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时地,朱棣会来片雪卫府衙。以前在金陵,府衙离得远,十天半月一次。如今迁都北平,府衙近了,隔三差五来一次。来的时候,身边总带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手上捧金盘,用来盛鹿肉。
其他人喂猎鹰,都是把肉切碎,像上菜一样,一整盘端给鹰吃。只有朱棣喂它的时候,一手拿着匕首,割指头大的一块肉,拈在手上,递到猎鹰嘴边。猎鹰熟悉朱棣的气味,不会咬他。
喂到一半,朱棣说:“句大人,你试试。”
最近句羊待在怀柔县,府衙里边处理公务的,换成指挥同知苗春。朱棣想起来,改口道:“苗春,你试试。”
苗春接过银匕首,同样割下指头大小的一条鹿肉,喂给猎鹰。猎鹰打开翅膀,冷铁一样的鸟喙大张,浑身白毛蓬了起来。苗春有点发怵。朱棣道:“喂呀。”
苗春捏着鹿肉,慢慢靠近这只猎鹰。猎鹰猛扑上来,咬中苗春虎口,登时啄出两个洞,鲜血直流。
朱棣左手鹿血未干,嗬嗬大笑,右手挠了挠猎鹰下巴,责怪道:“许多年了,脾气还很大。”动作却很怜惜。苗春奉还匕首,道:“属下无能。”
这猎鹰只听永乐皇帝的话,片雪卫众人心知肚明。苗春这么讲,等同于奉承一下。
朱棣笑道:“不怪你。”但要是逗句羊玩,叫他喂这只鹰,句羊从来不做讨欢心的把戏,每每捏开鹰喙,把肉往里塞。
窗外响起“扑棱棱”翅膀声音。苗春推开窗户,外面飞入一只信鸽。朱棣随口问:“是谁?”
苗春捏开蜡丸,道:“是句指挥使的信。”朱棣来了兴致,道:“句羊不常寄信回来吧。”
苗春道:“算上这回,寄过三回。”朱棣笑道:“哦?”
苗春道:“第一回 ,叫我们赶做秀才衣服送去。”朱棣大笑道:“还有这事。”苗春又道:“第二回是印泥的事。”
朱棣“哦”了一声,道:“这回讲什么?”
苗春看一眼小太监,朱棣把他挥退了,又道:“讲吧。”
苗春方展开密信,看了半天道:“跟建文没有关系。”朱棣更好奇,问:“那是甚么事?”
苗春道:“讲了县学一个生员,总是欺负同窗。”
朱棣笑道:“句羊还管这个?”
苗春往下看,道:“这生员横行霸道,勾结水匪,拦着句指挥使打了一顿。”
朱棣笑得拍桌子,说道:“句羊打不过?不还手?”苗春道:“指挥使讲,在县学用武功,容易暴露,不太好。”朱棣道:“那怎么办?”
苗春道:“指挥使没写。”朱棣道:“真是稀奇。句羊找朕主持公道来了。”
苗春赶紧谢罪,道:“属下觉得,指挥使没有这个意思。”
朱棣面无愠色,反而笑道:“你不懂。是谁欺负句大人?家里有没有一官半职?”
苗春道:“叫做谢誉。”
朱棣道:“县学生员,是要考科举,未来要做官。勾结匪帮像什么话?”苗春道:“他是谢尚书家的小儿子。”
朱棣道:“尚书儿子也要同罪,至少是不要念书了。”想了想,又说:“你差人去找尚书,就说朕要见他。”苗春领命。
一直等到十一月中,谢誉虽没找茬,却也没来赔礼道歉。祁听鸿百思不得其解,想:“谢誉已经顽劣到此地步,他爹也吓不住他了么?”后来听说谢誉回家不念了,又想:“或许是吓过头了。”总之谢誉再也不能作妖,算是一大喜事。
这几日京城已经相当之冷,每间号房都发下来汤婆子,又每人发了十斤炭、一个三寸见方的小炭盆,姑且藏在桌底下暖脚。县学生怕有谁烧炭着火、或者在屋里闷死,每天半夜还要多巡几遍。
衡为手上生冻疮,十指又痛又痒,根本无法写字,因此得免了一冬天课业。祁听鸿不仅要写课业,要抄《灵飞经》,常常还要沾水,偏生长不出冻疮来。句羊看他写字,说:“长了冻疮,以后年年长,治不好,有你受的。”祁听鸿只好打消心思。句羊又说:“好好写吧,写完了,冬至请你吃饭。”
冬至这天,县学也放一天假。而且和月假不同,这天不用习射箭,从早放到晚。很多本县的生员回家祭祖,前一天夜里已经匆匆走了。祁听鸿睡觉醒来,出门一看,屋外是银天银地,冰雪世界。其实早在夜里就能听见雪声,但天亮再看,琼枝素草,白云揉碎,别有一番惊喜。
句羊就连裘衣也穿黑的,走到檐下,撑开一把油丝大伞。祁听鸿笑道:“句兄,下雪不是下雨。”句羊举了举伞,道:“来呀,否则长冻疮。”祁听鸿拗不过他,只好钻进伞底。
自从来县学读书,祁听鸿要么在号房、讲堂来来去去,要么就是回京城,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怀柔县城。走到县城中心,早市结束,行人车马来来去去,积雪不须扫,自个就踩融了。
一般来讲,怀柔县达官显贵爱去的酒楼,无外乎“丰乐”、“时楼”两家。但这两家为着招徕生意,养了数十妓女,作陪酒歌舞之用。
朝中律法严禁官员召妓,多数高官不以为然,句羊虽然管不着,但讨厌别人犯规矩,连带讨厌这两家酒楼。因此避开它们,订的“会仙楼”雅间。两人进门报了姓氏,店里小厮迎他们落座,端上来五件菜。咸的有:两色腰、三脆羹、烩鲈鱼、八宝烧鹅。甜食是玉棋子、樱桃煎,都是祁听鸿和他提过的。
祁听鸿当时和他说这些,不过是借故思乡,万万没想过他真能记住,动容道:“句兄,你怎这么好?”句羊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但你讲过这些,应当是喜欢的吧。还有一样。”
楼里小厮端来一盆茶水,给他两个洗手。祁听鸿心里有预感,只是不敢相信。再上了一碟姜、一碟醋,最后端上来一瓷盆醉螃蟹。
祁听鸿叫道:“句兄!都下雪了,怎么还有螃蟹?”句羊笑笑,说:“几只螃蟹,还好吧。这是赔给你的。”
其实市场的确买不到螃蟹了,但句羊门路广,弄得来螃蟹、正宗绍兴好黄酒。祁听鸿闻见味道,眼眶就发热,要掉眼泪。
句羊从没安慰过人。朱棣当然不会哭,片雪卫的同僚,宁可死也不会哭。句羊怕他真哭了,说:“这一盆全都归你。”祁听鸿仍然挤出来螃蟹肉,放在碟子里,推给句羊。
作者有话说:
其实想写朱棣把句某人当猎鹰养,好的时候对他很好,还花大钱去宠物医院。
但现在看来句某人好像是旅行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