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向他坠落>第37章 35 别说了

  门开了,伤痕累累的身体骤然暴露在亮光下。

  白项英原以为霍今鸿会害怕或者退缩,甚至做好了对方转身逃走的准备。

  然而没有。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他,短短几秒,而后进屋关上房门。

  “哥哥……”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白项英的手腕,发现对方并未抵触,于是改用整只手握住,托起来。

  “是昨天那个人干的,是不是?”

  “是。”

  “他又来找你了,趁司令不在。”

  “是我自己去见他的,司令知道。”

  “司令知道……为什么?”

  白项英抽回手,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按开电灯,然后自虐般地,缓缓转过身去,像是要让对方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清楚看在眼里。

  淡黄色的灯光打下来,一身斑驳无所遁形。

  霍今鸿冲上来,一只手从他耳边穿过拍下开关,屋子里复又陷入昏暗。

  “够了,哥哥……我看见了。”

  放下胳膊,他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离得很近。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一定是有哪道伤口还在流血,或者被水泡开了血痂。

  好痛啊……痛死了。

  “不是你自己去见他的,是司令让你去见他。”

  他想明白了。多么简单的事啊,若非霍岩山亲自下令哥哥又怎么会送上门去给那人渣欺负,明明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白项英别过头去,不说话。

  霍今鸿长高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他的眉毛。两个人相对站着,尽管对方看自己仍要仰头,但这面对面的姿势令他感到压迫。

  压迫感缘于身后而非来自跟前。

  很多年了,他惧怕背墙而立。即便真的退无可退,他宁愿身后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一头扎进去,在永无止境中坠落直至死亡。

  “我刚刚去司令部,他们说霍岩山明天才从济南回来。”霍今鸿低下头,突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白项英看着他额顶上的头发:“嗯。”

  “明天晚上,大概很晚的时候。”

  “嗯。”

  “哥哥,我现在去把他杀了,然后让警察把我抓走,好不好?

  “……今鸿?”

  “我去把齐继尧杀了,警察肯定会去找霍岩山,他脱不了干系……他本来就脱不了干系,谁让他害你呢,这样他们就都罪有应得了。”

  白项英抖了一下,低头去看对方的眼睛,想知道这话是不是认真的。

  “我也罪有应得,我不该回学校,我应该一直跟你在一起。”

  霍今鸿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而是死死盯着下面,小腹下方的一个伤疤。指甲大小的一块,像是烫伤。那附近还有很多别的痕迹,但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出是怎样落下的。

  “别说胡话……”白项英注意到他在看哪儿,微微侧身用手遮住小腹,“是,是司令叫我去的,我惹的事就得我自己解决,没有人害我。”

  这个遮挡的动作唤醒了霍今鸿。

  猛地收回视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衣装整齐,而对方不着寸缕。遮挡也只不过堪堪遮住下腹的那一小块皮肤罢了,肩膀侧转过来,将背后更多的伤口展露在他面前。

  和羞臊感一同涌现的还有耻辱和不甘。

  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杀人报仇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要是每件事情都能讲个罪有应得,那这世上哪还有这么多苦难和不公。

  “哥哥,我们先回屋去吧。”冷静下来,他拾起架子上的一条干净毛巾,抖开了轻轻披在白项英肩上,“这里湿,伤口会发炎的。”

  .

  霍今鸿将白项英扶回了卧室。

  短短一层楼的距离两人走了好几分钟,中途遇到两名警卫,随便敷衍两句避开了。

  一进屋白项英就瘫软下去。俯卧着摔倒在床上,他已经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耳鸣和沉重的窒息感吞噬着他的感官,仿佛一闭眼就会昏死过去。

  霍今鸿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回到浴室,放掉洗澡水,拿回那两件带血腥味的脏衣服,而后又回自己的住处拿来一些金创药——有一回跟警卫比划功夫时跌倒摔破膝盖,郭朝江给他用的。

  白项英已经人事不省,霍今鸿帮他把刚穿上的衣服重新脱掉,赤裸着身体,草草往显眼的那几处伤口上抹了药,然后盖上薄被。

  “哥哥,你先睡着,我这就去找大夫配药。”

  床头放了一罐凉开水。他不放心,用小碗倒出来为对方喝了点,又有毛巾沾了一点带着他的额头上——来不及去问勤务兵要冰块了。

  白项英还有些意识:“别找大夫……别让人知道我……”

  “我不带人回来,我就拿药。”

  “金创药就够了……”

  霍今鸿明白对方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的伤势。关掉电灯,他回到床边把被子掀开一条边——怕捂得太严实对伤口不好。

  “哥哥,你睡会儿吧,我去去就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

  白项英沉沉睡去,烧得没有知觉的身体甚至感受不到外界凉热,只知道呼吸滚烫,灼烤着鼻腔。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消炎药和冷毛巾起了点作用,他悠悠转醒。

  霍今鸿正好开门进来,目光相接。

  “哥哥,我买到药了,你等等,我这就帮你涂……还有两样是吃的药。”

  白项英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摊在桌子上,然后从兜里掏出张纸,一一对照着把每顿要用到的挑出来。”

  “你去了多久?”

  声音嘶哑,嗓子眼干得要冒烟。霍今鸿察觉到了,放下手里的东西从罐子里倒水给他喝。

  “对不起,找药店花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总是道歉?”

  “本来……应该更早回来的。”

  白项英接过碗,就着凉开水把药咽了下去。

  他想象不出对方是怎样拿着钱一个人上街去找药房,跟大夫转述自己的伤势。家里有军医,看病吃药从来不需要额外去找大夫,买药对他而言应该是件陌生而麻烦的事。

  “我不想听你道歉,今鸿,我的伤不是你造成的。”

  “对不起,我只是……”霍今鸿下意识地又说了那三个字,反应过来慌忙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可就是无法控制地,觉得哥哥遭受的苦难与自己有关。

  “哥哥,我给你涂药吧。”

  白项英半靠在床头,曲起膝盖分开。

  霍今鸿用棉棒沾了药粉往伤口上敷,先是脖子,肩膀,然后是和胸口腹部。动作很轻,但免不了引起刺痛,惨白的皮肤绷紧了,每碰一下就瑟缩着闪避。

  “别管我。”白项英察觉到对方的迟疑,闭上眼睛尽力舒展开身体,“我怕疼,但只是感觉,其实没那么疼。”

  “怎么不疼……”霍今鸿盯着他胸口破皮最严重的一块伤,如鲠在喉,“觉得疼,那就是疼的。”

  那伤斜着划过右侧凸起,好几条叠在一起,深的地方已经结了很厚的血痂,薄的地方擦破皮肤露出嫩肉。

  白项英睁着眼睛的时候他不敢仔细看,现在对方闭了眼睛,他胆子大些了,但仍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沾了药粉往那破损的裂口上撒。

  除了伤之外还有零零星星的红印,深深浅浅,有的地方依稀破了皮。霍今鸿猜到发生了什么,想要求证,但又害怕知道更多。

  白项英睁开眼睛看到对方的表情,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张开膝盖露出大腿内侧更为严重的鞭伤,交错着延伸到根部。

  霍今鸿顿住了,拿药的手微微发抖:“为什么……”

  “剩下的,我自己涂吧。”

  “怎么会这样……”

  “你要我说给你听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司令也会这么对你吗?”

  “不,司令需要我所以用我,他恨我所以要看我出丑。”

  “他故意折磨你取乐。”

  “他想看到我很贱的样子会,他叫我自己做给他看……”

  “别说了……”

  “那里,是我自己弄伤的。”

  “别说了,哥哥……”

  白项英没再说下去。

  房间里响起断断续续的抽泣,霍今鸿很压抑地哭着,许久不曾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