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局出来, 庭仰冲掌心哈了一口暖气。

  他有些抱歉地垂下头,“抱歉啊祁哥,我又失约了。”

  “没关系,接下来你要去哪?”

  原本的计划自然是行不通了。

  庭仰想了想, 语气犹豫。

  “我先回家吧?终于考完试了, 最近这几天我得好好休息一下, 睡他个昏天黑地。”

  祁知序:“好, 有事你就打我电话。”

  “拜拜。”庭仰转身与祁知序告别,“回家还得先收拾一下, 估计短时间内,我是没什么空了。”

  庭仰太平静了,就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件事一样。

  祁知序心里的害怕几乎要化为实质,大脑不断发出信号,抓住庭仰的手, 不要让他走。

  不行。

  祁知序压抑了冲动,沉默地看着庭仰的背影, 他应该相信庭仰的选择。

  庭仰答应过他, 要给他未来与以后。

  庭仰不会失约的。

  *

  只是一个多月没回家, 房子里就多了许多陌生感。

  庭仰开了灯, 将所有房间的窗帘拉了起来。

  因为一直不住人, 他房间的被子与床单被收进衣柜。

  四处都布满了灰尘, 他有些无奈地洗了块抹布, 将到处擦干净。

  只是打扫自己的房间就花了很长时间,庭仰出了一身汗,却不怎么觉得疲惫。

  他拿了套衣服, 准备到浴室里洗个澡。

  浴室的镜子装在一推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庭仰没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他脱了身上的衣服, 露出清瘦的身体。

  镜中少年的身体上有许多交错的伤疤,或深或浅的疤痕陈列在少年的躯体上,有一种玉石裂痕的错觉。

  庭仰的手不自觉摸上冰冷的镜子,镜面的凉意让他回了神。

  他想,我知道我的母亲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爱了,我也习惯了她用冷漠、厌恶的眼神扫过我。

  只是她不能这样,不能在用死亡报复完我之后,还说,她爱着我。

  我曾得到过她的爱,我知道她的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一张贺卡的存在,让庭仰前十年得到过的爱都变成了笑话一样的存在。

  庭仰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浑浑噩噩,看不出心里的骇浪悲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庭仰闭上眼,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一闭上眼,庭若玫死时睁大的双眼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她活得像鲜花一样美丽,死时却变得和烂泥一样。

  “滴——”

  老房子的淋浴头不好,有时会漏水,就像现在这样。

  “滴——”

  “滴——”

  水滴声依然在持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庭仰有些迁怒般自言自语,“……好吵。”

  这声呢喃似乎成为了什么开关,在下一声水滴声响起时,庭仰猛得向前挥了一拳,打碎了面前的玻璃。

  玻璃镜子四分五裂,镜中的人也在这些碎片里破碎,变得扭曲怪异。

  庭仰的指关节处被碎片扎得鲜血淋漓,可他没有痛觉一般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一种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他弓着身体趴在洗手池边呕吐,好像要把灵魂呕出来。

  反胃的感觉消下去后,他又打开水龙头,用清水冲洗着伤口上的鲜血。

  等到水流再染不上一点血红色,他关了水龙头,表情冷漠地走进淋浴头下,打开混水阀,机械一般站在原地,让水流冲洗身体。

  人生下来时赤身裸体,死的时候却要带走太多东西。

  从你出生时发出第一次哭声开始,游离的灵魂就与世界建立了联系。

  当你想要后退,总有人有权利推着你往前。

  在十八岁这天,庭仰真正的,明白了长大的含义。

  *

  “我才刚收拾好屋子呢。”庭仰和祁知序抱怨,“家里好乱,有好多东西要丢掉。”

  祁知序的声音被话筒传递出来时,与平日有细微的差别,“需要我过来帮你吗?”

  需要我过来陪你吗?

  庭仰的声音很轻松,“不用,我家太乱了,等我收拾好再邀请你过来吧。”

  手上的伤口还没处理,细小的碎玻璃渣还扎血肉里,隐隐作痛。

  “好。”祁知序在电话那头勉强笑了一下,他知道庭仰看不见,但这样可以让他的语气轻松一些,“等你收拾好,我们再去我的庄园。”

  “行呀,要拉钩吗?”

  “不了吧,等我们见面再说。”

  “好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人提起今天的事情。

  “我有点困了。”庭仰躺在床上,困倦地闭上眼,“你可以和我说一声晚安吗?”

  “晚安。”

  “晚安,祁哥。”庭仰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浅笑,“希望明天还能听见你的早安,我先睡了,你挂电话吧。”

  祁知序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等到庭仰那里的呼吸声渐渐平缓,祁知序按了下自己通话的静音键。

  “希望明天可以见到你。”

  顿了顿,他看着通话界面上显示的“男朋友”三个字,轻声说。

  “我很想念你。”

  祁知序没有按庭仰所说把电话挂断,而是拿出笔记本,在找人帮忙调查今天的事情。

  他要找出那个藏在庭若玫身后的人,今天的事情,绝对少不了这个人的唆使。

  在被郑康锋审讯时,庭仰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

  经过法医鉴定,庭若玫身上的那一刀绝对不是自己刺的,假设也不是庭仰刺伤的,那会是谁呢?

  只能是庭仰发现的,那一晚藏在房间里的那个人了。

  祁知序忙了一晚上,爱人的苦难似乎让他一并成长了。

  他不再排斥接触英景的事物,也不再没心没肺想着得过且过。

  很多事情以前未曾放在心上,现在需要它时再拾起来,却发现心有余力不足。

  等到天色微明,祁知序才承受不住疲惫,伏在桌桌案上陷入浅眠。

  他定了个一小时后的闹钟。

  因为庭仰说希望第二天能听见他说“早安”。

  另一边。

  庭仰因为烦闷的心情无法睡好,早早就起了床。

  在看见通话界面还在时,他愣了一下,试探性小声叫了一句,“祁哥”

  电话那头没有人回话,估计祁知序还睡着。

  庭仰怕自己等下的动静吵到祁知序,按了静音。

  随后突然反应过来,昨晚祁知序怕吵到自己,估计也按了静音。

  “两个人开着静音打电话。”

  庭仰笑着摇摇头,笑意很浅,却比昨晚未达眼底要好上许多。

  虽然你没有和我说早安,但是我也很开心。

  祝你好梦。

  *

  就这么过去了几天,庭仰明显感觉到祁知序变得忙碌,但是回复他消息时依然迅速。

  庭仰知道祁知序大概在忙什么,不愿意打扰他,也没怎么多发消息。

  在超市买速冻食品时,庭仰接到郑康锋的电话,说是有了一点进展,问他要不要去局里看一下。

  庭仰没有理由拒绝。

  到警局时,庭仰发现有人先他一步到了。

  和祁知序几天不见,庭仰却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祁知序见到他,没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得像一条忠诚的大型犬一样跑过来,而是用委屈的眼神看着他。

  “你最近都不怎么找我聊天了,警局这边查出了东西,你也不找我陪你一起来。”

  庭仰没说是怕打扰他工作,只说:“是我的错,今天你想来我家看看吗?”

  “要。”祁知序一下就被哄好了,“今晚我可以睡你家吗?”

  “我们家没有客房……”

  祁知序期待地看着他。

  没有客房的话,那就只好……

  庭仰把话说完了。

  “只能委屈你睡沙发了。”

  祁知序眼睛里像是有一盏小灯泡,啪一下就熄灭了。

  庭仰:“骗你的,今晚只能委屈你和我一起睡了。”

  好神奇,小灯泡又亮了。

  “咳。”郑康锋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你们先过来和我看一下,我们查出庭若玫有另一张电话卡,这是她与那张电话卡唯一联系人的短信记录。”

  庭仰看向郑康锋手中打印的短信记录复印件,全部聊天内容不多,很快就能看完。

  内容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模棱两可的话大概只有两位当事人能看得懂。

  直到庭仰看到对方发的最后一句话。

  【祝刚刚满十八岁的小可怜成年快乐,欢迎你踏入无趣的成人世界,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最后的落款只有两个字母。

  ZY.

  发消息给庭若玫的时间是昨天,也就是庭若玫死后第三天。

  这个人知道庭若玫的死亡,知道自己的存在暴露,却仍然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挑衅警方。

  疯狂又大胆。

  *

  如果原本庭仰还对找到这个人有什么期待的话,此时已经彻底放下这点微弱的希望了。

  既然这个人敢如此大胆地挑衅他们,自然有全身而退的方法。

  ZY.

  庭仰不知道自己和他有过什么交集,要让这个人这么大费周章地毁掉他的生活。

  疯子的想法谁知道呢,也许他们曾经见过无数面,又也许只是一面之交,甚至有可能未曾谋面。

  郑康锋问:“你对这个代号有印象吗?”

  “没有,缩写或组合,我都想不出熟悉的。”

  “好的,我清楚了。”

  郑康锋本来也没报什么期望。

  庭仰如果真的能这么轻松得到线索,那对面也不会这么有恃无恐了。

  “还有一些线索处于保密阶段,等后续查到更具体的,我们再通知你……”

  庭仰收到一条短信,看了一眼手机,看清上面的内容就熄了屏。

  “好的,麻烦你们了。”

  一月初的冬天,不到深夜天色便已经光亮渐消。

  早上才下过一场雪,此时大雪消融,即使待在室内,从警局门缝中溢进来的寒气也让人忍不住有些筋骨瑟缩。

  庭仰偏过头,透过玻璃门看向街边。

  路灯将树木的影子拉的很长,残雪被风从枝叶中吹落到地上,慢慢也融化殆尽。

  往日长街总是人声鼎沸,此时因为这场大雪,而难得有些萧索。

  庭仰拉了下祁知序的衣袖,对郑康锋说:“我们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你……”郑康锋有些迟疑,“生活里的好事还有很多,你要往前看。”

  “我明白。”庭仰眼神带了点温度,“为了我男朋友,我也会的。”

  郑康锋观察力敏锐,早就发现这两个少年之间有旁人穿插不进的暧昧气氛。

  他没有迂腐的思想,对这段少年时代的爱情表达了真挚的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

  这是生于废墟的少年爱情,两个人缝缝补补,在废墟上搭建了一座城堡。

  其实在刚接触庭仰时,郑康锋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他不觉得能有人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家庭变故后还这么平静,但越接触就越敬服这名少年。

  有些人面对厄运时的冷静不是冷血,只是早早习惯承担而已。

  庭仰与郑康锋告别,推门而出后,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祁知序的身躯在下一秒为他遮挡了大半寒风,围巾被风吹到肩膀后面,庭仰伸手帮祁知序往前搭了回去。

  祁知序却误会了庭仰的意思,他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庭仰的脖子上。

  暖意裹住了庭仰,他没有出声解开这个小误会,反而缩了缩脖子,让自己更加完全地被温暖包裹。

  祁知序牵住了庭仰的手,掌心的温暖随着两人连接的地方不断传递。

  “阿仰,我们回家吧。”

  “好。”

  庭仰垂下眼,为那“回家”二字背后所代表的温暖所疑惑。

  他的“家”足够糟糕,如果不是因为那里还能遮风挡雨,庭仰根本不想回去。

  但是……

  庭仰看了一眼身前自然地为他遮挡寒风的祁知序。

  但是,带爱人回到自己花心思打扫过的“家”,这种感觉像酒鬼不小心跌进了酿酒池,晕晕乎乎地一身酒味爬出来,打了个满足的酒嗝,却硬说自己没喝酒。

  沿路街灯向后远去,橘黄的灯火倒映在少年眼底,光影明明灭灭,仿若重圆又破碎。

  我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但是,只争今朝。

  *

  老房子没有什么装修的说法,家具与设施都极为老旧,但胜在庭仰打扫得很干净,不会让人觉得室内邋里邋遢。

  祁知序进门后乖巧地坐在了沙发上,还用双手拍了拍。

  庭仰问:“你在做什么”

  “看看我今晚的床软不软。”

  言语之间全是对庭仰做出的“承诺”的不信任。

  庭仰义愤填膺道:“说了今晚你和我睡就是和我睡,我才不会食言呢好不好”

  “好好好,我最相信你了。”

  庭仰:“……”

  有时候真想打死自己的男朋友。

  祁知序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庭仰的手,“我去卫生间洗下手,等会帮你做晚饭。”

  “行。”庭仰随意道,“我先去洗菜。”

  祁知序走到卫生间,看见正对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报纸。

  他用手小心地摸了一下报纸底下的墙壁,果不其然,是破碎的镜子。

  小心地掀开报纸没粘牢的一角,可以看见黑褐色的血迹。

  想到庭仰包着纱布的手,祁知序眼神里闪过一丝暗芒,但很快又收敛了阴沉的表情,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起了手。

  另一边,在祁知序进入卫生间后,庭仰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去洗菜,而是进入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在书桌上翻找东西。

  他没告诉任何人,在警局查看ZY的线索时,他收到了一条匿名短信。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一晚,我留了一样礼物在你房间的书桌上。

  ——ZY】

  书桌上该有什么东西他很清楚,于是不属于他的那样东西很快就被找了出来。

  一本关于心理学类的书籍,内容很丰富,有很多他看不懂的专业名词。

  书籍内容详尽,但是封面却很简陋,除了书名以外什么都没有。

  内文的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上面只有一长段话。

  “人们总会试图亲近于水,有些人对这种现象进行了解释:人在母体里时,先是在水中长大,然后才出生,与世界建立联系。

  我却有一种更加不科学,且主观臆断的想法:人会在水中得到真正的自由,你的潜意识在驱使你抛弃繁琐的事情,追求到真正的自由。

  如果有一天,你的身体感觉到疲惫,可以去看一看流水,或者感受水流的频率,这会使你放松。”

  庭仰没有对这段话发表什么评价,只是眼神里含着细微的讥讽。

  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流水声消失了,祁知序推门出来时,庭仰也正巧从房间里出来。

  庭仰手上的纱布已经换掉了,除了一些关节处还贴着创可贴,其他好得大差不差的伤口,直接暴露在空气里。

  他眼神清澈,指节分明的手上拿了一把带鞘的水果刀。

  随手转了几圈刀花,刀在指间旋转几圈,划出了漂亮优美的弧度,最后稳稳被握在手心。

  “厨房就一把刀,幸好我房间还有一把水果刀,不然今天只能吃外卖了……”

  祁知序觉得庭仰转刀花的样子很熟悉,“阿仰,你什么时候学的转刀花?”

  “没特意学,和转笔感觉差不多。”庭仰补充了一句,“挺顺的。”

  祁知序试着转了一下,刀在他手里不像在庭仰手里那样听话,“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他看着地上的刀,嘴巴动了动,而后顽强挽尊:“看来是我没什么天赋。”

  说着,他默默捡起地上的水果刀,将刀柄那一侧递给庭仰。

  庭仰接过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祁知序的肩膀。

  “陪我去切菜吧,在完成今天的晚饭这方面上,只有你有天赋。”

  晚饭有了祁知序的帮助,果然全程都很顺利。

  两个人在破旧的房间里吃着一顿不算丰富的晚餐,天气有点冷,但屋子里没有空调,只能搬一个小太阳电器过来取暖。

  小太阳均匀地散发热量,将他们这一隅照得暖洋洋的。

  一隅之外,天寒地冻。

  *

  寒假只有两□□仰前面拖了几天,江渎一中发的寒假作业还一字未动。

  看着小山丘似的作业,一向好学的庭仰也陷入了沉思。

  ……真的写得完吗?

  发呆没有意义,庭仰只沉默了一瞬,就迅速收拾好情绪,准备先挑好做的做完。

  刚抽出一张卷子铺在桌上,就听见屋外有人在敲门。

  庭仰只能起身,“来了。”

  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庭仰愣了愣,迟疑开口:“……阿姨?”

  门外站着的人是张逸泽的母亲,以往女人面容憔悴,此刻却多了点精神。

  张逸泽死后,庭仰很少能见到她,除了她不常出门这个原因外,还有一点他有意避开她的意思在。

  林梅仙穿着掉色起球的毛衣,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溢出来。

  “今、今天你去……”

  后面的话庭仰没听清,“您说什么?”

  第二遍她才说顺了这句话,“今天你去看看他吧,我昨天晚上见他,他说想见见你。”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必说明。

  庭仰没有任何犹豫,“好。”

  就算这件事只是林梅仙臆想出来的,那自己能给她一点安慰,也再好不过了。

  更何况,他现在心里的确一团乱麻,能找个“人”聊聊,也挺好。

  花乡街虽然破落,但它毕竟身处一线城市,墓地价格高昂。

  当初林梅仙为了给张逸泽治病,几乎倾家荡产,最后是庭仰拿出自己存的一点钱,才补上了葬礼费用的缺口,买了块各方面都还可以的便宜墓。

  坐车半小时就能到墓园,庭仰轻车熟路找到了张逸泽的墓碑。

  墓碑上面有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小少年脸极为稚嫩。

  庭仰放下手中的花束,看着低矮的墓碑,叹息道:“以前你总嘲笑我比你矮,现在我看你,得低着头看了。”

  墓园里柏树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十八岁这年夏天的风和十五岁那年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庭仰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随便拍了拍水泥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席地而坐。

  “你妈说你想见我,我猜猜看是为什么,猜对了你就起一阵风。”

  风停了,万物无声。

  这只是赶了巧风停了,庭仰却十分不唯物主义地觉得这是灵异事件。

  庭仰语调轻松地猜了起来,“钱不够花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烧一点?”

  起了一阵微风,柏树枝条小弧度摆了摆。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缺钱和我讲。”

  庭仰看着矮矮的墓碑,垂下眼低声道:“有人说小时候长得快的,长大就长不高了,我现在一米八二,要是你能活到这时候,我估计你最多也就一米八。”

  起了一阵大风,抗议一般还落了几片过道的叶子在他头上。

  庭仰拍掉头上的叶子,“不同意就不同意,报复我干什么?”

  “我们这么久没见,我都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了。”庭仰把自己买的那束花又抱了回来,“以前和你在一起,都是你一直说话,我来回答你。”

  他数了数花枝,随后把花束拆开,摆了一排花在张逸泽墓前。

  “这里有白玫瑰,白百合,栀子花……乱七八糟的,你看你喜欢哪个,落片叶子上去,明年清明,我给你带一大束过来。”

  很久不起风,庭仰也不着急。

  “你慢慢选,我不着急。”

  过了一会,庭仰又说。

  “要不然你还是选快一点,我有点冷。”

  终于飘了一阵磨磨蹭蹭的微风。

  一片叶子也没掉下来。

  庭仰叹了口气,“算了,就知道你也选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先走了,暑假再来看你。”

  庭仰走到过道里,顺着台阶一级级往下走。

  台阶两旁栽种的是香樟树,冬季依然枝繁叶茂。

  刚走没两级,一阵急骤的风倏而掀起,迅疾而猛的风让两排香樟树哗哗作响。

  随着声音的响起,一些本就摇摇欲坠的树叶顿时从枝干上跌落,在灰色的天空下下坠。

  不是特殊日子,墓园里几乎没有人。

  整条过道里只有庭仰一个人,就好像,这成百上千片落叶,是为庭仰一个人落下的一样。

  *

  天色已晚。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大桥,是最后一站,离家倒也不远。

  庭仰坐在公交车里看江水时,总觉得那漆黑的水面带着一些隐秘的黑暗,仿佛静波之下暗潮涌动。

  他没多想,收回目光开始回复祁知序的消息。

  【一见如故:你数学卷子写完没?我第三份的最后一题不会,能去你家让你教我吗?】

  【TVT:明天吧,我还没做到那里。】

  准确来说,一字未动。

  到家后,庭仰快速洗漱一番就准备上床睡觉。

  入睡前,他以为自己今晚会梦见张逸泽。

  在梦里回顾少年时的欢乐时光的确太过煽情,但在此时此刻,却是难得的幸运。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

  梦境里,夜凉如水。

  那年庭仰初二,他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写习题卷,燥热的气候让他心情烦闷,与母亲跌至冰点的关系也让他愈发沉默。

  蝉鸣的叫声不绝,嘶哑悠长,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诉说自己的苦难。

  屋子里有水流的声音,好像是水龙头忘记关了。

  庭仰没有起疑,母亲生病以后记忆力就差了很多,忘记一些事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起身往声源走,卫生间门关着,灯却亮着。

  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庭若玫跪在浴缸的外面,身体懒散地趴在浴缸边上,一只手拨弄着浴缸中不断升高的水面。

  “十分钟前,我在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就说,我看你还没洗澡,这一缸水是为你放的。”

  庭若玫的声音很好听,缓缓说着某件事时,会有一种流水的细腻温柔。

  “五分钟前,水已经漫过了我半条手臂,我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因为你害我等了那么久。”

  庭若玫站了起来,高挑纤瘦的身材配上纯白的长裙,像不染凡尘的仙女。

  “直到你刚刚进来,我已经有了一个新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冷漠的面容配上冷酷的声音,不难让人联想到真相的残酷。

  庭仰觉得自己在向下潜入深海,瑰丽壮阔的景象诱惑他不断向下探索,然而潜入深海产生的高压让他四肢百骸产生了类似粉身碎骨的痛觉。

  即使他已经看见了海底腐烂成白骨的尸骸,也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再靠近一点。

  “我……”

  庭仰话还没说完,庭若玫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前一带。

  对方长长的指甲掐在他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令他呼吸一窒。

  下一刻,天旋地转。

  庭仰的脑袋狠狠撞在了浴缸内壁,晕眩的感觉还没过去,窒息的感觉又漫了上来。

  一浴缸的水可以轻而易举淹没他。

  漫出来的水打湿了庭若玫的裙摆,她好像被露水打湿的百合。

  “我在想,为什么一直是我在付出呢?”

  “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好的结果。”

  “如果,当年没有生下你,我的生活会不会好上千万倍?”

  庭若玫因为这些年的体力劳动,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上一点。

  而庭仰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摔进浴缸时的剧烈撞击,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他拼尽全力想要掰开庭若玫的手,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

  庭若玫用力将庭仰按在水中,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都鼓起了青筋。

  她正在不遗余力地杀死自己的孩子。

  “你很痛苦吗?”

  “你感受到我的痛苦了吗?”

  庭仰没法回答她,缺氧的痛苦让他觉得自己在深海里沉没。

  大脑无法思考任何事,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肺部好像在灼烧,四肢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他的脑海里有无意义的白光和纯黑交替闪烁,最后汇聚成一片混沌。

  等庭若玫终于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时,庭仰已经不再挣扎了。

  他安安静静倒在水中,脖子处一片青紫。

  庭若玫感觉自己被人当头一棒打了下来,大脑嗡嗡嗡的,唯独麻木的肢体还在试图颤抖着将庭仰扶出水面。

  她抱着庭仰哭得声嘶力竭,痛苦攫取心脏,懊悔生根发芽。

  这就是庭若玫的爱,周而复始的矛盾与伤害。

  然而最可笑的是,庭若玫哭得真情实感,却不愿意给庭仰叫一辆救护车。

  大概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庭仰就这么死去最好了。

  过了很久,庭仰也够幸运,都这样了还能命大的活下来。

  他湿漉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下的床单被水洇成了深色,他好像躺在了水墨画上。

  浑身上下依旧没有一点力气,张了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反胃的冲动让他勉强拾起一点力气,侧过身,趴在垃圾桶上呕吐了起来。

  没吃晚饭,吐出来的自然都是水。

  水吐完之后就是胃酸,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难受的感觉才消退许多。

  庭仰房间里没开灯,就显得窗外的月光如此明亮。

  他扶着书桌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窗边,怔怔地盯着皎白的月光。

  筒子楼不算高,但人跳下去也还是会死的。

  庭仰低下头,看着蒙了黑雾一般的地面。

  他喃喃道:“如果我跳下去,会不会好过一点?”

  凉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过神,压抑住心里的负面情绪。

  手机嗡嗡震动一下,庭仰拿起手机,查看收到的短信。

  这不是智能触屏手机,只能收发短信和打电话的手机。

  【张逸泽:我看到一只大白猫蹲在我的窗户边上,好可爱!】

  庭仰盯着短信看了好久,才慢慢打字回复。

  【庭仰:明天给我也看看。】

  【张逸泽:你不说我也要带给你看看,我已经用鱼干诱惑住它了。】

  庭仰笑了笑。

  虽然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是我还是更想看看明天的大白猫。

  ……

  从梦境里醒来,后半段已经模模糊糊,唯独前半段的窒息感记忆犹新。

  庭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了张嘴,最后却没发出声音。他慢慢在床上蜷缩起了身体,过了会,却是突兀地笑了起来。

  窗外有一声短促的鸟鸣响起,远方有极轻的鸣笛声划破黑夜,摇摇晃晃荡进了花乡街。

  庭仰在这些平凡常见的声音里下了床,摸黑走到庭若玫房间门口。

  以往他总是以逃避的姿态面对一切,所以从不进庭若玫的房间,也不关心庭若玫在做什么。

  可是今天他在梦境里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知道真相。

  庭若玫的房间里面很整齐,警察来搜证也没弄乱屋内摆设。

  翻找了一会,庭仰才想起来这样东西已经被警察当做证据带走了。

  他停下手头无意义的行动,给郑康锋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有一会才接起来。

  “庭仰”

  庭仰靠在庭若玫的窗台边,清冷的声音在空气里扩散开。

  “郑警官,我突然想起来,我母亲日记本的前面半本你没拍给我看过。”

  郑康锋没有说话。

  庭仰接着道:“您方便拍给我看一下吗?说不定我能想起来其他线索。”

  此时再沉默就显得怪异了。

  郑康锋平静地说:“你知道了。”

  “应该吧。”庭仰靠在窗户上,好像倚靠在一片月色上,“毕竟我是当事人,总会有更加直观的感受。”

  郑康锋说了句,“稍等。”

  挂断电话没一会,他发过来很多张照片,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无一漏缺。

  庭仰没什么表情地点开第一张张照片,上面的日期跨度很大,最早的一页是庭若玫在庭仰初中的时候写的,最晚的就在庭若玫跳楼前半个月。

  【我现在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看了医生,他说我得找点事做,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下一篇写于半个月后,涂涂改改后只有一行字。

  【我伤害他了,流了很多血,他和我说没关系,我没说话。】

  庭仰没有在这几页多停留,因为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连着看了几页。

  【我答应他生日要对他好一些的,我没有做到。】

  【他受伤了,不是我弄的……他在学校也过得不好吗?我没问,但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

  【张家的小孩死了,这就是报应吗?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笑了好久,不过他看着很难过,我听到他半夜在偷偷哭……我还是希望张家的小孩去死,他过得有点太幸福了。】

  庭仰看到这一篇日记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

  在所有日记里,庭若玫都没有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这算什么厌恶吗,还是迁怒

  终于,在又翻了几页之后,他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了。

  【他走了以后,我又把药拆出来丢掉了,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我不打算治疗。】

  【他依旧会给我买药,但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吃过。我偶尔会装成从前的样子,让他以为我在慢慢变好,实际上,我都是同一个“我”。】

  【我知道他过得不好,刘莲春都劝过我,说他过得苦,让我好好对他——可是我不苦吗?】

  庭仰看着这几行字,突然不知道自己前几年省吃俭用,过成那副鬼样子的意义在哪。

  难道他很喜欢吃馒头吗?他一点也不喜欢,天天吃,吃得都要吐了,直到今天闻见馒头味都反胃。

  这一页如同当头一棒,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只有手指还在机械般往下翻图片。

  【我假装今天才发现他过得这么苦,假装我依然爱他,假装只有抱着他哭泣时才是清醒的——其实我一直清醒着。】

  【我每一次在他身上落下刀,从来不是疯着的,我就是想要他死。】

  ……

  ……

  ……

  【他为什么还没死】

  还剩下很多页没有看完,但是庭仰觉得自己不需要看下去了。

  一滴水落在了屏幕上,庭仰用掌心抹掉屏幕上的水滴。

  又是一滴,两滴……庭仰不擦了,熄掉屏幕,自上而下看着手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里倒映着一个人的脸,满脸的眼泪,很丑。

  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哽在他的喉咙里,想要吐出来,最后又什么都没有了。

  庭仰猛地将手机砸在地上,玻璃屏幕瞬间碎成蛛网。

  旧手机在这样剧烈的撞击下闪烁几次,很快就不堪重负地黑了屏。

  庭仰用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只觉得衣领似乎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慢慢跪倒在地上,头抵着床沿,泪水大颗大颗往地上掉,没发出一点声息。

  窒息感紧紧缠着他的心脏,他像是被勒在绞刑架上,绳索不断收缩,死死禁锢着他的脖子。

  庭仰只觉得下一秒就要痛苦的死去,却又苟延残喘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大哭一场。

  他就是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太他妈的苦了。

  可是难过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哭不出来了。

  所有的压抑都积在心头,喉中呜声哽咽,眼睛里却干涩得再也流不出泪。

  不能靠哭发泄,也不能靠伤害自己发泄,因为看到他受伤,祁知序会很难过。

  祁知序。

  祁知序,祁知序。

  庭仰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念着祁知序的名字,仰起头,眼泪就顺着通红的眼角往下滑。

  没有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却泪流满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前一片模糊,用力眨去眼泪,才让视线稍微清晰一点。

  那阴暗云层笼罩的人生里仿佛照出一点点光亮,他不可避免地想要再靠近一点。

  他的身体还在颤抖,好不容易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按了几下亮屏键,手机却没有一点反应。

  坏掉的手机无法再亮起,那积攒的一点勇气在这短短十几秒也被消耗殆尽。

  庭仰这一次没有把手机砸到地上,而是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疲惫地靠在墙上,另一只手死死握紧坏掉的手机。

  屏幕上贴的膜也碎了,边缘有好多炸开的玻璃渣,尖锐粗糙的边角扎着庭仰掌心柔软的血肉。

  庭仰察觉不到疼,反而越握越紧,他只有此刻还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挣扎着活下去。

  活着就是要这么痛吗?

  祁知序,我好痛啊。

  “砰。”

  这是他小时候在烂尾楼听见的声音。

  “砰。”

  这是蝴蝶落进花丛的声音。

  庭仰松开手,手机从手中掉了下去。

  他在手机落地的一瞬间,轻声说:“……砰。”

  不像。

  怎么样才会像呢?

  脑海里闪过一片被灯光照得波光粼粼的地方。

  未等他深想,昏沉的大脑已经无法再思考下去。

  庭仰就这么躺在地上,微微蜷缩着身体,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半昏半睡。

  他感觉有点冷,不是因为气候,而是从身体深处散发的寒意,同时他闻到了血腥味。

  奇怪,只是划伤手掌,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血腥味才是。

  坏掉的手机安静地待在一旁。

  庭仰不知道,在手机黑屏前的几秒里,他收到了来自两个人的短信。

  一个是郑康锋发的,只有一段话和一张图片。

  【郑警官:我知道我的行为可能有些多余,但是……如果你觉得难过,可以来我们这一起吃顿晚饭。饭菜不一定好吃,好在比较热闹。】

  图片拍的是警局简陋的小塑料桌,上面摆着几份一模一样的盒饭。

  还有一个是祁知序的。

  【一见如故:你睡了没?我总觉得有点不放心,要不我今晚来找你吧?】

  ……

  【一见如故:你睡了啊?好吧,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一见如故:晚安,好梦。】

  他的人生总是缺少这么一点巧合。

  以前不凑巧没有一个爱他的家庭,又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现在不凑巧错过两个人的短信。

  这里面无论改变了哪一点,他都不会走向后来那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