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一切都该有它们的因果。
譬如云中泪的母亲郑夫人曾经救过云瑶和云应泣一命，譬如云司裳在郑夫人死后保住了郑夫人的贴身灵侍半夏和山茶，再譬如云瑶为了救云中泪死去，而云中泪又以性命为代价救回了云应泣。
时间太久，想要说清当时发生了什么已经并不容易，但因为那些事情而产生的强烈的情感却始终没有淡化。
看着云中泪的尸体，云应泣沉默了良久。
少女脸上被嘲笑了一辈子的印记消失了，露出了原本清秀端丽的面容。此刻的她没有那些阴郁的情绪，安详平和得像是睡着了一般。
云应泣将她也安置在了储物符中。三个姐妹只剩下了她，到头来，她们三人的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
云应泣没有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的时间，现在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容她慢慢整理自己的感情。
魔王花遥现世势必会掀起轩然大波，整个天灵大陆都在水深火热之中。
浊气越发肆虐，魔化的人和怪物疯狂地攻击正常人，而幸存下来的人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斗死里逃生，却转瞬间开始互相猜忌互相残杀。没有人知道下一个被魔化的人是谁，更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背叛、算计、离间……修灵界人人自危，原本隐藏在繁华太平下的猜忌和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家族之间本来就不算牢固的合作关系立即在危险的倾覆之际分崩离析。
叶愿潇将魔族的真相告诉云应泣的时候，对方的反应并没有太过震惊。说实在的，做到灵主这个位置上，要是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的话就是真傻。
云应泣有些无奈地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能做什么？就算我相信，其他人会信吗？这个谎言维系了数千年，一旦被捅破，修灵者将被视为无耻无知的存在。就算这件事圆满解决了，修灵者也不会再被信任了。不仅仅是不被百姓信任，修灵者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她意兴阑珊地道：“这里被毁掉或是变得更好，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是在死亡线上走过一遭的人，很多事情她已经不在乎了。
叶愿潇有些惊讶，倒是林墨筝似乎并不意外云应泣的态度。她本来也不想和这个人多说什么，闻言直接道：“梦魇，魔王花遥已经现世，你该去找她。”
梦魇的身体微微一顿。
她自然该去找花遥大人。只是，好好的魔脉被弄成这样，她实在是没什么脸面面对花遥。
“丢面子或者挨罚总比死强。”林墨筝淡淡道：“现在去找她，你的魔脉或许还能修复。”当然，最主要的是魔域还有个棘手的东西在，多一个魔族就多一分把握。
被看穿了心思的梦魇似乎有些不自在，她点了下头，便扣好斗笠朝着魔族而去了。当然，这之后她遇见了自己作为“孟衍”时一直想要再见一面的那个人就是后话了。
毕竟是魔域，巫言不想也不好跟着一起。“我该去找亡祭和离忧。”
林墨筝摇摇头：“最好不是现在。”
鬼槐早就给她传来了消息，孟昌安带着不少修灵者朝着奈落塔的方向来了。那些人实力都不可小觑，没有一个是拖后腿的，这几日足够他们赶路，想来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奈落塔了。
只不过，那群人怕是要扑空了。封印已经解除，魔王花遥离塔，妖族也都不在现场，他们想抓人都抓不到。
林墨筝的神色微微冷了下去，她道：“巫言，你最好去南涡岛附近。”
向着奈落塔的方向来，却没有行动……那群人的目的恐怕不是阻止花遥现世。
理智告诉巫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质疑林墨筝的决定，但缜密的心思又让她问道：“南涡岛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出事。”林墨筝笑了笑，眼神却是能冻死人的寒意：“只不过，有些人惦记上了不该他们惦记的东西。”
北方望灵山上的梦霆里，孟盛年把自己关在内室里调息，可灵脉受损太过严重，他只觉得浑身刺痛无力，那种压抑的感觉让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不得已，孟盛年只好放弃了继续动用灵力，但他在撤了灵力结界后，呼吸不畅的感觉不减反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黑气，孟盛年立刻就意识到，梦霆恐怕是出了问题。
“怎么回事……”手腕上开始浮现淡淡的黑纹，孟盛年不得不忍着灵脉的刺痛，运起灵力结界护在身侧。他打开内室的门，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即便留下的人不是很多，也不至于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孟盛年眉头微皱，道：“兰芯！”
兰芯是孟昌安留给他的暗卫，这种时候怎么也该守在他附近才是。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头上戴着雪白的兰花玉簪的黑衣女子便从转角处走了出来。她提着一柄长剑，那剑身雪亮锐利，只是，在剑尖处似乎有鲜血滴落，而泛着冷光的银质面具又给眼前的人平添了几分危险和寒意。
只一眼，孟盛年就发现了这位暗卫的异常。
在她的身上没有一点下属该有的忠诚，反而都是仇恨阴郁和不加掩饰的杀意。
看着一步一步缓慢向他走来的人，孟盛年手中暗暗运起灵力，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不耐和暴躁，就像完全没有发现对方异常一样质问道：“兰芯，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兰芯停了下来，站在离孟盛年三步的位置：“孟盛年。”
“……”
兰芯淡淡道：“你早该知道，你已经是被丢弃的一方了。”
孟盛年的脾气并不好，他一向无法忍受被人挑衅，特别是被区区一个暗卫教训。兰芯的语气让他很是不满，所以他的态度也冷了下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过一个小小的暗卫，也敢如此出言不逊？！”
兰芯仿佛没有丝毫恐惧，就像是胜券在握一般，只重复道：“你早该知道。”长剑折射出雪亮的光：“孟盛年，你和被留下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抛弃了。”
孟昌安说得好听，什么留下休养，这种时候，留下一群老弱病残战力低下的修灵者在这里就是让他们等死。浊气越来越重，梦霆随时可能被怪物魔人入侵，留在梦霆里的人也随时可能会被魔化。
美其名曰“休养身体看护梦霆”，实际上就是担心这些人拖他们的后腿。孟昌安早就带着剩余的弟子先走一步了。
孟盛年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但如今，被兰芯这样提起，就算他再心大也听出兰芯话中的意思了。
梦霆……的确没有留下什么防护的措施。
要是真的不带走失去战斗力的人，又为什么带走了那四个灵女？明明那几个灵女都重伤，孟筱芙甚至处于昏迷状态，要说留在梦霆，孟筱芙以及其他那三个重伤的灵女才是最该留下的。所以，如果真的细细想来的话，孟昌安确实像极了甩掉了一个累赘。
只不过，孟盛年即便想到了，也不会在兰芯面前表现出来，他面色沉了几分，却克制着自己没有爆发出灵力。现在情况不太妙，两个人对峙这么长时间，就算其他的弟子有伤，也不至于无人发现异常。可是没有一个人过来。
周围太过安静了。
像是知道孟盛年的疑惑，兰芯抬起头来，道：“你应该是在找其他人吧？没用的，不会有人来。他们早就不会醒来了，事实上，他们再也不会醒来了。”
这句话让孟盛年的心猛然一沉：“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吗……”兰芯道：“我只不过是在知晓一些事情后，选择把令人作呕的地方毁掉罢了。”她抬起头，冰冷的面具掩盖住了她的神情，但孟盛年知道，那副面具之下一定是杀气凛冽而冷酷的表情：“你们对竹枝做了什么，你们心知肚明。”
孟盛年知道竹枝。更知道她最后的结局。背叛孟家而被暗卫杀死。这个杀死竹枝的暗卫就是兰芯。
孟盛年丝毫不觉这件事孟家有错，怒道：“她串通顾家背叛梦霆，清扫叛徒有什么错？何况，竹枝是死在你手下的。”
“你说得对，铲除叛徒，以孟家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确没错。”兰芯道：“不过……你们本就知晓一切，还让我们两人自相残杀，把我当成一个随意摆弄的棋子很有趣？”不等孟盛年回答，她又道：“或许吧。或许真的很有趣。只不过，既然玩也玩够了，就该付出点代价。”
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弥漫，孟盛年感觉一股热浪袭来，他又惊又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兰芯竟然会火烧梦霆。只是，就在他睁大双眼的一瞬间，兰芯的长剑便刺穿了他的胸口。
没有丝毫犹豫。从一开始，兰芯的目标就是他的命。
暗卫存在的意义就是杀人。如果是杀人，兰芯手里的剑不会有一点迟疑和偏差。
四周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房梁断裂的声音，孟盛年口吐鲜血，灵力尽数溃散，他的眼中是无尽的恨意和不甘：“就算杀了我又怎样，你想要见的人已经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阻止不了魔族，你也别想安稳地活着。”
“是啊，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兰芯语气中像是带着一点笑意，道：“你很幸运，虽然是被抛弃的家伙，却有我来帮你解脱。”长剑举起又落下，血液溅到了银质的面具上，留下几道红痕。
她摘下面具，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在她的手中是一支被修补过却仍能看出裂痕的竹青色发簪，她的眉眼温和了下来，在冲天的火光下，她轻声道：“我当然要活下去……你不会想见到我的，是不是？所以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必须活下去。我会晚些再去找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带着孟卿平和顾乐礼的人头向你赔罪。”
火焰焚烧不休，而身着黑衣的女子再次戴上了面具，她没有再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转过身，低声道：“姐姐，等我。”
天灵六三一年，望灵山梦霆被一场灵火尽数焚毁。大火由藏书阁起始，整整烧了七天七夜，直至建立百年有余的梦霆化为一片废墟。梦霆高阶修灵者孟盛年及其余数百名弟子死于这场大火，无一生还。
……
玉琼湾已经不成样子，晹宫弟子几乎全然身死，云应泣自然不会再回去。最终，她做了一个让自己都意外的决定。她选择了和巫言一起前往南涡岛。
姐妹三人里只剩下了她一人，三妹云中泪生前似乎对叶愿潇很有好感，那她也不介意帮着叶愿潇完成她们的计划。虽然云应泣也并没多问这位妖后有什么计划。
对此，林墨筝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云应泣会去哪里一样。
云应泣有符术，巫言也并非寻常之人，自然而言的，她们赶路的速度很快，于是也就遇到了带着一大批百姓的杨小六。
本来，杨小六带着的人并不多。结缘村说到底也是个偏僻处的小村落，怎么说也不至于有太多人，但不知怎么，路上投奔的人很多，不知不觉的，他们的行程一拖再拖。若是原本紧赶慢赶一个月能走完的行程，现在非要再延长十几天不可。
好在巫言和云应泣来了，在云应泣符术的帮助下，路上遇到的怪物都被封印，而浊气暂时有巫言来想办法，好歹是又坚持了几日。
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前，胡柒出现在不远处，并发动了林墨筝先前就安排好的传送阵。这传送阵能够直接将这群人送往南涡岛，而南涡岛那边已经有妖在等候。
“胡柒大人辛苦了。”怀抱桃枝正在疏散人群的女妖和一旁忙着施展妖术建造木屋的男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向着到来的胡柒行礼。
胡柒点了点头，道：“陶木，陶花，这些难民可有异样？”
那女妖陶花便道：“胡柒大人请放心，这些人皆是普通百姓，偶有些中低阶的修灵者。按妖主大人吩咐，安置得十分顺利。”
胡柒放下心来，道：“如此便好。”他继续道：“这些人都是一路逃来的难民，没有特殊要求，正常安置即可。”
陶木很是自然地带着那一大批人下去安顿了，陶花则有些担心道：“胡柒大人，您可有见到妖主大人和妖后大人？她们现在如何了？”
林墨筝和叶愿潇的行踪倒也不是秘密，只是胡柒近日的确没有见过她们。倒是一旁云应泣道：“她们解开了奈落塔的封印，魔王花遥现世了。”
陶花把目光投向云应泣，眼中担忧之色更甚。
云应泣道：“不用担心，我觉得没人奈何得了她们。”
陶花张了张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话。巫言和云应泣便自觉地回避到一旁去了。陶花安排了两只妖跟随在巫言和云应泣左右，又遣散了周围的人，这才道：“胡柒大人，我并非在质疑妖主大人的决策，只是，如今妖界没有天恕契约的庇护，妖主大人又在修灵界留下了传送法阵，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南涡岛恐怕……”
胡柒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的风险。当初林墨筝带着他瞒着叶愿潇跑到修灵界，除了想给那几个家族找找麻烦，更多的还是在暗地里布置这些传送阵法。布置这些阵法是瞒着所有人的，除了林墨筝和他以及胡陆外，其余的人全然不知，连叶愿潇都是不知情的。
直到浊气失控，修灵界乱成一团，被林墨筝安排支援四方的妖才知晓传送法阵的所在之处。这些法阵的维持和启用都极为耗费妖力，每个法阵的阵眼都连通在林墨筝身上。妖力的损耗过大，即便是身为妖主的林墨筝也必须谨慎地使用这些妖力，所以这段时日，林墨筝不会再轻易地使用妖瞳。
虽然不能时刻通过读心来把握全局，但花遥已经现世，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变故。
隐秘是必要的，如果不能保证消息的隐秘，在天恕契约失效而妖界之主又不在妖界的现在，有人想对妖界做点什么就会变得相对容易了。
胡柒没有多言，只道：“不必担心，妖主大人自有安排。传送法阵一事，不会再有他人知晓。你们看护好南涡岛，闵溪畔那边有我来守，绝不让他们有机会侵入妖界。”
陶花不再追问此事，道：“那另外的两位大人该怎么办？”
胡柒知道，她问的是巫言和云应泣。“那两位是得了妖主大人允许才来到这里的，既是妖主大人信任的人，就无需多虑。”
陶花微一拱手，道：“属下知晓了。”
胡柒又道：“西方来的难民如何了？”
“已经全部安置妥当，金尾银尾二位大人已经回到隐祈港。”
胡柒摆了下手，示意陶花去忙，然后他来到巫言和云应泣身边，简单交谈两句，身影便消失在了南涡岛。
一旁的杨小六正在随陶木一起整顿他带来的一大批人，有一个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边。那女子带着宽大的兜帽，道：“这位公子，多谢你带我们来到这里。”
杨小六早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不对，但仍是回应道：“举手之劳罢了。你不随他们一起？”
那女子似乎轻笑一声，道：“公子武艺高强，这种时候还是待在您身边更安全。”她停顿片刻，道：“不知公子稍后可有时间，小女子有一事请教。”
杨小六点点头，道：“日落之时，来南涡岛的水边吧。”
那女子没说什么，施施然一礼便离去了。
对上陶木疑惑的眼神，杨小六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要了结一些积压了太多年的东西罢了。”
或许是无处可去，巫言和云应泣也留在了南涡岛帮忙加固结界以及看护这些难民。
日头落了下去，女子如约而至，发现杨小六已经在水边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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