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这天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晚饭。

  向茹喜得合不拢嘴。三个孩子自从成年后就各奔东西,鲜少回家,本身就因为他们一家人职业特殊的缘故,一到过年过节,不是在国外演出,就是在国内演出,所以连最后阖家团聚的机会都没有。这三年更是因为许司昂的缘故,俩孩子与父亲的关系也降到冰点。每回吃饭都是死气沉沉,哪像今天这么有人气儿。

  向茹给许司昂夹菜,问他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老头子一声不吭地吃着饭,但大家都知道他也竖着耳朵在听。

  许司昂笑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报喜不报忧。但向茹早就打听清楚了,日本和国内的那些事都瞒不过她。

  向茹问:“后来没钱怎么过的?”

  许司昂说:“去路边卖唱,酒吧打工,最后找了个乐队,日子也就好过了。”

  向茹心疼,摸了摸他的头。

  许娇哼了声:“挨了社会的毒打,果然比以前听话了许多。”

  许光弦慢条斯理地夹了筷菜:“有么?还不是和以前一个德行。”

  许娇说不:“比以前好了点。”

  许光弦端起碗去厨房添饭,问许娇:“你要不要?”

  “给我来碗。”许娇说。

  “我也要。”许司昂递碗。

  许光弦与他对视,许光弦沉默,许司昂满面无辜。餐厅里只有碗筷碰瓷的声音。

  半晌许光弦看向许娇,说:“你刚说他什么?再说一遍。”

  许娇谨慎措辞,不当哥弟战争中的牺牲品,中肯道:“改了但没完全改。”

  许光弦丢了一记冷眼给许司昂:“自己盛!”

  许司昂一脸可惜。哥还是那个哥,并没有因为暌违已久就对他大发慈悲。

  吃完饭,许光弦和许娇去琴房练琴,许司昂无所事事,索性当小尾巴跟了上去。

  琴房还是从前的摆设,中间一架三角钢琴。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乐器。

  钢琴是向茹在用,许家一家五口没有一个不会用乐器。向茹女士在钢琴上的造诣在国际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许司昂还记得他刚开蒙的时候,他妈就经常把他抱在腿上,抓着他的小胖手一节一节地按琴键。想到这里,他无比怀念地摸上琴盖。

  许娇大煞风景:“发什么神经,不摸自己的大提琴摸妈的钢琴做什么?”

  许光弦眼神都懒得给一个:“因为他现在大提琴拉得菜。”

  许司昂忍辱负重,暗自咬咬牙:“……我没聋,听得到!”

  许娇拖长调子,哦了一声。

  许光弦轻飘飘地看了过来:“要不要来合奏一首。”

  许司昂别过脸:“不要。”

  许光弦铁口直断:“果然菜。”

  许娇拍他,嗔道:“给他点面子。”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成功把许司昂激怒了。

  许司昂:“拉就拉!”

  许娇赶紧把他的大提琴搬上来,琴弓往他手里一塞。

  许司昂大马金刀地坐下,问:“拉什么?”

  “你想拉什么?”许娇问。

  许司昂瞥到乐谱架上正摆着的曲子:“就《帕萨卡利亚》舞曲吧。”

  “好。”

  不一会儿,琴房里传来许娇气急败坏地声音:“快了!”

  “慢了!”

  “你又快!”

  ……

  一首拉完,许司昂被许娇嫌弃得够呛。

  许娇说:“越拉越过去了!”

  许光弦在一旁冷嘲:“还不如过去呢,以前拉得比现在不知道好多少。”

  许娇:“也是哦……”

  许司昂摸了摸鼻子,自我辩解道:“手生了。”

  “看出来了。”许娇晲他,“三年没碰大提琴?”

  “嗯……”

  “没救了。”许光弦撂下这句话,起身,不给面子地往外走。

  许娇“诶诶”了两声都没把许光弦唤回来,她束手无策地抓了抓头发:“怎么就跑了?说好陪我练习的呢!”

  “我也可以陪你啊。”许司昂抱着大提琴道。

  许娇回过身,白眼快翻到天上了:“你……?你都不听听自己拉得是什么玩意!”

  许司昂啧了声:“给我一个小时,我熟悉下谱。”

  “给你一天都不中用!”许娇说,“还当你年轻呢,都这么大了,早没天分了!”

  许司昂咬牙切齿:“等着!”

  许娇哼了哼,表示不用等,自己拎着小提琴去楼下找许光弦了。

  许司昂吧,打小就有一身反骨在,别人不要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玩电吉他就是,老头子越是反对得厉害,他越是玩得欢。

  许娇以前说这是病,得治!

  许光弦则是不以为然,说多打几顿就安分了。

  不过那段时间他确实安分了不少,气完老头后,成就感爆棚,紧接着就是偌大的空虚袭来。

  当时许光弦正在申请国外的大学,有大把时间待在家里,对于许司昂这种挑战他底线的做法,他遵循了自己一贯的原则,先打再说。

  一个家里,真正的血脉压制不是父母,而是哥哥姐姐。

  许娇和许光弦一度在许司昂的童年里扮演着的不可或缺角色。是哥哥姐姐,但也不完全是。再大逆不道一点,把许娇和许光弦形容成养父母或许更为贴切。

  向茹和许忠平的身份地位注定了他们不能长时间陪伴在他身边。从他记事开始,许娇和许光弦对他的影响就远大于向茹和许忠平。

  许娇曾经说过一段趣事,说他刚牙牙学语那会儿,她和光弦教他念“妈妈”“爸爸”,准备给向茹和许忠平一个惊喜,结果学会后第二天,他就冲着她和光弦喊爸妈,弄得他们哭笑不得。

  光弦纠正了他好久,才让他学会了喊“鸽鸽”。

  光弦那时也才是个小学生,忍不住过去报复性地掐他的两颊的肉,把他掐成了小鸡嘴:“我还‘咕咕’呢!”

  好的没学会,坏的尽学。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许司昂屁颠屁颠地跟在光弦后面喊“咕咕”。

  光弦恨不得用棉花堵住耳朵。

  向茹回来后大吃一惊:“嚯,我们家什么时候养了一只小鸡崽了?”

  许光弦无语凝噎。

  ……

  月上梢头,皎洁的月光洒满寂静的庭院,夜风幽荡,带了些寒意,香樟树上响着微弱的蝉鸣,显得夜色愈发的深幽了。

  许司昂揉了揉酸涩的后脖颈,放下手中的琴弓,他抬眼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了,楼下庭院已经听不到了许娇和许光弦的小提琴声。

  他打开门,准备回房休息。

  外面二楼走廊黑黢黢的,但正中央的天花板上浮着一层朦胧幽微的光,是楼下客厅投上来的。

  他们家客厅顶上是中空设计,所以二楼看一楼一览无遗,许司昂走到扶手护栏边上往楼下看。

  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在看电视。而电视机上正放着《乐队之战》。

  许司昂以为是许娇和许光弦,没太在意,刚转过身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意识到不对,他又迅速回身低头看去。借着微弱的光线,许司昂终于辨出那两人是向茹和许忠平!

  许司昂呆了呆。感觉这个画面有点魔幻。

  向茹和许忠平在看他的节目?

  是他看谱子看久了,眼神不好使了?

  为了确定自己真没看错人,许司昂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

  竟然真是他俩!

  许司昂还能听到老头子在楼下说:“臭小子什么时候出来啊,都看了半天了。”

  向茹说:“快了快了。”

  老头子嘀咕:“半个小时前你也说快了。”

  向茹:“你急什么?不想看就回去睡觉。”

  老头子:“谁说我急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熬不消吗?”

  向茹:“我身体好着呢。”

  老头子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向茹拍了拍他的腿:“行了,就一会儿的事。马上就到了。你刚看得不是挺带劲的吗?”

  “谁说的。”老头子犟脾气上来了,“吵死了,乱七八糟的电子音简直就是噪声污染!”

  “刚那个唱歌的孩子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叫什么来着……贺炀是吧?你说人小孩唱得挺好。”

  “马马虎虎吧。”老头子扯不下脸,哼哼了声。

  向茹笑了笑。两人又把注意力放回节目上。

  电视机的光打在两个老人身上。许司昂望着他们佝偻的背影,默不作声。

  光线时亮时弱,向茹和老头子的鬓发好像被染得霜白。

  某个节点,光线骤亮,许司昂恍然。这哪里是好像啊,分明就是他们斑白的头发,他们已经这么……老了吗?

  心蓦地一酸。

  他忽然想起了向茹生自己的时候。

  他父母结婚的早,但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一直拖到了三十五岁才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生到他的时候,向茹已经是四十五岁的高龄产妇了。

  高龄产妇产子风险极大,老头子也劝她别生了。但向茹硬是咬牙生了下来。

  因为是老来子,从小向茹就极其溺爱他,老头子觉得这样不妥,怕教坏孩子。向茹溺爱他几分,老头子就对他严厉几分。

  他打小就不喜欢老头子便是这个原因。许忠平从来就没对他有过几分好脸色。

  老头子对许娇、对许光弦至少都有过和颜悦色的时候,但对他就是板着一张脸,横眉冷对,仿佛他做的每件事都不称他心意。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老头子会对他有好脸色,而且还是他离家出走回来后。他以为今天不被打死都是好的了。

  但他没被老头子打,还碰到了老头子在看他的节目。

  真是年度魔幻大戏啊。

  心里正感慨着,楼下的节目已经进入尾声,到他出场了。

  向茹拍了拍快要睡着的老头子:“小昂出场了!”

  他甫一亮相,老头子就撇了撇嘴:“就知道耍帅。”

  向茹白他:“那是我儿子本来帅,不像某些人牙都快掉没了。”

  “胡说,我才补了牙。”

  向茹啧啧两声,不和他拌嘴,专心看起节目。

  许司昂一曲弹完,向茹转头问老头子:“你觉得儿子弹得怎么样?”

  老头子嘴硬:“马马虎虎。”

  许司昂听到这句话,轻轻扬了扬嘴角。

  后面就不必再听了,他准备回房洗洗睡,刚一转身,就看见抱臂靠着墙的许光弦,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呆了多久。

  许光弦下巴往房间的方向点了下,许司昂看懂他的意思,比了个ok。两人并肩往房间走,一路上默契地保持安静。

  许忠平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往二楼看了眼,但没有半个人影。

  向茹:“怎么了?”

  许忠平:“刚刚有人?”

  向茹:“怎么会,你看错了吧。”

  许忠平:“哦……”

  向茹收回目光前,瞟了眼许司昂的房间,神秘莫测地笑了下。

  许光弦把门关上。

  许司昂去开灯,问他哥有什么事。

  许光弦在床沙发上坐下:“聊聊你。”

  “还要聊什么?”

  “你专业的事。”

  许司昂顿了顿,“怎么了?”

  “你想换专业吗?”

  “什么?”许司昂脱口而出,“换什么专业!”

  他的意思是“凭什么换专业”,许光弦理解的意思是“换哪个专业”。

  “电吉他啊。”许光弦说,“你不是最喜欢玩电吉他吗?换流行乐不好吗?”

  许司昂哑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反驳。

  对啊,他都不拉大提琴了,换流行乐不是刚好吗,可为什么他刚刚第一时间冒出的想法竟然是不要?

  许光弦看他样子,微微皱眉:“你不会之前都没想过转系吧?”

  许司昂不言。他不是没想过,他更多的是一种鸵鸟心态,每每想到这事就下意识地回避过去。他也不知道他在逃避什么。可能他潜意识里觉得他不能转系是因为老头子还没有同意。

  “这个你放心。爸同意了。”许光弦说。

  许司昂震惊:“什么?爸竟然同意了?!什么时候?”

  “就你刚刚拉琴的时候。”

  “?”

  “爸在门外听了会儿,直摇头。说你还是转系吧。”许光弦淡定道。

  “……”许司昂茫然,竟然这么的草率?

  “转了系你应该就能把书读完了吧。”许光弦自顾自咕哝,“别半生归来还是个高中学历啊……”

  “……”

  该说的许光弦都说完了,走前交代了最后一句:“你把你的材料准备准备,我们过几天就飞英国。”

  门轻轻关上,许司昂感觉从前那种空虚感又缠了上来。

  心慌、憋闷、窒息。

  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低头摊开掌心,那里空荡荡的。

  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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