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理解,上楼!
吊唁嘉宾悉数落席。
长条木椅整齐排列在大厅内, 一排排错落着,齐齐面向临时搭建的吊唁台,而在这台后, 是用白菊簇拥成花环的灵柩。
巨大白幡招摇而起。
在原本就金碧辉煌大厅衬托下, 这场葬礼,隆重又诡谲,奢华又糜烂。
在全场默然注视中,陈岁安走上吊唁台,微微俯身, 单手握住话筒,说:“欢迎大家莅临陈正追悼会。”
并不高涨的掌声响起。
他作为长子,悼词理应他来念。
等到掌声止息,陈岁安略显平淡宁静的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熟悉脸孔,他看不出喜怒,看不出任何情绪, 在一片沉闷中娓娓道来。
“陈正,出生.....”
后两个字他咬的不是那么清晰,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听起来很让人浮想联翩。
吊唁席内, 某些陈家族人脸色微变。
陈岁安今天着装很酷,往上梳的头发带着几丝痞气, 五官苍冷洁白, 线条十分流落流畅, 他亭亭站在台上,竟然能矛盾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控场力。
人群里不断有人偷偷观望郁弥清和郁段。
他们不由得钦佩, 基因传承下来的美貌究竟是多么强!
陈岁安停顿了下, 继续说:“陈正, 出生于上上世纪伊万85年,享年127岁,于上世纪骊寇05年继任成为上一任执行部部长,任期100期满后,他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陈邈坐在第一排,嗤之以鼻,他右边紧挨着郁弥清和郁段。
左手边是面无表情的赵渡和宁婕,再往右是裴瑎和路哀。
“陈正少时成名,自20岁满接任执行部部长一职,其间与我母亲郁旋成婚,百年任期以来恪尽职守勤勉务实,家庭内......”实在难绷,陈岁安捏拳抵唇,微微侧开脸缓了两秒:“陈正本人经历了漫长而充实的一生,并理所当然的获得了巨大的声望与机制认可,不过很遗憾,他短暂的人生草草结束。”
很显然,现阶段以宇宙岛十级文明统治整个宇宙来讲,流转的权利不是统治者自上而下镇压的结构,而是人们在社会声中自觉遵守纪律的结构,不需委暴力,那里只有一道凝视的目光,权利就可以极低成本运行。
所以当这段荒诞简短的悼词从陈岁安嘴里念出,大家心知肚明他在阴阳怪气什么,仍不敢也不能对已经是现任执行部部长的他出言置喙。
权利就权利,代表碾压一切的力量和无条件臣服。
“很感谢各位到来,接下来请各位自由凭吊。”
话落,鸦雀无声。
少顷,陈邈站起来,兴奋的鼓动手掌,接着,稀稀拉拉的掌声才接二连三响起。
吊唁人群开始依次上前鞠躬送花,他们有的为突显深切哀悼,甚至匍匐在灵柩上默默流泪,全然不知空荡荡的灵柩里其实只躺了一只死老鼠,毕竟陈正在爆炸中尸骨无存,留存于世间的只有当时随风飘散难闻的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在来来往往人群里。
陈岁安寻找赵渡。
瞥见宁婕并不在他身边,所以他眼神示意下了大厅旁,长长走廊后那扇紧闭的茶室大门。
两人身处不同位置,越过重重肩头于人群中逆行,一前一后拐进走廊。
茶室非常大,通常是陈正用来招呼客人使用,房间正中央是一个巨大实木茶台,天然生长千年楠木瘤疤被打磨的光滑无比,规整分布的丝丝缕缕金丝走线在不温不热的日光下浅浅发光,两侧擦得一尘不染的恒温玻璃茶柜陈列着许多珍稀茶饼。
陈岁安握着门把手躲在门后,等到听到熟悉脚步声后,稍稍把门拉开了点。
“这里!”
赵渡走进,陈岁安迅速关上房门。
“你在自己家里做贼么?”
陈岁安有点尴尬,不摸摸鼻子没解释,反倒问:“你和阿姨怎么来了。”
言下之意是我没邀请你你怎么主动来了?
赵渡没什么情绪:“怎么,不能来?”
“不是,这些事情你不要参合其中。”
赵渡打量一圈房间后,说:“想来看看你。”
陈岁安蓦地眼皮一跳。
见他不说话,赵渡又说:“没有人追了人又去杀人放火,几天不露面没消息,再见到人还瘦了几斤。”他慢慢踱步至茶台,指尖慢慢擦刮过台面,像触摸在某种细腻光滑肌肤。
陈岁安觉得自己可能疯了,怎么看到这么平常动作呼吸都能被提起来?
他别开眼看向别处,在玻璃镜里看到自己僵硬的背脊和赵渡扭头回望而来炽热的目光。
“眼里红血丝那么多,几天没睡了?”
“邀请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赵渡着重强调了这两句,突然折返回来,抬起陈岁安下巴。
陈岁安死死抓准身后根本抓不住的墙壁,被迫扬起头,哀乐模糊又遥远的从房门传进来,走廊似乎还有人在走动。
是陈邈。
“咦,哥呢?”
笃笃敲门声。
“哥你在里面吗?”
这个姿势要是被陈邈看见指不定怎么想。
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道沉稳厚重男声。
是郁弥清。
他说:“打开看看。”
郁段居然也在!
“不好吧爸......”
陈岁安几乎不敢呼吸,然而赵渡并没半点松手意图,他无声用嘴型,问:“他们要进来了,会看到的,你该怎么办?”
那天木屋对话。
今日重现。
陈岁安气息陡然窒住,灼热烧脸的温度轰地一下从脚漫顶,他伸手扣住赵渡手腕,眼神有些哀怨,口型警告:“你疯了,放开!”
门把手遽然转动。
这一秒,陈岁安脑子全是完了完了,不能让外公看到赵渡存在,完了完了!!
郁弥清虽然从来不说,但陈岁安知道,他极其厌恶赵陈两家!
一开始郁旋还是单身,受到陈正和来自各方达官显贵追求时,郁弥清的厌恶就表现的异常明显。
尽管陈岁安后来也是在郁段舅舅嘴里了解到,但真实原因他并不清楚。
陈岁安恨不得弄死自己,为什么就管不住自己,为什么就偏要在这时候想见他,想听他声音。
现在愿望超纲达成,反而承受不住。
赵渡脸色不变,反手扣住陈岁安,护着后脑勺强硬的把他压在门后墙上,小小的咚的一声。
就在此时,门也打开了一条缝隙。
两人鼻尖抵着鼻尖,在纵横交错中彼此都压着呼吸。
陈岁安气音求饶:“打开临时世界。”
换来赵渡冷冷一句:“不。”
陈岁安瞳孔倏地睁大,接着慢动作似的瞥见房门缝隙越开越大。
——啪。
门突然从外关上了!
陈岁安悬吊吊的心落了地。
“茶室没人不用看了,外公,我们直接去母亲墓地吧,待会儿大哥自己会过来的。”陈邈带着郁弥清郁段渐渐离去,恶狠狠吐槽:“这是陈正最爱来的地方,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等到脚步声彻底走远,赵渡才慢悠悠松手,不大不小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在找我,我要走了。”陈岁安红着脸整理衣衫,临危很乱的抻领带:“我就不送你和阿姨了,改天见。”
“为什么不敢让郁先生知道我的存在?”赵渡拉住他手腕。
“没有为什么,男的跟男的不能谈恋爱,你知道的吧。”陈岁安嘴上淡定,但抻完领带的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所以为了掩盖紧张,他选择把手背在背后,还是选择了小声解释:“我外公他......脾气很怪,不是仅对你。”
赵渡不置可否:“长得好看的人脾气都怪,对么,所以你是传承了他。”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陈岁安不明所以:“今天你怎么茶里茶气的?”
“没什么,什么时候回家住。”赵渡罕见说,“不是追人么?”
搞来搞去,原来症结在这里!
陈岁安颇为无语,两手一摊:“缓几天行么,你看我最近真的很忙,陈正死了,家里一大摊子事,虽然我不是很想管,但我不管这事就落到陈邈身上了。”他尽量解释了遍最近三天都在干什么,“萧劲他们还要重查,而且吴克他们最近正在复原陈正手机手环内容。”
“你知道陈正临时前最后在跟谁打电话吗?”
赵渡示意他说。
“陈正非常清楚擅闯执行部地下九层惹怒我是什么后果,他还是不顾一切做了并且强行带走萧劲,我想绝对不是因为对萧劲突发慈悲,而是痴呆的萧劲身上一定有什么我没有察觉到的东西,或许就是死而复生重要秘密。”
“而陈正最后一通电话是裴瑎,我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这些事情我一定要查出来,或许就离找到机制不远了......”
赵渡一言不发,突然说:“找到机制你想干什么,杀了他?”
“当然,不杀留着他继续拿活人嚯嚯?”
“在此之前,不,在你离开宇宙岛之前我不管你干什么。”赵渡上前两步,俯下身对上陈岁安后退的眼神,伸手箍住他双肩,不容拒绝的说:“在此之前每天住我家。”
!!
天知道陈岁安一直理解的回家住,是回北半球自己家!
他此时才明白,原来是赵渡在心中早就把自己家定义为他家。
“不,合作里没有这条。”陈岁安很心动,但果断拒绝了。
赵渡说:“现在加上这条。”
陈岁安:“我拒绝。”
赵渡:“拒绝无效。”
——唔。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前提。
就这样,赵渡猝然堵住陈岁安嘴。
这面死板的墙有幸两次被人贴紧。
玻璃镜倒映出两道交缠身影。
“你不想外面所有人听到吧?”赵渡双手牢牢箍住陈岁安削薄劲瘦腰间,将他腾空往上提了一截,拉开嘴唇和灼热喷涌的气息,淡声说:“葬礼结束就回来。”
陈岁安被吻得脑袋昏昏沉沉,指尖发麻,悬空垂落的脚尖也发麻,四肢百骸血液都在躁动狂跳。
见他不说话。
不是不说话,而是说不出话。
赵渡继续俯下身,有条不紊搅动着温软口腔,一点点舔舐过口腔每一寸,温柔轻佻的游移勾吻。
含糊不清地说:“回么?”
陈岁安简直软成一滩水,脸颊苍白又潮红,双手欲拒还迎的推着赵渡双臂。
“你这个疯......子!”
“又要杀了我吗?”赵渡觉得有点好笑,俯在陈岁安红透的耳尖轻声问:“动手吧。”
陈岁安半睁着眼睛,眼底潋滟波光简直要淌出来。
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何尝不是甘之如饴沉沦?
奈何嘴实在太硬。
“放开!!我们好好商量。”
赵渡动也不动,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伸手覆在陈岁安眼皮上。
“没有商量余地。”
此时理智终于回笼点。
陈岁安挣扎着要下来,反而不知觉愈发点火了!
“你别抵着我,先放我下来!!”
就在他扭动时,近在咫尺的赵渡深深吸了口气。
陈岁安蓦地不敢动了。
两人同样僵住。
也就在这时,覆盖在眼皮上的那双手扯掉,陈岁安清楚看到闪烁在赵渡眼里那道不容忽视的......
他极快意识到,大事不妙。
果然。
“别别别,不要!!”陈岁安眼疾手快攒住赵渡领口,拉着他那根滑溜溜领带,讨好的吻他嘴唇,“我回!!我回!!”
然而就是卑微讨饶,也无法消弱分毫。
他们坚硬冰冷的墙面拥吻,在房门夹角用热度烘托彼此,口吻交缠渡新鲜氧气。
赵渡微微拉开点距离,也是很轻微。
他湿滑的手指捧着陈岁安潮红愈上的脸颊,问:“这三天过得好吗?”
陈岁安半阖着眸子恍然一瞬,有些委屈地反握住赵渡手指,说:“不好。”
“怎么不好。”赵渡停住一切动作,将陈岁安按进自己胸膛,顺着他乌黑清丽的发丝一路抚摸到背脊,一下一下地顺着气,温柔的说:“讲给我听,怎么不好。”
陈岁安模糊的嗓音黏糊糊的,像是从糖稀里挤出来的。
“我又杀人了,赵渡,我又杀人了。”
“我杀了陈正,我亲手杀了我的父亲......”
他眼角很红,黑瞳白仁里汪着潭清澈的湖水,闪烁着细碎又痛苦的光。
赵渡一怔,手不停地顺着他背脊,细细碎碎亲吻他发顶:“没有关系,他该死。”
陈岁安声音很低,痛苦闭上眼睛,在这声低低安慰中得到解脱。
“睡不着,我又睡不着了,睁眼睛看天亮,可是窗外太黑了,黑到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语无伦次的在身心双双崩溃失态里埋下头,抓住赵渡肩膀的指尖都在轻颤,“抱紧我,让我什么都想不了,求求你了......”
赵渡把陈岁安扣进怀里,面颊紧紧贴着,不断轻吻他鼻尖、眉眼、下巴,吻干他的破碎,吞下他的呜咽。
“从今天起,都会睡着的。”
两个小时后,临近午时。
陈岁安双腿悬空,悬的酸疼,他衣衫半退,白衬衣上全是褶皱,裤管也在长时间的磨蹭里变得不再笔直熨帖。
赵渡这才放开他。
将衣服悉数给他扣好。
“手机有27个陈邈来电,还有五条未知消息。”赵渡从地上捡起来手机和手环,那是两人激烈相贴时,从陈岁安口袋掉出来的。
陈岁安完全脱力,靠在赵渡肩上,平复喘息短短续续的说:“你打开看吧,我在你面前已经没有秘密了......”
赵渡一手揽着他,一手解锁手机。
“密码是什么。”
“0516。”
这密码很明显是个生日日期。
解锁的手指一顿,赵渡眉心微蹙。
“你生日8月10日,这是谁的?”
陈岁安软软撩起泛红的眼尾,怏怏解释:“不是小斐生日。”
赵渡拉下脸:“谁的?”
“手机的。”
“......”
赵渡解开手机,未知消息赫然弹出。
只见讯息发送人是陈邈。
他发了足足不同时间共计五条信息。
am:10:21
——我先带外公舅舅他们去墓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裁决官在茶室!
am: 10:54
——还没过来?你们在里面干什么????
am:11:30
——疯了吧陈岁安你,好歹考虑一下灵堂就在前头啊!!再不出来我又要用察了啊,还有提醒一下,今天在场会用察的人不止一两个,除开你我!!!!
am:11:59
——外公和舅舅等了你快两小时了,现在立刻结束!!
am:12:32
——不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牛逼!
大段大段的话从赵渡平平无奇口吻中念出,更显得荒唐,虽然本来也很荒唐。
陈岁安霎时清醒,三下五除二将衬衣下摆塞进裤腰,佯装淡定抽走手机:“去楼上等我一下?我先去见见外公他们,结束跟你一起回北半球。”
他说不出回家两个字。
赵渡拐进洗手间,在水流声中说:“手机不能要了,沾到了你的东西。”
陈岁安:“......”
他仔细辨认了会,的确,黏黏的,滑滑的,有股特殊的荷尔蒙腥味。
他直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尽垃圾桶,也进洗手间一同洗手。
在哗哗水流中,他咬牙切齿的说:“赔给我!”
赵渡用毛巾擦干手指,叠放好放在陈岁安旁边,轻描淡写的说:“我给你的手环呢。”
陈岁安揉搓手指,头也不抬:“扔了!”
“手环不仅能打开设立在壁影街区的临时世界,还能买任何你想买到东西。”
“不早说????”陈岁安倏地抬头,在镜子里有些吃惊的望着赵渡,“里面有多少钱。”
“没有额度。”
“......”陈岁安,“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能发现。”
“谁没事点开手环看额度啊!”陈岁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但是就想笑,“你真的......连钱都给我,可我不缺钱啊。”
赵渡顺势接话茬:“那你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陈岁安蓦地摇头,再次重复:“什么都不缺。”
他关上水龙头,在刹那寂静的片刻中想到。
我这样黯淡无光的人,缺千百遍嘴硬拒绝都会无差别回应的爱,缺无论任何情况都无条件的偏袒。
缺这个,你会给吗?
会烦吧。
他冷淡疏离这样想到。
“走吧,带你去三楼我卧室。”陈岁安如是说,“宁阿姨呢?”
赵渡轻佻下流的视线游移至陈岁安身上某处,轻轻瞥过:“早走了,在你第一次——”
“打住!我明白,我理解,上楼!”
作者有话说: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