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自安州城回来之后,许若凡便没有再离开桃源村。
他原本的规划,是在小院里种一些白山茶,慢慢将它们养出花来。可是鬼使神差地,他清理好了小院,便再没接着去找花种。
或许,他是害怕种下那些花儿以后,没有人能好好照看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他找来一些粗壮坚硬的木材,切削打磨,敲敲打打,在无名的辅助下,慢慢地,做一座秋千。
有了那黄衣人提供的密令,无名终于开始能即时回应许若凡所说的话,面上偶尔也有了喜怒哀乐的神色,不再像往常一副剑奴工具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这几天里,最让许若凡开心的事情了。
只是每次他都要连名带姓地叫他“凡间无名”,听起来倒像是要找对方的麻烦似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无名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不必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跟在人身后。
——却不知要用上什么法子。
一天里,渊总会有很长的时间与许若凡待在一起,但偶尔会突然消失,不知去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周身气息冷冽极了,好似曾进了冰窖里,连眼神也好似冻结的冰刀,嗖嗖冒着寒气。
只有跟他待上一会,那寒意才逐渐消融下去。
许若凡没有追问祂。
渊所忙之事,不过是魔域之中的风风雨雨。许若凡对那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也懒得过问。只要渊回来的时候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他便只当是对方散步遛弯去了。
秋千做成的时候,已是第三日正午。许若凡满意地看着简单却坚固的秋千,一屁股坐了上去。
“凡间无名。”他道。
无名看着许若凡,呆滞的眼神骤然有了焦距:“……我在。”
“无名,你替我推两下秋千可好?”许若凡问。
许若凡说完,转身便看着前方。
不一会儿,秋千被身后的人缓缓推动,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升到了高点,又缓缓回落下来,朝着后方荡去。
随着秋千的晃动,清风徐来,拂过他清俊的面容,带起漆黑的长发,远远看去,好似一幅绝美的画。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他很喜欢秋千带来的那种眩晕感,让人神魂都好似腾在空中。
然而,才荡了一会儿,身后那人便没再继续推了。
许若凡催促道:“无名,怎么不继续了?”
他正想睁开眼,下一刻,一阵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轻轻贴上他唇瓣。
许若凡惊愕地瞪大眼,这才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制住了秋千。
无名正远远站在一旁。不知何时,许若凡身后推着秋千的,已换成了一身黑衣的魔物。
此刻,那黑衣魔物制停了秋千,俯下身,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祂双目是闭着的,纤长的眼睫,正轻颤着,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一吻,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
渊很快便离开了。
许若凡却是整张脸都像是被蒸熟了、热透了。素来敏捷的思绪,卡在了某一个点,久久转不出来。
“你、你……”他慌乱道。
“这样,可以么?”渊放轻声音,偏了偏头,询问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许若凡讷讷道。
没有反对,便是默认了。
渊唇角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极为令人惊艳的笑容来。
许若凡几乎要被这美色晃迷了眼,心中止不住地暗呼,果然是红颜祸水……不,蓝颜?
祂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他哪里把持得住?
渊漆黑双目落在许若凡淡粉唇瓣,喉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趁着他神思片刻游离,又快速往那唇瓣贴了一下。
许若凡猝不及防地抬手捂住嘴,已是又慢了一步。
“渊!”他忍不住轻喝了一声。
渊餍足地伸舌,舔了舔唇瓣,低声道:
“若能日日如此,什么仇怨,什么魔域,什么江湖。通通不要了也罢。”
许若凡微微一怔。
渊……竟是这样的想法?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黑衣魔物神色忽的一变,俊美的面容沉了下来,好似又沉回那千年冰湖之中。
祂微微闭眼,好似正凝神倾听着什么。
许若凡知道,定是有人在给祂传音入密。许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要唤祂过去。
“凡凡,我离去片刻。”渊睁开眼,望着许若凡,轻声道。
许若凡动作顿了顿,头一点:“好。”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些什么,补上一句:“不过……”不过我可能也快要离开一会儿。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黑衣魔物所化成的黑雾,已飘散在了空气中。
许若凡望着那空旷之处良久,良久。
而后,他转头,叫了无名一声:
“我们也该出去看看了。”
……
许若凡带着无名出了桃源村,走向安州城。
他的目的很明确——向千帆楼前的刘庸,索要他承诺的消息。
因为挂念双亲,许若凡脚步便走得快了些,虽然察觉到周边似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也没有去管。
许若凡到了千帆楼,便急急忙忙将刘庸拉到了角落,问道:
“消息如何?”
刘庸幽幽看他一眼:“你分明在三日前便料到了,却非要老身给你东奔西跑、上下忙活一番。”
许若凡喃喃道:
“我虽知道有人要寻我,却不知那人背后是谁,又要我到哪里去。”
刘庸叹息一声,给了他一张遍布折痕的字条。
许若凡定睛一看,字条上写着:
许崇威夫妇接皇上调令,启程前往京都。
“京都……”他微微蹙眉。
这几日,渊总是频繁在桃源村与地崖之间来回,分明正在地崖搞事业,忙得热火朝天,当朝皇帝却把最了解地崖的许崇威夫妇给调走了……叫人着实看不清他的意图。
许家离京多年,长年在地崖之畔镇守魔物,在京都早已没什么声望;此前顾轩宇带着朝廷的人过来,还差点要了他们全家的命,那定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擅自决定的。
许崇威这一去,不像是升职,倒像是个鸿门宴。
许若凡闭了闭眼,想起铸剑山庄庄主笃定他三日内必定启程离开的模样,不免更觉得这个调令蹊跷极了。
眼下,他却是不得不去京都一趟了。
“刘庸,最后拜托你一件小事。”许若凡定了定神,望向刘庸。
刘庸佝偻着身躯,苦笑着,破碗往兜里一揣,屁股朝地上一坐:
“说吧!反正你我孽缘深厚,我估计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迟早得把这条命搭进去。”
许若凡见他一副大义赴死的模样,禁不住噗嗤一笑:
“瞎想什么呢?若是日后那黑衣魔物再来找你,劳你替我告诉他,我有家事要处理,已去了京都。这样便好了。”
刘庸想到当时自己被那黑雾用金子戏耍的模样,胡子一吹,翻了个白眼:
“祂可最好永远别来找我。”
……
许若凡本想低调地带着无名,离开安州城。
然而,许是三日前那一场混战,将他这看剑的名声传开了去,一路上,到处都是瞧着他的面具便拦下他的人。他们希望,许若凡能替他们看看自己的剑。
这些人中,来得早的,已在安州城守了三日。
许若凡先是顺手看了几个案例,很快察觉,更多人听闻声讯,聚集而来,排在后方,牢牢封锁住了街巷。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是无法抽身了。
许若凡思索片刻,提高声音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承蒙各位对樊某的抬爱,只是现在樊某家中遭了变故,怕是要离开安州城一段时日,无法再给各位看剑了。”
许若凡没想到,安州城的消息传得这样快,他起初只想摆个小摊赚几两银子,如今连去路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推崇爱惜武器、饲养剑灵,如今地崖又出了那一连串的幺蛾子,自渊现世后,万魔聚集,众人自是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够提高自己的实力,以免日后成了魔物和流寇的盘中餐……
短短几日,这个“唤灵师樊先生”的名号,已在安州城悄然打响。
他的话音一落,果然众人都并不认可:
“樊先生有何家事,请说出来,我们为你分忧一二啊!”
“就是,樊先生,有啥事情我们想办法给你解决!”
“您先替我们看看这剑!”
许若凡闻言,心中一暖,片刻后又觉好笑。
若他真是有什么好解决的家事,只怕真的要请这些人帮忙。
只是,如今他哪怕只是摘下面具,就会被人扭送到官府去。
思索片刻,他仍是道:
“诸位的好意樊某心领了,只是事关樊某家人,我若是再多耽误些时日,恐怕双亲会有性命之忧。至于看剑之事……樊某承诺,待解决了家中难事,一定立刻回到安州城来。”
人群之中传来些失望的叹息。
众人不舍的目光下,许若凡郑重作揖,便要离去。
“樊先生,还请稍作留步。”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许若凡心中已是有些着急,不想再与他人寒暄,却仍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听那人要说什么。
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他看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
那青年高声道:“知州大人言,樊先生落脚安州城,本该由大人亲自上门拜见,不想却没有赶上时候,樊先生便要离开了。”
原来,自今日,许若凡戴着这副面具出现在安州城起,他的消息早已一传十、十传百。那些候着他行踪的人,都已出手了。
“若是樊先生不嫌弃,我家知州大人遣了辆马车,又为樊先生安排了些落脚的驿站,这马车,定是比人的脚程快上一些的。”
许若凡怎么会嫌弃?
他这一路虽然可以御剑而去,可身后带着无名……且御剑需要看天气和时辰,若是入了夜,或是下雨,难免需要稍作歇息。
可马车便不一样了,只要换了马匹,便可以昼夜不停地行进。
不过许若凡知道,要用这马车……必然是会有些隐性条件的。
许若凡定定望着那人,等着他的下文。
那仆从打扮的人接着道:
“惟愿樊先生处理好家事,能够尽快回到这安州城来,为我安州城百姓分忧解难。”
许若凡点点头,抱拳朝那人道:
“樊某明白,谢过知州大人。”
……
……
另一边,赤红地崖深处,魔域。
安州城那里,许若凡害怕渊找不着自己的消息,特意向刘庸留了信。
他却不知道,渊要获得他的信息,实是不需要去找刘庸的。
此时此刻,黑衣魔物的神色有些阴鸷,双眉微蹙,紧盯着那水月镜中的景象——
许若凡带着无名,入了那知州府上的马车,快马加鞭离开了安州城。
余继轩看那渊的神色,又看看那镜中许若凡摘下面具的身影,心中忽然有了些别的猜测……
执魔道:“尊上,如今许多妖魔都按捺不住,想要冲出地崖。近日由那无方魔挑头,三番五次带人冲进了幽冥殿,想要见您一面……”
渊上一刻才触碰到心心念念之人的唇畔,下一刻却要面对那些各怀心思的妖魔,心中早已积攒了许多不快。
更别提,祂前脚才离开桃源村,那人便也离开了。两人之间,甚至没有来得及正式告别。
祂闭了闭眼,想象着那股芬芳的山茶花香气,压下眸中不耐之色,缓慢道:
“还有谁不服,今日让他们一起过来。”
“谁赢了我,谁统领魔域。”
“若是输了……”祂唇角忽的一勾,“便洒进幽冥殿门前的那鼎香炉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