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假暧昧>第76章

  李喆把名片翻了个面,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退到一边打了个电话。

  几分钟后,他指着手机屏,兴奋地跟管嘉明说:“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

  “这个公司我以前有接触过。”李喆咽着一口虚气,道,“你还记得咱们几年前来北京拍广告的时候吗?这个姓张的就给我们公司一个艺人递过名片,那艺人还算讲义气,名片直接发给我了,然后我就托人去查过这个公司的信息。”

  李喆的话说得格外快,逻辑也不散,只不过他经纪人当惯了,也爱讲究一些卖关子的技巧。

  管嘉明没吱声,李喆扬眉问道:“你不问我查到了什么吗?”

  管嘉明这才说:“公司有问题?”

  李喆像是得偿所愿般地松了一口气,继续分享:“没错。这个公司就是一个H集团底下的皮包公司,注册资本只有一百万,但是主营业务基本是些洗钱的勾当。”

  “洗钱?”

  “还不止这些。”李喆把手机扣上,双手伸进裤兜,自信道,“我还发现,这个公司有一个庞大的赌博市场,甚至里面所签约的模特,都不是干正经业务的。”

  管嘉明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问道:“没人举报他们?”

  “这事儿就放不了明面上来,估计都是靠关系和钱给压下去了。不过这个公司手脚不干净,所以但凡有点动静,蛛丝马迹都不用找,自己就显形了。也就赖在H公司底下,很多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赚钱嘛,什么东西不沾啊——不过你是怎么会有这个名片的?”

  管嘉明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了李喆。

  李喆听完,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也太嚣张了,皇城睥睨,天子脚下,H公司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管嘉明:“你觉得他们能猖獗到现在,靠的是什么?”

  “自信?”

  两人说着说着,忽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一方面这件事只是跟H公司的私域业务有关,跟现在的窘境扯不上任何关系;另一方面,这种环环相扣的事情不是说能揭发就能揭发的。

  管嘉明知道,张因扬只是一面H公司对外宣扬的面具,真正的控制权并不在他手里。

  没错,他是要去会会这个老同学,可理由呢?就他所了解的,阿寻对张因扬并不在乎,所以导致阿寻发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阿寻一直不愿吐露的秘密,又是什么?

  管嘉明对李喆说:“你继续帮我查,所有他们违规的消息,都帮我拿到。”

  “这个没问题。”李喆点点头,“我最早后天就能给你。”

  *

  H公司30楼。

  张因扬按下密码,门开后,他忍不住揉了揉眼,摘下围巾,将外衣顺手脱下。

  身后传来密码门自动关闭的声音,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平复无果,只好继续往怀特的办公桌那边走。

  他速度很慢,所以还没抵达的时候,坐在定制真皮椅子上的男人有些按捺不住了,起身将他揽在怀中,拽起他的下巴吻了过来。

  张因扬已经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怀特在他这里做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拽,一点耐心都没有,而他的感觉就只是疼、麻木……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

  怀特像是终于从疲惫的状态中苏醒,在他的唇瓣里分走一点精神。

  神色缓和过来后,手移到他的衣襟内,不由分说地扣住他。

  张因扬终于感觉到微妙触碰,他皱眉想要远离,可怀特的力度远胜过他,所以他的小动作在怀特眼里,跟撒娇别无二致。

  “不想要?”怀特问他。

  张因扬克制说:“现在不行。”

  怀特停了手,张因扬呼吸一滞。他的头发被怀特抓了起来,连同他纤细却布满伤痕的脖子,也被怀特死死掐住。

  他对上怀特的满目红光,那里的征服欲无处巡行。

  张因扬哆嗦着嘴巴,面无血色地挣扎着,捏着怀特的高档西装,小心翼翼地乞求着。

  “请放……放手。”

  怀特像是没玩够,只不过片刻后把手松了,下一秒,他扯开张因扬的衬衣,那几粒扣子崩开后,他又顺手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夹子。

  张因扬想要阻止,只好将准备好的话竭力喊了出来:“我来找你不是这个。”

  “可我想玩。”

  “老板……”

  “嘘……别说话。”

  三十分钟后,张因扬累倒在了怀特的怀里。

  怀特十分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手碰到他的旧伤,像对待宝物一样欣赏着,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问他:“来找我什么事?”

  “老板,有几人来公司滋事,还有市监局的人也——我怕……”

  怀特笑了一声,站起来点了根烟。

  他摸了摸张因扬的肩膀,力度不大,“siren,你总是这样……”

  张因扬瞳孔微缩。

  “siren,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施展拳脚的时候如果要管得太多,只会事事无获。”

  张因扬像是被点到了什么,起身卸开肩膀上的手,语速变快了,“可我不想这就这么完蛋!我们弄了三年了,前前后后被人查了多少次?”

  怀特偏头睨他,“当年你可不是这个胆量。”

  “可那是市监局!”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爬到我床上来?”

  张因扬怔住了。

  “你想爬得高,走得远,最好闭嘴。”怀特不紧不慢道,“还是我对你放权太大了,你翅膀硬了?”

  张因扬以为自己有赌气的余地,可目前看来,他还是一句商讨的话都搬不上来。

  三年了,怀特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没变。

  他向他索取权利、金钱、地位,而他找他鱼水欢愉,行使偏激癖好。

  张因扬看着眼前的黑暗,都快忘了这样的日子是怎么过下来了的。

  没错,他现在有钱,也有地位,手底下还有几个小公司,可那些业务,那些不入流的勾当,他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做。

  没有理由,因为他怕了。

  今天这几个来公司滋事的人,都是齐寻的朋友,齐寻去医院的事情全公司的都传遍了,他虽然靠着一贯手段压了下来,可又能压多久?

  连同私底下这些生意,又能持续多久?

  张因扬满目无神,死死地攥着指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怀特看他,“你说的我心里有数。”

  张因扬:“继续瞒着吗?”

  他又被他掐住。

  怀特的鼻尖抵着他,吼道:“我告诉你,现在我们同仇敌忾,一条绳子上的人。我能用关系用钱藏起来,你最好也别动歪心思。”

  张因扬脖颈惨白,“一条绳上的?”

  “你别想甩脱。”怀特道,“我的手可干净得很。”

  张因扬顿住了。

  “你——”

  “要想赚钱,就少说话。”怀特警告他,“不想坐牢,就别给我惹事。”

  他松了他的脖子。

  张因扬被他一把甩倒在沙发上,缺氧地大口呼吸着。

  怀特转身,面对着落地窗,不看他道,“去把Simon叫来。”

  Simon,一位刚满十八岁的模特。

  是张因扬子公司新签的模特,也是怀特最近新看上的男伴。

  张因扬知道,怀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要蹂躏。

  他的手段和花样很多,癖好也很广泛。

  张因扬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去招聘的时候,给他面试的面试官中,怀特就坐在那里。

  那次面试,他以失败告终。后来他又接到了公司电话,说要他去一趟公司,于是他被请到了三十楼。

  他还能想起怀特当时对他说的话:

  “你想要高薪、想要好工作,我都能满足你。”怀特看着他的眼睛,笑,“你的眼色不纯粹,我没见过。”

  没见过,所以新鲜。

  于是他爬上了怀特的床。

  他以为自己能跟怀特谈一段美好的恋爱。

  但是,有这个想法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他而已。

  怀特对他说:“我不是把你当情侣……这样多没意思。你要乖一点。”

  那时他刚出社会,懵懵懂懂。

  他戴上了这个面具,用这层关系,来证明给学校那些没胆色的人看,让他们觉得自己能混得很好。

  他得偿所愿地维持了好几年。

  有次他开着豪车回家,家里的人都觉得他是老家最有出息的那一个。

  好景不长,这种荣誉没有维持很久。

  因为他和怀特的事被黎旭揭发了。

  那天母亲指着他的比他骂他孽种,爷爷说要把他踢出族谱。

  那晚他开车回到怀特家里,没有等到怀特的安慰,而是等来了怀特满身赤诚地与两个小男生在做游戏的画面。

  那天他就醒悟过来了。

  可局面已然成型,他没法一下全都剥离。

  这三年,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做事,他不敢忤逆怀特。怀特指东,他就不能往西。渐渐的,这种态势脱离了掌控,他麻木了。也顺其自然的,他心里那颗反叛的种子越长越大。

  怀特没把他当人。

  只把他当做一个能够泄气的玩偶、一个在他众多玩偶中,权利最大、他游玩兴致最高的那一个。

  张因扬要的是权利,是地位,是钱。

  没错。

  可他更想挺直腰板,当个正常的人。

  他受够了。

  张因扬吞下一肚子的怨气,咬着牙,最后就化作一个字:“……是。”

  *

  李喆领着一袋子早餐到住院楼的时候,看到管嘉明正在打电话。

  他没打扰,打开手机处理好最近狗仔泄露的照片,然后把眼睛看向窗外的太阳光,使劲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管嘉明这通电话讲得有够久的,前前后后三十分钟,李喆买的馄饨都快凉了,他还没讲完。

  这期间,他居然看到管嘉明各种不太现实的样子,看得李喆不停擦眼。

  虽然管嘉明憔悴了,但也是那种帅的憔悴,虽然他的头发有点乱,但看着好像有些日系。

  当李喆正想着管嘉明或许可以在日本拍个杂志出个道云云的时候,他猛得一震,下巴跟鼹鼠钻洞似的缩在衣领里头。

  管嘉明这种小家碧玉般的样子,大概只有在噩梦里见过吧。

  李喆冲自己做了个鬼脸。

  随后,他听到他一直在冲电话那边的人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我该怎么稳定?”“我应该怎么做?”“一定要这样吗?”,且都没有宾语。

  李喆靠近管嘉明,刚要问话,还没开口,就被管嘉明抬起的手制止。

  管嘉明挂了这通长达三十分钟的电话后,神色终于不再绷着了,眉宇一凝,五秒钟后又拨通了下一个电话。

  “……”

  结束后,李喆屁股都坐热了,一摸打包盒,得,早餐全凉透了。

  管嘉明将手机贴在胸口,李喆忍不住问:“你在和谁聊啊?”

  管嘉明的表情很牵强。

  李喆摆手,“算了。”

  管嘉明:“齐寻的主治医师。”

  李喆困惑:“医生不都在这里吗?”

  “不是这里的。”管嘉明说,“这个病已经很久了。”

  “啊?”李喆张大嘴巴道:“多久了?”

  “十几年了吧。”

  管嘉明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搞得李喆有点不对眉头了。

  “阿喆,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回去吧。”

  “我回去干嘛?”李喆说,“你不想搞清楚张因扬的事了?还有,为了避免你像昨天一样,我还是在这里陪你比较好……”

  他一直在留意着管嘉明的状态,很显然的,这小子只知道强撑着,而且演技特别差,明明黑眼圈都快成眼影了,还死命不休息。

  但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因为管嘉明一但坚持,谁也说不动。

  现在已经是齐寻入住病房的第二天,还没有醒来的征兆,昨晚医生已经来瞧过,说今天有可能会有改善。

  好在有了这句话,给管嘉明喂了一颗定心丸,所以他片刻不离医院,在病房里待了一整夜。

  李喆忍不住说:“你要不也回去休息一下?”

  管嘉明:“不用,我没事。”

  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李喆咽下后半句劝阻的话,盯着管嘉明起身走进了病房内。

  他看着管嘉明握着齐寻的手,轻轻地擦拭着齐寻满头的冷汗。

  晨间的阳光很好,照得脸都有些发热,虽然医院总是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可这般压抑的情境之下,这种味道反而成了一丝希冀。

  大多数人总觉得,生病的人好像到了医院,就会有一个好结果。

  李喆不忍打扰两人的独处,拎着早餐去找医院的微波炉了。

  屋门关上了。

  窄小的病房里,蓦然只剩下呼吸机和心电监视器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管嘉明听了一整晚,他总是想要打起精神,给自己一点宽慰的念头,可一看到齐寻躺在床上的样子,他就感到格外无力。

  就在管嘉明几乎快要被疲倦感没入的时候,握在手心里的指尖竟然轻微地动了动。

  管嘉明被千斤顶砸醒了一般,眼睛扫描着齐寻的神色。

  他看着他微长的睫毛,那里分明动了一下!

  “阿寻?”他激动地站起来,“阿寻?!——”

  他喜出望外,不停地喊着齐寻的名字,然而这些举动并没有让齐寻彻底醒来。

  茫然无措之时,齐寻突然呼吸急促,一阵咳嗽声隔着呼吸面罩断断续续地传来。

  管嘉明慌乱地抓着齐寻的手。

  一句浅浅的、宛如清风的声音敏锐地钻进管嘉明的耳畔。

  “嘉、明……”

  一旁的心电监护仪开始波动。

  警报声趁乱四起。

  齐寻的手再次没了温度。就这么软弱如柳枝般坠了下去。

  管嘉明愣在原地,猛地冲向门口,大喊:“医生!”

  不一会儿,一波又一波的医生闯进病房。

  管嘉明被支走了。

  他还想待在齐寻身边,嘴里不停恳求着“别让他离开我”,但是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离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在门缝间看到一束不偏不倚的光照在了齐寻的面庞上。

  他看得不真切,因为门很快就关上了。

  他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念头密密麻麻。

  那种害怕的,宛如身处孤岛的冰冷传遍全身。

  几个医生护士轮番上阵,一位护士靠近管嘉明的时候,本来还想说一句“不要拦路”,结果话才说完,男生就倒在了地上。

  随着病房内医生各种紧急治疗的声音,管嘉明终于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他倒地前,眼中竟然浮现出齐寻的影子。

  阿寻……

  他浑然不觉地想起多年前的一切。

  不是北京,也不是上海,更不是在这个小小的病房。

  而是在清丰镇。

  在那里,在家门庭下的桂花树下,他们彼此相望,闻着浓浓的桂花香,喝着阿婆煮的热气腾腾的桂花茶。

  阿寻。

  求你了,

  别离开我。

  ……

  “医生,他真的没事吗?”

  “只是营养不良,有些低血糖,我已经给他输了液了,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放心吧。”

  “可是,医生,他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不像普通症状啊。”

  “不用太过紧张……”

  是,李喆的声音?

  管嘉明睁开眼,白光让他格外不适应,他用了好一阵才缓和,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插着针管,四肢僵冷,他想用力,可完全使不上劲。

  他听到李喆和医生说话的声音,医生很快就离开了,最后只剩下李喆在病房内来回踱步的声音。

  管嘉明很想把眼睛完全睁开,可强烈的疲倦压着他,他无法做到。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忆出现了断层,一个念头瞬间浮在心间。

  阿寻呢?

  阿寻怎么样了?!

  李喆还在跟脑袋上的刀周旋,步子没折返过来,眼睛就先看到醒来的管嘉明。

  管嘉明直接从病床上坐起,被子掀开,想要下床。

  李喆眉毛一跳,蹦到他跟前阻止。

  “你要去哪?”

  “阿寻呢?阿寻在哪?!”

  管嘉明的声音虽然虚弱,可力度比他大两倍不止,李喆耷拉着嘴角,说:“你看看你现在什么状态,你和齐老师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能不能多关心关心自己?我说你——”

  他话没说完,管嘉明蛮力十足,将针管一拔,鞋都不穿,冲出了病房。

  李喆眼疾手快地擒住他,眼下这个模样,要是不早点说齐寻已经醒来的事,管嘉明恐怕会把医院闹翻。

  他扯住管嘉明的手臂,又怕用力过度,于是松了力,说:“你别激动,齐寻老师已经醒来了。”

  身子一僵,眼前这个高个子叛逆人士总算安定下来。

  李喆喘了口气,继续补充:“他现在需要静养,今天晚上才能开放探视,你现在去不了的。”

  管嘉明不说话,往前冲的蛮力也一一卸了,只剩下一具相当单薄的骨肉,不倒翁般站在那里,灵魂好像被抽了条似的。

  “你突然倒在了病房外面,把我吓死了知道吗?”李喆把管嘉明送到病床,给他盖好被子,“好在你没什么大事,医生说你就是低血糖了。”

  “低血糖……”管嘉明喃喃。

  “是,所以别这么造了。”李喆拉着椅子坐到床前,“以前你还能当当大象,现在你就是只蚂蚁,蚂蚁知道吗?稍微一碰,就能死。”

  管嘉明面无血色,他看着李喆递来的饭盒,仍旧没有胃口。

  李喆叹了口气,也不逼迫,“我把吃的给你放在这里,你想吃就吃,不过最好还是吃了。”

  “你也不想去看齐老师的时候是现在这个样子吧?他要是看到你病容满面,肯定高兴不起来……反正要我我就这样。”

  李喆知道,他得给管嘉明留一个单独思考的空间。现在他插手根本没用,因为管嘉明压根就没想好。

  在他印象里,管嘉明一直就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的聪明就是体现在这些地方。所以他会自己把事情做好,哪怕艰难无比,他也不会放弃。

  只不过,李喆唯一担心的是,管嘉明会因此走入极端。

  眼下就是最浅显的例子,如果因为齐寻,把他自己也赔进去,这也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哎……难啊。

  就在李喆预备离开房间之际,管嘉明喊住了他。

  “阿喆。”

  李喆转头,眼睛定住。

  病房里只有一盏灯,这灯的颜色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烤肉店时,第一次碰到管嘉明时候的情景。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孤零零地吃着一盘冒着油花的烤肉,孤零零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眼睛带着微妙的底色,是耀黑?钴黑?还是象牙黑?

  李喆以前学过美术,对各种颜色都很敏感,但他却分辨不清那时管嘉明眼里的色彩。

  只觉得很有故事。

  而此刻,他眼里的色彩几乎与当年重叠了,除此之外,还冒出一抹淡淡的清冷,像一轮皎洁的月,一轮灭了的太阳。

  李喆很少多愁善感,可此时他不禁想到,或许这些年管嘉明眼里的色彩似乎从未消失过,只是藏了起来,而且藏得很好,让所有人都看不见。

  “阿寻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李喆头顶冷冷的。

  “我不可能再失去他了。”管嘉明说,“你的话我都记得,谢谢你。”

  李喆吞了口唾沫,走到病床前,伸手试探般地碰了碰管嘉明的肩膀。

  “快吃饭吧。”他说着,突然有点想哭,“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这几天一定很辛苦吧?”

  “不辛苦。”

  李喆咬着牙说:“真是,都病倒了还嘴硬……”说完一抹眼睛,清朗道:“嘉明,放心吧。有帮得到的地方我肯定都在。”

  “嗯。”管嘉明点点头,拿起饭盒吃起来,没吃两口,想起什么,对李喆说:“阿喆。”

  “咋了?”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喆盯着管嘉明一脸老谋深算的样子,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李喆吐槽:“这工作狂属性……你还真是闲不住。”

  *

  工作室三人战败而归。

  住院部旁的花园里,龙谦给王珂丢了根烟,说:“根本进不去,他爹的。”

  何申帮他把话说全乎了:“本来都看到后门开了的,结果没几分钟就全是警戒,全京城的保安都去那上班了吧?”

  龙谦扯着嘴角,问王珂:“接下来怎么办?找不到人,原因也弄不到手。”

  王珂:“你们先回酒店吧。”

  龙谦:“啊?”

  王珂坚持说:“等齐寻恢复好了再找他们算账。”

  龙谦抠抠耳朵,“那你呢?”

  王珂:“我一人在这里就行,你们现在先回上海也行,延雨那边的竞标还没有下来,要不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李一梓瞄了一眼王珂,又瞄了一眼龙谦。

  不妙。

  他赶忙拉着何申漂移到一旁。

  龙谦不爽道:“这么着急把我们支走干吗?你又单打独斗啊?”

  王珂心态好极了,也有了解释的耐心:“不是把你们支走,是咱们分头行动。”

  “头在你这,我们几个群龙无首的,上哪行动去啊?”

  “……”

  “H不是要起诉我们吗?你忘了?”

  王珂努努嘴,不说话了。

  龙谦:“那我表态了啊,咱们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不就是起诉嘛,真当我在北京这几年书白读的。”

  他按住王珂的肩膀,点了点,又道:“先回酒店可以,回上海免谈。H公司的事情可以晚点再处理,但是不能你一个人。”

  龙谦的声音格外像法官,洪亮如常,底气十足。

  “不用等我们收到律师函,先发制人懂不懂?”

  王珂不解:“你要干什么?”

  “那当然是我们先打一枪,这子弹疼不疼的,打了再说。”

  王珂目送着龙谦一行人潇洒离去,心里有点复杂。

  倒不是因为进不了H公司,讨不到说法这件事。

  而是就在刚才,管嘉明的经纪人李喆请他帮忙的事情。

  王珂看了眼时间,已经临近黄昏了,天黑了一边,还有一边埋在云端,朦朦胧胧。

  他接着昏黄的光线深吸一口气,走到齐寻的病房外。

  敲门,轻声推开,齐寻已经醒来了,正坐在床头发呆。

  他穿着一身病号服,脸色很淡,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样子。

  那身病号服很宽大,穿在齐寻身上不太合身,给人一种强行塞进这件衣服里的错觉。

  齐寻已经醒来近一个小时了。

  王珂问过医生,医生告诉他,齐寻的病症很奇怪,可能跟心理问题有关。

  但是具体是什么原因,医生也不知情,如果要深入治疗的话,只有等齐寻精神状态变好后才能进行。

  可齐寻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精神状态变好,就连睡个安稳觉都是问题。

  王珂只能看到,齐寻这个病非常严重,但是齐寻却好像在强行支撑着什么。

  从美国回来后,他的意志力就不同以往。

  王珂感觉,现在的齐寻好像更坚强了一点。

  但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王珂进了门,脚步悄悄的。

  他答应了李喆的事,但是不知道李喆和管嘉明到底在筹谋什么。

  算了。

  王珂能做的,也就只有相信了。

  他抿着嘴,来到齐寻身边。

  齐寻还在揉搓着身上的部位,他的脑袋有点发颤,不过一直在克制。

  见到王珂,他像是从漫长的梦里回了神,声音小小哑哑地问:“王珂?”

  “阿寻。”

  王珂大气不敢出。

  “我……”齐寻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王珂摇摇头,“不用,你没事就好。”

  齐寻:“我现在能出院了吗?”

  王珂:“还不行。”

  齐寻:“那多久能出院?”

  王珂:“阿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

  齐寻停了手,话也不说了,低头将自己埋在膝盖里,摇头,“没有,没什么事。”

  王珂顿了顿。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

  他满脸怜惜地看着齐寻,心想,对不起阿寻,希望你能原谅我。

  “阿寻,再过几天再出院吧。”王珂琢磨着说,“H公司我们不打算跟进了,等你好了,咱们就直接回上海。”

  他原本想看着齐寻的眼睛,这样会显得更真诚一点,可王珂却心软了,他根本就不敢看,因为他怕一看,自己就会露馅。

  “不拍了吗?”

  “不拍了。”

  齐寻拉住被子小小一角,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手抓得很紧,“其他人呢?”

  王珂立马说:“龙谦他们先回酒店了。管嘉明他……”

  王珂瞄到齐寻的小动作,心里紧巴巴的,右手埋在裤兜里搓了几下,想要极力掩饰。

  “嘉明他怎么了?”

  王珂吐了一口气,说:“他……他病倒了,现在情况很不好,还没有醒过来。”

  齐寻终于将脑袋抬起来,死死地看着王珂的眼睛。

  王珂被吓得耳朵一热,话也哆嗦了,“那天你被送到医院之后,他突然就倒在了地上,医生抢救了很久,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他现在在哪里?”

  齐寻的眼里沆出一股气,几乎要把王珂吞没。

  王珂吓呆了。

  嘴瓢道:“就在隔壁的病房,阿寻,要不你还是先休息休息吧,管嘉明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齐寻哪里还听得到这些,他抽痛地从床上站起身,想要找到床底的拖鞋。

  可他没看到拖鞋,因为病房黑漆漆的,灯也没开。

  他急了,身子因为没有完全康健而跌落,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王珂心惊肉跳地想要扶他,还没碰到人,齐寻就伸手制止了他。

  “我没事。”齐寻说,“带我去找他。”

  最后王珂借来了两根拐杖,齐寻就这么颠簸着去了隔壁病房。

  李喆正在门口站着,见到齐寻,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

  齐寻拄着拐杖停在门口,李喆在一旁说:“齐老师,你病好了吗?”

  齐寻反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李喆:“情况不是很好,他长期失眠,导致精神欠佳,可能……”

  “可能什么?”

  李喆眼睛眨了眨,有些心虚地回答:“可能需要长期待在医院了。”

  齐寻嘴唇一抖,眼泪止不住掉了。

  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擦掉泪水,直接进了病房。

  廊道里的两个人见大门一关,皆是一颤。

  王珂:“阿寻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李喆:“你放心吧,我问过医生。”

  王珂:“医生不是说他需要再康复几天,不能下床走动吗?”

  李喆:“我问的又不是这里的医生。”

  王珂有点没听懂,“啊?”

  李喆说:“齐老师这个病,我听嘉明描述说,已经有些年月了。他这个病病因不明,所有的治疗手段都试过,效果都不太明朗。”

  王珂不解:“那这次就明朗了吗?”

  “许医生说要试试嘛。”李喆回答道,“不试试怎么知不知道结果?万一这个办法就是行得通呢?你放心,嘉明的病房里放了监控,一有问题咱们立马就能请医生过来。”

  王珂这才舒了心。

  “你们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啊?”王珂沉思几秒,又问,“虽然我也知道阿寻心里有秘密,但是这种事他会随便告诉人吗?”

  李喆淡然道:“咱们是别人,但管嘉明不是。”

  王珂一呆。

  李喆接着说:“有种坑叫好坑。好坑得设计。刚才演技不错。”

  “……”

  面对这夸赞,王珂实在是笑不出来。

  病房内除了呼吸机的声音,还有心电监控滴滴答答的响声。

  齐寻亦步亦趋地来到病床边,他不敢相信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看着病床上的少年,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坚持没有撑住,眼泪还是止不住了,淅淅沥沥地落在衣襟上。

  都是他的错。

  因为他,管嘉明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齐寻止不住地想,如果他没有去H公司该多好,如果他怯懦一点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可还能怎么办?

  他还是没办法,还是在原地踏步,还是没能冲破那层面如壁垒的城墙,哪怕他醒了,只要再见到那个人,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脑子里只剩下那个狰狞的夜,以及无数残破的梦。

  他保护不了身边的人,哪怕借走了管嘉明传来的力量,他也懦弱如纸糊的一样。

  在这个世界他谁也面对不了,他的勇气被打得七零八落。他胆小如鼠。

  齐寻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尽管他知道管嘉明一个字都听不到。

  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他坐在了管嘉明的身侧,看着病容满面的心上人,他不愿把这样充满伪装的样子藏起来。

  管嘉明因为他,都付出了这么多,他竟然还要隐瞒这些事情。

  他不该这么自私,他爱他,他必须亲口告诉他。

  齐寻望着管嘉明的眉宇,手不自觉地牵住他的食指,像是在画一个契约,他的动作幅度很小,一碰到管嘉明的手,一种莫名的安定感就将他包围起来。

  屋里没开灯,黑暗给两个人提供了交心的场所。

  “嘉明……”

  他叫着他的名字,沉沉地呼吸一声,他的话里没有任何力气,可心却很踏实。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我不是个正常人。”

  管嘉明的脸躲在呼吸罩后,齐寻擦擦眼睛,轻轻地在他脸颊边碰了碰。

  随后他扶正身姿,望着对面的监控仪器说:“我是个被领养的人。我真正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我都不知道。”

  “五年前,我试着去寻找他们,但是他们的名字和住址都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虽然现在的父母对我都很好,我还有一个很爱帮忙姐姐……她也很好。他们都想帮我,想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很努力,可我帮不到他们。

  “嘉明,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总把咬字放在第一位,他希望在梦里的管嘉明能听得清楚。

  “或许我一直在寻找什么真相,但是当我发现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真相的时候,我用再大的力气都没用。

  “我是不是很没用?

  “……没用到那么小,那么懵懂的时候,就被一个家庭老师——”

  齐寻捂着脸,埋着眼睛,他不敢再看管嘉明一眼。

  “他那么体面,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他,他教我数学、教我英语,什么都教。

  “他……他还教我身体健康,可是——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衣服脱光了教我?

  “我不知道,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告诉我人体构造,可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难以安定。

  “那天爸爸妈妈都不在,姐姐也不在,他把我衣服脱光了,然后——”

  话很无序,齐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像从身上一刀一刀地割肉,他残破不堪地想着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表情无比痛苦。

  “我什么都不懂,但我很不舒服。

  “嘉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不知道这件事的对错,所以哪怕得病了也不敢跟任何人说。

  “长大之后,我发现我不是他们真正的亲人,所以他们的关心是真是假我也完全不知道。

  “我一直想做一个全能的人,想要保护自己,想靠自己改变这一切。

  “可……可我做不到。

  “嘉明,我一想起那个晚上,就会变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天我在H公司再次见到他,我以为自己能够独自面对这一切了,可还是一样,我还是失败了。”

  “他说他想见我,我看到他的时候,病情就会发作,我就会变得控制不住自己。

  “嘉明,你还记得吗?五年前在上海,我给你打过电话的。

  “我很想你的。很想很想。

  “那天在上海,我也碰到他了,就跟昨天一样。

  “我错过了很多事,也把你错过了。

  “对不起,嘉明。

  “……谢谢你还能喜欢我。”

  屋子好像变得更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碰到你,我才找到一点可能性,认识你是我在这世上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嘉明……”齐寻的声音变得更小了,渴求般自言自语着,“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齐寻满脸连珠,却忍不住再次俯身吻到管嘉明的脸庞。

  “嘉明,醒过来好吗?我好想跟你说话……”

  握着的手渐渐变热,齐寻闭上眼,枕在一旁,他动作很小,他怕打扰到管嘉明休息。

  这些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知道,只有在管嘉明面前,他才能全盘托出。

  然而,就在齐寻看不到的黑暗角落,有人将手死死地握成拳头。

  呼吸的声音此起彼伏,心电图的曲线在齐寻的忽视下上下波动着。

  “嘉明……”

  管嘉明睁开眼,这一声将他唤醒。

  他一直都没睡,刚才齐寻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

  千言万语,管嘉明竟然一个字都说不上来,他这些年过得不好,原来他也一样。

  他轻悄悄地拔掉呼吸罩,伸手抹掉齐寻脸颊上的泪。

  齐寻感知到动静,抬头便对上了管嘉明的热光,凝固住了。

  “你……”

  “我没事。”管嘉明说,“病是假的。”

  “我——”齐寻还想说什么,结果被管嘉明抱住。

  他温柔地摸着他的背,音色很软,“阿寻,没事了,都没事了……”

  齐寻失声哭了,他手足无措地发着颤,竭力箍住管嘉明的腰。

  “你骗我……”

  “对不起。”管嘉明问,“后悔告诉我了吗?”

  有股灼热的力量从拥抱的余温中传递过来。

  齐寻奋力摇头,“不后悔。”

  “傻瓜。”管嘉明说,“齐老师不用事事都那么坚强的。在我这里,齐老师可以再胆小一点,懦弱一点的。”

  他像是自嘲地笑了,很潇洒地说:“我也一直在等你,也不会再离开了。”

  “……我舍不得的。”

  同以往每个刺骨凉夜唯一不同的是,管嘉明温暖的拥抱取代了漆黑的床被。

  他的话,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汇入齐寻心田。

  两人羽翼残破的人,在这小小的宽慰中,找到彼此的路。

  他们小心翼翼地拾起掉落的羽毛,横冲直撞地破灭黑暗,又毫无保留地凝聚在一处。

  你还能想起那段灰暗吗?

  能。

  暗处总有光明,只要耐心一点,总能看到尽头的洁白。

  那件事像一颗智齿,总会酸疼一阵,经受不住了,就要拔下来,丢远,舍弃,再不看一眼。

  勇气可能不会那么快到来,但若有值得信赖的人站在你身后,无私奉献,给你所有的关爱,那勇气只是一把沾满灰尘的剑,拂去尘埃,光辉灿烂。

  这就够了。

  齐寻想,或许他这十几年来,一直在等待的,就是此刻。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