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责的话怎么也就说不出口了
“3月30日晚九点整, 帕斯塔黑市创始人霍伊尔·艾索利斯在社交软件面向全球公布了一条个人视频,其内容主要阐明与执行部部长陈岁安进行六千枚导弹交易事项,用于炸毁五千多万枚近轨卫星, 此事件引起剧烈反响, 而本台得到可靠消息,昨夜陈岁安部长遭到刺杀,性命危在旦夕。”女主持面色严肃,语态严谨,“纠察队两名纠察官已与4月1日提前上任, 坚决表示彻查此事。”
青白晨光漫进这间安静病房,雪白墙壁上的全息投影新闻在下一秒换成硝烟未尽的天空直播。
“然而对于陈部长是否故意损毁近轨卫星及与霍伊尔交易之事尚且没有直接证据,请民众不要恐慌,切勿激进行事。”
天色阴沉,滚滚黑云。
“你不会杀我的。”赵渡异常冷静:“至少在判刑之前不会。”
骤然失去了温度的手指变得冰凉,陈岁安把手缩回雪白床单之下, 在温暖的被子里捻了捻那一小块儿皮肤。
“对不起。”他突然垂眸说。
“有时候情绪反扑上来。”
“我也恨自己。”
赵渡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什么情绪。”
“没什么。”陈岁安小幅度晃动了下头,“今天几号了?”
“3月31。”
“知道了, 你不必在这守着。”他目光平静透过窗户天边滚滚乌云,眼底暗淡, “我想休息一会儿。”
赵渡没走,他站在病床前一动不动:“不想调查是谁开的那一枪吗?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王志吗?”
“王志骗了我两年, 我确实挺蠢的, 昨晚去黄石公园之前我其实很清楚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纯良, 我想试探他,留着他引机制出来, 现在他死了……那晚在超级大厦他以为我必死无疑, 所以.......”
“所以什么?”
“呵呵, 我让他联系吴克,顺便帮我带几句话。”陈岁安低低笑开,不可思议道:“他问我,有什么遗言要留给你。”
“......”
“他说,陈部长您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裁决官吗?”
“可能是两年来我对他的照顾换得他对我的怜悯,又或许是还想从我嘴里继续套出有用信息。”
“这段时间我一直把他关在执行部地下室。”
昨晚地下室皎洁的月色此刻后知后觉爬上陈岁安冷白的脸颊,他毫无波澜地看着病床前赵渡,轻声说,“抱着他被人胁迫或是无可奈何的希望,我给了他十几天的坦白机会,但他却想给我致命一击。”
“昨晚,他对我开枪是么?”
赵渡不置可否。
“那枪是出发前我给他的,让他防身。”陈岁安喃喃叹息,“你看,真心什么都换不回,这个宇宙岛想杀我的就那么几个,反正只要不是你,都没关系。”说完他用被子把自己完全罩住,一副不愿再谈的模样。
赵渡静静凝视铺在枕头上的乌黑发梢,指尖轻颤:“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是裴瑎路哀他们正式上任的日子,行事嚣张的陈部长不出席说得过去。”被子底下瓮声瓮气:“作风克己的裁决官不出席说不过去,所以......你明天不来了。”
话落,整间病房沉寂了很久,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浮动在着半空之中。
久到陈岁安昏昏欲睡,方才听到了一句掷地有声的回复。
赵渡说:“我对你,从来没有克己。”
清浅脚步声随着房门关闭渐渐消失在走廊深处。
陈岁安辗转地捂住心脏,因为不是自己原装心脏所以掩藏不了跳动的速度吗?
推翻机制这条路漫漫,注定是条无法回头布满荆棘的血路。
他孤身上路,背后茫茫一片,从未奢望期盼过能与他人并肩前行。从有心利用赵渡开始,到好奇心旺盛,再到现在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隐晦。
好多次都在思考,要不算了吧,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吧。
自己注定是个跌得粉碎的人。
可是好多次当真正与赵渡相处时,这些怯懦念头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等到他离开,大脑立刻又会被这些哀切念头侵占,如此反复折磨心神。
陈岁安捂着心脏,在一身冷汗中慢慢翻身坐起,撑着墙壁慢慢踱步至窗台边。
远处矗立在朦胧晨光中的天枰标志默默无闻俯瞰众生,平日繁华热闹街道人群寂寥空荡,数盏还未熄灭的路灯集成虚浮的光带,在白昼与黑夜交替之际徒劳无功照亮这片南半球大地。
“不能再等了......”
他拿起桌上摆放整齐的手机和手环,下定决心。
“把家里的药带来过来,顺便再戴几套登山衣物。”
吴克纳闷儿:“部长您没在家吗?”
“我在裁决团名下医院。”
“啊????”
吴秘书风风火火杀到陈岁安家,将那两瓶未开封的抑制情绪的药装进手提袋,紧接着挑选了几套衣服,然后一路闪电带火花地再杀到医院。
砰!
感官过载让陈岁安听到任何稍微大点的动静就会感到不适,他皱起眉头,不满地望向门口。
“部长!!我以为重伤是您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您让我按兵不动等通知,怎么又等到医院里来了!!”吴克一个夸张滑跪,顷刻间便从病房门口闪现到病床前,“您哪里受伤了?!医生怎么说?!”
“......没哪儿住着玩。”陈岁安不耐烦拨掉他手,“药呢?”
“这这这儿。”显然吴秘书慌了神,居然忘了截停不让陈岁安吃。
陈岁安没有任何迟疑,哐哐拆开药瓶,就着床头温水吞咽两下,吃了两粒。
吴克:“......”
“废话别多说,我现在需要安静。”陈岁安捂着胸膛重新躺回病床,露出一截汗涔涔的冷白后脖颈,重点强调:“明天早晨7点来接我,记住别惊动任何人。”
-
4月1日清晨7点。
值夜班的护士挂着黑眼圈,打着呵欠正欲换班。
这层唯一住人的特级病房门从里打开,并且快速闪过一道高挑清瘦背影。
“吴科长?”护士小声叫住。
那道背影慢慢转过身,连帽衫遮住了他的眉眼,口罩也将下半张脸牢牢包裹住。
“有事么?”
护士只觉得这道声音清醇低柔,霎时脸一红,好奇地打量他。
“陈部长醒了么?待会要检查身体。”
“吴秘书”用拳抵着脸轻咳一声:“他还在睡,谁都不准打扰他。”
“可是......”
“别可是了,这是部长命令。”
“好的......”
整层楼值守的裁决团外勤部异常警觉,一位约莫是队长的主动上前拦下“吴秘书”,倒也没问的过于直白,因为裁决团和执行部本就不合,要是因为自己起了事端,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
“吴科长,昨晚您来的时候没戴口罩,请问这是......”
“昨晚给我们部长陪床不小心感冒了。”吴秘书再次咳嗽,嗓音沙哑地顺势扶住墙,活脱脱得了倒春寒的男版林黛玉……
正在这时,某位热心肠的外勤人员主动站了出来,热情殷切的扶住他。
“吴秘书,要不我送送您吧。”
“不用不用,你们就在这里保护部长吧,我能行......咳咳。”
众人自叹不如的望着虚弱的吴秘书慢慢挪进电梯,心生敬佩,以他作为标杆,赶紧站好自己的班!
昆机机舱内。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仪表盘上翻飞,熟练地输入座标,接着开启自动航行。
“呼~”陈岁安利落地拉下帽檐摘掉口罩。
假吴秘书,正在万尺高空忍受身体痛楚。
真吴秘书,正藏在病床被子下强行给自己吃定心丸。
部长说裁决官今天会去参加纠察队任职大会,不会到医院来,自己只要假装休息外加如果被发现威胁一下医生与世无争待到明天就好。
“他昨晚情况怎么样?”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道低浅淡淡问话。
“一切都好,吴秘书一小时临走前说部长还在休息,让暂时不要打扰。”有人回答,是那个热心肠。
“嗯,他用过早饭了没有。”
“还没......”
“医生呢,把医生叫过来。”尽管音量很低,但真吴·秘书一下就辨认出到底是谁!
特么的裁决官怎么来了啊。
他欲哭无泪地点亮手环屏幕,现在才八点整啊,部长你坑人啊!!
“有没有出现排异现象?”
“没有没有,请您放心。”院长步履匆匆,端起显示各项身体机能平板,指着说:“一切正常,只是考虑到陈部长频繁受伤,身体虚弱......咦......”
平板上的心率越来越快,竟然达到了惊人的180/min。
院长无法自圆其说,尴尬地地下了头。
赵渡不说话,也就代表他们暂时无法离开,一行人皆站在走廊,眼睁睁看他缓推房门走进去。
吴克对天发誓,这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特别是当裁决官轻手轻脚进来,先是将床头水杯添满,然后静立在自己床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时候。
两分钟,整整两分钟,咚咚咚的心跳声几乎要逸出被窝。
赵渡皱眉盯着床上那团人形:“醒了么?”
“……”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陈岁安?”赵渡微微掀起被子一角,接着动作完全一滞,瞳孔在仔细辨认着什么,辨认清楚后瞳孔骤然一缩。
他唰地扬起被子。
这道动静不大不小,足以让虚掩房门外的走廊侧目,他们想看又不敢看,耳朵却是怎么也逃不过的。
只见病房里传来一道虚弱地、卑微地、强装镇定地一声。
“嗨~裁决官,早上好。”
两秒后,赵渡极力压抑着的:“他人呢?”
走廊上外勤部齐齐呆傻,紧接着意识到大事不好,他们争先恐后地奔进病房,无意将院长和护士们推搡了进来。
“......”
只见病床上坐着心跳早已突破200/min的吴克,他穿着本应该是陈岁安穿的病服。
整个病房一片死寂。
众人嘴巴瞬间张成0字。
“很好,你们很好。”赵渡转过身,面无表情扫视过病房里所有人,“五分钟前你们告诉我他一切安好。”
吴克两股战战想溜,被赵渡攫住领口。
“他在哪?”
“不不不不知道。”弱小无助可怜的吴秘书被抓着领口动弹不得,疯狂摇头。
赵渡瞬间回头,眼神阴鸷地看着外勤部。
外勤部立即明白,按住耳麦低声说了两句。
房间顿时空气都变得浓稠,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报告裁决官......”热心肠硬着头皮汇报,“没有发现陈部长任何踪影......”
倏地,赵渡再次攫住手中吴克。
“你知不知道他昨晚才替换了新心脏,全身换了足足2000毫升血液。”他眉眼紧紧压着,额头青筋暴起,肉眼可见已经怒到极点,全身绷紧竭力控制着暴戾,“没有医院仪器检测药物加持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不裁决官,我不知道......您放开——”
“哪怕他用了没有副作用的特效药,新生血管也极易破裂,陈岁安是有优秀的身体机能,你是他心腹,但你更明白现在这个风口到底有多少人想弄死他。”
说完,赵渡将吴克狠狠掼在床上,居高临下地。
他双眼仿佛淬了寒霜,一字一句地说:“要是他出意外,我要你们整个执行部陪葬。”
“我说......我说......呜呜呜呜......部长他在蒙太山,可是具体......位置我不知道。”吴克悔不当初痛哭流涕,“部长他昨晚......还吃了抑制情绪的药。”
-
蒙太山位于北半球,全名是蒙太山克伯斯山脉。
主峰蒙太山海拔6250米。群峰共计12座,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因执行部就在其主峰脚下,且积雪常年覆盖这里,所以鲜少有人攀爬。
最近,最让这座山峰出名的便是几日前大批执行部部员死亡事件。
兜兜转转,事请仿佛回到了原点。
现在是4月1日上午九点整。
雪窖冰天,万缕金光山巅漫射倾落。
一望无际冰原上,陈岁安头戴深灰色齐耳防寒帽,宽大的墨镜几乎遮盖住他整张脸,绛紫嘴唇上挂着层薄薄白霜,850蓬松度雁鸭绒防寒服略显臃肿,但却是维持核心体温的重要防护,雪靴钢钉牢牢钉在坚实厚硬的冻土,一个个尖锐锋利的小洞从目光所及的身后朝前蔓延。
他独自穿过瑰丽罕见的冰塔林和纵横交错的明暗冰裂隙,呼出的白气反涌到肺部带起阵阵痉挛般的抽疼。
与此同时,位于赤道新建的纠察大楼。
仿生主持人庄严肃穆地举着收音话筒,站在温暖如春会议厅台上,底下坐着无数前来参加上任仪式的重要高-官,她眨着没有生机的瞳孔,说:“现在是上午九点整,欢迎各位莅临本次上任大会,为保证上任大会顺利召开,会议室已开启屏蔽仪直至会议结束,望各位理解。”
来自执行部和裁决团几百号位高权重的官.员们纷纷掏出手机或者手环,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到信号为零。
“近日以来,宇宙岛安全问题形势严峻,为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维护宇宙岛长久治安......”
冰原上,陈岁安一路向下而行,天地万物之间仿佛只剩雪地里凹陷的两道长串脚印,它们与寒风、熹微遥相呼应。
他沉默前行,偶尔累了,就停下歇一歇。
仿生女主持:“鉴于裁决官与陈部长均未出席,故致辞环节取消。”
这间诺大崭新的会议室,空气似乎都一滞,众人神色各异默不作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片夹杂在东北山脊、 东南山脊和西山山脊中间夹着三大陡壁的碧蓝湖泊跃然眼底。
“大家好,我是裴瑎。”一名身着银灰西装的年轻男子登台,他带着和善得体的微笑,脸部五官清晰无比暴露在时事直播新闻画面中,暴露在几十亿双眼睛下。
“大家好,我是路哀。”随后,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女子登台,她妆容精致神色淡漠,短发妥帖的贴在耳边,利落,精干,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映像。
如火如荼的上任仪式刚刚开始。
也就是在这时,陈岁安抵达蒙太山克伯斯山脉其中一座名叫自由的侧峰,这里温度截然不同,四面八方的山脊抵挡住了冷空气,瀑云在山脊边缘形成了神奇的准静止锋,也让沉陷在底部的湖面四周温暖如春。
栖息在草地里的小虫子感受到地面微微传来震动,咕噜噜地跑远了。
“咳咳咳......咳咳......”
微风爽朗,空气清晰,天色澄明。
将近两个小时的步行路程让陈岁安脱力的靠在高达两米的木屋桩基上,在微风几许下,他猝然呛咳出一股血沫。
宛如蓝宝石般近在咫尺的沉寂湖面倒映在他眼底。
亦如这12年来,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等到陈岁安彻底平复了气息,他才登阶而上掏出黄铜钥匙,经过岁月打磨这把钥匙微微润亮。他慢慢踱步至木屋门口,无声环视一圈,指尖抚上把手——咔哒,轻轻关上房门,眉眼微压。
这件木屋仅50个平方,一眼便能尽收眼底。
右边是开放式厨房,中间是个小沙发,左侧摆放着唯一一架大床,洗手间则是被隔了出来。
他脱下外套进洗手间洗手,然后走到厨房拉开绿色打底的小碎花窗帘,在烧热水空闲里,拿起抹布仔仔细细打扫整个房间。
等到全屋焕然一新,空气中都泛着好闻的味道之时,他才端起冒着袅袅热气的马克杯走出木屋,随意在屋前木阶落座,小口小口啜着热水,泰然自若眺望湖面。
看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看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看一片雪花覆盖另一片雪花。
他在这种超越肤浅平静,触及灵魂深处的安宁中栖息。
看浮云朝露,日轮当午,落日融金,时节如流无差别交替变换,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同时流转着时光奔赴渺远他方。
晚风习习。
一整天,自由峰掠过的风吹不动陈岁安冷静的眉眼,那屹然不动的背影刻画在无穷无尽的天幕之下木屋之前。
所以。
当赵渡穷尽人力苦寻一天,面上波澜不惊怀揣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心情终于赶到自由峰,瞧见陈岁安端着早已冷透的水杯,在逐渐浓郁暮色里,孤零零坐在布满青苔的木阶上,半边肩膀靠在腐朽虫蛀的栏杆旁时。
这一幕。
无论他内心如何波涛汹涌,脚下却不敢发出半分惊扰。
苛责的话堵在嘴边,怎么也都说不出口了。
作者有话说:
让小赵看到这一幕,=剜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