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知道,怕你不知道。
十八层地狱第十层——申冤地狱
这是一层为枉死的人申冤的地狱。此层地狱是指陈岁安在宇宙岛随意虐待同类, 把快乐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上,死后打入申冤地狱,投入坑中, 无数屈死冤魂袭来, 触之即撕碎受刑者。
“好痛啊......救救我吧……”
“啊!我的皮肤掉了......谁来帮我捡捡......”
“你踩到我脑子啦......”
“谁来救救我......”
飘渺阴森的窃窃私语从坑底穿来。
陈岁安三人站在黑坑边,呼啸尖利的腥风直扑面门。
萦绕在陈岁安和赵渡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从油锅地狱延伸到现在,他们既不对话,还相互离得远远的,甚至偶尔眼神错落都会刻意回避, 机智如白鹤,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妙,他率先打破沉默,他说:“哥,不要再往前走了,掉进去会被撕碎的。”
听人劝吃饱饭。
陈岁安停下脚步, 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去。
“里面是什么?”
黑坑不见底,腥臭异常浓郁, 他凝神辨认,发现凹凸不平的坑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人形, 有的断了手脚,有的只有半个身子, 有的血肉模糊, 仅凭轮廓才能基本认定这是个“人”。
白鹤说:“他们是你曾经......杀死的人。”
陈岁安腿脚双双僵硬, 被寒风冻住。
无数冤魂企图爬出黑坑,他们浑身赤.裸, 努力伸出残破断裂的躯体, 指甲或森森白骨在坑壁划出一道道深痕, 又因垂直壁面呲呲啦啦往下掉,密集干硬的擦刮声直往耳膜钻,就像牙齿啃食头盖骨,毛骨悚然。
攒动的模糊人形在坑底挨挨挤挤沽涌着,哀嚎着。
“放我出去吧,求求了......”
“谁来救救我们啊!”
他们翻腾着,无意识求饶。
“人体一旦受到破损,灵魂也会破碎。”陈岁安眯起眼睛,“坑底这些灵魂,在他们还是人类时被我弄死,为什么还有完整灵魂?没有消散?”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聪明,没人告诉过他这个逻辑,但是他仅凭只言片语和断层的回溯推导而出。
白鹤刮目相看。
与此同时,半空乍现一道黑影。
申冤地狱判官——泥卢都。
他慢慢凝聚成一道黑影半悬于空中,脚踩深渊般的圆形黑坑,洪钟般嗓音层层扩散开来,声音压迫森严,直撞耳膜,令人恨不得立刻失聪。
“陈岁安!”泥卢都掩盖在高空里,垂眸入神祗般肃穆斥责:“你看看这罪恶之坑,他们都因你而死,你的罪孽,自己下去还!”
显然泥卢都还不知道上几层地狱所发生之事。
架子十足。
这是为什么?
陈岁安对泥卢都装神弄鬼话术没兴趣,他走到白鹤身边,冷不丁问:“究竟怎么回事?”
“假的,你曾经都办不到的事谁也没法做到。”赵渡从黑坑收回视线,眼神聚焦在陈岁安平淡脸上,他嘲:“死亡是真的,但现在的他们都是假的。”
这是指什么事?
陈岁安张了张嘴,最终他不动声色侧开脸。
算了吧,很多问题其实都会随着回溯解开,所以他很罕见地没有追问。
好不容易恢复的信任相处模式在那声对不起和杀了我之后,就消失的荡然无存。
陈岁安碾着指尖,不在乎地说:“既然是假的,这层地狱应该怎样才能通过。”
白鹤小小肉肉脸蛋昂起来,他看着悬浮在半空中的泥卢都。
更加不在乎的说:“哥,我来杀掉他们吧,碎了这些装神弄鬼的假魂。”他当着泥卢都的面,意有所指的平静道:“还有你。”
泥卢都嗤笑:“自不量力!”他抬手轻轻一挥,成千上万游魄刹那而至,黑坑里的假魂也随之获得能量般,刹那定格,下一秒在扭曲中复原成缺胳膊少腿的规整人形,他们正沿着坑壁往上爬来!!
陈岁安无心顾及,他现在只要听到杀字,就会下意识看自己手指。
不是圣母心,而是思考。
他深知自己不是爱好杀戮之人,为什么坑底假魂远远超过自己目前所知已杀之人?看来这个数字在断层的记忆里从未止歇的增加。
再结合油锅地狱脑海陡然乍现的那道引导。
“杀了他们,谁敢拦你就杀光他们!”
一个可怕念头遽然在脑海升腾盘旋。
后来,机制是不是把曾经的自己打造成了个杀戮机器?
思维百转千回,地狱才过须臾几秒。
也就是这时。
天地为之一颤。
忽然之间蓝光大盛!迸发出的耀眼清光将整层申冤地狱都照亮!
陈岁安伸手抵挡刺眼光芒,于指缝中瞥见无数游魄和假魂朝自己伸开干枯手掌!
下一秒,有道熟悉剪影挡在身前。
明明才在指缝出现的人,以至眼前。
直到两人退到很远之后,陈岁安才彻底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小小身影的白鹤浑身萦绕清亮蓝光,巨型团状将他完全包裹其中,蓝光越绽越大,白鹤也约绽越大!
身形、服饰、动作,甚至手中还多了一把金属长枪!
直到他身躯绽到与半空中的泥卢都齐平!
他讥讽地瞥着泥卢都。
“我们想做的想要的从来就没得到过,而你们一而再再而三逼迫挟持,杀了我母亲,对我哥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这坑里所有人,包括你都死不足惜!!!!!”白鹤震耳欲聋的怒吼回荡在天地之间。
他沐浴着滔天蓝光,一圈金色梵文缠绕全身,然后极速浮动飞旋。
他脚踏大禹七星罡,天回地转覆六甲。
坚硬锋利的长枪向黑坑利落一划!
——诛邪斩魂震慑四方。
申冤地狱顿时狂风大作,爆裂尖利音啸冲上云霄。
他俨然开启了只杀不渡的杀戮!!!
成千上万的游魄被罡气掀翻,来不及逃离化为灰烬,炽热蓝焰在白鹤抬手间鲜活起来,注入生命般的涌向泥卢都。
——嗡。
连绵不绝的耳鸣如潮水般朝四周扩散开来,陈岁安极其受不了这道爆炸的声音,痛苦的想要伸手捂住耳朵,下一秒,一双微凉手掌率先覆盖上来。
他在爆发到极致蓝光中睁开刺痛双眼,忽闪视野里。
他看到了眸光幽深的赵渡。
两人正面相对,距离不过几厘米。
彼此倒影在彼此瞳孔里。
陈岁安定定看着他,在世界背景变得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他伸出手指,抓住赵渡衬衣领口,紧紧拽住,然后醒悟般的松开手,但是没有撤开。
嗓音变得遥远朦胧起来。
陈岁安说:“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实验?”
赵渡不答,垂下眼眸刻意避开陈岁安探究质问的情绪。
“说话赵渡!”
太吵了,到处都是风声爆炸和火光冲天响动,刚说出口的话就被吹散,其实什么都听不到。
但陈岁安异常清楚,赵渡知道他在问什么。
“你告诉我,机制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实验?!”陈岁安挣扎起来,想要挣脱赵渡捂住自己耳朵上的温热手掌,他脖子和脑门在扭动中迸出青筋。
他像个混球胡搅蛮缠,像得不到就撒泼的无赖。
他对最不该犯浑的人犯浑。
就像他自己说的。
其实情绪反扑的时候,自己也恨自己。
赵渡何尝不是呢?
他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无论陈岁安如何闹,赵渡都默不作声,捂住耳朵的同时捧住陈岁安脸颊,深深凝视着他,他瞳孔仿若装着一场朦胧的雨和一座悲悯的山。
就这样看着他。
情绪无法具像化和影音化,此刻却一览无余和震耳欲聋。
直到陈岁安累了,不挣扎了。
他垮塌着肩线,攥紧赵渡,咬着犬牙颠三倒四地说:“我是不是也是怪物?我是不是也跟萧劲他们一样?我是不是变成了第二个陈正?!”
“还是我变成了第二个王志?”
说到这句,赵渡手掌非常明显地、颤了下。
以铁血无情、能力卓越的裁决官,手正在不稳的颤抖。
说出去多么可笑啊。
“告诉我求求你,为什么我会失去控制,为什么我会杀那么多人!”陈岁安低低啜泣,“我不是杀人狂,我不想双手染血,我只想保护他们,我只想跟你......”
他猝然改口,暴怒起来:“我讨厌你!骗子!滚开!”
“滚开!骗子!”
欲与人绝,言中恶语。
非无情,惧悔也。
赵渡看到陈岁安这样子再也忍不住,他将陈岁安抱进怀里。
从前误会还未解开,现在更添把火。
其实人多一点钝感是好的,太感性太聪明无法屏蔽这个世界的恶意,会活的很难。
可陈岁安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别人隐藏在字里行间关键点,因为失忆因为内心欲望趋势,他孜孜不倦寻找答案,却从未深思某些问题。
那就是一旦了解之后,是否会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
毕竟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如果无能为力,那么最好的选择便是无知,不必活的如此通透,有时愚蠢也是一种幸福。
赵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哪怕陈岁安像个孩子一样胡闹,他也未曾动摇分毫。
24年前结果就以如此,24年后亦是如此。
爱能战胜很多东西,但万物皆有终结。
不知从何时,申冤地狱已彻底无法申冤,目光所及全是焦土,黑坑密密匝匝的假魂粉碎的无影无踪,白鹤回到了那个小小躯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朝赵渡陈岁安两人走来。
他一步一步靠近,脚底扬起灵魂碎裂的微小尘埃,站定在两人面前,紧紧阖上眼睛吐息几下,接着下定决心说道:“24年前我哥他不知道,你也不让他知道,还是不可避免当年结局。”
“告诉他吧,姐夫,瞒是永远瞒不过的。”白鹤叹息一声,“各有渡口各有归舟,有些事,你替我哥他担不了。”
陈岁安猛地扭头:“你叫他什么?”
“姐夫!”白鹤无所畏惧仰起脸,直勾勾盯着陈岁安回:“我不管你曾经跟裁决官发生多少误会,又产生多少分歧,他在我这里,就是姐夫了,至于......你俩上下下上的事儿我不清楚......”
“停停停,打住打住,以前连草莓都不知道,现在还知道上下,你那封建学校又教你这个了?”
“用你管?”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才变成超级赛亚人很酷?”陈岁安撸起袖子,“还有你把话说清楚,他给我担什么了?”
画风说变就变。
白鹤傲娇脸。
“你最好别看,不是,我说你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哭?”
陈岁安人麻了,搓了把脸真准备动手了。
“要看回溯吗?”赵渡拦住他,轻微地说:“这一层其实不用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看!为什么不看?我要弄清楚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陈岁安指着白鹤,不经意间露出无名指指末小红痣,赵渡默默移开眼,自然垂落在裤腿的手蜷缩收紧。
陈岁安根本没发现这一小动作。
白鹤懒得跟他掰扯,二话不说开启回溯,临走前还阴阳怪气:“我就不陪你们重温了。”他努努下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哥,希望你不会后悔。”
陈岁安:“慢走不送。”
时空陡然扭曲,撕裂出数条缝隙。
光阴铺面而来。
白鹤走后,陈岁安恢复了平静,他俨然做回了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眼前画面越来越清晰,定格在那间曾经爆发过剧烈争吵的餐厅,不过内容迥然不同,画面里。
彼时陈岁安和彼时赵渡对立而坐,在温馨的暖橘灯下,悠悠闲闲吃晚餐。
这副画面穿越亿万时空,裹挟着未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情绪重重砸来。
陈岁安淡漠的瞳底颤了颤:轻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说完他又补了句,“从前和现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副美好易碎画面实在太令人沉沦,以至于这个问题压抑在心底这么久,直到现在才问出口。
赵渡站在他旁边,眼底也印上回溯里那道暖橘色碎光,他扬眉,不疾不徐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
陈岁安心咯噔一下:“你——”
赵渡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只是看着面前逐渐流动的美好回忆:“我很后悔24年前没有亲口讲给你听。”
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
陈岁安屏住呼吸:“那为什么现在讲了?”
赵渡勾起唇角,狭长深邃的眼尾随之微微上扬,总是冰冷漠然的眼底盛进笑意。
少顷,他又有些嘲弄,也不知是在嘲自己还是其他。
他侧脸看来:“怕你知道,怕你不知道,怕你明明知道,却又装作不知道。”
有什么东西。
轰然一下。
陈岁安怅然若失,他一点点,颤着喉咙:“我......我们后来......”
这次赵渡一反常态没有沉默,他回:“后来的你权衡利弊,执意要与我分道扬镳。”
陈岁安不敢相信这个回答,他清楚从前的自己,哪怕现在的自己对赵渡究竟何种感觉,哪怕往后所有回溯都不再亲眼所见,唯独这一点,他敢保证!!
“我干了什么?”他急躁起来,甚至等不及一帧帧翻过回溯,只想像放影片那样快进到最关键时刻。
赵渡望着他,眼底涌动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其实后来我们也没有天大的矛盾,只是滞留在了某个夜晚。”他指了指餐厅,语气低到几乎不可闻,“像今晚这样,再没能参加对方的日日夜夜。”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明明两人距离这么近,谁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又打碎这短暂的来之不易的温馨时刻。
很久很久以后,回溯画面变了。
赵渡抱着在沙发不小心睡着的陈岁安,穿过走廊,踏上楼梯,一路将他抱到主卧床上,脱衣服,脱袜子,盖被子,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
也就在赵渡去盥洗室洗毛巾时,陈岁安陷在柔软陌生的枕头,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盥洗室里模糊微动的背影。
他伸出手指,在夜深人静的夏夜里,无声无息想要触摸那道近在咫尺的背影,五指微微拢住,探向前倾,那是一个留恋又挽留的手势。
最终盥洗室水流消失之时,他错落着,收回指尖,闭上眼睛。
等热毛巾再次落在脸上。
回溯到这里,赵渡突然开口,
他声线带着微不可察的抖动。
为了控制抖动,所以他讲得很低、很轻。
他说。
“陈岁安,露出点破绽吧,让我知道,其实你也喜欢我。”
这句缱绻问句,其实最早可以拉到下地狱最初之时。
回到无间里的前尘所恋。
无尽黑暗里。
白鹤十分好奇,问出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
他问:“你就那么爱我哥吗?”
赵渡抬起眼眸:“你说呢?”
白鹤又问:“那他呢?”
沉默很久之后,就到白鹤以为赵渡不会回答。
却听见他迟疑道。
“大概吧。”
也就在这时,远处甬道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脚步声,几秒后戛然而止,接着甬道显现出一道熟悉身影。
【陈岁安跨过黑暗,又走在黑暗里,这里寂静无声,空洞心跳和脚步声相互交错,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现一条甬道和虚无的光亮。
手掌指腹的小红痣逐渐变得温热,发烫,甚至灼热。
白光越来越盛,眼睛长时间不接触光亮开始刺痛。
他下意识抬手挡在额前,等疼痛感轻微消退后慢慢睁开眼,意外地在指缝间看见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小男孩。】
——时过境迁,摩挲素月,有人已等候多年。
作者有话说: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