，你可以不用收拾很多东西，反正离得近，到时候有需要的告诉我，我给你送过去。”
晏钦虚弱地笑了笑，“你忙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沈从钰没好气道：“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好好休息，别老是想东想西的，也别哭了，眼睛还要不要了。”
晏钦把被子拉高，挡住大半张脸，含混不清地说知道了。
沈从钰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晏钦从被子里伸出手，摸到床头的手机。
罗经理发了很多消息过来。
-罗经理：亲爱的，明天可以早点过来吗，到时候得先带你熟悉环境，介绍新的队友，还有很多其他事情。
-罗经理：司机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明天九点他会在你们小区门口等你，车牌号是XXX，有问题打电话哦，电话号码是…
-罗经理：期待你的到来！么么~
晏钦回了他一个好字。
随后顺手打开了微博，等候加载页面的时候想起沈从钰的叮嘱，又关掉。
他有些无聊，只好在房间里喊笨蛋。
笨蛋听到声音老远就喵喵地跑过来。
“nice！”晏钦摸着它毛绒绒的肚子，“把感冒都传染给你，我明天就好了。”
笨蛋像是听懂了般，凑过来咬它的手。
“不服是吧！”晏钦抓住它的脑袋，“我给你吃给你住，你帮我把感冒病毒都吸光，这不是很公平？”
笨蛋不满地叫了两声。
感冒药效很快就上来，晏钦有些困倦地笑了笑，松手抚摸它圆圆的猫头，随后将猫搂进被窝里，听着它咕噜咕噜地呼噜声睡着。
·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晏钦才被吵醒。
身上还有些酸软无力，但因为睡饱的关系，状态还不错，他简单地收拾了些东西，主要是给猫收拾。
笨蛋不喜欢被装进航空舱里，弄了半天晏钦才把它哄进去。
看看时间，离司机估计快到了。
晏钦拖着两个箱子，再拎着猫下楼坐在路边等。
他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在这个地方，而且司机也没有提前联系他，正纠结着要不打个电话问问，面前忽然停了辆商务车。
对了对车牌号，是这辆车没错。
晏钦迅速拖着东西走到后备箱的位置。
后备箱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车子也没动静，车窗又贴着防窥膜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晏钦有些懵，只好轻轻叩了叩驾驶座的窗户。
车窗缓缓降下来，陆野的脸出现在面前。
正直直地盯着他。
礼貌的笑容僵在晏钦脸上，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尴尬道：“我没想到会是陆神…麻烦开一下后备箱。”
陆野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司机临时请假了。”
说罢按下后备箱按钮，下车，去帮他拿箱子。
“我、我自己来吧。”晏钦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脸上连笑容也难以维持，干脆偏过脸。
陆野没回他，只是强硬地从他手中拎走行李箱。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晏钦好像触到了他的肌肤，还未来得及感受到温度，就很快被寒风吹散。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了句谢谢，看着男人把自己两只箱子放到车上。
又似乎想到什么，看了眼车内，除了陆野没有别人。
陆野放好箱子，又看向他拎着的宠物箱。
晏钦没松手，说：“猫咪我抱着吧，它没看见我要乱叫。”
陆野没说什么，关好门回到了车上。
晏钦跟着过去，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上。
陆野面色有些冷，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人，提醒道：“安全带。”
“哦…”晏钦反应过来，将猫放到一边迅速系好安全带。
车子缓缓动了起来，车内很安静，连电台广播也没有开。
晏钦低着头，局促地绞着手指。
为什么陆野会来接他。
司机真的临时请假了吗？
猫舱里的笨蛋动了动。
晏钦听到动静，侧过脸和透过缝隙望过来的笨蛋对望着。
笨蛋收到主人的视线，有些不安地叫了两声，爪子在舱壁上没节奏地挠。
“嘘——”
晏钦小声警告它，“别吵。”
白色小猫很不服气，反而更用力地将猫舱拍得啪啪作响。
晏钦不好发作，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头探到出气孔的地方，试图安抚它。
“你养的猫？”
陆野突然出声。
小猫和主人都被吓一跳，晏钦怔怔地点了点头，“嗯…对。”
“叫什么名字？”
晏钦低下头，小声回他：“…笨蛋。”
陆野笑了一下。
晏钦觉得脸有些热，有些后悔给猫取的这个名字。
“我记得你说不想养宠物来着。”
当年两人喂过不少次学校里那只叫警长的黑色大猫，那时陆野问过这人，要不要自己养一只。
晏钦当即拒绝，说偶尔撸一撸、投喂投喂就挺有意思，养就算了吧，不想负责任。
陆野记得当时自己笑着骂他是渣男。
想到此处，他笑容脸上很快消失。
“嘶——”
晏钦倒抽一口气，笨蛋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怎么了？”
陆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后视镜。
晏钦抽回手，看见指尖深深的牙印，拿袖子擦了擦，摇头道：“没事。”
陆野没再说话，车厢内又恢复了宁静。
晏钦脸上还有些烫，决定暂时不理笨蛋，偏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走错了？”
陆野看了下路况，不确定道：“错了？”
“嗯。”晏钦确信，“这条路是出城的。”
“我看看。”
陆野打开车载导航，却不怎么会用，按了半天都没加载出来，干脆退出来接自己的手机。
晏钦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情绪有些低落。
陆野手指停在屏幕上，不知该怎么输入。余光看了眼斜后方的人，说：“那个yan字是怎么写的来着？”
晏钦抬起头，自己先比画了一遍才说：“一个火，一个西，还有一个土…”
“什么？”
陆野没写对。
晏钦又说了一遍。
陆野拔掉数据线，将手机递了过来，你来吧。
“哦…”
晏钦猝不及防，慌忙接过手机。
陆野的手机系统语言还是英语，切切实实地提醒着晏钦他离开的两年。
他点开地图，搜索基地的地址。
却看到煙雨路339号就在常用地址里面，第一顺位就是。
他指尖微顿，呼吸有些乱。
“好了吗？”
陆野面不改色地问他。
晏钦点了下那个地址，系统自动开始寻路。
“好了。”
他把手机递了过去。
陆野没急着接，而是透过后视镜看着他闪躲的眼睛，说：“把你的号码存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