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净第一次到娘娘庙是前主持圆寂后一个月。

  妙净不会老, 来时是那模样,现在还是那模样。

  至于张凤娇。

  圆慧说张凤娇常到娘娘庙上香,又极舍得香油钱。

  再加上张凤娇是太子身边的红人, 因此和她走得极近。

  张凤娇长年与人相斗, 看似风光,心里实苦, 还不能说与别人听, 过得并不如愿。

  所以不时会到娘娘庙里小住静心。

  张凤娇说, 若非京里还有娘娘庙这个地方, 让她能有片刻安宁,那样的日子, 她怕是坚持不下去。

  当年, 圆慧的弟弟被害的那一晚, 他并非一个人喂马,当时还有另一个村里的女孩。

  那女孩的母亲, 与圆慧母亲是表姐妹,平时也极亲近。

  那一路上,她母亲对那对母女十分照顾。

  那样的环境, 有个人悄悄帮着点,便能活得久一些。

  头领出来小解的时候, 那女孩恰好走开去拿草料,于是头领便只看见圆慧的弟弟, 但圆慧的弟弟被带走的时候,那女孩是看见了的。

  女孩本想去告诉圆慧的母亲,却被她自己的母亲拦了下来。

  她说, 头领喝多了酒,有人去闹, 扰了他的兴致,他恼起来六亲不认,他们全都得死。

  如果不是他们暗中照看通气,那对母女早就死了,可她弟弟出了事,她们怕惹事上身,竟然连个信都不肯报。

  经过那事,再和母亲一同受辱,又亲眼看着母亲和弟弟被吃掉,而她也差点沦为锅中肉,她已经没有同情心。

  和张凤娇来往,也只是为了从张凤娇那里多打听一些宫里的事。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深交。

  张凤娇心机深重,懂得与自己无关的事,不问不管。

  张凤娇在庙中留宿,即便偶尔听见些动静,或者庙里多了谁,少了谁,从不多事过问,更不会去好奇探究。

  因此,圆慧觉得,张凤娇或许察觉庙里有秘密,却并不知道具体的事。

  毕竟,大家都是为宫里办事的人,谁没有点秘密。

  无心听到这里,扬了扬眉行,如此看来,那应该是经张凤娇之前的一具躯体,也就是后来说的草鬼婆,只不过九难擅长易容术,用妙净这个身份的时候,便会易容成那模样。

  后来,九难渡魂到张凤娇躯体里,仍然用着妙净那张脸。

  在人前,张凤娇和妙净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人。

  正因为这样,张凤娇才躲过了李密的追查。

  也因此,她才会自信自己不会暴露,找上司徒陌循,妄想在司徒陌循这里突破。

  如果司徒陌循信了她,真送了她离开,那么她便顺理成章地脱离众人视线。

  等她再回来时,便又是另一个身份。

  那东西打算得不错,手段也使得不错,可惜司徒陌循见识不比她少,还比她聪明,手段也更胜一筹,再加上权势加持。

  无心低声轻叹。

  那东西对上司徒陌循,输得不冤。

  司徒陌循听他叹气,侧脸向他看来。

  李密汇报的时候,无心分了一只耳朵听着,视线却没离开在钟灵手中做垂死挣扎的玩意。

  这是由怨气生出的恶灵,这种东西,并不受人控制。

  但想要收为己用,并不难。

  只需要它形成的瞬间,注入一缕意识。

  这缕意识,便会形成指令,或者说是形成它的欲望。

  它以后所做一切,都为了这个欲望。

  幕后的那人,仅仅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留下一抹意识,之后就不再插手,全凭这玩意自由发挥。

  能起多大的作用,便看这东西自我养成的能力有多强。

  尸块图纹,恶瘴,这东西……

  它们这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被拽出忘川,和这些又是否有关系?

  无心揉了揉有些涨痛的额角,感觉到司徒陌循看来的视线,抬眼起来,道:“一只盅虫。”

  钟灵:“什么盅虫?”

  无心指指钟灵手里抓着玩意:“这是一只盅虫。”

  钟灵皱眉:“你说这东西是有人养的盅?”

  无心“嗯”一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养盅人应该能通过它,看见他想看的。”

  钟灵问:“谁是养盅人?”

  无心耷了耷肩膀,表示不知。

  司徒陌循示意李密退下,拿着荷花灯,走到钟灵面前,蓦地承影出鞘。

  “啊——”

  黑絮一声惨叫。

  钟灵怔了一下,低头,只见手中黑絮化成千丝万缕,从指缝中消散,湿腻感觉跟着消失,木讷抬头看向面前正将承影归鞘的男人:“小……小舅舅?”

  无心又“啧”了一声。

  真是好剑。

  钟灵还懵着:“这是跑了,还是死了?”

  无心:“死了。”

  “死了?”钟灵有些不敢相信。

  无心:“死了。”

  钟灵吞了口口水。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妖怪,被小舅舅这么一剑就灭了?

  这么容易?

  可是怎么就杀了?

  更迷惑了:“不是还没审完吗,怎么就杀了?”

  司徒陌循面色冷沉:“审给别人看?”

  钟灵张了张嘴。

  看向司徒陌循手里的荷花灯,又看了看无心,不再问话。

  无心说幕后人能通过这东西看见想看的。

  他不知道无心凭什么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但如果无心说的是真的,他们现在做的一切,都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看着,那真是太可怕了。

  比手里抓着那恶心玩意更让人毛骨悚然。

  司徒陌循查出来的所有线索,都是九难在做什么,或者让别人做什么。

  却没有一件别人让她做什么。

  所有的事,都是单箭头。

  如果这灯在别处找到,说明九难还有同伙。

  但这灯在张凤娇闺房找到,说明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九难站在箭头的起始点。

  他们现在只能通过九难留下的线索,继续往下查,而不能通九难往后查。

  如果继续留着这东西,他们之后做的事,会被人一直窥视。

  到最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是无用功。

  一举一动被对手监控是大忌。

  要想今后的行动,不被对方所知,得先毁掉这双眼睛。

  李密问道:“这些尼姑怎么办?”

  全娘娘庙上下,没有一个无辜。

  司徒陌循:“先关进死牢,消息不可以外传,有人问起,就说尽数处死了。”

  “是。”李密应了,又问道:“那宫里……”

  娘娘庙的尼姑们和宫里贵人们来往甚密,他们把所有尼姑带回来,宫里便已经有好几波人来打探消息,他都以案子还没查清楚,不能透露消息为由给暂时拦着。

  这突然间说全杀了,就得给个理由了。

  就算司徒陌循平时再不顾忌旁人,但娘娘庙毕竟牵涉太多,不是一个理由不给,就能想全杀就全杀的。

  司徒陌循:“我一会儿去见皇兄。”

  后宫妃嫔是何感受,他无须理会,他只须把娘娘庙众尼姑的条条罪证呈到皇上面前,宫里的事,皇上自会处理。

  另外,他还得还钟灵去见一见太后。

  太后疼爱钟灵,若钟灵告诉太后,娘娘庙的观音是邪物,他们差点死在娘娘庙,太后必然震怒。

  他和无心与噬魂观音相斗,无人看见,但先有冰窖藏尸,再有墓穴和葬坑为证。

  谁若想拿这事做文章搞事,得先过太后那关。

  桑肇指了指张凤娇的尸体,问:“这尸体,王爷打算怎么处理?”

  司徒陌循瞥视向桑肇,这家伙明明知道怎么处理,偏要问他一句,日后万一有事,便能往他身上一推,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桑肇被司徒陌循看穿心思,干咳了一声,道:“我是南疆人,晋王得理解我一下。”

  司徒陌循微扬眉。

  钟灵不爽了,叫道:“说得好像谁要栽赃嫁祸你们南疆似的。”

  桑肇:“王爷不会,但难保不会有旁人借此搞事。”

  司徒陌循道:“张凤娇失踪,张承相正派人四处寻找,而我府的人不曾见过张凤娇。”

  李密忙跟着睁眼瞎说:“我也没见过张凤娇。”

  桑肇看向钟灵,钟灵双手环胸,哼了一声:“我只见过吃人的邪物,没见过什么张凤娇。”

  桑肇道:“那就谢谢小郡王了。”

  无心想笑,桑肇绕这一圈,要的只是钟灵的这句话。

  桑肇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瓶,拔去瓶塞,将里面药粉撒在尸体上,沾上药粉的皮肉立刻“嗤嗤”作响,被灼出一个洞,那洞向四面扩散,除了一道青烟,什么也没留下,没一会儿工夫,那具尸体连着衣服被化得七七八八。

  钟灵看得背脊发凉,俊脸发白:“你这玩意,能不能把活人化掉?”

  “不能。”桑肇在未化干净尸体残块上补了点药粉,转眼间那具尸体便化得渣都不剩,只有一缕还没散去的青烟。

  “就算不能用在活人身上,但用来杀人毁尸,那也很可怕啊。”

  桑肇面无表情地收起小瓶,“杀人的是刀,还是人?”

  “当然是人。”钟灵想也不想地回答。

  桑肇“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钟灵:“……”

  刀是利器,但是用来杀人,还是干别的什么,全在于人,与刀无关。

  钟灵停了一下,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那药粉是哪来的?”

  “我配的。”桑肇神色坦荡。

  “那……那你可不能给别人。万一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里,就成了杀人毁尸的神器。”

  桑肇对这个小郡王有些无语:“正常来说,就算化了尸,也会留下一滩水,即便即时冲刷,但也多少也会留下痕迹,遇上懂的人,还是有迹可寻的。”

  钟灵看看在半空中晃悠悠的玄铁链,再看地上,别说一滩水,一滴水都没有:“哪有水。”

  “我说的是正常情况,这具尸被那东西寄生多年,早已经被吸干了养分,所以才什么也留不下。”

  这说法,钟灵能接受,但还是觉得吓人。

  看了看桑肇的衣袖,又看看他腰间挂荷包的位置,想着这人身上又是蛇,又是化尸粉,越想直觉得疹得慌,往旁边挪了挪,远离桑肇。

  退了两步,撞到一人,回头见是无心,又想到无心诓他,把那东西塞给他的事,连忙往回挪挪,想离无心远些。

  可这一挪,听见身后传来桑肇一声轻笑。

  回头,见他又回到了桑肇身边,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密没眼看地别开头,密室这么大,这小郡王就没跟找不地主呆似的。

  司徒陌循把手里的荷花灯递还给李密,转身无心:“那魂灯……需要准备什么?”

  “备间干净厢房,要静,不要有人打扰。另外,备些上好的香烛。”这地方死气太重,甚是阴冷,无心不喜欢。

  司徒陌循:“还有没有别的?”

  “这样就行了。”无心深吸了口气。

  一刻钟后,司徒陌循领着无心去到隔壁西院。

  西院本该是美妾室女眷的住所。

  但司徒陌循没有妻妾,西院一直空置。

  他镇守边关的时候,几年不回一次京,偶尔回京的时候,他一帮属下,在京里没有府邸,随他回京,便都住在晋王府。

  他在边关与属下们虽然常年相处,但他毕竟是将领,手下将士在他跟前,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太过放肆。

  为了手下将士放假休息的时候能自在些,便将他们安排在离他远些的西院。

  现在,他们回京已经差不多一年,手下将士都已经论功受了赏赐,屋舍田地也都有了,不需要再窝在他府上,西院也就完全闲置下来,平时只有几个下人负责打扫。

  他府中下人不多,但都尽心尽职,西院虽然没有人住,但该打理的一直打理着,到处都很干净,只是特别冷清。

  无心环视了一下四周,觉得还错。

  钟灵,桑肇,和李密兄弟,和梁勇一家都很亲近,他也就让他们回避。

  九难死了,魂灯封印已经解除,不需要强行解封。

  无心在香炉里捻了点香灰,细细地撒在桌上,然后拿出魂灯,放到撒着香灰的桌上,也不念诀,随手一拂,那灯“啪”的一声,裂开一条口子。

  所有人一齐盯住那条裂口。

  钟灵紧张地拉了拉无心后背衣服,小声道:“我看不见鬼,能不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