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珏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郑开明的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概括。
他拿到的那部分剧本中，林飞扬性子沉稳，却又不失风趣，查案子一针见血、雷厉风行，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警察。
可是……许珏总觉得林飞扬不是明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一定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而那部分，就隐藏在他没有拿到的剧本中。
所以现在郑导问他怎么看林飞扬，他也不敢直接下定论。
许珏抬眼看向那问出问题后，悠然喝起咖啡的长者，忽而笑了，“郑导，您这是在为难我啊，一个还没有完全展开的角色，现在就让我下定义，是不是有点早了？”
郑开明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吹了吹咖啡上的浮沫，没有继续喝，而是放在了桌上，对着许珏道：“还是茶适合我，我想，你也是更喜欢茶吧。”
虽然用着疑问的词语，但语气却是陈述性的。
许珏笑道：“那郑导我们还真是有缘。”
“哦，怎么说？”郑开明眼里露出一点兴趣。
许珏点了点桌上两倍没怎么被动过的咖啡：“两个不喜欢喝茶的，却约在了一间咖啡馆，这还不是有缘吗？”
郑开明像是被许珏的解释给都笑了，长笑了好几声，才停下来，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敛，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一开始李春给我推荐你的时候，我觉得你适合徐骋那个角色，年轻意气，热血充满希望，但今天跟你见的第一面，你就改变了我的想法，我觉得，你更适合林飞扬。”
这话说的笃定，倒是让许珏有些不好接了。
他半眯着眼睫，沉吟半晌，问道：“为什么？”
郑开明向后一倒，找了个舒服得姿势躺在椅背上，丝毫没有在外要注意自己形象的想法。
他指了指被许珏放在一旁的笔记本，道：“在你发现我来之前，我已经看了你十分钟了，每次当你读到林飞扬的戏份时，你都会花徐骋两倍的时间去分析和思考，这说明你认为林飞扬更值得去挖掘，是吗？”
许珏点头，他没有否认这一点，徐骋这个角色虽然很讨喜，但林飞扬确实更神秘，更加吸引他。
特别是读完了拿到手的那部分剧本后，他对于林飞扬的后续人物变化和剧情更加感兴趣。
郑开明转头望外看去，他们落座的地方是咖啡厅的一个角落，座位之间由绿植隔开，但窗户却是落地窗，一转头便能看见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这些年一直在思考，我当时为什么要拍《废人》。”
郑开明突然提到跟他们这次见面无关的电影，脸上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像是在回忆往昔，许珏并没有打断他，而是更加认真仔细的听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可能除了这次，以后再也不会有知道《废人》拍摄背后故事的机会了。
“那部电影虽然拿了很多奖，但也给我戴上了数不清的枷锁，我很喜欢那部电影，但有很讨厌拍出那部电影的我自己。”
郑开明回过头看向许珏，眉心舒展，但又隐隐能看出一丝迷茫，“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许珏：“《废人》吗？”
郑开明点头。
许珏道：“看了，也正是因为看了那部电影，我才想要跟您见一面。”
听见许珏的话，郑开明并没有觉得意外，而是拿起那杯他并不喜欢的咖啡又抿了一口，似是有些被苦到了，“正常，每一个看过《废人》的人都想当面问问我，怎么写得出那样一个剧本，又怎么能把它拍了出来。”
被郑导猜到了想法，许珏苦笑一声，道：“还真是，要是放在三天前我刚看完电影的那天，我一定会问你为什么会拍出这样一部电影……”
郑开明：“哦？你这话的意思是你现在不想问这个问题了？”他抱起了双臂，好整以暇的看向许珏，问道：“那你说说，你现在想问什么？”
看见许珏要脱口问出，他又提醒道：“好好想想，机会就这么一次，别浪费了。”
许珏愣住的表情突然散去，轻笑一声，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郑导的性格了，跟李春导演是南辕北辙，一点儿都没个导演的正形。
“我就想问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会定下《废人》这个电影名？”
郑开明悠闲地表情一滞，良久才吐出一口气，轻声道：“你还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见郑开明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起来，许珏皱起了眉头，如果他的问题会让郑导十分为难的话，那他宁愿不知道答案。
就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郑开明开口了。
“废人，废人，字面意思就是无用的人，但你看过电影应该就知道，里面的主角乔山与这两个字完全相反，他十分能干，从小在学校里就是尖子生，出了社会工作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是家人、老师、同学朋友们的骄傲。”
许珏的呼吸都放轻了下来，他知道郑导就快要讲到关键处了。
“可是，这些都是外界加诸于他身上的，他自身并不这么认为，于是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放纵、肆意，做尽一切不被允许的事情，于是在那一切被发现时，他逃走了。”
“乔山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以及一切人际关系，他让自己成了一个流浪汉，靠着好心人施舍过活，他睡过桥洞、睡过公园，被其他流浪汉驱赶过，还跟流浪狗抢过食物，最后，他死在了一个冬天。”
说到这里，郑开明看向许珏，问道：“你觉得乔山是一个废人吗？”
许珏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郑开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废人。”
他又看向了窗外，咖啡厅正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落地窗看出去就是斑马线，人潮般的过路人从斑马线上穿梭而过，只有在红灯时才会稍稍停歇。
“可是在这个社会，在乔山决意让自己放纵开始，他在大众眼底就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每一个不合潮流的，被社会抛下的，都是大众口中那所谓的‘废人’。”
许珏心下震动，原来这才是电影名字的由来。
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在被社会的潮流推着往前走，他们只能用尽全力的去活下来，但却因此丢弃了自己真正的欲望，这才是郑开明想要在《废人》里表达的东西。
但大部分人只能看见那部电影里呈现的无尽绝望，看不见那被隐藏在绝望下面的、郑开明想要给人们的警示。
永远不要丢弃自己！
“好了，不谈那部电影了。”郑开明招手，跟服务员要了一杯清水。
“实在是喝不下去咖啡了，听李春说，你在拍他戏时给他带过一种茶叶还不错，怎么样，有兴趣也给我带一些吗？”
郑开明眼角的皱纹皱起，眼角带着笑意。
许珏怔住了，郑导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郑导，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呢？”
一开始郑开明问他的林飞扬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还没有回答呢，怎么就直接跳到了进组的话题上来了，而且还没确认他演哪个角色呢。
郑开明伸手制止了他，一口气将清水喝完，喟叹一声，道：“我做事最不喜什么挑来选去的，只要合我眼缘，就算他是头猪，我也能把他调|教成我需要的演员。”
见郑开明起身就要离开，许珏朝着对方的后背问道：“那郑导，我是演徐骋，还是林飞扬？”
郑开明满含笑意的声音传来：“演你想演的。”
他的步子极快，转瞬间就消失在了门外。
许珏愣了好一会儿，才轻笑了出来，微微摇头，看来这次进组不会无聊了，也不知道这么一位导演，是怎么拍出那么多压抑的电影的。
结完账，跟红着脸的服务员小姑娘签了名，刚走出咖啡厅，就接收到了陈通发来的邮件，然后便是陈通的微信消息轰炸。
【陈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人间》剧组方突然把完整的剧本发过来了？】
【陈哥：而且你参演的角色还从徐骋变成了林飞扬！这跨度未免有点太大了吧？】
【陈哥：而且我刚刚还收到了剧组副导演的电话，说是下周一去郑导工作室签合同！这什么意思，是不用试镜了吗？】
【陈哥：难道你们在咖啡厅就试完镜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我都不在场！】
看到这最后一条，许珏笑了笑，他很想回：就算陈哥你在场也没用啊，试镜的是他，又不是陈哥。
但他着实不敢回，不然肯定一顿老妈子唠叨是少不了的。
于是，他回道：
【许珏：不演徐骋了，演林飞扬，下周一的签约，要麻烦陈哥跟我一起去一趟了。】
不知道陈通收到消息是什么样的心情，反正没有再回消息过来，想必是跟剧组那边去沟通了。
解决了一件大事的许珏，正准备回家，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回家去看完整的剧本了。
可是等他抬眼一看，却见到了许念瑾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一栋大楼里。
他心念一动，下意识的抬头望去，许氏集团的标志正明晃晃的挂在高楼上。
等他回过神来，再想去找许念瑾时，早已见不到人影了。
在联合上次去顾琛公司听见的跟林遂的对话，他不难想到，沈丛晖怕是已经在开始哄骗许念瑾了。
他低垂下眸子，他想，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是许念瑾，还是沈丛晖，甚至是许氏，都与他无关了。
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东郊商业圈项目的关系，这段时间顾琛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许珏放下手中的纸笔，本子上满满当当的是对林飞扬的人物分析，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表，才发现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可是……
他望向玄关处，顾琛还没有回来。
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也没有对方发来的消息。
这不太对劲，如果是要加班或者参加什么聚会晚回家，顾琛提前给他打电话或者发消息，但他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许珏放下手中的剧本，从沙发上起身，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
这时窗外突然起了雨滴声，刚开始稀稀疏疏，但转瞬就连成了一片，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急躁的琵琶声，滴滴敲在许珏的心上。
窗外下雨发出的声响将早已入睡的长岁给惊醒，它打了个小摆，迷茫的大圆眼睛盯着它的主人，打了个哈欠。
然后便看见青年朝它走来，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好像说了些什么，就要往外走。
长岁实在困得不行，双眼迷蒙的望着青年的身影从一个变成两个，然后四个，越来越多，眼皮再也撑不住，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那边许珏从玄关处拿起了两把伞，准备出门，刚打开大门，就跟门外的林遂对上了眼。
“额……许先生，您这是要出门吗，外面下雨了，要买什么还是等明天再买吧。”
这时许珏手中的两把长柄伞吸引了林遂的注意力，他顿时反应了过来，尴尬的笑了两声道：“原来你是要出门接顾总啊，哈哈。”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林遂这才发现青年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了，而是在他扶着的男人身上。
他在心底无语，果然小情侣什么的最讨厌了。
但见到许珏脸色不好的样子，他还是觉得有些理亏，因为今晚上顾总原本没必要喝醉的，都是因为那个讨厌的傻逼，非要灌他酒，要不是顾总，他这时候怕是都在医院了。
“许先生，我们还是把顾总先扶进去吧。”
许珏点头，伸手将人带了过去，两人一同将顾琛放到了沙发上。
林遂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带着歉意道：“抱歉啊许先生，都是因为我，顾总才会喝醉的，最近公司在忙一个项目，项目监察团队的领头人正好跟我不对付，就一个劲儿想在饭桌上灌我酒，顾总为了帮我，就以我要开车为由拒绝了对方，但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非要顾总喝，不然就不谈项目了，顾总没办法，就多喝了几杯。”
许珏自从看见顾琛醉得人事不省后就一直皱着眉，平常一直温和的青年突然冷下脸来还真有点可怕。
所以林遂赶紧说道：“这是醒酒药，那许先生，就拜托您照顾顾总了，我就先走了。”
将手中的袋子放在桌上，林遂就跟狗撵一样的飞快的跑了，但即便走得匆忙，关门时也十分的轻柔，并没有将已经熟睡的顾琛惊醒。
看着面上露出难受神情的男人，许珏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对我要求颇多，换到你自己身上，就这么乱来。”
“顾琛，我也会心疼你的。”
青年起身想要去打点水来给男人擦擦，但在起身的一瞬间却被一股大力给拉了回去，脚下一时不察没有站稳，就这么跌在了男人身上。
许珏急忙想要挣扎起身，但手腕却被男人拉得很紧。
他垂眸看去，男人此刻却翕开了眼，眼眸深处尽是幽深，看得许珏不由得有些慌张。
就在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许珏甚至能感受到男人湿热的气息时，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但没想到预想到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许珏突的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一沉，然后隔着轻薄的衣料传来了些微凉意。
他听见男人用虔诚的祈求语气在他耳边说着：“许珏，不要走，不要消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