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女人离开后, 母亲的精神时好时坏。

  精力不济时,如濒临垂死的鱼儿恹恹地躺着,胸口的起伏是生存唯一的信号;精神亢奋时, 如躁动难安的夜枭整宿整宿地哭泣哀嚎,恨不得耗尽最后一滴血泪。

  母亲病了,或许已经病入膏肓。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无数次提起勇气想向邻里求助, 却在他们闲事莫管的眼神中望而却步。

  其实后来,等沙九言再大一些, 她才领悟母亲的消极和厌世一直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她。没有谁天生被人孤立,是她们自己甘愿活成孤岛。可惜的是彼时的她无法为母亲舔舐伤口,溃烂和死灭始终纠缠着母亲,将她拖入一个没有光明的深渊。

  沙九言日后常常苦笑, 幸好她没有母亲病得那么重……

  未来的某一天, 她会等到属于她的救赎吧?

  。……

  最终,女人撑着日益羸弱的身子骨,果真去市场买回了螃蟹,竟还顺利将它们弄熟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女人没有任何一次堪称成功的做饭经历。

  其实她是有天赋的吧,只是从前不肯投入、不肯努力。

  女人望着餐盘里橙红橙红的螃蟹,露出暌违已久的欣悦笑意:“小语想吃大闸蟹,我给她做好了。我还是有点用的,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人。只要我想,我是能当好一个妈妈的,对么?”

  女人的目光并不在对面的女儿身上,可沙九言还是哽着喉咙拼命点头。

  她好想好想告诉她的母亲,她不求别的, 只要母女相依相伴,做彼此的精神支柱,她们的未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当时的她没能将心意拼凑成完整的句子,日后她也曾懊悔过,如果她用足够分量的话语挽留,结果会不会全然不同?

  “看我,说这些干嘛呢。”不知是不是受到下厨顺利的鼓舞,女人的情绪比之前几天好转许多,一笑再笑,“来,我给你剥蟹肉,别放凉了。”

  “我自己来吧。”沙九言怯怯地伸手,被母亲轻轻拍回。

  “小语乖,你还小。剥螃蟹容易伤到手。”纵使只是片刻温柔,对久未感受过温馨家庭氛围的沙九言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

  她一瞬不瞬注视着母

  亲,眼眶里蓄起的水汽却倔强地不肯凝结成雾。

  她怕一个不争气地眨眼,泪水糊了眼睛,所有美好的呈现都将转瞬倾覆。

  然而残酷的人生告诉她,留不住的终将逝去。

  酸涩的眼睛已强撑到极限,极限过后是假象的轰然崩塌。

  女人温柔的面容如分崩离析的画皮片片凋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违逆的歇斯底里。

  对于精神受困的人而言,一处小小的不顺心都可能引爆心中的情绪炸。弹。

  女人和螃蟹较劲,较得忘我,较得疯癫,较得鲜血淋漓,较得万劫不复……

  连一只螃蟹都要和她作对么?!

  她攥着拳头死命砸蟹壳,为什么那么牢不可破呢?!

  这就是她的宿命吧?!

  殊死抵抗又如何,不过是闹剧一样的困兽之斗,她真的不想继续下去了,不想继续活得像个笑柄……

  沙九言冲上去抱住了她,紧紧缠着她,想要成为她在这个致郁的人世间最后的依恋和寄托。

  没有温度的怀抱,谁都无法提供热源。两人禁不住地战栗着,战栗的频率逐渐趋同,可彼此的心念却无法遏止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

  过了良久,在女儿的安抚下,女人好似沉静下来了。

  她去厨房冲净了手上或干涸或涌动的血迹,取了把剪刀折返回来。

  她没再开口,其实大多时候她都像现在一样安静,安静得近乎祥和和永生。

  女人笨拙地用剪子剪开蟹腿,露出里面雪白雪白的蟹肉。因为施力不得法的缘故,螃蟹肉被她绞得稀碎,有条状的、絮状的,片状的,形态各异。但沙九言万分珍惜,混着眼泪鼻涕小口小口地咀嚼吞咽,仿佛正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

  女人手上破皮绽开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她没去理会,就像根本没看到这刺眼夺目的鲜红一般。

  过了整整两个小时,三只大闸蟹终于通通喂进了沙九言的肚子里。

  女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沙九言小心翼翼地跟着笑,不顾脸上斑驳交错的泪痕正在逐渐脱水凝固。

  。……

  饭后,雨未停。

  阳台上,不再是孤影一只。

  女人坐在了女儿方才坐过的板凳上,瘦削的手臂将女儿揽在怀里,颠颠的节奏仿佛前后轻晃的小木马。

  偎在并不柔软也不温暖的怀抱里,睡意昏昏沉沉向她袭来。

  沙九言到底还是个孩子,哭得倦了,晃得适意了,体力不支就快合上眼睛。

  “小语,我对不起你。”女人的嗓音又低又哑,原本是催人睡眠的,沙九言却一个激灵翻身面向她。

  草木皆兵,眼皮不再难分难舍,沙九言瞪圆了眼睛警惕道:“妈妈,我不怪你。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从死寂中破土而出的顽强新生在女人灰暗的眸子中跃动起来,逐渐涂抹上鲜活的色彩:“是啊,这段时间我过得好辛苦呢。幸好还有小语在,只要你在,我就觉得再辛苦,我也能挺过去。”

  沙九言柔软的小手拂上了女人消瘦的面颊:“妈妈,再等我一下吧。等我长大了,我会照顾你,让你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女人抬起冰凉布满创口的手覆上女儿的手,牵引着它来到自己唇边,拇指可以感受到唇角的提拉。

  嘴唇翕合间,吐出了当下她对女儿的承诺:“嗯,我会等我们小语的。”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可雨后永远等不来连接未来的彩虹……

  。……

  “沙经理?”

  “沙经理?”

  “沙经理?你还好吗?”

  如同陷入泥沼忽然被人连根拔起,沙九言只觉得口鼻间尽是咸腥的泥土气,难受得直想憋气,憋气得大脑缺氧。

  一系列的负面反应让沙九言忍不住扶上额角,她勉强笑笑,对电梯里喊她的人道:“我等上去的电梯,你们先走吧。”

  扫了一眼手机锁屏,沙九言有些吃惊,一个晃神就晃过了下班的点。

  足见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力,直至今日仍是不可估量……

  来来去去,电梯不知道运了几趟人,沙九言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呆立在这表示困惑。

  她终于按了上行键,电梯晃晃悠悠来到这层接上她。

  密闭的轿厢很难不叫人继续沉沦。

  她想,在两位母亲这段凄恻又壮烈的感情中,唯一被牺牲的人恐怕是她吧……

  说好的有我在就能挺下去呢?

  说好的会等我长大呢?

  她告诉自己崭新的人生已经开启,但她始终忘不了那把剪碎螃蟹壳的剪刀是如何剪碎小小年纪的她曾畅想过的那个关于未来色彩斑斓的梦的……

  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形容枯槁、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亲眼目睹她腕间的鲜血凝结成漆黑的封印;亲眼目睹那只浸在血泊之中的剪刀还咧着口嘲笑这无趣的世间。

  从此,她活着,却常常茫然不知为何而活。

  或许是她不愿像两个母亲一样不负责任。

  可惜她仔细想了想,她其实并没有需要负责任的对象。茕茕孑立,无依无靠。

  慢慢地,她有些理解母亲逗留人间最后的心情了。人活于世,总会生根发芽几条牵绊,但倘若最粗壮最坚韧的那条被扯断了,其他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她对母亲而言,大概就是这种不值一提吧……

  事过境迁,她却始终没有原谅或释怀的打算。

  她的两个母亲都有选择的余地,可一个骗一个,一个又继续将这种欺骗加之于最无辜也最无助的她身上。

  这不公平。

  纵使遍地人情冷暖,多少人在磨折中妥协求饶,就会有多少人奋起呐喊“这不公平”。

  她抚过她的头发,做过她爱吃的大闸蟹,给过她一个又一个美好幻象。

  最后,她亲手送她去往了一个没有亲人,顾影自怜的未来。

  很好,她解脱了,而她……

  又该何去何从?

  。……

  “哔——”电梯门应声而开,顶楼到了。

  散碎一地的伤感算什么?

  她收拾整理过很多次,这次也不例外。

  微微勾起唇角,付之轻蔑一笑,做回那个所向披靡、坚不可摧的沙九言一点不难,不是么?

  把文件抱在胸前,沙九言缓步来到江总的办公室前。就是不知道耽误的那会儿江总是不是已经下班回家了。

  沙九言是怎么也没料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飘出一连串并不符合那个扑克脸的欢声笑语——

  “啊——张嘴呀,我喂你。”

  “不吃不吃,我想吃广式那口味的,路鹿这做的什么呀,四不像。”

  “诶哟,人家给你做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你不吃我自己吃。”

  “你吃独食太过分了啊!”

  “是你自己瞎挑嘴的……”

  “你用嘴喂我,我一定吃得比谁都香。”

  “……”

  不是路鹿的声音,是江总和别人么?那样的亲热情切的口吻……

  心乱如麻,沙九言克制不住地探出视线,从房门的夹缝往内看。

  她的人生中已经有太多毕生难忘,且几乎每一桩都是消极的、负面的,这次竟也难逃这个悲剧的定律么……

  遥遥望着。

  办公室里,暖色的灯光映着暧昧旖旎的角落,如同扬起四周黄澄澄的细沙,飘舞翻飞,无形之中包裹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莫担心哈,突破马上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