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是仇人,恨都来不及。
“你曾经跟他还有这样一段对话呢?”白鹤转过身上下打量陈岁安, 幽幽地又问了句:“孽镜地狱到此为止,你有什么想法吗?”
那面孽镜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带孽镜地狱的判官楼也不见踪影, 四周只剩遮天蔽日的铅灰浓雾。
“没什么想法。”陈岁安环顾四周, 思衬两秒:“这一层地狱为什么赵渡消失了?”
这层地狱发生之事超过前三层许多,
例如:超级大厦2层6号房的惊心动魄、裁决团名下医院特护病房里的难以启齿、如杀胚般曾经的自己、以及最后发生在餐厅里那段隐秘的对话。
“他的来去我无权过问。”白鹤十分好奇,忍不住问出声:“你好像对这位判你下地狱的裁决官很关心哦?”
听闻这话,陈岁安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走吧,接下来每一层都会很难过。”白鹤十分老成地拍拍他手臂。
十八层地狱第五层——蒸笼地狱。
孽镜地狱是指在宇宙岛以讹传讹, 陷害,诽谤、辱骂。这种人死后,则被打入蒸笼地狱,投入蒸笼里蒸。不但如此,蒸过以后,冷风吹过, 重塑人身,带入拔舌地狱。
耳畔呼啸而过的冷风吹乱了陈岁安额发, 他双眼放空,茫然地看着头顶越来越远的孽镜地狱, 在急速下坠中,他开口问:“孽镜是不是能照一切罪恶?”
白鹤盯着他看了几秒, 似乎在思衬答案, 最终迟疑地点点头。
“宇宙岛将犯人判往星球监狱之前要生抽他们的灵魂, 灌注到新肉/体再服刑是吗?”
这下白鹤明显不愿回答,不过陈岁安已经知道了答案。
“孽镜可以照出一切。”陈岁安反问:“那如果有人连灵魂都没了, 是不是就照不出?”
肉眼可见, 白鹤倒吸口凉气:“大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陈岁安猝然一笑,那笑容狡黠无比,“我只是在确认,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赵渡所构建的临时世界。”
“你想多了,等你见到房卒的时候就知道是真是假。”白鹤如是说,还是在落地瞬间暗自松了口气,差点就被陈岁安套出话来,幸好地球有句古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陈岁安就是典型代表。
赵渡确实能够构建十八层地狱的临时世界,但是这样做会被判官轻而易举察觉。
被判官察觉就会被机制察觉,那所有维持的世界都将功亏一篑。
白鹤从不敢肯定赵渡所作所为,但唯独有信心肯定一点,那就是谁都不能来地狱添乱子,直到18层地狱轮完为止。
-
蒸笼地狱到了。
“......”陈岁安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站在原地,放眼望去了然地说:“诚不欺我......”
肉香和水蒸气充斥着整个蒸笼地狱,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巨大锅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灶头猛火烹煮,数名游魄正在往里添柴,轰地一声,火苗窜起八丈高。
他们忙着手上的活,根本没空搭理这两人。
陈岁安和白鹤两人慢慢路过这些蒸笼,其中某些蒸笼里传来动静,有个盖子甚至被挣扎掀翻。
很不幸,他亲眼目睹了一切。
很难描述这是一个人。
竹条编织的蒸笼里: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白布条,全身被蒸的稀烂透明,绳子已经完全陷进通红裂开的皮肤里,勒出纵横交错的沟壑和骨骼,而这沟壑里又潺潺流出乳/黄/色的油脂,淌在竹条上,黏黏糊糊一滴滴往下掉。
灶头上闪烁着倒计时:156182万9515天。
游魄荡着黑袍子,绿色卡姿兰大眼睛一眨不眨,扬手——啪,麻木地盖上了盖子。
“......”
那股子热气和腻味直往鼻子里窜,惊惧和恶心涌进胃里,陈岁安只想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一旁的白鹤也皱起眉头。
“刚到地狱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被冤枉的,回溯里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发现除了杀了那321人之外我没有任何过错。”陈岁安一手掐着鼻子一手捂着嘴,求救似的看着白鹤小声说:“如果这层我逃不过,你能不能亲手杀了我?”他说毕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问道。
“妈的我已经死了,还能再死吗?”
“不能。”白鹤很直接。
“你会帮我的对吧?”陈岁安抓住他小小的手臂,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种刑罚简直惨绝人寰,如果不能像前四层地狱那样逃过。”
“你想怎样?”白鹤问。
陈岁安迟疑道:“我能不能杀了这层的判官?叫什么来着??”
不错,这很陈岁安。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房卒.......”
蒸笼渐渐抛之身后,水蒸气也渐渐消弭 。
白鹤好奇地打量着陈岁安,若有所思地问:“你只觉得杀人有错,那也就是说,你到现在仍然觉得同/性没错?”
“啊?”
“同/性为什么有错?”陈岁安停住脚步侧头看着白鹤,“每个人都是特殊的生命个体,难免会造成认知差异和不同爱好,喜欢女性和喜欢男性并不是区分对错的原因。”
“也就是说你喜欢男性咯?”白鹤故意偏着话题。
“没有......不是。”陈岁安突然有点百口莫辩的感觉,“当然我的意思是喜欢人是喜欢那个人,跟他(她)性别没关系。”他话锋一转,眸光意味不明地问:“你突然提起这个干什么?”
“好奇,随口问问呗。怪不得你设计的某些星球监狱对同/性认可。当然宇宙岛不行,永生会带来显而易见的人口问题,机制不得不实行计划生育,人口多了不行资源不够,少了更不行种族会衰败,所以禁止同/性相恋。”白鹤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其实以前你也说过刚刚那些话。”
“什么时候说的?”
白鹤回身望着他,眼底似有悲悯:“忘了。”
陈岁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看我干嘛?”
“我之前是不是认识你?”
白鹤自嘲一笑:“怎么可能。”
陈岁安扬眉质疑:“你确定?”
“当然。”白鹤昂起小小的头颅,那矜贵又高傲的感觉跟某人如出一辙,陈岁安打量他半天,冷不丁:“还是那个问题,你真不是赵渡儿子?”
白鹤登时气急败坏:“我是你爹!!”
“......”
房卒似乎等候多时,眸光阴沉地看着逐渐清晰的两人。
“你再给我说一遍,我掐不死你,小家伙脸蛋子还挺嫩!”
“你给我放手,陈岁安我要发火了!”
“你发一个我看看......”
“唔,小可爱生气了。”
“你信不信我不帮你了?!”
陈岁安赶紧停手:“喂,该生气的人是我吧,哎哎哎,算了,别生气啦——”
戏谑的嘲笑声像水波纹荡开,直接到一声震天动地的:“——肃静”响炸耳边。
两人刹那闭嘴,放开了扭打在一起的手,齐齐望着面前阴鸷的房卒。
“陈岁安。”
开口如洪钟。
房卒唰地拉开卷宗:“曙光12年,你在宇宙岛陷害、诽谤、辱骂裴瑎,打入蒸笼地狱,投入蒸笼里蒸。服刑20万年后重塑人身,重新坠入拔舌地狱。”
20万年?!
陈岁安差点叫出声。
蒸笼里的惨象历历在目。
一分钟他都不敢多想。
陈岁安下意识回望白鹤,眼神就两字“救我。”
白鹤相当气定神闲,抱着手臂站在原地,脸上被掐出红印子还没消,甚至还有点肿,他嘴唇翁张一瞬,用气音也飘出两字:“求我。”
“......”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变机者为英豪、昧先几者非明哲、良禽择木而栖这几段箴言闪过脑海,陈岁安张了张口,就在白鹤洋洋得意之时,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附耳悄声说:“要是我真下地狱你怎么给赵渡交代。”
白鹤脸色大变,后退两步震惊地看着他:“你记起来了?”
陈岁安勾唇,挑眉,言之凿凿:“当然。”
“我是谁?”白鹤神色复杂,试探:“赵渡是谁?”
“弟弟呗。”陈岁安晒然一笑,大言不惭地继续说:“赵渡就是赵渡,跟我有什么关系?”最后那满不在乎的语气真是表达的淋漓尽致。
“卧槽!!!!”白鹤彻底震惊了。
“游魄,犯人无异议即刻放进蒸笼。”房卒直接下令,霎时游魄倾巢而出,全部涌到陈岁安身边架着他双臂就走。
四面八方登时围得水泄不通。
“等等!”白鹤惊慌制止。
游魄是无意识产物,直接受令房卒所以并未停下。
白鹤赶紧挡在陈岁安身前,陈岁安看着面前小小的身躯,颇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他有些感动,认真问道,也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暴露。
“你多大?”
“这你居然能忘记?”白鹤正忙着跟游魄对峙,百忙中抽空回望,震惊问。
陈岁安突然想起他可能是误会了,赶紧解释:“没事,我就是想说虽然我们年龄察觉可能有10多岁,但是并不妨碍我认你当弟弟不是。”他还真想了两秒,“其实有弟弟还不错,不知道我那真弟弟现在在哪逍遥。”
“你他妈......”白鹤怒了。
“小孩子别说脏话!”
白鹤气笑了。
房卒终于看不下去这闹剧般地一幕,挥退了所以游魄缓步前行到两人面前。
身着黑色袍子手持卷宗的房卒所到之处温度骤降,且他周身都弥漫着黑气,靠得越近,透露出无形的杀气就越明显。
“白鹤童子。”他声音粗粝,像是石磨硬生生磨出那样,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陈岁安细细观察房卒,心下明白,原来这才是白鹤的全名或者身份。
他不由地想起最初之时赵渡向他解释白鹤身份。
【“他叫白鹤,地府工作人员的徒弟,作为十八层地狱的引路人。”】
彼时解释时,赵渡曲起指关节捏了捏眉骨,这个举动让他看上有些懊恼,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让他有了一丝人味。
陈岁安想得有些出神。
殊不知房卒和白鹤已经辩驳了几个回合。
直到耳畔传来声“您大可不必装模做样。”
“......”
陈岁安疑惑地眨眨眼睛。
“作为公正判决的存在我有权利开启回溯让犯人认清自己罪行,以及确认罪名是否真实存在的必要。”白鹤更为强势地说:“如果判官您独断专行,我只好认定判官您动用私刑,那样可就不符合规定了。”他挑起眼尾凌厉且玩味地问:“您觉得呢?”
这小子,一口一个您,可真是懂礼貌啊,也真是阴阳怪气啊。
陈岁安转念一想,不对,刚刚他昂起头颅说“当然”他就觉得好像某个人,起初他以为是像赵渡,不对。特别是现在反问的腔调,到底像谁来着?
脑子有什么画面快速闪过,却不留痕迹。
房卒显然没料到白鹤会如此不顾身份,气得黑气都涌出了更多,脸色铁青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最终松了口:“如果罪行确认无误,立即受刑。”
话音刚落,画面陡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这是回溯开启的前兆。
世界开始扭曲,时间开始倒流。
陈岁安看着面前越来越清晰的餐厅,还有赵渡纡尊降贵地半蹲在地上,看着曾经的自己时,他问:“赵渡还不回来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白鹤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没搭话。
“问你呢,白鹤童子。”陈岁安刨他脸蛋,“怎么了又生气了?”
白鹤转身,不理他。
“哟哟哟,我关心赵渡你不会吃醋了吧?”
“陈岁安你知道么。”
“嗯。怎么?”
“这些年来你不仅像个傻逼,你还像个绿茶婊,我吃你妹妹的醋。”
陈岁安殊不知白鹤在一语双关,他哄着白鹤,又重问了遍:“赵渡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你那么关心他干嘛,是他判你下地狱。”白鹤莫名其妙,“你应该讨厌他才对。”
“啊对对对,我是讨厌他,所以想听听他惹上麻烦的八卦,要是再能亲眼所见岂不是大快人心。”陈岁安滔滔不绝,没曾想身后已经多了一人。
白鹤微微笑,好整以暇地抱着胸,努努下巴:“你继续。”
“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想知道当年除了我还有谁能治他,想看他吃瘪的样子,想想我都觉得爽,他每天一副谁欠他八百万的装逼样子,也不知道努力维持高冷人设累不累。”陈岁安越说越得劲儿,“是,我承认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但再好看,有我好看?!!!他还大言不惭还说我对他用美人计,想得美,他以为他谁啊,我犯得着吗?”
白鹤一脸得逞的笑,旋即跟着接话:“那可不是~我问问你,你刚说喜欢跟性别无关,不过你又说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呵。”陈岁安表面嗤之以鼻,实则心都在打突突,强行拔高音量反驳:“怎......么可能,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他,我疯了吧没事找事做?”他为了强调其不可能,更加加重语气,“某种程度来讲,我跟他是仇人,他签署我下地狱的判令,恨都来不及......”
“咱俩今天说的都是交心话,我给你说的这些你千万别告诉他。”陈岁安提醒白鹤,假装晦气:“要是让他知道指不定悄悄给我使什么绊子。”
白鹤郑重且诚恳地,点点头:“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听见了。”
“什么?”陈岁安瞪大了眼睛,“他在你身上安了窃听器?”
“不。”白鹤遗憾摇头,竖起手指向正前方轻点一下,俏皮提醒:“你回头看看叭。”
“……”
咯噔。
一阵冷风刮过,陈岁安霎时僵在原地,后颈上汗毛机敏般根根炸起。
在白鹤哄笑声中,他艰难地转动脖子。
只见赵渡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三步开外,这距离,再加上自己刚刚说话之大声,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
白鹤肆意地笑,更是啪啪打脸。
一瞬间,陈岁安咬牙切齿,感觉自己有太多东西要讲。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他如同提线木偶般招了招手,嘴角勾起的弧度十分苦涩,挥手打招呼的同时虚弱地说:“你可以装作没听见吗?”
赵渡静静凝视他几秒,接着慢慢垂下眸子。
此时的赵渡,仿佛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千万人尊敬和惧怕的裁决官身份,也丢了那份高傲气度,一切光环和能力都被抹杀,
一个念头陡然从陈岁安心头升起。
——他在失意。
这样的赵渡,给人很以重落寞的错觉。
不知为何,陈岁安感觉自己心头猛然升起一股异样,脑海里的念头驱使着他,想扇自己两巴掌。
他强烈抑下这种难以控制的冲动和懊悔。
反问自己。
为什么要心口不一,为什么恶言相向。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赵渡沉默半晌,轻声问:“你恨我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陈岁安自认为一连八不,其真心简直天地可鉴。
“你不恨我。”赵渡慢慢靠近,无形压力如同泰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陈岁安下意识后退,毫无预警地看见赵渡抬手朝自己脸颊而来。
要挨耳光吗?
他下意识侧脸闭眼躲。
疼痛却没有却没有如期到来,反而是微凉的指腹扣住了下巴。
陈岁安倏地睁眼。
“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已经死了不能再死了,再想掐死我没……”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窜进鼻腔。
泠冽且解郁。
陈岁安完全愣住。
因为赵渡并没有打他,反而是扣着他的下巴在认真地端详他,那双总是没有温度的眸子有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眼底的疲惫太过明显,叫人难以忽视。
若心绪能化弦,此时有人在轻拢慢捻抹复挑。
陈岁安几近失神地看着近在咫尺赵渡的脸,红意从脖子一寸寸攀爬至脸颊。
想回头找白鹤救场。
才发现白鹤早已消失不见。
“这是你自己说的。”赵渡松开手,端站在原地,他凝视着陈岁安的眼睛:“你不恨我。”
这好像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以至于沉默寡言的赵渡重复了两遍。
不知怎的,陈岁安心头莫名涌上一阵失望。
在期待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
唯独情绪最为清晰。
例如当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陈岁安埋着头,无声嘲讽了下自己,努力把自己与斯德哥尔摩、吊桥效应相匹配,最终轻轻呼出口白气。
“走吧,听说前面的‘路’不好走了。”
赵渡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看着多年前餐厅里静止的一切,忽地提起:“当时应该很疼吧,不然怎么会躲。”
陈岁安笑,很释然也很苍白,漫不经心地回:“忘记了。”
“我记得。”赵渡说。
陈岁安猛地转头,眼底是藏也藏不住诧色。
赵渡淡淡说:“走吧。”
——时间开始流动。
作者有话说:
白鹤究竟是什么身份之后会解释,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