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宋煦【完结】>第五百章 恩怨情仇

  不多久,章惇就来了。

  他已经很习惯与赵煦以及孟皇后在这样的场合吃饭,叙话,行礼之后,就坐在赵煦对面。

  鱼锅是炭锅,鱼汤翻腾,香气四溢。

  赵煦拿起勺子,自顾的盛一碗,道:“我先照顾下权哥,二位卿家都自便,无需客气。”

  赵煦盛的不多,有小心试了试,确定没刺什么的,这才小心的喂到权哥嘴边。

  小家伙双手抓着赵煦的衣襟,小嘴吧唧吧唧,每喝完一勺子,就大眼睛紧盯着赵煦,双手用力。

  赵煦笑着,不断的给他喂,道:“咱权哥像我,喜欢吃鱼,喝鱼汤。慢点喝,等你长大了,父皇带你去钓鱼,你母后给咱们做,啊,想想,这画面还真不错……”

  孟皇后在一旁看着,轻轻微笑。

  沈括有些拘谨,倒是章惇自然的多,谢礼之后,就自顾拿起碗,盛了一点鱼汤与肉,不苟言笑的自顾吃起来。

  沈括见着,连忙跟上,只是动作十分拘谨。

  赵煦喂了几口,就将小家伙递给孟皇后,盛了肉与汤,一边吃,一边笑着道:“朕亲手钓的,圣人亲手做的,这种机会,日后未必还有的,多吃点。”

  章惇没有什么反应,沈括连忙倾身,可不是,官家钓鱼一次不知道得等多久,还得皇后娘娘亲手做,天下人,有几个人能尝到?

  赵煦吃了一点,就道:“各项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章惇闻言,放下碗,擦了擦嘴,直视着赵煦,道:“以大宋律为本的各项律法基本梳理完毕,过几日,臣打算召开政事堂会议,予以通过,明年颁布。以田亩,赋税,官吏为要点的各项大政,也已经相对成熟,具体政策只剩下一些细节还需要磨一磨。焦点问题是人事,支出,朝廷里还有一些分歧,臣正在努力弥合。”

  赵煦对章惇的能力是信任的。

  他其实一直在抓大方面,各种细碎,复杂的问题,以及各方面的反弹都在章惇在压着。

  章惇从来没有向赵煦叫苦或者求援,在这般复杂的情况下,他还能压得住朝局,本身就是能力不一般。

  赵煦端着碗,道:“官位,钱粮,向来是焦点,不奇怪。必要的时候,要有挥刀的魄力,干脆一点。”

  大宋官场原本很膨胀,虚职太多,但实权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削减就更是了,朝廷内部争议实属正常。钱粮那就不用说,手里的钱粮本是巨大的权力,还有难以言说的延生。

  并且,‘京察’之下,朝廷要对全国的府州县主官进行前所未有的调整,章惇用‘争议’,已经是搂着说,这还没有散开,要是散开,朝野得炸锅。

  章惇应着,继而就问道:“官家,文彦博怎么说?”

  赵煦一笑,道:“他会主动上书,揽下田亩与户丁的事。并且,对于朝廷各项政策会鼎力支持。”

  章惇严肃的脸上有些和缓,道:“是。那臣就将那些人撤回来。”

  赵煦摇了摇筷子,道:“压力要保持,就让刑部,御史台盯着他。”

  章惇无所谓,余光看了眼沈括,道:“官家,另外就是江南西路,这件事,悬而未决,应当在年底之前了结。”

  赵煦吃了块鱼肉,道:“文彦博会上书,要求严厉处置。王存那边,有什么消息?”

  章惇目光有些冷,道:“他免了一些人,临时任命了不少,看似调和,实则也是暗藏了培植势力。并且,对于贺轶之死,他没有查出什么,建议朝廷以‘劳累过度’结案。”

  赵煦眉头挑了挑,继而思忖着道:“他不应该是这个态度,是文彦博入京,刺激到他了?”

  章惇道:“应该是。他去的途中,在苏州,杭州等地停留不短时间,打着维护朝廷的名义,见了不少人。他奏本里,也举荐了其中不少。”

  西湖边上,现在是那些被罢官的反对派的聚集地,苏轼前不久还在那泛舟,吟诗作对。

  赵煦哼笑了一声,道:“私心重于公心,能办好公事吗?”

  章惇道:“官家,臣打算将王存叫回来,令派人处置。”

  所谓的‘叫回来’,其实就是一种‘无能撤回’,本身就是对王存的惩罚。

  赵煦喝了口鱼汤,又瞥了眼孟皇后怀里的小家伙,道:“时间上来不及。再等等,等王存的正式奏本,如果还是这样糊弄,以政事堂名义,给予他警告,对于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大换血。江南西路,要成为南方的开封府,改革的试点!”

  这是赵煦与章惇等人谋划已久的事,之所以拖到现在,其中也有想看看江南西路的水还有多深!

  章惇抬手,道:“臣领旨意。”

  沈括在一旁听着,神情不动,心头一震再震。

  不说其他,单说给予王存警告,对江南西路大换血,这两件都是会震动朝野的大事情!

  赵煦看了眼沈括,与章惇笑着道:“刚才朕与沈卿家聊了不少事,大相公,太学要好好用一用,尤其是对于明年‘绍圣新政’的各种情况,要对他们宣讲明白。年轻人,是我大宋的未来,他们的想法与态度至关重要,要认真对待。”

  突然来这么一句,章惇有些不太明白,还是道:“臣明白。”

  赵煦看向沈括,道:“对于‘绍圣新政’,要多对太学生员宣讲,并鼓励他们向那些不了解,不理解的人解释。不止是太学,还要邸报各处学府。”

  章惇一点就透,躬身道:“是。臣建议,政事堂以及六部尚书等,在太学挂课,定时前去上课,给太学里的年轻人答疑解惑,以使他们理解朝廷大政,支持朝廷政策。”

  赵煦双眼一亮,道:“这个想法很好,朕支持。刚才,朕与沈卿家讨论了很多事情,事关太学的改革,待会儿,沈卿家再与大相公好好说说。”

  沈括侧身向章惇。

  章惇与他微微点头,与赵煦道:“工部那边,上了几道奏本,言称要对工部的既定计划进行改变,侧重点放在土地整修,民渠灌溉以及开垦荒地等等,两河以及官道的整修,无需耗费过多钱粮,徒耗民脂民膏。”

  一旁的沈括听着,神情多了一丝不屑。

  当年的乌台诗案,就是沈括揭发的。沈括与苏家,或者说苏家父子有着极其复杂的恩怨。

  这种恩怨又不是私人而起,却又没在私人而终,着实难以言说。

  但沈括对苏家父子,苏洵苏轼,极其不喜,甚至是厌恶,这些事,可追述到二十多年前,王安石变法之时。

  第五百零一章 大赦一事

  章惇所说,赵煦其实已经知道。

  苏轼的奏本,凸显了‘以民为本’,他要将大部分朝廷拨款的钱粮,用在最底层。

  赵煦端着碗,没有评论,反而道:“大相公怎么看?”

  章惇直言不讳,道:“苏子瞻有才华,有抱负,但格局不够。他将这些钱粮用在田亩整修,灌溉之类,想法没错,但真要去做,估计七八成得变成火耗,真正用到实处的,估计不到一成。”

  沈括在一旁微不可察的点头,他赞同章惇的话。

  现在大宋官吏普遍的人浮于事,外加贪腐横行,钱粮弥耗,实事了了。再说,田亩整修、灌溉这样最辛苦的活,有几个世家子能去做?

  这种事,必然是旷日持久,投入浩大,而且不比登记户丁,清丈田亩来的容易。

  不管是从务实角度,还是经济角度,苏轼的奏本,确实不切实际,格局不够。

  赵煦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筷子,道:“请蔡相公去找苏尚书好好谈谈,另外,陈浖用一用,看看他能不能成事。”

  章惇抬手应下,道:“官家,另外就是,夏辽的使臣,估计会在年底到,朝廷该是什么态度?”

  赵煦手里的汤冷了,孟皇后接过去给他盛。

  赵煦趁机就倚靠在椅子上,神色沉吟,旋即就晒然一笑,道:“对于辽,还是一贯的态度,咱们坚持互市,互设使馆,并贸易、人员来往自由,时不时增加谈判难度。对于辽国境内的叛军,要深入的联络,钱粮,兵甲都可支援他们,帮助他们发展壮大。另外,北方各路的重点,要从李夏转向辽国,不是防御,而是要采取进攻姿态,对于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推演,要不间断进行,各种演练更不能停,持续的给辽国增加压力分散他们的兵力……至于李夏,到了这种程度,他们也就是苟延残喘,以他们的国力,十万大军已经养不起,耗着他们……”

  章惇躬着身,不时点头,以示他明白。

  沈括在一旁,神色暗凛。

  这些都是国之大政,别说他了,怕是一般的六部侍郎,甚至是尚书都未必会知道。

  孟皇后则忙着照顾权哥,操弄桌上的饭菜,至始至终她一言不发。

  赵煦说了好一阵子,总结的道:“我们与辽国或者说,中原与北方的战争,不止我大宋不会停,相信未来几百年都不会停。所以,我们与北方迟早会有一战,而且是关乎国运的生死之战。这一点,大相公要谨记,朝廷也要铭记在心。朕知道,我大宋朝野厌战,能和的绝不战,很是能忍。必须要给朝野树立正确的卫国意识,苟延残喘,圈地自安这样的心态,决不可有!”

  章惇与赵煦有很多共同点,其中之一,就是‘强硬’,章惇的强硬,不止是对内,对外也是一样。

  章惇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严厉,躬身道:“臣铭记圣训!”

  赵煦嗯了一声,喝了口鱼汤,笑着道:“这些大相公都有腹稿,朕就不赘言了,等他们来了,要朕见见就见见,不见就不见,无非就是彼此试探,拖延时间。”

  章惇道:“是。臣计划,明年出去走一趟,为各位巡抚站台,还请官家允准。”

  赵煦眉头皱起,朝廷现在全是章惇在撑着,他要是离京,还不知道京城要出什么乱子。

  赵煦心里斟酌着,道:“先看看时机,明年,或许咱们都要忙的脚不沾地,未必能有出汴京城的机会。”

  章惇也有同感,道:“臣明白。”

  赵煦回头看了眼孟皇后怀里的小家伙,忽然有些意外的道:“朕突然想起来,权哥,好像不怎么哭闹,一直很听话,乖巧。”

  孟皇后这才说话,轻笑道:“官家说的是,母妃也曾说过,说权哥将来肯定是一位谦谦君子,儒雅有礼。”

  赵煦笑了笑,道:“小孩子哪有什么定性,再说了,君子可不是什么好词。”

  孟皇后眨了眨眼,神色疑惑。君子,怎么就不是什么好吃了?

  倒是章惇不动声色的看着赵煦,他刚才,听到了‘母妃’二字。

  这‘母妃’可不是随便叫的,尤其是官家嘴里。

  章惇敏锐的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没有点破,好似没注意其中的不太寻常。

  沈括是真没注意,他看着孟皇后怀里的权哥,心里思忖的是:官家,未必希望一个谦谦君子继承皇位吧?

  赵煦只是随口一说,话题很快又转回来,与章惇说着朝中内外的事情。

  两人随意交谈,慢慢吃着,将朝廷里的诸多事情,在三言两语间就敲定了。

  ……

  此时的礼部,少有的聚集了七卿中的三位。

  御史台御史中丞黄履,刑部尚书来之邵联袂拜访礼部,与礼部尚书李清臣在谈论着各种事情。

  “大理寺那边,倾向于严判,以遏制朝野的不正之风。”

  黄履端坐,神色冷肃。

  他说的还是‘林唐夜骂章府’的事,里面牵扯出了众多朝臣的族人。不止这些重臣面临巨大的压力,甚至于章惇都被人找上门。

  来之邵绷着脸,没有说话。他家里的老娘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是用尽办法,一点用没有。

  李清臣将来之邵的表情尽收眼底,却道:“大理寺不归我管,也不归你们管,甚至是大相公都管不到,怎么判,是他们的事。我们还是说说大赦的名单。”

  来之邵也不愿谈论,便道:“好。”

  黄履其实很想讨论一下,因为他觉得还有不少人没有抓,这样放过太轻易了。但他们两人不愿谈,他也不能强求。

  李清臣见两人同意,便道:“我的想法是,大赦的范围,应该定在官家亲政之前,对于被司马光,吕大防等人以各种‘诗案’流放的,通通予以赦免,甄别归朝。对于一些不赦之人,自然不赦,不做讨论。刑期十五年以上的,不赦。贪腐,草菅人命,攻讦‘新政’诸如此类,不赦。违反军法、通敌叛国等,不赦……”

  来之邵与黄履面面相觑,按照李清臣的说法,那大赦的范围将被大大缩减!

  这似乎与官家、大相公的大赦本意相冲突。

  官家与大相公,希望借此收复人心,笼络朝野,增加‘新法’的支持,减少阻力。

  李清臣的说法,将相当一部分‘应该’赦免的人给排除了。

  真要这样做,将会有非常多的人失望!

  第五百零二章 大赦不赦

  李清臣即将拜相,来之邵与黄履都要表示尊重,对他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

  ‘大赦天下’,虽然有不赦之说,但不会限制那么多,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并且,这次大赦,不仅仅是赵煦御驾亲征大胜西夏,也不是明年改元,更不是权哥出生,根本意义还是在于,赵煦与朝廷希望借此缓和朝野的紧张关系,减少‘新法’阻力。

  来之邵故作思索的道:“这样的话,大赦之人会大大的减少,尤其是涉及的官宦,几乎要减半,这怕是与官家、朝廷的意愿相悖,并且,文相公,王相公那边未必答应。”

  李清臣面色俨然,看向他道:“我看到刑部大赦的名单,包括了孟家,高家,还有一些宗室?”

  来之邵神情微变,继而就沉色道:“李尚书不同意?”

  孟家,自然是孟皇后之家。

  高家,是高太后的亲族。宗室,指的是当年涉嫌谋算赵煦,抢夺皇位的燕王等人。

  高家,孟家以及燕王等,在赵煦亲政,章惇掌权,‘新党’复来,都遭到了清算,高家几乎形同虚设,孟家只剩下孟皇后与孟唐姐弟,燕王等身死,孩子都还在十岁以下。

  现在孟皇后生下皇嫡子,那么赦免孟家,似乎是理所当然。赵煦亲政,高太后过世,那么过去的那些龌龊就应当烟消云散,官家与朝廷须展现大度与宽仁以示天下,收拢天下人之心。

  李清臣没有任何婉转,很是干脆的道:“他们犯的都是不赦之罪,没有进一步追究已经是官家宽仁,若要赦免,我坚决不同意,哪怕到了御前,我也是这么说!”

  在‘新党’中,章惇是脾气最为暴烈,触怒他,轻则流放,重则开杀戒。但他到底是大相公,时时都在顾全大局,尽力压住脾气,甚至有些压过头,给‘新党’上下一种‘憋屈’的感觉。

  倒是李清臣,他更为直率,在很多问题上,敢做敢说,行事凌厉,干脆果决。

  ‘新党’针对‘旧党’的清算,包括吕大防,司马光等人,甚至要褫夺高太后的尊号,他是其中主要参与与推动者。

  包括要废孟皇后,他也是幕后的策划。

  说是‘幕后’,实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新党’的集体想法。并且,虽然被赵煦给压制了,但他们没有死心。

  来之邵与黄履看着李清臣的态度,都是拧眉。

  他们两人都与章惇关系莫测,是章惇的坚定支持者,在章惇受辱的事情上,表现的尤为强烈,抗住了巨大压力,要查办到底。

  可是,在针对‘旧党’的问题上,他们固然怨恨,也在清算,远没有李清臣的强烈,坚定,不遗余力。

  “这些,大相公知道吗?”黄履问道。

  李清臣道:“我们这是部议,商量好了再上报。”

  黄履懂了,道:“我的想法是,范围可以收,但不能一杆子全部打死,将一些不赦的人挑出来,其他该赦的要赦,当然,他们不能再入仕,也不能返京。”

  来之邵道:“对于孟家,高家以及燕王等人,我觉得,应当请示官家以作决断。”

  孟家,高家,宗室,这都是皇家最亲近的人群,前两个是外戚,后面是皇家,不应该是他们臣子能做的决定。

  李清臣面不改色,道:“自然要官家决断,但官家不能凭空决断。如果你们坚持,那就各自拟定不赦名单与大赦名单,上报政事堂。”

  这是将麻烦推给大相公?

  黄履,来之邵两人有些不太愿意,为难上官那就是为难他们自己。

  黄履左思右想,道:“李尚书,这件事,真的不能折中一下?现在事多繁杂,千头万绪,大相公已经够烦了。”

  在黄履想来,官家的态度应该是五五开,一方面,时过境迁,该死的人都死了。另一方面,大事在即,朝廷厄需拉拢人心。

  而章惇,肯定是不愿意赦免那些人的。

  若非官家压着,司马光等人的坟墓必然被掘,高太后的尊位未必能保得住,至于孟皇后,更是早就被废扫出宫门了。

  但为了‘绍圣新政’,章惇会不会再次曲折,委曲求全?

  他们两人的最后态度,李清臣,来之邵等人摸不准,所以,他们的不同意见上去之后,为难的就会是赵煦与章惇。

  为难上面,是聪明的下属最不应该干的事。

  李清臣能大致猜到黄履与来之邵的意思,认真来说,他们没什么错。

  李清臣他也不觉得他自己有什么错,没有退让的意思,道:“我的名单不会减少。”

  来之邵与黄履看向李清臣身前的一道公文,上面都是这次大赦不赦的名单,他们已经看过了,里面有太多他们认为,赦免对于‘绍圣新政’大有裨益的人。

  来之邵见李清臣坚决,默然一阵,道:“这样,我们七部共议,各自署名,表明态度,先交给蔡相公,然后再做决定。”

  交给蔡卞,其实就等同于交给章惇。

  但有蔡卞这个中间转圜,他们就能进退有余,充分酝酿了。

  李清臣道:“吏部与我态度一样。”

  吏部尚书林希,这个人是章惇一手安置在吏部尚书,这个‘隐相’位置上,林希也是章惇多年的铁杆政治盟友。

  黄履神色严肃,心里默默盘算。

  礼部与吏部已经有默契,户部,兵部应该会尊官家的意志,工部尚书是苏轼,他必然支持大规模赦免,剩下的就是刑部与御史台。

  这么一算,还是五五开,没有压倒性的比列。

  来之邵道:“这件事拖不得,过年没几天了,我现在去户部与兵部走一趟。黄中丞去一趟工部,晚些时候,咱们再碰头。”

  李清臣没有意见,道:“文彦博那边,你们谁去?”

  来之邵与黄履一怔,他们几乎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个人,当然也包括王存。

  两人都是摇头。

  文彦博不是他们可以呼喝,甚至是对等坐下来的交谈的,去见文彦博,性质会变成‘请示’。

  李清臣道:“那就到了政事堂再说。”

  李清臣也不想见文彦博,这个人位分太高,朝廷里所有人都是他晚辈的晚辈,他的门生可能都是李清臣等人拜访、求学过的某位大家。

  第五百零三章 纠葛中前进

  朝廷里里外外,都在各种事情,没谁闲着。

  在六部忙忙碌碌,吵吵嚷嚷,争议不断的时候,第二天一早,文彦博以‘致仕中枢老臣’的身份,上了两道奏本。

  第一道,是对朝廷近一年多来的乱象的指责,痛斥一些人‘食君之禄,毁国之柱’、‘贪慕荣华,忘却本分’、‘侃侃而谈,碌碌而为’。呼吁朝廷严肃朝廷纲纪,为明年改元,‘绍圣新政’铺垫厚实。

  这道奏本,署名如果不是文彦博,一定是一道极其普通的奏本,这种奏本经常有人。要么是‘新党’为‘新法’辩护,或者是打击异己,要么就是想靠向‘新党’之类。

  但这是文彦博写的,貌似是在就事论事,批评一些乱象,仔细品味却发现,这是一道‘投诚’的奏本,文彦博在表态,支持‘绍圣新政’!

  文彦博进京已经有些日子,太多人知道了。他一直很低调,没有冒头,这一道奏本,还是第一次。

  ‘旧党’大佬,突然倒向‘新党’,支持‘新法’,瞬间就在开封城炸锅了。

  奏本的消息传开,不知道多少义愤填膺的要见文彦博。

  文彦博在宫里见不到,数十人纠结着,堵住了文家大门,闯不进去就在门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

  “老而不死是为贼,文老贼!”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文老贼,你怎么还不死!”

  “你早点死,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司马相公!”

  ……

  文家就比章家聪明多了,任由外面骂声如雷,就是不开门。

  这还是第一道,文彦博的第二道奏本是关于‘江南西路‘新政’困局’与‘贺轶之死’。

  这道奏本措辞更加激烈,痛斥江南西路一些人枉顾国法,不尊陛下,无视朝廷,谋害钦差,图谋不轨。

  这些罪名都是十分严重的,以文彦博的身份上这样一道奏本,朝廷必须要有一个态度出来了!

  果然,就在当天,大相公章惇召开政事堂扩大会议。

  政事堂,六部以及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等主要官员全部到场,令人意外的是,国子监祭酒沈括也在列。

  政事堂的会议厅并不大,三十多人是满满当当,就差摆到门口了。

  章惇坐在主位上,左手边蔡卞,右手边空缺,下一个是文彦博,在后面是兵部尚书许将。

  蔡卞右手是礼部尚书李清臣,再接着是吏部尚书林希。

  其他的尚书,侍郎等依次坐好。

  众人都知道,今天要有大事决断,一个个屏气凝神,全都看着章惇。

  章惇脸角黝黑,严肃刚正,环顾一圈中人,抬了抬手。

  裴寅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上面堆着半人高的公文。

  章惇拿出最上面相对薄一点的文书,道:“大宋律,大宋政体、军法、宗室二十三规、爵禄法、婚姻法、税法……”

  章惇一口气说了二十多个,然后看向众人,道:“酝酿的足够久了,政事堂已定案,今日呈送垂拱殿,请官家御准,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神情倒是平静,纵然有话,也不会开口了。

  这些法度,争执的太多,太久,政事堂既然已经定案,他们再扯也没什么用了。

  “没有。”这是蔡卞在说话,打破冷场。

  章惇放回去,道:“‘禁军改革草案’,文相公,你看过了,有什么意见吗?”

  文彦博枯瘦矮小,在一群人当中特别显眼,他听着章惇的话,道:“禁军,顾名思义,禁宫之军。‘禁军’二字的滥用,是对官家的不敬。我赞同,规范禁军。除宫内以及城外三大营,其他军队,包括皇城司,擎天卫等都不可称为禁军。”

  章惇转向其他人,道:“这份草案,待会儿送上去枢密院,请枢密院酌情处理,上禀官家允准。”

  这件事,其实也有很大争议,是‘军改’的一部分。但相对于‘军改’,这还只是皮毛,倒是没人开口。

  章惇继续说道:“‘京察’的名单,你们都看过了,说说吧。吏部先来。”

  吏部尚书林希,面色漠然,瞥了眼一群人,拿出手札,扫了眼,道:“大相公,经过一年的考察,发现了众多滥竽充数,混吃等死,甚至于为官不仁,横征暴敛,贪污腐败,人浮于事等等,这些人,不配为官。吏部的意思,分阶段,按步骤,用半年的时间,清除出去,永不复用。”

  户部尚书梁焘接话,道:“林尚书,这份名单虽然目前还能保密,但半年,未必能保密那么久,恐夜长梦多。”

  林希瞥了他一眼,道:“一口气处置,动静太大。”

  林希的意思很简单,明年‘绍圣新政’,还需要稳住地方,大规模替换那些知府知县,怕是一下子会乱套。

  梁焘想了想,没有再接话。

  苏轼坐在来之邵对面,一直沉色不语,听着章惇宣布命令般,独断的决定那些事。

  直到林希的话,他忍不住了,道:“林尚书,这些考察,是否详实,有确切证据,还是说,只是风评,亦或者,是某些偏好?”

  苏轼说的很委婉了,就差没说这是‘新党’在排斥异己。

  众人看了他一眼,倒是没人理他,看向林希。

  这样的大会,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惹出祸端。

  林希道:“这份京察,是御史台与吏部联合调查,历时一年,综合了实际调查,风评,历年考核,还有各种案卷,不能说十成把握,八成有的。”

  苏轼绷着脸,道:“朝廷行事,就这般草率?”

  来之邵冷哼一声,道:“这已经是朝廷最大的宽宥,真的要严查,就是京察名单,随便拉出一半砍头,没有一个冤枉的!”

  黄履面色不善,道:“苏尚书,你要我们讲证据,你说话也得讲证据。这份‘京察’名单,我待会儿亲自送一份给苏尚书,请苏尚书核查,看看哪一个是冤枉的。当然了,如果有的调查不详实,或者罪责过轻的,也请苏尚书回馈一二。”

  苏轼刚要继续反驳,章惇一抬手,道:“半年太久了,三个月。至于是否有冤枉,让他们自己上书申述,挨个核查就是了。先说‘吏法’。”

  不少人瞬间就放下了苏轼,坐直身体,一本正经的看向章惇。

  ‘吏法’,是关乎他们自身,一部十分严苛的律法。

  ‘吏法’规定了官吏的品级,俸禄,享受的待遇,在职的,告老的,外加对官吏的行为,包括经商,买卖田亩,商铺,宅邸,奴仆等等,进行了严格的限制。

  甚至于,对于官吏妻妾数量,奴仆数量,奴仆的待遇,卖身契等等,进行了制式化的规定。

  这些,与在座的息息相关,没人敢大意。

  ‘吏法’,是一份在朝野纠葛中,不断妥协,退让的产物,即便如此,朝野官吏依旧满心戒备,不愿意颁布这样的律法。

  第五百零四章 严肃整顿

  这部‘吏法’,是‘清肃吏治’的产物,针对的除了朝廷冗费的问题,还有官吏的过于奢侈,人浮于事等等。

  总之,这是一幅针对性极强的律法,既然针对性极强,在座的也难逃。

  就是因为涉及自身,他们反而又不敢说话。

  章惇见没人说话,直接点名,道:“吏法,是吏部所出,御史台先讲。”

  御史台是最重要的监察机构,律法上,可监察三品以下所有官员。

  黄履坐直身体,余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大相公,太祖龙兴以来,优渥士人,但凡功名在身,无不福泽数代。京城之内,以七品小吏嫁女,陪嫁良田三百亩,各地铺子数十,绫罗绸缎无数,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显见,唯有我朝这般奢靡无度。虽无斗富之谬,却又荒唐之实。”

  在座的没人接话,黄履说的是事实。

  这里绝大部分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衣食住行,自然是最好。

  到了什么程度,简而言之,‘僭越’一事已经见怪不怪。

  在座都是当朝重臣,自然知道官吏阶层的奢靡会有多么可怕的影响,但要解决这件事,除非刮骨疗毒,否则根本没有办法。

  这部‘吏法’的成效几何,众人心底其实有判断,十不及一。

  苏轼刚才被堵住话头,再次说话,道:“大相公,黄中丞,我朝优渥士人并没有什么错。如果家资足够,吃喝用度自然随他们自己,朝廷总不能规定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吧?我认为,朝廷的手管的太多,会适得其反。”

  苏轼的话貌似没什么错,朝廷厚待士人没错,士人有钱了,大把手的花又怎么了?

  不偷不抢,凭什么还不让人花钱了?

  黄履极其不待见苏轼,当年的‘乌台诗案’的卷宗就在御史台,他没事就翻阅,心里在等着一个机会。

  听着苏轼公然反驳他,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道:“能有什么错?朝廷国库见底了,只能加税,士人越来越多,越吃越肥,百姓积贫积弱,活活饿死,当官硬生生撑死。不过苏尚书倒是会养生,是因为朝廷不够优渥吗?在外面吃了太多风霜吗?”

  黄履的话夹枪带棒,连嘲带讽。

  苏轼脸色一沉,道:“苏某就事论事,黄中丞何必这般刻薄,有失朝廷大员身份。”

  黄履就真不要风度了,讥讽道:“你就事论事,就的什么事,论的什么事?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各地民乱此起彼伏,都快民不聊生了,开封城里是处处花天酒地,奢靡豪华。开封城内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苏尚书从外面回京,也看不到一点一丝吗?”

  苏轼越发不好,道:“黄中丞,我说的是吏法的事,你要是对苏某不满,大可御前对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不顾体统?你们制定的吏法,有没有规定御史中丞可以在朝廷的大会上,对同僚冷嘲热讽?”

  “你!”

  黄履大怒,拍着桌子就要站起来。

  “还嫌不够丢人?”

  章惇看了眼黄履与苏轼,脸色严肃,语气冷淡。

  黄履压着怒火坐下。

  苏轼则面无表情。

  章惇又看了眼其他人,道:“‘吏法’不是针对任何人,目的还是为了管控各级官员的行为操守,遏制贪腐。定为暂行,明年如果发现不妥,就撤回来再修。”

  苏轼的脸色多少好了一些,其他人的也陆陆续续好似松了口气。

  蔡卞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众人,尤其是文彦博。

  文彦博蜷缩着身体,双眼似眯未眯,似睡未睡。

  蔡卞瞥了眼章惇,接话茬道:“今天暂且讨论这么多,下面说说任命。”

  众人顿时坐直身体,更加认真。

  文彦博还是那样,一动不动。

  蔡卞道:“第一,就是大相公加封‘大宋政务总理大臣’,总揽朝政,陛下垂拱天下,无为而治。”

  ‘圣人垂拱而治’,这大概是士大夫集团一直追求的目标,在宋朝格外强烈。

  一众人听着这句话,只有寥寥几人当真,其他人都面色如常。

  当今这位官家亲政以来,大宋的格局天翻地覆,没人会将所有功劳归结给‘新党’,会杀人,敢于御驾亲征的官家,怎么可能垂拱而治?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堪比太祖的皇帝!

  蔡卞见没人插话,继续道:“政事堂,以章惇为宰相,总揽政务,蔡卞,王存为左右副相,执行政务,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入参知政事,襄理政务,分管、兼任各部。苏轼为工部尚书,来之邵为刑部尚书,梁焘为户部尚书,御史台御史中丞黄履,分理各部。各曹政为开封府尹,沈括为国子监祭酒,蔡攸为皇城司指挥使,直属政事堂。各衙门,权责清晰,责任到位,当戮力同心,上报官家,下安黎民,尽忠职守,清廉奉公!”

  三十多人,齐齐向前倾身。

  这些是大话,他们得认真表示。

  大话,最压人。

  章惇端坐,道:“现在,说说江南西路与贺轶之死,文相公的奏本,你们都看过了。”

  众人知道今天的事情不简单,也料到会涉及江南西路之事,但亲眼见着章惇说出口,还是心神暗凛。

  贺轶在江南西路半年,作为‘巡抚’,拿着钦差头衔,居然‘新政’没有推进半点,最后还莫名其妙身死!

  这样的事情,与谋逆何异?

  当初朝廷确实震怒,要派出李清臣,林希等人三人前往江南西路严查,但莫名的又撤了回去,并且一直持续到王存去之前,中间‘空档’了近两个月!

  拖延越久,说明朝廷越愤怒,处置也必然更加严厉!

  现在,王存在江南西路,这么久了,除了查实应冠几人‘贪污不法,冲撞钦差,应予严惩’外,几无建树。

  对于江南西路‘新法’的寸步难行,贺轶之死,根本没有给出什么结论。朝野弹劾王存在江南西路‘笼络人心,培植私人’的奏本是络绎不绝。

  章惇提到‘江南西路’,是大相公与官家终于下定决心,要了结江南西路一事了吗?

  刑部尚书来之邵首当其冲,开口道:“大相公,江南西路抗法一事以及贺轶之死,性质及其恶劣,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不止朝廷颜面无高,权威不存,更是无视陛下,图谋不轨,当以最严厉的手段惩治,以儆效尤,杜绝此类事!”

  ‘谋害钦差等同于造反’。

  这句话不是空话,在座的不管是什么立场,谋害钦差是绝不会容忍的。

  只是,‘最严厉的手段’是什么手段?

  文彦博睁开眼,苍老的脸上有一抹凝色。

  他想起了那日与赵煦在船头钓鱼,想起了赵煦提及江南西路脸角突显的冷漠之色。

  御史中丞黄履接话道:“大相公,御史台的意思是,御史台,将派一队人,专职巡视江南西路,不查清楚,绝不回返!”

  蔡卞看向林希,道:“吏部怎么说?”

  林希侧身,道:“吏部正在组织人手,对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仔细的调查,‘京察’考察的不够全面,吏部现在的态度是,江南西路,所有府,县主官,全部革职,不查清楚不再复用,佐官调离,三年不晋升。”

  御史台,吏部负责检查官员,刑部负责刑案。

  蔡卞目光扫过,落在苏轼身上,道:“工部怎么说?”

  “工部希望先急后缓,先重后轻,徐徐图之。”苏轼道。他与江南西路没有什么牵扯,只是不希望大动干戈。

  蔡卞在李清臣,梁焘,许将等人脸色略过,目光落在了文彦博身上,道:“文相公,你有什么想法?”

  文彦博仿佛在思考,语气缓慢的道:“是要严惩,我建议,将那应冠等人全部押到京城,公开调查,审理,杀一儆百,以绝后患。”

  蔡卞神情不动,深深的看了眼这位老相公。

  文彦博话说的好像很严重,实则是巧妙的甩锅,要是江南西路抗法以及贺轶之死,全部按在应冠等人头上,以此了结江南西路一案。

  章惇看都没看他,道:“还有其他人要说什么吗?”

  李清臣一直铁青着脸,突然站起来,抬手道:“大相公,下官请命,亲赴江南西路,调查江南西路诸事!”

  苏轼果断反对,道:“王相公现在还在江南西路,李尚书再去,是何名义?”

  苏轼固然是为反对而反对,但他这句话确实切中要害。

  一个右相已经在江南西路了,你一个礼部尚书再跑过去,是去打下手吗?

  李清臣脸色越发不好看,看下这个曾经与他齐名的大才子,冷声道:“王相公办的好差事,我在这里弹劾王存,请大相公将他召回问罪!”

  不少人露出意外之色,一部尚书弹劾当朝相公,朝廷以及官家都得重视!

  但也有不少人不意外。

  贺轶是李清臣举荐的,两人交情莫逆,贺轶不明不白的死在江南西路,李清臣早就忍无可忍了。

  章惇面上严厉,陡然喝道:“胡闹!政事堂是你们意气之争,肆意胡言乱语的地方吗?李清臣,苏轼,黄履,本相警告你们,注意言行,再有出格,一律赶出去,限期不得参政,闭门思过!”

  这是很严厉的处罚了。

  黄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抬手道:“下官知罪,请大相公息怒。”

  李清臣绷着脸,最终还是强压愤怒,道:“下官知罪。”

  苏轼有些不甘心,知道不能在这个场合顶撞章惇,跟着起身抬手道:“下官知罪。”

  章惇冷眼扫过三人,道:“江南西路,必须严肃整顿,本相的想法是,派一人,临时、专门主持‘新法’,并彻查贺轶之死。这个人,要比贺轶更有权柄,能够压住江南西路。”

  一众人相互对视,心里分析着人选。

  却没有合适的。

  毕竟贺轶已经是钦差,还有‘剿匪军’配合,结果还是寸步难行,最终身死,更有权柄,能大到哪去?江南西路那些地头蛇,不是打杀一两个就能解决的,因为不止是查清贺轶之死,还要推行‘新法’。

  ‘新法’针对的不是一两个人,是整个江南西路!

  蔡卞见一众人迟疑,便揭开谜底,道:“我举荐兵部郎中宗泽。”

  兵部尚书许将一怔,有些不解的看向蔡卞。

  宗泽只是一个兵部郎中,四品官,在朝野这么多大人物中,并不显眼,没有威望,也没什么权柄。

  他怎么压服江南西路?

  紧接着,许将脸色骤变,沉色不语。

  蔡卞注意到了许将的神色,目光看向章惇。

  章惇注视着许将,道:“许尚书,你怎么看?”

  许将继续不语,心头飞速思索。

  宗泽是官家越级提拔的人,点名要他培养的。他对宗泽的品性,能力也十分看好,正在着力提升宗泽的能力与官位。

  但蔡卞提议宗泽去江南西路,令许将想到了更多。

  宗泽手里还握有虎畏军,两万五千人!

  这支大军,就驻扎在开封府城外,是三大营之一!

  章惇与蔡卞提议宗泽,是要宗泽率兵前往吗?

  这样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不对,他们是想趁机推进‘军改’,彻底整顿江南西路,以江南西路为‘新法’突破口吗?

  许将心头释然也微惊,这样想才对。

  但宗泽去了,必然要大刀阔斧,不止将江南西路得罪个遍,怕是也要得罪大部分朝野官员,对仕途极其不利!

  许将沉思良久,缓缓站起来,抬手向章惇道:“大相公,宗泽有些特殊,他是官家钦命,执掌虎畏军,不可轻动,下官也无权直接下令。请大相公给下官一点时间,容下官询问一下。”

  章惇不意外,今天也不是要下命令,是通风,与蔡卞微微点头。

  蔡卞便道:“我与大相公是这个想法,你们也可以再举荐。宗泽确实有些特殊,上次大赏之后,我与大相公问过他,走仕途还是武将,你再问问。”

  许将心里多少松口气,应着道:“是。”

  宗泽确实不能轻动,三大营是拱卫开封府的,没有圣意,谁敢,谁又能调动?

  再说,宗泽要是率兵去江南西路,这对大宋朝野,震动着实太大,不知道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第五百零五章 商贸开路

  今天注定不平静。

  章惇说的这些,虽然在他以及背后的赵煦强力压制下,得以勉强通过,可麻烦并没有结束。

  ‘绍圣新政’囊括了太多,政体,军改,税赋,各部门的权责以及任务等等,还都没有开始。

  大宋的问题太多,简直是一种病态,还几乎是全方位的。加上‘新旧’两党的争斗,从神宗朝,高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累积的问题数不胜数。

  章惇今天的会议,虽然决定了很多事情,却也有种浅尝辄止的感觉。

  “试试水。”

  枢密院内,赵煦与章楶正在对弈,随口与章楶说道。

  皇宫就这么大点地方,政事堂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两人耳朵里,是以也没什么可遮掩的。

  章楶盯着棋局,没有评论政务,道:“官家,要派宗泽去江南西路吗?”

  章惇与蔡卞是没有能力做这个决定的,甚至是,这个想法根本就不是出自他们,只能是眼前的官家。

  赵煦棋力不太行,但喜欢边下棋边聊天的方式,淡淡道:“宗泽心不够狠,还得给他配个狠人。”

  章楶心里闪念过很多人,一一又否决。

  ‘新党’之内,不乏人才,大才,品性坚毅,聪明能干,但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狠。

  章惇有狠心,但不是眼前官家说的那种狠,不足够整顿江南西路,以立威树信。

  赵煦看了章楶一眼,道:“朕打算,由宗泽挂兵部侍郎衔,兼任江南西路巡抚,总督一切军民事,彻底整肃江南西路,并推行‘绍圣新政’。”

  章楶不意外,沉吟着,道:“官家,巡抚江南西路,总督军民事,这些已经会让朝野剧烈不安、反弹,何况还要率虎畏军,恐天下不安,开出一个不好的列子。”

  大宋向来讲究制衡,不止地方上无主官,对军队控制尤其严格。赵煦这一下子,将这些规矩打破的稀碎,是半点没留。

  赵煦落着棋子,面色淡然,道:“我们在改前人的,后人觉得我们不好,都是再正常不过。朝野的反弹还没到开始的时候。琼州是好地方,就是人太少了。”

  章楶双眼疑惑一闪,不知道赵煦为什么突然提到琼州。

  琼州,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哪里是大宋最偏远的烟瘴之地,地广人稀,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愿意待在那里。

  赵煦仿佛随口一说,便继续说道:“北方三路,郭成,折可适,种建中这三人朕是放心的。北方既要盯紧夏辽,也要稳步推进‘军改’,加强军队管控,增加训练,稳步提高军队战力。必要要做到,随时都能拉出来打,而不是养了一群绵羊。”

  章楶神色肃了三分,道:“是。枢密院与兵部对军队管控在加强,对军队的日常训练等制定了严格的规定以及核查方式方法,确保各路军容整肃,战力提升。”

  赵煦嗯了一声,道:“除了这些,后勤也要有足够的保证。朕已经命政事堂,储备至少保证三个月,十万大军作战需求的钱粮,兵甲,马匹等。对于兵甲,火器等的研究,枢密院与兵部也要认真对待,战场的需求要迅速反馈,这些,都要明文写上‘军规’上,不止是枢密院,兵部定期不定期的核查,政事上人浮于事朕不能忍,军队就更不能。”

  ‘军改’事关重大,枢密院,政事堂与赵煦的博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即便到了现在,不少朝野,就是章惇,章楶嘴上不说,心里依旧是忧心忡忡,不确定‘军改’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将来会又酿出多大的祸端来。

  面对赵煦的‘一意孤行’,章惇,章楶都很无力。

  这不是神宗朝,眼前这位也不是神宗皇帝,他们不高兴就可以赌气不上朝甚至是撂挑子走人。

  不说当今这位不会像神宗皇帝那样退让,单说他们与‘新法’捆绑太深,与‘旧党’仇怨太多,他们真的要撂挑子,不知道多少人欢欣鼓舞的在家磨刀了。

  当然,国政大事,他们也不会儿戏的搞对抗。

  章楶听着赵煦的话,神情认真,道:“官家,大理那边暂且无需多虑。青塘那边倒是有些不安稳,应该是辽夏挑唆的。”

  西夏被赵煦打垮了,只能龟缩在兴庆府。辽国深陷内乱,焦头烂额,无力对大宋发动战争,那么,唆使其他势力骚扰大宋就很容易理解了。

  赵煦嗤笑一声,道:“朕还没找他们的麻烦,他们居然敢冒头!让各部门对吐蕃各部进行渗透,大把撒钱粮,朕相信,有的是人愿意为我们所用!”

  所谓的‘青塘’,也是大唐故土,现在被吐蕃各部占着,那是一块十分肥美,产马的好地方,并且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拿下了青塘,不仅能威慑吐蕃,收取更多故土,还能威慑夏辽,将成都府路完整!

  章楶倾身,道:“是。臣在考虑,派什么人去成都府路,比较合适。”

  啪

  赵煦落子,道:“钟傅调任成都府路巡抚,王瞻为总督,王憨为总管。”

  章楶一怔,仔细思考。

  钟傅原是熙河路总管,在北伐李夏有功,王憨也是。倒是王瞻,并不出名,章楶有些印象,却想不起来。

  但赵煦脱口而出,明显是考虑仔细了,有钟傅,王憨在,成都府路也不会有多大问题,章楶便道:“是。臣与大相公着手安排。”

  赵煦嗯了一声,依旧盯着棋盘,道:“他们出去之前,朕要一起见一见。成都府路还是太过狭小了,这样,让他们兼领梓州路。”

  成都府路与青塘交界,梓州路在成都府路以东,两者相靠。

  大宋国土面积狭小,还分出了二十多个路,成都府路,说穿了,就是大一点的成都府,综合实力有些弱小,不足以承接对青塘地区的进攻。

  章楶倒是不反对,两路相合本就是朝廷的既定计划。

  仔细又盘算一阵,他说道:“臣认为可以先打一打,威慑一波。而后转向整肃军队,等军队战力上来,各方面跟上,再攻取青塘。”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赵煦微笑,道:“朕赞同,先将他们打老实了再说。另外,到成都府路的官道,水道,要加紧整修,军队裁减下来的,暂时无法安置的,全部去修河,筑路。‘以工代赈’的政策不变,钱粮给的多一些。另外,水师要加紧,高丽那边的也要多联络,与夏辽一样,互市开路。”

  这些,就不止是枢密院的权职范围了。

  章楶思索着其中的韵味,道:“是。臣明白。”

  第五百零六章 国事家事天下事

  在赵煦与章楶对弈‘闲聊’的时候,政事堂的会议还在继续。

  纵然这些律法或者大政方针早就酝酿多时,基本上有共识,还是出现了诸多磕磕绊绊。

  比如在户部,朝廷要求削弱转运司或者取消,因为转运使在地方上凌驾于诸多官员之上,俨然成了实际主官,并且转运司耗费巨大,朝廷已经有些不堪重负。

  但这遭到了户部尚书梁焘的拒绝。

  他的原话是:“下官反对。从始至终都反对。转运司固然有诸多弊端,但削弱或者取消转运司,明年的钱粮收取、调转将会出现大问题,户部不能承受,朝廷也不能。下官希望大相公以及政事堂三思。如果大相公等决意推行,下官会告到官家面前,请官家裁决。”

  自从章惇出任‘宰执’,少有人敢顶撞他,尤其还是在政事堂扩大会议上!

  而在蔡卞提出明年的收支计划,应该确保国库充盈的时候,也遭到了梁焘的强烈反对。

  他直言不讳:朝廷原本就是寅吃卯粮,每年透支严重,至今还欠内库六百万贯未还。并且,明年要减税,军队,工部等的支出巨大,明年国库的亏空,至少有两千万贯!

  章惇在公布‘水路连通计划’的时候,就是要以‘六条水道为干,二十八官道为辅,勾连全国’,遭到了工部的反对。

  工部尚书苏轼坚持认为,朝廷这样的计划‘徒耗民力,与民无益’、‘当以民为本,着力纾困’。

  意思很简单,朝廷的钱粮应该用在最深处,而不是去修什么路通什么渠。

  纵使有阻力,在面对众多的‘新法’,章惇与蔡卞等人也有的是办法,四两拨千斤的推开,继续各种议题。

  在礼部尚书李清臣拿出‘绍圣礼典’的时候,说道:“大相公,这部‘绍圣礼典’只是初步,礼部正在加紧编修,争取用三到五年时间,修著出一部‘绍圣大典’,以为千秋之率。”

  历朝历代都有修大典的传统,这是巨大功勋,可传千百世。

  李清臣的话,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倒不是要阻止修‘绍圣大典’,而是‘绍圣礼典’中,对很多礼法进行了‘修正’,并且对很多礼法进行了剔除,这部礼典,上到国家大祭,小到普通人的婚礼仪程,甚至是下葬、上坟,祭拜都有规定!

  简而言之,这部‘绍圣礼典’是一部大瘦身的法典,对礼法进行了稍加修改,却又对各种礼法、仪程、规矩等等,进行了大量的删减。

  ‘礼法’对现在的人来说太过重要了,甚至是神圣的。它高过律法,触碰一点都不容易,何况要进行大规模的修改。

  一些尚书,侍郎纷纷表达不同看法,连文彦博都突然张口,来了一句:礼典因人而改,因事而变,世人何所依?

  他的意思很简单,日后如果有人触犯礼法,是否修改一下就了事?那今后这礼法还有什么用?

  李清臣据理力争,反驳:礼法从古至今,冗长繁杂,单说一门亲事,‘六礼’就要耗时三个月,成亲要耗时十天,其中的过程之复杂,与日俱增,有何益处?

  葬礼,更是复杂难言,一个下葬就要足足三个时辰,累死在坟头的孝子每年都有几十人!

  朝廷的大典,从开始到结束,短则三天,长则月余,其中多少事是可以省略的?寻常的祭祖大典,一个孝子要磕三百多个头,十几个子孙就要磕一天,这是什么样的孝道?

  于是乎,政事堂为此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可以修改一些地方,确实诸多是没必要。但有人认为不可改,那是‘诚心所在’,

  政事堂的争论,赵煦没有去管,只要不将官司打到他面前,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政事堂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在赵煦到庆寿殿用膳的时候,政事堂依旧灯火通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争论不休。

  庆寿殿。

  赵煦,朱太妃母子,权哥在赵幼娥怀里。

  赵幼娥对小侄子十分喜欢,抱在怀里,逗弄不同,两个小家伙一直在咯咯的笑。

  朱太妃瞥了眼了他们,与赵煦一边吃一边说着家长里短。

  朱太妃有些感叹,道:“以前有个与我一起入宫,后来被嫁给了冀国公世子,过门不足三年,世子就没了。前两天,就听说她快不行了,我悄悄去看了眼,她拉着我的手,哭了半天他,说放心不下孩子。她那孩子才七岁,一大家子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本就日子艰难,她这一走,那孩子能不能长成都不知道了……”

  赵煦也知道大家族里的龌龊,尤其是涉及‘世子’二子。

  朱太妃神情感叹,说了好一阵子。

  赵煦陪着,安慰了不少话。

  好一阵子之后,朱太妃又瞥了眼赵幼娥,坐近赵煦一点,低声道:“官家,我问你,关于大赦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

  赵煦一怔,凑近一点笑道:“是有人求到母妃这了?”

  朱太妃眉头皱了下,不满的道:“少打马虎眼,我说的是,高家,孟家还有燕王赵灏等人的事。”

  赵煦其实一点都不意外,朱太妃虽然不理会朝政,可涉及一些大事,她也不能全然不管。

  比如,外廷那些人要追夺高太后尊号,朱太妃就劝阻赵煦,孙子废祖母,这是大不孝!这史书上要会怎么写?

  现在,涉及大赦,高家,孟家,宗室又关乎后宫,关乎皇家稳定,她这个太妃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赵煦稍稍思索,坦然的道:“不瞒母妃,我不打算赦免他们。”

  这里面牵扯了太多,有恩怨。

  高太后让他做了九年的‘影子皇帝’,孟家,高家以及赵灏等人是高太后‘帮凶’,欺辱他太甚!

  并且,高家,孟家,赵灏等还与‘新法’有关,赦免他们家族,等同于向天下人传递信号——反对‘新法’没事!

  这会鼓舞顽固势力!

  朱太妃多少能知道一些,有些为难的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高家,燕王那边都还好说,孟家……皇后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权哥慢慢会长大的。”

  孟家就是孟皇后的娘家。

  权哥是孟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朱太妃在担心孟皇后有想法,会影响权哥。

  权哥是嫡长子,将来可是极有可能继承皇位!

  第五百零七章 私与公

  其实即便朱太妃不说,赵煦也一直在考虑怎么安抚孟皇后。

  到底是大宋皇后,育有嫡长子,身份地位非凡,应该也必须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随着明年的逼近,朝野诸事繁杂,纷纷扰扰,吵嚷不休。

  每个人,每个全体都有关注的事。

  孟皇后看似心无旁骛,专心照顾权哥,对外界不闻不问,也从未提及‘大赦’的事。

  但她是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心如止水,对外界毫无波动?

  仁明殿内。

  孟皇后正在绣这一双小谢,看模样,像似女童的。

  边上的女官见着,笑着道:“娘娘,权哥长的很快的,您这还没绣好,怕是权哥就穿不了了。”

  孟皇后微笑,道:“我特意绣的大了一些,我看权哥牙牙学语,估计很快就要学说话了。”

  女官笑容更多,道:“娘娘,权哥才几个月,还得再等等,您太心急了。”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孟皇后,她手里的针头顿了下,继而不动声色的笑道:“我听说,慕古喜欢上的是章家的姑娘?”

  女官笑容有些僵,继而轻声道:“是。奴婢悄悄查了查,是枢密院章相公的孙女。貌相出众,人品温婉,在京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才女,在官宦女眷中颇受青睐,据说提亲的人还不少。”

  孟皇后其实已经知道了,慢慢的绣着,道:“那姑娘是什么意思?”

  女官瞥了眼外面,道:“最近几日据说是惹怒了东府的大娘子,被禁足了。”

  章惇章楶两家住在一起,分东西院,章惇府在东,称为东府。

  孟皇后眉头不自禁的蹙起,手里的针线越发的慢。

  她的身份在宫中,在朝野,在整个大宋都是极其尴尬的,因为她是中宫皇后。孟唐同样好不到哪去,他是孟家长子长孙,孟家的一切荣华罪过,全部要有他承担。

  若非赵煦庇护,他们姐弟的下场绝对会非常凄惨。

  现在,偏偏孟唐恋上了章家的姑娘。

  孟皇后有些头疼,心思难属。

  章惇虽然与她有默契,但这种默契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章惇是‘新党’魁首,在‘新党’推动的‘废后’风波中,这个人是最大的幕后!

  没有他的默许,李清臣等人根本不敢乱来,甚至是,李清臣都可能是他授意!

  孟唐,偏偏喜欢上章家的姑娘!

  那姑娘被禁足,已充分说明章楶的态度了。

  孟家若是与章家接亲,绝不是单单的男欢女爱,还会在朝野形成莫大冲击!

  尤其是,中宫皇后的亲弟弟,与宰辅的家结亲,官家怎么看?

  孟皇后越想越头疼,手里的针线完全停了下来。

  她不想看到那种不可预测的局面发生,同样,她弟弟孟唐过的已经极其艰难,又不希望他与心上人悲剧收场。

  女官静静的注视着孟皇后的侧脸,见她忧虑变幻,躬着身,低声道:“娘娘,关于‘大赦’的事,已经传遍后宫,那几位有些不安静。宫里悄悄传着流言,说是明年九殿下,十三殿下等人出宫,权哥也要被送走。”

  孟皇后脸色骤变,顿时阴沉下来,喝道:“放肆!权哥也是他们可以随便议论的,去将嚼舌根的,全部给我抓过来,命棍棒准备好!”

  女官吓了一跳,连忙走到正面,咬着嘴唇,道:“娘娘,现在宫里不平静,外面也十分紧张,您可要慎重啊。”

  孟皇后身份本就敏感,她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外廷攻击的把柄。

  孟皇后端坐,脸上一片青色,冷哼道:“动我可以,敢动权哥,我就让他们知道,我这个皇后,不是他们随意拿捏的,去!”

  女官不敢再说,应着快步去安排。

  孟皇后到底是中宫皇后,在赵煦有意放权下,内侍省有一半在孟皇后的掌权下。

  孟皇后一声令下,女官带着人,便四处抓人。

  第一站,就是刘美人的院子。

  “娘娘,救小人,娘娘,救小人……”

  被抓的一个黄门,满脸恐慌的大叫。

  刘美人气的脸角扭曲,向着女官大叫道:“你们干什么!这是我院里的人,你们也敢抓,谁给你们的胆子!”

  女官毫不畏惧,冷笑道:“娘娘?就凭你也配称娘娘?刘美人,我看你也太不懂规矩了,还请去跟娘娘解释一下。”

  刘美人是没资格被称为娘娘的。

  刘美人虽然愤怒,但心头却被浇了一泼冷水,这个女官的态度不像前几天的恭恭敬敬,这是有备而来!

  刘美人在后宫里是最得宠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孟皇后若是被废,她就是顺理成章的皇后。

  刘美人咬牙切齿,冷哼一声,道:“我这就去找官家。”

  女官到底没拦她,押着人走了。

  又去了其他两个美人的院子,又带走了三个人,加上内侍省的四个,总共八个人,被押着,跪在仁明殿前。

  八个人瑟瑟发抖,呐呐不敢言。在他们身后,各有两个黄门拿着大棒。

  这是动刑!

  孟皇后满目冷意,直接道:“胆敢在宫中传播谣言,离间天家亲情,谁给你们的胆子,现在招供,本宫饶你们不死!”

  孟皇后的话杀气腾腾,那跪着的八个人眼神乱瞄,谁敢说话!

  女官见状,直接道:“打,打到他们说为止!”

  八个人当场就被按在地上,黄门挥舞棍棒,狠狠的打了下去!

  “啊……”

  八个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却没人‘招供’。

  孟皇后坐在椅子上,冷眼的看着。

  女官站在她身侧,面露怒容的盯着那八人,心里却异常担忧,不时瞥向孟皇后。

  赵煦刚从庆寿殿回来,还没在垂拱殿坐定,后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陈皮在他耳边,低声将事情原委说了。

  后宫里的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陈皮。

  赵煦抱着茶杯,静静的看着外面。

  他倒不是在意孟皇后的作为,而是在考虑‘大赦’中,关于孟家,高家以及宗室里燕王赵灏等人。

  这三者,几乎是绑定在一起的,赦免一个,就要赦免全部。

  赵煦心里有爱恨情仇,但他作为大宋官家,不能被爱恨情仇左右,需要考虑方方面面。

  赦免他们,固然有利于‘新政’推行,推高他的‘宽仁’定位。同样的,赦免了他们,也会鼓舞一些人,利弊还很难说。

  “大相公等人,怕是也不会同意吧?”

  赵煦自语。

  章惇等人恨透了‘旧党’,赦免了高家,孟家就等于放弃继续追究‘旧党’,于公于私‘新党’都断然不会同意。

  赵煦话音刚落,外面就想起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

  “启禀官家,刘美人求见。”一个小黄门快步出现在门外。

  赵煦眉头挑了下,站起来道:“知道了。”

  刘美人哭的花容失色,一下子扑进赵煦怀里,凄凄惨惨的道:“官家,皇后娘娘让人拿了臣妾院里的黄门,还要问罪臣妾。”

  赵煦笑着拍了拍她后背,道:“没事没事……”

  赵煦话音未落,陈皮走过来,站在赵煦背后,声音不大不小的道:“官家,那几个黄门,宫女,被杖毙了。”

  刘美人猛的更加抱紧赵煦,哭声更大。

  “官家,救救臣妾……”

  赵煦轻轻拍着刘美人,安抚道:“没事没事,待会儿朕去问问,圣人不是不讲理人。”

  刘美人死死抱着赵煦,撕心裂肺的哭道:“官家,杖毙了……”

  赵煦拍着她的后背,慢慢安抚着,心里也有些诧异,一向谨慎小心的孟皇后,居然突然杖毙了八个人。

  虽说是因为这些人造谣‘权哥’,是不是,还有对近来朝野的一些事情的反应?

  赵煦一边安抚着刘美人,一边思索着孟皇后的举动。

  在赵煦这边安抚刘美人的时候,孟皇后杖毙八个宫人的消息,也传到了青瓦房。

  青瓦房与垂拱殿就好像在隔壁,不足几步路的距离。

  章惇与蔡卞听到后,两人都没说话,少见的齐齐倚靠着椅子,默默不语。

  一向安静的孟皇后,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意味着什么?

  裴寅站在两人桌前,躬着身,多余一句话都没有。

  孟皇后,是‘新党’喉咙里的刺,提到她,几乎能刺痛所有人。

  好一阵子,蔡卞抬头看向裴寅,道:“我听说,昨天文家有诰命入宫?”

  裴寅心头剧烈一震,越发躬身,道:“是。根据通政司那边的记录。是文相公六孙媳妇,带了几样不轻不重的礼物,皇后娘娘收下了。”

  蔡卞轻轻点头,道:“殿下现在在哪里?”

  现在的没有加前缀的‘殿下’,一般都指赵权。

  裴寅道:“在庆寿殿,太妃娘娘在照顾。”

  蔡卞又点头,道:“大赦的事,娘娘有说过什么吗?”

  政事堂近来决定了很多事,在‘绍圣新政’的框架下,确定了诸多‘新法’,明年改元时,会一同颁布。

  而其中与孟皇后牵涉最大的,莫过于‘大赦’一事。

  裴寅道:“没有。皇后娘娘从未说过什么,公开,私下都没有。”

  蔡卞又思索一阵,转头看向章惇,道:“文相公对大赦一事也有颇多微词,认为刑部,御史,礼部制定的大赦名单太过苛刻,不能体现官家的宽仁。”

  章惇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真的只有一点,看着裴寅道:“告诉御史台,刑部,礼部,他们的大赦名单,政事堂倾向于礼部的,让他们再磋商一下,拿出更加详细的。”

  裴寅神情不动,抬手道:“是。”

  裴寅心里很清楚,按照李清臣的大赦名单,将‘旧党’几乎绝大部分人剔出了赦免范围,自然也包括孟家!

  蔡卞继续看着章惇,道:“皇后那边,是不是要再谈一谈?”

  孟皇后到底是皇后,她不说话还好,要是她说话,朝野必然会受到巨大影响。

  毕竟,她现在不止是中宫皇后,还有嫡长皇子!

  蔡卞与章惇都隐约听闻,年轻官家有意早立太子。

  这种想法,他们都能理解,大宋皇位传承向来龌龊居多。

  章惇脸上还是那么点笑容,道:“不用。皇后是聪明人,知道分寸。‘均田法’是不是差不多了?”

  政事堂,将涉及田亩的改革,进行了总结,命名为‘均田法’,里面包含了土地改革的方式方法以及目的目标,还有涉及税收的根据,囊括了荒地,皇田,宗室,勋贵的土地还有没收回的等等。

  蔡卞若有所思,道:“户部那边从开封府试点吸取了诸多经验教训,与开封府进行了多次商讨,基本上已经成型。我之前问过,原定明天上来。”

  章惇道:“直接送给文彦博,还有,同税法也送过去。”

  ‘同税法’,就是社稷大整体税务的税收规则,包含士农工商方方面面,主要目的,是均衡税赋,营造持续性的税务环境,打造良好的农业,商贸环境,对大宋怪异莫测的税务进行根本上治理。

  按照赵煦与文彦博之前的约定,这些,都需要文彦博来上书,扛起大旗,担负大任。

  章惇这么做,自然不止是这个约定,是一种敲打。

  是对孟皇后今天动作,是对文彦博给孟皇后送礼的回应。

  蔡卞想了想,倒也认可,忽然又道:“你们家的小孙女,与孟慕古好上了?”

  章惇看了他一眼,道:“小儿女的事你也关心,是进来太闲了?”

  蔡卞却沉着脸,道:“你不在意,他们可不会。孟家与章家结亲,不是小事。”

  章惇虽然不在意小儿女的事,却不得不考虑影响,道:“静观其变吧。”

  蔡卞情知章惇不喜欢讨论这种事,更不会干涉小儿女的婚事,沉吟着道:“你回去,与大娘子好好商议,不要大意。”

  章惇应付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夏辽使臣要到了,你怎么看?”

  蔡卞神色冷漠,道:“吐蕃那边不安静,夏辽时辰联袂而来,这是要一同对我们施压了。官家的安排还是有远见的。”

  章惇道:“我不见他们,我近来火气有些大。”

  蔡卞突然笑了,道:“我脾气太好,也不见,让文相公去见吧。”

  章惇还真没想过这个可能,仔细想想,倒也有趣,点头道:“可以。”

  第五百零八章 风声雨声

  在章惇说完可以的时候,裴寅又掉头回来,抬着手道:“大相公,蔡相公,李尚书,林尚书来了。”

  蔡卞有些感叹的坐起来,道:“咱们的皇后娘娘震动朝野了。”

  章惇则有些不耐烦,道:“都是当朝重臣,一点定力没有,风吹草动就跑过来,成何体统!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原话!”

  裴寅情知章惇情绪不好,连忙应着出去。

  蔡卞已经拿起笔,准备忙,又道:“太学那边的讲课,你准备好了?”

  章惇已经在翻阅公文了,随口道:“信手拈来的事,准备什么。”

  见章惇有些压不住火气了,蔡卞耐着心道:“总归要准备一下,以免下不来台。我已经嘱咐沈祭酒,会做些安排。”

  章惇头上青筋跳了下,道:“知道了。”

  蔡卞没有再说,抬笔就写。

  政事堂内。

  裴寅将章惇的话,原封不动的背给李清臣,林希听。

  李清臣神色不变,走进一步,低声道:“你老实跟我说,大相公是不是做了什么安排了?”

  裴寅心里暗自警醒,这些大人物果然心思通透。

  “下官不清楚。”裴寅不动声色的道。

  李清臣与林希点点头,道:“回去吧。”

  “嗯。”林希答应一声,两人齐齐转身离去。

  他们两人着急忙慌赶过来,除了担心孟皇后冒头,影响朝局;同样又担心章惇按压不住,再次对孟皇后出手。

  现在看来,章惇还是有足够肚量的。

  留在原地的裴寅不自觉的抽了下嘴角,这些大人物,真的是比鬼还精。

  李清臣与林希双双出宫,继而就召集‘新党’骨干,解释了孟皇后举动,按耐住躁动不安的‘新党’内部。

  在‘新党’敏感搅动的时候,赵煦也在后宫里忙着。

  仁明殿。

  赵煦坐在床上,正在教权哥翻身。

  小家伙是到了该翻身的时候,近来很不安稳,总是动来动去。

  赵煦小心翼翼的扶着他,道:“胳膊,胳膊,腰,腰……没事没事,来,这边啊,行,来来……”

  孟皇后站在床边,神情冷清,依旧怒气不减。

  权哥仰着头,看着他母后一会儿,又继续动来动去,似乎想要翻过来,可就是没成功。

  赵煦双手在小家伙腰上,没敢用力,小心翼翼的扶着,嘴上道:“不想解释什么?”

  孟皇后倾身,道:“臣妾是中宫皇后,惩治几个猖狂的小人,这是臣妾的本分。”

  火气不小啊。

  赵煦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是因为‘大赦’的事?”

  孟皇后低着头,语气平静的道:“是宫里有人动权哥的主意了。”

  赵煦低头看向手里的小家伙,才两个月,小脸白白嫩嫩,双眼清澈干净,正在努力翻身。

  权哥,是嫡长子。

  如果没有意外,以大宋现在的宗室情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

  后宫里有些人不安静,忍不住做些什么,也并不令人意外。

  “大赦的事,你怎么看?”

  赵煦双手轻抱着权哥,直接点入正题。

  孟皇后嘴唇咬了咬,忽然跪了下来,道:“臣妾死不足惜,也不为己。臣请只想给权哥一个体面。”

  ‘体面’,就是字面意思,人都需要体面,皇家更需要,皇嫡长子必须有!

  而作为嫡长子的赵权,母族是‘罪臣’,没有大赦,他将顶着这顶帽子一辈子,还会影响他的将来。

  赵煦看着努力翻身的小家伙,点头道:“我能理解你的的想法,你的做法也没什么错。宫外的青云观要年终打醮了,你安排那三个美人都去吧,过年以后再回来。”

  赵煦的宫里,只有一后三美人。

  孟皇后一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赵煦。

  “但高家,孟家,燕王等人不赦。”

  赵煦又接着说道。

  孟皇后双眼有些红,躬着身,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的尴尬境地,将来,要延生到她的儿子,权哥身上了。

  这一刻,她有些怨恨,怨恨孟家为什么是‘旧党’,怨恨她为什么入宫,为什么成了皇后,怨恨为什么会有党争。

  赵煦对于赵权,心里自然有安排。

  他的安排,必然与孟皇后是冲突的,所以他没有与孟皇后解释,道:“这样吧,慕古与章家小姐的事,朕会帮他促成的。”

  孟皇后心里又苦又甜,慢慢跪下,道:“臣妾知错。”

  赵煦伸手,将她拉起来,坐在床边,擦了擦她脸上的泪,道:“行了,恩恩怨怨,我会了结,不会传给权哥。”

  孟皇后抿了抿嘴,嗯了一声。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厮杀了这么多的年‘新旧’两党,哪里会这么容易结束。

  她的儿子,将来肯定还会深陷党争旋涡,尤其是嫡长子这个敏感的位置,会比她艰难一千倍,一万倍!

  ……

  刑部。

  刑房内,一大群人议论纷纷。

  “我敢说啊,大相公肯定震怒!”

  “为什么啊,皇后娘娘只是打死几个宫人,大相公生气也生不到宫里吧?”

  “你懂什么啊,现在时机都微妙啊,皇后娘娘来这么一出,一定做给别人看到的,你猜猜,做给谁看,总不能是官家吧?”

  “不是官家,就是大相公了……”

  “那是自然,我敢说,后面肯定还有事情……”

  “什么事情?”

  这时一个穿着员外郎官服的中年人走进来,冷声道:“你们是闲着没事,所以开始议论皇后娘娘,大相公,还捎带上官家了吗?”

  一群人脸色大变,连忙站起来,躬着身,道:“见过李员外郎。”

  李员外郎神情阴沉,道:“再让我听到一次,全部送你们乡下看坟!”

  “是。”

  一群人吓了一大跳,纷纷逃开。

  “朱勔,你站住。”李员外郎叫住了中间一个。

  这个人高个白净,生了一副好皮囊。

  朱勔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处事严厉的李员外郎,低头躬身,姿态摆的极低,道:“小人知罪,请员外郎大人不记小人过。”

  私底下议论朝野大小事情,几乎是各个衙门公开的日常活动。

  李员外郎打量着朱勔,背着手,淡淡道:“你是从开封府下县来的,你之前是开封府人?可曾读过书?”

  朱勔之前是在鄢陵县,因为在推动土地丈量上,行事果决,凌厉,得到知县葛临嘉的推举,来到了刑部,任开封府十二个副巡检之一。

  朱勔不清楚这李员外郎为什么这么问,小心翼翼的道:“是,小人是开封府人,从鄢陵县上来的。读过一些,识得字,没有功名。”

  李员外郎又审视了他一眼,道:“若是刑部派你去江南西路,你可愿意?”

  第五百零九章 来了

  朱勔神色微惊。

  这是贬谪他吗?

  江南西路,是在江南腹地,虽然人文翡翠,但着实不繁华!

  朱勔慢慢抬起头,陪着笑,道:“员外郎,小人自小父母双亡,家里也没什么人了,还在御街上还有一个铺子,晚上小人将契书……”

  “胡闹!”

  李员外郎冷哼一声,威严道:“你以为本官是在向你索贿吗?我就问你,江南西路,你去还是不去,不去,就在开封城待着。去,就任洪州府巡检司巡检。你自己考虑吧。”

  说完,他一甩袖子,径直走了。

  朱勔站在原地愣神。

  去洪州府任巡检,品阶肯定是升了。但相对于开封府的副巡检,还是有种流放,明升暗贬的意味。

  朱勔想不通,却越发担心,左思右想,急匆匆出了刑部,找人求救去了。

  政事堂内。

  这里目前只有文彦博的值房在这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政事堂莫名的流动着一丝寒意,以往没有相公在,官吏里来往自有,整天都是声音。

  现在,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脚步声,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文彦博的值房内,文峰成恭谨的站在文彦博的桌子前,将宫里宫外的事说了。

  文彦博双手抱腹,依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仿佛在假寐。

  过了许久,他道:“皇后娘娘也忍不住了。”

  文峰成看着文彦博,轻声道:“是。我感觉,好像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文彦博呵笑了一声,依旧闭着眼,道:“‘绍圣新政’将所有人都圈了进去,若不是官家亲政前后清理的太过血腥,现在跳出来的人,不会比神宗朝少。”

  赵煦的杖毙,吕大防的下狱死,以及诸多相公,大臣的下狱,着实将大宋朝野那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压住了相当一部分。

  文峰成道:“除此之外,户部那边传话来说,要将涉及田亩与税赋的新法送来,请太爷爷审定。”

  文彦博闭着眼,道:“章子厚不如王安石,王安石不会用这样直接的手段,徒让人笑话。你拟一道奏本,说一说田亩的弊端,请求朝廷改革。”

  文峰成头皮骤紧,‘土地’几乎是整个大宋人的命根子,朝廷要动,必然会是地动山摇!

  朝廷真的能控制得住局势吗?历朝历代无不是因为‘土地’二字败亡!

  而他的太爷爷,要扛起‘均田法’的大旗,将会是天下人的矛头集中第一人!

  这种事,不论成败,他太爷爷以及文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文彦博见文峰成不应声,睁开眼看向他,道:“莫要多想了。夏辽的使臣什么时候到?”

  文峰成也不敢多想,连忙道:“他们送来的国书,说是三天后,二十九。”

  文彦博神色不动,道:“他们卡的好时机。我以前去过辽国,见过辽帝。我确实是最适合接见的人,他们到了,你先去摸摸底。”

  文峰成更加不安了,走近低声道:“太爷爷,官家与大相公等人,对夏辽都有开战的意图,您,打算怎么办?”

  文彦博看着他,道:“依照我的本心来。”

  文峰成脸色凝重了,道:“这样,会不会令官家厌恶?”

  文彦博神色认真起来,道:“你要学会揣摩上面的心思,官家的心思,还有章惇等人的心思。章惇确实在给我挖坑,但官家默许,就说明,需要我这么做。”

  文峰成当然知道官家希望他们来安抚夏辽,以拖延时间。

  但当日后开战了,会不会拿他们祭旗?

  文彦博好似能看穿文峰成,笑着坐起来,道:“你初入仕途,见了太多龌龊,难免会想的太多。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官家不是嗜杀好杀只让人。章惇等人是君子。”

  文峰成几乎脱口而出:“可是,吕相公……”

  文彦博笑容越多,道:“吕大防等人是自作孽,他们将当今当做了先帝。”

  文峰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脖子发冷。

  吕大防,范纯仁,韩忠彦等人将当今官家当做先帝?

  先帝是一个正直的君子,你拿着道理,可以肆意当面喷他,哪怕喷的他满脸口水也没事。

  不说他大概率事后还得下旨嘉奖赏赐,严重了也不会杀你,最多就是放你出京,过了一两年说不得还要招你回来,加官进爵。

  清流邀名,莫不如是,言官为此,乐不知疲。

  对错了人!

  当今官家杀人了,下狱了,论死了!

  以往大宋官家从来不做的事情,当今官家信手拈来,毫不顾忌!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文彦博是有意调教这个重孙,点了几句便道:“韩家有个孙女,我瞧着不错,过几日,让你祖母领着去看看。”

  文峰成一怔,有些不解。

  韩家他自然,韩琦的韩家,韩家是世家,在大宋首屈一指,能比的似乎只有范家。

  韩琦是相,儿子韩忠彦是,侄女婿李清臣马上也要入政事堂。

  这样的豪门,文家也比不得!

  只是,这个时候与韩家结亲,不是自找麻烦吗?

  文彦博没有解释,拿起公文,慢慢看起来。

  文峰成见着,不敢多问,连忙抬手,悄步退了出去。

  他初来政事堂当小吏,也有的是事情做。

  此时,皇城西南角,樊楼。

  原本要二十九才到的辽国使臣,萧天成,此时一身便衣,正坐在二楼,面带微笑的看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街面,有些感叹的道:“宋国真的是站了好地方,不像我们北国,天寒地冻,少了一份温暖气息。”

  他身后站着,一个明显是汉人,却用契丹语回道:“尚书,宋人多了温暖,也多了软弱,没有我们北国的坚毅。”

  萧天成笑了笑,道:“他们的朝廷也很热闹,不比我们轻松啊。”

  辽国皇帝活的太久了,熬死了太子,并且权臣当朝,其中凶险,只有内里的人才明白。

  身后的汉人笑容更多,道:“这不是更好,我想,尚书已经找到切入点了。”

  萧天成喝了口酒,道:“这是樊楼自酿的酒?清朗爽口,回味无穷,还真是令人难舍。”

  那汉人道:“小人为尚书多买一些,高兴就喝一些。”

  “哈哈哈,好!”

  萧天成大笑,似胸有成竹。

  第五百一十章 海贸与海军

  萧天成喝着酒,看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神情是不掩饰的羡慕。

  北方是苦寒之地,地贫人稀,相比于宋人的土地肥沃,人杰地灵,着实令他心生怨愤。

  凭什么自信高傲的大辽要缩在北方受尽苦楚,宋人贪婪懦弱却享尽荣华富贵?

  萧天成心里有些不甘心,目光炯炯。

  ‘先帝们南出是对的,可惜,未尽全功,据说,江南比开封城还要繁华,不知道真假……’

  萧天成心里不停的转念,又回归眼下的局势。

  由于宋人的突插一脚,他们大辽计划两年的‘灭寇’计划功亏一篑,拓跋母等叛军跳脱了包围圈,又苟延残喘了。

  现在北方天寒地冻,无法出兵,待到开春,又会是那些饿急的叛军出动的时候。

  那时,他们大辽将继续投入重兵,无数钱粮去平叛。北方天宽地阔,除非找到叛军主力决战,否则这场叛乱,还不知道持续到什么时候。

  ‘必须要斩断宋人的手脚!’

  萧天成心里发狠。

  宋人不止胆敢插手他们的内乱,还在幽云十六州集合大军,狼子野心已经显现,他们决不能容忍!

  他来这一趟,是因为他们大辽的定策是‘先内后外’,先平定内乱,再集中兵力,给予宋人一个狠狠的教训!

  萧天成边上的汉人一直注视着萧天成的侧脸,虽然萧天成一直不动声色,但偶尔间脸角以及眼神还是闪露凶光,令这个汉人好生琢磨。

  他出生在北方,自小就是辽人,他不认为他与宋国宋人有什么关系,为大辽是尽心尽力。

  “咦……”

  正看着街面浮想联翩的萧天成轻咦一声,目光盯住了街道上的一个年轻人。

  汉人探头看去,立刻俯身低声道:“尚书,就是他了,宋国皇帝的九弟,申王赵佖,现在主管那个皇家票号。”

  萧天成神情有些晦涩,慢慢浮现笑意,道:“用一个瞎子,宋过还真是没人了。”

  身侧的汉人嘿笑一声,道:“尚书,据我的判断,宋国这位年轻官家着实是无情无义之人,赵家的宗室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除了这个瞎子赵佖,其他的不过十岁左右,确实没人可用了。”

  萧天成笑容越多,喝了最后一口酒,站起来,道:“走,会会这个申王。”

  汉人一怔,这不是他们的既定计划。

  萧天成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仔细又看了眼,这才离开。

  汉人注意到了萧天成的动作,心里顿时若有所悟。

  他们大辽与宋人的关系着实难以说清,辽国的衣食住行都深受宋人影响,就比如,他们用的钱币,有五成以上是用宋人的铜钱!

  萧天成下了酒楼,街面上的赵佖已经进了茶楼。

  赵佖手里拿着导盲棒,双眼带着白色纱罩,在朱浅珍的搀扶下,在一个桌子前的凳子上做好。

  他脸角俊逸,神态温和,‘看着’对面的男子道:“韩员外见谅,在下是个瞎子,行动有些不方便。”

  能让赵佖亲自见的人,自然不会对赵佖一无所知。

  他一直站着,抬着手,笑呵呵的道:“殿下莫要开小人的玩笑,小人万万当当不起。”

  赵佖笑着,伸手在桌上摸了杯茶,喝了一口,才道:“刚才宫里出来,这里没外人,就跟韩员外说句心里话,官家在宫里突然来了兴致,给我炒了盘菜,太闲了,还不让我喝水……”

  韩员外名叫韩靖游,他听着就眼皮直跳,笑容越多的道:“能吃上官家亲手做的饭,普天之下也没几人,就是再咸,殿下怕是也吃的高兴。”

  朱浅珍在一旁看着,见着韩靖游明显的拘谨了几分,不由暗笑。

  赵佖很有儒雅气质,闻言抬头‘看着’韩靖游,道:“韩员外坐下说,其他的不说。咱们今天,在商言商,我是以皇家票号大掌柜的身份来与韩员外谈生意的。”

  韩靖游笑容顿僵,又笑了起来,躬身道:“多谢殿下,小人就斗胆坐下了。”

  赵佖坐定,便直接道:“韩员外,对于皇家票号的提议,听说你以及泉州那边,都有些不安?”

  韩靖游没想到赵佖这么开门见山,犹豫了下,瞥了眼一直与他谈判的朱浅珍,思索一阵,便也坦诚的道:“殿下,以您的身份,小人也就不兜圈子了。我们确实很担心,主要有三个问题:第一,这个计划,能不能真正执行,皇家票号承诺的钱粮是否会真正到位。第二,这个计划,太大了,我们说好听些,算是士绅,不好听就是没根没基的商人,您将来要是一句话,就能吞掉我们,让我们血本无归,倾家荡产。第三,这样的计划,没有官面的支持是不可能的,敢问一句,这计划,真的出自政事堂,户部?”

  赵佖笑容不变,又摸了摸身前的桌子,感觉到了茶杯又收回手,以一种春风如沐的笑容道:“第一,这个计划的钱粮,八成以上,由皇家票号出,按照计划,今年的三成,全部由票号出,后续计划,都是先给钱后做事,我不担心你们贪我的钱不做事,所以,这个计划一定会进行到底,无需担心。第二,说实话,你们几位的家产,虽说加起来有数百万贯,但真不在我眼里,真要吞你们,犯不着废这么大劲,日后你们会慢慢知道的。第三,这个计划不是出自政事堂与户部。”

  韩靖游脸色骤变,这个计划如果不是出自政事堂或者户部,他决然不敢接!

  朱浅珍抱着手,接话道:“皇家票号,是官家的内库,动用这么大笔钱粮,没有官家的首肯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计划不是出自政事堂与户部,是官家的圣意。”

  韩靖游惊了又惊,脸上露出释然之色,这样讲,倒是说得通了。

  韩靖游神情缓和,不等他开口,赵佖又说道:“在泉州建立海贸港口,是官家的意思,也是朝廷的需要。另外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朝廷要建立两支水师,一支在威海,另一支,就在泉州。这个港口,除了给我们用,水师也要一部分。所以,这个项目的出资,我皇家票号出八成,国库出一成,你们只需出一成,将来的收益,也按此分配。”

  韩靖游双眼大睁,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之前,朱浅珍告诉他,皇家票号要在泉州建立一个大型的港口,并建立大的商船队伍,朝廷会发文支持海贸,将来南来北往的钱粮,有五成以上会走海贸!

  但是却没说,这里面有水师的事!

  第五百一十一章 岂有意乎

  韩靖游神色变化,心头震动。

  如果真的有朝廷出资,跟着皇家票号,没有不赚钱的道理吧?!

  韩靖游这次北上,其实是来拒绝的,跟这些身份悬殊太大的人做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将来连尸骨都未必能剩下!

  可是听着赵佖与朱浅珍的话,他内心动摇了。

  如果说,他们五个人,三年凑足五百万贯,就能加入这样大的生意,尤其是还能与赵佖这样的亲王,与官家的内库皇家票号攀上关系,哪怕就是赔了也值当!

  赵佖虽然看不到,却也能猜到韩靖游的表情,又道:“这个港口分做两部分,一个是军用,一个是民用。军用的话,需要从当地购买军资,包括粮食,蔬菜,衣服等等,这些都会从泉州以及附近采购,我皇家票号没有这些买卖,到时候要仰仗韩员外等人了。”

  韩靖游双眼一睁,这可是笔大生意!

  哪怕是一万人,每天的吃喝用度都由他们来提供的话,哪怕利润微薄,一年下来绝对不少赚!

  赵佖摸着茶杯,慢慢喝了口茶,又道:“军用的话,等港口建好,水师入驻,自然会提前安排,等兵部找我,我会再找韩员外等谈。现在说说民用。民用,除了港口的船只进出等费用外,四周必然还要开设茶楼酒馆等,修桥铺路,不说酒楼茶馆这些,就是修桥铺路也不可能全是工部来,还得要地方上帮忙。工部出去的工程,相信韩员外是知道的。”

  韩靖游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工部的大方早已经传遍,为了抢工部外包的工程,很多大商人已经打破头了。那个,这个,殿下,能给我们?”

  赵佖一笑,没说话。

  朱浅珍稍稍躬身向赵佖,而后才淡淡道:“我们殿下是什么人?区区工部的工程岂会在意,泉州港三年投入超过两千万贯,工部三年也未必有这么多。”

  朱浅珍的话,自然说大了。

  但韩靖游哪怕心中有数,情知也不会少多少,心头火热,神色一定,道:“殿下,就冲您这般坦率,这笔生意,小人接下了!回去之后,小人就联络泉州附近的大商人,联合承建,只等殿下一句话,现在就找人,做计划,明年一开春就动工!”

  赵佖点头,满意的笑道:“泉州那边的皇家票号分号已经建好了,先期五十万贯,会在年后十天内到账,根据进度,提前十天出账。具体进程,分做三方面监督,一个是你们自身,一个是我们,还有一个是工部。我们三方会轮流监察,确保按时按量。韩员外,钱粮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认认真真。如果有人偷奸耍滑,以次充好,或者造假欺瞒,我赵佖是拿你们没办法,官家,朝廷那边,可不会客气。这么大一笔钱粮,没人会愿意打水漂的。”

  韩靖游自然清楚,一脸认真,沉声道:“殿下放心,小人拿人头担保,若是真要出事,我第一个人头落地!”

  “不止是你,是你们,你们全族!”朱浅珍轻飘飘的接话。

  韩靖游浑身一冷,但荣华富贵在眼前,哪怕再大风险,他也愿意一试,咬牙道:“小人明白!”

  赵佖微笑,道:“我信得过韩员外。”

  这个人,是赵佖,朱浅珍等人物色很久了,主要是信誉好,实力,势力都合格。

  韩靖游心里依旧不平静,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攀上了赵佖,等于攀上了当今官家,不说赚钱,荣华富贵就在手里!

  赵佖静坐了一会儿,道:“韩员外留一晚,待会儿我还要去见几个人,他们承接是威海,与苏州府,谈好了,晚上再买一起聚聚,不谈政事,只论风月。”

  赵佖是个盲人,又是堂堂九殿下,怎么可能与一群商人论风月?

  “谢殿下。”韩靖游心头明亮,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思索威海与苏州府。

  威海县在京东路,苏州府近海,加上泉州,这是三段,距离正好,朝廷这是要大力经营海贸了!

  韩靖游这么想着,就越发笃定,暗自准备加大投入筹码了。

  这时楼下,萧天成来到茶楼下,却被拦着了。

  掌柜抬着手,歉意的道:“这位客人,小店暂停歇业半个时辰,望请见谅。”

  萧天成一怔,旋即了然,笑着道:“我知道,请你告诉二楼的贵人,就说萧天成请一见,他应该知道我是谁。”

  这茶楼掌柜仔细打量一眼,见这个人穿着不一般,谈吐从容,不敢小觑,抬着手道:“客人稍等。”

  二楼的赵佖与韩靖游在说着,是在慢慢耗时间,等待下一个见面的人。

  掌柜上来,说了‘萧天成求见’,就竖手在一旁静候。

  赵佖确实知道萧天成,很是意外,回头‘看向’朱浅珍,道:“辽使已经到京了?”

  朱浅珍想了想,摇头道:“如果到京了,小人应该听到消息,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和可能是悄悄进来,朝廷未必知道。”

  赵佖脸色微沉,道:“派人去吧,让他上来。”

  朱浅珍应着,对掌柜道:“你让他上来。你们,去传消息。”

  朱浅珍身旁不远处,还有两个护卫。

  那掌柜与这两个护卫应声,各自以不同方式离开。

  韩靖游听到‘辽使’二字,吓了一跳,不敢掺和,起身道:“殿下,小人告退。”

  “朱浅珍,送送。”赵佖道。他笑容没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辽使找上门,绝无好事。

  朱浅珍应着,送着小心翼翼,或者是战战兢兢的韩靖游下楼,从后门出去。

  萧天成是一个人上来的,看着这个空旷的二楼侧外,只有一张桌子,双眼蒙着白沙的少年独坐独饮,晒然一笑,走上来,道:“九殿下,在下萧天成,来自辽国。”

  赵佖放下茶杯,面无表情的道:“辽国兵部尚书,请坐。”

  萧天成从容的坐在赵佖对面,含笑的审视着赵佖。

  这个赵佖,他还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查到了一些。

  因为是盲人的缘故,以往只住在宫里,少有人见过,也就是宋人这位官家亲政之后,才有些活跃。仍旧是一些内里人有一些了解,外人鲜少知道,大宋还有这样一位瞎子九殿下。

  不多时,朱浅珍上来,还带着四个护卫。

  赵佖听得出朱浅珍的脚步声,‘注视着’对面的萧天成,道:“我不在朝局,无官无职,无权无势,萧尚书,找我是何事?”

  “九殿下,对大宋皇位,岂有意乎?”

  萧天成一开口,就扔出了这么一句深水炸弹。

  赵佖,朱浅珍以及四个来自宫内的禁卫齐齐变色!

  第五百一十二章 捆了

  ‘九殿下,对大宋皇位,岂有意乎?’

  意思很简单:九殿下,你对大宋皇位,有想法吗?

  这种话,绝对是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当今官家还不到二十岁,还有儿子,这个皇位,怎么也轮不到赵佖,除非——谋逆!

  朱浅珍面色冷漠,双眼阴冷,有杀意浮动。

  那四个大内禁卫已经向前走了几步,将萧天成给围了起来。

  赵佖端坐不动,只是俊逸的脸上,有羞愤,恼怒之色。

  他对皇位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因为怎么都轮不到他,纵观历史,有瞎子皇帝吗?

  赵佖面露狠色,道:“萧尚书,你是在欺我,还是欺我大宋?难道你忘了,前不久你们的使臣就被斩在开封城!”

  萧天成很是悠然,自顾的倒了杯茶,从容一笑的道:“九殿下,你说,你们的官家为什么那么着急呢?先是严禁后宫干政,接着制定了什么宗室法,而后又要降你们这些兄弟的爵位,还将你们送出宫,圈禁在什么众王府,他在担心什么?”

  赵佖狠色不减,桌下双手紧抓衣服。

  他虽然不关心政务,也从来无意去插手,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赵煦针对后宫,宗室,以及他们这些兄弟的手段,其实赵佖心知肚明,指向十分明确,也只有一个——确保皇位继承顺利!

  从太祖皇帝立国,一直到他那位七哥赵煦继位,其中充斥着无尽的刀光剑影,难以看见的腥风血雨。

  如果要保证皇位继承,哪怕就势必对威胁皇位继承的可能进行扼杀。

  ‘可能’是谁,就是当今官家的兄弟!

  赵佖没这个心思,但这种事要是传出去,朝廷,尤其是宫里官家或许不会真的担心,但心有芥蒂之下,会不会随手将他给‘处置’了?

  赵佖也是深受党争,宫闱争斗之害,还不容易挣扎出来,能有点未来,岂容萧天成三言两语的给毁了!

  赵佖转头‘看向’朱浅珍,咬牙切齿道:“朱掌柜,我能不能杀了他!”

  对于赵佖这样的贵公子来说,杀人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但凡他真要杀,那就是真的想杀!

  朱浅珍神色不好看,目光阴沉的盯着萧天成,道:“殿下,这个人是辽使,还没有正式觐见,暂时不能杀。不过小人可以保证,这个人走不出开封城了。”

  萧天成手里端着茶杯,笑呵呵的道:“恼羞成怒?看来,九殿下是真有这个心思。其实,我可以帮你。只要你们这位年轻的官家暴毙,你们的大相公以及朝廷是绝对不会允许那个叫赵权的婴儿继位的,你是宗室最长,兄终弟及,皇位非你莫属。”

  赵佖咬牙切齿,任由这个人胡说八道,他的处境就危险了。

  朱浅珍冷眼旁观,很快冷静下来,瞥了眼四个禁卫,直接道:“妖言惑众,离间官家兄弟,十恶不赦!将他们送去宫里,交给官家处置。”

  “是!”禁卫早就忍不住了,当即应声,冲上去就将萧天成按倒。

  萧天成哎呀大叫,到底是读书人,不善搏斗,连连叫道:“轻点,轻点,我不跑。”

  赵佖恨意满满,心头强烈不安,站起来道:“我进宫去见官家。”

  朱浅珍让人押走萧天成,在赵佖耳边低声道:“殿下,在宫里就事论事,切莫多言。”

  赵佖转过头,‘看向’朱浅珍,道:“我没那个心思。”

  朱浅珍不想涉入这种极端危险的事情内,但他也不想看着赵佖自误,越发低声道:“殿下清楚,官家也清楚,但殿下解释的多了,官家与朝廷反而会多想。”

  赵佖有些似懂非懂,心里认为朱浅珍不会害他,便强压怒火,道:“我知道了。”

  他手持刀芒棍,有些慌乱的下楼。

  而一直在门外等着的,跟着萧天成来的那个汉人,没等到萧天成,倒是看到一个全身被罩着黑色口袋,被四个大汉抗走的人。

  “光天化日之下的绑架,这汴京城这么乱的吗?”这汉人自语,尤其等待着。

  垂拱殿内。

  赵煦正在加紧赶工,政事堂与六部决定的事情越来越多,需要他做最终决定的事情也就多起来。

  此刻,他身前放着争执多日的‘大赦名单’,这份名单很长,大部分是被羁押在各处牢狱以及皇城司里的。

  皇城司里,还有不少高太后事情的相公,尚书,侍郎等,这些人中,由于岁数都不小,很多都已经‘不知不觉’死了。

  这份名单,让赵煦意外的其实只有一处:吕惠卿。

  这个人比较特殊,在对外上,军功赫赫,在章楶冒头之前,他是最厉害的。特殊在于,他在‘新法’问题上反反复复,时而支持,时而反对,被时人抨击背信弃义,叛国乱政,为大恶奸贼。因此被王安石放出京。

  在赵煦亲政前后,吕惠卿站在了吕大防,范纯仁等一边,被赵煦一反手全扫入了皇城司。

  这样一个反复之人,居然出现在这份‘大赦’名单上。

  “大相公是要用此人吗?”赵煦若有所思的自语。

  吕惠卿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当初可是‘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

  这样一个人,若是用得好,自然会有大好处,尤其在对外军事上,赵煦渴求更多的人才,大才!

  赵煦盯着‘吕惠卿’三个字,好一阵子,道:“陈皮,你去见蔡相公,请他去一趟皇城司,问问吕惠卿,愿不愿意接下建造,统领水师的任务。”

  “是。”陈皮应着,转身出去。

  他一天不知的要在垂拱殿,青瓦房,政事堂等跑多少趟。

  他刚走出去没多久,就急匆匆又跑进来。

  赵煦只以为他已经递过话了,没在意,继续翻阅手里公文。

  陈皮来到赵煦耳边,快速将萧天成找上赵佖的事情给说了,尤其是萧天成的那几句话,原封不动的背了出来。

  赵煦面露古怪,转头看向陈皮,道:“你是说,萧天成找上老九,还说什么兄终弟及?”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赵佖是最没可能继位的,萧天成要搞事情,也应该找赵似,他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而不是盲人赵佖。

  陈皮瞥了眼外面,道:“人已经捆来了,九殿下与朱国舅就在外面。”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不断显现的裂痕

  “有趣。”

  赵煦仔细想了一会儿,嘴角含笑的道:“让他们进来吧,让我看看,这位萧尚书要耍什么花招。”

  陈皮应着,刚要转身,又转回来,犹豫了下,道:“官家,要不要通知青瓦房?”

  赵煦唔的一声,笑道:“是要让诸位相公知道,都请来吧。”

  “是。”陈皮这才转身出去。

  赵煦拿起身边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感觉透心凉,精神清爽了不少,右手按在身前的公文上,轻轻拍着,心头转着念。

  这萧天成不知道提前几天到京,在京里又做了什么,突然找上赵佖,是心血来潮,还是蓄谋已久?

  赵煦倾向于后者,那么,这个萧天成是要做什么?

  宋辽之间的兵戎相见已经是明面上的事,无非是辽国内乱,宋朝这边忙着革新,但凡有一方先摆平国内,那开战就是时机问题。

  双方心知肚明,那么趁机削弱对方,就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工作。

  那么,这个萧天成,到底要做什么呢?赵佖身上,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吗?

  赵煦慢慢的推敲着,不自觉的拧眉,旋即又晒然一笑,自语道:“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阴谋阳谋,不过是徒增笑耳。”

  赵煦话音落下,被捆绑的严严实实的萧天成被拖进来,扔到地上。

  萧天成趴在地上,挣扎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赵煦,笑呵呵的道:“陛下,这未免太失礼了吧?”

  赵煦正接过宫女换过的热茶,笑着与他对视,道:“地上有多少钱啊萧尚书,行这么大礼?”

  萧天成刚要说话,就听到棍子敲地的声音,赵佖快步走进来。

  赵煦一见,道:“扶着老九,凳子搬过来。”

  赵佖走了几步,凭声音判断赵煦位置与远近,直接跪地磕头,大声道:“官家,臣绝无那边心思,请官家明鉴。”

  赵煦看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桌子里走出来,来到他身前,双手拉着他的胳膊,道:“起来说话。”

  赵佖却硬是跪着不动,道:“臣不敢。”

  赵煦使劲,硬是拉他起来,站在他对面,道:“你我兄弟,就经不起这一点点的流言蜚语吗?”

  赵佖一怔,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赵煦拉着他,将他按在边上的凳子,道:“安心坐着。这萧天成居心叵测,你莫要上当。”

  赵佖这才安心大半,躬着身道:“谢官家。”

  赵煦安抚好赵佖,就转身看向,还趴在地上,仰着脸的萧天成,俯瞰着他的侧脸,笑容满面的道:“萧尚书突然出手,想来是辽国那边已腾出手,要教训朕了?”

  萧天成神情不动,歪着头斜着眼,极力的看向赵煦,道:“陛下果然睿智,早则明年开春,晚着夏秋,必然发兵!陛下,上一次是澶渊之盟,这一次就是城下之盟了。”

  赵煦呵的一声笑了出来,一只脚踩在萧天成脸上,硬踩着走过去,回到了桌子内。

  萧天成感觉脸两边生疼,还有种火辣辣的感觉,双眼冷芒一闪而过,又抬头看向赵煦,笑声更大的道:“陛下,你也恼羞成怒了?你还没准备好,而且,你内心惧怕我大辽,外强中干,你在强撑。”

  赵煦拿起茶盖,轻轻吹了口,道:“你说错了。我不是惧怕辽国,而是要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如果能够将辽国削到最弱,何乐而不为?至于你说的明年开战,一个我不信,二来,我也有办法,让你们开不起来。”

  萧天成半边脸上都是脚印,梗着脖子,抬头看着赵煦道:“我知道,你们去年给叛军通风报信,使得他们突围,想必,你们现在已经勾连上了,那又怎么样?我大辽雄师百万,小小内乱不足为惧,南下的大军,足以踏平这开封城!”

  “有胆子就试试!”

  萧天成话音落下,章惇出现在门口,沉声道。

  他身后,蔡卞,文彦博相继进来。

  萧天成有些艰难的回头看了眼,见是章惇,立刻就道:“章大相公,你们宋廷有没有尚书,建议你们的陛下早立太子?听说,你们皇后已经诞下嫡皇长子,不是正好吗?”

  蔡卞听着,脸色倏的一变。

  章惇脚步也是一顿,继而如常的向赵煦行礼,道:“臣参见官家。”

  蔡卞心头暗惊,跟着行礼。

  文彦博老脸不动,最后一个抬手躬身。

  赵煦脸上笑容不变,对着章惇等人摆了摆手,看着萧天成道:“萧尚书,你这话,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章惇侧立在边上,严肃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眼平静如渊。

  蔡卞心头却是一阵阵不安,目光不断的在赵煦,章惇脸上扫过。

  文彦博佝偻着身子,老脸枯瘦,一点情绪没有。

  赵佖绷着脸,大气不敢喘。

  他又不是傻子,朝野里的争斗他都看在眼里。他只恨他是瞎了,而不是聋了。

  萧天成趴在地上,又转过头,盯着赵煦道:“陛下,我就问你,这太子,你敢不敢立?”

  “放肆!”

  章惇大喝一声,一脚踢在萧天成的侧脸。

  只听咔嚓一声,萧天成身体差点被踢翻过来,嘴角更是流出血来。

  萧天成嚯嚯直笑,却没再继续说,就是一直在笑。

  蔡卞心头剧烈不安,神情警惕。

  他哪里看不明白,这萧天成不惜作死,目的很简单——离间大宋君臣。

  外界一直都认为,章惇深得圣眷,一而再的加官进爵,独揽大权。实则内部的人都能清晰的感觉到,官家与大相公以及‘新党’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多,渐渐有无法调和的趋势。

  官家提出了诸多主张都是不被朝野,包括他们‘新党’所能接受的。官家一而再的强压下来,他们只能一一接下。

  事情是承受了,可是他们与官家之间的裂痕,在不断扩大。

  之前还一度传出,官家要废弃章惇以及‘新党’的流言。

  这并非空穴来风!

  ‘立储’是国本,没人会反对,国有承继,天下安心。

  但,这‘储’,朝野,尤其是变法派,无法接受,是孟皇后所出!

  章惇不能接受,蔡卞不能,整个‘新党’都不能!

  蔡卞低着头,余光看向赵煦。

  实则上,宫里曾经有零星传言,官家要立太子,却最终又无所动作,他们只当是有心人撺弄。

  但如果官家真的要立赵权为太子,他们坚决不同意,这件事将会如何发展、演变?

  蔡卞回忆着他们与赵煦之间以往的种种的明暗冲突,心头出现了慌乱。

  官家会继续固执己见,君臣会最终决裂,变法派会再次被清扫出朝廷吗?

  在明年‘绍圣新政’即将开始的紧要关头!

  第五百一十四章 找死

  赵煦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将章惇,蔡卞,文彦博的表情尽收眼底。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现在的朝局,同样的,他与‘新党’之间的分歧随着变法推进在不断增加,扩大。

  在诸多问题上,赵煦寸步不让,强行迫使章惇以及‘新党’一而再的的低头忍下。

  这些做法,不说章惇,蔡卞了,就算是远离朝局的章楶的忍耐力也在极度下降。

  章楶曾口头上与赵煦说起,‘年老力衰,乞请归乡’。

  被赵煦玩笑岔开,此后就没有再提。

  现在,萧天成突然戳破这层窗户纸,赵煦与‘新党’就要面临‘摊牌’的窘境了。

  赵煦抱着茶杯,脸上笑容不变,俯看着萧天成,道:“你冒死而为,就是要说这几句话?”

  萧天成似乎累了,侧脸贴地,露出被赵煦踩过的半张脸,嘿嘿的笑道:“当然不是,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知道了。”

  赵煦点点头,忽然的转向章惇三人,道:“三位卿家,你们对立太子一事怎么看?”

  蔡卞脸色骤变,抬手就要在章惇之前说话。

  章惇要是开了口,他们就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了。

  “臣反对。”

  说话的是文彦博,不是章惇。

  章惇剑眉倒竖,神态坚决,本准备与赵煦争辩,没想到文彦博先反对了。

  蔡卞也面露讶色,文彦博为什么要反对?

  孟皇后以及她所生的嫡长子,已经是‘旧党’隐约的精神领袖,文彦博这个‘旧党’魁首,有什么理由反对?

  赵煦同样很是意外,笑着道:“文相公反对?说说理由。”

  文彦博已经转过身,抬着手,老脸沉色道:“官家,臣反对的理由有三:第一,小殿下乃是嫡长子,本无意义,若是过于急切而立,恐会引来朝野必要的争端,臣请官家三思。”

  “第二,小殿下尚幼,储君乃国之本,这是不可承受之重,臣请官家保护殿下,从容议之。”

  “第三,官家正青壮,早立太子,容易引起朝野无端揣度,于朝局、国政不利。于情于理,于国于家,现在立太子都是弊大于利,臣望请官家斟酌。”

  赵煦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拿起茶杯喝茶,心里暗暗的道:‘难怪从古至今皇帝身边都不乏奸佞之辈,这些人说话好听,办事合意,谁能不喜欢?’

  蔡卞不敢让章惇开口,抬起手,道:“官家,臣认为文相公言之有理,立太子一事,过于突然急切,臣请再议。”

  赵煦见章惇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手在桌上轻轻拍了拍,道:“自古以来,皇位传承都是遵循‘嫡长子’制,历代变迁,出现了很多意外。”

  赵煦这话其实是按好听的说,赵家皇位传承最坑,从源头就有问题,赵老二来了个‘兄终弟及’,让大宋皇位传承充满了风险,远超前朝。

  蔡卞头皮发麻,瞥着章惇,不断眼神示意,让他不要说话。

  章惇剑眉倒竖,神态严肃。

  他没有开口,在静静等着。他深知,他开口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在乎于帝心。

  此时,他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文彦博佝偻着腰,说完那三个反对原因,就闭口不言了。

  赵煦将三人表情看的仔细,继续说道:“传承有序,关乎国祚安稳,万民福祉。朕的意思是,将皇位传承定下规矩,什么人能继位,什么人不能继位,谁是第一位继承人,谁是第二。”

  文彦博眉头一皱,腰杆悄悄直了一些。

  赵煦的话,他听懂了,在他看来,这是‘嫡长子’与‘兄终弟及’的折合,安排出一个顺序来,省得争执,出现不可预测的争斗。

  蔡卞一样明白赵煦的话,神色沉吟。

  一直沉默不语的章惇,突然道:“官家,此事不妥。”

  蔡卞心头一惊,睁大眼的看向,就差张口,要他住嘴了。

  赵煦哦了一声,道:“说说原因。”

  章惇对蔡卞的暗示明水仿若未见,道:“臣担心,由此引来夺嫡之争,乱及天下。”

  ‘嫡长子制’的本意,就是为了遏制统治者阶层的内耗,章惇在担心,这个顺位继承一出现,就是皇室内部厮杀的开始了。

  时间还有什么能比‘皇位’诱惑更大吗?哪个皇子能甘心放弃?

  赵煦拿起茶杯,道:“那大相公说,关于皇位继承,到底是则长还是则贤?”

  这大概是千年的难题,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

  ‘立长立贤’都躲不开血腥。

  章程抬着手,道:“文相公说得对,陛下正当青壮,立太子一事,可以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章惇这是无法回答,选择跳开话题了。

  赵煦笑着点头,道:“这样,关于皇位继承的问题,咱们几个私底下先讨论着,将来看情况再说。停了这么久,萧尚书,不发表一下意见?”

  萧天成被捆在地上,如同粽子一样,看样子就知道十分难受,他一直在静静的听着大宋君臣的对话,分析着其中的破绽,想要继续挑起大宋君臣的不和。

  萧天成仰起脸,看向赵煦,呵呵笑道:“陛下,你能压得住一时,又能压得住多久?不早立太子,你一旦有什么事情,你们宋国必然旧事重演,你费这么大心力做的事,他日还是别人一句话,一夜之间全部废除的事!”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道:“朕还是很好奇,萧尚书,怎么就找死呢?”

  赵煦说的不止是气话,而是萧天成的行为确实反常。

  他要是想挑动大宋内耗,有的是办法,犯不着找上赵佖,又跑到他面前来大放厥词,仿佛就是在刻意找死!

  蔡卞突然冷哼一声,抬手道:“官家,臣明白了。应当是辽国内部对大军南下还有所迟疑,这位萧尚书,打算依死,迫使辽国坚定决心,与我大宋开战!”

  萧天成脸色微变,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章惇双眸厉芒一闪,盯着萧天成,面露杀意。

  文彦博又说话了,道:“官家,我朝变法在即,不宜分心,不如暂押这萧天成,封锁消息,拖延时间。”

  赵煦习惯性的拿过茶杯,心里盘算着北方的军队。

  北方诸路已经渐渐变成了‘三路’,三路大军分别有郭成,折可适,种建中统帅,经历与西夏一战,目前还在休整以及推进‘军改’。

  北方三路的正规军,总数在十万左右,还有三十多万是‘待裁剪’的杂军,没有多少战力。

  若是辽国分兵三十万而来,赵煦得从开封府以及南方调兵。

  这将打乱他以及大宋朝廷的既定计划,并且这一战的胜负,还在五五之数。

  第五百一十五章 人头

  仔细一盘算,赵煦也认为你,现在确实不适合与辽国开战。

  萧天成回头看了眼章惇三人,又转向赵煦,笑容有些阴寒的道:“陛下,这才刚开始,我们相识一场,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赵煦见过萧天成数次,知道这样的人绝不会凭白送死,必然有了充足的安排!

  “后手吗?”

  赵煦看向陈皮,道:“将萧天成入京,不,在辽国那边也查一查。”

  陈皮会意,瞥了眼萧天成,道:“是。”

  萧天成嘿嘿直笑,道:“我知道陛下在辽国安排了人,怎么会不防着,你们查不到的,等着吧。”

  他话音一落,侧门快步进来一个黄门,递给陈皮一个绑着红绳的信鸽。

  陈皮脸色一正,挥手推下他,拿出信,递给赵煦,低声道:“官家,从兴庆府来的消息。”

  赵煦知道红色代表最高等级,应该是环州那边的擎天卫发来的,他接过来,摊开看去,字体比较小,但赵煦看的清楚:辽、夏、吐蕃密谋联合攻宋,时间暂定为四月,大军四十万,分三面而来。

  赵煦眉头一挑,冷笑道:“辽,夏,吐蕃三面进攻我大宋,四十万大军,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章惇,蔡卞与文彦博齐齐看向赵煦,三人表情各异,都有震惊,凝重之色。

  哪怕一直扮演透明人,大气不敢喘的赵佖也跟着肃色起来。

  倒是地上本来还得意大笑的萧天成脸色骤变,抬头看向赵煦,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只有最高层才知道,你没有理由知道的!”

  按理说,三国路途遥远,哪怕最精明的探子也不应该能探查到这样的机密情报。

  但皇城司在西夏埋伏了一个嵬名阿山,嵬名阿山现在在兴庆府是三号人物,这样的大事,李乾顺必然会征求他的意见,甚至要他领兵攻宋!

  章惇哪里还不明白这萧天成的后手,果断抬手向赵煦道:“官家,臣认为,应当先发制人。第一步,讨伐青塘吐蕃。第二步,下旨申斥李乾顺,并将灵州兵线向前推进,威慑兴庆府。第三步,命种建中的骑兵出河东路,游走于幽云。第四步,将这萧天成的人头送回去,并向辽国下战书!”

  萧天成这次来开封城,就是兵行险招。

  他感觉到了宋朝对辽国的威胁,但辽国内部争议不断,坚持先剿匪,他不同意,他是坚定的主战派,甚至不惜身死,刺激辽国朝廷上下!

  萧天成听着章惇的话,非但不恐惧,反而笑了起来,道:“不说我大辽,夏,吐蕃都深感大宋的危险,他们不动手,就只能任人宰割。而你们胆敢插手我大辽,还停了岁币,撕毁澶渊之盟,你们宋人不老实,那就要打的你们老实!等着吧,你们这些反应,不但不能阻止我们,还会让我们集合更多大军,三国伐宋,宋必亡!”

  赵煦面色如常,笑着道:“既然知道了你的底牌,那就容易解决了。蔡相公,吕惠卿怎么说?”

  蔡卞连忙抬手,道:“回官家,他愿意戴罪立功,求官家宽宥。”

  赵煦情知这里面蔡卞怕是做了不少工作,但他不在乎这些,道:“嗯,那就任命他为成都府路经略,让他立刻启程,明年三月,朕要他先发制人,给朕拿下青塘地区。他要兵,要粮食,多少都给,先给朕将吐蕃打趴下!哼,吐蕃那边老实了,朕要与李夏,一同发辽!”

  萧天成眼神骤缩,冷笑道:“陛下,这就痴心妄想了吧?吐蕃不是那么好打的,何况还有李夏在一旁,并且,我大辽三十万大军南下,宋国还有余力对付吐蕃与李夏吗?不要以为打赢了李夏就过于狂妄,我大辽灭宋,弹指一挥间!”

  蔡卞不理会萧天成,抬手道:“臣领旨。官家,此事,是否要与枢密院通气?”

  赵煦点头,道:“待会儿朕会章相公细说。对了,派入辽国腹地,你们选了种朴是吗?”

  章惇道:“回官家,种朴是其中之一。总共六人,分别派向辽国叛乱最多的六个地方,我们将指导他们怎么作战,以及提供粮草,兵甲。”

  萧天成满脸恼恨,咬牙道:“我料的果然没错,宋人狼子野心,可恨,朝廷那帮人不肯听我的,还当你们是以前!”

  赵煦想了想,道:“好。不过不能凭白给他们,让他们拿东西换。牛羊马,金银器具,古玩字画,甚至是青壮,妇女,朕都要,这是交易,不是无条件的支援!”

  蔡卞一怔,旋即明白,道:“是。”

  赵煦说完,双眼泛着冷意,沉声道:“既然要撕破脸了,那朕就把话说开。第一,朕不承认澶渊之盟,与辽的岁币什么的,本朝以及日后通通没有,谁敢有异议,以叛国论处!对辽的战略,以‘战略迷惑’为主,暂时目的,收复幽云十六州!这是国策,不可辩驳、更改!”

  “臣等领旨意。”章惇,蔡卞,文彦博抬手。

  起先文彦博的声音慢了一点,后面才跟上。

  赵煦看了眼文彦博,道:“文相公,你是否有意见?”

  ‘旧党’是极力保守派,反对开战。司马光主政之时,甚至割了四个要塞给西夏,以求息兵。

  文彦博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老脸沧桑,抬着手道:“臣没有意见。”

  赵煦坐直身体,道:“那就按大相公所说,这萧天成的人头送回去。同时命枢密院,兵部,通传北方三路,做好准备。”

  “臣遵旨。”作为当朝大相公,章惇躬身领旨。

  萧天成现在恨极了,也悔了。

  他后悔过于冲动,行此冒险举动。若是他能活着离开汴京,他就有办法对付宋朝这些手段。可是偏偏,他就要死了。中京那帮人,对于宋人的野心勃勃仿佛全然不知,还沉浸澶渊之盟的功劳簿上睡大觉!

  赵煦已经不在乎这个萧天成了,瞥了眼坐立不安的赵佖,道:“传旨,今后宗人府宗正由皇族担任。宗人府宗正不入品级,不涉皇位传承,以宗庙为责任。赵佖,你现在就是宗人府宗正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缇骑

  赵佖被赵煦的话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

  宗正,他吗?一个瞎子。

  章惇等人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宗人府在朝廷序列中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就这样。”

  赵煦阻止赵佖说话,直视章惇,道:“要想专心变革,必须要争取一个外部和平环境。吐蕃,李夏那边必须震慑,让他们给朕老老实实的待着。辽国那边,这萧天成来的倒也正好,就以此为借口,命折可适,种建中不用掩饰了,试探性进攻。我要宋夏边境不平静!他们不让朕安生,他们也休想有好日子过!”

  “臣领旨。”

  章惇神色严肃,沉声应道。

  赵煦一挥手,道:“其他人都去吧,大相公随朕去枢密院。”

  说完,他自己就起身,从侧门出,直奔枢密院。

  一众人抬手。

  章惇等赵煦走了,这才与蔡卞道:“这萧天成,你来处置。再将六部尚书等叫过来,命通报一声,做足准备。”

  蔡卞抬手应下,目光落在地上,脸角有些狰狞的萧天成身上。

  章惇随着赵煦去枢密院,垂拱殿内,只有蔡卞,文彦博,萧天成,以及陈皮。

  赵佖有些战战兢兢,还有有些茫然的出了垂拱殿,被黄门引着离开。

  蔡卞站到萧天成脸前,道:“萧尚书,你我都是读书人,何以至此?”

  萧天成这个以身死迫辽国与大宋开战,其实是很不符合萧天成的个性的,这个人沉稳,理智,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

  就这么凭白折损在这里,多少令人觉得可惜。

  萧天成脸上还有赵煦清晰的脚印,他侧过头,看着蔡卞,冷笑道:“你们宋人狼子野心,若是不早早遏制,以我大辽内乱增加,国力日衰的情况,早晚会被你们宋人吞并。可恨,我朝奸臣当道,不思进取,完全不知死之将至,可恨,可恨!”

  文彦博微微点头,道:“想来,是你们内部争斗不休,你已经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想必,除了担心我大宋,还想借机铲除你们国内的奸臣吧。”

  萧天成神情狰狞,越发的怒恨,道:“不错!只要我朝对宋开战,那群奸臣就会失去众多权柄,陛下就可以对他们一网打尽,肃清吏治,中兴大辽!”

  蔡卞背着手,轻叹道:“萧尚书,你终究是糊涂了。辽帝在位数十年,他对朝臣的忠奸真的看不清楚?他要是想收拾什么人,还需要你来以死铺排?”

  “蔡相公,将来,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萧天成冷笑讥讽。他心里其实清楚这一点,但为臣者要么自欺欺人,一厢情愿;要么就是要用手段,逼迫郡王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

  萧天成,两者皆有。

  蔡卞摇了摇头,看向文彦博,见他没有意义,转向陈皮,道:“陈大官,萧尚书由政事堂带走,还押刑部,可行?”

  陈皮连忙笑着道:“蔡相公拿小人说笑了,萧天成怎么处置,自然有相公们定夺,小人不敢多嘴。”

  蔡卞与他一笑,挥手让门外的禁卫将萧天成拖走。

  他与文彦博并肩走出垂拱殿,一边走,一边交谈:

  “文相公,诸事基本定妥。改元诏书,绍圣新政诏书,各项‘新法’的邸报,各部的计划,明年的任务,都已大致完成,文相公可还有什么想法?”

  文彦博佝偻着腰,走的很慢,他面无表情,道:“蔡相公,这样,明年是要出大事的。”

  ‘新党’拟定的各项‘新法’,在神宗朝就掀起轩然大波,举世反对。在全部废除了‘王安石新法’的七年后,‘新党’复来,并且变革更大,波及更广,单从开封府试点就能推测出种种可怕的后果。

  简而言之,四个字:天怒人怨!

  这四个字背后,潜藏着巨大的危机,小了说,会造成天下动荡,万民不安。大了说,改朝换代,重演五代十国旧事,甚至是五胡乱华都不是妄想!

  蔡卞淡淡一笑,道:“只要朝廷团结一致,就没有度不过去的困难。再说了,圣德在天,能有多大的事情?”

  文彦博神情渐渐凝重,停下脚步,看着蔡卞,稍稍沉默,突然的说道:“我担心有两个,一个是地方上民乱,现在不是当年,‘绍圣新政’势必会激起民乱,你我心知肚明,无需赘言。第二个,我还担心官家。官家太过年轻,不是先帝,他们未必能像先帝支持王安石那样,支持章子厚。圣心若变,大难降临。”

  蔡卞没想到文彦博会‘推心置腹’,说起了心里话。

  两人站在垂拱殿与政事堂之间,不远不近,正好能避开所有人的耳朵。

  蔡卞看着文彦博,沉吟许久,道:“文相公,当年司马君实评王相公‘为国不自惜’,你怎么看章子厚?”

  文彦博背着手,望向枢密院方向,道:“章子厚相比于王安石,魄力,狠心有过之无不及,但这也是他致命处。‘绍圣新政’在他的推动下,必然怨气冲天,乱天动地。另外,王安石能全身而退,寿终正寝,章子厚,怕是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蔡卞神色不动,他不是小年轻,宦海沉浮几十年,同时,他也对他们的未来有过考虑。

  章惇行事太过独断专行,并且选择了‘众正盈朝’,满朝野几乎都是‘新党’,并且‘京察’之下,满天下的官员,都将是‘新党’。

  这般史无前例的霸道行径,章惇也成了前所未有的权臣!

  纵观历史,这样的权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蔡卞也望着枢密院方向,道:“‘大事不惜身’,章子厚从来不在乎自身安危,荣华富贵,青史留名这些,也不在他考虑的范围。文相公,‘绍圣新政’,还需您的鼎力支持。”

  见蔡卞图穷匕见,文彦博拧起眉头,道:“大祸将临,我能做有限,只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蔡卞一笑,道:“是福是祸,言之过早了。”

  文彦博没有再说话,他们都是心志坚定之人,哪怕事有屈折,本心是不会变的,多说着实无益。

  这会儿,赵煦与二章在枢密院,正在就这萧天成一事,说着‘军改’的事。

  章楶坐在赵煦右下首,听着赵煦与章惇将‘萧天成一事’简单说完,神情肃然。

  吐蕃,李夏,辽国三面攻宋,这不是个好消息!

  大宋这边本以为打垮了李夏,暂时平定了外部威胁,正准备全力推进变法,尤其是‘军改’,还要快政务一步。

  北方三路经过两个月前的一战,正趁机推进‘军改’,整肃军队,合并,裁减,训练,提升战力等都在快速推进。

  吐蕃夏辽,突然要三面来攻,对大宋来说,是有些猝不及防,必须要认真对待的。

  章楶坐在凳子上,仔仔细细思索良久,倾身与赵煦道:“官家,吐蕃那边,成都府路由吕惠卿任经略,调集四周各路,十万军队,以吕惠卿的能力,不说反击,守住是绰绰有余,不必太过担心。李夏,灵州在手,以郭成的能力,李乾顺连灵州城都进不去,这一路大可宽心。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辽国。”

  赵煦端正的坐着,听着章楶的分析,微微点头。

  吐蕃散落不堪,各部族之间交战连连,能够联合的军队并不多。西夏被赵煦上一战打垮,手里能用的军队,满打满算五万人,想要用五万人攻克郭成放手的灵州,简直是痴人说梦。

  唯一需要认真对待的,就是辽国。

  辽国虽然内乱频繁,深陷剿匪旋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辽国的国力,完全能够分兵二十万南下。

  章惇面色冷肃,双眸冷峻,道:“三国联盟,是因为陛下将李夏打的差点灭国,引起了他们的不安。这种联盟,其实脆弱不堪。首先,李夏就是突破口。命郭成派兵出灵州发,进发兴庆府,李夏就只能困守不出。成都府路,只要摆出大军,佯攻而上,李夏的教训在前,吐蕃就不敢乱动。那么就剩下辽国了,陷入内乱,辽国有多大的决心与我大宋开战还是未知,瓦解了这个联盟,辽国,臣有七成把握,不战自退!”

  赵煦看着章惇,点头笑道:“朕,深以为然。”

  ‘浅攻扰耕’的战术,对西夏有奇效,世人都说是章楶的功劳,实则上赵煦清楚,这个战术,出自章惇!

  章楶也信得过这位族兄,仔细思忖一阵,道:“折可适的能力,臣是信得过,加上种建中的骑兵佐之,即便不能大胜,也不会大败。三国联盟看似气势汹汹,实则虚的很,臣认为,我朝计划不应该大变,稍作改变以策应即可。”

  这样的话,自然再好不过。

  赵煦向来谨慎,道:“一,对于辽国内部,要加紧渗透,对于各路叛军,要加以指导,支援,李夏的军队,不能出兴庆府。二,北方各路,进入二等战备,各处情报线加强对辽国的监控。三,水师,要加紧筹建,威海的优先,这件事,挂在枢密院与兵部一等事项。四,‘军改’要继续推进,江南西路,该了结了。”

  “臣领旨。”

  章惇,章楶一同起身,抬手领旨。

  赵煦微微点头,道:“坐吧。辽国那边,萧天成人头送回去,就能判断辽国接下来的举动,咱们且观望着。江南西路,你们还有什么想法?”

  二章坐下,对视一眼。

  章楶道:“宗泽那边没有问题,虎畏军已经准备妥当。”

  章惇道:“江南西路的各级官吏,政事堂与吏部已经遴选差不多,各府县以及重要位置全部换人,宗泽兼任巡抚,总督,经略,总管,大权集于一身,力争一年解决江南西路的种种弊端,绍圣二年,全面推行‘绍圣新政’。”

  赵煦定睛看着章惇,道:“下定决心了?”

  章惇神色严肃,道:“是!江南西路,凡是抗拒‘绍圣新政’,不论品级,不论出身,不论士农工商,连坐,全数流放琼州!”

  章楶还不知道这件事,听着章惇平淡无奇话语中的杀气腾腾,饶是他也面容惊变!

  真要是这样,江南西路得流放多少?

  这是‘恶政’,不知道要掀起多大风波,怕是大宋朝廷都要被掀翻!

  这是赵煦与章惇商定的,章惇此前在犹豫,赵煦见他决定了,便道:“要做,就要坚定,彻底。江南西路,在江南腹地,这一处做好了,就是砍倒的大树,其他各路都不是问题!”

  章惇也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只要做了决定,他自然会走到底。

  他看着赵煦,道:“官家,臣担心,宗泽扛不起这个大任。”

  宗泽虽然三十多岁了,但去年才中第,入仕时间,满打满算才两年,这样一个嫩头青,能像他们期许的那样做成事情吗?

  宗泽敢吗?

  赵煦自然也有考虑,道:“皇城司,也该用一用了。朕给皇城司提到三品,不是好看的。朕决定,在江南西路设南皇城司,配缇骑,先配一千人,八百从当地选拔!”

  第五百一十七章 共识

  章楶将赵煦与章惇的话尽收耳内,眼神里有凝重之色。

  一个官家,一个大相公,足以将大宋变革的天翻地覆!

  章楶冷眼旁观,将朝局的变化深深看在眼里。尤其是‘绍圣新政’与‘王安石变法’的区别,洞若观火!

  相比于‘绍圣新政’,‘王安石变法’简直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而今的‘绍圣新政’,是一种另起炉灶,在摧毁大宋祖制前提下,在推行‘绍圣新政’。

  ‘绍圣新政’根本‘王安石变法’的继承与发展,所谓的‘子继父’不过是大道理,而今的‘绍圣新政’,是眼前的年轻官家,一手建立,促成,与‘王安石变法’迥异!

  同样的,章楶看得越发明白,章惇与年轻官家的‘矛盾’在累积,在上升,只是两人都在克制,知而不破。

  章楶余光注视着章惇,心头忧心朝政,也为章惇不安。

  这样强度的变法,古今往来未见,后果殊为难料。

  章惇仿若未觉,道:“臣明白。除此之外,以巡抚衙门为首,设二参政,四参议,再设六房,上承六部,下辖诸府州县,府州县仿此制,收拢各项权力,确保政令统一,畅通,高效。御史台作为监察机构,监察江南西路所有官吏,由朝廷直接同辖管。朝廷将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对江南西路进行全方位的管控,确保‘绍圣新政’依照朝廷的计划进行,不偏不倚……”

  赵煦不时点头。

  他只能做大方向的管控,具体政务,细节,还得这些相公,具体的官员去负责。

  章惇显然考虑的很清楚,也仔细。从江南西路的制度构建,官员搭配,政策以及为‘绍圣新政’预留的操作空间,都十分到位。

  在这方面,赵煦是真的远不如章惇。

  赵煦一直听着,没有说什么,哪怕他发现了一些瑕疵,问题,也并没有指出来,仿佛没有听出来。

  章楶默默旁观,暗暗的将赵煦与先帝,神宗皇帝走比较。

  神宗皇帝,是一个极其自律又有想法的人,他会与朝臣争执,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不是皇帝,是他们的同僚,在就政策的细节与他们争论不休。

  而眼前这位,是一个控制欲极强,完全掌握大权,又舍得放权的官家。他不会与朝臣争论,很多事情比神宗皇帝还懂得隐忍,明白什么是帝王心术。

  章惇说了很久,等同于将‘江南西路’进行了汇报与处置。

  到了最后,他不见赵煦说话,才道:“官家,王相公现还在江南西路。”

  王存是赵煦派去江南西路,处理江南西路抵抗新法以及贺轶之死的。但他去了之后,上书回来,说是该处理的已经处理了,至于贺轶之死,查不清楚,建议以疲劳过度累死结案。

  这道奏本,让赵煦与章惇都很不满意,直接打了回去。

  算算时间,王存的第二道奏本,应该快到京才对,各方面却没有一点消息。

  到底是右相,没有赵煦点头,章惇不能处置。

  赵煦顺手拿起茶杯,拨弄着茶水,心里慢慢思索。

  他让王存入政事堂,并非没有平衡朝局与权力的意图,但王存的资历与能力差章惇太远,完全被压着揍,起不到赵煦想要的作用。

  这也是赵煦下定决心,起复文彦博的原因之一。

  想到王存去江南西路的路上还不顺道的去了躺苏杭,赵煦暗自摇头:‘王存啊,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赵煦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朕是这样想的,为了扩大‘绍圣新政’的共识,设立一个朝廷之外的‘咨政院’,挑选德高望重的人入院,政事堂以及朝廷推出的政务,应该得到咨政院大多数赞同,否则就不要推出。”

  章惇与章楶有些不明所以,不是说王存的事情吗?

  不等章惇发问,赵煦继续说道:“咨政院要是对一些政策心存疑虑,或者不解,政事堂以及六部等官员,当应邀前去解释,接受质询。对于重大事项,咨政院也可以对一些涉事相关的大小官员提出质询的要求。咨政院须定期给朕报告,称述朝政的方方面面。”

  章楶神情不动,瞥了眼章惇。

  这个‘咨政院’的出现,显而易见,将有力的限制政事堂的权力。这还是刚开始,以章楶对这位年轻官家的了解,这个‘咨政院’,将来或许还有别的大用!

  他们君臣之间的亲密关系的裂缝,要进一步扩大了。

  章惇沉默片刻,道:“咨政院的人,是交给政事堂来遴选吗?”

  赵煦点头,道:“暂定为四十九人,由政事堂与六部等各衙门举荐,具体名单,政事堂定夺。”

  章惇严肃的脸上有放松之色,道:“臣领旨。”

  “说点开心的,”

  赵煦看着章惇笑道:“慕古与贵府一位千金两情相悦,二位卿家,有没有成人之美的想法?反正朕是很乐意的。”

  慕古,孟唐的字。

  章楶眉头一皱,余光看向章惇。

  章、孟联姻,可不仅仅是两个孩子两情相悦的事,章家现在执‘新党’牛耳,孟皇后又是‘旧党’的精神领袖,这两家要是联姻,‘新党’与‘旧党’得同时炸开锅。

  章楶深知眼前的官家一直有意在促成两党‘和解’,但这样的方式,可能会适得其反。

  果然,章惇立刻就接话,道:“官家,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臣也不愿强行撮合,日后如果过的不顺遂,反而会责怪我们。臣的想法,依礼而来即可,无需强行。”

  章惇说的是滴水不漏,简单概括:反对。

  赵煦看向章楶,笑着道:“章相公,你也是这个意思?”

  章楶倾身,道:“是。”

  章楶想要撇清政事,远离党争,自也不希望章家,他的孙女更深入的卷进去。

  即便是当今皇帝,也没有强娶强嫁的道理。

  赵煦轻轻颔首,笑着道:“好,那咱们边走边瞧吧。除了江南西路外,其他事情,基本定下了,过年也没几天了,明天政事堂将所有事情敲定,而后便放假,年初五开朝,颁布‘绍圣新政’!”

  第五百一十八章 抢功

  洪州府,府衙。

  周文台抵达洪州府,就任洪州知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初来还没有觉得,这段时间,他深深觉得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水实在太深了。

  他在洪州府召见州县官员,一个个或恭谨,或自持,或不屑,表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完全没办法沟通。

  他的政令,还没有拟定全面,就已经被传出去,种种事情发生,将这些政策扼杀在摇篮里。

  他的府衙,招了几个下人,一个个鬼鬼祟祟,整日在府里偷偷摸摸。

  在洪州府,他看似是府尊,是最高官员,实则没几个人真正听命于他。他整合出来的巡检司,巡检倒是听他的,可下面的人,吃喝嫖赌不说,一个个与那些大户关系莫名,凡是涉及关系网,全部陷入泥沼,进退不得。

  短短十天,周文台深感疲惫,也很是狼狈。

  他不是没有换人,没有下狠手整治,但换上来的人,与之前别无二致!

  洪州府就是一座深潭,看不清摸不着,一点力使不上。

  此时,周文台站在屋檐下,背着手,眺望着远方天空。

  江南是罕见下雪的,大冬天,冰雨阵阵,冷的出奇,

  他身后是一个三十左右的青色棉袄男子,手里提着一个暖壶,笑呵呵的道:“府尊,怎么,泄气了?”

  周文台转过身,叹气道:“泄气倒是不至于,只是有些感叹。在京里,相公们言谈举止都是‘变法’二字,那时还不觉得,到了这里才明白……”

  男子笑容越多,道:“当年王公变法,可比现在困难千万倍。”

  这个男子名叫韩征宜,是周家的西席,与周文台相交莫逆,随他一起来了洪州府。

  周文台一笑,心里越发感慨,道:“都不容易。”

  当年王安石变法,激起了全国性的反对,下面无数大小官吏弹劾,朝中大佬如王安石,吕公著等人同样大力抨击,甚至于,当时的太后高氏,皇后向氏都与神宗皇帝哭诉,痛骂王安石‘乱臣贼子,祸乱大宋’。

  可以说,王安石能撑那么久,以及全身而退,历朝历代仅此一例,简直是奇迹。

  而现在,章惇作为大相公,与王安石的情形十分相似,不同在于,当今官家没有那么多顾忌,将‘旧党’压的死死的,使得‘旧党’大佬张不了口喊反对,整个‘旧党’因此也显得沉闷。

  但‘王安石变法’远远没有‘绍圣新政’来的这般深入,激烈。

  总体而言,前后两相,一样压力如山,困境丛丛。

  男子手里握着小暖壶,道:“府尊莫急,眼见就要过年了,朝廷那边压的愤怒差不多了,就快了。”

  这个话题,两人讨论了很多次了。

  周文台也比较信服,道:“先生觉得,朝廷按耐了这么久,一旦爆发,究竟会怎么处置江南西路一事。”

  韩征宜轻轻摇头,面露凝色,道:“这个我也猜不到。不过,无非是两个人决定。一个是官家,一个是大相公。大相公的处置手段是有迹可循的,无非是大力整顿江南西路官场,来一场大清洗,全部换成我们的人。但是官家,我猜不到。咱们官家行事向来鬼测,并且十分霸道,他忍耐这么久,降临江南西路的,定然是笼罩整个江南西路的滔天雷霆!”

  周文台轻轻点头。

  他赞同韩征宜的话,这位官家亲政以来,朝局剧变,仔细回忆,一步步都是顺理成章,早有伏笔,而且十分清晰,但没人会那么想。

  那么,降临江南西路的雷霆,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小吏拿着一个信鸽,快速跑来,急声道:“府尊,来自政事堂的信鸽。”

  周文台脸色一变,上前接过来,边解边道:“肯定是恩师来的。”

  韩征宜跟上前,肃色道:“府尊,来了。”

  周文台手抖了一下,而后继续解开,拿出信纸,没有避讳的摊开看去。

  信的内容很简单:已定,宗泽率虎畏军入,总揽一切,抗法者迁琼州。

  信纸太小,字不多,内容却非常的多!

  屋檐下只有周文台与韩征宜,两人神色皆凝重。

  韩征宜若有所思,沉色道:“府尊,这雷霆,比我预想的还要大。这江南西路,要彻底变天了。”

  率军而来,总揽一切,抗法者迁琼州。

  这三个,哪一个都足以震动朝野,何况是三个一起。

  周文台看着信,仔仔细细的看,心头不断思索。

  真要是这样做,江南西路,可能至少要‘迁’十万人去琼州!

  ‘迁’,对于寻常官员来说,就是贬官外放。可用在这里,就是抄家,流放!

  仅次于杀头!

  这样的动作,不说大宋了,历朝历代绝无仅有!

  周文台眉头紧锁,道:“先生,你觉得,这个,真的可行吗?”

  流放十万人,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韩征宜迟疑了一阵,道:“一个江南西路还好说,全国二十三路,反对变法者又被压着那么久,‘新法’刺激之下,会出大事情!”

  周文台面沉如水,他现在的地方官,维护地位稳定是他第一责任。

  可依照这封信来看,真要那般推行‘绍圣新政’,整个洪州府将没有一点安生,甚至会是烽火处处!

  那样的场景,周文台不敢想象!

  韩征宜看着周文台,沉吟一会儿,忽然道:“王相公还在,蔡相公信里没提。”

  周文台也想起来,道:“恩师没说,怕是这王相公要有祸事。”

  韩征宜嗯了一声。

  王存不是果断的人,在江南西路简直是碌碌无为,所有事情都糊弄过去,对上是一个‘完美’交代。

  这种交代,在过去肯定是没问题。但在当今,决然是不过关的。

  周文台心头有些烦躁不安,道:“我待会儿去见他。我们……还得早作安排。”

  韩征宜沉着脸,道:“现在就是抢时间了,将来江南西路大变,一切一切都在朝廷,官家眼里。做的不够好,我是说不足够好,至少仕途断绝!府尊,这是机会,也是考验。”

  周文台也是从神宗朝变法过来的人,深知里面的凶险。

  背着手,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周文台默默盘算一阵,冷哼一声,道:“那就更彻底一点。各部门要害的,全部换成我们的人,凡是心思不纯的,一律罢黜。巡检司,兵曹等,我用用关系,从外地调过来一部分。那些处处与我为难的士绅大户,我要拿几个祭旗!”

  韩征宜双眼一亮,道:“府尊,上书,立刻上书。痛斥他们的罪行,要求将他们全族迁送琼州!”

  周文台吓了一跳,这个建议上去,他得被吐沫淹死。

  但旋即就明白了,这是在给政事堂台阶下,是变相‘抢功’!

  第五百一十九章 事始

  周文台虽是‘新党’,像他的老恩师蔡卞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笃定变法,被流放多年依旧初心不改。

  但朝廷的变法,与神宗年间大相径庭,尤其是江南西路这一次,显露了朝廷极其强烈、霸道,坚定的变法意图。

  周文台心里慌乱,除了给朝廷写奏本‘抢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与韩征宜两人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强行收权,控制住洪州府,等待新任‘全权大臣’到来。

  收到消息的,不止是周文台。

  洪州府城西北角,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废的院落,不知道被什么人突然间全部买下来,一大批工匠正在修整。

  从简单的轮廓来看以及正在雕刻的牌匾,这是要将几个院子全部推倒重建,要建立一个大衙门!

  ——南皇城司。

  此时,蔡攸就住在不远处的小楼内。

  他昼伏夜出,白天基本窝在房间里,少有人知道他在忙什么。

  此刻,一个皇城司的禁卫拿着三只信鸽敲门,急声道:“指挥,京城来的,宫里来的,司里来的。”

  蔡攸猛的从椅子上坐起,拉开门,抢过三只信鸽猛的又关上门。

  蔡攸将三封信拿出来,将信鸽从窗户扔了。

  他神色肃重,甚至是洗了洗手,才小心翼翼的摊开,认真看去。

  第一封,京城来的,是蔡攸安排在皇城司之外的人,探听到的消息。这个说的是京城里‘诸事已定,大事既临’。

  第二封,宫里来的,这是内侍省发来的,以陈皮的名义,告诉蔡攸,朝廷下定决心,‘南皇城司’立,各级官吏由蔡攸任命。

  第三封,是皇城司里副指挥发来的,告诉蔡攸,皇城司得到政事堂命令,将大幅度增加编制,并且,发放了一千匹良马,皇城司禁卫改称‘卫兵’,下设骑兵‘缇骑’!

  蔡卞双眸圆睁,气息有些急促。

  他早就在等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朝廷下定了决心,皇城司不止是三品衙门,随着‘南皇城司’建立,配备一千缇骑,可以说,除了政事堂那几位,蔡攸只要拿到,甚至不需要又确实证据,借着‘抗拒新法’的罪名,遍观大宋,他想整治谁都可以!

  这是一种无比巨大的权力,掌握在他一个人手中!

  蔡攸狠狠咬牙,咬的牙龈出血,他怕这是梦,一下子醒了皆成空!

  好在,他没有醒。

  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脸角兴奋的以至于扭曲。

  “咚咚咚”

  忽然间,门外响起三声敲门。

  蔡攸吓了一跳,差点心脏骤停。

  他连连吸气,继而脸色有些阴沉,走过去打开门,刚要呵斥,神情又变,变幻中间,勉强挤出笑意,道:“李大官。”

  李彦连连摆手,仿佛被吓了一跳,道:“蔡指挥使莫要折煞小人。小人就是内侍省的跑腿的,可不敢称大官。”

  他说着,还门两边看了看,见没人这才一脸松口气的表情。

  蔡攸心里鄙夷,这个人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谄媚你小人,没脸没皮,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他着实不明白,官家与陈皮怎么会派这个人跟着他。

  虽然心里看不起,还是笑呵呵的道:“李大官莫要谦虚,快请进。”

  “不用不用,小人说两句话就走。”

  李彦双手抱歉,只有嘴在动,偏偏这语气让人感觉他在点头哈腰。他三十出头,气质应该是一种成熟与稳重,可他脸角白的有些病态,给人一种阴气感。

  蔡攸知道这个人是宫里派来监视他的,自然不敢大意,故作诧异的道:“什么事,劳动李大官亲自过来?莫不是那王存要出事?”

  李彦讶异的惊叹,道:“蔡指挥果然睿智。刚刚我收到宫里的飞鸽传书,政事堂准备下邸报斥责王存‘玩忽职守,辜负圣恩’,要求蔡指挥派人,护送王相公回东京。”

  蔡攸是一点都不意外,王存的做法,在他看来还是老一套,‘顾全大局’,可他不知道,官家与朝廷是让他来破冰的,不是让他将江南西路圆浑过去。

  年底没几天了,朝廷那边种种反对声都被官家一力压下,江南西路这最后一块留到现在,无疑将是明年‘新法’推行的第一炮,重点中的重点,岂会再拖下去?

  王存是完全不明白大局,自作孽,不可活!

  这一趟回去,王存的相位或许可保,但地位怕是寻常六部尚书都不如了。

  蔡攸心如电转,想的通透,自然不敢拒绝,道:“李大官放心,我会派人看护,确保万无一失。”

  现在朝局叵测,地方上更是如同沸水,民乱此起彼伏,剿灭不尽,山匪,强盗遍地都是,简直要遍地开花。

  李彦苍白着脸,笑呵呵的,皮笑肉不笑的的道:“那就有劳蔡指挥使了。哦对了,陈大官还给我留话,说是宫里暂时没位置,让我暂且留在洪州,或许还能帮上蔡指挥使一点忙。”

  蔡攸心知肚明,这李彦就是要监视他。

  他完全不在意,宫里要是放手不管,他才害怕,抬着手,客气道:“那就要有劳李大官,多多帮衬了。”

  李彦脸角笑容更多,双眼眯成一条线,道:“那好,小人就坐镇南皇城司了。不打扰蔡指挥使公干,小人告辞。”

  蔡攸连忙抬手,出门,目送李彦背影,道:“李大官慢走。”

  李彦笑眯眯的走了,转角就下楼。

  蔡攸面上堆起的笑容慢慢消失,神情有些不好看。

  李彦刚才话里说的是‘坐镇’!

  这李彦是什么意思,狐假虎威吗?

  皇城司是蔡攸的根基,要是落到他人手里,等于是要他的命!

  蔡攸目中变幻一阵,跟着下楼,他要借着这次扩编的机会,将皇城司牢牢的掌握在手里!

  洪州府,巡抚衙门。

  王存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后院小房里,哪怕有碳炉在,他依旧感觉冷,与对面站着的刘志倚道:“南方太过湿冷了,我还是不习惯。”

  刘志倚面无表情,他对这位王相公没有好感。

  江南西路的事,在这位的操弄下,简直要不了了之。

  尤其是贺轶之死,不明不白,居然要以‘劳累而死’结案,甚至准备向朝廷上书,给贺轶追赠,抚恤家人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

  堂堂一个钦差巡抚莫名其妙而死,就这样结了?

  刘志倚道:“下官记得,王相公也不算是北方人。”

  王存仿佛不知道刘志倚对他的不满,靠着火,面色在炉火照耀有些一阵红一阵白,道:“在北方久了,不是也是了。刘参政,你也是从四品,可考虑过前程?”

  刘志倚尽量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王相公,下官的从三品是刚刚上来的,短时间不敢奢求。”

  王存一笑,盯着炉火,道:“江南西路的四品与京城的四品那天差地别,这江南西路肯定得要乱一阵子,留下的,将来前程如何,还难说的很。”

  刘志倚一怔,道:“王相公说的乱一阵子,指的是?”

  王存抬起头,看向窗外,轻声叹道:“压的越久,后果越重。我没料错的话,大相公可能要有大动作,江南西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刘志倚一直在等,等朝廷为贺轶做主,破开江南西路这坛浑水!

  他没有追问,隐约感觉到,似乎,真的要来了!

  王存表情晦涩了一阵,瞥了眼刘志倚,笑容有些清朗的道:“我从东京一路南下,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在我门下,这江南西路更是如此。你是少有几个,在朝廷无根基还能自持的人。我不是想要招揽你,是觉得是人才,我想为朝廷留人才,让你避祸。”

  刘志倚见王存说了真心话,便也不藏着了,抬手道:“谢王相公。不过,即便是再大的困境,下官也没有逃避的理由。今天下官若走,明天在别的地方也会走。下官寒窗苦读并非为了做官,而是为民请命。”

  王存看着火炉,淡淡一笑,道:“等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你今天这般话是多么幼稚。等着吧,就在这一两天,朝廷就会先传消息过来。新的巡抚,也许年轻,也许年后,大概是年后吧,朝廷颁布新政之后就会来。”

  王存看着火苗,情绪似乎有些不好了,说道:“当初,是王安石流放的我们,我们在元祐初放逐了蔡确等人。现在,章子厚复来报复,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最迟不过十年,章惇等人就会出京,客死异乡。”

  王存的话很平淡,并不是在诅咒什么。

  宋朝不兴杀大臣,可鲜少有人没被流放过,很多很多大臣,要么是死在出京的途中,要么死在归京的途中。

  见怪不怪,寻常事了。

  刘志倚理会,反而道:“王相公,朝廷要将应冠,栾祺等人押送上京,文相公为何拒绝?”

  王存道:“不是拒绝,是时机不对,再等等。”

  刘志倚道:“下官听说,大理寺要在江南西路设立巡回判事,负责江南西路的一应所有官司。如果王相公觉得应该等人入京不合宜,下官建议在洪州府审理。”

  这些都不是王存想要的。

  王存双手罩着碳炉,烤着火,漫不经心的道:“这些,就交给新任巡抚吧,咱们都轻省一点,马上就要过年了,不要再横生枝节。”

  刘志倚对王存这样凡事往后退的态度很不高兴,到底又是相公,不好发作,强忍着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小吏进来,看了眼刘志倚,来到王存身后,在他耳边低声道:“京里来信,朝廷那边风向不太对。原本的诸多争议突然间消失了,他们判断,很可能政事堂与六部已经达成了和解,‘绍圣新政’的变法纲要,在政事堂通过了。”

  第五百二十章 备案

  王存烤火的手顿时一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默默摆了摆手。

  小吏本来还想问些什么,见王存神情不对,悄悄退了下去。

  刘志倚听到了,眉头暗皱。

  ‘朝廷意见一致了?‘

  刘志倚心里既开心又担忧。

  他也不是官场初哥,朝廷争议了两个月,将江南西路的事晾了两个月,还能轻拿轻放吗?

  王存静默了良久,叹了口气,道:“我估计马上就要回京了,刘参政,恭喜你,就要升官了。”

  刘志倚压住心里的惊疑,面无表情的道:“王相公,您就不做些安排吗?”

  王存来江南西路,很是笼络了一番人心,安排了不少人。

  如果王存‘狼狈回京‘,那他在江南西路的人,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王存看着炉火,摇了摇头,道:“朝廷既然态度一致,我就自身难保了,何况他人?”

  刘志倚审视着王存,王存并没有什么颓丧之色,最多就是有些感慨,这令他奇怪。

  王存要是被朝廷召回京,必然是要问罪的,他为什么不颓丧?

  王存没有再说话,看着炉火一阵阵出神。

  刘志倚见状,抬了抬手,推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就有隶属于巡抚衙门的巡检司心尖上的人过来,瞥了眼,拉过他,低声道:“参政,皇城司那边有动作,上百人聚集。”

  刘志倚也不喜欢皇城司,摆了摆手,道:“其他的消息有吗?”

  这巡检想了想,忽然又低声道:“一些大户突然准备举家迁移,不知道怎么回事。”

  刘志倚神色凝重,直接道:“朝廷那边下决心了,他们怕是提前收到了消息。”

  巡检一惊,道:“朝廷想要怎么做?那些大户是怕了?”

  刘志倚在朝廷没什么人,并不知道什么消息,心头越发不安,道:“咱们都不要动,告诉所有人,收拾一下,等朝廷命令。”

  巡检凑近,道:“参政,能不能透露一点消息。兄弟们一直惶惶不安,不少人都跑回去了。要是还像以前一样,不干也罢。”

  以前,他们不说做事了,出门就被打,连谁打的都抓不到,硬吃哑巴亏,这样的差事,谁愿意干?

  刘志倚心里正没底,哪里会知道,板着脸呵斥道:“别问那么多,干你的事。干不好,该回哪回哪去!”

  刘志倚说完,就大步走了。

  他要去探听朝廷到底做了什么决定,王存束手就擒,那些大户逃散,绝不会是再派钦差来的小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西路的动静是越来越大。

  不止是朝廷来的人,地方上的动作更大。

  诸多大户在抛售家产,田亩,举家搬迁。不少官吏在请求外调,甚至是辞官。

  界面上,陡然物价飞涨,甚至出现了争抢,打砸打杂等等。

  一些匪盗见机起事,呼啸山林,后来劫掠州县,一度占领州县,自封天王。

  纵然江南西路以及朝廷纷纷扰扰,这种事是绝难容忍,各路官兵迅速调集平叛。

  就是在这样纷乱不堪的时候,朝廷‘召回‘命令,第一次用飞鸽传书的形式,到了洪州府红州府。

  王存似早有所料,看着短短的二十几个字,就要将他这个当朝相公‘羁押回京‘,还是心态复杂。

  他前面站着几个人,洪州府知府周文台,皇城司指挥使蔡攸,宫内黄门李彦,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参政刘志倚。

  王存没有看向蔡攸,盯住了李彦,神色不善,道:“你是官家派出来,还是陈大官?”

  李彦脸色白皙,微微一笑,道:“有劳王相公惦记,小人九月就自请来江南西路,为的是贡事,已经快三个月了。”

  王存目光冷漠,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守好你的本分。”

  李彦似乎被吓了一跳,面露惊慌,连忙道:“小人谨遵王相公教诲!”

  王存对于李彦的矫揉造作越发不喜,转向周文台,道:“你知道的应该比我多,我希望你明白,什么事情对我大宋有害,什么事情有益。你现在是洪州府知府,得明白职责。大相公与蔡相公的话,你要学会分辨。这是地方官的第一课,我希望你能学好。”

  这些话,刘志倚听出了‘挑唆‘。蔡攸听出了‘不甘‘,李彦双眼则是冷笑。

  周文台抬手不语。

  他确实比王存知道的,朝廷野心勃勃,要挥动大刀,他无疑是最重要的举刀人之一。

  王存见他不说话,一甩袖子,双手背后,淡淡道:“要捆要绑,来吧。”

  以往朝廷拿人,要么是慎刑司,要么是御史台,现在,皇城司是标配了。

  蔡攸抬起手,笑着道:“王相公说笑了,我接到政事堂的命令是,护送王相公回京,毕竟,江南西路现在是乱的一塌糊涂。”

  王存是钦差,江南西路的乱,那就是王存的过错。

  蔡攸连捧带打,很是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

  王存冷哼一声,背着手,径直往外走。

  蔡攸对王存心里很不屑,这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蔡攸跟着王存,要安排人,‘护送‘他回东京。

  王存走了,周文台等人自然也应该该干嘛就干嘛去,但周文台没走,目光看着李彦。

  大宋宫里不是没有黄门出现在地方,可李彦出现在这里,尤其是王存的态度,令周文台想到了很多。

  刘志倚的目光也若有若无的在李彦身上,这个人总给他皮笑肉不笑的古怪感觉。

  周文台心里犹疑再三,还是问道:“李公公,您在江南西路是?”

  他本想问, 李彦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一个宫里小内监,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

  李彦苍白的有些病态的脸上微微一笑,与周文台躬身,道:“不瞒周知府,皇家票号在江南西路要开几个矿,小人是来盯着的。”

  这是什么理由?

  周文台自然不信,你来开矿,出现在这里?你在宫里宫外名不经传明包饺子,有什么资格?

  周文台心里隐约猜到了一些,没有多问,抬手向刘志倚,道:“刘参政,洪州府作为江南西路首府,本府有些事情,想请教刘参政,可否移步府衙?”

  刘志倚倒是很愿意与周文台亲近,这个人背景深厚,并且脾性也对他胃口,不动声色的抬手道:“周知府客气。”

  两人两句话,就一起走了。

  李彦站在原地,等人都走了,假笑的肌肉慢慢恢复,表情显得有些阴森,刻意的尖锐着嗓子,道:“那些富商大户的名单都准备好了?”

  门外出来一个紫衣皇城司司卫,头上带的紫纱帽,明显是五品官。

  四十出头,满脸横肉,凶相毕露,沉声道:“公公,都准备好了。”

  李彦嘿笑一声,道:“否管有证据没证据,人先盯住,待新巡抚一到,就准备抓人,抄家。我提你为正四品,皇城司少使,掌刑狱,缇骑三百。”

  第五百二十一章 压力

  在王存被‘护送’回京的时候,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动作相继到来。

  先是召集各府州县的主官与佐官到洪州府开会,接下来又对各府州县的巡检司,漕兵等进行整顿,又抽调各种官员充任地方。

  后面又要组建‘巡查’,对各地进行巡视。

  而后又对江南西路这半年来发生的各种案件进行立案,要认真严肃的调查。

  各种动作,看似寻常又暗藏深意。

  其中,以洪州府动作最大,最快,直接罢黜了六位知县,又邀请剿匪军奔赴各地,剿灭洪州府境内的一切匪患。

  在洪州府这边动作连连的时候,汴京城内也不平静。

  政事堂发邸报斥责当朝相公王存在江南西路‘碌碌无为,欺上瞒下’。

  纵然措辞已经婉转,可还是震动了朝野。

  大宋朝向来讲究体面,这样公然斥责一位当朝相公,实属罕见。

  还不等一些人上书为王存争辩,朝廷对于江南西路的一些改革计划悄然流传出去。

  其中最引起朝野瞩目的,便是宗泽率虎畏军前往江南西路,权知一切!

  不管睡虎畏军南下,还是这样的权力,在大宋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

  朝野恐惧现在也担心未来,政事堂短短不过一天,就收到了二十多封奏本,更多还在去的路上。

  赵煦也没逃的掉,各种上书,面呈的不知道多少。

  处在暴风口的,不止政事堂与赵煦,他们位置太高,宗泽就不一样了。

  宗泽在兵部的官职只是郎中,南下挂的头衔是兵部侍郎,在朝野着实不高。

  因为章惇等人的召见,宗泽这会儿就在开封城,御赐的官邸里。

  这会儿,宗家正厅里。

  宗泽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坐在一起上,一脸冷漠青色。

  “恩师,天色已晚,要不,先用……”宗泽小心翼翼的说话。

  老者冷哼一声,打断他,目光看着外面,道“老不死的,也不敢耽误你的前程。但你在老不死的门下读过几天书,我不想史书上写你是门生,是为培养出来的,所以,今天来,不是劝你宗侍郎什么的,而是为了撇清关系,为了老不死我自己的。”

  宗泽风霜硬朗的脸上都是苦笑,道“恩师,您这是何苦,学生已说无地自容了。”

  老者依旧看着门外,语气很是不善,道“老不死的教书育人一辈子,你不是最有出息的,但闹出的动静是最大的。教书育人与治病救人是一样的,我念在曾经的情分上,来说几句话,劳您宗侍郎不嫌弃,还认我这个老师,让我进来这高宅贵府。”

  宗泽见他的老恩师的牢骚是越来越多,没敢再说话。

  他也知道他这位老恩师有进士功名,却一辈子不曾入仕,也不关心朝野争斗。

  但这一次,坐不住了。

  宗泽回想着在政事堂与几位相公的对话,又想起在御花园,官家给他倒的三杯酒。

  老者瞥了他一眼,压着怒气,道“你的学识差了点,天赋也不足,在我的众多门生中,你最多算是中游。这样吧,你辞了官,随我去讲学,将来雪鹿书院就交给你,后半生不止于没着落。”

  宗泽神色一正,道“恩师,学生恕难从命。”

  老者似乎也料到了,继续看着门外,说道“你宗家虽说是小门小户,倒也是风骨不失。他们要将你剔除宗籍,将来你回乡都没地方,朝野弹劾你的奏本,纵然那位大相公能保你一时,岂能保你一世?须知,富贵一时,名节千古。今日你要做那等事,史书上字字如刀,不会放过你的。”

  宗泽自然知道他去江南西路要做什么,他也曾犹豫,辗转反侧,但江南西路以及全国的现状告诉他,他可以犹豫,现实却不允许。

  刮骨疗毒或许有些过,但深入根本去解决,是治本之道。

  他此去,除了官家与朝廷的属意,他自身也想去,并且,他去了可以控制走向,不至于失控。

  他宗泽,本心还是想从政,而不是从军。

  老者皱眉,神情露出了恼怒之色,道“既然你心有余悸,老不死的就不再多说,我门下,没你这个学生。”

  说着,老者拄着拐,站起来,又说道“老不死的再说一句,任何时候回头都不算晚,荣华富贵重要,性命也要紧,我看当今朝廷,仁义都是假的,血腥倒是真的,你好自为之吧。”

  老者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狠话来,话里的意思,还是愿意给他留后路。

  宗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跟着老恩师。

  ‘变法’的争斗,远远不止是朝廷,涉及了几乎所有人。

  他感受压力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但今天无疑很深刻。

  他的内心有些复杂,从几十年前的庆历新政到王安石变法,再到现在的绍圣新政,‘变’几乎贯穿了宋朝,但变来变去,似乎如同官家所说‘修修补补不是变,治标不治本,一时得失,后世百倍难为’。

  如果说,从庆历新政开始,就下定决心大变,现在他们又怎么会这般辛苦?

  宗泽很清楚,没办法与老恩师解释或者争辩什么。

  如果行得通,‘新法’有怎么会被废除的那么彻底?

  老者确实没有再说话,拄着拐,慢慢的走出来宗府,有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接他。

  少年人看着宗泽,神情很是复杂,有崇慕之色,也有厌憎。

  宗泽看在眼里,没有多言,恭恭敬敬行礼,目送老恩师的马车缓缓离去。

  不等宗泽回身,一个下人急匆匆跑过来,低声道“主君,不好了,大娘子在收拾东西,说是要和离。”

  宗泽面上有烦躁,还是按耐着,道“知道了。”

  宗泽说着,就直奔后院。

  宗泽的大娘子就站着院子里,指挥着下人收拾东西。

  宗泽看着他,脸上出现了一点温柔,走过去,道“你这又是何必,你我夫妻,有什么非要到和离的地步?”

  宗大娘子姓韩,是礼部尚书李清臣做的媒,两人刚成亲不久。

  宗大娘子为人温婉,贤惠,从不给宗泽为难,今天还是第一次。

  宗大娘子转过头,先是屈身行礼,而后道“主君前程远大,非妾身所配,若是主君不愿和离,请赐一休书,妾身好归娘家。”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举步维艰

  宗泽对他这位娘子还是很敬重的,里里外外操持等当,品性也是相当的好。

  二人成亲以来,琴瑟和鸣,不曾有半点龌蹉。

  宗泽看着来来回回收拾的下人,这些下人不敢看他,来去匆匆。

  宗泽刚刚送走老恩师,没想到后院起火。

  他默默片刻,抬手道:“敢问娘子,可是我品性有恶,出不当之举,惹怒娘子?”

  宗大娘子容颜秀丽,神情温婉,倾着身,道:“未有。”

  听着‘未有’二字,宗泽继续说道:“可曾是为有负家国,令娘子不堪忍受?”

  宗大娘子犹豫了下,道:“未有。”

  这‘未有’两个字就很灵性。

  宗泽继续说道:“那娘子为何要和离?”

  宗大娘子直起身,注视着宗泽,道:“主君何必明知故问。这几日来,世林谩骂,宗籍出名,恩师临门,主君真的就没有一点思考吗?妾身虽说妇人,却也明理知礼。敢问主君,您得前程就要一定要众叛亲离,万人唾弃吗?”

  宗泽虽然心里有数,还是没想到宗大娘子这般直言。

  他现在是历经风雨,没了之前那般慌乱,放下手,轻声说道:“朝野的党争,也要带到家里来吗?”

  宗大娘子再次倾身,道:“主君可不顾一切,臣妾却不能。臣妾是个妇人,得考虑现在,也得考虑日后。主君可曾想过,宗家后人,如何在大宋立足?”

  宗泽没有对其他人解释过什么,宗大娘子不一样,这是枕边人,是他想要携手度过一生的人。

  他正色道:“我知道我将要做什么,起初我也动摇过。并非为了前程,我宗泽不是谈恋荣华之人。我之所以应了大相公,是因为,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我不想我们的后代在某一日,指着我们的坟墓咒骂,我们碌碌无为,什么都没干,这才酿成了他们都现状。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但有一点可以确信,我宗泽,在过去,俯仰无愧,我做的,必然是于国于民有益。至于所谓的万人唾骂,无立锥之地,圣人云,虽千万人吾往矣。”

  宗大娘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宗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不是慷慨陈词,却也大气凛然。

  宗大娘子抿了抿嘴,犹豫了下,道:“主君大志,妾身佩服。”

  宗泽看着她,道:“娘子,汴京城的富饶,是一种假象,我大宋,积贫积弱,根子在于‘祖制’的倾斜,士人富贵荣华,百姓生不如死。我大宋立国不足百年,民乱之炽,不亚于末年,若是不痛下狠心整治,后果不堪设想。而要想整治,那么汴京城的繁华必然会被冲击,他们说攻讦我的,攻讦朝廷,攻讦新法,并不是新法完全的恶,本身在于,新法触动了他们,将原本属于百姓的从他们手里抢回来,还给百姓。他们的心里,想要的并不是我大宋消除弊政,富饶繁盛,而是维持现状,维持他们的奢靡。不说现在,哪怕有一天,天崩地裂,他们也不会想改变,娘子,是非对错,现在说不清,将来也未必说的清,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我们都后代或许会赞会骂,至少,我们努力过。”

  宗大娘子怔怔出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遍布京城,绵延多年的对‘新法’的抨击,大宋上上下下,绝大部分人是反对‘新法’的,‘新法’的弊端被无线放大,妇孺皆知。

  江南西路的改革,是极其猛烈,前所未有的,其中对‘土地’的变革是根本性的,土地是根本,对土地动手,由此可见会造成多么可怕的震动!

  ‘开封城试点’是一个模板,让所有人都知道,朝廷要干什么。

  自然,反抗就更加激烈。

  宗大娘子知道很多传言,有些她能够明明白白的知道,就是真的,朝廷在‘摧毁祖制,劫掠民财’,在‘打压异己,称霸朝堂’,在‘肆意杀戮,无法无天’。

  这些有太多的实例,宗大娘子心里十分清楚。

  但看着宗泽,听着他的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宗泽拉起她的双手,轻声叹道:“我于朝野,无私怨,只有大政。你我是夫妻,无论如何,夫妻情义应当在,还请娘子能够能够继续执掌中匮。”

  宗大娘子本来去意已决,听着宗泽一番长论,秀丽的脸上有挣扎之色。

  宗泽紧握她双手,道:“还请娘子给我一些时间。”

  宗大娘子直视着宗泽双眼,见他诚恳,干净,又想着这些日子的夫妻,犹豫中,慢慢点了点头。

  宗泽心里长松口气,他这大娘子要是走了,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青瓦房。

  元祐八年的最后一天。

  章惇,蔡卞,包括文彦博都忙的脚不沾地,越是这种时候,须要做的的事情越多。

  青瓦房进进出出,在垂拱殿,政事堂以及宫门四处穿梭,各种公文,文书,邸报,诏书层出不穷,密密麻麻。

  六部同样忙碌,六部尚书等是忙里偷闲的在政事堂,青瓦房出现,而后又急匆匆返回衙门。

  一直到了晚上,蔡卞一脸疲惫,双眼有些红的停下笔,说道:“江南西路的各级官员的名单我拟定了, 你看看吧。”

  章惇同样在写着什么,习惯了蔡卞递过来,下意识的伸手,却发现没有,再转过头去看,发现蔡卞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章惇慢慢站起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从蔡卞桌上拿起那道笔迹未干的公文。

  章惇悄步坐回去,慢慢看着。

  江南西路涉及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过千,其中七成是从各地抽调,朝廷这边也调派了近两百人。

  朝廷对江南西路到官场进行了大瘦身,以前的那些节度使,观察使以及官场上那些复杂的制衡,被削砍了大半。

  这份公文看似是一份名单,实则是江南西路新的地方官场制度。

  章惇,蔡卞以及朝廷六部等酝酿了太久,总算是出来了。

  这份名单里,有很多争议人物。

  不少人饱受争议,行事霸道,横行无忌,不知道被弹劾了多少次。

  章惇与蔡卞等人坚持用这些人,也扛着巨大的压力与风险。

  眼下是压力,明年就是风险。

  这些人肯定会出事,一出事,章惇就会说第一个被攻击的‘罪魁祸首’!

  这时,裴寅悄步进来,见蔡卞睡着,他悄悄来到章惇桌前,低声道:“大相公,官家那边来人,说是晚上请相公去福宁殿喝酒。”

  第五百二十三章 破解

  近来,赵煦频繁的找政事堂、六部等各级高官谈话,章惇是最后一个。

  章惇没有意外,仔细看完这份名单,递给裴寅,低声道:“给蔡相公拿件毯子。”

  裴寅无声的应着。

  章惇站起来,出了青瓦房,转向福宁殿。

  福宁殿,在福宁宫内,福宁宫在不大的皇城内,也就是个小院子。

  陈皮站在门口,上前迎了两步,抬手躬身道:“小人见过大相公。”

  章惇面色严肃,淡淡道:“官家可有空?”

  陈皮知道,外面这些读书人向来看不起他这样的阉人,章惇现在的态度,已经算是好的了。

  陈皮在赵煦身边日久,见惯了大人物,悄然修炼出了脸皮,平静的道:“官家正在用膳,大相公请。”

  陈皮话音未落,章惇已经抬脚走进去了。

  偏殿内,只有赵煦在。

  他在拨弄着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宋朝的菜肴,大部分是蒸煮,赵煦以前还不适应,现在却觉得挺不错。

  章惇进来,正色看了看,认真的抬手,道:“臣章惇,参见陛下。”

  赵煦对于他极其正式的动作、称呼仿若未绝,道:“卿家来了,坐。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朕想来想去,还是与卿家一起过。”

  宋人对过年其实没什么感觉,最重要的节日,是元宵。

  “谢陛下。”

  哪怕章惇不知道过年对赵煦来说很重要,依旧认认真真,礼数十足。

  很显然,他也清楚,今天这场召见,不同以往。

  今天,是元祐八年的最后一天。

  严格来说,从今天开始,高太后的垂帘听政才算结束,眼前的陛下才是真正的亲政!

  明年,才是开始!

  他们变法人的再次的起点,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的伊始!

  章惇面色严肃的在赵煦对面坐下,身姿笔挺,庄重,肃穆,远胜于在紫宸殿。

  赵煦余光瞥了他一眼,继续拨弄,笑着说道:“蔡相公累的睡着了?”

  章惇道:“是。蔡相公有一天一夜未眠,着实是累了。”

  赵煦嗯了一声,道:“诸位卿家都辛苦了,越过今天,所有人放五天假,所有事情,开朝之后再说。”

  一般来说,朝廷开朝,都要过了正月十五,年休是二十五天。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放假,还是须有人值班。

  章惇倾身,道:“谢陛下。”

  赵煦见章惇惜字如金,将身边闷了一肚子菜肴的罐子放到小火炉上,这才坐回去,道:“卿家放轻松一点,没有外人。对外面那些臣工,也要宽容一些,过于严厉,会适得其反。”

  章惇对权力握的是越来越紧,不说吏部,礼部,刑部这些章惇的势力范围,对于户部,工部也在不断施压,将权力不断收向政事堂。

  这是赵煦鼓励的行为。

  章惇躬身,语气坚定,道:“陛下,我大宋官员,懒散敷衍成风,臣若是宽和了半点,怕是下面就要松三分。”

  赵煦看着章惇,心里思索着怎么劝说着大相公。

  站在他的角度,对于朝野诸多官员的优缺点可以说看的很清楚。

  章惇的缺点就在于,过于刚直,直来直往,并不是说他没有手腕,而是手腕也过于简单粗暴,缺少转圜。同时,章惇在包容心上,与王安石等迥异。

  ‘旧党’在朝廷以及中高层,其实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但章惇对‘旧党’的打压,排斥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发激进,有种‘非我既异’的决然。

  王存,文彦博,苏轼,若不是赵煦一力抬举,没可能在朝廷立足。

  即便如此,‘旧党’在朝廷依旧形如孤舟,随时可能倾覆,在权力方面,更是牢牢的被固死。

  这种行为,哪怕是历朝历代的奸臣、权臣都没有这般不假遮掩,多少会顾全方方面面的颜面。

  章惇没有。

  他的一切行为,目的都简单明了,没有任何藏匿。

  嘭嘭嘭

  不知道过了多久,桌上的三个罐子,其中一个热气腾腾,喷洒热水,要掀开盖子。

  赵煦收回思绪,一边伸手揭开盖子,一边说道:“一切行事,都应该归结于两个字:规则。既要遇事设规则,也要预判而设规则。对于陈朽僵化的规则要变,对于新兴事物的规则要立,对于不足应对的规则要改。这是我们变法的初衷以及目的。我们变法不是要毁灭,是要创造,我们要在过去的基础上,立足于现在,着眼于未来,创造新的法度,适应现在,展望未来。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变得陈朽,也需要改变,他们也需要立新法……”

  章惇认真的听着,心头微微震动。

  这是一种解释,是对他们‘新法’的阐述,这些话中的观点,解开了章惇心头不少的压抑,理清了他脑海中的混乱,破开了某些固有的僵化思维。

  章惇越想越多,越想越认真。

  赵煦的话,是一种简单的大白话,在他脑海里,已经形成了官话的‘翻译’!

  这将是他们应对反对变法的顽固派的有力反击,将会是他们的‘绍圣新政’的指导思想!

  赵煦放开盖子,拿起碗,自顾的盛了一碗菜汤,道:“边吃边说。”

  说着,赵煦吃了一口,看着章惇拿起碗,继续说道:“变,是这个世间的永恒,人要么跟着变,要么被淘汰。我们现在要确立很多东西,只是暂时的,这个暂时是多久,我也说不清楚。就国政来说,第一步,就是礼法。我重‘法’后‘礼’,法度应该是最高的,包括朕以及日后的皇帝,都应该在‘法’的范围内行事。‘礼’,是为人处世的标准,因此,‘礼’在‘法’的范围内,人要在‘礼’的范围,不能在‘法’的边缘反复横跳,左右试探。有些法度要宽松,有些纲纪要严苛,这些,都要在实践中摸索,改进,完善,不是一蹴而就的……”

  章惇端着碗,神情越发认真,嘴里的菜咀嚼的很慢。

  眼前的官家,明显对很多事情有着深思熟虑,却极少说出口。

  这些想法,比他更为深入,深刻,深远。

  第五百二十四章 人情

  “‘礼法’二字,先礼后法,这是一个原则。”

  赵煦的话还在继续,道:“朕亲政以来,命礼部对各种法典进行修正,礼法不能太过空泛,要切合实际,目前来说,跳出窠臼还是有些困难,要持续推进,因时制宜。朕不反对对圣人经典的推崇,但圣人活在千年以前,他们看不到我们现在,是以,圣人之学,可学,不可治国。治国的根本,还是在于‘务实’。动辄拿出圣人云,祖制来说事,这是一种无能,推卸责任,不堪造就的表现,政事堂要严肃批评,朝廷要树立务实之风,须知清谈误国,实事兴国。”

  章惇不自觉的躬身。

  眼前官家的话,由思想切入到了现实。

  赵煦吃的有些慢,道:“法度之下,就是施政的制度。朕知道,卿家与朝廷绝大部分人,是希望维持以往的祖制,但朕认为,权力太过分割,丛丛掣肘,是造成人浮于事的根本原因。权力与责任是对等的,没有权力,就是没有责任。因此,权力与责任,需要平衡。三省六部制目前看来,依旧是最合适的,要进一步深化,找到适合我大宋国情的体制,朝廷是,地方是,军队也是。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也没有永远适配的制度,需要我们不断探寻。”

  章惇嘴里搅动的更加的慢,神情严肃了几分。

  官家在说一些实际问题了,其中就有官家与他们的‘矛盾’。

  有些问题,是只能心照不宣的压着,彼此不提的。

  赵煦看了他一眼,道:“朕未必对,朝廷不一定错,凡事慢慢走,慢慢看,只要不出大问题,都能修正。卿家无需担心什么,朕变法态度坚定,不会改变。朕与诸位卿家的分歧,是可以弥合的。我们需要控制矛盾,包容分歧,相向而行。”

  这是赵煦,掏心窝子话了。

  章惇放下碗,躬着身,沉色道:“请官家放心,臣等忠心为国,绝无二志。臣等亦能体会官家的良苦用心,不敢僭越出格!”

  赵煦点点头,有章惇这句话,他就放心大半。

  他一直有种担心,担心章惇在某个时刻会固执己见,与他发生真正的冲突。那个时候,他就要面临最大的困境与抉择了。

  赵煦喝了口汤,道:“现在朝廷各项法度基本上拟定了,明年会陆续颁布,我们要重视顶层的设计,也要沉入底部。底部决定了顶层,所以,底部一定要做好。对于地方,朝廷要加强管控,这种管控是垂直管理,不是依靠江南西路位在南方腹地,是一个极其合适,又压力巨大的地方。但只要这里做好了,其他的都能迎风而解。”

  章惇躬着身,做认真聆听状。

  其实,江南西路的事,也是他们与眼前官家的一个矛盾点。

  章惇与蔡卞等人,不希望在江南西路进行那么彻底式的变革,动静太大,影响太大。他们更想与神宗朝那般,在全国推行他们的‘新法’,以一种相对于赵煦想法的温和方式来推动。

  但在赵煦的压力下,以及江南西路表现出的强烈抗法意图,章惇等人渐渐坚定决心,要以相当暴力的手段,来解决江南西路,为全国变法推行,树立标杆。

  赵煦心里斟酌着,继续说道:“减税的目的,不止是减轻百姓负担,而是要解放被辖制的百姓与商人,激活百姓的种地热情与商人的贸易环境。这种说法,似乎有些矛盾,却也是实际问题。朕的想法是,明年恩科,对于寒门的录取要大力倾斜,对于科举入仕资格要大幅度放开,工匠,商人,贩夫走卒,以及所谓异族,只要没有被剥夺入仕资格,都应该享有科举入仕的资格……”

  上位者是没有空话的,尤其是长篇大论,必然藏着某些重要的点。

  章惇到底是历经宦海的当朝大相公,很快明白了其中许多内容,再次微微躬身。

  他们需要支持者!

  但支持者在现有的士林阶层已经很难在发展,他们需要培养新的支持者。

  农民,商人,工匠等原本受损害、压迫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既能培养新的支持者,还能分化顽固的保守派!

  赵煦召见朝臣,基本上是他再说,朝臣在听。

  即便是章惇也一样。

  明年是赵煦改元,推行‘绍圣新政’的第一年,之前的诸多准备,就要开始了!

  他要做通这些朝臣的心里工作,弥合分歧,戮力同心的向前走。

  大宋的问题太多,太严重,想要摆脱积贫积弱,造就强盛盛世,需要做太多太多的事情。

  赵煦吃的少,说得多。

  章惇是当朝大相公,掌握着‘绍圣新政’的具体施为,却又脾气刚直,是需要最认真对待的人。

  这一晚,赵煦说了很多心里话,哪怕章惇直白的觉得他还是藏着很多。

  政事堂。

  天色太晚,文彦博拄着拐杖,慢慢的走出来。

  文峰成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生怕老太爷一不小心滑倒在地。

  文彦博一路无言,直到出宫的那一刻。

  “章子厚,还没出来?”文彦博声音很平静。

  文峰成慌的一躬身,瞥了眼不远处的禁卫,低声道:“还没有。”

  文彦博站在宫门前,浑浊的双眼幽深不可见,轻叹道:“明年,禁军就只在开封城了。”

  文峰成不懂文彦博话里的意思,就话说道:“按照枢密院与兵部的计划,全国的厢军要在五年内裁撤,禁军分为内禁外禁,内禁守卫皇城,外禁巡视汴京。其他军队,各有番号,不得以禁军称呼。”

  文彦博自是清楚,枯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的看着漆黑的宫外。

  这‘绍圣新政’其实早就开始,汴京城里的变化太多了。

  明年开始, 最大的变化,会在地方,会在民间,会在他们以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

  那些地方,一碰就是乱子,大碰就是大乱子,可以威胁国祚,江山社稷的天大乱子!

  “你待会儿去一趟礼部,从正门进,去见李清臣,告诉他,江南西路,我要一个参议,一个知府,一个知县的名额。”

  良久,文彦博再次说话。

  文峰成愣了愣,犹豫着道:“太爷,李尚书,未必肯答应吧?”

  文彦博再次抬脚,道:“治平初,他李家欠下我一个大人情,他该还了。”

  “是。”

  文峰成立时说道。

  治平,这是宋英宗的年号,距今三十多年了。他太爷爷活的太久了,过往都是底蕴。他太爷爷说是大人情,那李清臣就是必须还!

  第五百二十五章 养不起的读书人

  大雪天,元祐八年的最后一天,文峰成大摇大摆的进了礼部,进了礼部尚书李清臣的值房。

  不过须臾,文峰成就出来了。

  李清臣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

  治平初,他刚刚准备科举,还算年轻,由于家贫,他父亲为了供他读书,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求了不知道多少人。

  读书,是一件很耗费钱粮的事,寻常农户,是养不起一个孩子读书的。

  他父亲因为借高利贷,差点被人打死,是欧阳修偶尔巡见,救了下来,却是文彦博出资,将李家从高利贷摆脱。

  李清臣的父亲,由此入了文府,李家家境由此转好,不过,李父在李清臣治平二年中第后,兴奋醉酒落水而死,刚刚中第的李清臣一贫如洗,还是文家出钱下的葬。

  与韩家的事,还在后面。

  这是李清臣一生的一个片段,如文彦博所说,是一个大人情,不得不还的大人情。

  对于文彦博拿这个人情与他换三个官位,李清臣着实意外。

  这种交换,令他很不舒服!

  “参议,知府,知县……”

  李清臣沉着脸,这三个官位,都不重要,文彦博想要这几个位置,感觉就是想要了解江南西路推行‘绍圣新政’的具体细节,观察进度,掌握真相。

  李清臣对于文彦博观感很不好,思索一阵,忽然发出一阵冷笑。

  文彦博固然资历深,人脉深厚,他哪里又料得到,江南西路的官场,本来就他预留了诸多位置!

  坑,‘新党’一直在给他挖!

  他自己要往里跳,李清臣十分乐意顺手推一把!

  李清臣心情依旧不好,眉宇凝结一阵,忽然站起来,道:“来人,去户部。”

  门外的主事一怔。

  他尚书与户部尚书梁焘一直不怎么来往,这大晚上去户部做什么?

  这时的户部,尚书梁焘与左侍郎吴居厚两人盯着一堆堆账簿,正在头疼。

  吴居厚一脸憨厚模样,抓着头皮,道:“尚书,裁撤军队的安置费,收购田亩的购田费,外加工部的工程,边军预用军饷,各地粮仓的居安储备等等,本来明年就要大减税,各地纷乱,国库日益减少,咱们砸锅卖铁也填补不上啊……”

  梁焘此时眉头都快拧破了。

  按理说,随着冗兵,冗官的裁减,必然会节省大量的冗费,但裁减也是有代价的,安家费是少不了。

  ‘均田法’也不是蛮横的从士绅地主手里抢地,是要朝廷出钱的。

  工部的工程是常年计划,但每年五百万贯打底,这着实是巨大的压力。

  而大宋边境不安宁,预留的军饷又是一大笔。

  各地仓库在整顿,空虚的仓储需要填补。

  各地纷纷扰扰,朝廷需要输血,而各地纷乱导致税赋减少,一来一去,朝廷的国库是日益减少,入不敷出,赤字是越来越大,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吴居厚是理财高手,以往执掌转运司,现在转运司被降格,成了户部下属,负责运输的漕运衙门。

  失去了转运司的协助,朝廷对地方的控制,暂时有些‘软弱’,加上‘绍圣新政’在即,地方上的抗拒新法严重,税赋本就在减少。

  户部面临的国库空虚情况,前所未有的严重。

  吴居厚见梁焘沉思不语,便道:“尚书,目前来说,还是需要开源节流。开源方法不多,主要还是节流。”

  梁焘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节流是不要多想了,依照朝廷的规划,这几年的钱粮必然会大增,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开源吧。”

  吴居厚憨厚的脸上露出苦恼,道:“朝廷这边计划大幅度减税,我们要开源,怎么开,不说政事堂那边不答应,下面的骂声怕要掀破我们户部的屋顶。”

  梁焘沉思着,道:“这种情况,怕是要持续五六年,等‘新法’大致完成,税收必然会大幅度增长,甚至会远超过去。”

  五六年,怎么撑?

  吴居厚心里腹诽,转而道:“皇家票号那边,能不能……”

  梁焘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没说话。

  皇家票号,谁都知道,那是官家的内库。

  内库与国库的关系,从前就是‘借与还’,也就是说,皇家票号的钱是可以借,但是必须还。

  以前还没利息,现在,可是有利息的。

  吴居厚自然知道,凑近一点,低声道:“皇家票号与户部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我们合作的事情非常多,他们正在准备发出更多的交子,这是无本买卖,理当是我户部发才对。”

  梁焘一怔,注视着吴居厚。

  吴居厚一脸憨厚,目光澄净中带着一丝丝狡黠。

  梁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继而陷入深思。

  吴居厚的话是对的,皇家票号发行的交子,是以贷款形式出去的,是无本买卖,无非就是多印一些纸。

  但皇家票号,严格来说,是民间机构,怎么发行交子?

  发行交子,这是户部的权力!

  道理是这样说,可皇家票号,是当今官家的内库,他们怎么敢虎口抢食?

  咚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接着是梁焘值房小吏的声音:“尚书,礼部李尚书来了。”

  梁焘神色不动,看向吴居厚。

  吴居厚也有疑惑,道:“李尚书与户部并不怎么走动,这大晚上的来做什么?”

  梁焘的立场一直是晦涩不定的,过去一直被认为是‘旧党’,是在赵煦的强压下,转变了立场。

  因此,在朝廷中,梁焘是赵煦的人,而不是‘新党’。

  不是‘新党’,自然就不会那么亲近。

  “请。”

  不管什么原因,梁焘不能不见。

  吴居厚想了想,站起来,躲到了侧门后。

  李清臣来了,头上还有雪花,他掸了掸衣服,道:“文彦博派人去我那了。”

  梁焘倒了杯茶,不算意外的道:“正事?”

  李清臣在原来吴居厚的位置坐下,道:“他要了江南西路几个位置,我答应了。”

  梁焘放下茶杯,看着李清臣,不动声色的道:“李尚书来我这的意思是?”

  李清臣这些话,应该是他们‘新党’内部的秘密,不应该告诉他。

  还是特意大晚上,亲自跑过来。

  第五百二十六章 软弱

  李清臣没有任何转弯抹角的意思,道:“文彦博的动作会越来越多,他身边的人正在飞速聚集,朝廷要警惕,也要有所限制。吏部那边,他插不上手,我希望梁尚书在面对文彦博的时候,能够秉公行事。”

  吴居厚站在侧门,胖脸一直是凝色,这会儿暗自点头。

  权力,无非是钱粮与官帽,官帽在吏部,在林希手里,林希是章惇的铁杆支持者,文彦博插不上手。唯一的缺漏,就是户部了。

  户部尚书梁焘是官家的人,这就是李清臣大雪夜亲自跑一趟的原因所在。

  李清臣说的清楚,梁焘自然明白,沉吟片刻,面无表情的道:“户部行事,一向秉公,李尚书放心。”

  李清臣看着梁焘的表情,本就青色的脸上明显的更青。

  梁焘的‘一向秉公’,并不是答应了李清臣的要求,实则是在告诉李清臣:户部‘一向秉公’,既没有唯‘新党’命是从,同样不会以文彦博马首是瞻。

  梁焘借着这次机会,在向李清臣,章惇以及‘新党’宣告一件事:户部,是朝廷的户部,是官家的户部,不是‘新党’的户部,‘新党’没有资格对他以及户部私底下指手画脚!

  吴居厚悄悄探出一丝丝,目光看向李清臣。

  见着李清臣双眸冷冽,脸角森硬,心头一突。

  李清臣是公认的,除开章惇,当朝最为坚定的‘新党’,这个人对‘旧党’有着比章惇还要怨愤的情绪,在‘新党’一系列的清算行动中,他是最主要的执行者,也是‘新党’中,最为激进的策划者。

  如果李清臣被激怒,与梁焘起冲突,那户部将会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孤立境地!

  当朝,没人会梁焘以及户部发声,‘新党’不会,极力保持中立的许将不会,‘旧党’的文彦博、王存等人更不会。

  当然了,文彦博等人要是为梁焘说话,那就等于送梁焘一程,‘新党’决然不会善罢甘休。

  吴居厚没敢出声,目光悄悄看向梁焘。

  户部的特殊性,梁焘与他几次谈过,今天与李清臣的话,并不是一时兴起,或者被李清臣来‘通知’所激怒的。

  吴居厚其实是‘新党’,是章惇放到户部,本来是准备接管户部,担任户部尚书的,但这个计划,因为梁焘,或者说,因为赵煦的布置,一直没能成功。

  但吴居厚作为户部侍郎,在户部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心态渐渐发生变化,他认为,户部有必要保持独立性,不应该成为章惇等人的犹如臂使的工具,尤其是‘新法’大改的情形之下,户部,需要足够的空间来应对这种变化!

  梁焘说完之后,就没再说话,神情淡漠的看着李清臣。

  他很清楚他这句话说出后会面临的后果,‘新党’不会允许他偏离‘朝廷既定计划’,打压,排挤,甚至是送他走人,都可以清晰的预见。

  可他就是这么做,这么说了。

  李清臣没有料到梁焘会说的这么直接,神情趋冷,旋即他就缓和了,轻轻点头,道:“我懂了,你这话,是说给官家听的。”

  梁焘眼神微变,拿起茶杯喝茶,算是默认了。

  侧门的吴居厚被李清臣一点,登时醒悟,梁焘与他说的,所谓的‘户部当有主见,不为非议所动’,或许梁焘有这样的考虑,本质上,他是做给官家看的!

  道理其实也简单,他梁焘是官家的人,户部同样是,他梁焘不能是‘新党’的应声虫,户部更不能为‘新党’所把控!

  能指挥他,调动户部的,只能是官家!

  ‘好深的城府!’

  吴居厚胖脸皱在一起,既恼怒梁焘诈欺他,又佩服梁焘的官场智慧。

  梁焘今天的话传出去,固然章惇等人会不高兴,但官家会高兴,只要官家高兴,章惇等人就动不了梁焘!

  李清臣洞悉了梁焘的想法,便没有再生怨,思忖着,道:“其实,我不说,梁尚书也会掣肘那文彦博,我今夜来,有些冒昧了。”

  吴居厚在侧门看着李清臣转瞬就压下怒气,脸上不见丝毫,胖脸皱的更多。

  官场上不少见能屈能伸的人,可李清臣这般转换自如,还是少见。

  官场之中,能够轻松掌控情绪的人,最为可怕!

  梁焘也有些诧异,李清臣居然不怒,反而与他‘道歉’?

  梁焘哪敢大意,拱手道:“礼、户二部要并做的事情太多,李尚书与我应当多走动才是,不妨到后院,小酌几杯?”

  户部在‘新法’之中举足轻重,不止是钱粮,所涉及的权力也最为广泛,土地,赋税,户丁等等,户部几乎涉及所有变法核心内容!

  李清臣没有拒绝,站起来道:“叨扰了。”

  吴居厚看着两人先后站起来,走向后衙,慢慢从侧门走出来,憨厚的脸上轻轻叹了口气。

  ‘绍圣新政’近在眼前,朝廷里被掩盖的诸多矛盾,已然藏匿不住,谁也不知道,将来某一天会发生什么。

  朝廷看似稳固,实则是处处漏风漏雨,错综复杂,纠缠了太多人与事,是大宋朝廷数十年积攒下来的,而今充斥朝廷,遍布朝野。

  这一晚,注定难以平静。

  在章惇结束赵煦的召见,回到青瓦房的时候,就看到蔡卞面沉如水,双手发颤的拿着一道奏本。

  蔡卞还是很能控制情绪的,章惇有些意外,拖过椅子,坐到他桌边,道:“出什么事情了?”

  蔡卞双眼发红,愤怒之火好像要燃烧,瞪着章惇,声音沙哑又压抑,道:“文台的消息,栾祺,应冠等人十多人,突然在大牢里自缢,还留下了一道痛斥朝廷‘悖逆祖宗,祸乱社稷’的绝笔书。”

  章惇本与赵煦畅聊了许久,解开了心头诸多压抑,正轻松的时候,听到蔡卞的话,神情骤然阴沉。

  栾祺,应冠等人是他指令要押回京城受审的,怎么就突然自缢了?

  隔着千山万水,章惇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能猜的一清二楚!

  章惇剑眉倒竖,脸角抽搐再三,难压愤怒的道:“我刚从与官家谈了很多,官家态度坚定,我们也该抛弃幻想了。”

  蔡卞看着他的表情,眼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一字一句道:“好!”

  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章惇是变法派中坚,都来自于王安石变法时期。他们的想法,与王安石等相似,大体上是‘修修补补’,并不是真正的变革。

  对于赵煦的‘摧毁式变法’,他们心存疑虑,纵然赵煦强压着同意,心底还是有各种想法。

  但到了这一刻,他们是彻底明悟,他们终究是软弱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绍圣伊始

  纵然是年假朝休,江南西路发生的事情,还震动了朝廷。

  章惇与蔡卞,深夜召集政事堂与六部的官员在政事堂开会。

  所有人都很愤怒,哪怕是文彦博也是沉着脸,不说话。

  栾祺,应冠等十多人在大牢里自缢,这种事,单听着就知道背后一定有猫腻,这猫腻,还是冲着朝廷来的。

  可以预见,这个年假朝休,没几个人能真正的休息了。

  暂时消息还没有散播出去,一旦传出去,可想而知,朝野必然炸开,本就‘声名狼藉’的朝廷,定然会受到更多的指责与攻讦。

  外面纷纷扰扰,每个停息,赵煦这个大宋官家,自然同样半点清闲没有。

  福宁殿。

  赵煦刚刚沐浴出来,双手烤着碳炉,听着陈皮念着南皇城司的奏报。

  赵煦心底默默盘算着江南西路的安排,种种布置。

  陈皮念完,就恭谨的站在赵煦身侧,多一个字都没有说。

  赵煦烤着火,翻着手,看着淡淡的水雾,自语的道:“宗泽没有足够的狠心,他去江南西路,多的是震慑,表达朝廷的坚定意志。要想做事,还得需要另外的人。蔡攸……差了一些。”

  陈皮仿佛没听到,表情平静躬着身。

  赵煦将大宋朝廷大大小小官员想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

  这时,他想到了蔡京。

  这个人,要是活着,在这个时候,或许可以用一用。

  但这个人权力熏心,即便赵煦想用他,奈何他自己作死。

  赵煦想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

  大宋现今的官员,极少有人能突破规矩,赵煦想要的那种披荆斩棘,撕开变法路子的人,找不出半个。

  “听说,有人给李彦送了一千顷的良田,他收下了?”

  突然间,赵煦转头看向陈皮。

  陈皮吓了一大跳,连忙跪地,道:“小人不知。”

  宫中内监是极其敏感的,私受外人贿赂,轻了还好说,重了就不可预测!

  一千顷良田,这是大手笔!

  陈皮真的是不知道,此刻身体微微颤抖,心头发恨。

  那李彦临去之前,他千叮万嘱,没想到这么快就收贿了,还是官家知道,他不知道的情况下!

  赵煦摆了摆手,道:“不知道了就算了,咱们都当不知道,且看看。”

  陈皮哪敢真的算了,跪在地上,道:“官家,那李彦是杨戬推举的,小人一定彻查清楚,绝不姑息!”

  赵煦烤着火,笑了声,道:“没那个必要,且看着。”

  陈皮这才不敢说话,慢慢站起来,躬身更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头却是一阵战栗。

  很明显,官家对于外面的,还有他不知道的消息渠道!

  ……

  时间一点点过去,元祐八年结束的钟声在宫里如期响起。

  沉闷,有力,绵长。

  不管在做什么,也不知是否听到,这一刻的开封城,甚至整个大宋,不知道多少人在看向皇宫,看向垂拱殿方向。

  在无数人看来,这一声钟声,意味着不是元祐八年的结束,而是‘旧党’统治的结束。

  意味着与清平盛世告别,走入了‘绍圣新政’。

  当今官家亲政短短不过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些事情,比之先帝神宗时代更加混乱,无序,太多人心慌慌,坐立不安,惶恐忐忑。

  章惇,蔡卞,李清臣,林希等人此刻就在青瓦房,他们静静听着钟声,神情各异,都偏头看向钟声响起的方向,那也是垂拱殿的方向。

  在枢密院的章楶,在家的文彦博,在回京的王存,在工部的苏轼,在皇城司大牢里的高太后垂帘听政时代高官们。

  现在,没有一个人心情是平静的。

  有的人磨刀霍霍,蓄谋已久。有的人心怀忧惧,辗转难眠。

  但不管怎么样,此刻,赵煦站在垂拱殿前,在他的俯视之下,大宋王朝,还是缓慢又极速的迈过了元祐八年,开启了绍圣时代,他的时代!

  ……

  过年对宋人来说意义并不大,因此,在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稀松平常。

  宫里的气氛也不热闹,朱太妃不在意,赵煦忙于公务,就过的很是平静。

  宫外天寒地冻,走动的人也少,仿佛只有那些大衙门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在‘绍圣新政’之下,一部部‘新法’,一道道诏书,一封封邸报,无数的政令,在政事堂六部各寺等来回穿梭,做着最后的确认。

  它们将在朝休结束后,第一次朝廷大议上颁布,邸报全国,颁行天下!

  江南西路的事,见见成了朝野斗争的焦点,这里是‘绍圣新政’在南方试行之地,还派有大军驻扎,任谁的目光都不能移开。

  不论政事堂还要做什么补充决定,都无法比拟宗泽率虎畏军南下,因此固然朝廷震怒,后续动作却是等同于无,只是准备发一道斥责的邸报,命江南西路严查。

  开封城,在一种相对平静的气氛中,渡过了一夜。

  绍圣元年始。

  第二天,赵煦便穿着新衣服,与孟皇后,带着权哥来到庆寿殿,给朱太妃百年。

  “母妃,祝您青春不老,容颜永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煦带着孟皇后与权哥,恭恭敬敬的给朱太妃磕头,献礼。

  朱太妃穿着红色礼服,本来端庄的坐在椅子上,听着赵煦的祝福话,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年礼,嗔怒的笑道:“快起来,地上凉,都起来。”

  “谢母妃。”

  赵煦站起来,而后拉起孟皇后。

  朱太妃看着赵煦与孟皇后,尤其是孟皇后怀里的权哥,越发高兴,道:“拜完年了,咱们就准备吃饭,都快过来。”

  朱太妃伸手,招向不远处的赵似,赵幼娥,赵佶,在场的竟然还有赵佖,赵俣,赵偲。

  宋神宗总共十四子,赵煦是老六,最大,赵佖是老九,赵佶是十一,赵俣是宋神宗第十二子,林贤妃所出,赵佖同母弟。赵偲是第十四子,赵佖同母弟。其余早夭。

  赵煦与赵偲,赵俣不怎么走动,只是偶尔见过,微笑着点头。

  两人缩着头,不敢说话。

  他们母亲当初与向太后一起谋害赵煦的事情,他们显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很是怕赵煦。

  唯一例外的,就是赵佶了,这小混蛋怪叫一声,就跑到了朱太妃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惹的朱太妃大笑,点了点头他的头,将他按在椅子上。

  其他人,包括赵煦同母弟的赵似都是等赵煦坐下后,这才敢动。

  第五百二十八章 治家

  赵佖一如既往,身穿白衣,面容和煦,是个翩翩君子,坐姿笔直,恭敬,只是双眼蒙着白纱。

  赵佶一如既往,双眼在桌上乱瞄,手里的筷子在桌上敲击个没停。

  赵似已经十一岁了,他在武院待的日久,似乎比往日成熟了不少,脸角虽然稚嫩,隐约可见一丝棱角。

  赵俣,赵偲则有些怯弱,低着头,不敢说话。

  林贤妃已经被赵煦圈禁,除了赵佖偶尔能去看看,谁都见不到。

  赵幼娥坐在孟皇后边上,咯咯笑的逗弄着权哥。

  朱太妃忙里忙外,正在准备着家宴。

  她出身小户人家,对这种家宴看的十分的重,身为当今太妃,还是亲自张罗,甚至亲手做了几道菜。

  朱太妃从外面进来,拿过一壶酒,急急忙忙的与赵煦道:“今年过年,就少喝一些,你们兄弟先说会儿话,马上就好了。”

  说完,就又转身出去了。

  赵煦接过酒壶,环顾一圈,看向赵佖道:“九弟,能喝吗?”

  赵佖连忙躬身,道:“臣弟酒量不佳,也能喝一些。”

  赵煦看向赵佶,直接掠过他,要看向赵似。

  赵佶登时不满了,叫道:“官家,我也能喝!”

  这家伙,固然被赵煦废除了爵位,经过这么长时间,也发现赵煦没有把他怎么样的意思,是以故态重现了。

  赵煦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拿起酒壶站起来,来到赵佖身旁,拿起酒杯,给他倒酒。

  赵佖吓了一大跳,连忙要起身,被赵煦胳膊按住,笑着道:“坐着吧,今日咱们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这些日子,你帮朕不少,坐的不错。众王府建好,你排第一,朕会钦赐牌匾,一应用度,以最高规格对待。另外,林贤妃,你可以带入王府,一同居住。”

  哪怕赵佖是盲人,此刻双眼也是大睁,脸上惊喜万状,不顾赵煦压在他肩膀的胳膊,转身噗通一身跪地,哭腔道:“臣弟叩谢官家,皇恩浩荡,臣弟永不敢忘!”

  “起来起来,你我兄弟,不需这般。”

  赵煦拉着他起来,将他按回去,道:“朕知道,让你们出宫,限定你们的爵位,俸禄,传承,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朝政,关乎我大宋江山社稷……”

  赵煦没说完,赵佖又挣扎站起来,抬着手,沉色道:“官家所言,臣弟句句明白。臣弟以及宗人府,坚定的支持官家的‘绍圣新政’,绝无二心!”

  赵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知道,你在宗人府做的不错。坐下吧。”

  赵煦拉着他,将他按到椅子上。

  赵偲赵俣两人对视着,不敢乱动。他们出宫后,还不知道住哪里,更不提能不能与他们的母妃同住了。

  赵煦安抚了赵佖几句,转向了赵佶。

  这个小混蛋睁大眼睛,正一脸期待的看着赵煦。

  赵煦提着酒壶,看着他。

  孟皇后抱着权哥,这时也抬头看向赵佶与赵煦,轻轻抿了抿嘴。

  赵佶是一个极其会讨人喜欢的孩子,朱太妃,孟皇后都很喜欢他。

  赵似坐的端正,余光一直瞥着。

  他与赵佶关系非常好,此刻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

  对于废除赵佶的爵位,除籍宗室,朝野,包括后宫都是非议诸多,认为赵煦太过苛刻,一直有声音,呼吁赵煦恢复赵佶的爵位,但一直被赵煦给忽略了。

  当初废除赵佶的爵位,名义上是赵佶欺辱商贩,有损皇家颜面,根本上,是赵煦要维护大宋皇位传承,断绝赵佶继位的可能。

  他们两父子,太坑了,根本不适合做皇帝!

  赵煦没有恢复赵佶爵位的想法,拿起他的酒杯,给他倒了杯酒,没好气的道:“众王府里,我给你留了一个院子。”

  赵佶眨了眨眼,接过赵煦的酒杯,喝了一口,而后砸了砸嘴,嘀咕道:“不如皇后娘娘那的好喝……”

  孟皇后本来还对赵佶心存好感,顿时黑着脸,转过了头。

  赵煦对着小混蛋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像以前一样提着扫把满院子追。

  他哼了一声,看向赵似。

  赵煦对赵似很是满意的,拿过他的酒杯。

  赵似连忙抢先一步拿起酒杯,举着站起来,躬着身与赵煦。

  赵煦一怔,笑着道:“不错,在武院这么久,懂事多了。”

  赵煦说着,给他倒了杯酒,而后拿起酒杯,与赵似碰了一下,笑着道:“武院的教授,副院长们都在朕面前夸赞过你,说你刻苦,聪慧,将来必成大器。嗯,没给朕丢脸,再等半年,半年后,朕放你出去历练,让你带军。”

  赵似端着酒杯没喝,又惊又喜的看着赵煦,道:“官家说真的吗?”

  之前赵煦不是没说过这样的话,但因为朱太妃的关系,都不了了之了。

  赵煦喝了口酒,道:“放心,母妃那边我来说。”

  赵似激动的满脸通红,一仰而尽,猛的单膝跪地,大声道:“臣弟领旨!”

  赵煦单手负背,看着道:“免礼。”

  “谢官家。”赵似一本正经,谢完站起来,就立在赵煦对面。

  赵煦满意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按回椅子上,又看向赵俣,赵偲。

  两人很是慌张,连忙站起来,拘谨的身体发颤。

  赵煦笑着,给两人倒了杯酒,道:“你们都是朕的兄弟,无需见外,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朕。另外,你们可以与赵佶一样,去太学读书,将来能帮衬朕一二。”

  两人举着举杯,双手在颤抖,酒水洒出,连连道:“是是是。”

  赵佖坐在原位不动,耳朵一直静静听着。

  赵俣,赵偲是他的同母弟,他也不希望两人被他的母妃连累,听着赵煦的话,紧绷的脸角稍稍松缓。

  赵煦喝完一圈酒,就坐回他的位置。

  这时,朱太妃就站在门边,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脸上带着笑,心里是松了一大口气。

  她是跟过神宗皇帝的人,深知作为皇帝有温情脉脉的一面,也有冷酷无情的时候。

  在赵煦这边家宴的时候,开封城里也在进行着类似的事情。

  章家是大家族,从章惇祖父起,就是高官,更何况,章惇,章楶两兄弟而今是大宋军政两界一把手,在大宋,没有比他们章家更有权势的世家了。

  是以,从全国各地入京的章家人不知道多少,在东府举行的家宴,章家的男丁就有一百多人,还是成年的。

  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因为反对‘新法’,而拒绝与章惇,章楶来往的族人。

  由此也可见,当今的世家大族的人口是多么的庞大,加上牵扯的姻亲,师生,亲朋好友等等,关系网会大的惊人!

  章惇与章楶做着与赵煦类似的事情,在热闹一番后,就陆续与族中重要的人开始‘聊天’,化解心结,争取支持。

  ‘绍圣新政’比‘王安石变法’更加深入,细致,猛烈,引来的反弹声自然更大。

  齐家治国,自然得先齐家。

  不止是章惇,蔡卞,李清臣林希,许将,甚至是一些四五品的中下官员,也在进行着类似的事情。

  第五百二十九章 坚定意志

  随着过年,元宵的临近,开封城里逐渐扫去了去年的丝丝不安与紧张,气氛渐渐热烈。

  开封城的百姓们,张灯结彩,来回走动,喜庆是随处可见。

  再多的矛盾,再大的担心,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几乎所有人的心态放松下来,庆祝新年。

  三天后,绍圣元年,初三。

  赵煦与章楶,许将以及沈括等人,来到了金明池。

  金明池是半个人工湖,在大宋是赫赫有名,因为这里,曾驻扎着大宋水师!

  这支大宋水师来历久远,还要追溯到五代十国的前周,也就是大宋前身。

  历代大宋皇帝,都会在年初后,在这里,观看水师表演,直到宋神宗觉得太过浪费,给裁撤了。

  现在的金明池,没有结冰,湖面冷冷清清,只有几条破旧的好似随时都沉没的几条船,其余什么都没有。

  赵煦与几个人站在岸边高台,这里是以往皇帝的观景台。

  赵煦手揣在大袄里,看着湖面,笑着说道:“仔细想想,我堂堂大宋水师放在这里,成了娱乐消遣,不止是浪费,还有些好笑,你们说是不是?”

  章楶,许将,沈括哪敢说话,这是历代先帝干的事情。

  赵煦揣着手,感受寒风,转头看了几人一眼,笑着说道:“说说水师的事。”

  这件事是兵部负责的,许将侧过身,道:“官家,水师总共需大小战舰一百二十艘,威海的除了主力战舰再建,基本齐备。水师兵员一万二,已经在训练。基地在建,粮草,兵甲,火炮等,都已运抵,预计今年后半年成军,可出海试验。泉州的还在进行中,预计要在明年底齐备,战舰等还在建造……”

  赵煦揣着手,静静的听着。

  水师的事,一直是赵煦计划的重点之一,时刻关注着进展。

  目前,赵煦准备建造南北两支水师,额定人数是二万四,战舰两百四十艘,配置火炮等火器。大宋水师荒废的太久,几乎要从头来,好在,大宋在战船,火炮以及兵甲等技术储备方面已经足够,只要有足够的钱粮支撑,建造两支水师不存在什么大的障碍,就是成战力,需要时间去训练,锤炼。

  赵煦等许将说完,思索片刻,道:“对于军种,要进一步细化。步兵中,有弓箭,盾,突击,防御等;骑兵有重轻之分;火器营也要细化,炮,枪,雷等。水师也是如此,既要海战,水战,也要能上岸战……”

  “我不是强调单一兵种,而是说综合实力,军队打仗,需要多兵种配合,没有突出哪一种的意思……”

  “水师的重要性,在未来战场中,会得到凸显,尤其是我大宋与辽国,水师的作用,至关重要,要认真对待……”

  “除此以外,水师也要承担对我大宋海贸的保护,打击海盗以及敌对国家的侵扰,我大宋海贸利益,关乎国运,不容懈怠……”

  “水师成型之后,要南上北下,宣示国威。高丽,倭国,大理以及瞿越国等,都要走一遭,既是要宣示国威,也是要互设联络点,开通经贸往来,互通有无……”

  “均田法实施,五年内,粮税会收到巨大冲击,商贸,尤其是海贸就会凸显,要着力保护以及推进发展……”

  章楶,许将躬身而立,将赵煦的话一字不漏的收入耳朵里。

  在大政上,都是互通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单独的,海军,已然成为‘绍圣新政’的一大重点。

  而海贸的重要性,会在国库畏缩的情形,显得更加的重要。

  赵煦说着,就迈步,踏上了岸边的一艘老旧的,好似要沉入水底的表演性质的战船。

  陈皮以及身后的禁卫吓了一跳,要上前阻止。

  赵煦摆了摆手,用脚试了试,站稳了又向前走了几步,继续说道:“打造水师是耗钱的,因此要格外认真。水师是用来打仗的,不是表演给人,博取一乐的。所以,战船要坚固,武器要犀利,沈卿家。”

  一路没怎么说话的沈括,连忙上前一步,抬手道:“启禀官家,太学设有专门的水师院,主要是用来培养水师将领,研究战船以及水战的战术战略,武器装备等。泉州水师的一应战舰,火炮,火器,武器甲胄等,都由水师学院专门研究设计,全部全新,最好,最强……”

  赵煦站在战船上,观看着其他几艘锈迹斑斑的战船,点头道:“这样很好,在战争的战略战术方面,我们一定要走在最前面,要不断发展,不能墨守成规,故步不前,只有永远走在最前面,才能保证国家强大,无惧外辱。我们要时刻保持锐气,勇于开拓创新,发明创造,老祖宗建功立业不是靠躲在家里空想,坐吃山空;我们也不能靠着老祖宗的余荫吃一辈子,老祖宗留下的祖制,解决不了我们面临的问题……”

  沈括,章楶,许将躬着身,作聆听状。

  他们都是聪明人,其实很清楚,赵煦的话,不止是在说水师的事,根本目的,还是在说着变法的事,在不断的劝说他们,降低或者去除他们心中的芥蒂与抵触。

  ‘军改’是‘绍圣新政’的最优先事项,但赵煦在其中掺杂了太多的属于赵煦他独有的、超前的想法;同样的,章楶,许将等人也有着无法突破的‘祖制’以及‘平衡’制约。

  这两样纠缠下,迫使主持‘军改’的兵部与枢密院有些束手束脚,在很多事情上迟疑,犹豫,无法达到赵煦的预期。

  赵煦站在战舰上,说话间,余光看了章楶与许将一眼。

  他固然是皇帝,也不能一道圣旨,就让让人按照他的想法一一照办,还得说服这些执行的人。

  在这艘破烂战舰上走了几步,回头上岸,看着章楶与许将,道:“北方的军改,要加速,要尽早的完成,投入实训,厢军,番军等该合并的合并,该撤的撤,我大宋要走精兵强国路线。冗兵这种现象,必须根除。南方,以江南西路为试点,重点,认真整肃。朕知道,近来发生的事情,让你们有所迟疑,朕要告诉你们的是,将来还会发生更多的事情,你们枢密院与兵部,要坚定意志,不能动摇。迟疑,敷衍,停滞不前,是对‘军改’的背叛,是叛君祸国!”

  叛君祸国!

  这样的罪名,已经是最大了!

  许将与章楶脸色微变,同时抬手而拜,沉声道:“臣领旨,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第五百三十章 边境

  赵煦在与章楶,许将等人谈论着水师的事,言谈中的大小事,无不关乎于水师的战略以及相关的‘绍圣新政’的诸多事宜。

  ‘绍圣新政’比‘王安石变法’的争议还多,这些争议,在‘新党’内部也是分歧巨大,还有不少,是章惇、蔡卞、章楶等人都持谈对态度,在赵煦手腕下,或答应,或模糊,或不言语。

  这还是在政策层面,在日后的推行中,争议必然会随着事态发展而扩大,章惇,章楶,蔡卞等人的态度,就变得越发重要。

  从年前开始,赵煦就在与这些高官们谈话,在不断的施加压力,坚定他们的决心,以及预防某些事情的发生外加将责任前置。

  无疑,军方是重中之重,比政事堂那帮人还得重视。

  赵煦既要对兵部、枢密院加强控制,对‘军改’过程也要事无巨细的掌握,对各级掌兵的将领,经略更不能有一丝大意。

  借着谈论‘水师’的事,赵煦再次强调了‘军改’的重要性以及保持改革进度。

  大宋的问题太多,军政两界累积几乎到了顶点,想要改变,王安石的变法,最多修修补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甚至还会激化,促成更多问题。

  想要解决,得从根子上下手。

  从根子上触动,那阻力,压力,就是不可想象的。

  枢密院,兵部面临的压力,是赵煦这个决策者不能完全体会的,迟疑甚至是退缩都可以理解。

  理解归理解,赵煦不允许改革迟疑,必须要坚定的进行下去,而且还要保持速度。

  在金明池走了一圈,在漫步回皇城的路上,赵煦如同寻常汉子,揣着手,张嘴之间就是白气,道:“今年朕计划着,要去各处走走看看,各路,以及海军,朕都想亲眼看一看。”

  许将听着,倒是不意外,赵煦早就说过,稍稍顿了顿,道:“官家出京巡视,不知要带什么人,什么护卫?”

  现在大宋是纷纷乱乱,四处匪乱如火,皇帝出宫,必然要带足够的军队护卫。

  其中不可言说的是,裁剪军队,在禁军、厢军等中怨声极大,要是有人搞出哗变,危及君上,那可就是天地震动,风云变色了。

  赵煦瞥了他一眼,道:“这个暂且不说。”

  许将一怔,明显感觉到赵煦似乎话里有话。

  章楶倒是想到了另一层,官家出京,京里怎么办?

  两人想到更多,朝局错综复杂,没有官家坐镇,会怎么样?

  走了几步,许将收拾情绪,道:“官家,辽人那边有异动,在河东路,似乎有军队集合的迹象。”

  赵煦嗯了一声,道:“擎天卫,皇城司那边也有消息。”

  萧天成的人头被送了回去,辽国自认会愤怒。自诩天朝上国,大宋这么做,辽国定然‘震怒’。

  在河东路边境集合军队,赵煦并不意外。问题在于,辽国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真的有决心,有能力与大宋这边再打一场吗?

  许将道:“臣认为,辽国在这个时候集合军队,不过是虚张声势,待等冬去解冻,少说还有四五个月。”

  不是不得已,没人会在大冬天开战,河东路又多寨垒,不能速战速决的情形下,根本打不起来。

  辽国,只是一种虚张声势,宣泄愤怒。

  赵煦也是这么判断的,踱着步子,道:“还是不能大意,让种建中严加戒备,必要的时候,可以先发制人。对于辽国境内叛军的支持,要加大力度,不能让辽国腾出手来。”

  许将跟在赵煦身侧,道:“是。辽国这边,暂且威胁不大。灵州府那边,折可适做了一些试探性进攻,夏人龟缩不出。官家的斥责诏书已经发过去,李乾顺还没有动静。”

  “哼,”

  赵煦冷笑一声,道:“李乾顺还抱有幻想,不着急,等时机成熟了,再收拾他。说说吐蕃那边。”

  辽国是虚张声势,李夏龟缩不出,那所谓的‘三国伐宋’的联盟,就剩下吐蕃了。

  许将道:“吕惠卿经略成都府路,目前正在整肃军队,对于吐蕃各部加强监控,他曾给兵部与枢密院来信,说是会主动出击。根据他的探查,吐蕃分裂严重,与李夏时孟时战。李夏而龟缩不敢出,吐蕃孤立无援,他认为,针对青塘地区的吐蕃,出手胜战会很容易,只是后续处理会比较困难。青塘远离中原,地广人稀,吐蕃经营多年,即便收复,想要长久,朝廷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想象。并且还需要大军驻扎,长期鏖战……”

  长期鏖战。

  这种事,以大宋目前专注于改革的既定国策,显然是不可接受的。

  章楶接话,道:“官家,臣认为,讨伐青塘吐蕃,还需要李夏协助,可下旨,命李乾顺从军,从侧面进攻,并且一直保持高压太深厚,转移我们的压力。”

  许将一怔,看向章楶,道:“李乾顺不会轻易答应吧?另外,若是李乾顺借机扩张,也不利于对李夏的削弱。”

  李夏的建立,几乎是南征北战,对宋,对辽,对吐蕃,是硬生生打出来的,不少地盘,原本属于吐蕃。

  章楶道:“不管是李夏,还是吐蕃,国力都远弱于我大宋,辽国远水救不了近火,吐蕃孤立无援,哪怕与李夏媾和也不足,趁此机会,可以好好敲打李夏,不止与吐蕃,与辽,李夏的位置也很重要。”

  许将听懂了,神情沉吟。

  赵煦揣着手,道:“朕认为可以。李乾顺那边不老实不意外,但要敲打的他老实,折可适的动作可以大一点,这一次,不是上书谢罪那么简单了,伐吐蕃,他要随军,归吕惠卿调遣,他要是不同意,让折可适给我围了兴庆府!”

  许将抬起头,看着赵煦道:“臣认为可以,辽国要在河东路集合大军,又要防备国内叛军。再想救援兴庆府,就心有余力不足,鞭长莫及。”

  赵煦脚下踩着雪,一步一吱呀,道:“辽国那边肯定会兴师问罪,不必理会,我们要求互市,在互市的基础上,谈其他东西。”

  “臣等领旨。”章楶,许将齐齐抬手。

  说起来,事情有些古怪。互市,一直是北方势力对中原王朝的要求,而中原王朝一直对北方势力进行严厉封锁。

  现在调转个头,中原王朝要求互市,辽国倒是讳莫如深,不肯同意。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两手

  宋朝的假期很多,很长,事关年假与元宵节,假期长达二十三天。

  元宵节渐近,开封城里的气氛逐渐热烈,宫里宫外都是热闹喜庆。

  福宁殿。

  权哥身穿红袄,头戴金色虎冠,脚踩龙凤靴。

  小家伙似乎有些不情愿,小脸鼓鼓的,大眼睛看着赵煦,清澈的双眼,似乎在求救。

  赵煦在一旁笑着,看着孟皇后上上下下的倒腾。

  朱太妃一边给小家伙系着扣子,一边道:“官家,今天外面有些冷,一定要带权哥吗?”

  赵煦背着手,道:“要带。”

  孟皇后站在一旁,静静的没有说话。

  朱太妃系完,将小家伙抱起来,交给赵煦,道:“昨日王家老夫人来我宫里坐了好一阵子。”

  赵煦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朱太妃便没有再说,收拾了下就走了。

  赵煦抱着小家伙,用手捏着他的鼻子,逗弄道:“爹带你出宫玩好不好?”

  小家伙顿时挣扎起来,嘴里呜哇哇的叫。

  孟皇后一惊,伸着手,又没敢说什么。

  赵煦松开手,笑着道:“别那么紧张,也别娇惯,行了,走吧,出宫去。”

  孟皇后连忙拿起身边的小篮子,跟在赵煦身侧。

  陈皮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跟在赵煦身旁。

  随着他们跨出一道道宫门,一些身穿便服,看似寻常汉子的人出现在他们身后。

  孟皇后恍若未觉,她知道这些人,虽然不少生面孔,但其中很多她在宫里见过,是隶属于‘暗卫’。

  但她不知道‘暗卫’的指挥使是谁,也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

  与此同时,宣德门外。

  文彦博拄着拐,穿着厚厚大袄,佝偻着身体,立在城门下,不知道在在这里候了多久。

  在他边上,是刚回京不久的右相王存。

  王存神态有些疲惫,双眼凹陷,似乎失眠了不少日子。

  王存站的有些累,看着文彦博的精致龙头拐杖,眼神羡慕,轻叹道:“文相公,还是你高明,我得多跟你学。”

  文彦博余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跟我学什么?”

  王存一笑,道:“学文相公大肚能容,学文相公审时度势。”

  “这是在嘲讽我?”文彦博表情冷硬,话很直接。

  王存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我是在朝廷召回令下达之前才想明白的,现在的朝廷,与我大宋以往是大不相同,想要立足,须知风向。”

  文彦博看向宫里,道:“既然你这么诚恳,我就教你。朝廷没有什么风向,真正的风向,在宫里。”

  王存作恍然表情状,道:“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了。”

  王存被押回京,在政事堂内,遭到了章惇的严厉训斥,指责他‘人浮于事,自私自利,无家无国’。

  王存只能认下,申辩都没几句。

  但是最终他的处置方案,就是政事堂给了口头警告,没有更进一步的处置,赵煦也未曾有旨意。

  当然,不止这样,他的权柄,被章惇剥夺,交给了蔡卞,林希,李清臣等人。

  也就是说,王存现在是空头右相,有名无实,彻底被架空。

  文彦博见不惯王存这虚伪模样,道:“我当时建议你在家休养,你不肯,你打算做什么?”

  当日的政事堂,风向一致,就是‘问罪王存’,六位相公,即便是文彦博都没有王存说话,只不过最后文彦博来了一句:‘闭门思过吧。’

  王存拒绝了。

  王存背着手,两鬓多了些白发,道:“今年开始,朝廷的重点,会从朝廷转向地方,江南西路是重点的重点,我实在坐不住啊,文相公,还能坐得住吗?”

  文彦博表情漠然,道:“江南西路我的门生故吏并不多,我为什么坐不住?”

  王存呵笑一声,道:“江南西路出来了多少高官,别的不说,苏大相公现在就在江南西路。再说,这也不是江南西路的事,江南西路是一块踏脚石,江南各路都在看着,一有风吹草动,必然是轩然大波,何况,现在哪还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听说,荆南那边,有个提督勾结匪盗掀起民乱,延烧了七八个州县了。”

  “说你想说的。”文彦博淡淡道。

  王存长长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文彦博,道:“文相公啊,官家让你我入宫,可能是为了推行‘绍圣新政’,也有可能是背锅。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绍圣新政’推行不下去,章惇等人罢去,我等是不是就是擎天之臣?官家不是要你我为‘绍圣新政’献身,而是做了两手打算!”

  文彦博表情纹丝不动,道:“你只是要说这个?”

  王存一怔,道:“文相公早就想到了?也是。那我就坦白吧,你我,加上工部的苏东坡,完全有能力与章惇等人争辩一二,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官家看到,知道,我们可以替代他们,将来有一天,帝心斗转,就是我们擎天保驾的时候!”

  说白了,王存是想与文彦博结盟,共同对抗章惇,蔡卞等人、

  文彦博无动于衷,道:“官家来了。”

  王存抬头看去,远远就看到赵煦带着孟皇后,肩膀上扛着一个孩子,正漫步走来。

  王存先是看向孟皇后,又看向赵煦肩膀上的孩子,双眼微微一睁。

  文彦博没有转头,好似看穿了王存心里所想,道:“皇后娘娘,小殿下的主意,你一个不要碰,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王存皱眉,身姿不动,道:“他们不是我们的希望吗?”

  文彦博拄着拐,满脸的风霜,道:“看到希望,不等于能等得到。你要明白,希望在远方,我们在当下。”

  王存听懂了,看向扛着权哥的赵煦。

  赵煦双手托着权哥,正扭动肩膀,逗弄着小家伙。

  小家伙似乎有些害怕,双手抓着赵煦的头发,头一直歪着看着孟皇后。

  孟皇后一直伸着手,虚扶着,生怕赵煦一不小心,将权哥给摔下来。

  王存神情变了变,道:“你说,官家会有改变心意的一天吗?”

  文彦博淡淡道:“先帝改变过心意吗?”

  王存双眼暗淡,不再说话。

  赵煦一家人,就要到近前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争议

  “臣参见官家,见过娘娘。”

  看着到近前的赵煦一家人,王存,文彦博齐齐抬手而拜。

  赵煦将权哥抱到身前,看着两人,笑着道:“免礼。就快到元宵节了,那天的热闹朕是赶不上了,提前与二位卿家去逛逛,沾沾喜气。”

  文彦博面色冷硬,王存神情平淡,道:“是。”

  两人到底是‘旧党’大佬,与赵煦有着深深隔阂,不是章惇、蔡卞等人的亲近。

  这两人言谈举止,都没有去看孟皇后,极力的在避免着什么。

  孟皇后从容自如,挎着篮子,站在赵煦身侧。

  权哥似有些怕生,双手抓着赵煦的衣襟,不敢回头看两个老人家。

  赵煦抱着权哥,向御街走去。南面护城河一带,是最热闹的地方。

  赵煦抱着权哥,走的很慢,与跟在身左侧的文彦博,王存笑着道:“二位卿家,今年的元宵节,你们家里是打算怎么庆祝的?”

  王存的位置是在文彦博之上的,于是他率先答话,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些笑容,道:“回官家,臣家里人不多,也无奢华,就是一家人聚一聚,吃顿饭,晚辈拜个寿。”

  赵煦有些讶异,看向他,道:“据朕所知,我大宋的世家大户,对元宵节的庆贺,少说也要通宵达旦的三天,卿家身为当朝相公,就简单吃顿饭了事?”

  王存躬着身,面不改色,道:“臣不喜热闹,是以家里一向比较节俭。”

  陈皮在赵煦后面,抬头看了眼王存,心里暗道:这位王相公的脸皮还真是够厚,这样的瞎话张口就来。

  实则上,王家也是官宦时间,不说逢年过节了,平时的奢华也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文卿家,你呢?”赵煦对于王存的话自然不信,转向了文彦博。

  文彦博忽然咳嗽两声,而后清清嗓子,道:“还在太皇太后的丧期,臣等不敢演乐。外加家人还在介休,府里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

  陈皮又看了眼王存,相比于王存,文彦博的话就很有水平了。

  赵煦微微点头,道:“开朝是日期暂定在十九,这两天,卿家可以来宫里,母妃对卿家这样大家,很是钦佩,好多次说是想见见卿家,多多请益。”

  文彦博躬身,道:“劳太妃娘娘惦记,臣一定会进宫去拜见。”

  赵煦嗯了一声,抬头就看到不远处,一身常服,行走间颇有些写意的苏轼在人群中,对着路边一幅画,似乎在评点。

  四周的人以及摊主连连点头,似对苏轼的评点十分信服。

  “臣参见官家。”

  突然间,孟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赵煦行礼。

  赵煦看向他,笑着道:“来的正好,朕也抱累了,你抱会儿。”

  说着,赵煦将权哥递给孟唐。

  说起来有些奇怪,权哥对赵煦总有奇怪的抗拒,再小的时候,一抱就哭,反而是舅舅孟唐,最喜欢他抱了。

  果然,权哥到了孟唐怀里,就有了安全感一样,头转来转去,大眼睛无顾忌四处的看。

  孟唐已经习惯了赵煦的随意,抱着权哥站在他姐姐边上,与王存,文彦博躬身示意。

  王存眯着眼,看着孟唐,又看向他怀里的权哥,眼神微闪。

  文彦博仿若无所觉,亦步亦趋的跟在赵煦身旁。

  苏轼评点一番,刚要转身离开,就看到了赵煦一群人,先是一怔,而后连忙甩开人群,来到赵煦等人身前,刚要抬手行礼,赵煦摆了摆手,笑着道:“在外面就不多礼了,卿家是在品画?”

  苏轼见孟皇后,文彦博,王存都在,心里思索着,面色不动的道:“是,不过是一幅拙劣的仿作。”

  赵煦笑着道:“卿家说是假画,那必然是假的。”

  苏轼的琴棋书画,各是一绝,哪怕大宋名家辈出,他也是最顶尖的一批。

  苏轼没有高兴的表情,躬身行礼后,就立到一旁。

  王存瞥着人越来越多,心里若有所动,忽然说道:“苏尚书,工部的那道奏本被政事堂打回去,你们可曾进行新的布置?”

  苏轼神色微变,边走边抬手向文彦博,道:“文相公打回来的,却又未写明具体原因,下官还没来得及请示。”

  文彦博拄着拐,慢慢走着,淡淡道:“工部原本就有计划,你上的那道大改之前,不说具体实效如何,单说放弃之前所做,你可知,要浪费多少钱粮?数以百万计,并且,仓促停止,后面引发的结果,还得数以百万计去善后。我且问你,你们工部这些计划,是坐在凳子上,拿起笔就随意写的吗?”

  苏轼沉着不变,道:“工部是做过详细铺排的,之前的计划,过于庞大,不足精细,是以做了改变,对于之前的工程,工部有善后计划,不会仓促停滞。工部坚持认为,钱粮应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当用在最有效处。”

  文彦博对于苏轼的辩解仿佛没听见,道:“如果工部继续上这样的奏本,我会继续打回去。”

  如果文彦博继续打回去,那么工部只能依照之前政事堂批准的计划行事。

  苏轼其实有些不懂,为什么文彦博不支持他?文彦博应当支持他,不论是从传统立场,还是朝局斗争来说!

  王存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瞥了眼与孟皇后指着两边景色低声说笑的赵煦,故作沉吟的道:“苏尚书,依照我来看,工部的计划略显仓促与不够细致,应当仔细完善,在做上书。另外,此事不是工部一部之事,钱粮出于户部,监察在于御史台与刑部,官吏安排在于吏部,你的那道奏本,完全不见这些。”

  苏轼拧眉,两位相公公然反对,章惇,蔡卞等人就更不会同意了。

  他直接转向赵煦,道:“官家,工部的计划,在于破除虚空,用于实际,并且精准,与以往的大开大合区别甚大,并且见效快,节省钱粮,臣坚持认为,应当弃用旧政。”

  “啊……”

  赵煦仿佛刚听到,转头看了苏轼一眼,又看向文彦博与王存,笑着摆手道:“今天是来逛灯会的,不谈政事。苏卿家,诗词冠盖当世,待会儿可要研磨,应景啊。”

  苏轼不肯退让,抬起手,道:“官家,即将开朝,若是政事堂不批工部所奏,那只能沿用去年之法,弥耗钱粮,明年达两三百万之巨,臣请官家圣裁。”

  第五百三十三章 插曲

  “明年火耗两三百万?”

  赵煦没说话,王存却接话了。

  作为前任工部尚书,苏轼的话,在赵煦勉强,是在给他‘定罪’,因此语气不善。

  苏轼似乎陡然想起了王存是前任工部尚书这茬,犹豫了下,道:“下官清查工部历年支出,确实有许多空耗之举。”

  王存要发飙,赵煦说话了,看向苏轼道:“苏卿家说的空耗之举,可有整理出来?政事堂那边有奏本吗?还没到垂拱殿?”

  苏轼躬身,道:“臣并未列举,只是对以前的工部计划,进行了修订。”

  赵煦注视着苏轼,目光又看向王存,道:“王卿家,你是前任工部尚书,你觉得,空耗有多少?”

  空耗也罢,火耗也好,这是不可避免的。

  王存自然不会在这种常识上说下回合,故作思索的道:“官家,工部涉及的工程巨大,不止有两河,还有连接各路的官道,桥梁,河渠等等,路途长远,人手复杂,其中所涉及你的损耗,臣也无法估算,从去年各地上来的账目来看,损耗……在五十万左右。”

  现在大宋的钱粮,基本上依靠漕运,陆运,耗时长久,其中的损耗确实难以计算。

  赵煦对于王存说的‘五十万’,心里很自然的翻了几个倍,甚至不止。

  损耗,不止是真的损耗,还有各级官吏的上下其手,总之,以大宋现在的官场风气,用到实处的,不足两三成!

  “说到损耗,诸位卿家以为,该如何才能有效的处置?”

  赵煦伸手给权哥理了理衣领,随口般的说道。

  王存心头一惊,连忙斟酌措辞,道:“官家,工部所涉工程浩大,遍布全国,若是朝廷突然要降火耗,臣担心,会影响士气。”

  王存说的谨慎,实际上他心底很清楚,工部的所有工程都不经查的,哪怕他在位时就让陈浖进行清查,善后,但这种遮掩式的处置,一戳就破。

  “那就在不影响士气的情况下进行。”赵煦仿佛随口聊天般的笑着道。

  文彦博拄着拐,慢慢走着,对于王存的话,他置若罔闻,一点表情都没有。

  苏轼却有些生气,道:“官家,工部的计划,在未来三年,用度高达一千五百万贯,每年五百万贯,这么大的数额,必须要降低损耗,臣认为,工部应对节俭,有针对性的行事,而不是如此虚泛,空广。”

  “糊涂!”

  王存摆起了相公官位,训斥苏轼道:“你认为朝廷这些工程,就是虚泛,空广,撒钱吗?朝廷对工部这些的计划,定位是‘以工代赈’,是赈抚灾民,是惠泽苍生!”

  苏轼不服,刚要争辩,赵煦背起手,道:“不要争论。朕问的是,该怎么有效的控制损耗?文卿家,你认为,问题在哪里?”

  文彦博这才慢慢转过身,道:“官家,臣认为,火耗主要在四个方面,一个税收的收取;一个是运输的过程;其三是贪腐。其四是浪费。”

  赵煦背着手,踱着步子,目光看着两边的街景,道:“还是卿家老成谋国,说中要害了。税赋从百姓,再到国库,再到支出,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天下钱粮汇聚东京,其中浪费的钱粮难计其数。贪腐,这个问题,我们众所周知,关键在于怎么解决。浪费,这也是大小官吏们人浮于事,大手大脚惯了。几位卿家就事论事的说说,该怎么解决。”

  赵煦话音刚落下,身后突然涌出一大群人,簇拥着,说笑着,快步向前走去。

  四周的暗卫十分警惕,不动声色的隔开人群。

  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似乎有些惊奇的看着冒出来的人,又看向被围在中间的赵煦。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提着两个灯笼,快步向赵煦走来。

  暗卫一惊,立马就要上前。

  赵煦背在后面的手,不动声色的摆了下,阻止了暗卫。

  小姑娘来到赵煦近前,却看向孟皇后,仰着小脸,举着灯笼道:“姐姐,你们是出来忘了拿灯笼了吗?给,我们恰好多一个。”

  孟皇后一愣,旋即笑着接过来,道:“确实是忘了,谢谢你,这个送给你。”

  孟皇后身上没有带其他的,倒是篮子里有不少给权哥的小玩具。孟皇后拿出了一个金色纸张坐的小灯笼,递给了小姑娘。

  小娘娘眨了眨眼,甜甜一笑的接过来,道:“谢谢姐姐。”

  孟皇后微笑,就看到小姑娘的家人跑过来,一个知书达理的妇人,拉着小姑娘手,连声笑道:“不好意思,我家闺女不懂事。”

  孟皇后温和笑容以对,道:“我觉得她挺懂事的,这个灯笼很漂亮。”

  “姐姐的灯笼也很漂亮。”小姑娘提起赵煦给权哥做的金色灯笼,连忙说道。

  妇人笑着,便拉着小姑娘走了。

  小姑娘被她母亲拉走,还回头,冲着孟皇后连连挥动小手。

  孟皇后提着白色的绣花灯笼,与赵煦道:“官家,这灯笼不错吧?”

  赵煦笑着点头,目送那家人离去,便抬脚向前走,道:“几位卿家,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小姑娘送灯笼,不过是个小插曲。

  赵煦说完,很不的人却沉默了。

  文彦博没说,王存,苏轼也没有。

  税收的收取,这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朝廷年年当做头等大事,但涉及其中的详细,却又不愿深究。运输过程的损耗,这个可以尽量减少,但十分有限。

  那么重点就是‘贪腐’与‘浪费’,这里面,同样有着朝廷高层不愿触碰的内容——大宋上下官吏的优渥,八成体现在这两方面。

  动这两样,就等于将天下官吏全都给得罪了。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痼疾,也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赵煦等了一会儿,见着三人不说话,忽然点名道:“慕古,你觉得,该怎么有效应对?”

  孟唐吓了一跳,抱着权哥迟疑了下,道:“官家,小人认为,应当先整顿吏治。”

  赵煦不置可否,道:“说到吏治,今年的恩科就在三月,朕考虑,大幅度提升寒门的录取名额,王卿家,你怎么看?”

  第五百三十四章 托献

  文彦博,王存,苏轼都是历经宦海的人,眼见着赵煦不断偏离原话,情知要步入正题了。

  没人会将今天,当做是官家在宫里无聊透顶,带着一家人来逛灯会。

  大宋的晋身渠道非常多,有诸多的没有功名的人跻身朝廷,但科举已然是最大,最重要的一条。

  增加寒门录取名额,那势必挤压世家的入仕数量!

  王存瞥了眼老神在在的文彦博,神色从容的开口道:“官家,科举入仕,是读书人的追求,凡是能及第,无不是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寒窗苦读,朝廷若是刻意,有所偏向的录取,这对一些真才实学的人,有失公平,并且,也不合朝廷收拢人才的初衷,请官家三思。”

  孟唐看向王存,心里不解。

  朝廷要求对科举改革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大相公在政事堂会议上,再三要求增加寒门录取名额,这显然是官家与大相公共同的想法。

  王存这么说,明显会惹官家不高兴,但他为什么还坚持呢?

  “咦,这家点心不错,上次赵佶给我带了一些,咱们今天都尝尝,所有人带着别动,我去买。”

  赵煦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摊子,上面是洁白如玉,热气腾腾的糕点。

  众人一怔,不等他们有所反应,走了几步的赵煦又回来,看着孟皇后,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我没带钱,你带了吗?”

  孟皇后眨了眨眼,忽然转头看向孟唐,道:“慕古,你带了吧?”

  赵煦是皇帝,没有带钱的习惯,孟皇后在宫里日久,也没这个。

  孟唐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只手掏褡裢,拿出一把铜钱。

  赵煦一把抢过来,道:“待会儿回宫,让你姐还你。”

  赵煦说着,就转身去买糕点了。

  身后的暗卫悄然动作,跟在赵煦身后。

  赵煦挑挑拣拣,选了七八块,付了钱回来,在众人面前打开,笑呵呵的道:“来,尝尝,微动很不错的。”

  王存深知他刚才的话惹赵煦不高兴,是以没敢动。

  文彦博自然不会第一个出手,拄着拐没动。

  苏轼表情有些晦涩,不负刚才潇洒,仿佛心事重重。

  孟唐就更不会了。

  倒是孟皇后,先拿过一块,然后又拿过一块,递给孟唐,笑着道:“给你一块糕点,钱就不还了。”

  孟唐还是有些懵,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伸手接过来,目光隐晦的向他姐姐露出探寻。

  孟皇后没解释,给权哥理了理衣服。

  赵煦手里的糕点转向王存,道:“王卿家,吃一块吧,想朕在大街上请糕点,第二次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王存恭谨的躬身,伸手拿出一块,没敢放入嘴里,就那么站着。

  赵煦笑着,转向文彦博。

  文彦博从容自如,道:“谢官家。”

  说着,他拿起来,慢慢放到嘴里,咬了一点,轻轻尝着,一脸笑容说道:“确实好吃,难怪官家喜欢。”

  赵煦右手拿了一块,左手托着向苏轼,却问话向文彦博,道:“文卿家,你觉得王卿家的话是否有理?”

  文彦博将嘴里的咽下,神情认真起来,道:“官家,科举失衡的问题,其实在仁宗朝就出现了,江南江北的差异十分突兀,到了元丰七年,江南录的八,江北录的二,如此失衡之下,臣恐出现大问题。”

  文彦博说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南方文化昌盛,历年的中举人数比列节节攀升,已经到了八比二的地步!

  长此以往,江北怕是都未必还能有及第的人!

  这确实一个可怕的问题!

  赵煦微微点头,道:“卿家所言有理,苏卿家怎么看?”

  赵煦突然看向已经拿过一块糕点在手里的苏轼。

  苏轼曾经做过礼部尚书,也做过科举主考官,瞥了眼文彦博与王存,道:“官家,刻意区别录取,恐会造成人才落第,朝廷失民心。朝廷要做的,应当是鼓舞北方教化,以南北均衡。”

  王存,文彦博,苏轼,都刻意回避了录取寒门比列的话题。

  赵煦吃着糕点,忽然觉得有口干,道:“圣人,将权哥的水给我喝一口。皮皮,给几位卿家找杯茶。”

  孟皇后拿出权哥水壶的时候,陈皮已经应着去安排了。

  赵煦喝了口水,就看到权哥在挥舞小手,小脸有些不高兴模样。

  赵煦笑了,拿出小碗,倒了一小杯,给权哥喂去,道:“慢点喝,慢点喝……这科举问题重重,要改革,看来大家都有共识,这就可以了。现在具体就是怎么改了,改革方向,方式方法,有争议也正常。这样,咱们先支持大相公的改革方案,如果有问题,朕出面与大相公说,该废就废,该改就改,三位卿家觉得如何?”

  要是先帝,文彦博,王存就撸起脖子上去喷了。

  可是赵煦,他们不敢,当然也知道,他们喷了也没用。

  眼前这位官家,与先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士林,少了那种敬畏之心。

  没有敬畏之心,那就意味着他不会在乎,更不会顾忌。对于这样一位官家,再用老方法,那就是早死,给家族招祸。

  王存沉色不语,科举的改革,他们几乎插不上话。

  这些方案,全都是章惇等人捣鼓出来,他们提出了反对,遭到了无视。

  在他看来,政事堂七人,‘新党’占据了五个,有绝对话语权,他与文彦博,哪怕声音再大,在‘在内争议,对外团结’的要求下,也只能在政事堂吼吼。

  文彦博默默一阵,道:“对于今年恩科的录取,是否是以礼部为主?”

  今年恩科的大小主考官,赵煦早就定下了,礼部尚书李清臣,国子监祭酒沈括。

  按照规矩,科举进士名单,由翰林院审阅,大小主考官定夺。

  赵煦站在大街上,吃着糕点,偶尔还喝权哥的水,毫无官家该有的威严与肃穆,边吃边喝的点头,含混的道:“应当是这样,文卿家有想法?”

  文彦博道:“官家,臣以为,如果出现争议,应当由政事堂一致决定,如果出现不一致,国之大事,须朝议而决。”

  王存神情微变,不应该是官家来决断吗?怎么是朝议?

  文彦博不怕触怒官家?

  苏轼也目露疑色。

  “可以。”

  赵煦随口就应下了,道:“那科举的事,就这么定了。说说田亩的事,田亩改革。现在有两个争议,一个是朝廷出资,每年从士绅手里回购田亩,交给百姓,有声音说,这是朝廷抢劫,有失朝廷仁德,朝廷应当采取自愿原则,不愿意卖的不能强迫。第二,就是针对于托献于士人以避税的打击,有人说,这难以辨别,恐伤士林之心,弊大于利。第你们怎么看?”

  第五百三十五章 团结

  赵煦其实还想说个‘第三’,因为涉及田亩改革,敏感的问题太多,他提出的,是朝野正大光明喊出来,声音最大的两个。

  苏轼接话,道:“官家,臣也这样认为,朝廷须以仁政治国,蛮横推行,恐失天下民心。朝廷初衷是好,但推行不善,会造成全国动荡不安,臣请官家三思。”

  苏轼说的是有道理的,也有前车之鉴。神宗年间,王安石推行‘新法’,结果在种种制约之下,不但没有预期效果,反而掀起来了一场大乱子。

  王存瞥了苏轼一眼,暗自摇头:不懂官场。

  苏轼这么多年被流放在外,甚至流放到了詹州那样最偏远之地,不是没道理的。

  ‘绍圣新政’浩浩荡荡,已然是大势所趋,没人能阻挡,苏轼这个时候在官家面前唱反调,章惇等人知道,可能会再找机会将他送走。

  赵煦倒是不意外苏轼站在那些一边,目光看向文彦博,道:“文卿家,你怎么看?”

  文彦博拄着拐,佝偻着身躯,道:“官家,此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终归是要做的,不能明知有弊端反而不肯改变。”

  文彦博说了一句废话。

  赵煦站在原地,目光看着文彦博,又扫了眼王存,忽然看向孟唐,道:“国舅,你怎么看?”

  国舅,不是慕古,也不是孟唐。

  孟唐心头一激灵,不敢大意,抱着权哥躬身,沉默了一阵,才道:“官家,臣认为,此事与科举是一样的。科举若不改,看似是对全天下士人的公平,可对北方,对我大宋来说,是不利,不公平的,南北失衡,危险朝廷,国社安稳。田亩现在绝大部分在士人手中,百姓沦为佃户,辛苦一年,仅够果腹,更别说读书,及第,入仕了。”

  孟唐话头止到了这里。

  他不敢再说,再说就要得罪人了。

  他的意思很简单,若是现状不变,看似是公平,实则是在士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的公平,是对百姓,寒门的极尽压榨,这本身是不公平的,长此以往,贫富失衡,那就是风云变幻,天地动荡之时了。

  赵煦有些诧异,倒是没想到孟唐能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来。

  孟皇后皱眉,她不喜欢孟唐出头。

  苏轼看向孟唐,反驳道:“国舅言过其实,朝中大部分都是寒门出身,即便是我,家中也不富裕,我朝宽仁,士人优渥,本就不需要盘剥百姓,国舅将士人如此贬低,太过牵强附会了。”

  赵煦转向王存,道:“王相公,你觉得呢?”

  王相公。

  王存敏锐的感觉到了,在这位官家变化的称呼中,藏着他的某些情绪。

  王存有些迟疑,还是说道:“官家,土地兼并日趋严重,百姓流离失所的现象是有的,朝廷这样做,是仁政,是可以理解的。士绅们购得土地,雇人耕种也没错。两厢权衡之下,臣认为,应当有所折中,不可过于急切,臣等担心,会适得其反,引出乱子,有损圣德,不好收拾。”

  王存态度有所软化,可也坚持了想法——反对。

  “好,诸位卿家的想法,朕懂了,那就折中一下,”

  赵煦将糕点吃完,手帕放回孟皇后的篮子里,拍了拍手,道:“这样,清丈田亩,登记人口,这是原则性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诸位卿家能支持,朕很欣慰。咱们先做着两项工作,等这两件事完成了,咱们再讨论,朝廷购地,以一路计算,是十成,八成,六成,都可以再商讨,不着急。诸位卿家,这样可好?”

  王存,苏轼这会儿好似陡然醒悟,官家是来做和事老了。

  王存心头还是有些犹豫,清丈田亩,登记户丁,本就是敏感议题,他们要是答应,怕是要被士林骂的狗血淋头。

  可官家已经出面,退让了一步,他们还寸步不让,就显得他们咄咄逼人,不顾官家颜面了。

  苏轼倒是觉得可行,抬手道:“官家圣明,臣认为此举可以。”

  文彦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透亮。

  官家这哪里是做的和事老,章惇,蔡卞等人将计划拉的那么高,或许就是等他们讨价还价,官家看似让步了,实则还是在章惇等人的计划之内。

  章惇等人本来想走五十步,对外宣称是一百,官家出面说话是六十,八十,这是哪门子退让?

  但有苏轼应可,王存不能沉默,道:“臣……也觉得可以。”

  赵煦笑着点头,看向文彦博,道:“文卿家?”

  文彦博心头叹了口气,王存,苏轼这些人,远不如司马光,吕公著等人,既无能力,也无城府,难怪朝局会败坏到这种程度。

  不是章惇等人手段有多厉害,实在是这些过于不堪。

  文彦博心里一直在思索,道:“官家,土地丈量,户丁登记,是归属臣分辖,是否说,这份差事,有臣全权主理?”

  赵煦深深的看了眼文彦博,笑着道:“卿家要求全权主理?”

  文彦博老脸一动,改了口风,道:“臣是辅臣,自是以政事堂为主,臣希望,能够排除干扰,专心处理,若是出了一些乱子,臣请官家先行恕罪。”

  王存忽然有些头皮发麻,他刚才表现的有些冲动,远不如文彦博这般老辣。

  将责任摆在了前头,真要出什么事情,或者说,文彦博想要私底下做些什么,他也有足够理由堵章惇等人的嘴!

  赵煦哪里听不出,稍稍沉吟,便道:“好,朕给你这个承诺,日后出现什么乱子,朕来与大相公等人说话,文相公放开手行事。”

  文彦博心头更叹一声。

  他身在彀中,这已经是他能够争取到的最大的了。即便是这样,其实也在这位官家的算计中。

  将来出什么乱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借着乱子,官家与朝廷就有理由,进行变革,趁机推行他们的‘新政’。

  赵煦见文彦博默认,拍了拍手,继续向前走,道:“这几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其他的事情,诸位卿家,还有什么想法?朕希望朝休结束后,紫宸殿的朝会,是朝廷团结一致,齐心协力的,如果咱们都不团结,吵来吵去,下面的人就没办法做事了。”

  孟唐抱着权哥跟在后面,这会儿终于明白。

  官家这次出宫,就是来说服这些‘旧党’反对派的,与苏先生也不是什么偶遇。

  文彦博,王存,苏轼,是目前朝中最大的三个反对派,只要他们开口同意,或者不出声反对,朝廷就是‘团结’的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风雨

  赵煦的话,看似温和,实则就是在给文彦博,王存,苏轼等人警告,要求他们在‘绍圣新政’的问题上,保持与朝廷,与他一致!

  苏轼在朝中不如意,心中有千言万语的怨念,这会儿却不想说了。

  王存瞥了眼默不作声的文彦博,心头恼怒,还是他出头的道:“官家,现在朝野最大的……争议点,就是江南西路……”

  江南西路,现在还有谁不明白,朝廷就是要拿江南西路开刀,作为绍圣新政推行的试验田。

  朝廷展现出了强大意志,对江南西路官场进行大换血,宗泽率军进驻,总揽一切大权,这是前所未有的!

  给人的感觉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朝野方方面面的反对声,前所未有,宗泽差点被和离,被孤立成孑然一身,举世皆敌!

  赵煦停止脚步,转向王存,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

  王存忽的心头一寒,噗通一声跪地,颤声道:“臣知罪!”

  王存头上渗出了冷汗,浑身冰冷。他突然意识到,江南西路,或许是官家最大的坚持,不可动摇!

  赵煦看着他,余光瞥向文彦博,苏轼等人。

  之前还融洽的气氛,瞬间没了。一缕寒风扫过,众人皆体寒。

  四周来往的人群很好奇,也很疑惑,这个一看就荣华的老人家,怎么突然就对着一个年轻人跪下了。

  孟唐抱着权哥,站在孟皇后边上,神情发紧。

  他这个姐夫平时都是温和的,不在乎宫廷的诸多规矩,待人和善,没什么脾气,可真要发起脾气来,没人承受得住!

  苏轼躬着身,没有求情的意思。

  他与王存本就不熟悉,何况还是涉及晦涩的‘旧党’内部的相互倾轧。

  文彦博就更好似没听到,目光看向前面,一脸的铁冷色。

  孟皇后则在无声的给权哥裹了裹衣服,小家伙睡着了。

  赵煦背着手,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存,淡淡道:“辽国那边因为萧天成的死在兴师问罪,你去一趟,将互市的事情谈妥。”

  王存瞬间脸色发白,身体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天成被大宋杀了,他这一去,多半是回不来!

  这就是惩罚!

  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虚伪的温情脉脉,或者等着秋后算账。

  赵煦看向文彦博,道:“文卿家,你对江南西路一事怎么看?”

  文彦博这次恭敬了不少,躬着身,道:“从‘新政’推行不畅,到贺轶之死。王相公深查不出,再到应冠,栾祺等人离奇自缢,江南西路,臣以为,水深得很,需要严肃整治。”

  文彦博这是正式表态了。

  赵煦从孟唐怀里接过熟睡的权哥,笑着道:“今年恩科好好考,去江南西路历练一番,到时候,赵似陪你一起去。”

  孟皇后顿时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她不希望孟唐卷入朝局中来,太过危险了,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算计,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孟唐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王存,没敢找借口拒绝,躬身道:“谢官家。”

  赵煦点头,抱着权哥向前走,忽然间,文彦博一个踉跄,好似要摔倒。

  赵煦一把拉住他,看着他的神情,道:“文卿家,没事吧?”

  文彦博只是脚滑,倒也没问题,连忙站稳,侧身,道:“多谢官家。”

  赵煦一手抱着权哥,一手扶着文彦博,笑着道:“雪地路滑,文卿家慢些。朕还记得,当初吕大防,朕也这样扶过他。”

  文彦博脚步顿了下,又继续向前走。

  跪在地上的王存,心头苦涩,听到赵煦的话,莫名又有些快意。

  文彦博自负聪明,还不是被官家拿捏的死死的!

  当初官家这样扶着吕大防,吕大防最后是惨死皇城司,你文彦博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在场的人,似都能听出赵煦的言外之意,深深的看了眼文彦博。

  文彦博只是顿了下,便行走如常,仿佛听不出赵煦的话外之音。

  实则上,赵煦也就是感慨了这么一句,很快就放开手,看着前面人群渐多,便道:“今天人不少,走,咱们一起去坐船,游湖,说不定就能看见一些世家公子姑娘的花前月下。”

  赵煦说着,脚步就快了一些,他对这种事,格外感兴趣。

  孟皇后连忙跟着,一直小心的看着权哥。

  文彦博,苏轼,孟唐等人随后,王存跪在地上,慢慢的起身,面如死灰,眼神里挣扎,一咬牙,还是跟了上来。

  赵煦带着一大群人,兴致高昂的游湖赏灯,章惇等人没闲着。

  ‘绍圣新政’的方针大略基本上都已经定下,但还有诸多细节以及各部之间的协调,官帽子,钱粮等等,每一项都是令人头疼不已,却又必须要做的事情。

  虽是朝休,李清臣,林希,许将三人基本上只休息了一两天,便在衙门,政事堂之间来回穿梭。

  他们已然是辅臣,只等开朝,一道诏书,拜为参知政事。

  三人在政事堂的时间,渐渐的远超衙门,左侍郎开始主要负责日常事务。

  李清臣这会儿坐在值房里,正忙碌的写着什么,头也不抬的道:“关于退役的将士的抚恤,差不多可以定案了,许相公在值房吗?”

  不远处的小吏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回相公,许相公好像去了枢密院,还没回来。”

  李清臣嗯了一声,道:“回来了告诉我一声,在我手边这三道公文送给林相公,告诉他,礼部官员的调动,我同意了。”

  “是。”小吏快步从桌前出来,拿过那几道公文,小心翼翼又快步的转向林希的值房。

  李清臣写了一会儿,合上手里的公文,拿起来,径直出了政事堂,来到了后面的青瓦房。

  这时,章惇正在与蔡卞说话。

  “按照时间算,宗泽就快要到了。”蔡卞抱着茶杯,神情沉色。

  宗泽一旦到了江南西路,那就意味着,‘绍圣新政’的大幕就要拉开了。

  章惇心里也在默默算着时间,道:“估计还要再等等。那个南皇城司,你怎么看?”

  作为当今朝廷的大佬,他们对江南西路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比如说,这个南皇城司已经落入那个叫做李彦的黄门手里,蔡攸成了门面的指挥着。

  蔡卞看了他一眼,道:“官家动了真火,是要对江南西路进行彻底,不可阻挡的变革。这个南皇城司,我感觉会惹出无数风雨来。”

  第五百三十七章 行动

  章惇对于蔡卞的判断是同意的,江南西路看似是朝廷,是政事堂与六部在布置,但强力或者说暴力机构都在垂拱殿的那位官家手里。

  这位官家的性格,在章惇与蔡卞看来,并不是那种刚愎自用,自负天下第一聪明那种,而是一种古怪的倔强,只要是他认为对的,该坚持的,就一定坚持。

  他既不想与政事堂为代表的朝廷产生隔阂,又坚持己见不放松。

  是以,给了有心人从中作祟的不少机会。

  现在,这位官家对江南西路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动了真怒,谁还能阻止。

  蔡卞见章惇不说话,又道:“宗泽初出茅庐,又长在军中,我担心他镇不住局势。”

  依照朝廷以及赵煦的布置,江南西路必然是要有一番腥风血雨,宗泽总揽一切大权,却又资历,威望不足,他能撑得住吗?

  章惇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淡淡道:“宗泽,我们都仔细查过,人品,能力是没问题,我信得过。”

  蔡卞有些不满,索性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安排了后手?”

  宗泽人品好坏,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不管宗泽怎么样,到了江南西路,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将他置于死地,贺轶就是前车之鉴。

  是以,宗泽这个特殊位置,十分重要,不容有失!

  章惇放下茶杯,道:“文彦博不是要了几个位置吗?我又赠送了一个给他,那文及甫,我打算让他去给宗泽做副手,副巡抚、副总督。”

  蔡卞神色微凝,道:“你跟文彦博通气了?”

  章惇明摆着要文及甫去背锅,文彦博能答应?要是激起文彦博的怒火,朝廷就别想太平了,以文彦博的能力与底蕴,足以将汴京城拉入深不见底的党争泥沼中。

  章惇道:“我答应他,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蔡卞面作恍然状。

  文彦博舍弃一个儿子,换取整个文家,

  章惇继而又道:“以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官吏配置来看,整体偏软弱,我们还需时时鞭策,确保进展与方向。”

  蔡卞点头,又轻叹一声,道:“我大宋不缺乏锐意进取之人,只是,能接住官家这道真火的人,寥寥无几。”

  章惇严肃的脸上,也有些烦恼之色。

  宫里的官家比他们还要激进,他的变法方案,远远超过了‘王安石变法’,这种摧毁再建式的变法,别说地方上的人了,即便是他们也诸多难以接受。

  只不过面对官家的泰山压顶般的压力,他们选择折中,尽力在这激烈变法中,保证社稷安稳。

  章惇与蔡卞说着,裴寅悄悄从外面进来,看了眼,来到章惇身后,低声道:“大相公,官家与文相公,王相公,苏尚书等人在游湖赏灯。”

  其实文彦博,王存在宫门口等着赵煦的时候,章惇就知道赵煦召见了他们,但苏轼也在,就有些不寻常了。

  裴寅声音虽小,却也没有刻意避讳蔡卞。

  蔡卞听得清楚,微微思索,就道:“官家这是说服这三人?”

  章惇猛的站起来,沉声道:“传我的话,命吏部,将一应调迁官员在二月底之前就任。请林尚书,亲赴洪州府,宣布朝廷对于宗泽等人的任命状。命户部,给江南西路拨钱粮五百万贯,二月底前到位。命工部,着重对江南西路的工程,作为优先事项推进。请大理寺,御史台,刑部的主官来政事堂。还有国子监,钦天监,户部,礼部二位左侍郎……”

  裴寅认真听,认真记。

  蔡卞端坐身体,他知道,他们要忙碌起来了。

  官家亲自与那三位‘旧党’谈话,必然会有成效,至少会减少在朝廷层面的阻力!

  章惇说完,又看向蔡卞,道:“我去枢密院,你找时机,去北方三路走一圈。虽然江南西路已是重点,但北方三路不能懈怠,开封府的试点要继续推进、深入,不能疏忽。明天,政事堂扩大会议,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要出席……”

  裴寅手里有着板笏,正在记着,等章惇说完,道:“大相公,明天是中元。四品以上,还有一些是来京述职以及拟任调派的,总人数可能有近两百人,政事堂坐不下……”

  章惇剑眉微竖,道:“那就改在后天吧,三品以上。元度,找机会与官家说说,在宫外建个衙门,用来开会。”

  元度是蔡卞的字。

  蔡卞跟着站起来,道:“我之前与官家讨论过,官家说要拆掉紫宸殿前面的一些老旧屋院,专门建一个排楼,给咨政院,到时候,可以借用咨政院的地方开会。”

  对于‘咨政院’,章惇本心是抗拒的,倒也没多说,道:“也好。我去枢密院,有什么事情,到枢密院找我。”

  章惇去枢密院,自然是要找章楶商量事情。

  章楶是‘军改’的操刀之人,与‘绍圣新政’息息相关,诸多事情需要他点头,帮助。

  蔡卞应了一声,与裴寅道:“户部那边估计有些麻烦,我亲自走一趟。”

  章惇本已经抬脚,忽然道:“元度,我晚上宴请文,王二人,你也来。”

  蔡卞一怔,旋即会意,道:“我估摸着,晚上我还得请九殿下与朱国舅,你要不要来?”

  九殿下,也就是赵佖了。

  因为‘宗室法’还没正式落地,赵佖的爵位也就待定,习惯性的还是称呼为九殿下。

  赵佖与朱浅珍掌握着皇家票号,也就是赵煦的内库,不止是内库本身庞大,外加西夏得回的战利品,以及不断扩大的储备,皇家票号现在库存的现钱,在章惇,蔡卞等人私下估算,可能在三千万贯以上!

  国库没钱,他们就只能打皇家票号的主意了。

  与以往的朝廷一样,朝廷要向内库,官家借钱了。

  章惇知道他的意思,站在原地思忖片刻,道:“好,再晚我都去你府上。夏税至少还有半年,我们需要一千万贯。”

  蔡卞情知国库空虚,朝廷寅吃卯粮的情况严重,加上收入减少,支出增多,他们厄需大笔钱粮补充。

  但一千万贯,着实是一笔大数字。

  他不能断定皇家票号能不能拿得出来,就算有,赵佖,朱浅珍能答应,官家会同意?

  大宋历朝历代的皇帝对于内库都‘十分小气’,朝廷借钱,无不艰难,事后还会连三催促归还,更是加算利息。

  第五百三十八章 初雪未晴

  元宵节前夜,在赵煦的干预下,朝局进行了开朝前最后一次密集‘互动’。

  王存已然是‘等死’状态,不敢继续作死。文彦博全程默认,而苏轼还没什么话语权。

  因此,作为总理大臣的章惇主导负责的‘绍圣新政’的各项纲纪法度,方针大略,具体政策细节,无声中没了诸多障碍,迅速得以通过。

  而一些极具争议政策,被赵煦强压着,争议没有扩大,得到了某种‘和谐处置’。

  章惇,蔡卞等人整夜没停,弥合各方,为各项具体政策继续布置,铺垫。

  元宵节,当天。

  宫外从一大早救热闹起来,真的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喜庆冲天。

  宫里,内侍省也给宫内大部分黄门,宫女放假,因此宫内也十分喜庆,处处是中元节的气氛。

  仁明殿内。

  赵煦正给权哥换尿布,还没换好,权哥就挣扎着,要抓向不远处的一个灯笼。

  赵煦转头看了眼,见上面有个清秀的红色‘李’字,道:“昨天那个小姑娘姓李吗?”

  孟皇后被权哥尿了一身,正换好衣服出来,回忆了下,道:“那小姑娘没有留下名字,她母亲我也不认得。”

  赵煦点点头,将权哥换好,笑着道:“今日母妃宴请宗室贵妇,你也去。朕少了他们那么多的荣华富贵,他们心里对朕没少怨愤,你看着处理,该客气的客气,不该客气的,就将他们一撸到底!”

  赵煦虽然是笑着说的,孟皇后还是感觉了赵煦对于宗室严厉控制的决心。

  她嘴角抿了抿,没有为宗室说情,轻声道:“是。”

  赵煦将那个灯笼拿过来,仔细打量一眼,递给权哥,笑着道:“权哥,你是不是喜欢昨天那个小姐姐啊?”

  小家伙抓着灯笼,在手里晃了晃,然后就扔地上了,但小脸都是笑意。

  赵煦摸了摸他的头,与孟皇后道:“今日是元宵,朕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祭礼,除了不能推的,朕都推了,其他的,你替朕出面,赏赐的名单,陈皮会告诉你。”

  “好。”孟皇后应着。

  赵煦将权哥放在床上,站起来,看着孟皇后道:“刘美人怀孕了,你知道了吧?”

  孟皇后神情不动,微笑着道:“嗯,臣妾已经做了安排,衣食住行,太医院,膳房都吩咐过了。”

  赵煦见孟皇后没有异色,笑着道:“有你在,后宫朕是不担心的。走吧,去母妃那坐坐。”

  孟皇后连忙吩咐宫女,照顾权哥,她跟着赵煦去庆寿殿。

  元宵节,是大宋最为重要,盛大的节日了。

  朱太妃以皇室最为尊贵的身份,召见宗室贵妇,自然是要恩威并施,确保宗室稳定。

  与此同时,开封城北门外。

  初雪未晴,寒风缕缕,来往行人稀寥。

  王存走在路上,面色萧索,两鬓白发斑斑。

  蔡卞跟在他边上,一样抬头看着北方。

  王存要去辽国中京,这在宋人看来,那是虎狼之地,没人愿意去。

  尤其是王存这次,是因为在‘绍圣新政’问题上表现太过消极,触怒赵煦,被赵煦发配去的。

  这一去,多半是回不来。

  因为大宋前不久,刚刚杀了萧天成,辽国上下正在愤怒,北方有军队集合的迹象,两国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王存慢慢走着,心头有无尽的感慨,道:“当年,狄相公北迁,想必就是我这般心情吧。”

  狄相公,说的就是狄青了。

  狄青在大宋的履历着实光辉,但也着实坎坷。

  蔡卞却是一笑,道:“狄相公心胸开阔,一心开拓,与王相公怕是不一样。或许他是豪迈大笑,不屑当时朝中的奸佞之辈。”

  王存神情有些恼怒,道:“忠奸自古难言,不到最后,谁又知道?你们现在得势,你们可以任意栽赃。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们的所作所为会为世人所知,后人怎么看你们,怎么看我们,由不得你们的。所谓的史书有胜利者书写,可再怎么书写,再怎么美化,你们留下的那么多,美化不了,也藏不了。别得意的太早,等着瞧吧。”

  蔡卞一样是熟读史书的人,知道王存说的是有道理的,却从容不迫的道:“后人怎么看我们,我们并不怎么在意。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谁在杀人放火,谁在修桥铺路,谁在作壁上观,谁在庸庸碌碌,这些不在后人怎么看,在我们当前。”

  王存冷笑一声,道:“修桥铺路?你们是在拆我大宋的脊梁!你说当前,当前天下沸沸扬扬,反对新法者盈野!谁在遮目塞耳,谁在自欺欺人,世人看得清楚,后人也会明白!”

  蔡卞摇了摇头,没有继续争辩,道:“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我之所以来送你,是有些话要与你说。”

  王存依旧怒气满腔,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的善,不想与你说。”

  蔡卞懒得理他,直接说道:“辽国内乱迭起,牵扯了辽国上下大部分精力,包括兵力,钱粮。他们没有能力与我大宋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他们拖耗不起,所以,你到那边,只谈互市,其他一概不论,能活着回来。”

  王存一怔,道:“此话当真?”

  蔡卞迎着寒风,目光看着北方,道:“我们针对辽国的布置有很多,他们不敢乱来的。所谓的‘三国伐宋’,不过是个不好笑的笑话。李夏那边已经老实了,吐蕃那边不用担心。辽国独木难支,在对辽的战略上,我大宋是占据主导。他们即便再愤怒,也不会开战,还会希望拖时间,让我大宋不给他们压力,以好让他们集中兵力与钱粮平定内乱。”

  王存拧眉,不信的道:“辽国有数百万大军,他们真的就分不出兵力?”

  蔡卞忍不住笑了,道:“他们军队多,须耗的钱粮就多,百万大军出征,每日,每个月,你知道需要多少钱粮吗?他们去年为了平定内乱,甚至不惜借调李夏的兵马,而今那些匪乱躲过一劫,明年必然更加坐大,他们分身乏术的。你去之后,只谈互市,只要互市谈成功了,我与大相公力保,你回政事堂,既往不咎,还会给予重奖!”

  王存对于蔡卞虚虚实实的话不肯信,但心里隐约有了一丝希望,脸上没有之前那么灰败。

  第五百三十九章 磨刀霍霍

  随着朝廷达成一致,赵煦便更加的忙碌了。

  诸多被阻塞的公文通畅起来,赵煦不仅要审视,批阅,还要给他们做出修改,反复的打回去,再回来。

  甚至于,正月十七,他就到了几步之遥的政事堂,与章惇,蔡卞,文彦博等人一同处理,同吃就差同睡了。

  正月十九,中午。

  午休的时间,一众人头也不抬,继续忙着处理。

  林希生活极其规律,甚至是刻板,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三碟小菜,一碗稀粥,半个馒头。

  他吃的不紧不慢,专注又认真,手边的公文一眼都没看。

  赵煦在不远处,不时观察一眼,觉得十分有趣,与左手边的章惇低声笑道:“林卿家一直是这样吗?”

  章惇与林希是多年老友,了解极深,伸过头与赵煦道:“据臣所知,二十岁不到,他就一直这样。从不沾荤腥,凡是极其有规律。”

  赵煦越发觉得有趣,道:“听说这样对身体好,朕觉得,咱们都得学学,身体是干事业的本钱。”

  这间临时的办公屋并不大,近的人都听见赵煦与章惇在窃窃私语,不时抬头看向两人,又看向赵煦。

  林希其实也听见了,但他恪守‘食不言’,并没有说话,头都没转的专心致志的继续吃饭。

  这时,李清臣忽然说话,道:“宗汝霖是不是到洪州府了?”

  汝霖,宗泽的字。

  许将从案牍里抬起头,说道:“兵部还没有接到奏报,根据路程来算,应该快到了。”

  李清臣点点头,便没有再说。

  此时,不知为何,小小的临时办公屋内,一片安静。

  包括章惇,蔡卞在内,都忍不住的向着门外看去,看向江南西路。

  宗泽到了江南西路首府洪州府,就预示着,朝廷对江南西路的布置,正式开始了!

  许将说完这一句,刚要继续审阅公文,忽然又说道:“我听说,南皇城司列举了一个‘抗法名单’?”

  蔡卞依靠在椅子上,他有些疲倦,道:“我听说了,据说,有不少人已经举家逃离江南西路。”

  林希这会儿已经开始收拾他的饭盒了,听着就道:“那南皇城司还给吏部来了一个通报,准备抓人了。”

  这几位,言语中,对着南皇城司有些不满,也不避讳赵煦在场。

  章惇正拿起茶杯,适时止住话头,道:“先让宗汝霖去处理,咱们看看他的能力。”

  众人看了他一眼,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李清臣放下手中笔,接过黄门端来的饭菜,道:“开封府试点,已经有些成效,开封府那边准备召开一个年前总结与鼓舞会议,我打算出席,有人一起吗?”

  蔡卞直起身,同样接过黄门的盘子,道:“我去。”

  赵煦已经吃上了,含混的道:“以后政事堂的会议,曹政列席旁听,暂不给表决权。”

  列席,不具表决权。

  有人意外,有人不意外,有人暗自感慨。

  曹政是最初倒向赵煦的人之一,之后迅速被放到了开封府知府这样的要害位置,现在,列席政事堂会议,虽然不俱表决权,但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这才短短不过两年,从当时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六部侍郎,跻身当朝相公!

  “官家,”

  章惇转过身,看向赵煦,道:“户部尚书,是否也列席?”

  赵煦端着碗,稍稍思索,道:“诸位卿家怎么看?”

  ‘绍圣新政’的摊子很大,需要海量的钱粮支持,户部就成了与吏部并列的最为要害的两个衙门,那户部尚书梁焘的位置,就得到凸显,变得异常重要。

  尤其是国库趋紧的情况下,政事堂已经开始有求于户部尚书梁焘了。

  “也不给表决权吗?”李清臣问道。

  这会儿,一直没说话,仿佛透明人的文彦博说话了,道:“我倒是认为,暂时不用列席,拔得太高,政事堂指挥不动户部,朝廷政令会变得纠葛。”

  蔡卞,许将,林希等若有所思,倒是没接话。

  赵煦扫过一眼,笑着道:“大相公,你怎么看?”

  章惇看都没看文彦博,与赵煦道:“官家,臣认为文相公说的有理。”

  赵煦眉头一挑,章惇这变化有些快?

  他瞥了眼老神在在的文彦博,心里暗动,道:“那好,户部的事先放下,说说朝休结束后,大议的事。”

  朝休结束后,朝廷会开一次大议,这是‘绍圣新政’的起始,无比重要。

  屋里这些人,以及赵煦等从方方面面下手,确保大议不出幺蛾子,能够顺顺利利。

  章惇剑眉竖起了,道:“官家,臣的想法是,大会不议,直接宣读诏书,大政,其余事情,可在大会之前沟通,以确保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朝会顺利,也要向天下人展示朝廷的团结,与变法的决心!”

  赵煦摆手,道:“朕想听听,听听他们的真话。我们是要团结,但不能不让人说话。朝会第一步,宣读改元诏书,其二,确立朝廷体制制度,宣布朝廷重要大员的任命。第三,共读‘绍圣新政’以及纲要,之后,便可讨论,事无巨细,无不可谈!”

  蔡卞神情有些犹豫。

  朝堂上,纵然‘新党’居多,但朝会是扩大会议,来的人特别多,特别杂,如果不能有效控制,任由他们自由发挥,那绝对会有人, 而且不少人,公开反对‘绍圣新政’,顺带着,将章惇,蔡卞等人喷的狗血淋头。

  更坏的想一点,有人撞墙,死在紫宸殿上,也不是没可能。

  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那‘绍圣新政’的污点就会被最大化,永远难以洗脱。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会激起朝野,士林的巨大反弹,庞大的阻力会山呼海啸,将开封城淹没!

  赵煦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笑着道:“没必要担心那么多,有些话,是要说开的,他们不说,朕也得说。就这么定了。”

  赵煦说‘这么定了’,谁还能反对?

  就这么定了。

  蔡卞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心,与章惇等人对视,准备要做更多的准备,预备不测了。

  “宗泽到了江南西路,立刻来报。传话去江南西路,将最新情况汇总,宗泽要看,朝廷要看,朕也要看。”

  第五百四十章 开不了口

  绍圣元年,正月二十,太学。

  太学现在已然不同于以前,纵然依旧是世家子弟居多,但清理了那些来混资历的,不学无术之徒,增加了不少寒门生员,加上李清臣,沈括等人的多番整顿,太学逐渐向好,学研之风日浓。

  在一间学舍内,坐着三十多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不远处,李清臣,沈括以及太学一干教授,博士。

  他们神情认真,专注,看着前面拿着书,认真讲课的章惇。

  章惇满脸严肃,不苟言笑,教课也是一字一句。

  这是当朝大相公的课堂,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明德在于修身,身不正而人不行,人不行,纲纪崩,天地乱,圣人匪也……”

  章惇拿着书,站在前面,走几步,念一段,而后加上他的理解,朗声而出。

  《大学》来自于春秋,是儒家经典,在座的无不熟读,各有理解。但作为当朝大相公的理解,那就一种标杆了。

  章惇本身就学识渊博,是当世大家,但从他嘴里出来的,尽可能言简意赅,并不是在专研经义,做道德文章,相对于务实。

  沈括坐在后排,他认真听着,思索着。

  章惇是在讲课,他的言谈举止,都在透露着他的施政思想,方向。

  太学的生员,现在都是经过严格的考核,精挑细选进来的,可以说,只要不出幺蛾子,他们的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是以,他们格外认真,这是大相公,他的课不好好听,好好学,留个好印象,不是作死吗?

  章惇拿着书本,有些刻板的足足讲了半个时辰,他放下课本,在教课小桌前坐下,道:“讲完了,你们可以提问了。”

  大宋的讲课,基本上就是两部分,老师先讲,后面学生提问。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没人开口。

  他们是新的一批学生,因为年假,很多人都回去了,留在京城,能被‘邀请’来听课的并不多。

  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太学生,站起来,恭谨的问道:“大相公,学生想问关于朝政,不知可否?”

  不止是学生,哪怕李清臣,沈括都认真起来。

  从神宗的‘王安石变法发’,到元祐六年末的‘新党新法’,再到而今逐渐成型的‘绍圣新政’,一路上,都是备受争议,甚至于,遭到了天下绝大部分人的反对与抨击。

  赵煦让章惇来讲课,本身的目的就是宣传‘绍圣新政’的方针大略,争取支持。

  章惇看向他,道:“问。”

  这个学生穿着很朴素,还有不少补丁,但面容异常干净,他有些紧张,还是抬着手,肃色道:“学生敢问大相公,‘绍圣新政’,能成功吗?安石相公前车之鉴,您为何还坚持‘新法’?”

  李清臣看着这个学生,本来紧绷的脸色稍稍和缓。

  这个学生还算懂事,没有问过于敏感的问题。

  沈括面色如常,这个学生问的,其实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

  ‘王安石变法’,其实在神宗朝两度罢相后就已经失败了,神宗皇帝改元后,‘新法’便停滞不前,趋于崩坏。

  高太后垂帘听政后,彻底废除‘新法’,算是彻底终结。

  纵然‘新党’再恨,再愤,在当今绝大部分人看来,高太后其实是收拾了残局,稳住了大宋局势,替‘新党’擦了屁股。

  ‘新党’反复,再次掌握朝堂,‘新法’演变成了‘绍圣新政’,要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变法改革了。

  章惇面容严肃如常,点点头,道:“你知道修黄河治理吗?黄河泛滥千年,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从未停止治理,但从未成功,我朝也兴师动众,甚至于几次易道,水患难解。治国与治河一样,明知道苛政如虎,贪腐盈野,百姓生于水活,天下沸沸,正如黄河滚滚,浊浪拍空,随时可能决堤,淹没大地。我以及我的同僚们,要做的,并不是彻底功成,而是采取行动。‘绍圣新政’的真正意义在于作为!”

  这个年轻学生愣神,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简单的问了个问题,怎么就引出这么多。

  还有,大相公,好像没回答他的问题吧?能不能成啊?

  沈括与身边的一些太学的教授,博士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其他学生也左右互看,有一个学生站起来,抬着手,道:“大相公,学生敢问一句,今日大相公推翻祖制,后人亦会推翻您,如此反复之下,江山动荡,社稷不安,于国于民皆是大弊,为何大相公还是坚持如此?”

  这个问题,就尖锐了。

  李清臣,沈括都拧眉,一些教授,博士不安的挪动屁股。

  ‘祖制’涉及了太多东西,不单单是‘祖宗定制’那么简单。

  祖制,依托于礼法,礼法之下,‘仁孝’字是核心,‘孝’是为人之本。

  连祖宗之法都能推翻,不就是‘不孝’?

  ‘不孝之人’,还是人吗?

  章惇不以为忤,平静的拿起茶杯喝茶。

  李清臣,与沈括等人静候,心里在想着,换位,他们该怎么回答。

  ‘礼法’传承久远,最为根底的,就是‘周礼’。

  实际上,礼法与现实有诸多冲突,就拿英宗皇帝的‘濮议之争’来说,就是礼法与现实的冲突,最后被折中处理。

  但这种折中,只是政治上的‘和解’,并不能真正解决礼法与现实的根本性冲突。

  在后世,大明朝还出现了‘大礼议’之争,最终也是以嘉靖皇帝全面胜利告终,礼法屈从于权力。

  章惇喝了口茶,在众目睽睽下,道:“这个问题,朝廷以及官家在不断的向朝野解释,解释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总有人问,不停的追问。作为当朝大相公,我不能不回答,那我就再回答一次。我不说什么时移事易,弊政当改这样的话。你说,我们改祖宗,后人就要改我们,我同意。后人要改,一定要改。因为我们的‘新法’不是永世良方,治不了千秋之国。你说,一改就造成动荡,为什么会造成动荡?是什么人在动荡江山?他们图谋什么?换句话,我们现在在改革弊政,是什么人在阻止,什么人企图动荡?他们打着‘祖制’的幌子,是在维护江山社稷,还是在维护他们的荣华富贵?我们坐在这里,风雨不着,衣食无忧,这些是来自哪里?——民,只有民。但他们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章惇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第五百四十一章 借钱

  章惇的讲课,说实话,着实是枯燥,乏味,一板一眼,即便他延生讲出来的,也是他的学说观点,刚直笔直,没有丝毫转圜。

  学生们,更喜欢正课后的‘请教’环节,章大相公固然不会事事都讲,但足够真诚,讲出来的没有假话。

  章惇是惜字如金的人,很少会跟人长篇大论,一口气说这么多。

  他说完,课堂内很是安静,本来还想继续问的学生,此刻面色认真的思索着章惇的话。

  有聪明人明显的感觉到,这位大相公,将‘百姓’与‘士绅’划作了两个对立面,言语中,不乏对士绅的愤怒与不屑。

  章惇坐在他的讲桌前,见下面一片安静,似乎觉得问题问完了,便起身道:“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

  说着,章惇便拿起他亲手做的教案,离开这间屋子。

  李清臣,沈括也不管刚刚惊醒,似乎还想再问的学生,起身跟上了章惇。

  章惇手里拿着书,脚步有些快,在他的贴身禁卫护送下,准备离开太学,返回青瓦房。

  见李清臣,沈括跟上来,便道:“太学的生员都很不错,问题还是在课纲上,要进一步细化。官家的谕旨要深入贯彻,你们的课纲,还是过于粗浅,很多事情没有讲,没有讲透。今年的恩科还是照旧,但三年后的科举,要使用课纲内容。”

  课纲,在赵煦的要求下,‘文化’在课纲的占比不足一半,算数,工艺占据了相当的比例,并且还增加了器械,农业,历史,地理等系统性科目。

  很显然,章惇对国子监以及太学整理出的课纲不满意。

  沈括作为教育的一把手,听着章惇的话,抬起手,沉吟着道:“大相公,课纲一事,在朝野非议巨大,若是继续完善,下官担心太学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利于学政的变革。”

  章惇脚步不停,道:“众矢之的?还不轮不到你,也轮不到国子监与太学,认真去做吧。邦直,恩科的考卷,礼部做好了?”

  邦直,李清臣的字。

  李清臣瞥了眼沈括,道:“我与沈祭酒就一些题目还有些不同想法,大体准备好了。”

  同僚之间有分歧是十分正常的,章惇没有干预,道:“尽快吧,没有多少时间了。对了,大议之上,你来宣读诏书。”

  李清臣道:“我是礼部尚书,理当我来。”

  章惇走着,忽然停下脚步,道:“元度二月去北方三路,子中二月要去江南西路,文彦博年纪大了不能轻动,许相公专注于军队的裁减,全都走不开,你走一趟成都府路?”

  元度,蔡卞的字。子中,林希的字。

  李清臣仔细想了想,道:“我将手头上的重要事情处理好,其他的,还请政事堂盯一盯。成都府路,吕惠卿……应该可以担任的,大相公是担心什么?”

  章惇看向皇宫方向,神色严肃,道:“吕惠卿态度反复,其心难以琢磨,几经沉浮,又与异族接壤,你去之后,注意一下成都府路的‘绍圣新政’准备与推行情况,也观察一下吕惠卿的态度,朝廷也好有所准备。”

  沈括仿佛没有听到,立在一旁,犹自在思索着课纲与恩科考题的事。

  李清臣听懂了,道:“好,我走一趟。除了礼部的事,我还担心另一件事,苏子瞻的工部,固执己见,不肯变通,我找他聊了几次都聊不通。”

  苏轼经过赵煦的谈话后,态度软话,但在工部的‘以工代赈’的要求下的各种工程,还是倾向于最基础的农田的整顿,灌溉,农民的补贴等等,只是对于工部原本的计划,进行了两年的维持。

  这种折中,自然不能让政事堂满意。

  但作为工部尚书,他是具体执行人,章惇等人除非免了他,换人上任,否则没有多少手段贯彻意志。

  章惇倒是从容不迫,道:“我来处理。临行前,你再进宫一次,见见皇后娘娘,将孟唐带在身边。”

  李清臣微怔,稍稍揣测一番,便道:“好。”

  沈括还是充耳不闻,面若有思。

  章惇说完这些,回头看了眼沈括,淡淡道:“沈祭酒,学政的改革要继续,加快速度,配套的政策,我都给你了,钱粮,我也挤出了两百万贯,在国库这样的情况下,我能给你这么多,你应该知晓轻重。”

  沈括立即肃色,抬手沉声道:“下官明白。”

  章惇不再多言,抬脚向前走。

  当朝大相公,就这样离开太学,步行向北。

  李清臣与沈括简单交谈几句,便各自分头行事。

  垂拱殿内。

  赵煦埋头处理着政务。

  现在的政务,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赵煦尽可能在梳理,握着线头,一个个的处理。

  他要审阅,批阅的内容太多,往往一道公文,就能耗费他小半天的时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赵煦缓缓抬起头,合上手里的公文,先是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才看向坐在下面的赵佖,道:“你是来说,户部找你借钱的事?”

  赵佖连忙起身,听声辩位的躬身向赵煦,道:“是。不止是户部,蔡相公,甚至是大相公都找过臣弟,他们想要一千万贯。”

  赵煦不意外,他对国库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笑着道:“三年一千万贯,不多,给他们。”

  赵佖犹豫了下,道:“他们今年就要。”

  赵煦本来已经伸手端茶,闻言眉头狠狠一挑,盯着赵佖道:“你是说,朝廷每年要一千万贯?”

  赵佖虽然看不到赵煦的目光,还是从赵煦惊讶的语气听出来,躬着身,道:“是,大概是三年,每年估计先还一半,再一千万。”

  赵煦茶杯端到近前,一边拨弄着茶水,一边笑着道:“一年一千万贯,朝廷还真是好大的魄力。”

  一千万贯铜钱,差不多就是一千万两白银,这可是巨额的,历史上的寻常王朝,一年都没这么多收入。

  “给他。”

  赵煦喝了口茶说道。皇家票号的储备十分充足,三年拿出三千万贯是足够的。

  “是。”赵佖应着。

  赵煦见赵佖立着没动,道:“还有事?”

  赵佖神色犹豫,道:“官家,诸位弟弟都没有爵位,臣,希望与诸位弟弟一起。”

  按照‘宗室法’,宗室子弟十六岁以前是不封爵的,赵佖恰好到,而且还是宗人府宗正。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备时

  “怎么,有人找你,还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赵煦看着赵佖,起身笑着说道。

  赵佖到底年轻,什么情绪都在脸上,他倒是也清楚,索性就直言道:“宗室里,不少人对我不满,还说我不配做宗正,还说官家给的郡王爵位,是嗟来之食。”

  “呵,”

  赵煦笑了,道:“你是朕的亲弟弟,先帝第九子,天潢贵胄,你不配,还有谁比你更配的?我大宋的郡王爵位,成了嗟来之食?好好好,好的很!赵佖,你现在回去,给我查清楚,是谁说的,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嗟来之食都没得吃,给我去查!”

  赵佖吓了一跳,连忙抬手道:“官家,都是些闲言碎语,无需放在心上,切莫动怒。”

  “陈皮,你给我去查,我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他们是不是吃的太饱了,没事干,我给他们找事情做!”

  赵煦冷哼,看向一旁的陈皮。

  “是。”陈皮神色不动的躬身应着。

  赵佖不敢说话了,听出了赵煦生气。

  赵煦又看向陈皮,道:“你亲自去政事堂,告诉那几位相公,由御史台与刑部,联合组建一个衙门,专门用来打击谣言,清本正源!”

  “遵旨。”陈皮应着,快步离去。

  赵煦没有再多说,径直离去。

  赵佖站在原地,听着赵煦脚步声越来越远,神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直到有黄门,来引他出宫,他这次反应过来,啊哦两声,拿着棍子,一敲一打的出宫。

  赵煦离开垂拱殿,返回了福宁殿。

  他来到权哥的小房间,就看到十四妹赵幼娥找坐在床上,与权哥玩闹。

  “这个好看吗?”赵幼娥拿着一块手帕,在权哥面前晃着。

  权哥伸出小手要抓。

  “你喜欢呀,那给你。这个你喜欢吗?”赵幼娥又拿出一件小衣服,道:“姑姑亲手给你做的,好不好看?”

  权哥正抓着手帕,小手艰难揉捏,根本就没抬头,仿佛没有听见。

  赵幼娥哼哼两声,自顾的拿着小衣服,在权哥身上比划。

  权哥玩弄了几下手帕,就继续盯着他姑姑。

  小家伙还不能说话,正在学着翻身,很是不安分。

  赵煦进来,正看到赵幼娥要脱权哥衣服,给他换上。

  “放着吧,”

  赵煦进来,笑着道:“这些衣服,都要蒸洗,才能给权哥穿的。”

  赵幼娥见赵煦进来,也没有下床见礼,哦了一声,又欣喜的道:“我新学了一种粥,我熬给权哥喝。”

  赵幼娥一直在宫里,与赵煦相处最多,已经很熟悉,没有以往那么拘束了。

  赵煦摆了摆手,拖鞋坐到床上,将权哥抱在怀里,道:“听说你刚下课,休息一会儿吧。”

  这时候对女子的约束,还没有后世那么变态,宋朝贵族女子,都是要入学,读不少书的,因此赵幼娥也在塾里读书。

  赵幼娥哦了一声,坐在赵煦对面,有些小心的观察着赵煦的表情。

  赵煦正逗弄权哥,晃悠着他的身体,道:“有没有想爹啊,咱们都有两个时辰没见了……”

  权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权哥抱他,挣扎着要下来,见挣扎不脱,就想要转头看向他姑姑。

  赵幼娥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观察了一会儿赵煦的表情,欲言又止。

  赵煦将权哥放在床上,打开尿布看了眼,见他没有拉屎撒尿,余光扫了眼赵幼娥,道:“你平时没这么献殷勤的,说吧?”

  赵幼娥盯着赵煦,咬着嘴唇一阵,还是道:“官家,我就是想问问,我们这些公主,你是打算怎么安置的啊……”

  赵煦一怔,道:“你们已经是公主了,还想怎么样?要给你升什么吗?”

  公主,自古以来,就只有‘公主’这一种头衔,不能生,只能降或免。

  赵幼娥坐近一点,道:“那,没有降低,还能住在宫里吗?”

  赵煦这才想起来,在‘宗室法’,虽然有对公主,以及后宫妃嫔的安排,却不够细致,侧面来说,大宋上下,对女性的关注并不够。

  赵煦想了想,招过不远处的黄门,道:“你去政事堂,传我的话,要求政事堂梳理全国以及各地的政令、风俗,习惯等等,对于一些过于残酷的,要严肃废除。比如家族私刑、酷刑、女子缠足、束胸束腰、随意殴打、沉河等,要严令禁止。还有,对于宗室女子,也要细致规划,公主可以永远住在宫里。”

  “谢官家。”赵幼娥不等那黄门应话,就欣喜的说道。

  现在朝廷的法度太多,又不那么全面,细致,赵幼娥一直担心被赶出宫,她不是皇子,出宫就等于被抛弃了。

  赵煦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赵幼娥仰着小脸,一脸灿烂笑容。

  赵煦喜欢看别人笑,尤其是亲近的人,心情顿时高兴,将权哥又抱起来,一边穿鞋一边说道:“走,后天就是朝议了,今天不管了,将赵佶,赵似他们都喊过来,咱们蹴鞠!”

  “好啊好啊。”

  赵幼娥应着,率先穿鞋跑了出去。

  赵煦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歪了歪头,这才多久,这小丫头已经很高了,十二岁?

  再过几年,就该谈婚论嫁了。

  不多久,一群人就在福宁殿原本的场地上,再次玩起了蹴鞠。

  只不过,原本的那一批人,现在个个都升了官,刘横也是手握佩刀,站在场边,认真负责的守卫。

  赵似现在球风凶悍,在球场来来回回的跑,丝毫不觉得累。

  倒是赵佶,现在居然斯文了许多,没以前那么疯了。

  赵煦在球场上,基本上是指挥者角色,很少去跑来跑去。

  权哥坐在一旁的摇椅上,看着球场上的人,小表情有些呆愣,好像要睡觉。

  在赵煦这边蹴鞠的时候,紫宸殿正有一群人里里外外的清理,打扫。

  后天就是绍圣元年的第一次大议,上上下下,都十分重视。

  杨戬站在紫宸殿前,不断的观察,大呼小叫。

  他是李彦的师傅,李彦也是他推荐给陈皮的,杨戬,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内侍省的二号人物了。

  这时,一个小黄门走过来,瞥见无人,低声与杨戬道:“干爹,江南西路来信了。”

  说着,隐蔽的塞过一份信。

  杨戬不动声色接过来,抽出来一看,入眼就是一叠地契。

  他双眼一睁,喜色闪过,又连忙塞回去,漠然又尖着嗓子道:“我知道了,告诉李彦,要他好好干,莫要了辜负陈大官。”

  第五百四十三章 是皇后娘娘

  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朝会,就要开始了。

  ‘新党’上下自是摩拳擦掌,雄心勃勃,要全力推动他们未尽的事业。

  ‘旧党’则是少有的,一片沉默。

  还在年假朝休,除非是朝廷有事,文彦博都借口生病,闭府谢客,谁都不见。这是他入京以来的做派,少有见人。

  王存则被派去出使辽国,人不在京城。

  ‘旧党’三巨头,剩下的,就是蜀党的苏轼,工部尚书。

  苏轼见了不少人,工部上下也安排了以往的亲属故旧,但面对改头换面的‘绍圣新政’,他们有抗拒的心,却没有那个能力。

  现在的‘旧党’是四分五裂,文彦博,王存,苏轼各领一派,除了苏轼的苏党相对团结,其他的要么是开始沉默,要么是激进莽撞,也有苏轼这样的冷静理智的。

  文彦博大部分时候,是默不作声的。王存倒是打了几个小算盘,被赵煦扔去了辽国。苏轼现在在政策上,与章惇较劲,有所退让,却也没让章惇完全如愿。

  在年假朝休的最后一天,苏轼召集各级官员,要在工部开会。

  令他意外,又措手不及的是,会议上,以陈浖为代表的原本工部官员,集体沉默,工部的政务,全部陷入瘫痪!

  苏轼的脸色很难看,将陈浖叫到了后面,直接沉着脸道:“这是王相公的意思?”

  陈浖倒是恭敬,抬着手,道:“尚书,一部之内,当以平和为贵,若是下官与尚书起冲突,朝廷为了维护工部威严,走的必然是下官,而且多半是仕途就此断绝。下官省的轻重。只是尚书,您坚持改弦易辙,对工部原本计划大动干戈,可知,国库的钱粮,具体会损失多少?我知道您不信,三百万贯,直接损失,后续的弥补,有原本的计划,也有您的计划。下官的态度不变,我反对您的改变。如果您坚持,不需您上告政事堂或官家,下官的请辞奏本,已经写好了。”

  苏轼面沉如水,继而阴晴不定。

  他没想到,陈浖会在这种时候与他摊牌,尽管王存已经与他多有不合。而今‘新党’磨刀霍霍,‘旧党’内部这个时候内讧!

  最重要的是,陈浖真要坚持,苏轼能做的选择不多!

  管不住手下或者逼走手下,这都不是什么好声音,不说自身威仪之类,章惇要是借机整顿工部,苏轼一点辙都没有!

  苏轼倒是心思通透,沉声道:“说吧,章子厚想要干什么?”

  陈浖抬着手,依旧保持恭谨,道:“非是大相公,是下官等人不同意尚书的独断专行。下官是工部侍郎,理当有说话的资格,请尚书仔细斟酌。”

  苏轼脸色是相当难看,上面章惇等人压着他,下面陈浖还给他掣肘!

  “我要是不答应呢?”苏轼有他的倔强,不然也不会被流放那么多年。

  陈浖道:“下官会上书请辞,蔡相公会暂停你的官职,闭府反省。”

  苏轼冷哼一声,道:“蓄谋已久了吧?”

  陈浖道:“请尚书做决定。”

  苏轼神色变幻,心头怒恨。

  他十分清楚,这是章惇逼他就范的手段,一如既往,那么直接,暴力,毫不遮掩。

  章惇摆出了两条路:要么答应,要么走人。

  ‘新党’对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或者说,除了他之外的‘旧党’大佬都听话了。

  苏轼心头愤怒难平,咬牙恨声道:“我要去见官家!”

  陈浖没有拦他,道:“尚书,官家将你招回来,扛着巨大压力,之前,官家更是亲自找你说话。而今,你再进宫,你是在为难官家。尚书,容下官说句不客气的话,官家的忍耐是有限的,纵然您曾经是帝师。”

  苏轼脸角阴晴不定。

  自从他入京,就深刻明白朝局比以往时候更加险恶,只是没想到,会险恶到这种程度。

  ‘新党’大权独揽,朝廷里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要是反对,无不被打压,驱逐。

  这与神宗年间的情况,大不相同,恶劣无比!

  苏轼的表情不足以反应他的内心,双眼罕见狰狞的盯着陈浖,声音低沉似吼的道:“你们沆瀣一气,到底想干什么?”

  陈浖保持不动,依旧平静,道:“如果下官是尚书,今天会好好休息,明日准时上朝。”

  “你们就不怕我在朝堂上说话吗?”苏轼神情有些凶狠。

  陈浖诚恳的道:“那您不是在与大相公为难,是在冲撞官家,将官家置于窘境。说实话,尚书,官家对您是仁至义尽,能做的,官家都做了。”

  苏轼狠狠咬牙,一肚子怨恨说不出口。

  赵煦确实对他仁至义尽,能为他做,为他抗的压力,都做到了。

  苏轼要是在明日朝堂上怒喷‘新党’,最为尴尬的,不是章惇等人,会是当今官家,赵煦!

  陈浖说完,再次行礼,便离开了后衙。

  苏轼坐在椅子上,脸上依旧是愤怒,心头却渐渐泄气。

  ‘新党’太强大了。

  他们不同于以往,以往的‘新党’是秉持共同的理念,不党而党。而现在,他们是朋党,经历了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的废除‘新法’与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流放后,章惇,蔡卞,李清臣为代表的‘新党’魁首与高层,带着满腔怨愤,对‘旧党’进行了前所未有清算与报复。

  现在的‘新党’,强大,团结,极具攻击性,朝野莫克抗衡。

  他该怎么选择?

  苏轼坐在椅子上,表情颓丧。

  他此刻越发后悔,当初如果没有回来,在西湖泛舟,是不是就不用再见到这些了?

  “这一次,又会是去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轼轻叹一声,缓缓站起来。

  他心里明白,赵煦不会杀他,但流放不会少,詹州他都去过了,大宋还有更远的地方吗?

  “苏尚书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笑呵呵的看着苏轼。

  苏轼看着来人一怔,继而认了出来,皱眉道:“你是宫里来的?”

  来人,童贯。

  童贯四十多,身形高大,脸角白净,放到宫外,绝对是一种正直大臣形象。

  童贯微微躬身,道:“小人童贯见过苏先生。刚才苏先生说是要去哪里?”

  苏轼眉头拧的越紧,道:“是官家派你来的?”

  童贯继续保持着虚假的微笑,道:“不是官家,是皇后娘娘。”

  第五百四十四章 攻心

  皇后娘娘?

  苏轼怔神,皇后娘娘?

  他一时间完全想不明白,皇后娘娘怎么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了?

  童贯不管苏轼想什么,脸上是僵硬的假笑,道:“娘娘希望苏尚书能够留下来。”

  苏轼面色是真正的僵硬,道:“娘娘是什么意思?”

  孟皇后的位置,是极其特别的。她是高太后所立,出身‘旧党’,而今又剩下皇长子,位置既高贵又危险。

  ‘新党’对孟皇后的攻击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新党’既担心孟皇后走高太后的路,也担心她生下的皇长子未来继承皇位。

  现在孟皇后让苏轼留下,是什么目的?

  苏轼心里千思百转,却又连忙收回心思,不敢深入去想!

  童贯见苏轼神色变幻不说话,道:“苏尚书,小人还等着您的话,好回去复命呢。”

  “真的是皇后娘娘?”苏轼心里有狐疑,他揣度多半是赵煦。

  因为赵煦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再想挽留他,只能通过这样迂回的方式。

  “是娘娘。”童贯保持着假笑。

  童贯这么说,苏轼却是了然了。

  心头一叹,官家已经做到这样的程度了,他还能怎么办?

  苏轼默默一阵,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娘娘,我明日会准时上朝,不会有人胡言乱语,打乱朝廷的规划。”

  “小人记下了,会原话转达。”童贯说道。

  说完,童贯就走了。

  苏轼目送他离开,心头有些舒缓的坐了回去。

  他是从神宗朝过来的,纵然几经波折,还差点被神宗皇帝给严惩,但他对神宗皇帝始终报以敬意。

  因为神宗皇帝克己奉公,是一个对自身,对朝臣的品格有着高要求的人。

  明事理,知进退。

  他几乎不使用所谓的帝王心术,重事也重人品,与当今这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官家完全不同。

  当今这位,说他有心胸,他亲政以来,杀伐果断,屠戮朝臣如宰羊杀鸡,更是破了不知道多少祖制。说他没有心胸,他给予众多反对者前所未有的包容与耐心,并没有动杀心,也没有以往的那种看似光明,实则欺辱诛心的惩治。

  现在,当今这位官家,就给了苏轼无比的包容心。

  连孟皇后这样的借口都搬出来了,就是为了挽留苏轼。

  苏轼还能怎么继续坚持?

  攻城,不如攻心!

  苏轼心头舒缓,他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舒缓,只是坐在那里,神情默默。

  陈浖出了工部,就直接进宫。

  他到了青瓦房,抬手与蔡卞,请罪道:“下官无能,未能说服苏尚书。苏尚书去意已决,怕是任何人都劝说不了。”

  蔡卞没有任何恼怒,或者凝重的表情,微微一笑,道:“坐吧。”

  陈浖一怔,要再说话,章惇打断他,道:“让你坐就坐。”

  见着一脸严厉色的章惇,陈浖不敢多言,就依言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看向蔡卞。

  蔡卞依旧笑着道:“不要着急,等等。”

  陈浖不明所以,只能按耐着,坐着静等。

  只是不过一盏茶功夫,刑部尚书来之邵,御史台御史中丞黄履就联袂而来。

  来之邵肃色道:“大相公,我已经查探的差不多了,基本没有问题。”

  章惇剑眉一挑,道:“基本?”

  来之邵神色一变,沉声道:“我保证没有问题!”

  章惇眸光冷峻,转向黄履。

  黄履极少看到章惇这样的目光,心神一凛,道:“大相公放心,明日的朝会,绝对不会有事!”

  章惇剑眉这才放下,道:“你们二人,现在去紫宸殿,里里外外检查一番。还有,去见一下刘提督,请他对紫宸殿,严加防卫,最好殿内也布置禁卫。”

  来之邵神色犹豫,道:“大相公,其他的都好说,殿内布置禁卫,怕是不妥吧?”

  在紫宸殿布置刀兵,别说他们这些朝臣了,就是官家那边恐也不安心。

  蔡卞插话,与章惇道:“殿内布置确实不像话,让侍御史留心就可以了,再说了,我们不是在最前面吗?”

  蔡卞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哪天有人行刺,侍御史不能及时,他们也可以拿身体挡一挡。

  章惇顿了下,没有坚持,道:“明天的条陈,你们去垂拱殿,再与官家禀报清楚。”

  “是。”

  两人抬手,应着就要转身。

  裴寅快步进来,没说话,对着章惇轻轻点头。

  蔡卞看着,本来凝色的眼神,露出轻松笑意,与陈浖道:“没事了。你回去,与苏尚书道个歉,请他吃个饭,明日一起上朝。朝廷要团结,所有衙门也要团结。”

  陈浖面露异色,他做到那般地步,将苏轼都逼到绝境,苏轼都没有让步,现在又怎么让步了?

  陈浖心头疑惑,没有问出口,起身道:“是,下官这就回去。”

  蔡卞点点头,等陈浖,黄履等人走了,这才与章惇道:“工部这边稳妥了,其他就不碍事了吧?”

  ‘旧党’这些大佬搞定了,按理说,下面那些人,应该也问题不大。

  但‘幺蛾子’,就不在常理之内。

  章惇双眸依旧冷峻,道:“我让人御史台与刑部去做了。明天如果真有人跳出来,那就别怪我章惇霸道了。我晚上去见官家,将皇城司的司卫,调一部分入宫。”

  蔡卞顿时坐直身体,沉着脸,道:“你要干什么?”

  皇城司在朝野已经被妖魔化,那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地狱之所。

  如果皇城司的司卫被布置在紫宸殿外,那一切都不言而喻。

  章惇,不会要在紫宸殿外做什么吧?

  那可真是天下之大不韪!

  章惇冷哼一声,语气难掩煞气的道:“他们既然要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也乐得成人之美!”

  蔡卞神情万分认真,道:“不可!你要是这么做,官家那边不答应!”

  这个‘不答应’,就是会强烈震怒的意思。

  要是赵煦震怒,他们这些人,可能真的会离开皇宫!

  章惇直视着他,道:“你难道还想让官家出手?”

  蔡卞与章惇对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当今官家在亲政前后,在垂拱殿,紫宸殿前,杖毙了两个朝臣,开了大宋朝未有的先例。

  这样的动作,着实震撼朝野,当然,也树立了赵煦牢不可破的帝王权威。

  但,皇帝杖毙朝臣,哪怕再有理由,也是个不好的名声。

  要是继续杀下去,必然是非议无数,史书上很可能还会留下‘暴君’二字!

  第五百四十五章 正月二十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在朝局纷纷乱乱,所有人都瞩目的,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朝议,终于是要开始了。

  绍圣元年,正月二十一,天还未亮。

  六部各寺的官员就在衙门的官员就穿戴整齐,列队齐整,安静的等着。

  几乎每个衙门都一样,每个人都没说话。

  这一次的朝会,不同以往,既是当今官家亲政的改朝换代,也是‘新法’的改头换面的‘绍圣新政’的推行的正式宣告。

  经过近两年的时间,当今官家的强势与坚决,以及朝廷的霸道强横,已然不同于神宗朝。

  神宗朝,固然‘王安石变法’如火如荼,却也形同一锅沸粥,‘新旧’两党纠缠不清,争斗的难分彼此。

  绍圣朝大不相同,朝廷前所未有的‘团结’,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也让诸多心思异动的人,不敢表现在行动上。

  宣德门,还在紧闭着,但是后面站着一排排林立的禁卫,他们都没有配刀兵,就是满身甲胄,空手站着。

  宫里。

  福宁殿。

  赵煦早早的就起身,在宫女的侍奉下,开始穿衣服。

  他穿着几乎没怎么穿过正式的帝服,伸着双手,任由宫女们来来回回的摆弄。

  孟皇后抱着权哥,从里面出来,轻声道:“官家,要不要吃一点?”

  孟皇后的意思很简单,今天的朝会肯定会很长很长,估计要到下午。

  赵煦神情平静,心头却不是,暗暗吐口气,道:“我先不吃了,天亮后,你让御厨做些吃的,给朝臣们准备的。”

  “好。”孟皇后应着。

  赵煦回头看了眼,见她睡眼惺忪,怀里的权哥倒是睡的香甜,不由笑着道:“去睡吧,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孟皇后抿了抿嘴,没答话,只是静静看着赵煦。

  赵煦目光转向黑漆漆的外面,语气平缓的道:“就算有什么事,也不能阻止我。”

  孟皇后嘴抿的更紧,眼眸深处有忧色。

  经过王安石变法的二十年,外加高太后废除‘新法’的七年,朝野,绝大部分人士人是反对‘新法’的,认为‘新法’祸国殃民,现在的诸多问题,皆是由‘新法’搞出来。

  是以,朝野对王安石,蔡确,蔡卞,章惇等人极力诋毁,各种污蔑,谣言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发生。

  孟皇后静静的看着赵煦,心里有无数想法,想说的话。

  她眼前的官家,似乎对于变法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一开始,孟皇后只认为这是一种反弹与报复,是针对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的长期压迫的反应。

  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孟皇后渐渐明白,高太后与‘旧党’在她眼前这位官家心里似乎没那么重要。

  与‘新党’也没有多大关系。

  变法,出自于他自身的坚持!

  孟皇后没有掺和朝政,可也知晓诸多。

  比如,‘绍圣新政’与‘新党’的‘新法’有着太多的不同,简直是两回事!

  孟皇后抿着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赵煦穿戴好,又轻轻摸了摸熟睡的权哥,与孟皇后一笑,迈步出了门,转向紫宸殿方向。

  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陈皮跟在赵煦身后,低声道:“官家,大相公等人将该布置的事都布置的差不多了,皇城司的司卫,就布置在紫宸殿外。”

  这是赵煦同意的。

  赵煦穿戴的有点多,走的不习惯,所以有些慢,道:“今后,司卫就布在殿外,让他们轮班。”

  “是。”陈皮毫不犹豫的答应。

  “王存那边有消息了吗?”赵煦看着前面的灯笼,边走边说道。

  王存去辽国有段时间,算一算,应该快到了。

  “没有消息。”

  陈皮跟在赵煦边上,道:“王相公没有回信,擎天卫也没消息。擎天卫那边正在探查,是否是被辽国悄悄抓了。”

  赵煦只是一思忖,道:“辽国虽然愤怒,却不会失去理智。王存应该无碍,晚些时候提醒我,我要与枢相,许相公谈谈,在北方给辽国施加压力。”

  “是。”陈皮认真记下。

  赵煦看向宫门外,依旧一片漆黑,但想必各衙门的人已经开始动,准备入宫了。

  赵煦看向更远处的南方,自语般的道:“宗泽到了洪州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宗泽率领虎畏军抵达江南西路,可以想见,迎接的必然不是万人空巷的迎接,而是如同潮水的反对,攻讦。

  他在江南西路,定然寸步难行,能不能撑得住都两说。

  毕竟,他前任,贺轶就在死在那里。

  陈皮看着赵煦在暗夜灯光下有些隐晦的侧脸,神色不动,轻轻低头。

  赵煦自语了一句,便继续走,来到了紫宸殿后的后殿。

  这是他以及历代帝王上下朝,中间停顿,休息的地方。

  时间还早得很,赵煦就在后殿坐下,让人上茶,便拿过礼部纂修的《神宗实录》。

  司马光等人纂修的‘神宗实录’里面充斥着偏执的观点,不够可观,是以赵煦命礼部重修。

  即便是重修,赵煦对其中的观点依旧不认可。

  这是‘新党’重修的,其中的偏颇,有些地方比‘旧党’还要过。

  是以,赵煦之前命翰林院单独编纂。在翰林院的没出来之前,赵煦通过看着一份,可以了解过往,也能看出‘新党’的一些真实想法。

  陈皮侍立在一旁,安静无声。

  不多久,就听到紫宸殿内有脚步,来来去去,很是忙碌。

  赵煦头也不抬,只是偶尔喝口茶。

  又过了一阵子,后殿内,开始出现一丝光亮。

  陈皮看了眼烛光,继续立着。

  而这时,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正在宫门口监察入宫的各级官员。

  他们要检查这些人的衣着,仪容以及是否深藏利器之类。

  经过一番严密检查,他们才被陆续放进宫,在监察御史的引领下,来到大庆殿前。

  在这里等候宣召,而后才能进行前进,去往紫宸殿。

  这些,都需要卡一个时间,不到时间点,不允许动作。

  章惇,章楶,蔡卞,文彦博,李清臣,许将,林希等人站在前面,身着正式官服,纱帽,神情肃然,腰杆尽力挺直。

  好长的时间过去,宫里钟声响起。

  有黄门急匆匆跑过来,宣了一声,引领他前往紫宸殿。

  第五百四十六章 昭告天下

  来的朝臣,分做两队,并非是文武,而是以品级来区分。

  并且,武臣十分的少,因为他们大部分驻外,同时,朝廷的文官,在以无意般的刻意将武臣排斥在朝廷大政的决策圈外。

  一大群人来到了紫宸殿前,他们需要继续等待时间,才能进入紫宸殿内。

  黄门站在殿外两侧,还有监察御史,侍御史等分立。

  这些都是正常的,令不少人皱眉沉脸的是,有紫衣金腰带的侍卫立在更远处一点,要配环刀,无形的散发着锐气。

  一些人无声对视,目露冷意。

  在这里的,大部分是‘新党’,但即便是‘新党’,对这个皇城司也是深恶痛绝。因为这个机构不讲规矩,没有人情味,杀戮过重,令人心生忌惮。

  皇城司的司卫对于这些目光无所觉,他们是特殊机构,只听命于官家,见官大一级!

  一众人对视着,也无心计较这些,立在原地,先是看向还未开门的紫宸殿,而后又是前面的那些大人物。

  ‘绍圣新政’,不同于‘新法’,里面有着众多哪怕是‘新党’都难以接受的内容,比如‘军改’,比如‘朝廷制度’、‘地方制度’,也比如减税,比如事关诸多祖制。

  ‘你们也怕不好受吧,哼!’

  有人心里,快意的想着。

  确实有太多的目光看向章惇,蔡卞等人,揣度着他们的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新旧’两党的大佬们,怕是都激动,忐忑参半吧?

  天色逐渐的亮起,又等了好一阵子,紫宸殿的大门,吱呀呀的打开。

  众人抬头看去,里面一片幽暗,什么都看不清。

  大门虽然推开了,依旧还不是进入的时候。

  黄门一直在看着时间,等候着钟声。

  后殿,赵煦合上了《神宗实录》,抬头看了眼外面,道:“还有多久?”

  陈皮连忙道:“官家,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

  赵煦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觉得有些笨重,还有些冷,道:“在殿里放几个碳炉,火旺一些。”

  “是。”陈皮答一声,就转身叫过黄门,低声吩咐。

  这样苦等,赵煦有些百无聊赖,又把《神宗实录》拿起来看。

  作为一本皇帝的盖棺定论之作,里面的用词是十分谨慎,考究,佶屈聱牙,赵煦需要十分认真去看,才能明白其中意思一二。

  紫宸殿外。

  章惇等人也在等着时间,心里各有所思,计较万般。

  今天是一个开始,一个前所未有大变革的开始。

  同样,也是最为艰难的开头。

  不说今天会不会有人出幺蛾子,单说今天之后,朝野必然炸开,对于‘绍圣新政’的抵制,将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

  如那些人所想,章惇,蔡卞等人心头既高兴也忐忑。

  他们走在一条,未知前途的路上。

  他们的前辈,王安石已折戟沉沙。

  文彦博拄着拐,低着头,仿佛在假寐。

  苏轼等人,抱着板笏,面无表情。

  林希,李清臣,许将等人,则平静如常。

  属于中层的曹政,吴居厚等人,相对更为轻松,巨大的压力,还没有落到他们肩头。

  更低一级的官员,就更显轻松,不少人还面带笑意。甚至于,有人打着瞌睡,站立在那轻轻打鼾。

  咚咚咚

  宫里的钟声,突然响起。

  沉闷,清脆,有力,在宫里回荡。

  童贯快步从里面出来,站在台阶前,高声喊道:“入殿!”

  于是,章惇,章楶领头,文武官员,手持板笏,一步一步向前,踏上台阶,迈步入殿。

  紫宸殿,真的是非常的小,占不下多少人,在童贯的安排下,才勉强站下,但也有不少人站在门边,十分拥挤。

  后殿。

  赵煦将一切动静尽收耳内,他坐着没动。

  虽然朝臣们到了,按照规矩,他还得再等小半个时辰到辰时,这才能准时上朝。

  直到辰时的钟声响起,赵煦这才起身,整理下衣服,从紫宸殿侧门进入。

  赵煦一进入,群臣抬手,等赵煦坐下,齐齐而拜。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声音洪亮,在紫宸殿环绕不休,久久不绝。

  赵煦坐下后,看了一眼众人,神色威严,肃穆,道:“众卿免礼。”

  “谢陛下!”

  众臣朗声应着,直起身,放下板笏,目视赵煦。

  赵煦坐定,等朝朝臣都起身了,认真的再次看了一遍,沉声道:“宣诏。”

  陈皮站在丹陛之上,俯瞰群臣,从身旁黄门举着的盘子里,拿出一道诏书。

  这是既定的流程,因为担心有人出幺蛾子。

  章惇,章楶领头,抬起板笏吗,沉声道:“臣等领旨。”

  “臣等领旨。”

  蔡卞,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等人跟着。

  而后是来之邵,梁焘,黄履等人。

  再然后,是曹政,苏轼等六部级大员。

  随后,是吴居厚,陈浖等侍郎。

  虽然不是划分的那么清楚,声音看似整齐,实则还是有快慢,清楚的区分着官位,品阶的区别。

  “朕绍膺骏命:朕薄德继位,前有圣祖,后有千秋。夙兴夜寐,无所懈怠,战战兢兢,不敢忽疏……然,国事日艰,风云动荡,朝廷陷于党争,万民置于水火……民怨累积,朝野沸然,变革之心渐炽……朕秉天心,下承民意,诏于改革,始于变法……”

  陈皮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尖锐着尽力保持朗声又平稳。

  他的声音在紫宸殿由前向后,准确的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其实,所有的正式诏书里,绝大部分都是空话,套话,只有那么几句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就是‘诏于改革,始于变法’八个字。

  章惇,蔡卞等人哪怕再有城府,再知道今天的事,甚至知道诏书还是他们拟定的,可还是激动了。

  章惇剑眉竖起,黝黑脸角抽搐,死死的咬着牙!

  蔡卞则双手颤抖,双眼湿润。

  对于‘新法’,没人比他的感情更深厚了。

  因为,王安石,是他的老岳父!

  文彦博,苏轼等人则沉默着,静静听着,没有什么反应。

  再后面的一些官员,有的激动,有的颓丧,但在没人乱来,全都保持着肃容,静静的听着旨意。

  赵煦坐在椅子上,哪怕这些人低着头,还是能看清他们的表情,动作。

  这一道诏书,几乎让所有人现了原形。

  赵煦观察着,心里也是暗吐一口气。

  前前后后,他耗费了多少心力,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开禁

  “钦此!”

  陈皮尖锐高亢的声音落下,抬头看向殿内朝臣。

  “臣等领旨。”

  章惇举着板笏,长身而拜。

  朝臣们纵然有再多心思,没人敢在这种情况乱来。

  预想中的,有人跳脚大骂,甚至在紫宸殿撞墙的盛况没有出现。

  “臣等领旨。”

  没有山呼海啸,在章惇之后,朝臣们朗声应是,声音在紫宸殿回荡不休。

  陈皮合起圣旨,一脸肃色走向丹陛,将圣旨递给章惇。

  章惇收起板笏,双手接旨,沉声道:“臣,大宋政务总理大臣、政事堂宰相,章惇领旨!”

  赵煦微微点头,注视着他,道:“朕,托我大宋政务,革旧迎新,变陈法天于卿家,卿家莫负朕之所托,莫负亿万黎民之所望。”

  章惇伏地,朗声道:“臣愿肝脑涂地,不苟己,不顾身,只为我大宋强盛,国泰民安,圣君安稳,四海承平!”

  赵煦微笑赞许,道:“卿家平身。”

  “谢陛下。”

  章惇再次拜下,这才缓慢起身,站回原位。

  蔡卞看着章惇手里的圣旨,心里缓缓吐口气,紧张的面容渐渐放松。

  这一幕,他似曾相识。

  当初,神宗皇帝拜相王安石,虽然不像今天这般严肃,庄重,却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的开始。

  情形,何其相似!

  林希,李清臣等人轻轻挺直腰杆,面色如铁,双眸炯炯。

  经历了七年之久的流放,他们,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们未尽的事业,又得以继续!

  而文彦博,苏轼等人,则以沉默相对,强压着心中愤怒,无法宣之于口。

  ‘新旧’两党表现出的情绪截然不同,在紫宸殿的安静中,极其凸显。

  从他的表情中,就能清楚的分辨他们的派别。

  而许将,梁焘,曹政等人则以一种超然的情绪,在两党之外,也是一眼能够区分。

  他们都是脱离于‘新旧’两党之外,或者说,他们是‘帝党’,以赵煦为尊。

  “文相公,你可有话说?”

  就在众人情绪涤荡,众思纷纭的时候,赵煦突然说话了。

  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神色一变,有些吃惊的看向赵煦。

  按照既定流程,下面应该是册封各级官员,包括宗室,勋爵等等,再之后是颁布‘绍圣新政’下的朝廷各项大政方针。

  根本没有‘官家问政’的环节!

  文彦博也有些意外,他抬头看向赵煦。

  赵煦面容和煦,从容淡定,目光中,隐约还有鼓励之意。

  文彦博只是稍稍顿了顿,仿佛老人家反应缓慢,拄着拐出列,有些艰难的举起板笏,道:“启禀陛下,‘绍圣新政’包容万象,庞大复杂,纵然是在‘王安石变法’之上整理,发展而来,但依旧不够细致,难以周全。臣建议,朝廷应当缓行慢走,边走边看,查漏补缺,亡羊补牢,是为正策。”

  不知道多少人暗自恼怒,神情不善。

  文彦博虽然说得滴水不漏,实则还是秉持了‘反对’之意。

  章惇,蔡卞恍若未觉,他们还在揣度赵煦的用意。

  官家突然‘问政朝臣’,他们不清楚用意,不能随意插话,以免走板。

  李清臣,林希等人见章惇,蔡卞不说话,自然不会先出头。

  今天太过特殊,他们不会妄自出言。

  许将,梁焘等人就更不说话了,穿着官服,举着板笏,一本正经,实则耳听八方。

  倒是一些‘旧党’暗自为惊喜,他们的老大人终于说话了,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

  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在章惇,蔡卞的背影掠过,而后悄悄的看向赵煦。

  他们都不傻,这种场合,自然是能少一事少一事,官家为何突然有这一样一问?

  坐在椅子上的赵煦,神色不动,思索着文彦博的话,继而道:“文相公说的有理。”

  章惇,蔡卞等人神情凝肃,盯着赵煦没有说话。

  忽然间,赵煦目光看向苏轼,道:“苏先生,你觉得呢?”

  苏轼本来决心‘出淤泥而不染’,孑然独立,听到赵煦的话,有些迟疑的出列,抬起板笏,道:“回陛下,臣以为,‘绍圣新政’高瞻远瞩,为国为民,是为国策,具体细节,还需做商讨。”

  赵煦嗯了一声,道:“还有没有其他卿家,想要说些什么?”

  苏轼说完,就退了回去。

  大殿里站了上百人,听完苏轼的话,反而冷静了,没人站出来,心里自是翻涌不休,还在思考着赵煦‘问政’的用意。

  章惇,蔡卞,李清臣等‘新党’很警惕与不安,他们侍奉的这位官家,从来不安常理出牌,也从来没有被他们左右,完全是他在牵着朝局。

  他们在担心,担心赵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令他们难以收拾残局。

  这种事情,在过往的近两年里,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他们委曲求全,艰难转圜。

  但今天是改元的第一次朝会,是‘绍圣新政’的开始!

  ‘旧党’则有些欣喜,终于有人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话了。

  ‘绍圣新政’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恶政’,比‘王安石变法’还要可恶,是明晃晃的劫掠!

  赵煦没管他们怎么想,面上若有所思,实则心里也在琢磨着措辞。

  他的诸多想法与章惇等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深陷于党争,立场偏激,极端,不够可观,很多事情被‘党争’二字蒙蔽。

  赵煦身体前倾,沉吟片刻,道:“‘绍圣新政’,是国之大策,旷古未有。必然前途崎岖,荆棘边路。朕希望,我们君臣能够畅所欲言,趋利避害,共同为我大宋出谋划策。有什么话,咱们关起门来,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朕希望,诸位卿家能够与朕说实话,说真话,摒弃偏见与个人得失,以我大宋国家、百姓利益为先。”

  “陛下圣明!”

  章惇领头,章楶,蔡卞等人迅速跟上。

  “陛下圣明!”

  其他官员只能跟着,高呼圣明。

  赵煦坐直身体,俯瞰众臣,道:“平身。”

  “谢陛下。”

  一群人直起身,紫宸殿再次恢复安静。

  赵煦环顾一圈,见没人说话,瞥了眼章惇,暗道:这位大相公的工作,做的还真是瓷实。

  “陈皮。”赵煦威严道。

  陈皮侧身,而后又拿出一道圣旨,看了眼下面,朗声道:“旨下,大宋定制诏。”

  ‘定制’,也就是大宋的政治体制制度。

  第五百四十八章 开始了

  “朕绍膺骏命:法祖崇宗,人伦大礼,国之亦然,我大宋之制,操于奸佞,毁于昏吏……”

  陈皮朗诵着这道诏书,声音平静,尖锐又有张力。

  下面群臣听着,默默无声。

  坐在龙椅上的官家,在未亲政的时候,借由诸多大案要案,将三司衙门给废除,权还六部,由此逐渐恢复了‘三省六部制’,在事实上,大宋朝廷其实已经完成了‘法祖’。

  章惇,蔡卞等人对于这样的改制,内心是欢迎的。

  朝廷集权,等于将权力放到他们手里。实实在在的辟除了诸多制度,权力上的掣肘,与神宗朝的境遇大不相同。

  “复六部,集三省,以效破人浮,以制澄政清……政事堂统六部,理全国之政……”

  群臣举着板笏,躬着身,一直在无声的听着。

  ‘旧党’心头阵阵发紧,难受,还有一声声哀叹。

  ‘制衡’二字,贯穿在大宋的骨子里,尤其是朝廷,充斥着‘制衡’二字。

  六部之内,三省之内,朝廷,地方,军队,无处不‘制衡’,这是大宋吸取五代十国血泪教训的结果。

  现在,这样的‘制衡’被废除了,恢复了唐朝的三省六部。

  ‘法祖崇宗’,这一句能堵住太多人的嘴。

  ‘旧党’纵然难受,却也无可奈何,他们无力在朝堂上反对。

  “钦此。”

  陈皮完,抬头看向下面的群臣。

  “臣领旨。”

  章惇以当朝大相公的身份,第一个抬手应声。

  “臣等领旨。”

  群臣举着板笏,朗声应是。

  陈皮这次没有将诏书递给章惇,将手里的放到一边黄门举着的盘子里,又拿出一道,道:“定军制。”

  “臣等领旨。”

  这一次,率先话的,是枢密使章楶,接着是参知政事,兵部尚书许将,而后是两衙门所属的官员。

  陈皮看了一眼,就道:“朕绍膺骏命:太祖定鼎,太宗安国,已百余年,军力日疲,军制渐废,以群臣之议,合历朝历代之强,定新制于军……”

  章楶,许将举着板笏,面色不动。

  对于‘军改’,哪怕是他们,诸多地方都难以接受,只是在赵煦的强制压力下,才勉强接受,寄希望于能够自行转圜,以确保军队的稳定,牢牢掌握在朝廷手里,不会重演唐末藩镇之祸。

  ‘旧党’就更是惶惶不安了,藩镇之祸,他们恐惧!

  真要是再出现,那他们损失是最大的!

  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军改’已经推行近两年了,北方三路大体已成型,已在深入推进。

  在南方的江南西路,也是磨刀霍霍。

  “枢密院领调,兵部统帅,革厢、番之军,收禁军于大内,置十三路军于诸路,砥地方,拱汴京……钦此。”

  陈皮念完,几乎是习惯性的又抬头看了眼殿中众臣。

  “臣等领旨。”

  章楶,许将等齐齐应声。其他如章惇等人则没有话。

  赵煦坐在椅子上,目光在章楶,许将等人脸上掠过,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一闪而过的凝色与轻松。

  章惇,蔡卞,以及文彦博等人,则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目光不动声色的在群臣中慢慢扫视。

  ‘新党’也好,‘旧党’也罢,亦或者是不朋不党,此刻不少人都在暗暗皱眉,沉色。

  ‘军改’,始终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巨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赵煦一直坐的端正,一边听着陈皮诵念圣旨,一边也在思考着。

  严格来,并非是他的改革有多么超前,或者多么出格。他的诸多改革要求,秉承实际,借鉴于汉唐。之所以与朝臣矛盾,是因为大宋‘制衡’二字深入了每个人的骨髓。

  只要动一动这‘制衡’二字,他们就会产生剧烈的不安全感,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政策易改,人心难变……’

  赵煦心里低语,琢磨着加强舆论寻常,改变大宋军民风气的手段。

  “朕绍膺骏命:律法之上,无所遁行……以大宋律,安万民之心,定国之大归……”

  “朕绍膺骏命:尊礼守法,克己奉行,为人大道,天地所行,绍圣礼典之出,固国安邦,日月周转……”

  ……

  陈皮在念着一道道诏书,念的是口干舌燥,声音开始沙哑。

  朝臣们躬着身,反复的着‘臣等领旨’也很累。

  但没人矫情,随着既定程序,一步步的走着。

  ‘绍圣新政’,囊括了太多,既有大宋历代皇帝的‘新政’总结,也有赵煦对大宋政体方方面面的改革。

  大宋律,礼典,宗室法,均田法,税赋法,吏法等等,这些律法,政策,早已经酝酿多时,而今已圣旨诏书,在紫宸殿颁布。

  这无疑,就是大宋最为坚定的宣告,成了大宋集体的意志!

  这是在向朝臣,向所有大宋臣民宣告:绍圣新政,开始了!

  朝臣们一直举着板笏,不断的聆听,重复着‘臣等领旨’。

  这些诏书他们之前是不清楚,但内容早就知道了。

  政事堂与六部各寺等,就这些问题纠缠了太久,是一次次的冲突,磨合中定下来的。

  这些圣旨,诏书的内容,依旧有着‘新旧’两党以及第三方势力都难以接受的内容,比如大宋律里的内容,比如礼典的大修,还比如宗室,朝廷官吏的俸禄,福利的削减等等。

  总而言之,‘绍圣新政’,在众多人眼里,是对他们的严重制约,剥夺了他们太多的特权与好处,却又赶着他们去做事。

  这也是‘新法’在朝野被定义为‘恶法’,是朝廷公然的抢劫,剥削,欺霸等的根本原因。

  随着颁布的越来越多,朝臣的神情也在不断变化。

  ‘绍圣新政’远超过以往的‘新法’与历代的‘新政’,动刀的幅度前所未有的大与深,关乎了朝野几乎所有人的利益。

  这种高强度,高烈度的改革,也就是赵煦完全掌握了权力,又有征夏大功在身,站在了权力与道德威望的最高处。

  同时,又有‘新党’背锅,否则他这个皇帝,早就被人拱人下台了。

  换句话,如果没有被清洗归来的‘新党’,赵煦这一切的改革,都可能只是他的想法,只能一步步小心翼翼的来,或许要再等个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像现在这样。

  恰好,就是那么的恰好。

  归来的‘新党’满腔怨愤,对‘新法’的强烈执念,与赵煦一起,推动着‘绍圣新政’一步步披荆斩棘的来到了今天。

  赵煦坐在椅子上,神态威严,肃重,坚定,俯看着所有朝臣。

  他面容平静,内心熊熊如烈火。

  终于是,要开始了!

  “臣等领旨!团结一心,除旧迎新,创我大宋之国富民强,开古今未有之盛世!”

  群臣整齐划一,举着板笏,朗声而起。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严肃

  赵煦的诏书,一连下了十多道。

  这些诏书,都是大政方针,少有具体内容,是‘绍圣新政’的大框架。

  这是一些纲目性的内容,没有具体的政策与细节。

  等陈皮诵念结束,赵煦道:“请大相公,给诸位介绍一下‘绍圣新政’的具体内容与方向,方式方法以及目标。”

  章惇举起板笏,向赵煦躬身,而后侧身向朝臣,本就严肃的脸上,更是严肃的不能再严肃,朗声有力的道:“诸位同僚,朝廷拟定的‘绍圣新政’,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是改制。包括朝廷,军队,地方以及律法,纲纪等等。第二,是围绕田亩的改革,命名为‘均田法’,不言而喻,囊括了人口,田亩,户丁等等,相信诸位同僚早已知悉。第三,是以赋税为中心,涉及粮税,商税,盐,铁以及诸多杂税。”

  “改制,主要目的,是为了遏制我朝的人浮于事,贪腐享乐成风,以至于国政败坏,民不聊生。是以,改革制度,明确责任与权力,以务实取代虚妄,是改制的本意。这一点,请诸位同僚相信,朝廷没有欺压士人,掠夺财产的一丝意图。”

  “田亩,田亩是我大宋的根基所在,围绕田亩涉及的户丁,赋税,士绅,无不是要害的要害,是以,要痛下决心,刮骨疗毒,趋利避害,革除顽疾……”

  “赋税,赋税,是我大宋的支柱,万分重要,再如何论都不为过,是以,一个合理,健康,长久的赋税制度。对农减税,对商调整,对其余税种,该免除免除,该削减削减……”

  章惇举着板笏,神色严肃的面对朝臣,言简意赅的说着政事堂拟定的改革计划。

  他说的也是相对笼统,实则上,对于各种改革大政,朝廷高层基本上都是知道的,这些计划,来来回回,磨合了近两年!

  今天,在紫宸殿,官家与群臣面前,当众宣布,纵观大宋历史,没有比这更隆重的场合了。

  朝臣们一个个身穿最为正式的官服,手持板笏,每个人几乎都是神色认真,揣摩着章惇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章惇这些话都是有腹稿的,并不是随意而出,里面必然藏着一些真实想法,是平时无法知晓的。

  章惇还在继续说,眸光炯炯,语气清朗。

  “朝廷改制,恢复盛唐的‘三省六部制’,又因时制宜,做出调整,目前还需要进一步推进,细化。对于地方,朝廷设想是路府县三级,设一路巡抚,揽一路政务,下设参政,参议各二佐之。一路总督,负责日常兵务,统路府县兵丁,保一路安稳……”

  “对于田亩,朝廷正在清丈田亩,登记户丁,摸清我大宋田亩,户丁情况,以回购田亩,开垦荒地,释放皇田等方式,五年内,争取七成以上的农民,耕者有其田,年终有富余……”

  ……

  章惇不快不慢,说着‘绍圣新政’的一些设想,方式方法以及目标。

  朝臣们渐渐各有神色,微微低头,藏匿表情。

  读书人,每一个在入仕或者入仕不久,都有着宏伟抱负,期待着大展宏图,强国强民,建功立业,名留史册。

  但在官场两三年,就没有几个还记得初心,在官场沉沉浮浮,飘飘荡荡。

  章惇说的这些,绝大部分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实是残酷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做不到的,是‘大同世界’,存于圣人的口中,他们的梦中。

  而今,章惇为代表的‘新党’,信誓旦旦,磨刀霍霍要实现这些‘妄想’,他们没有了当初的豪情,反而深知其中艰难以及带来的种种恶果。

  ——他们要阻止章惇以及‘新党’!

  不少人低着头,脸上一片青色。

  文彦博,苏轼等人,默默的举着板笏。

  文彦博老脸上看不出什么,在赵煦的眼里,只是两鬓的白发微微颤抖着。

  苏轼则面露挣扎,难受之色,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强忍着。

  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目光闪烁,左右对视。

  没人敢冒头!

  很明显,章惇在之前的准备工作奏效了,不稳定因素都被警告了。

  赵煦一个个的看着,思索着。

  今天是一个开始,是最轻松的时刻,也是最艰难时刻的开始。

  可以清晰的预见,朝廷的邸报还没有出去,反对声必然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汴京城。

  同时,地方上的激烈反对会更加高涨,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乱子。

  ‘只要军队牢牢在手,以大宋百余年的根基,足以抵挡一次大的冲击……’

  赵煦神情平静,心里默默的思忖。

  他做好了应对最坏的准备,军队,政务两手抓,军队始终是第一,最用力的那一只手!

  足足半个多时辰,章惇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哑了。

  “回禀官家,大致就是如此,臣宫廷个圣训。”

  章惇说完,举着板笏,转头向赵煦。

  赵煦点头,笑着道:“卿家说的有理有据,甚好。诸位卿家,可有什么想法,可与大相公当面讨教,朕久困宫中,汴京城都没出去过,朕很想听听诸位卿家不同的想法。”

  朝臣们举着板笏,余光四扫,却没人敢说话。

  赵煦瞥了眼章惇,这位大相公的手段与控制力是与日俱增。

  他不动声色的微笑,看向章楶,道:“枢相,说说军改。”

  章惇退了回去,章楶应言上前,先对赵煦行礼,而后侧对朝臣。

  章楶与章惇是堂兄弟,两人面容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章惇一贯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章惇则饱经风霜,脸角坚毅。

  章楶看了眼注视着他的朝臣,声音有些低沉的道:“在‘绍圣新政’之下,‘军改’目前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改革军事制度,效仿汉唐,强军,打造我大宋精兵强将。第二,就裁剪军队,以最合理的士兵数目以及支出,以平衡各方面。”

  “改革制度,包括军队番名,俸禄,驻地,品阶,勋赏,抚恤等等。枢密院与兵部合议,我大宋最理想的士兵数量为五十万以内,暂设三大营以及十三路大军,三大营拱卫京畿,十三路大军驻扎地方,弹压震慑宵小……”

  “裁剪军队,是自真宗皇帝始就要做的事情,却适得其反,军队数量不断膨胀,朝廷已不堪重负,能战之兵更是屈指可数,是以,裁剪军队,势在必行……”

  第五百五十章 没了没了

  章楶讲的并不快,清晰又调理,并且不动声色避开了诸多‘争议’的要害。

  赵煦要求下的‘军改’,完全打破了宋朝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祖制,打着恢复汉唐军制的旗号,突破了‘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严控军队的铁律。

  大宋对军队的控制,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禁军’二字,说明了一切。

  严格来说,大宋没有国家军队,都是天子禁军。对于全国军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充斥着‘制衡’二字,没有长官,没有负责人,全部都是‘权’、‘知’之类的临时委派。

  军队的腐朽与堕落,比官场更加严重。每年以国库收入的七成以上,高达七八千万贯来养兵,简直不可思议!

  朝臣们持着板笏,各有表情,没人说话。

  如果说官场的改革,令他忐忑不安,那么军队的改制,就令他恐惧了。

  官家与朝廷对军队的‘撒手’,令他们不由自主的涌动着唐末以来的藩镇割据,天下动荡的惶恐记忆。

  赵煦坐的越发笔直,神情威严又肃然。

  朝政上的改制,他与章惇以及‘新党’有着诸多冲突,这些冲突是可以化解的,无非是彼此做出妥协,折中。

  但在军队上,章惇、新党与章楶的枢密院,包括许将等中立派,都与赵煦有冲突,这种冲突极其难以化解。

  赵煦对于军改,自是十分坚定与强硬。

  在朝政上,章惇、蔡卞等人的那些‘转圜’手段,只要不涉及底线,赵煦都可以视若未见。可在‘军改’一项,赵煦从上到下,控制的极严,没有给章楶,许将耍心思的空间。

  章楶,章惇都是极其支持赵煦的人,他们都出现了‘矛盾’,可以想见‘旧党’了。

  文彦博无法在老神在在,右手握着拐杖,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异样情绪。

  他老脸抽搐了几下,抬头看向赵煦,浑浊的双眼,都是凝色。

  苏轼同样欲言又止,手里的板笏忽高忽低。

  ‘军改’触动了他们心底的‘不安’,他们认为,对军队的放权,不利于大宋的稳定,会威胁江山社稷!

  不少人的目光,都在他们两人身上。

  这些人是没资格说话,或者说,他们不敢说话,指望着这两位大佬能够带头,反对这些‘乱政’、‘恶政’!

  他们失望了。

  文彦博与苏轼,直到章楶说完,转身抬手向赵煦的时候,这两人依旧没有开口。

  章楶行李后,就举着板笏退了回去。

  赵煦微笑,道:“章相公言之有据,朕深以为然。诸位卿家,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紫宸殿内,一片安静。

  这些内容,早就是公开的,很多都已经施行了。

  到了这种时候,说不说,又有什么意义?

  能说的,不说。想说的,干着急。

  赵煦环顾一圈,见没人说话,就不再理。

  陈皮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瞥了眼外面的天色,道:“诏下,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接旨。”

  这也算是既定程序了。

  文彦博,李清臣四人举着板笏出列,朗声道:“臣领旨。”

  “朕绍膺骏命:文彦博,敏慧通达,老成谋国……李清臣,刚直有为,精明强干……林希,诚勤兢业……许将雍度通达……拜参知政事,兼领各部……钦此。”

  陈皮举着圣旨,念完后,抬头看向下面举着板笏躬身的四人。

  “臣领旨,谢恩!”

  四人齐齐应下,上前领旨。

  陈皮递下去,又站了回去。

  赵煦看这四人,目光落在林希身上,道:“改制之后,吏部掌握我大宋百官的官帽子,林相公,你来说说,吏部有什么的革新计划。”

  林希举着板笏,面色漠然又认真,道:“臣领旨。”

  林希转过身,举着板笏,声音不大不小,却很有力道,道:“诸位同僚,吏部有诸多规划,我简单说几样。第一,建立清晰的监察制度,确保士任之人德行,能力皆是上上之选。能者上,庸者下。第二,肃清官场的腐朽,奢华,人浮于事的无能风气。第三,对于任命,升迁,废罢等,吏部将保证士任上的出入的干净,透明,遏制人情,裙带关系……”

  “吏部的监察,属于内部考核,与御史台不通过……”

  “官场的腐败,诸位同僚深知,厄需痛下决心整肃……”

  “对于官场上的父承子继,非特殊,将一律废除。对于入仕,吏部将严格选拔……”

  朝臣们听着林希看似平淡的声音,心头阵阵发紧。

  吏部能够任命的官吏,权限是在从三品下,也就是说,三品以上,那是朝廷的权力。在场的,绝大部分在三品上,倒是不担心。

  但从林希的话里,他们清晰的听懂了。

  以前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大宋官场是最直接的体现,一个人及第入仕,举家步入士族,起码三代内,没有败家子或者突遭变故,一大家族都可以安安稳稳的享受荣华富贵。

  不少人看向林希的目光不善。

  林希这只是简单再说,小半个时辰后,便适时收住话头,抬着板笏向赵煦道:“陛下,臣说完了。”

  “卿家辛苦了。”

  赵煦对林希表示肯定,目光看着一群人,落在户部尚书梁焘身上,笑着道:“梁卿家,外面人都传你是财神,财神,来,给我们说说户部的情况吧。”

  梁焘有些受宠若惊,他还不是参知政事,官家这是在提点他!

  他连忙出列,抬着手板笏,朗声道:“臣领旨。”

  说完,他等赵煦微笑点头,就转身向殿内的朝臣。

  ‘马屁精!’

  ‘奸佞!’

  殿中,不少人心里直接开骂。

  梁焘的风评是相当不好,也是在‘新旧’两党反复横跳过的人。

  梁焘不管这些,直接就说道:“诸位同僚,户部事多繁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梁某就说一些大家的关心的。”

  在众人的注视中,梁焘从容淡定,道:“关于国库的支出,主要分做三大块,一个兵将俸禄,一个是官吏俸禄,外加诸多杂项。关于军队的支出,国库要根据需要调整,这方面,枢密院与兵部有奏报公文,梁某不多言。官吏的支出,朝廷已在建立严格的俸禄制度,户部要严管进出,非朝廷所允,户部将不再由任何支出……”

  梁焘耍了滑头,将责任全都推给‘朝廷’,实际上话里意思很简单。

  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拟定的俸禄制度,不少人心里哀叹。

  除了既定的可怜的一点点的俸禄,冬夏炭敬冰敬没了,逢年过节的恩赏没了,那些十足的油水没了。

  他们只能靠死俸禄过活了!

  以往的好日子,没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继承者们

  ‘绍圣新政’从来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是一种‘瘦身’,既对庞大的‘冗官’、‘冗兵’体系的大幅度裁减,也对‘冗费’现实动刀。

  纵然紫宸殿内不少人心头沉重,哀叹不休。

  实则上,这对他们来说,至少暂时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在场的,几乎没有寒门出身,哪怕有,能到四品,三品的位置,少说也有十年仕途经历,十年,足够他们积攒丰厚的家底,三代之内,富足无忧。

  但他们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不少人已经在‘绍圣新政’里找到漏洞,准备着继续他们以往的行事风格与手段。

  最前面的,章惇,蔡卞等人听完林希,又听着梁焘。

  他们对梁焘的话不满意,这个人滑头,不肯担责任,还不愿得罪人。由他掌管户部,章惇等人一直不满意,企图替换掉。

  自然,‘新党’一有这个想法,就被赵煦迎头打了回去。

  是以,在六部尚书中,几乎个个地位稳固,梁焘这个户部尚书,还显得格外‘安全’,毕竟,他是赵煦的人。

  章惇与蔡卞悄悄对视一眼,面色不动。

  梁焘避重就轻,没有说出他们想听的话。

  即便如此,还是让紫宸殿更加安静。

  吏部尚书的权力得到扩大,凸显,掌握天下百官的帽子。而户部,则握有天下钱粮,是大宋国库,更是要害,权力与隐形的影响力,不比吏部弱。

  梁焘不在‘新旧’两党,也不属于中间派,他是最为直接,忠诚的‘帝党’,与曹政一样,还区别于许将。

  因此,梁焘渐渐有成为‘帝党’领袖的影子,身边围聚了不少人。

  梁焘还在说,除了俸禄外,还有户丁登记,清丈田亩,朝廷回购土地以及土地重新分配方案。

  他浅尝辄止,可以从话音里清楚的听出,他不想在紫宸殿上刺激朝臣,小心翼翼的,生怕这时有人跳出来攻击他。

  朝臣们抱着板笏,静默无声,紫宸殿内,只有梁焘一个人再说话。

  陈皮站在丹陛之上,低垂着头,目光看地面,耳朵一直在听。

  他暗自摇头,这位梁尚书,想要面面俱到,可是既没能让朝野高兴,也没让章惇等人舒心,更有,官家未必满意!

  梁焘再说话,也刻意把握着尺度与时间,足足半个时辰,他守住话头,转向赵煦,道:“启禀官家,臣说完了。”

  “礼部,李相公,你来说说。”赵煦的目光,含笑看着李清臣。

  李清臣神色肃然出列,抬起板笏,道:“臣领旨。”

  众人看向李清臣,不由得凝色几分。

  在朝野之中,李清臣是公认的,与章惇脾性最像似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清臣被公认是章惇的继承人,会是下一任大相公!

  李清臣在赵煦点头,转向朝臣,沉声道:“诸位同僚,礼部目前有诸多重任,第一,重修元祐初以来的各种典籍,包括礼典,神宗实录,理清我大宋的礼法纲纪。第二,今科恩科科举。第三,祭礼……”

  李清臣说的十分简单直接,而且暴力。

  重修礼典,神宗实录,这是要明明白白的推翻司马光等人修著《神宗实录》,要对定性的诸多事情进行推翻,重新认定。

  ‘绍圣’二字,最重要的意思,就是继承,继承神宗皇帝,神宗朝。

  这将是翻转,‘旧党’借着《神宗实录》给‘新党’定罪,‘新党’是要翻过来,洗白自身,给‘旧党’定罪了。

  而‘恩科’,就是今年的科举。

  科举,是一朝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李清臣只用了一句话就跳过了。

  ‘祭礼’同样重要,祭告天地,先祖,宗庙,哪一个都不是只是祭祀那么简单,是重大的政治事件,里面有着无数的含义。

  这是当今官家推倒‘旧党’、亲政、改元的第一次祭礼!

  李清臣不论是作为公认的章惇继承者,参知政事,礼部尚书,还是他掌管的权力,都没人敢小觑,仔仔细细听着他的话。

  文彦博拄着拐,面无表情。

  不少人都在看他,想等他开口。

  只要他开口,就会撕开一个口子,立刻会有人追随,大肆攻讦李清臣。

  将今天最为重要的朝会,变成一场闹剧,不欢而散,成功阻击‘新党’。

  但文彦博好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蜀党’魁首的苏轼同样没有说话,他曾经做过礼部尚书,那时候是个空架子,没什么权力,却对李清臣说的这些了如指掌。

  这些都是礼部的权力,无可辩驳。尤其是礼部的这些作为,纵然‘旧党’再不开心,这些事情,挑不出理来。

  李清臣说话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他面无表情,继续说着,目光注视着众人,眼神中寒意森森。

  真要有人敢拿他开刀,他会果断予以还击,他的话中,暗中了诸多有陷阱的破绽!

  章惇说的是大框架,林希具体讲了政策,梁焘耍了滑头,李清臣说的简单直接,最让赵煦满意。

  赵煦微笑着,不时点头。

  李清臣在某些方面,确实与章惇很相似,尤其是这种雷厉风行,无惧无畏的性格。

  “回禀陛下,臣说完了。”

  李清臣转过身,抬起板笏向赵煦。

  等李清臣话音落下,紫宸殿是一片安静。

  他的话,比章惇,林希更有威力。礼部看似是务虚,实则在大宋官场,务虚才是最有力道。

  李清臣手里握着重修《神宗实录》以及绍圣恩科,这两样就足以震慑太多人。

  赵煦看着站回去,又抬头看了眼外面。

  这场朝会,是波澜不惊,没有半点意外,颇为令他失望。

  从辰时开始,现在快辛末了吧?

  赵煦心里暗暗估算时间,耳朵微动,隐约能听到不少的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文彦博年纪最大,但他站的好像最稳,没一丝晃悠,颤抖的迹象。

  赵煦心头称奇,直接站起来,笑着说道:“先就到这里,圣人为诸位卿家准备了膳食,大家到别院吃一点,好好休息一下,半个时辰后,咱们继续。”

  “谢陛下,谢娘娘。”

  群臣齐齐抬手,声音比刚才似乎大了不少。

  朝会是辰时开始,但他还要早一个时辰就在准备,等候了。

  这大半天过去,大部分人是饥肠辘辘,快要眼冒金星了。

  “梁卿家,你跟朕来一下。圣人特别喜欢你送的那个玩偶,但权哥玩坏了,你来帮我们看看。”

  赵煦临走前,看向户部尚书梁焘,笑着说道。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一根胡子

  赵煦的一句话,让梁焘成了紫宸殿的焦点,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

  梁焘受宠若惊,连忙道:“是。”

  他快步跟上赵煦,表情激动又欣喜。

  梁焘在朝野的地位,其实有些尴尬。夹在‘新旧’两党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现在,赵煦在这样的场合点名他,带他入宫,这是天大的恩宠!

  从今天,这一刻开始,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帝党’领袖!

  ‘新旧’两党想要再欺压他,他就有足够的底气予以抗拒了。

  章惇与蔡卞等人仿若无所觉,等赵煦背影消失,便率先离开紫宸殿,去偏院用餐。

  倒是文彦博好像僵住了,拄着拐,慢悠悠的转着身,看似很小的双眼,一道精芒闪过。

  不同于文彦博,不少人还是盯着赵煦,梁焘消失的侧门,神情变幻,心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念头。

  这一场朝会,可以说是无惊无险,朝臣们按耐住了诸多心思。

  他们的目光从侧门慢慢收回,落在了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的背影上,神情渐渐凝重。

  从刚刚结束的朝会来看,‘新党’无疑是大获全胜,所有意图都得到了满足。

  这种事,纵观大宋历史,绝无仅有!

  神宗朝,固然神宗皇帝坚定支持王安石,可对司马光,吕公著等反对派,也给予极大的宽容,这使得朝政前所未有的激烈。王安石想要推行的‘新法’,从上到下,遭到了巨大的阻击。

  变天了。

  一些人,心头再次冒出这三个字。

  至于这天,是大宋的天,还是朝廷的天,他们心底也难以具体分清楚。

  偏院。

  孟皇后正在吩咐着宫女,黄门,端着一盘盘,一碟碟的饭菜,送到早已经安排好的桌子上。

  “这里,这里,对,是给李相公的。”

  “那份送错了,林相公的要清淡一些,林相公吃素比较多。”

  “对,来尚书饭量大,米饭多一点。”

  孟皇后声音不大,环顾着厅内,不时说话。

  章惇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相对朴素,还抱着权哥的孟皇后。

  蔡卞随后,也看到,神色不动,余光看向章惇。

  孟皇后出现在这里,还抱着权哥,可不是寻常时候。

  随后,李清臣也上来了,脸角硬了几分。

  “莫要多想。”

  章惇神色严肃的淡淡说道。而后,他径直上前,行礼道:“臣代诸位同僚,多谢娘娘恩典。”

  孟皇后抱着权哥,转了下身,微笑着道:“大相公无需多礼,朝会进行这么久,卿家一定累了,早些用一点。”

  几个时辰的朝会,待会儿还要继续,能站在紫宸殿上的,五十以上居多,今天确实累惨了。

  “多谢娘娘。”

  章惇如常的行礼,然后就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谢娘娘。”

  蔡卞压着心里的猜疑,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后面进来的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等人,也意外孟皇后会抱着权哥在这里。

  众人心头疑惑,猜测不断,还是依礼道谢后,陆续就坐。

  孟皇后等他们坐好了,这才抱着权哥坐下,微笑着与众臣道:“太妃娘娘近日有些伤寒,官家过去看了,估计来不及与诸位卿家一起用餐。诸位卿家为国事受累,今日无需拘礼,可以放松些。”

  “谢娘娘。”

  众臣虽然不解,心头疑惑,还是称谢。等章惇拿起筷子,他们才强装平静的吃起来。

  只是吃了几口,就有人忍不住,大口吃起来,声音还不小。

  他们真的是饿急了,少说也有四五个时辰没吃饭,有的怕是能有十个时辰!

  章惇,蔡卞倒是还算镇定,再饿,威严还是要有。

  孟皇后坐在前位,也不管下面,专心的喂着权哥。

  不知道为什么,权哥忽然哇哇哭起来。

  “乖乖,哥儿不哭不哭啊……”

  孟皇后连忙抱起来,轻轻摇晃,哄着。

  但权哥就是哭不止,还越哭越大声。

  朝臣们哪还有心思吃饭,全都看向上面的孟皇后与她怀里的权哥。

  孟皇后身份特殊,又在今天这个场合,突兀的出现。

  怀里还抱着她的孩子,皇嫡子!

  所有人心头都有各种揣度,有光明的,也有阴暗的。

  自然,作为‘旧党’出身,高太后所立的孟皇后,太多人希望她能站出来,像当初的高太后,向皇后谏阻神宗皇帝,谏阻赵煦。

  厅里,许多人盯着孟皇后,神情晦涩,眸光闪烁不休。

  章惇放下筷子,看着孟皇后哄不好,忽然开口道:“娘娘,臣试试?”

  孟皇后毫无芥蒂,抱着权哥就走下来,一脸愁色的道:“我也不知道权哥怎么了,大相公可以吗?”

  章惇伸手接过权哥,抱到怀里。

  也是奇怪,本来哭的满脸泪水的权哥,忽然睁开眼,看着章惇,就不哭了。

  含泪的大眼睛,静静的看着章惇,双眼里似乎有些疑惑与茫然。

  孟皇后在一旁看着,不由怔了怔。

  章惇看着权哥,严肃的脸上,少有的露出笑容,伸出一手,给权哥擦泪。

  权哥眨了眨眼,伸手就去抓章惇的胡子。

  蔡卞见着,站起来笑着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大相公这么会哄孩子。”

  章惇给权哥擦了擦,与孟皇后道:“娘娘,孩子哭的时候,无非三种情况,饿了,拉屎撒尿,还有就是不高兴。这时,就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孟皇后微笑,心知章惇说的不全对,但见权哥确实不哭了,便道:“大相公说的是,难怪章府子弟,个个出类拔萃,人中翘楚。”

  章家的子弟,确实很出众,章惇的几个孩子,几乎全部进士及第。

  “娘娘谬赞了。”章惇客气的回应。

  蔡卞站在一旁,心头一动,忽然笑着与孟皇后道:“娘娘,大相公哄好了权哥,可是大功一件,您不赏赐一点什么吗?”

  孟皇后一怔,旋即就不动声色的笑道:“我听说东府的三郎要成亲了,这样吧,本宫来赐婚,预祝他们恩爱白头,琴瑟和鸣。”

  章惇余光瞥了眼蔡卞,见他微不可察的点头,章惇便躬身道:“臣替犬子,多谢娘娘恩典。”

  孟皇后刚要再说,就见权哥纠下了章惇的一根胡子,章惇脸角不自禁的抽搐了下。

  孟皇后连忙伸手接过权哥,歉意不安的道:“大相公,没事吧?”

  章惇伸手摸了下胡子,恢复了以往的严肃色,道:“只是掉了根胡子,娘娘无需挂碍。”

  这时,在场本在吃饭的朝臣,许多人觉得饭菜不香了。

  孟皇后什么时候与大相公这般亲密了?

  他们不是应该仇敌见面,不说分外眼红,应该冷面相对吗?

  第五百五十三章 和谐一幕

  孟皇后见章惇这样说,心里稍许放松。

  朝廷这些大相公,一个个都是脾气古怪,以章惇最为拔尖,要么忍而不发,发起怒来,一般人承受不住。

  权哥在孟皇后怀里,还伸着小手,要抓向章惇的胡子。

  章惇见着,居然伸手拔掉几根胡子,递给权哥,道:“殿下喜欢老臣的胡子?”

  权哥抓过来,就晃悠着在脸前,小脸居然笑了起来。

  孟皇后心头惊讶章惇,又称奇权哥居然被逗笑。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老远就听到权哥的笑声。”

  这时,赵煦从侧门进来。

  朝臣们连忙站起来,纷纷行礼,道:“参见官家。”

  赵煦摆了摆手,来到章惇桌前,笑着道:“咦,权哥笑什么呢?”

  他还没有注意到权哥手里抓着的两根胡子。

  孟皇后笑着道:“官家,权哥本来在哭,大相公只是抱了下,他就笑了。他手里的,是大相公拔下来的胡子。”

  赵煦这才注意到,不由玩笑道:“咱们权哥的笑容,很费大相公的胡子啊。”

  蔡卞接话,道:“官家,娘娘大悦,要给大相公家的哥儿赐婚。”

  “哦,好事啊,”

  赵煦看向章惇,道:“什么时候,朕去讨杯喜酒喝。”

  章惇对于几个儿子,还是很满意的,抬着手,颇为客气的道:“就是犬子成个婚,不敢惊扰官家。”

  赵煦从孟皇后怀里接过权哥,道:“看看,大相公这是有偏爱啊,对权哥,对圣人都很好,啊,朕这要去参加婚礼都不让了,偏心……”

  “大相公这偏心的是有些明显了……”这时,许将从不远处走来,还端着一个盘子,递给章惇。

  这时章惇喜欢吃的一种甜点。

  蔡卞突然伸手‘抢’过去,拿过一块就放嘴里,道:“许相公,你这也有偏心啊,怎么就是大相公喜欢吃的,没有我的?”

  许将笑着道:“蔡相公这是提点我,您的寿辰我没去啊……”

  “哦,蔡相公的寿辰,我怎么不知道?”赵煦抱着权哥,有些讶异的道。

  蔡卞连忙道:“这,臣也是忘了,还是夜里回去,家妻给我准备了一下,我才想起来的……”

  “是吗?圣人,你知道吗?”赵煦转向孟皇后。

  孟皇后一笑,道:“臣妾一早就让人备了礼物送过去了。”

  赵煦拿手点着蔡卞,道:“这大相公偏心就算了,蔡相公你这也偏心啊,圣人就这么讨人喜欢吗?”

  气氛逐渐热烈,一些觉得有资格围过来的,都站过来,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都是些玩笑话,蔡卞还是有些尴尬,抬着手道:“官家折煞臣了,臣这是真忘了,大相公那是真偏心,看看,殿下多喜欢大相公……”

  赵煦怀里的权哥,这会儿还伸着小手,要抓章惇的胡子。

  章惇见蔡卞‘祸水东引’,不自禁的道:“蔡相公何止是寿辰瞒着,我听说,他家哥儿的婚事,都是悄悄办的,汴京城没几个知道。”

  “蔡相公……这是与我们不亲近,没交情,不请我们……”李清臣顺着话题,开起了玩笑。

  这时,朱太妃从侧门进来,道:“谁的婚事不请客啊?”

  众人转头看去,连忙行礼,道:“见过太妃娘娘。”

  朱太妃确实有些感冒,脸色有些苍白,见着朝臣们行礼,倒也不怯场,笑着道:“免礼免礼。官家刚才在我那,说是有家宴,我就忍不住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多人在。”

  这时,偏庁里不管吃没吃好,吃多少的朝臣,都站好了。

  这是官家的老娘,他们得给予足够的尊重。

  梁焘见朱太妃过来,躬着身,笑着道:“娘娘,我们在说,蔡相公家的哥儿成婚,没请我们。”

  朱太妃看向蔡卞,道:“蔡相公,你这是怕我们不送礼,还是怕我们吃的太多,不够回本?”

  蔡卞哪想到朱太妃也开启了玩笑,不由得老脸尴尬,连连抬手,告罪道:“娘娘勿怪勿怪,实在是孩子们不想大操大办,就是两家人吃了顿饭,不敢叨扰到娘娘……”

  朱太妃就是开了句玩笑,又看向章惇,道:“大相公,你家的,不会不请我们吧?”

  章惇也不是大肆铺张的人,都想好要怎么办了。

  这要是官家,皇后,太妃都去了,想小都不行。

  章惇面露苦色,道:“娘娘,您这是给老臣出了大难题……”

  “办!”

  赵煦一锤定音的道:“既然圣人都赐婚了,就不能小了。我去,圣人,母妃都去,难得有喜庆,咱们都好好热闹一下。”

  章惇无奈,只得应下。

  “那菜,就不能简单了,得是樊楼的大厨吧?”

  “我听说,现在是鲈鱼正美?”

  “鱼要有,好酒也得有,我听说大相公府里藏了两坛百年老酒……”

  蔡卞,许将,李清臣就商议怎么‘宰主人’了。

  气氛越发热烈,赵煦一家人,围聚着章惇,蔡卞,许将等众多相公,六部尚书。

  自然,也有人靠不过来,除了地位,还有心理——抗拒与不愿意。

  文彦博没靠过来,他依靠在椅子上,仿佛睡着了。

  苏轼也没有,吃了一点之后,就站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前面的热闹。

  吴居厚,陈浖这样的六部侍郎,是没资格。

  太多人立着,看着,听着,有的面带微笑,跟着情绪起伏。有的神色不动,故作正色。有的面无表情,仿佛充耳不闻。也有的忧心忡忡,表情不安。

  这样的场景,在大宋不能说没有,但绝不多见。

  君臣和谐的一幕,按理说,应该是大宋之福,所有人乐见的。

  但很显然,有很多,太多人,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一幕。

  ‘帝相不合’的谣言,在开封城,甚至整个大宋不是一天两天,不知道多少人期待着,赵煦与章惇决裂,继而‘新党’被扫出朝廷,再一次的‘元祐更化’!

  赵煦一家人,与章惇,蔡卞等人,谈笑的都是家长里短,丝毫没有谈及朝政,仿佛刚才那么紧张的时刻没发生过,又好像忘了待会儿还要继续的朝会。

  话题很快就从儿女的婚事,谈到了育儿。

  孟皇后对这个特别在意,十分认真的在听。

  章惇,蔡卞,朱太妃都是爷爷奶奶辈的过来人,经验十足。

  众人看着权哥,一个个的发表看法,交换经验。

  唯有权哥还懵懵懂懂,依旧不懈的,伸着小手,想要抓章惇的胡子。

  第五百五十四章 孝道

  皇家与当朝重臣,一起交流育儿经验。

  这在一些比较私密的场合才会出现的情景,出现在了满朝文武的眼中。

  章楶寡言少语,站在一旁,极少出声。

  也不清楚一众人交谈了多久,孟皇后与赵煦低声道:“官家,众位卿家还没怎么吃。”

  赵煦啊哦一声,这才反应过来,笑呵呵的道:“诸位卿家先用,得有空了咱们再继续讨论。”

  众人皆应着,刚要散去,终于有人站出来了。

  这是工部的一个郎中,正四品官。

  头发花白,面容足有六十,实际只有四十出头。

  他在人还未散去之前,来到赵煦身前,抬着手,肃色道:“启禀官家,臣有谏言,关于大相公,请官家鉴纳。”

  本来还热烈的气氛,忽然冷静了,无数的目光落在这个郎中身上。

  苏轼看着他的下属跳出来,神情微变,并没有出言喝止,冷静旁观。

  蔡卞神情骤冷,面色严厉,果断警告的呵斥道:“既是谏言,就应该在谏言的地方谏言,胡闹,退下!”

  章惇本来已转身,闻言又转过身,看向他,剑眉已竖起。

  为了这场朝会,章惇,蔡卞等人耗费了巨大心血,用尽手段,确保的就是中间不出现幺蛾子,让‘绍圣新政’顺顺利利的推出,向外界展现朝廷的‘团结一致’。

  果然,在他们意料之中的,还是有人不甘寂寞的跳了出来。

  一直假寐的文彦博,缓缓睁开眼,在人群中看了一圈,落在了冯琦正身上。

  这个人他知道,提拔过,是一个自诩‘清正无为,明理自通’的人。

  孟皇后与朱太妃似察觉了不对劲,神情暗凛,站在赵煦边上没有。

  陈皮则更靠后,他悄悄挥了挥手,有便衣暗卫悄然走近。

  陈皮面无表情,双眼皆是冷漠。

  如果说,冯琦正是要给章惇,蔡卞等‘新党’难看,不必选择在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针对的是‘绍圣新政’,针对是官家!

  他不允许!

  只要这个冯琦正胡言乱语,只要官家出言呵斥,他会毫不犹豫的让人将这个冯琦正丢入皇城司大牢,这辈子再不见天日!

  赵煦其实早就等着这一幕了,抱着权哥,不动声色的余光一扫,笑着道:“冯卿家有什么谏言?”

  冯琦正对四周的目光与异变仿佛毫无所觉,抬着手,肃然朗声道:“启禀官家,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刚才大相公随意断须,非孝之礼也。身为大相公,一言一行皆教化天下,士人若随,教化不存,孝道尽失,礼法崩坏,乃祸乱之源。”

  说到这里,冯琦正转向章惇,道:“下官谏言大相公,事君先事亲,孝道不可失,身体发肤,万分珍重,不可轻毁。”

  众人听得是一怔一怔的。

  偏偏这冯琦正搬出了‘子曰’,又站在‘孝’的至高点,

  章惇剑眉竖起,面色严肃,俯视着冯琦正,并没有说话。

  蔡卞也听出来了,这冯琦正的话里话外,并不涉及‘绍圣新政’,还真是对章惇个人的‘指摘’。

  李清臣却悄悄靠近蔡卞,面露寒意。

  蔡卞陡然惊醒,这只是个开始?

  赵煦品味着这一长串的‘子曰’,笑容不变,看向章惇,道:“大相公,觉得冯卿家所言,是否有理?”

  冯琦正在赵煦说话的时候,抬手向赵煦,赵煦说完,又束手,沉色的看向章惇。

  表情方正,比章惇还严肃,似乎只要章惇开口‘辩解’,他就立刻开口反驳!

  ‘孝’这个字,只要是人,就逃不过,任何人敢在这个字上‘讨价还价’,就足以定位‘不孝’!

  不孝之人,怎能配为官?

  章惇直视着冯琦正,顺手的摸了下胡子,低头一看,又有几根胡子掉落。

  他抬头看向冯琦正,道:“冯郎中,我这是孝,还是不孝?”

  冯琦正看了眼,就沉声道:“大相公先前拔须,已是不孝,而今落须,是不孝始,不孝果,自是不孝!”

  蔡卞要说话,被章惇无声用手势挡住了,道:“你说什么始与果,这些都是表象。我且问你,我拔须之时,可有不孝之意?”

  冯琦正道:“行出于心,行不孝,孝怎于心?大相公,下官谏言,请大相公纳言,而不是辩礼。”

  不远处,一众人暗自得意。

  冯琦正字字句句都捅在章惇要害,就是要坐实章惇‘不孝’的罪名,今天不管如何,章惇头顶‘不孝’二字,还怎么在朝廷立足?

  赵煦抱着权哥,心里分析着这些话,目光环顾众人,将一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心头不禁晒然一笑。

  章惇面色始终未变,淡定自如,道:“论身份,我属你长辈。你如此指摘长辈,对外人尚且如此,对父母会孝吗?”

  “大相公何必转移话题?”

  冯琦正十分刚正,抬着手,道:“下官这是在为大相公谏言,于官于礼,无可指摘,请大相公莫要纠缠。”

  章惇道:“你指摘长辈,就是不孝。一个不孝之人于我说的谏言,我为什么要听?”

  冯琦正一怔,他就不孝了?

  赵煦差点笑出声。

  章惇用了一个‘诡辩术’,将冯琦正给绕进去了。

  这一招确实高明,所谓的以彼之道还之其身,几乎是万能的解套手法。

  文彦博拄着拐,在一旁听着,慢慢又闭上眼假寐。

  冯琦正这样的人,这样的手段,怎么可能是章惇的对手?

  苏轼暗自皱眉,有些想要上前,将冯琦正喝退。

  冯琦正自然不会坐实他‘不孝’的罪名,转瞬就抬着手,沉声道:“大相公,下官有谏言之权,也有谏言之责,这与孝道不冲突,反而是大相公,于此纠缠,是不想面对拔须不孝之事吗?”

  章惇道:“你不过四十岁,枯容白发,苍老至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你毁到这般,是孝吗?你口口声声与说我孝道,你可有半点孝心?”

  冯琦正顿时被堵的哑口无言。

  他被他刚才的话给套住了!

  “此时此地,岂有你说话的份,退下!”

  苏轼出来了,俨然的向冯琦正喝道。

  他已经看出来了,短短几个交锋,冯琦正已溃败如山倒。再继续下去,在所有人眼里,那就是冯琦正‘恶意纠缠’了。

  “冯卿家的话,朕以为,有必要再认真讨论一下。”

  苏轼话音落下,章惇等人还没有反应。抱着权哥的赵煦,突然接话了。

  偏庁里的朝臣为之一静。

  ‘有必要再认真讨论一下’,这话,是什么意味?

  第五百五十五章 破除

  赵煦抱着权哥转身,在他的位置上坐下,见一群人还恭谨而立的望着他,压了压手,笑着道:“都坐下,这不是政事,就是闲聊天,咱们边吃边聊,朕现在也是饥肠辘辘。”

  赵煦越是这么说,越是没人敢大意。

  “臣等谢陛下。”

  一群人行礼后,依次回到他们的位置上,直起腰板,侧着身,目光都在赵煦身上。

  赵煦等孟皇后,朱太妃相继坐下,这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感觉有些冷,便放下筷子,道:“朕刚才听了大相公与冯卿家的辩论,也有些想法,朕说出来,大家听一听,咱们君臣相互讨论一下。”

  群臣越发认真的侧身,他们从赵煦的自我称谓以及这段话里,听出了不一般。

  冯琦正端坐笔直,一脸方正。

  他现在心头暗叫可惜,刚才被章惇一句话堵住,没来得及反驳,现在倒是知道怎么应对,已错过时机!

  章惇则始终面色如常。

  冯琦正的跳出来,他不意外,以外的是,这个人水平太次,没给他一点的威胁,更不曾涉及‘绍圣新政’。

  蔡卞,李清臣,林希等人则目光四处巡视,警告之意昭昭。

  冯琦正跳出来,令他不安,担心这是一个开始!

  他们的目光下,文彦博老神在在,无动于衷。

  苏轼避着不见,注视着赵煦。

  其他人一些人,纷纷低头,不敢对视。

  这些人,都是当朝相公,‘新党’大佬。他们一句话,就能左右在场的绝大部分人的仕途与命运!

  赵煦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眼怀里的权哥,小家伙有些不安分,动来动去,赵煦随手拿了个能吃的,放入他嘴里,抬头看向群臣,道:“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圣人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能。‘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句话,是作为孩子来说的,但朕以及再坐的诸位卿家,都是为人父母,见识过人世间的险恶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如何飞黄腾达,显名耀祖,只希望他平平安安,不受疾苦。‘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这是圣人的总结,说了三件事,孝,忠,己。忠孝两全,先己后他,这是世间常态。圣人云,是圣人认为的孝之极致,并非人人能达到。冯卿家刚才也说,孝始于心,后表于行。朕认为说得对。可若是掉个头发,八个胡须,就是不孝,又过于苛刻,并非孝道本意。所以,在朕想来,人世间最为寻常的孝道,无非是双亲康健,阖家团睦。至于圣人所云,可以追求,可以要求己身,但不能作为要求所有人的准则。与父亲顶个嘴,早上没给母亲请安,有一天没陪父母吃饭,再者就是,拔个胡子,掉个头发,就要在朝廷谏言,弄的天下皆知,这是一种极端。朕亲政两年来,命礼部重修礼典与大宋律,为的就是四个字:有法可依。出了什么事情,应该在礼典与大宋律的范围内解决,如果事情没有在礼典与大宋律内,无从着手,也应当由朝廷修订礼典与大宋律或者大理寺来判决,而不是成为朝廷争斗的借口。”

  赵煦说了一大长串,不带歇口气的。

  他从所谓的‘孝’,延生到了礼典,大宋律,也再次否定了‘朝争’、‘党争’。

  官家话里的告诫之意,在座的都能听明白。

  “臣等,恭领圣训!”

  朝臣们不管心里怎么想,是不可能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与赵煦公然争执的。

  尤其是赵煦说的还有道理。

  赵煦的话里,没有苛责冯琦正的意思。

  冯琦正坐在椅子上,神情没有多少变化。心里还在懊恼,错失了刚才扬名立万,博得清名的机会。

  章惇在赵煦话里听到的重点,依旧是‘绍圣新政’下的‘大宋律’与‘礼典’。

  这两部‘礼法’,将会是推行‘绍圣新政’的依据。

  文彦博,苏轼等人则暗自拧眉,心头沉重。

  他们从赵煦的话里,听出的,还是对于‘祖宗之法’的蔑视与不屑。

  ‘孝’是为人之本,在大宋从上到下中极其重要。

  官家现在将‘孝’圈固在一个范围内,无疑还是为他破坏祖制进行辩解以及寻找认同。

  他们心头沉重又无奈。

  现在的儒家还没发展到后世南宋的高度,‘礼法’中的‘孝’还没有过于变态,在这个相对开放的时代,赵煦的话,还是能得到不少认可的。

  赵煦一边哄着乱动的权哥,一边注视着朝臣们的表情,稍稍思索,便又道:“司马光当朝事,做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恶政,比如那个‘阿云案’,父皇钦定的案子,二十年后,他居然翻案了。他尊崇的‘忠孝’,是在哪里?又比如,父皇耗费二十多年心力,穷二十年之功推动的‘新法’,他一夜之间尽数废除。这‘忠孝’可有半点?再者说,二十年所推行的事,一夜废除,可知晓会酿出的后果?没有。”

  朝臣们心中一凛,神色肃然,纷纷侧身。

  当朝的舆论环境,在发生变化。

  纵然王安石以及‘新党’依旧是恶评如潮,攻讦满山。但司马光等所谓的‘三贤’也在遭受越来越多的质疑,尤其是诸多‘不忠不孝’的事,在朝野,士林间,渐渐有些‘不可言’的意思了。

  司马光等人,最大的‘恶’,其实不止是推翻了神宗皇帝的国政,还在于他们是借着赵煦这个官家的名头,做出了诸多恶劣之事。

  现在,赵煦公然评点司马光等人,朝臣们心里就有警觉了。

  司马光的威望实在太高了,甚至超出了王安石,是当今的‘三贤’,当代大儒,过世不过五六年时间,徒子徒孙遍布朝野。

  就拿文彦博来说,他在元祐初复出,是司马光力荐的结果!

  司马光在朝野的影响力,哪怕文彦博活着都比不过!

  偏庁里,不少人欲言又止,神情很是复杂。

  文彦博默默听着赵煦对司马光的评点,神色平静,并没有为之辩解的一点意思。

  “所以,”

  赵煦环顾众臣,眸光炯炯,道:“在礼典与大宋律的范围内,不妨大胆一点,衣食住行,都可以放开一些,不要过于拘束,刻薄,刻板,走极端。高兴了,大口喝酒,大声唱歌。不高兴了,该哭哭,该骂骂。繁文缛节,适得其反,公正向和,勇于开拓!”

  第五百五十六章 虎头蛇尾

  赵煦见众臣作聚精会神的恭听圣训状,索性就继续说:

  “礼法,是对个人品德的要求。律法,是所有人行为的底线。不尊礼法,不等于违反律法。反过来说,礼法,以及其中的孝道,应当具体论事。”

  “礼法以及律法,都是相对笼统的,每当有发生的事情,必然是对礼法与律法的挑战。这种挑战,需要人为的去平衡。”

  “怎么平衡?律法上,应当有大理寺来判断。如果空白,须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而定,朝廷以及朝野官吏,不能横加干涉,包括朕在内。”

  “礼法,自周礼而始,时移世易,多有变化。尤其是圣人之言,在礼法中多有体现,也多有冲突。”

  “礼法与儒家,礼法与现实,儒家与现实,出现了种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矛盾,诸位卿家比朕知道的多。”

  “那么,怎么调和,朕认为,应该是以一种务实的态度,应当是总结礼法,基于现实,展望未来,制定最适合当下的各项新礼法……”

  “朕知道,对于‘新’这样的字眼,一些卿家总是不舒服,难以接受。朕希望,你们能仔细想想,这种不舒服,难以接受的根由是什么,抛开假大空,扪心自问。”

  “大宋律与礼法,将是我大宋的最高行为准则,凡是都应该在大宋律与礼法的范围内行事。越出这个界限,那么,就应该有有司出面惩治,维护大宋律与礼法的尊严与不可挑战的权威!”

  ……

  赵煦慢慢说着,偶尔瞥见一些朝臣忍不住饥饿悄悄‘偷吃’,他也没在意。

  这样,使得不少人开始吃起来。

  他们太饿了,饿了快一天了。

  还有许多人,没有这个胃口,在认真思索着赵煦的话。

  如果章惇等人的发言,表达是‘绍圣新政’的具体思路与政策,那么赵煦说的,就可能蕴含着‘绍圣新政’的根本宗旨。

  众人默默思忖,推敲着赵煦的话。

  冯琦正忍不住了,再次站起来,抬手道:“微臣敢问官家,‘绍……新政’是否在大宋律与‘绍圣礼典’之内,他们是否要遵循大宋律与绍圣礼典?”

  赵煦余光一瞥,见章惇面不改色,蔡卞等人沉色皱眉。

  苏轼脸色不愉,并没有出声,只是面上不太好。

  可以想见,今天过后,政事堂会对他以及工部进行进一步的打压了。

  赵煦抬头,远远的看向冯琦正,笑着道:“冯卿家这是有疑问?不止是‘新政’,所有人与事,包括朕,大相公在内,所有人,都应该在大宋律与绍圣礼典范围行事,越出了,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冯琦正陡然停止身体,抬着手,道:“陛下,敢问政事堂近来推行的政务,可全部合乎大宋律与礼典?”

  章惇剑眉一挑,慢慢转头,直接看向苏轼。

  苏轼面沉如水,他也没想到,冯琦正居然敢这样说话,直指‘绍圣新政’!

  偏庁里,落针可闻!

  朝臣们的目光,先是在冯琦正身上,继而望向赵煦,接着就是在章惇,蔡卞等人脸上搜寻。

  蔡卞,李清臣等人神情自是不好看,在严肃的掩饰下,双眸里是寒意森森的盯着冯琦正。

  他们从王安石变法开始,又历经元祐初的‘元祐更化’,全数被流放,而今漂泊归来,他们满腔怨愤,已然不允许任何人再抗拒他们的‘新法’!

  文彦博终于睁开眼,慢慢的扫视一圈,继续闭眼假寐。

  随着冯琦正话音落下,朝臣的目光渐渐聚集,落在了赵煦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他们都想知道,外界传言的‘帝相不合’,到底是真是假!

  章惇,蔡卞等人也慢慢转过身,如同刚才一样,侧身,恭谨的向着赵煦。

  孟皇后悄悄抿了抿嘴,似想要说什么。

  朱太妃不动声色拉了下她的手,看着她,轻轻摇头。

  孟皇后躬身向朱太妃,无声的点头。

  赵煦余光瞥了眼,视若未见,看向冯琦正,笑着道:“卿家不是言官,要实事求是,举出实例。比如说,你认为,那件事不合大宋律与绍圣礼典?卿家可当众指出来,众卿皆在,朕也无法偏私。”

  冯琦正神情犹豫了下,将‘新法’或者说‘绍圣新政’从头到尾想了个遍,却没敢说出口,突然又直起身,沉声道:“启禀陛下,兵部郎中宗泽领虎畏军,率军进驻江南西路,并兼任巡抚,总督,经略,总管四要职,统辖江南西路军政所有事务,权力之大,旷古未有,臣请敢问陛下,这一任命,是否符合大宋律与绍圣礼典?”

  他的话音落下,这小小偏庁就更静了。

  江南西路一事,发生在去年九十月份,朝廷一直压了两个月,才雷霆处置。

  近三个月过去,朝野都看得分明,朝廷就是要拿江南西路开刀,在江南腹地树立一个‘新法表率’!

  这是‘绍圣新政’的一大支点,在江南推行的第一步!

  这一步,谁都阻挡不了,阻挡了这一步,等于是全面阻止了‘绍圣新政’!

  苏轼神色越发阴沉,强压着,没有出声。

  文彦博好似睡着了一样,无动于衷。

  倒是其他大小朝臣,悄悄对视,端坐的更加周正,连表情都不敢有一丝泄露。

  谁还不知道,‘绍圣新政’已然不是过去的‘新法’,真正推动变法的,不是章惇,蔡卞等人,是那个坐在那里,人畜无害,笑容款款的年轻人,当今官家!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煦身上。

  冯琦正当众点破这一件事,赵煦会怎么样回应?

  勃然大怒,转移话题?

  这两种手段,都会给刚刚开启的‘绍圣新政’蒙上阴影,将原本顺利的朝会,变得虎头蛇尾!

  赵煦微微点头,道:“卿家说的是国政,大相公,你来回答一下。”

  章惇躬身行礼,转向冯琦正,根本不给朝臣们更多反应时间,直接道:“对于宗泽以及虎畏军的安排,是因为江南西路杀害钦差,阻挠朝廷政令,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是朝廷权衡方方面面,做出的特殊安排。这种安排,是国策大政,并不反违反大宋律与绍圣礼典。如果有,你可以提出来?”

  冯琦正怔了又怔。

  他张口就要反驳,宗泽的安排,违反了‘祖制’,可‘祖制’是什么,是包含了历代皇帝的圣旨、诏书、口宪以及默认、传承下来的国政与规矩,内容十分庞大与复杂。

  这些,都不在新修的‘绍圣礼典’之内。

  也就是说,大宋朝一直以来的‘平衡’国策,不在大宋律与绍圣礼典之内。

  冯琦正嘴边张了又张,硬是一句话说不出口。

  第五百五十七章 态度与真诚

  赵煦见冯琦正被章惇堵了回去,便将怀里的权哥交给身旁的孟皇后,看着群臣道:“说到江南西路,这件事,朝野一直讳莫如深,今天,朕借着这个机会,说一说朕的想法与态度。”

  朝臣们连忙侧身,神情肃色、庄重。

  江南西路一事,是久拖未决,令朝野挂心难受的一件事。

  从江南西路上下铁板一块的抵制‘新法’推行,再到‘贺轶之死’,接着是江南西路发生种种怪事,包括朝廷派去的各级官员迈不出衙门,前不久应冠,栾祺等人莫名其妙在狱中‘自杀’。

  桩桩件件,都让朝廷震怒。

  朝廷是在压着怒火两个月后,才派宗泽率虎畏军前往,决心肃清一切。

  但是,宗泽率虎畏军前往,又集合巡抚,总督,经略,总兵等要职于一身,在江南西路实权大的惊人,简直是一个‘土皇帝’!

  这种权力,别说是地方了,朝廷的权臣都做不到这样。

  纵观古今历史,这样的地方官也不多见,但凡出现了,无不是王朝末世了。

  是以,宗泽这件事,一直是朝野巨大的心病,而‘新党’强势,又有赵煦的坚定支持,‘旧党’有口难言,更是‘贺轶之死’这个大理由,渐渐的,成了朝野讳莫如深的一件事。

  现在,当今官家提起,他们是有千言万语想说,梗在嗓子眼,强忍着,耐着心听着。

  赵煦瞥见文彦博的表情似乎动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第一,‘绍圣新政’,是朝廷总结我大宋国政的沉疴旧病,开出的一道药方。是朝廷所有人的共识,不是哪一两个人的想法,更不是权臣为了一己私利。在这一点上,朕坚定,毫不怀疑的相信大相公以及诸位卿家的公正为国之心,对于各种攻讦,流言蜚语,会认真审视的听,看,会极力做到兼听则明。‘绍圣新政’出现了什么问题,咱们内部讨论解决,不能演变成朝野党争,权力争夺,你拖我后腿,我给你使绊子,这种情况,要坚决杜绝。”

  “第二,‘绍圣新政’,必然会引发诸多乱象,这些乱象,咱们要看清楚,是一直掩盖着,被揭发出来的,还是‘新政’平添造就。出现问题不可怕,可怕在于,我们不解决问题,而是企图要解决发现问题的人,掩盖其中的事情。这种行为很可怕,也很常见。”

  “第三,‘绍圣新政’,是一种创新、改变,是不同于以往的。有的复古,有的应变,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为了迎刃解难,不是制造问题,不是不尊‘祖制’,不孝。对于怎么改,往哪里变,方向,目的这些,朕与诸位卿家,边走边看。”

  “第四,不管是所谓的‘新党’,还是‘旧党’,亦或者其他什么。在朕眼里,都是不存在的。诸位卿家在朕眼里,是朝臣,是干吏,是朕的左膀右臂,治理国家的得力助手。或许有亲疏远近,但朕更在乎,诸位卿家,是否有心,有能力为君为民行事,为家为国谋福。”

  “第五,就是改制的情况。朝廷改制,军队改制以及地方改制,这是应事需要,不是针对什么人,什么势力。对于其中的官位之类的,朕也要求政事堂,吏部,秉公而来,摒弃立场与偏见。朕与大相公等人讨论好,要成立一个咨政院,这个咨政院,将有权定夺御史台,大理寺这样独立机构的堂官人选。使得大理寺,御史台能够有效的制衡朝廷。并且,也能够弹劾包括大相公在内的政事堂相公与六部尚书,确保朝廷行事的廉洁与奉公。”

  “第六,就是江南西路一事。”

  朝臣们躬着身,认真的听着,分辨着。

  这位年轻官家的话里,都是对于‘绍圣新政’的态度。从他的话里来看,他的态度很超然,关心的,依旧是国政本身,并没有下场掺和朝野争斗的意思。

  这一点,与先帝十分迥异。

  先帝在朝野的斗争中,逐渐走下来,成了‘新党’魁首。

  文彦博已经睁开眼,神情若有所思。

  苏轼倒是面色和缓,似乎明白了什么。

  更多的官员彼此对视,连连点头。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皇帝,皇帝就应该超然物外,垂拱天下。而不是亲自下场,参与到朝野的争斗中。

  朝臣们继续看着赵煦,等着他,关于‘江南西路’的态度。

  “对于江南西路,”

  赵煦喝了口茶,道:“朕的想法是,必须要严肃整顿,抵抗‘新政’已是大过,更是胆敢杀害钦差,我大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宗泽率兵前往,是以防万一,也是展示朝廷的坚定态度!”

  “待查清贺轶之死,以及整肃了江南西路官场,宗泽就会率兵归京。宗泽下江南,是临时的、特殊的、应变举措,不是改制的方向。我大宋,不允许出现藩镇。”

  “时间,差不多就是一年左右,宗泽就须率兵回京,朝廷应当遴选新的巡抚,总督,经略以及总兵等各级大小官员。”

  “在江南西路一事上,诸位卿家,大可敞开来谈论,有什么想法,与各部尚书,或者政事堂相公,亦或者直接来政事堂,与朕当面说。有问题,咱们调整,有过错,咱们就改。在为国谋事这一项上,朕希望,朕持公心而论,诸位卿家,也能以公正之心,摒弃派系与偏见,就事论事,不要藏着掖着,也不要无限扩大。”

  “陛下圣明!”

  朝臣们等赵煦话音落下,连忙侧身抬手,朗声说道。

  孟皇后就坐在赵煦边上,紧绷的俏脸和缓,还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意来。

  虽然,她是赵煦的枕边人。

  但由于出身与境地的尴尬危险,她对赵煦一直无法了解,在纷乱繁杂的国政中。赵煦给她的印象,一直是看似温和,实则城府深沉,手段凶狠。

  听了赵煦这么一长段话,她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她听得出,看的明白。这是赵煦的真话,真实内心想法。

  章惇应该是最了解赵煦的人,他听得出,赵煦这些话里的真诚,严肃的脸上,双眼有笑意,展现一种自信之色。

  “哇哇……”

  忽然间,在一片安静中,权哥伸着,大眼睛眨动,哇哇叫了两声。

  赵煦笑了一声,道:“冯卿家,诸位卿家,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

  第五百五十八章 南北

  赵煦话音落下,偏庁里再次安静了。

  只有权哥伸着小手,不时低低的哇哇一声。

  赵煦说的太多了,朝臣们纵然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切入。

  官面上的话,大家都懂,不会完全当真,真要有谁不开眼胡言乱语,不说赵煦了,章惇等人,有一万种手段折腾你。

  其他人可以不说话,冯琦正不能。

  他被赵煦点名,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抬着手,稍稍思索,斟字酌句的道:“启禀官家,臣对‘新政’并不反对,只是朝廷在推行‘新政’之时,总有出格之举,引出诸多祸事,引得朝野纷纷扬扬,永不宁静,臣请官家下明诏,立纲纪,定法度,昭告天下,无论高低贵贱,但有触犯,一律严惩,绝无例外!”

  蔡卞,李清臣等人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善。

  他们不动声色的慢慢转头,先是看向低着头的冯琦正,接着是苏轼,文彦博等人。

  有几个人只觉心底一寒,连忙低头,不敢与他们对视。

  蔡卞,李清臣等人发怒了。

  冯琦正的话,还是冲着他们‘新党’去的,这是要圈固他们吗?还是为了今日过后预埋伏笔,等着对付他们?

  文彦博慢慢抬起头,平淡的扫了眼蔡卞等人,落在了冯琦正身上。

  他心里也好奇,这个冯琦正,是自身这么想的,还是背后有什么人推动?

  苏轼,他有这样的心机,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那么,还有什么他都不知道的暗中力量吗?

  文彦博余光看着左右两侧,心里默默思忖。

  赵煦对于冯琦正的话,倒是有些小意外,这位小小的工部郎中,这样的胆魄,在朝廷里已经不多见了。

  “大相公,你怎么看?”赵煦拿起茶杯,随口的问道。

  章惇端坐笔直,赵煦话音一落,他就躬身,道:“官家,冯郎中的话,臣觉得有理。”

  赵煦喝了口茶,端着茶杯,目光在冯琦正,章惇脸上又扫了一遍,忽然间嘴角露出笑意,道:“陈皮,依冯卿家所言拟旨。”

  陈皮侧身,道:“是。”

  说完这一句,陈皮又接话道:“官家,天色要晚了。”

  赵煦抬头看去,只见外面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居然有些暗下来了。

  赵煦想了想,道:“诸位卿家,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接下来的仪程,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这样吧。明天辰时,咱们在紫宸殿,继续讨论。由大相公以及诸位相公,六部尚书等,宣讲最主要的大政方针以及具体政策细节,然后诸位卿家一起讨论,集思广益,查漏补缺。”

  众臣这一天也累的够呛,本来以为在这里能吃一点,休息一下,没想到不比在紫宸殿站着轻松。

  “臣等领旨!”

  众臣抬手应声。

  赵煦笑了笑,站起来,率先离开这偏庁。

  朱太妃,孟皇后跟着,等他们走后,众臣才三三两两的站起来。

  不时有哎哟一声响起,这些‘老人家’,这一天确实累的够呛。

  章惇站起来,剑眉犀利,眸光如渊,看向文彦博,苏轼等人,道:“文相公,苏尚书,陶侍郎几位,跟我来政事堂,我们说点事情。”

  说着,章惇就领头向前走。

  御史中丞黄履跟在章惇身旁,双眼却紧盯着冯琦正。

  冯琦正知道,他们今天‘多话’了。但事已至此,他也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视若未见的跟在人群中。

  蔡卞,李清臣,林希等人对视一眼,表情相当严肃。

  冯琦正冒出来,是有点意外。但这冯琦正还算知道分寸,没有提及过多敏感,尖锐的事情。

  只是,这里面,透露出,他们对朝廷控制的还不足,今天这种场合,冯琦正能跳出,换做其他地方,其他场合,只怕就不是跳出来一个这么简单了。

  文彦博,苏轼对于章惇的召唤,没有什么意外,默默的跟在章惇身后,转向青瓦房方向。

  他们心底,其实已经知道章惇要说什么,但在猜测,章惇会用什么手段,进一步压制他们。

  ……

  这是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朝会,在这边还开会的时候,一道道诏书,邸报,从皇宫发出,奔向各处。

  各处接到诏书,又再次分发向下,传达向大宋的角角落落。

  ‘绍圣新政’囊括了方方面面,涉及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利益。

  开封城里,不说各处高楼大衙,茶楼酒肆,就是寻常店铺,家家户户,都在讨论着。

  他们不是讨论‘绍圣新政’的利弊,而是在说先帝,也就是神宗朝的‘王安石变法’带来的种种变化。

  绝大部分人,表现出了一种‘悲观’的情绪,都是摇头,感叹,认为朝廷在‘折腾’。

  ‘这样折腾下去,还能折腾多久?’

  这是不同地方,冒出的相似的感叹。

  江南西路,洪州府。

  宗泽来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安顿,布置好军队,就来洪州府上任。

  洪州府内,巡抚衙门几同空置,也就是洪州府,还算有点人气。

  宗泽没有住在那临时的巡抚衙门,而是在洪州府大衙。

  此时,周文台与宗泽对坐,两人以往不熟,这几日,倒是亲近不少。

  周文台不断的介绍着洪州府的情况,最后,似总结的说道:“栾祺,应冠等人死在大牢里,巡抚衙门那边判断,应该是有人下了黑手,但在贺巡抚侍卫把守下,还能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这洪州府,水不是一般的深。”

  宗泽神色沉吟,道:“你们都查不出?”

  周文台神情有些尴尬,道:“倒不是不能查,而是,这洪州府,里里外外,我们能信任的人太少,就是调查出一些事情,也不敢轻易相信,下结论。”

  宗泽若有如悟,忽然抬头看向周文台,道:“那个南皇城司呢?”

  周文台神情微动,看了眼四周,凑近低声道:“那个地方,现在水深得很。蔡攸在准备一支五百人的骑兵,整日训练,满城游走。南皇城司,似不在他手里。”

  宗泽神色微沉,盯着周文台,道:“我听说,南皇城司,近来专干一些敲诈勒索,抓人抄家的勾当?”

  第五百五十九章 死水

  周文台听见宗泽不问其他,反而关心起了‘南皇城司’,有些迟疑。

  他在洪州府日久,对南皇城司自然熟悉的多。

  蔡攸都被踢走了,那主事之人,必然来头更大,大到他们惹不起!

  周文台是知道李彦的,但李彦是打着‘监矿’名义来的,平时极其低调,根本看不见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证据,说那些敲诈勒索,抓人抄家是李彦干的。

  周文台看着宗泽,情知与这位头顶上司相处不知道要多久,凑近一点,低声道:“我听到的消息是,是宫里的黄门。”

  宗泽一怔,这他还真是始料未及。

  只是怔了片刻,宗泽就道:“有办法约束吗?”

  周文台对内里详情也不了解多少,瞥了眼外面,道:“这皇城司,是归政事堂辖制,按制度来说,也在巡抚之下,不妨,先找那蔡攸谈谈。”

  周文台是蔡卞得意门生,蔡攸是蔡卞的亲侄,但蔡攸与蔡卞不亲近,是以,周文台与蔡攸几乎就是点头之交,并不熟识。

  宗泽来到洪州府有几天了,但对于洪州府千头万绪,讳莫如深的情景,还是深感诧异与责任重大。

  不止是地方上盘根错节,复杂难言的势力层层叠叠,难以看透。还有就是朝廷派来的各级机构,也是互不统属,派系众多,无法拧成一股绳。

  宗泽对于周文台的建议不置可否,心里思忖一阵,面色不动的道:“我要是撤换江南西路各级官吏,从江南西路以外调派过来,你觉得如何?”

  周文台默默拿起茶杯喝茶,面色似乎有些迟疑。

  宗泽见着,直接便道:“你我其实无需多见外,我这一趟能成,皆大欢喜,若是我也败走,周兄未必会不受牵累。”

  “我知道。”

  周文台没有喝,到了嘴边又放下,轻声叹道:“我也不多说,就拿我我举列子,我来洪州府这么长时间,就是这洪州府大衙,我都不敢说是安全的。我里里外外换了很多人,本地人,他们与当地士绅牵扯太深,我时而指挥不动,我能指挥得动又不安心。我从外面也调了不少人,但他们也是被掣肘严重,举步维艰。换到各地的知县,多半被架空。有个县,要清查县粮库亏空,这知县被人请去青楼喝了一顿酒,给我写信的内容是:本地民风朴实,府库充盈,圣治之下,国泰民安。”

  宗泽眼角不自禁的抽搐了一下。

  本地提拔不行,外调不成,这江南西路,真的是水泼不进的铁板一块吗?

  周文台见宗泽沉思,便道:“我与恩师通过几次信,恩师给我支了招。”

  听到周文台提及蔡卞,宗泽来了兴趣。

  蔡卞的履历十分厚实,能力经验都是一流,他肯出招,必然是有办法!

  周文台凑近一点,低声道:“恩师说,得找到地头蛇。强龙能压地头蛇,只要制住了这地头蛇,其他都好办了。”

  宗泽会意,又摇头,道:“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江南西路这么大,想要推行‘绍圣新政’,还是在于地方衙门。”

  周文台轻轻点头,没有多说。

  宗泽的话是有道理的,江南西路地头蛇,不是一个两个,甚至不是一两百个,朝廷根本没有能力以及心力、时间去对付这些地头蛇。

  唯一剩下的办法,还是依托于各地衙门,强行推动,遇山开山,遇水凿渠。

  这是一个庞大,艰难的过程。

  宗泽思索一会儿,就道:“贺巡抚之死,查到多少了?”

  周文台道:“没有。贺巡抚之死,透着诸多诡异之处。不过,巡抚衙门的参政参议,咬定贺巡抚是被谋害,朝廷也要借用这个罪名。”

  宗泽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这段时间,我会尽快组建新的巡防营,总督衙门,全部接管江南西路的一切军政大权,召见所有知府,知县以及兵曹,转运司,漕运等各级大小官吏。周知府,到时候,你可要支持我。”

  宗泽初来乍到,又带着推行‘绍圣新政’的使命,可以想见,他们将遇到多大的阻力。

  “理所应当。”

  周文台没有犹豫,道:“下官是洪州府知府,是巡抚所辖,宗巡抚尽管放心。”

  宗泽是对周文台放心的,不然也不会来见他。

  喝了口茶,又看向外面,似乎寒冬过去,天气要热起来了。

  宗泽心里对江南西路已经有了大概思路,道:“我估计朝廷很快就有各种邸报,诏书下来。江南西路也要拿出详细的奏呈,我打算,召集各府知府,知县以及其他主官,一同讨论,拿出一套具体的行事条陈。确保江南西路政令统一,步调一致。另外,御史台,大理寺等也在筹建,新巡抚衙门将会给予全力的支持。”

  周文台暗暗拧眉,没有接话。

  宗泽这些思路,与朝廷的改革方向是一致的。

  但在开封城里,有朝廷,有官家,强压之下,谁能反抗?

  可在江南西路,他们有太多手段使绊子了。

  这是一滩深水,死水!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小吏走来,见着两人,神情犹豫。

  周文台顿时严厉的呵斥道:“这是新任的宗巡抚,有什么话不可说的?”

  小吏连忙抬手,道:“回禀主君,宗巡抚,外面有个人,说是来自宫里的黄门,来拜会主君与宗巡抚。”

  宗泽目中诧异一闪,旋即就淡淡道:“我是素衣悄悄来的。”

  周文台会意,凑近低声道:“那,见还是不见?这李彦突然找过来,怕是来者不善。”

  不论是周文台是蔡卞得意门生,还是洪州府知府,亦或者宗泽这手握江南西路权柄的封疆大吏,面对宫里的黄门,哪怕再小,他们都不能不小心。

  何况,这个李彦被派到江南西路,分明就是宫里要监视江南西路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钦差,手里或许就握有圣旨!

  宗泽心里也在犹豫,只是短短一瞬,便道:“躲不掉的,见见吧。我也想看看,他在将江南西路大肆抓人抄家,是为了什么。”

  周文台深深的看了眼宗泽,转向那小吏,道:“请他进来。对了,再备一些点心。”

  “是。”小吏应着,快步离去。

  宗泽拿起茶壶倒茶,道:“你觉得,我若是要接管南皇城司,这李彦会答应吗?”

  周文台想了想,道:“李彦明面上不是南皇城司的人,想要在明面上接管南皇城司,还得蔡攸点头。”

  第五百六十章 处境

  宗泽拿起茶杯喝茶,心里计较着。

  江南西路的水,比他预想的要深。现在朝廷全面插手,将水搅浑,这对他来说,应该是好事。但他总觉得,他的想法不一定对,并且,想要推行‘新政’,阻力将比预想的要大的多!

  不多久,李彦就进来了。

  他穿着一身白衣,做书生打扮,脸角瘦长,苍白,双目狭长,嘴角时刻挂着笑意。

  宗泽还是第一次见这李彦,第一眼就觉得不舒服。

  这个人,给他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从脸上看,这个人就是那种背地里阴人的小人。

  李彦手里还盘着浮尘,他走进来,看着宗泽与周文台,笑眯眯的抬手行礼,道:“小人李彦,见过宗相公,周知府。”

  ‘相公’一词在民间有泛滥的趋势,宗泽这样的封疆大吏,是有资格被人私底下称为‘相公’的。

  周文台没说话,看向宗泽。

  宗泽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人,面色如常的道:“李公公请坐。”

  “谢宗相公。”李彦脸上似乎总是笑眯眯的,应着声,在宗泽对面坐下。

  等下人上茶之后,李彦就看着宗泽道:“宗相公,小人知道您到了洪州府,本想第一时间拜访的。只是宫里来信说,要开一个铁矿,小人不敢怠慢,前不久去亲自查探,刚刚回来。这不,就马不停蹄的来拜访宗相公,汇报一些事情。”

  周文台与李彦打过交道的,知道这个人口蜜腹剑,面无表情的没有插话。

  宗泽看着他,道:“李公公想要跟我汇报什么?”

  李彦叹了口气,道:“宗相公有所不知。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江南西路的刁民尤为暴戾,不说冲击官府,殴打官差,抗拒‘新政’,不尊皇命,甚至于公然行贿小人。南皇城司果断出手,抓了不少人。”

  李彦一个‘冲击官府’,一个‘殴打官差’,还来了‘不尊皇命’,一个罪名比一个大。最后还来了个‘行贿’。

  李彦的话,几乎任谁都能听的明白,那就是‘索贿不成’,就变成了‘行贿’,继而抓人抄家!

  周文台神情趋冷,轻轻拿起茶杯。

  宗泽好似听不明白,道:“南皇城司抓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

  李彦神色为难,躬着身道:“这个,小人是来给官家监矿的,南皇城司的事,小人就不知道了。”

  见这李彦一推二六五,宗泽道:“皇城司归属政事堂辖理,南皇城司地处江南西路,本官既是巡抚,自然归我辖制。本官若是要查账,南皇城司是否能拿得出账簿?”

  李彦为难的神色僵硬了一下,继而就笑呵呵的道:“宗相公,小人刚才说了,南皇城司的事,小人不清楚。您若是要查账,得去找蔡指挥使。”

  宗泽依旧面色如常,道:“那就是李公公没有意见了。”

  李彦神情笑呵呵的看着宗泽,苍白的脸色,有那么一丝阴狠一闪而过。

  宗泽要是借着这个话头,跟蔡攸打声招呼,还真的能够从他手里收走南皇城司。

  毕竟,大宋的内监,其实存在感很低,根本没有与这些文官抗争的能力。

  李彦见识到宗泽的不好对付,笑眯眯的笑容就更盛了,道:“宗相公这么说,好像小人多重要一样,一句话就能让蔡指挥使俯首听命。”

  宗泽见李彦不松口,道:“李公公,本相初来乍到,厄需收拢人心,我要将南皇城司近来抓的人全数放出,你能答应吗?”

  李彦似有了心里准备,道:“据小人所知,皇城司抓人,鲜少还能出来的。”

  周文台面无表情,对这个李彦极度不喜。

  李彦在绕弯子,却又十分明白。那就是,南皇城司抄没的家产,分文不出。抓的人,更是休想放出!

  宗泽见着李彦油盐不进,道:“我知道朝廷需要大量的铁矿,但宫里黄门监矿,还是第一次听说。李公公,什么时候回京?”

  李彦听出了宗泽的威胁之意。

  如果宗泽这个备受重视的江南西路巡抚,总督,经略,总管上书弹劾他,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李彦脸上笑眯眯的笑容没变,狭长的双眼眯起,语气有些冷淡的道:“咱家什么时候回京,不由政事堂亦或者宗相公决定,得官家发话。宗相公,咱家劝您一句,皇城司虽归政事堂辖制,但真正效忠的,还是官家。”

  周文台眼皮跳了跳。

  李彦这是放狠话,要撕破脸了。

  李彦出现在江南西路,秉持的是官家的意思。又执掌了那个南皇城司,明摆着是要对江南西路方方面面进行监控。

  宗泽若是与李彦起冲突,间接的是在与官家起冲突!

  宗泽心里有些意外,这里李彦强硬的有些过分。

  以往宫里的内监,不说见到他们这些文官畏惧,至少要保持敬畏。这个李彦,却是表现的相当凶悍了。

  宗泽神情不动,道:“李公公,这是有恃无恐了?”

  李彦好像被说中了,再次浮现那种令人厌恶的苍白笑意,道:“宗相公,您有您的使命,我有我的皇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安好。”

  周文台看向宗泽,见到宗泽微微点头,心下也是了然。

  宗泽这一句直白的试探,探出了李彦的底细。

  这个来江南西路,执掌南皇城司,是官家的意思。他手里应该还握有一些可以制衡江南西路的东西,甚至于,这南皇城司,连宗泽这个封疆大吏都能直接拿下!

  “如何井水不犯河水?”宗泽看着李彦,语气如常的问道。

  李彦苍白的脸上有些得意,道:“小人做小人的事情,宗相公做宗相公的事情。若是可能发生冲突,彼此沟通一下,减少误会。等小人回京,必然在官家面前为宗相公美言。待等宗相公回京,那定然是加官进爵,更上一层楼。”

  宗泽身体坐直了,直视着李彦,道:“李公公,我希望,今后南皇城司抓什么人,抄什么的家,能够提前知会本官,得到本官的同意。南皇城司的骑兵,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出城。”

  李彦笑容慢慢减少,道:“宗相公,若是消息走漏,犯人走脱,这样的罪名,不应该与宗相公有牵连。骑兵的事,这是官家钦命扩建的,宗相公最好上书,请旨官家,咱家做不了主。”

  第五百六十一章 协力同行

  宗泽见着李彦三两句不离‘官家’,情知想要约束这南皇城司是没可能了。

  宗泽默默喝了杯茶,道:“李公公,你要做到哪一步?”

  既然无法掌控,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坦诚相待了。

  李彦见宗泽放弃了,心头得意的嗤笑,脸上越发笑眯眯的道:“宗相公莫要为难小人了。小人就是来监矿的,说不得过几日就会被召回京。至于南皇城司的事,还是得问蔡指挥使。”

  这已经不知道是李彦第几次提及蔡攸了。

  宗泽心里隐有所动,刚要说话,周文台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这会儿,朝廷的朝会应该结束了,也不知道朝廷现在是什么状况。”

  周文台神色平静,心里担心不已。

  ‘新法’,是‘新党’二十多年的血泪,包含了太多太多。而今,章惇等人重履朝廷,推行更为激进‘绍圣新政’。

  朝廷那些大人物,会像神宗那样,颤抖不休,无休无止吗?

  章惇以及他的老恩师蔡卞等人,为‘新法’付出了太多心血,要是有人在紫宸殿大议上公然跳出来唱反调,章惇与他的老恩师该如何自处?

  宗泽瞥了眼李彦,没有再多废话,点点头,道:“不论如何,‘绍圣新政’势在必行,最多五天,我们就会收到飞鸽传书,半个月内,会陆续接到朝廷的诏书与邸报。在此之前,我们要做许多事情。”

  不等周文台接话,李彦忽然抢话,道:“宗相公,是这样,我在皇城司有个朋友,我听他说,南皇城司,近来可能要抓一些贪官污吏,就是从洪州府以及所辖各县开始。”

  周文台的表情顿时有些难看,冷声道:“李公公,明人不说暗话。本官是洪州府知府,你要抓我的下属,是否要经过本官的同意?”

  李彦笑呵呵的道:“周知府息怒,这也就是他的酒后之言,还不能当真的。”

  李彦要抓洪州府的官员,那就是打他周文台的脸!

  更何况,周文台对于洪州府推行‘绍圣新政’,有他的的既定计划,岂容南皇城司横插一脚!

  眼见李彦嘴里一句实话没有,周文台也不管宗泽在场,直接铁青着脸,沉声道:“如果李公公执意如此,我就只能请李公公回京了。李公公就不要再搬出官家来我,你应该清楚,我要执意请李公公回京,我就一定能做到!”

  李彦脸上的笑容没了,慢慢僵硬下来,病态苍白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很清楚,周文台没有诈唬他。

  周文台如果打定主意,要送他回京,那汴京城里的那位蔡相公,定然会全力支持。蔡卞若是在官家面前说话,还真有多半可能,他会召回京,换个人来!

  李彦情知他自身的情况。

  他是贿赂了他师傅杨戬,才得以来洪州府的。但杨戬在宫里的地位也并不高,与官家并不亲近,并不能保住他!

  ‘若是我有陈大官做靠山,决然不至于如此!’

  李彦眼神阴森,心里发狠。

  纵然心里再恨,他也不敢拿前程去赌,瞥了眼宗泽,他再次笑眯眯的道:“周知府无需生气,这样吧,我回去请他顿酒,劝说一下。今后,南皇城司,与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巡抚衙门,互通有无,协力同行。”

  ‘果然是个小人!’

  宗泽心里了然,这样的小人,得打到他七寸上,才能逼其就范。

  周文台心里多少出了口恶气,还是不满足,道:“之前抓的我洪州府的官员,我希望能放出来。”

  李彦脸角苍白的可怕,双眼冷漠,却又笑眯眯的道:“周知府开口了,再怎么难,我也给你办到。”

  周文台没有再多要求,拿捏着分寸,转头看向宗泽,道:“巡抚,江南西路各级官员,召集容易,但您的正式任命还没到,林相公要亲自过来,起码得一个月左右。”

  宗泽在军中锻炼日久,五官硬朗,脸角如刀削,眸光炯炯,声音异常坚定,道:“来了,或许能留下,不来的,就请琼州府那边安排吧。”

  李彦没说话,还在盯着周文台,心里发恨,琢磨着怎么找机会报复他。

  周文台见宗泽已有了主意,便道:“江南西路离琼州府没多远,倒是可以安排。”

  宗泽道:“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整顿军务;第二,整顿政务;这是重点。其他的,包括贺轶之死,栾祺,应冠等人的自杀。外加江南西路林林总总发生的怪事,都得查清楚。巡抚衙门,会立刻着手组建六房,刑房来主理这些事。”

  李彦立刻抢话,道:“宗相公,这些,是皇城司擅长的,不如,交给皇城司来查?”

  李彦,刻意的将南皇城司的‘南’给去掉了。

  宗泽淡淡道:“我问过了,南皇城司对于对于这些案件,一点进展都没有,这般无能,就不要抗这么重要的事情了。我会上书参劾皇城司的。”

  宗泽说的是弹劾蔡攸,实则上指的是李彦。

  李彦对此毫不在意,笑呵呵的道:“小人给宗相公多跑跑腿,总能有些成效的。宗相公也息怒,不少人也是初来乍到,需要熟悉一下。宗相公给小人一个月,不,半个月时间,一定给宗相公一个满意的交代!”

  宗泽直直的看着李彦,道:“李公公,话到这里,你是否该给我们交个底了?”

  李彦现在也知道,宗泽与周文台这样背景深厚的人,不是他可以随意欺压的。

  心里盘旋了好一会儿,李彦摆出了一张肃色脸,道:“那,小人就给二位交个底。小人来之前,不止官家有交代。大相公,蔡相公等人,都与小人有所吩咐。有些不能说,能说的,小人日后慢慢告诉二位。小人现在要说的是,江南西路,得先乱起来。先有乱,后有治。这是大相公的原话。”

  周文台面露异色,似乎想起了什么。

  宗泽再次拿起茶杯,李彦说是章惇的想法,宗泽心里却清楚,这个,是官家一贯的死路。

  宗泽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我希望李公公记得刚才的话,凡有行事,互通有无,以免误会。”

  李彦见宗泽松口,笑容真诚了那么几分,道:“宗相公放心,小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说话算话。洪州府大牢的人,我会提到南皇城司地牢。另外,小人在再从南皇城司拿出二十万贯钱来一解宗相公的燃眉之急。”

  宗泽双眼深深的看了眼李彦。

  他第一时间就听懂了,李彦哪里是愿意拿二十万贯给他,分明是用这二十万堵他的嘴,要求他不要追究南皇城司抄家得来的那些钱财!

  第五百六十二章 变化

  做事要花钱,做大事要花大钱。

  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宗泽初临江南西路,方方面面都需要大量的钱粮支撑,在朝廷的支援没有到位的情况下,二十万贯不是小数目。

  但他不喜欢这个李彦,也不能做这个交易。

  李彦出了洪州府大衙,神色很不好看。

  在宗泽没来到之前,他在江南西路几乎横着走。

  蔡攸躲到了一旁,周文台被他逼的默不作声,其他人要么被他抓了,要么就就是明哲保身。

  宗泽来了,一切就开始变化了!

  牢里的人,开始翻供;一些士绅大户说好的‘孝敬’变得吞吞吐吐;原本就对他不满的人,现在更是蠢蠢欲动,要‘置他于死地’!

  “哼,走着瞧!”

  李彦冷笑一声,坐上轿子,离开了这里。

  大衙内。

  周文台陪着宗泽在散步,道:“巡抚,那李彦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宗泽倒是不在意李彦,道:“无需担心他。这样的人,迟早会越线,一旦越线,就是死期。我现在考虑的是两件事。一个是整顿官场,一个是钱粮。那李彦提醒我了,没有钱粮,我们在江南西路实难立足。朝廷的支援,最早也要到半个月后,我们还得做好这半个月的事情。”

  周文台沉思着,道:“钱粮的事,确实是个大麻烦。我接手洪州府才发现,绝大部分府库是空的,一查又有,一调用不是走水就是盗窃,或者路上被劫。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能发生。”

  宗泽道:“清查府库是必要的,但不能指望。江南西路,未来一段时间,要紧衣缩食。”

  周文台看着宗泽平静的侧脸,会意过来。

  宗泽是要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看一看江南西路的官场,选择可用之人,同时寻找突破口。

  “现在,最为关键的,还是将巡抚衙门重新架构起来,将权力收拢上来……”

  “如果有人拦阻,就用那几个案子敲打,巡抚衙门的权威,必须得到严肃对待……”

  “我来之前,大相公与我明确说过,今年,江南西路的钱粮,朝廷一分不要,还会拨付至少一千万贯,以支持我推行‘绍圣新政’……”

  周文台默默听着,他能从宗泽的话里感觉到宗泽的坚定,同时更为深刻明白,政事堂那几位,是要在江南西路切切实实的打开缺口了。

  ……

  在江南西路这边磨刀霍霍的时候,汴京城里的变化是一天一个样。

  赵煦连续三天在紫宸殿开大会,一道道诏书,一道道邸报,分发向全国。

  最先接到的,自然是天子脚下的开封府。

  正式的诏书,政事堂的政令,开封府知府曹政,迅速传递而下,在开封府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开封城里,出现许多之前没有过的衙门。

  一些百姓习惯性的去府衙办事,却被指引着向其他地方。

  比如诉讼,比如举告,比如赋税,比如各种登记,等等等等。

  在朝廷开大会的时候,朝廷各部也没闲着。

  政事堂签发了诸多政令,邸报全国。其中包括了改元一事,‘绍圣新政’、‘大宋律’等等。

  礼部公开了礼部的权职以及改革计划,颁布《绍圣礼典》以及‘科举新规’等诸多举措。

  吏部公布的事项相对来说就非常的多,从官吏的入仕,迁调,监察,罢黜直至退休,丧礼等,都进行新了规范。对于吏部的职权,进行了十分清晰与明确的界定。

  工部则是另一番举措,他们列举了工部未来五年的大计划,十分的详细,具体,甚至还其中包括人事,薪俸等等。

  刑部则从另一个方面,除了公开改革计划外,着重强调了对‘不法、蔑法、抗法’等罪恶行为进行重点打击,要组建以汴京中心,四京为环绕的‘缉查官差’,以肃清国内各种匪盗,保各方安宁。

  户部公布的内容是最多的,不止是户部的改革,还包括了户部的职权以及已经或者即将推行的政策,林林总总,八十项之多!

  这还都是大项。

  涉及了田亩,赋税,户丁,商税等等,几乎当朝所有的改革,都与户部有关!

  兵部公开的信息是最少的,主要是涉及‘军改’的强军目标,对于具体的细节,则语焉不详。

  除了政事堂与六部外,最受瞩目的,无疑是国子监了。

  国子监对外公开了一种‘有教无类’的政策,力争用十年时间,确保大宋主要府县的适龄孩童,都能够入学,得以读书识字。

  之所以受瞩目,不止是国子监野心勃勃的要开设数百家朝廷资助的省府州县学,而是国子监得到的‘国库预算’——三年,一千两百万贯!

  这样大手笔的支出,仅次于军队与工部的‘以工代赈’的各大工程!

  朝廷公开政务,是史无前例的举动,开封城里,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在各个衙门前挤动着,与他们有关的,无关的,都想凑近看一看。

  每天都有人站在前面,为那些不识字的人讲解着,一字一句。

  由于理解不同,经常发些争吵,甚至是殴斗。

  而每当听到与他们有关,无不兴奋大叫,奔走相告。

  开封城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笼罩在这种氛围内。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泼冷水。

  “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新政’又不是第一次了,百十年来,变来变去,还不是都又回去了?”

  “等着瞧吧,‘新党’这些人,蹦跶不了多久,很快,他们就会被再次赶出朝堂……”

  “什么德政?哪一项不是违背祖制,逆转人伦?哼,早晚有你们的好瞧!”

  宫外纷纷扰扰,宫里倒是平静如一池春水。

  绍圣元年,正月二十八,福宁殿。

  赵煦泄躺在软榻上,逗弄着身旁的权哥。

  陈皮立在一旁,恭谨的道:“官家,王相公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不过可以确认,他应该是被辽人给软禁了。”

  赵煦有了心里准备,嗯了一声,眸光幽幽的道:“幽云十六州的辽军,有没有异动?”

  陈皮道:“有,他们像是在集结,枢密院与兵部正在密切注意。”

  赵煦丝毫不认为辽人会选择在今年开战,但小心无大错,道:“嗯。”

  陈皮见着,就继续道:“大相公近来一直在主持政事堂各种会议,颁布诸多政策与‘新法’,朝野有些声音。”

  陈皮说的很委婉了。

  赵煦摆手一笑,道:“朕耳朵都快振聋了。对了,林相公南下了?”

  林希,参知政事,兼任吏部尚书。

  陈皮道:“是。林相公计划路过诸多州府,到江南西路,怕是要一段时间。”

  赵煦伸手将爬到软塌边缘的权哥拉回来,道:“嗯。对于江南西路的支援,一定要摆在最优先事项,任何人不能耽搁。你让皇城司盯一盯。对了,让蔡攸回来吧。”

  一段话,三件事。

  陈皮只是稍微顿了下,道:“是,小人记下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哑然

  权哥已经快四个月了,能翻身,也能爬。

  赵煦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看着外面,道:“朕也得找时间,出去看看了。”

  陈皮知道,这是早就拟定的事情,便问道:“官家,要带哪些人随行?”

  赵煦想了想,道:“明暗两路,许相公随行。先去威海,然后顺海南下到苏州府,由苏州府到杭州,走一趟江南西路,再去西北,成都府路,走熙河路,河东路,回京。”

  这几乎,就是将大宋转了一圈。

  陈皮有些担心,道:“官家,这一路,多有危险,小人有些不安。并且,外面的相公们,怕是也不同意。”

  赵煦瞥了他一眼,点点头,笑着道:“你说的没错,所以,暂时先不要对外公布。朕要看看真实的场景,不是他们布置给朕看的。”

  陈皮道:“小人明白了。”

  赵煦嗯了一声,道:“泉州,威海的两处水师,暂时还是由兵部再管?”

  陈皮道:“是。兵部正在遴选合适的总管与经略,目前没有合适的,由兵部二位郎中暂为代管。”

  赵煦抱着好动的权哥,自语的道:“那还是得朕来遴选了。政事堂,关于各路巡抚的名单送上来了吗?”

  陈皮道:“送上来了,在垂拱殿。总管十一路,除去江南西路,京畿路,都有了。”

  近来的政务是庞大复杂,千头万绪,一些‘不算重要’的,赵煦还没来得及批阅。

  赵煦看了眼怀里挣扎的权哥,将他放到身后,软塌的中央,这才看着陈皮,道:“第一件事:通知南天友,对于王存的消息,要尽力探查。再通知大相公与章相公一声,对辽国施压,确保王存无碍。”

  陈皮躬身,拿出板笏,认真的记着。

  “第二件事,传旨吕惠卿,对于吐蕃各部,要认真探查,着重打击,彻底瓦解辽,夏,吐蕃所谓的‘三国伐宋’图谋。时间,定在开春四月之后,具体时间,他自行拿捏,务必要马到功成。”

  陈皮无声,快速的记着。

  “第三件事,对于海贸,要扩大支持力度,对于海贸要有综合性的政策支持,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过梁焘,要户部认真落实到位。”

  “第四件事,咨政院,要加快筹建,咨政院内,对于咨政院的职能,六部共议,上报政事堂,由朕御批。”

  “第五件事,北方三路的‘军改’,要持续稳步推进,不能拖。枢密院,兵部的轮番核查不能断,必要的时候,皇城司,擎天卫,以及内侍省,都要派人加入其中。”

  陈皮不动声色的躬身,一字一句的详细记下。

  他心头有些不安,内侍省原本只是宫内的,现在慢慢的在宫外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涉。那些厌恶他们这些阉宦的相公们,迟早会反弹的。

  “第六件事,算了,这件事先不说,大相公他们会做好的。”

  陈皮抬头看向赵煦。

  赵煦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了,你去安排吧。对了,让户部侍郎,吴居厚来见我。”

  陈皮不敢多问,应着道:“是。”

  赵煦说完,就穿鞋,转向垂拱殿。

  他没有偷懒,但政务堆积的还是太多,需要争分夺秒的处理,尤其是他还打算出京巡查。

  陈皮随后。

  权哥在软塌上抓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球,在那揉搓着,抬头看向赵煦的背影。

  自有宫女过来,抱过权哥,送往仁明殿。

  在赵煦到垂拱殿的时候,青瓦房也在进行一些相对激烈的讨论。

  户部尚书梁焘,工部尚书苏轼,站在章惇,蔡卞身前。

  蔡卞坐在椅子上,面色疲倦又严肃,道:“梁尚书,给予江南西路的五百万贯钱粮,必须在下个月月底到位,我不管你多难,再挤也要给我挤出来。另外,到年中,还得追加五百万贯。”

  梁焘紧皱着一张脸,苦涩又苦笑,道:“蔡相公,大相公,你们就是把我当黄金卖,也卖不出这么多钱粮来啊。国库的情况,二位比我都清楚,一文钱我能敲碎了花,五百万贯,一千万贯,我真的变不出来……”

  蔡卞不理他,转向苏轼,道:“对于江南西路境内的官道,河渠,桥梁,主要灌溉的大江大河,都要整修。‘以工代赈’,是朝廷的既定计划。不要跟我说什么疲民、浪费钱粮,透支国力的空话,这就是命令。”

  苏轼神色不比梁焘好多少,他原本就抵触原本工部的计划,现在又要集中钱粮,投入江南西路,这显然不能令他同意。

  面对章惇,蔡卞的如山压力,苏轼暗暗沉着气,道:“大相公,蔡相公,工部所要应对的两江三河,十三路官道,一百三十六道府路,还有近两千条县路,其中涉及的桥梁,敲山等等,无不耗时耗力,现在要调转枪头,集中于江南西路,工部一时间,上下怕是难以适应。”

  章惇这会儿抬起头,目光锐利,直刺人心,道:“你们要是能做,我就留着你们,不能做,就回家种地。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做到?”

  梁焘看着章惇的神色,知道不是开玩笑,没有转圜的余地,心里本还想讨价还价到两百万贯,现在只能咬咬牙了,心里仔仔细细盘算一阵,道:“户部,能拿出两百万贯,从其他地方挤一挤,再借一些,应该能够。”

  章惇的如剑的目光,从梁焘身上,转到了苏轼身上。

  苏轼紧拧眉头,有些倔强的道:“大相公,你即便换了我,一个月之内,任何人都做不到你的要求。”

  章惇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没有这份心!裴寅,让陈浖来见我。”

  苏轼嘴角抽搐了一下,章惇这么赤裸直接的吗?

  蔡卞伸手,拦住了要站起来应话的裴寅,与章惇,苏轼打圆场道:“没必要弄的这么剑拔弩张,绍圣新政刚开始,我们要团结一心。这样,苏尚书,我们也不逼你,三个月内,工部的人手,钱粮,只要是江南西路需要的,全都给我调过去,听命宗泽的调遣,不得再敷衍塞责,拖延了事。”

  苏轼还是不甘心,想要争辩,章惇直接打断他,道:“我可以给你假期,让你会蜀地探亲,游山玩水。”

  苏轼眼见章惇是真的铁心架空他,神色难看,心里计较再三,抬手道:“三个月,未必能完成。”

  蔡卞要说话,章惇直接一拍桌子,沉声道:“你只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内不完成,要么你请辞,要么我免了你!”

  苏轼心头愤懑,朝臣何时这般憋屈过?

  若是以往,他早就甩袖走人,甚至破口大骂了。

  换做其他人,大概也如是。

  可是,一切都变了。

  他要是甩手走人,那就是污名满身,再无洗刷之日。

  以往种种出格的邀名之作,现在行不通了。

  “下官领命。”

  最终,苏轼还是抬手应道。

  小半个时辰后,在苏轼与梁焘离开之后,蔡卞有些意外的看向章惇,道:“你这葫芦卖的什么药?苏尚书居然忍下来了?”

  章惇一笑,拿起茶杯,有些感慨的道:“苏东坡,终究是想做事的人。”

  蔡卞顿时恍然,又哑然。

  这是一对曾经的老友。

  第五百六十四章 整合

  在章惇,蔡卞等人磨刀霍霍的时候,朝廷各部门,告诉运转,一道道政令之下,所有人都有了急迫感。

  即便是文彦博的值房,也是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文彦博对于政务,当世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他处理起来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

  事关六部的,地方的,人事上的,军队上的,他几乎都能驾轻就熟的决断,批复。

  这时,李清臣站在文彦博值房门外,并没有急着进去。

  文彦博知道他来了,犹自自顾的处理政务。

  文峰成站在门口,余光一直在打量着李清臣。

  外面都在传,这位李相公与大相公最像,是公认的下一任大相公。

  文峰成在文彦博身边,接受教导日久,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李清臣,想要分析他的优缺点。

  李清臣手里拿着几道公文,静静的站在门旁,目光看着屋内。

  他神色平静,从容,不急不躁,哪怕他已经站了一炷香时间。

  文峰成隐约看出了李清臣一些特质,却心里又疑惑。

  以李清臣的地位,根本无需如其他人在门外静候。偏他就是这么做了。

  文峰成又看向仿佛一无所觉的他的太爷爷,他的太爷爷八风不动,淡定如常。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文峰成心里十分好奇。

  文彦博的值房确实很忙碌,不止是政事堂与青瓦房,垂拱殿,还有外面六部诸寺的的各级官员。

  来去匆匆,他们看到李清臣候在文彦博值房外,心头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清臣,不止是刚刚拜相,兼任吏部尚书,还是‘新党’大佬,大相公章惇的铁杆心腹,即便是当今官家,也不能随意让他这么候着!

  众人不明就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彦博终于慢慢抬起头,好像看到了一只胳膊,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再次看去,这才有些疲惫的道:“谁在外面?”

  文峰成早就等不及,连忙说道:“回太爷爷,是李相公,等了一会儿了。”

  文彦博皱了下眉,不快的道:“还不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李清臣已经迈步进来。

  他没了以往的克谨严肃,反而笑呵呵的道:“看着文相忙于公务,不忍心打扰,故就多站了一会儿。”

  文彦博面色不动的摇了摇头,道:“给李相搬个椅子,上茶。”

  文峰成应着,搬来边上的椅子,又递上一杯茶,这才悄步退出去,并关上了门。

  文彦博坐在椅子上,神情看不出疲倦,脸上多了一丝笑意,道:“绍圣新政伊始,礼部应该最忙,李相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李清臣笑容比文彦博多,拿出一道公文,递给文彦博,道:“这是关于科举改革的草案,请文相公过目。”

  文彦博瞥了眼,没有接,因为这不是‘草案’,是定案!

  “我已经署过名。”文彦博道。

  李清臣道:“礼部经过深思熟虑,又追加了一些规定,包括:科举申报,考试地点,流程,中第人数、恩赏,俸禄,南北比例等等。”

  文彦博面色如常,没有意外,道:“要包括人申报家族人员,财产。科举只分茂才,进士。考试集中在一府,由太学,国子监,礼部共同派人监考。每年考试,根据一县人数做比例,录取中第人数……”

  李清臣对文彦博知道的如此清楚也不意外,笑着道:“文相公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句署名吧。”

  文彦博注视着李清臣,没有说话。

  李清臣这道公文,不是秘密。这是‘新党’下面起草,上书上来的,文彦博已经看过拿到奏本。

  “还有什么?”

  文彦博目不转睛的盯着李清臣道。

  李清臣依旧笑着,拿出第二道公文,道:“朝廷国库拮据,想要从民间纳捐。但一直以来的纳捐,都是‘士绅先出,百姓所出,朝廷与士绅三七’,这一次,朝廷希望真正的纳捐,需要有威望的士绅大户领头。”

  “说你的想法。”文彦博言简意赅。

  对于文彦博的直接,李清臣笑容不变,道:“我的想法是,为官的带头,以官阶为凭,政事堂,每人捐五千贯,六部尚书三千贯,侍郎两千贯,往下,依次五百贯递减……”

  文这一点钱,对文彦博或者绝大部分士人来说,不算什么。

  文彦博却不为所动,道:“如果有人不出,或者真的拿不出呢?”

  李清臣道:“如果真是家境如此,朝廷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李清臣没有说完,剩下的,不言而喻。要是故意不出,那面对的就是朝廷的狂风暴雨了。

  文彦博双眼如渊的注视着李清臣,许久,道:“还有什么事情?”

  李清臣没有任何畏惧之色,道:“朝廷计划,在下个月月底,在江南西路展开田亩丈量,与人丁登记。成立一个,由文相公为负责的督导值房,汇集六部官员,并有御史台,大理寺官员加入监督。对了,还有官家也会派人。”

  “继续说。”文彦博淡淡道。

  李清臣这次又笑了,道:“文家人才辈出,皆是国之栋梁,我想安排一些人,去江南西路历练。”

  文彦博拿起边上的笔,道:“最后一条,我不同意。科举改制,我保留看法。纳捐,我同意。江南西路的,我也同意。”

  文彦博说着,就拿起笔署名。

  李清臣丝毫没有强求的意思,等文彦博署名完,忽然又说道:“你这个曾孙不错,上次官家还与我提及过,放到我礼部来吧。”

  “那你那个次子,给我。”文彦博放下笔,淡淡道。

  “有文相公提携,犬子一定会很高兴。”李清臣毫不介意与担心的就应下了。

  文彦博没有再理他,慢慢闭上眼,似要假寐。

  李清臣收拾好几道公文,站起来道:“文相公,林相公南下,许相公在京外巡视,王相公北上,我过几日要去京东路。京里就剩下你与大相公了。”

  文彦博眉头忽的皱了下,迅速又回归平静。

  李清臣说完,就自顾的离开了。

  文峰成随后连忙进来,关上门,神色有些担心。

  文彦博慢慢睁开眼,拿起肩上的白发,轻叹道:“若我是再年轻十岁,哪轮得到他们猖狂!”

  文峰成心里有些悲伤。

  太爷爷太老了,九十多岁,行走不便不说。太多人都担心他活不过明天,因此不肯靠过来。

  纵然文家底蕴深厚,可这种深厚,也藏着诸多不确定性!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为国

  对于‘绍圣新政’,不止是‘新党’与‘旧党’的矛盾。

  矛盾,无处不在。

  ‘新党’与‘旧党’在利用各种办法与场合弥合分歧,赵煦同样要做各种安抚,稳定人心。

  作为大宋的理财高手,户部侍郎吴居厚,手里现在握着‘转运司’。

  ‘转运司’,朝廷的想法一直是裁撤,取而代之,是正规的运输机构,不涉朝政。

  在过去,转运司作为连接地方与朝廷的桥梁,权力得到了急速扩大,俨然成了钦差,凌驾于地方之上。

  垂拱殿内。

  吴居厚貌似憨厚,坐在椅子上,侧着身,大倒苦水,道:“官家,即便没有减税,朝廷的税收一直在减少。哪怕朝廷大幅度裁撤冗官冗兵,但需要付出的抚恤反而在增加,起码需要两三年才能见效。朝廷又在不断扩大支出,这此消彼长之下,国库是越发窘迫,着实有些负担不起。即便寅吃卯粮,照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赵煦仿佛没听到,道:“关于国库空虚这件事,政事堂一直在想办法,开源节流的绞尽脑汁。朕今天叫你来,是说说关于皇家票号的事。这样,皇家票号的借给户部的钱,利息减半,可延期三年,总额,可扩大到五千万贯。这差不多,是朕内库的老本了。”

  吴居厚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来,抬着手,诚惶诚恐的道:“官家,大可不必,这款是您的内库……”

  赵煦摆了摆手,打断他,道:“内库的钱,也是百姓的税赋,朕藏着掖着,我大宋也不能千秋万代。就这样吧。朕找你来,除了说这件事,就是转运司的处置。朝廷那边,为此有多重争论,你怎么想?”

  吴居厚被赵煦‘五千万贯’深深震惊了,冷静了一会儿,才接话,慢吞吞的道:“官家,臣,是倾向于,将转运司,转为相对纯粹的转运机构,与地方无涉。只是,朝廷一些相公,希望借转运司弹压地方,做一个过度,似乎也没什么错。”

  赵煦点点头,道:“诸位臣工都是老成谋国,为国事争论,朕不反对,也无对错之说。朕想要找到一条路,平息争论,解决问题,稳步迈进,而不是止步于争论。你以往掌握转运司,没人比你了解。你说的话,也最有信服力。朕问你,你是怎么想的?不要给朕耍滑头,说心里话。”

  吴居厚与章惇关系匪浅,现在极力想要挣脱于党争,做些实事。

  只是这些想法,显得有些不切实际。

  吴居厚憨厚的脸皱成一团,犹豫半天,只得道:“官家,臣倾向于直接转为纯粹的运送衙门,若是继续拖延,涉入地方,于‘新政’利弊难说,不如干脆一点,集中精力,推动地方制度落实。”

  赵煦见他这么说,心里也在思索。

  转运司,对于大宋其实很重要,地方上的钱粮,绝大部分依托于转运司。突然削减权力,不止是地方出现权力真空,在财政上,也非常容易出现问题。

  赵煦思考一阵,突然说道:“转运司,要一分为二。收税权力,划归地方,或者设立新的税赋衙门。转运的依旧隶属户部,或者设立专门的漕运衙门。皇家票号,要继续推动发展,若是发展起来,不止是粮食可以省去相当一部分运来运去。铜钱,也可更方便。”

  大宋的漕运,比后世的更加艰难。理论上,船运技术以及河道是差不多,问题在于,大宋的主要货币是铜钱,一贯铜钱二十多斤,相当于一两银子二十多斤,每年数千万贯铜钱的来来往往,不比粮食轻多少。

  吴居厚自然也知道,但对于交子,他一直心存顾虑。

  不说皇位更迭后,会不会再次将交子变成一文不值,单说依现在朝廷来说,有一天‘新党’再次被扫除朝廷,要是一夕废除了皇家票号,那将是天大的灾难!

  赵煦能从他的表情看出来,眸光变得犀利,道:“户部一定要全力支持皇家票号的工作!”

  吴居厚神色一凛,连忙道:“臣领旨!”

  赵煦静了一会儿,才道:“该说的,朕都与你说了,过些日子,朕要出京巡视,你随朕去。”

  “臣领旨。”吴居厚再次抬手。

  “去见大相公。”赵煦道。

  “是。”吴居厚应着,退出了垂拱殿。

  赵煦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他走了,这才摇了摇头,自语的道:“朕这身边,怎么就没个察言观色的奸臣呢?”

  赵煦有些羡慕,历朝历代那些皇帝,身边不乏察言观色的‘好臣子’。只要皇帝一眨眼,就能知道心意,然后办的妥妥当当,让皇帝开心舒坦不已。

  陈皮站在一旁,这时,杨戬断了杯茶,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他比陈皮大了近两轮,脚步轻如猫,将新茶放到赵煦手边,拿起另一个茶杯要退下。

  赵煦余光一扫,忽然道:“杨戬,听说,你最近又收了不少干儿子?”

  杨戬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茶杯,躬着身,道:“回官家,是,是收了几个。”

  赵煦摆了摆手,挥退他。

  杨戬心头战栗,不敢多问,连忙又端起盘子,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陈皮瞥着杨戬,目光趋于冷漠。

  杨戬的一些小动作,都在他眼里。

  背地里,拉帮结派,在宫里悄悄扩大势力。明面上,极尽讨好官家与宫里的妃嫔,野心勃勃!

  至于杨戬贪腐索贿,各种克扣,陈皮心里都有一本账。

  赵煦好似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继续处理起他的政务。

  杨戬退出垂拱殿,头上是冷汗涔涔。

  他太知道那位年轻官家的手段了,宫里几经清洗,不知道死了多少,无声无息消失了有多少人!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杨戬在宫里几十年,自然不傻。不会不明白,官家不会真的随口与他废话。

  只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在宫里,收个徒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多收几个也没问题。

  那,是哪里出问题了?

  杨戬心头不安,快速离开,准备去找人商议。

  这会儿,吴居厚来到了青瓦房,正与章惇,蔡卞说着刚才与赵煦的对话。

  蔡卞有些感慨,道:“官家终究是官家。”

  五千万贯,内库没有那么多,应该是皇家票号经营所得的最高点。

  为国,倾尽所有。

  第五百六十六章 反击

  章惇对赵煦这次的‘慷慨’也是十分震惊。

  要知道,哪怕是神宗皇帝,对于外廷‘借钱’,也是要利息的,并且会再三催促归还,生怕外廷拖久了不还或者还不上。

  章惇等吴居厚说完,这才道:“官家倾尽所有,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能一味所求。对于皇家票号的钱粮,户部借的每一分,都需要我签署。对了,一般是采取什么形式借还?”

  吴居厚道:“一般是根据我们的要求,现钱或者粮食。不过,皇家票号的钱粮也不在一处,借调麻烦。如果我们要用的地方有皇家票号分号,一般会在当地给付。现在形式,一般是现钱现粮与交子,各有一半。”

  蔡卞这时看着吴居厚说道:“如果是官家内库出的交子,倒是可以信任,也能省去诸多的舟车劳顿与火耗。还能避免其中不少的上下其手。”

  章惇认可前面的,对于减少贪腐,他心里不置可否。

  面色严肃,认真,章惇看着吴居厚,道:“皇家票号那边,要多多协助。朝廷与官家仔细商议过,‘天下钱粮汇于汴京’,弊大于利,要适度调整。若是有皇家票号的交子,居中调度,可以省去不少力气。”

  吴居厚抬起手,犹犹豫豫的道:“下官也认为若是真能如此,未尝不是幸事。下官等担心,这皇家票号不能长久,将来若是猝然崩塌,后果不可想象。”

  章惇听着,与蔡卞对视了一眼。

  蔡卞微微点头,看着吴居厚,交底似的道:“皇家票号的事,你不用担心。这只是刚开始,将来,朝廷会设立专门的主管衙门,并且,皇家票号也不会一直一家独大下去。”

  吴居厚憨厚的脸色不变,小眼睛眨了眨。

  蔡卞这样的话,别说他了,就是四五品那些官员,能糊弄过去的也不多。

  皇家票号,那是官家的内库。主管衙门,不会一直一家独大?

  怎么可能!

  章惇适时接过话头,道:“对于国库空虚,政事堂有诸多应对手段,尽可能的开源节流,未来三年,大家都要辛苦一点。”

  朝廷支出大增,税收大减,此长彼消之下,日渐的捉襟见肘。

  作为户部侍郎,吴居厚深感压力。

  他放过了‘皇家票号’这个敏感话题,抬起手,道:“说到开源。下官想来,一个是对于商业的整顿,尤其是海贸,或许会有所助益。另一个……就是互市。若是与辽,李夏,吐蕃,甚至是大理国等开放互市,由下官来操持,不敢多说,一年增加个五百万贯的收入,还是有可能的。”

  作为户部侍郎,他知晓辽国,李夏以及吐蕃的情况,大宋这边要是放得开,完全可以大幅倾销‘非管制’商品,利润绝对惊人!

  蔡卞神色肃了几分,道:“商贸的事,户部尽可操弄。关于互市,这一点,朝廷还要再斟酌,你莫要过多期望。还有,政事堂已经决定,对盐铁矿等,要收紧,不能这么散漫了。”

  吴居厚也提过这个想法,只是这一块,大宋国政百余年,牵涉又太大,朝廷一直较为谨慎。

  “需要户部来把握吗?”吴居厚问道。

  章惇道:“不用,这件事,朝廷会设立专门的,新的衙门,直接隶属于政事堂。”

  吴居厚胖脸动了动,近来朝廷设的新衙门越来越多,并且‘隶属于政事堂’的占了绝大部分。

  这也预示着,朝廷对于权力的集中,还在不断的继续。

  蔡卞好像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眼外面,道:“户部的责任重大,我们与梁尚书谈了很多次,有很多事情谈不拢,你要继续用用心。另外,对于户部的一些权力,政事堂考虑着,要单独拿出来,组建新衙门。比如户籍,比如一些税赋,田亩等等,你心里要有数。”

  吴居厚嘴角动了动,他心里刚才还想着朝廷的中央集权在加剧,这又来了。

  这是要将户部的权力,直接拉到政事堂之下,更利于政事堂管控。

  夹在户部与政事堂,‘新党’与‘旧党’以及与章惇的私人关系等错综复杂的网络中间,吴居厚正想找借口推脱,却见裴寅快步走进来,道:“大相公,出事了。”

  裴寅是一个定力,只礼数的人,少见他这么冲进来。

  章惇倒是神色如常,道:“什么事情?”

  裴寅道:“大理寺那边派人传话,原洪州知府应该的族人进京,要敲击登闻鼓,为应冠洗清冤情。”

  蔡卞一怔,神色若有所思。

  应冠是原江南西路,洪州府知府,在抵抗贺轶为首的巡抚衙门推行‘新政’,他是众所周知的主力。

  在贺轶死后,应冠与栾祺等人,在被押送入京受审之前,在洪州府大牢里离奇‘自杀’。

  现在,他的族人入京,要敲登闻鼓喊冤。

  这里面,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以应冠的罪名,不说抗拒‘新政’,就是那些贪污受贿之类,斩立决个十次是没问题的。

  偏偏,在宗泽到江南西路没几天,应冠的族人就要敲登闻鼓!

  经历过无数宦海争斗的章惇,自然心头更是明亮。

  吴居厚挺着肚子,胖脸皱了皱,心里是暗自叹气。

  这是江南西路那帮人开始反击了。

  或许,这还不算是反击,只是一个试探。

  章惇拿起茶杯,静静的喝茶。

  蔡卞沉思一阵,与章惇道:“这件事,怕是要闹腾起来,得想办法摁住了。”

  章惇喝了一口,又放下,道:“摁不住。他们有备而来,我们要是强压,只会激起更大的事端。刑恕怎么说?”

  刑恕,大理寺少卿,大理寺的实际负责人。

  裴寅连忙道:“登闻鼓,是归御史台管理的,只是有人提前告知了大理寺,刑少卿才知道,特意派人通知。”

  蔡卞会意,看着章惇道:“登闻鼓一响,满城皆知,官家要召见,甚至要开朝会,一来一去,又是攻讦我们的浪潮。”

  章惇剑眉一挑,淡淡道:“他们还是没搞清楚,这个朝廷,是谁说了算。传话黄履,先发制人,将应冠等人革除一切官职,继续追查,并追剿贪腐不法所得。”

  “责成御史台,将应冠等人‘自杀’一案,下放江南西路,命江南西路速速查清,或者派使,与那些族人一起返回洪州府。”

  “对于登闻鼓的,御史台要严加看护。”

  蔡卞听着章惇的话,突然想起来了,登闻鼓不是谁想敲就能敲的,没有在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走一圈,在强力人物的帮忙下,连登闻鼓的边都摸不到!

  第五百六十七章 惊呼

  大宋高层,还在加速整合,统一施政思路,尽可能的弥合分歧。

  但所有事情,都不是他们想怎样就怎样的。

  一行三十多人,有男有女,老人孩子,几乎是一个家族都突然来到了京城。

  小半个时候后,御街上。

  文峰成站在一处酒楼的二楼,推开窗户,看着这一群人。

  他面无表情,目露沉吟。

  “衙内,江南西路,太出格了。”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年人,摇头说道。

  从江南西路上下齐心的抗拒‘新政’,贺轶之死,继而应冠,栾祺等十多人莫名其妙在牢里‘上吊自杀’,现在,更是这么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喊着要敲登闻鼓为应冠喊冤。

  这桩桩件件,哪一个都足以让朝廷震怒,何况还是一连串的事。

  文峰成瞥了他一眼,道:“你认为,这背后,是什么人在谋划?”

  中年人,是文及甫的门生,名叫韩承。

  韩承还是摇头,道:“衙内,这背后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我想,朝廷也不在意。江南西路搞出的事情越多,朝廷占的理就越多,就越能大张旗鼓的整治江南西路。若是换做我,我还会推波助澜,将这些事情搞大搞臭。”

  文峰成轻叹一声,道:“从我知道的来看,先生说的怕是对的。朝廷上下,对江南西路的各种案件的调查,并没有多么在意,更像是顺手而为,他们更在乎‘新政’的推行。”

  韩承似乎是习惯性的摇头,忽然间,他一怔,在街面上,他似乎看到了文及甫。

  他心头一惊,连忙收回眼神,继而又故作镇定的笑着道:“衙内,你刚才说这件事,朝廷打算打回江南西路,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文峰成倒是没有注意到他爷爷,一脸惆怅的点头道:“北方各路,离京城太近,都在眼皮子底下,并且‘新政’推行了近两年。朝廷,现在迫切的想要在江南打开缺口,江南西路,是朝廷目光的重点。”

  对于‘绍圣新政’,身为‘旧党’世家,文峰成也是忧心忡忡,又徒呼奈何。

  韩承见文及甫悄然消失在一个转角,心里稍松,又看向应家那一群人。

  这些人,身穿孝服,打着帆,哭哭啼啼的走向宣德门方向。

  文峰成见这些人真的要去敲登闻鼓,神色有些凝重。

  “走,去盯着。”文峰成转身下楼。

  这些人不管是否能敲成登闻鼓,事情绝对小不了。他要看看,朝廷到底要怎么处置!

  “官人,你死的冤枉啊……”

  在白帆之后,一个中年妇人,大声哭喊,满脸的泪水。

  身后还有一群妇孺,哭哭啼啼,伤心欲绝。

  在他们身前,有几个穿着便服的官员模样的人,一脸愤恨色的给他们领路,逢人就义愤填膺的说话。

  “应知府,在任上兢兢业业,为君为民……”

  “现在,他被奸人所害,江南西路各级官府,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发至今,几个月过去了,没个说法!”

  “伸冤!必须为应知府等人雪清冤屈,还以清白!”

  围观的人非常多,寻常百姓其实对应冠是谁都不知道。只有那些身在官场,又关注于江南西路的人,才能了解多一些。

  不少人神情晦涩,许多人暗自得意,三三两两的满脸期待。

  这些是苦主,不论是朝廷安抚,还是强压,都是‘把柄’,朝野都能借机闹大!

  应家这一群人,转过宣德门,向西去。

  只是,在宣德门口,哭声更加的大,凄厉,伤心欲绝。

  有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小型的船桨,看着这一群人,有些不明白,抬头看向她身旁的父亲,道:“爹,他们这是干什么?”

  寻常人家出殡,也没有这样的。

  李格虽然不出仕,却是读书人,家里藏书甚富,也对朝野风声知道不少。

  闻言,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轻声道:“妮儿,这世上龌龊诸多,尤以官场为最。为父不仕,希冀你将来,也莫要入仕宦之家。”

  小姑娘已经十一二岁左右,眨了眨眼,反问道:“不嫁仕宦之家,那我嫁什么人?”

  李格顿时语塞了。

  他自然不会让她宝贝女儿加个普通百姓,受苦受累。但除了百姓,大宋哪还有不是仕宦之家的?

  就是他李家,哪怕他不仕,可李家,一门七进士,名噪天下,多有为官,乃是地地道道的仕宦之家!

  不嫁仕宦,不嫁寻常百姓,还能嫁什么人家?

  李格低头看去,就看到仰着脸的小姑娘,双眼里都是狡黠之色。

  李格哼笑一声,没理会她,抬头看去。

  只见应家一大群人,继续向西走,哭哭啼啼,就差敲锣打鼓了。

  “那里,是御史台的方向,他们是要去御史台吗?”

  李格即便不在官场,却也知道,应家这么一闹,开封城人尽皆知,朝廷想要压都压不住。

  ‘怕是,朝廷要头疼了。’

  李格心里自语。

  小姑娘手里拿着小船桨,显然是要去游船,看着御史台方向,她突然脆生生的道:“爹,有禁军来了。”

  李格一怔,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一队禁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冲着应家那群人。

  李格眉头皱起,神情不好。

  要是朝廷采取这样的手段镇压,整个大宋都得乱套!

  国朝,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引领,围观,跟随的人群也是吓了一大跳。

  但有不少人暗自欣喜,就等着这群禁军出手,最好闹出人命!

  文峰成一直在不远处跟着,见状面色大变,忍不住就要出头阻止。

  韩承一把拉住他,瞥了眼前面,低声道:“衙内,不要乱动。这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

  文峰成满脸不安,道:“可这要是闹起来,这件事就没办法善了了。”

  ‘杀害遗属’这要的恶劣罪名要是安到朝廷头上,怕是章惇都受不住!

  韩承的目光还是在前面看来看去,低声道:“衙内,我跟你保证。就在这条街上,不敢说尚书,六部侍郎,少说也有四五个!另外,那些不是禁军,好像是某位相公的侍卫。”

  文峰成一怔,这才仔细看去。

  他发现,出现的这些‘禁军’,虽然穿着禁军甲胄,又有些区别,头盔,靴子,佩刀,并不是宫内禁军的佩饰。

  “是大相公的!”

  文峰成惊呼道。他陡然认了出来,毕竟也是常见。

  第五百六十八章 青天大老爷

  韩承也是变色,大为意外。

  章惇的侍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要做什么?

  最前面的应家人,本来哭丧正哭的撕心裂肺,见一大群禁军迎面而来,都吓的呆住了,哭声戛然而止。

  那群侍卫来的很快,迅速将应家这群人给围了起来。

  不知道多少人双眼闪烁闪烁,心头难抑激动。

  为应家人领路的一个中年官员模样的男子,立刻站出来,大声呵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难道连未亡人都不肯放过吗?”

  他话音一落,一身官服的御史中丞黄履从侍卫押班的后面出来,他面色威严,高昂着头,俯视着这个中年人,淡淡道:“什么叫做连未亡人都不放过?你这句话是暗示什么,指控什么人害死了应冠等人吗?”

  那中年人一见黄履突然出现在这里,吓了一大跳,慌忙抬手道:“见过黄中丞,下官绝无此意,只是这些禁军来势汹汹,不由脱口而出。”

  黄履余光瞥了眼应家一群人不敢说话,便与这中年人道:“你是哪个衙门的?带着应家人招摇过市,弄的开封城里满城风雨,宫里都不得安生,大相公前不久被官家叫去,解释了半天,又责成我亲自出面,查问清楚这件事。这些不是禁军,是大相公的侍卫,我出宫匆忙,没有扈从,大相公就让他的侍卫跟来了。”

  领路人,应家人以及一路跟随或者暗中围观的人,听着黄履的解释,有松口气,有人暗叫可惜。

  那被黄履质问的中年人,头皮有些发麻。

  他不怕章惇,蔡卞等人,给他机会,可以当着面怒喷。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谁敢?

  中年人有些慌,抬着手,陪着笑道:“下官原是工部郎中,现在赋闲在家。应知府是下官多年老友,他含冤而死……”

  黄履背着手,冷哼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你因为贪污索贿,被人告发,被革了职。哼,就你那些事,叛逆个十年二十年都不多,能让你体面归乡,是官家宽仁。你现在又跳出来,说应冠等人是‘含冤而死’,你这是信口开河,还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是大街上,应家人在场,还有无数百姓围观。你当着我们的面,拿出来,我给你保证,只要证据详实,我现在就给你判了。”

  中年人脸角不由抽了抽。

  他带着应家人,一是博取直名,而就是搞事情。哪有什么证据。

  应冠等人在洪州府作威作福,油水捞的足够。黄履咬着‘贪污索贿’四个字,谁敢给他辩驳,谁敢说他‘清白’?

  中年人含含糊糊,不敢开口。

  应家人最是知道,也是被人推上京的,面对京中大官,那是大气不敢喘,怎么会多说一个字。

  至于围观的人,竖起耳朵,颇为期待的模样。

  文峰成就悄悄站在不远处,将黄履的话,一字不漏的收入耳朵里。

  他回头看向韩承,低声道:“你说,黄中丞会怎么收场?”

  韩承摇头,道:“很难。应冠等人有罪不假,但他在牢里被害也是真。应家人要是咬住这一点,朝廷就得为这些‘遗属’伸冤。”

  文峰成点点头,又看向那些侍卫。

  他可不相信,这些侍卫就是‘顺手’来保护黄履的。

  黄履见那中年人不说话,目光又环视一圈街道两边。

  不知道多少人悄悄藏到人或者物体后面,门窗都无声关小了一些。

  黄履面色威严,他知道他来的已经晚了,藏着无数的人在等着看好戏。

  他扫视一圈,落在应家那领头的未亡人,淡淡道:“你就是应家大娘子?说说吧,你伸的什么冤,有什么证据。本中丞也不去府衙了,就当街为你处理。”

  应家大娘子神色惶恐,那见过京中这种大官,目光求助的看向那中年人。

  那中年人就怕黄履秋后算账,一挺大肚子,沉声道:“黄中丞乃是青天大老爷,问你什么,就答什么,真有冤情,中丞自然会为你做主的!”

  黄履神色如常,一直在警惕着四周,他很想看看,会有什么人跳出来,给他发难。

  要知道,应冠等人的案子,拖了一段时间,是江南西路无能,才‘逼迫’应家上京喊冤的。

  不远处的韩承,一直注视着黄履以及四周,他人群之外,再次看到了文及甫,心神一惊,不敢多想,连忙低头,笑呵呵的道:“衙内,我明白了。那黄中丞之所以带这么多侍卫来,就是为了震慑,我看,今天是没人敢跳出来了。”

  对于韩承的突然笑呵呵说话,文峰成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陷入思索,道:“不止是。黄中丞出现在大街上,真要辩驳起来,应家人占不到理。他们主要是想搅混水,不是为了什么伸冤。”

  韩承只是在转移话题,又瞥了眼,见文及甫还藏在那,心头不安,随口接话道:“应该是。黄中丞要是当街断案,那就能扳回局势了。”

  应家大娘子犹豫了一阵,突然跪扑在地,大声哭喊道:“青天大老爷,求您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我家主君就是再混账,自有官家,有朝廷惩治。可在大牢里被人谋害,死的不明不白,求青天大老爷查清安静,将恶人绳之以法,让我们孤儿寡母有个地方哭坟……”

  应大娘子的话,显然是有人教过的,避重就轻,强调了他们‘孤儿寡母’。

  黄履背着手,威严的点点头,沉声道:“应冠等十几人,在洪州府大牢齐齐‘自杀’,这件事蹊跷无比。朝廷勒令江南西路严肃查办,至今也没个回报。应冠又是前任洪州知府,这里面任谁想都知道水深得很。你们是他的亲眷,有什么证据,可提交给我。我刚刚从政事堂出来,已经请命,亲自前往江南西路,不查个水落石出,本官这顶纱帽,就不要了!”

  黄履在大街上,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那中年人越发头皮发麻,这与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

  今天本来是要去大闹御史台,然后去登闻鼓前哭坟的。

  现在黄履将他们堵在这里,真的扮作了青天大老爷,情势完全翻转了。

  中年人头上冷汗涔涔,他只是被推出来的小人物,没胆子与黄履作对。

  黄履,是章惇的左膀右臂,是章惇手里最锋利的剑。这么长时间,倒在黄履手中‘旧党’不知道有多少!

  黄履行事,可不是拿到证据,就将你打发去外地那么简单。那是毁的彻底,是‘身败名裂’,几代世家都能被他毁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狠辣手段,谁敢轻易去触怒!

  应大娘子哭喊着,忍不住还是抬头看向那中年人。

  他们是被承诺了诸多好处,这才冒险上京的。她到底是个妇人,面对这样的朝廷重臣,除了预先教的措辞,其他的不敢多言!

  中年人余光急急的四处寻找,想要找到什么人,或者什么暗示。

  但他没找到一个人。

  楼上的韩承将他的表情,动作看得分明,脖子控制不住的阵阵发冷。

  他心里害怕极了,已经开始想着,怎么逃离文家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念念不忘

  黄履背着手,神色平静的看着应大娘子,实则心底暗自防备,在等着一些人跳出来。

  除了章惇的侍卫,他只身前来。

  他既然来了,自然是做足了准备,就等着有人跳出来了。

  应家人突然出现在京城,不是即时发生的,显然有人图谋已久,早早的就送上京了。

  他们的目的,除了抹黑朝廷,阻碍‘绍圣新政’,还藏着什么其他见不得人的谋算?

  那个工部郎中中年人,没有得到场外暗示,不敢吭声。

  他是这里的小头头,他不说话,其他人就更慑于黄履的威严,不敢乱动。

  应家大娘子只能跪趴在地上哭天抢地,仿佛一个字说不出来。

  其他应家人好像刚反应过来,纷纷大声哭嚎起来。

  黄履眼神里寒芒一闪,见确实没人跳出来,便淡淡道:“本官不日就会南下,你们要是有什么证据,就送到御史台。没有其他事情,就不要在大街上哭哭啼啼,为难开封府的衙役了。”

  说着,黄履就慢慢转身。

  他转的很慢,好像故意给什么人机会。

  一个茶楼的阴暗角落,文及甫盯着转身的黄履,神情变幻,眼神闪烁,挣扎。

  他很想再推一把,但又内心胆怯,顾虑重重。

  而今不是先帝朝,先帝会‘顾全大局’,对于朝廷重臣极其尊重,是以,有司马光等人在前面与王安石死磕,他们这些底下人做事,就无所顾忌了。不会死,不会丢官,更不会连累亲族。

  而今,‘旧党’没人顾及,‘新党’正在疯狂报复。别说他小小的文及甫了,就是他老子文彦博,敢在‘新政’上唱反调,那也是顷刻间身败,家亡,牵累亲族无数!

  与文及甫想法类似的人有不少,在各处眼见着黄履要走,是蠢蠢欲动,想要借机发难。

  可是,黄履的动作很慢,那些禁军手握刀柄,虎视眈眈。

  没人出头。

  黄履心里冷笑:这帮人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他真的就转身走了。

  他带来的,章惇的侍卫,跟着他离开。

  应家人哭喊声陡然小了很多,抬起头,泪眼婆娑,不少人面露茫茫,看向一路令他们来的那几个人。

  那原本的工部郎中的中年人,目送着黄履的背影,神情渐渐凝重。

  黄履的突然干预,打了他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同时,他还担心,黄履记恨上他,回头就搞清算!

  这会儿,他心里是忐忑不安,难以镇定,见着应家一群人看向他,强自镇定,微笑着道:“既然黄中丞这么说,那自然是要信得。我安排你们住在鸿胪寺,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多谢多谢……”

  应家一群人,感恩戴德,不少人甚至磕头。

  应冠在世的时候,应家这一支自然是风光无限。可应冠被下狱后,应家内部就对应冠这一支的家产展开了争夺,等应冠一死,就彻底没了遮掩。

  应冠这一支的应家,其实是被赶出洪州府的,相当的落魄。

  应家人打着帆,哭哭啼啼的转向鸿胪寺方向。

  那几个领头的对视着,三三两两的悄然离开。

  本来热闹的大街,似乎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那些围观的人,走的更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韩承还站在文峰成背后,他已经看不到文及甫了,心头安定了一些。

  他表面上是笑呵呵,心里是七上八下。

  他怎么也想不到,文及甫会涉入这件事里。虽然可以解释,文及甫出现在这里,只是一种巧合,或者就是如大多数人一样,是来‘看热闹’的。但韩承还是能够清晰的判断,文及甫,在这件事上,深深的参与了其中!

  文峰成倒是没有察觉到那么多,见人都散了,心里松口气,道:“看来,朝廷还算克制,没有硬来。”

  文峰成一直在担忧,朝廷借机扩大事态,更加深入的插手江南西路。

  不过,从现在看来,朝廷还是相当克制的。

  韩承连忙收敛心神,道:“不过,那黄中丞说,他要亲自去江南西路,前面已经有一个林相公了。朝廷对江南西路,是在不断发力,可能要天翻地覆了。”

  文峰成想起了政事堂,为江南西路准备的那一堆堆政策公文,还没有下发,正在等待时机。

  这些公文一旦发出去,江南西路只要稍微执行,就可能引起巨大波澜!

  文峰成又看了一会儿,见人散了差不多了,一些暗地里也是开门关门,他没兴趣多管多问,直接转身,准备回政事堂,道:“最近事情太多,我估计也不太能回去了,府里就麻烦了。”

  韩承跟在他的身后,准备下楼梯,忽然间道:“衙内,近来的事情确实不少,关于‘大赦’,官家的旨意什么时候下?”

  关于大赦,其实朝廷大议上已经通过了,诏书也已经拟定好了,却迟迟没有出宫。

  文峰成倒是知道,摇了摇头,轻叹道:“有人借机,要求将皇城司里关押的人转到刑部大牢,引起了李相公不满,刻意压着,不给放出来。”

  皇城司里关押的人,大部分是‘前朝’,也就是高太后垂帘听政时候的各级官员,包括一些大人物,如曾经的中书侍郎范纯仁。

  这要从皇城司里将人弄出来,目的就不那么单纯了。

  韩承心思通透,转眼间就明白,也清楚李清臣为什么生气,压着这道大赦诏书不肯放出来了。

  文峰成刚到一楼,转向韩承,道:“你有什么人需要赦免?”

  韩承连忙道:“就是一个朋友,犯的错不大,在赦免名单中。”

  文峰成就不在意了,道:“我现在回宫了,你自己小心些。我听说,大相公明天要去开封府坐镇,听取开封府分地事宜,估计,开封府又要不平静了。”

  ‘开封府试点’已经两年,朝廷上下动用了无数人力与心力,其中不止有大笔钱粮砸进去,甚至还有军队的一度弹压,这才让一个小小的‘府’的试点,得以快速推进,两年时间,勉强进行到了‘分地’阶段。

  韩承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朝廷的动作是一个又一个,从来没听过。

  这‘开封府试点’要是真的分地了,朝野必然又要是一番热闹。

  ‘怎么就没个太平呢……’

  韩承心里叹气,想起了两年前。

  高太后垂帘听政,天下清平无事,俨然有仁宗皇帝时候的模样。

  令人称道,令人怀念。

  仿佛,还在昨天。

  第六百七十章 蠢货

  黄履可不管暗地里有多少人在看着他,有多少人想要借着应家搞事情。

  他一回到御史台,就阴沉着脸,将一干手下招来。

  看着身前的五个人,他沉声道:“四件事,第一,本官不日将南下,要带一些人。第二,应冠等人的事,需要坐实。证据,舆论,我都要。第三,京里一些人太过不安分,上面不高兴了,你们要做些事情。第四,皇城司里的人,得尽早彻底了结,不能拖了。”

  他桌子前,站在六个人,侍御史,主簿,监察御史不等。

  其中一个人上前,神色不善,道:“中丞,方才的事情,下官等听说了。这是有心人冲着我御史台来的,必须要严厉回击!中丞南下,事关‘新政’,大意不得。下官建议,除了江南西路御史,再抽调三十人,并请刑部,大理寺调人,并三司,掌刑罚,裁决大小!”

  接着,另一个上前,道:“中丞,应冠等人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下官今日便上书,并催促大理寺,将应冠等人的案子,尽早判定,以断某些人的妄想!”

  “应冠等人之事,须要快刀斩乱麻,或许会引出一些麻烦,但总比拖着强。下官附议。至于京城里不安分的人,下官等认为,我御史台还是太过仁慈了,权威不足,下官的意思,以应冠之案为列,速判重判,以定人心,慑奸邪!”

  “中丞,皇城司里的人,下官认为,不论他们是否是曾经的重臣,元祐已处理完善,没有必要再重审或者其他什么,关在皇城司与天牢,都是一样。下官之意,借着大赦之风,将他们遣送出京,分关押于各地,以彻底了结这些人与事。”

  黄履听着一众人的讨论,面色如铁,道:“你们说的都很好。现在诸事繁杂,纷纷扰扰,没休没止!不怕告诉你们,刚才,我见的不止是大相公,还有,官家也在青瓦房!官家的意思很简单:我大宋没有什么‘新党’、‘旧党’,这个党,那个党的。都是我大宋的股肱之臣,想法与态度都是一致:革除弊政,除旧迎新!允许以及尊重有不同想法的人,但,胆敢在国政大计上,与朝廷,与官家唱反对,祸乱朝廷,动摇民心者——其心可诛,绝不宽宥!”

  在场的一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抬手,躬身,满面肃容。

  黄履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就按你们说的做。我不在京的时候,凡事由蔡相公做主。蔡相公兼任御史大夫,这一点,你们务必记清楚了。”

  “下官等领命!”

  一众御史,抬手应声。

  黄履见这些人态度与精神都很不错,暗自点头,道:“去吧。另外,对于一些没有官职,又不适合留在京城的人,让人劝劝,请他们回家养老吧。”

  能留在开封城的,要么是几代积累,要么就是来奔前程的。

  能被赶走的,自然就是来奔前程的。

  至于‘不适合’三个字,那就是掺和了一些他们不应该掺和的事情了。

  “下官等明白。”御史们抬着手,声音浑厚,隐含着冷意。

  黄履摆了摆手,挥退了他们,看着桌上的空白公文,拿起笔,在扉页上写下了:御史台改革奏议。

  朝廷改制,改变的,不止是原本的三省六部以及所谓的三司,慎刑司等奇奇怪怪的机构。御史台,作为最重要的监察机构,也在深入的改革中。

  ‘置在地方,辖于朝廷,小事裁决,大事转达。无碍各路,专于监察,事无巨细,清政安民……’

  黄履神情肃色,边思边写。

  政事堂。

  黄履在走后没多久,到政事堂‘告状’的人就多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各种奇奇怪怪的奏本,也是飞速而来。

  章惇,蔡卞的值房在青瓦房,政事堂内的人不得而知他们的态度。

  倒是文相公的值房,今日格外的安静。

  往日里,文相公的值房是安静的,但来来往往办事的人也不少。可今天,鲜少有人踏足。

  没来由,没人知道原因,就好像突然间变得冷清,门可罗雀了。

  文峰成从外面回来,看着诡异的安静,不知为何脖子一冷,四顾的走入文彦博敞着门的值房。

  文彦博倚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好似听到了文峰成的脚步声,淡淡道:“关门。”

  文峰成神色一惊,连忙关好门,快步上前。

  文峰成神色凝重,倒是没有惧色。他没犯错,那就不需要太害怕。

  只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太爷爷这般生气?

  文彦博眼睛没有睁,语气中却难掩愤怒,道:“你的那个大爹爹,入京了。”

  文峰成怔了下,继而陪着小心,道:“太爷爷,是我大爹爹做了什么?”

  文彦博这次睁开眼,苍老的双眼里,都是愤怒,道:“他刚才出现在大街上,就是那应家人闹事的地方。”

  文峰成也是心思通透之人,瞬间身体冰冷。

  他看着文彦博,声音都在打颤,道:“太爷爷,我,那些人,是大爹爹招来的?”

  文彦博冷笑,道:“他六十多岁的人了,全都活到了狗身上!他以为,他没有出面,章惇,蔡卞等人就查不到他?我都能知道,在这开封城,他能瞒得过谁!?蠢货!”

  文峰成身体越发的冰冷,忍不住的向背面看去。

  那是一道墙,可在墙的后面,隔着不远,就是青瓦房。

  章惇,蔡卞等人知道了,他们现在在想什么?谋算着什么?

  文彦博见文峰成少有的不镇定,表情又慢慢恢复平静,强压怒火,道:“不用那么担心。我还没死,你待会儿去找他,将他叫到府里。给我将他关到密室里,没我的允许,这辈子他就别出来了!”

  文峰成心头还是阵阵不安,又走近了一点,低声道:“太爷爷,我大爹爹就是因为没官……才被人利用,不如,给他个一官半职,就在老家,不省心的多吗?”

  文彦博眼神骤冷,道:“等我死了,你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没死之前,文家决不能因为你们而被抄家灭族!”

  文峰成脸色大变,哪还敢为文及甫多辩解,慌忙道:“孙儿糊涂,这就去。”

  文峰成说着,就快步转身,要去找文及甫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结束了

  在文峰成走出政事堂的时候,文彦博轻叹一声,拿起拐杖,离开政事堂,转向后面的青瓦房。

  青瓦房内。

  章惇与蔡卞更加的忙碌,纵然再多纷扰,他们此时也算是棋手了。

  大宋在他们的棋盘上,有两个巨大的支点,一个是开封府,一个是江南西路。

  开封府,他们动手的早,基本上被他们牢牢掌握,而今,江南西路是重中之重,确实没想到,他们在江南西路点的火还没烧起来,‘旧活’已经延生到京城了。

  裴寅的桌子,就在二人对面不远处,他低着头,忙碌着属于他的事情。

  皇城司的触角遍布京城,文及甫出现在人群中,第一时间就汇报到了政事堂。

  裴寅不敢抬头,余光更不敢乱动。

  文及甫牵扯入应家人入京,不管是主谋还是协从,都将文家拉了进去。

  那么,文彦博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裴寅不敢多想。

  他对面不远处的章惇与蔡卞,仿佛刚才没听见,专心致志的审阅奏本,书写公文。

  只是过了不多久,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裴寅,耳朵突然动了下,转头看去。

  他看到不远处的文彦博,拄着拐,独自一人,向着青瓦房走来。

  裴寅神情变了又变,不知道文彦博的目的,刚要起身。

  章惇专注的看着的奏本,手却抬了起来,轻轻压了压。

  裴寅立刻会意,无声的坐下。

  蔡卞更是无所觉模样,认真的书写着什么。

  文彦博拄着拐,慢慢走了进来。

  青瓦房,静,静的不太寻常。

  文彦博感觉到了,心里又是一叹,拄着拐,迈入青瓦房,在章惇,蔡卞桌子不远处的一张椅子坐下。

  他抱着枴,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道:“文及甫出现在街上,是给我去拿药。”

  蔡卞放下笔,面无表情,道:“文侍郎六十多岁了,腿脚还能这么利索,孝心可嘉。”

  文彦博下巴磕在拐上,道:“科举一事,我可以默认。”

  “不够。”章惇语气平静。

  文彦博道:“开封府的分地之类,我不持看法。”

  “不够。”章惇抬起头,目光如剑的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老脸抽搐了一下,淡淡道:“我不会答应你其他事情了。”

  蔡卞倚靠在椅子上,神情漠然,道:“文及甫出现在那,确实很巧合。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对文家,对你出手。这不符合官家定下的‘团结一致’的铁律。”

  裴寅不敢抬头。

  三位大佬的对话,貌似平静,没有丝毫的威胁,彼此态度强硬,却好像又留有足够的余地。

  裴寅却心头透亮,刀光剑影,暗藏杀机。

  文彦博听着蔡卞的话,转头看过去,目光冰冷,道:“你想怎么样?”

  蔡卞道:“官家要求朝廷团结一致。”

  文彦博面无表情,转向章惇道:“你应该很清楚,有些事情,我可以让步,有些决然不可能。哪怕文家覆灭,我也绝不答应。”

  文彦博没有说具体不答应什么事,但显然,他有底线,并且十分坚定的恪守。

  章惇剑眉犀利,直接道:“我要朝廷团结一致。还有,京城里不能再乱了。我们的主要精力,要集中在开封府与江南西路。开封府试点已经两年了,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开封府试点,积累了诸多经验教训,要开启另一个试点,就是江南西路。以江南西路为最后的试验,而后推行全国。力争在五年内,初步完成第一目标,就是户丁,田亩等事情上,要有一个结果……”

  章惇没有惜字如金,说的很多。

  裴寅坐直身体,表情严肃,认真的记录着他们这次谈话。

  这些,要封档留存,并报送垂拱殿的。

  文彦博慢慢闭着眼,脸角铁青,似有愤恨一闪而过。

  蔡卞没有说威胁的话,章惇更没有。

  蔡卞面无表情,双眼冷漠的一直注视着文彦博,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文彦博,是朝廷里最大的一个变数。他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再大的压力,都不曾让他真正低头。

  文及甫,是一个机会,也是他们最后的尝试。

  是他们,给文彦博,最后的一次机会!

  章惇罕见的长篇大论,还是与一个‘旧党’大佬。

  说了好一阵子,章惇顿了顿,喝了口茶,道:“对于江南西路,我们下了决心,任何人不可动摇!”

  文彦博已经听懂章惇的意思了,忽然转头向左侧看去。

  那是裴寅以及一干文吏的桌子以及值房,一墙之隔的不远处,就是垂拱殿。

  文彦博沉默以对。

  文彦博活了九十多岁,见了太多的朝野争斗,最激烈的,莫过于神宗朝,‘新旧’两党,漫山遍野,无处不在的争斗。

  可是,相比于现在的‘平静’,文彦博更希望是前朝。

  现在的‘平静’,是累累尸骨堆积出来的。

  等章惇说完,文彦博抱着枴,又默默许久,道:“江南西路,我没有看法。”

  科举,开封府,再到江南西路,文彦博一路没有看法,那就是对‘绍圣新政’没有看法,‘没有看法’,那就是不反对。

  在现今的改革大潮中,朝臣的‘不反对’就是支持。

  蔡卞对文彦博的这个‘没有看法’已经是十分满意,与章惇对视一眼,道:“江南西路,可以先走第一步了。”

  章惇道:“林希再有几天就到,江南西路试点的政令,不日下发。对于江南西路巡抚衙门,要尽快架构起来,六部,御史台,大理寺等等,要严密部署。对于江南西路的各项权力,要收拢上来,下半年开始,要全面推行‘绍圣新政’!”

  蔡卞没有理会文彦博,抬头看向裴寅,道:“你们拟好各项政令,并请官家盖印。三月底之前,一切的诏书,政令,人事等,都要下达到江南西路,确保将巡抚衙门树立起来!”

  “是!”裴寅连忙站起来。

  他余光瞥了眼文彦博,这位老相公,双手抱拐,神情沉默。

  蔡卞站起来,道:“我去一趟皇城司。”

  “我去。”

  章惇却先站起来,道:“你去御史台。”

  蔡卞想了想,道:“蔡攸要叫回来了。”

  章惇已经迈步,道:“蔡攸要回来,一些人该启程去了。”

  文彦博,全程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底,却一言不发。

  裴寅忙里忙外,不敢去看文彦博。

  随着文彦博‘没有看法’,预示着朝廷最后的磨合结束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亲信

  绍圣元年,正月底。

  赵煦出现在了鄢陵县的一处田头,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除了跟随赵煦的陈皮,刘横等人,就是开封府的一众人,开封府知府曹政,鄢陵县知县葛临嘉等大大小小官员二十多。

  赵煦走在田头,看着田地。

  这还是大冬天,积雪覆盖之下,除了冷硬的田垄,其实看不出什么其他的。

  赵煦手里拿着一个暖壶,目光极尽远眺,道:“一千五百顷?”

  葛临嘉连忙上前,躬着身,道:“是的官家。鄢陵县,以回购,开垦以及隶属于朝廷的田亩整合之后,进行了丈量与划分,目前,可划分的田亩,是一千五百顷。惠及百姓,至少万户。虽不能完全解决鄢陵县的土地兼并,但相较于几年前,不会那般尖锐……”

  赵煦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葛卿家所言,所为,朕深为满意。”

  葛临嘉面色一喜,谦逊的道:“臣之本分,不敢当官家赞赏。”

  赵煦摆了摆手,迈步向前走,道:“葛卿家身为鄢陵县父母官,所作所为,不止是鄢陵县的百姓,县志所述,朝廷心里也有一本账。这样的惠民之举,别说现在,就是后世,打到天边,那也是功莫大焉,自在人心。”

  ‘新党’现在被朝野攻讦,风评极差,‘奸党’之名,冠盖天下。所作所为,皆是‘乱政祸国’。

  葛临嘉又惊又喜又谨慎的陪在赵煦身后,眼神里都是激动。

  官家亲自到了鄢陵县,当众夸奖他,那就是入了圣心,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赵煦边走,边说道:“一千五百顷,确实足够解燃眉之急了。但对于‘新政’来说,还远远不够。时移世易,世界在变化,改革便是没有尽头。鄢陵县,要再接再厉,尽可能做到‘耕者有其田’,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在朝廷的‘新政’中,田亩,是重中之重,也是基础,打好这个基础,我大宋才能长治久安,强盛不衰……”

  “臣领旨,绝不负官家所望!”葛临嘉当即抬手,沉声应道。

  赵煦手里握着暖炉,感受着缕缕寒风,道:“鄢陵县做的不错,整个开封府也不错。朝廷要求的,基本上都达到了。我知道,政事堂多少还是不满意的,这样,朕晚上回去,宴请大相公,给你们说说情。”

  开封府知府曹政,慌忙上前,道:“多谢官家。”

  曹政表情真真实实的有些慌的。

  章惇昨天在政事堂会议上,公开点名批评他,指责开封府试点诸多目标没有达成、是曹政这个知府软弱,让一些人得寸进尺。

  曹政虽然被赵煦提拔,有资格列席政事堂会议,但说到底,曹政根基太弱,在章惇,蔡卞这样的大佬面前,经不起风吹雨打。

  但是有赵煦这句话,他神情就镇定了。

  赵煦走了好一阵子,基本了解差不多了,抬头看了看,好像有一个村子,便继续走,道:“开封府,你们能克服那么多艰难险阻,朕还是比较满意的,无需压力太大,朝廷那边,朕会给你纾解的。对了,曹卿家,大相公昨天说,要调你去江南西路?”

  这也是曹政刚才慌的原因。

  在昨天政事堂的会议上,蔡卞沉着脸,提出要将曹政调派去江南西路,任‘副巡抚’。

  一个汴京城的知府,位列政事堂会议,调到南方去做‘副巡抚’,这不止是品级降低,还是一种惩罚,是‘流放’!

  曹政极力保持平静,道:“是。”

  赵煦摆了摆手,道:“几位相公的一时怒话。昨天,朕与几位相公谈过,开封府,是京畿所在,开封府知府的位置不能低。曹卿家在‘开封府试点’上,劳苦功高,理当重赏。开封府知府加参知政事衔,位列政事堂。”

  曹政脸色惊变,刚才他还惶恐,会被打发出京,这转眼间,他就要拜相了?

  曹政身后的一众人,包括葛临嘉,都面露喜色与羡慕。

  参知政事啊,那可就要称呼一声相公了。

  并且,开封府知府,向来被称为‘储相’,这位‘曹相公’当初在‘官家亲政’一事上,鼎力支持官家,有‘从龙之功’!

  成为大相公,就是指日可待了!

  不等曹政惊喜回过神,赵煦又看向身后,落在沈琦身上,道:“沈卿家,过段时间,你去开封府,给曹卿家做副手。”

  通政使沈琦还没来得及答话,赵煦的目光又看向翰林院事陈河汉,道:“陈卿家,翰林院那边可以脱手了,过几日,去通政司做副使。”

  如果说,‘开封府知府上兼参知政事’,只是一种调整的话。但随着沈琦,陈河汉的位置变化,就是一种非常直接的安排了!

  曹政,即将离任开封府,步入政事堂!

  沈琦,即将离任通政司,执掌开封府!

  陈河汉,即将离任翰林院,执掌通政司!

  这一连串安排,是一条线,这三人的官场轨迹,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知道多少人心头震惊,这样简单直率的安排,在大宋绝无仅有!

  但又没人奇怪。

  这三人,在当初那场危险的‘帝后争权’中,是率先倒向,支持官家的人!

  当初这三人,在紫宸殿里十分靠后,名不经传,而现在,已经开始飞黄腾达!

  再用不了多久,这三人,都将在政事堂里,有一把属于他们的椅子!

  “臣叩谢官家天恩!”

  曹政,沈琦,陈河汉三人,齐齐下跪,行了大礼。

  赵煦上前,将他们扶起来,笑着道:“三位卿家平身。这升官是好事,却也不见得全是。‘绍圣新政’伊始,势必有苦又累,风雨加身。”

  曹政抬着手,沉色道:“启禀陛下,以忠心事君上,臣以公心谋国事,直率无私,无惧苦累,更不怕风雨!”

  沈琦与陈河汉对视一眼,齐声道:“臣等无惧苦累,更不怕风雨!”

  赵煦满意的笑着,伸手按下他们的手,道:“三位卿家之心,朕明白了。陈皮,将‘以忠心事君上,以公心谋国事’这句话记下,回去之后,朕要手写盖印,回赠曹卿家。”

  “是。”赵煦身后的陈皮应下。

  曹政激动不已,本来今天还忧心忡忡,却不曾想,随着官家走了几步,忧虑尽去,还展开了一片光明的前途!

  沈琦,陈河汉两人同样惊喜,他们将要走的路,是曹政刚刚走过的!

  只要他们‘忠心’、‘公心’,那么,曹政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

  拜相,就在眼前!

  第五百七十三章 南来北往

  赵煦这边还在鄢陵县巡视,施恩了曹政,沈琦,陈河汉三人。

  政事堂的章惇等人,同样没有闲着。

  先是以政事堂之名,发布了任命书,对政事堂以及六部诸寺,以及各地的巡抚,参政参政参议等,进行新任命调迁。

  一道道诏书,政令,从政事堂发出,到通政司,到六部诸寺,又飞向京城之外。

  这些诏书,政令,是‘绍圣新政’的一部分,也是‘绍圣新政’的体现。

  各衙门,接到之后,更是高速,激烈的运转起来。

  六部各寺,将早已经准备的各种公文,开始不断下发,落实政事堂的政策与要求。

  而在这些大衙门的滚动之下,一艘艘船,一队队人,从码头上船,在官道上车,奔赴大宋全国各地。

  其中最为重要的方向,就是江南西路。

  工部侍郎陈浖,此时正从应天府南下。

  他要考察全国的水道官路的整修情况,同时,他也在策划,从开封府到江南西路的官道与水路,将要着重修建。

  官船上,陈浖站在船头,迎面是刺骨寒风。

  他身旁站着工部的几个官员,讨好的道:“陈侍郎,这一段,是工部修好的,动用了数万民夫,这水深,增加了一丈,面宽增加了五丈之多。在沿河两岸,港口码头,吃喝用度,我们都准备的十分齐全……”

  陈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无悲无喜的道:“现在不用跟我说,下个月,朝廷就会轮番派人调查。无非是两个结果,一个,你们完成的很好,升官发财。其二,你们掩饰不过,丢脑袋的丢脑袋,抄家的抄家。”

  一众人吓的脖子发冷,兴冲冲的话,再也不敢说出口。

  现在,不是以前了,出了事,自然有人抹平,反正最多就是丢官,死不了,更不会有大的连累。

  毕竟,清平盛世之下,怎么会有大案要案?

  现在要是出事情,多大的事就是多大的罪过,不止自身难逃,更是会大肆诛连,牵累亲族无数!

  陈浖说完,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艘官船,道:“那就是刑部的船了,下个月,第一轮核查,由刑部抽签决定,总共一百二十人,先是河道,后是官路,为期半年。”

  他身后的一众人抬头远望,果然看到了一艘大船,四周十几艘小船,看上去就颇有威势。

  陈浖身后一群人悄悄对视,神情暗自凝色。

  工部的油水一向大,自元祐八年以来,那就是格外的大,一个个大工程,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钱粮,哪怕只是手里一松,漏一点点,也足够他们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早就习惯了上下其手,在这么大的油水面前,再森严的法度,再严酷的后果,都有人铤而走险。

  并且,他们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一窝人又一窝人!

  陈浖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些人的异样,神情若有所思片刻,转身入船舱,道:“将你们的进度与账簿拿给我看。”

  “是是。”

  本来还想糊弄的一群人,忽然警醒,很是有些慌张的应着。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刑部的大船上。

  这艘船上,来来去去不少人,四周的小船,一看就是运送钱粮的漕船。

  船舱内。

  朱勔手里提着一壶酒,正美滋滋的喝着。

  他身前,站着几个穿着刑部巡检司官服的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面露凶相。

  其中一个伸手抓过一些小菜,塞入嘴里,嘿嘿笑道:“老朱,真是没想到,这才两年,你不止做了官,还要做大官了!”

  另一个人看着手里的酒壶,道:“这是耀州的桂花酿?可是好酒啊,我以前只听过,连见都没见过……”

  朱勔神情得意,啧啧了一口酒,道:“这才刚开始,不是我跟几位哥哥吹大气,到了洪州府,想要什么都会有!大院,良田,美人,无数的钱,想要多少有多少……”

  朱勔本就是一个街面上的混混,纵然这两年混迹官场,可地面上的关系一直没断过,这次南下,他更是将这些都带上了。

  一个嘴角有刀疤的大汉,瞥了眼外面,伸过头,低声道:“兄弟,我听说,刑部的大人物十分看好你,兄弟们跟你混吃混喝可以,可不敢耽误你的前程。”

  其他几人陡然醒悟,连连嚷嚷起来。

  “大哥说的是,兄弟,咱们不能害你,下一处咱们就下船,等你哪天回京了,我们再给你接风洗尘!”

  “没错没错。兄弟,你现在要做大事的人,将来是体面人,我们不能耽误你……”

  朱勔看着几个相处多年大兄弟,神情感动,一拍桌子站起来,沉声道:“几位哥哥,有你们这几句话,不论我朱勔将来怎么样,只要有我的,就有诸位哥哥的。此去洪州府,不止是让几位哥哥享福,也得帮兄弟做点事情。”

  “为兄弟做事,义不容辞,兄弟,你说!”

  “说!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没错,再大的事情,兄弟们也帮你办到!”

  朱勔瞥了眼外面,拉过几人,头凑到一起,低声道:“几位哥哥,我此去洪州府,是任巡检,要处理诸多棘手的事,我在鄢陵县的事,几位哥哥都知道。这洪州府,水更深,官面上有不好弄的事情,我想请几位哥哥暗地里……”

  领头的那嘴上有刀疤的汉子,果断的低沉的道:“我懂了!兄弟放心,下一处我们就下船,抢先一步到洪州府,我们几个抢一个山头,招揽了个百十号人,兄弟有什么为难事,递句话!”

  朱勔大为感动,用力抱住几人,道:“好兄弟!”

  而就在朱勔与一群兄弟‘共谋大业’的时候,他们不远处,有一艘船,迎面而来。

  这艘船有些特别,旗帜是紫金色的,船头刻有莽龙模样。

  在甲板上,一群皇城司司卫,围在一张小桌前。

  蔡攸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书,在寒风中,静静的看着。

  霍栩就站在他身前,神情倒是平静,只是欲言又止了不知道多少次。

  “说吧。”

  蔡攸头也不抬,淡淡的道。

  霍栩终究是忍不住了,躬身道:“指挥,下官想问,这南皇城司,就这样让给那李彦了?”

  蔡攸目光依旧盯着书,嗤笑一声,道:“南皇城司,是我皇城司的,谁也抢不走。这一点,你们无需担心。关于南皇城司,还有李彦,要尽全力撇清关系,一点都不要沾染。是我们的兄弟,慢慢的找借口都调回京。”

  霍栩是聪明人,瞥了眼四周,没再多问,沉色道:“是。下官明白了。”

  蔡攸嗯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前面,自语般的道:“这来来往往的官船,还真的是多。”

  霍栩转头看了一眼,道:“是。下官听说,官家不久之后也要出京巡视。指挥,您,在陪驾名单上吗?”

  第五百七十四章 重心

  蔡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转头继续看向刑部的官船,道:“林相公,到哪里了?”

  霍栩心里盘算一会儿,道:“按照时间推算,此刻林相公应该在杭州府。但是,林相公的路线,速度不固定,说不准。”

  林希的南下,有一种‘突击检查’的意思。他经常变化路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霍栩说着,就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蔡攸。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蔡攸会突然注意到那位低调的吏部尚书。

  蔡攸听完,就又低头看书了。

  霍栩没敢追问。

  在洪州府,那位来自宫里的李彦太过强势,压的他们抬不起头,还抢走了南皇城司。

  他很清楚,眼前的指挥使,怕是心里窝着一肚子火。

  不然,他怎么会突然间看书了呢?

  就在他们说着的时候,本应该在两浙路的林希,却出现在了荆湖南路。

  江南西路身处南方腹地,北方是淮南两路,东方是福建路,两浙路,南方是广南两路,西面则是荆湖北。

  而荆湖北路,往西,夔州路,梓州路,成都府路。

  大宋朝廷,正在以事实的方式,推动着大宋二十三路进行两两合并。

  其中,荆湖北路与江南西路,是要合并的对象,在事实上,也归属江南西路巡抚衙门‘代管’。

  是以,也有些人,称呼宗泽为‘荆江巡抚’。

  同样的,相比于江南西路的沸沸扬扬,朝野瞩目,荆湖北路十分的低调,好似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林希出现在荆湖北路,着实吓了荆湖北路上下一大跳。

  襄州府。

  林希一身简服,泛舟于洞庭湖之上。

  林希一脸的漠然色,哪怕看着太湖冬景,也没有多少变化。

  他身后站着的,是襄州府知府,苟佑。

  苟佑四十出头,身材健硕,面冠如玉,一看就是那种饱读诗书的儒生。

  此时,他有些战战兢兢,头上有些虚汗。

  林希坐在船头,看着远处的湖面,道:“外面是熙熙攘攘,襄州府是静如死水。苟知府,你还真是施政有方,造福于民。”

  苟佑连忙躬身,一脸苦涩的道:“相公,非是下官不尽心。下官一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

  苟佑不敢否认,辩解的也是极其有限。

  林希坐在船头,腰板笔直,语气是波澜不惊,道:“你是许相公的门生,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会为难你。你也无需顾忌我。我要问你的是,对于江南西路,你怎么看?”

  苟佑没有因为他的老恩师是许将而稍有大意。

  这位林相公是吏部天官,掌管天下人的官帽,惹的他不高兴,别说是许将了,就是大相公,他都能当面顶回去。

  苟佑忍不住的向南看了眼,那是洪州府方向。

  他犹豫了一会儿,上前一步,低声道:“相公,这江南西路,乃南方腹地,远离京畿,在我大宋立国之前,就已自称一体,上上下下,自有一套约定成俗的规矩。外来的官员,一般先拜会地方的士绅乡老,否则寸步难行。好一点的,就自行请调,若是不好,就会身败名裂于此。”

  林希看向不远处,有一艘船向这里走来,忽然说道:“我听说,之前有个官员到上饶县赴任,结果还到上饶,在临川县就被发现,死在青楼里。”

  苟佑也可看到了那艘船,神色变了变,连忙道:“相公放心,这种事,断然不会发生在襄州府,下官以人头担保!”

  苟佑话音一落,那艘船仿佛听到了,慢慢的转了方向。

  林希站起来,向更远处眺望,道:“如你所说,你认为,江南西路的破局之法,有哪些?”

  苟佑在来时就想过这个问题,早有腹稿,没有迟疑的道:“相公,这江南西路,是处处漏风,又处处都是铁板一块。想要破局,既要从小处着手,也要以大局统算。下官认为,需以雷霆之法,辅之以人情,双管齐下,方有效果。”

  林希背着手,两鬓白发被吹的丝丝缕缕飞舞,语气冷淡道:“说具体办法。”

  苟佑躬着身,道:“是。下官认为,以江南西路各大案为契机,大肆诛连,清算一些人,震慑抗拒‘新政’之人。这是雷霆。人情在于,分化。若是能够拉拢一些人,事半功倍。”

  林希面无表情,道:“你在襄州府,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苟佑脸角僵硬了下,道:“下官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林希的目光看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船,道:“什么时候,才算成熟?”

  苟佑神情不动,悄悄看着林希的背影,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一直在疑惑,这位林相公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襄州府,而且是找到了他?

  林希见他不说话,回头看向他,道:“告诉你也无妨。最迟明年,荆湖北路与江南西路会合并,治所是襄州府或者洪州府,还没定论。我之前,在考虑襄州府知府的人选,你的回答我并不满意。”

  苟佑神情大变,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这位林相公来襄州府,是来考察的,是为了日后两路合并,选择首府治所的!

  只是,他刚才的犹豫,让这位林相公不满意!

  他刚想辩解几句,林希盯着不远处,似去未去的船,自语般的道:“这是水匪的船吧,是要劫我吗?”

  苟佑吓的一大跳,要是林希在这里被水匪劫走,那他的脑袋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连忙向后跑去,对着岸边挥手,直看到有数十人上了几艘官船,向这里靠近,这才放心。

  林希视若无睹,道:“朝廷将会取缔私盐,以江南西路为开端,委托个各地商户,以限定价销售。洞庭湖上这些水匪,应该消失了。”

  苟佑有些懵,捉摸不透林希的话,觉得东一榔头西一锤子。

  林希挥了挥手,身后摇穿的船夫,将船向岸边摇去。

  林希继续说道:“明日,我会启程去广南两路,福建路,然后才是江南西路。”

  苟佑怔了又怔,有些会意,还是想不透彻。

  荆湖北路,广南两路,福建路这些都是江南西路的周边,这位林相公这么走,肯定有目的,只是,什么目的,他想不明白。

  等船靠岸,林希一只脚踏上岸,道:“以江南西路为中心,朝廷计划进行一系列大工程。你在襄州府日久,过几日,去江南西路,见见宗巡抚,进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吧。”

  苟佑看着林希背影,心头疑惑丛丛。

  进江南西路巡抚衙门?

  他这是调去江南西路了吗?

  是他一个人,还是环江南西路的各路首府知府,都要进去?

  朝廷,这是要谋划什么?

  第五百七十五章 来人

  林希在襄州府见苟佑,只是一个面。

  这个大宋以及朝廷,似乎都在围绕着江南西路布局。

  洪州府。

  宗泽还在忙碌着建立新的巡抚衙门,梳理官场,并准备召开江南西路的官场大会。

  洪州府后衙。

  刘志倚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公文,神色难掩愤怒,道:“巡抚,各地知府,知县,二十多人来的告假信。”

  宗泽坐在椅子上,他身旁站着一个文吏,听着讶然道:“这么多,会议还有好些天,他们这么早就告假了?”

  江南西路并不大,但现在交通很不便,一来一去,还得事先安排布置,是以,大会定在二月十二,现在才二月初。

  宗泽手里写的是一份‘告诫信’,他头也不抬,道:“这些人,在贺巡抚任上,就是这般吗?”

  刘志倚见宗泽提到贺轶,神色又不好看了几分,道:“以前倒是没有这么明显,这怕是……”

  “怕是给巡抚的下马威!”刘志倚不好说,宗泽身旁的文吏却没顾忌,冷笑道。

  刘志倚没说话,显然这小吏说的是对的。

  宗泽很快就写好了这封‘告诫信’,而后就道:“刘参政,你将告假的人的名单列好,然后在扩大一些,还有,对于以往参与抵抗‘新政’的大小官吏,不管有没有实证,只要有所怀疑,都列一个名单给我。”

  刘志倚眼神凝重,抬手道:“巡抚,这些人与地方士绅关系密切,即便将他们调离或者杀鸡骇猴,也不能解决目前的困境,还需要另想他法。”

  ‘新政’面对的不是一两个人,也不是一两个势力,而是漫无边际的既得利益者,单纯的威压,是达不到目的的。

  根本性的矛盾在于,‘绍圣新政’的支持者太少,尤其缺乏民间百姓的支持。

  简而言之,变法不变法,这是士绅阶层的争斗,支持‘新政’的士绅,远远没有反对‘新政’的士绅多。

  相互裹挟之下,对比鲜明,‘反对之声’几乎是压倒性的。

  因此,刘志倚说的是完全正确的。

  调几个官,杀一些个人,解决不了问题。

  宗泽看了他一眼,道:“朝廷计划开坑琼州府,需要大量得力的官员。”

  刘志倚楞了一下,继而就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瞥了眼外面,走进一步,低声道:“巡抚,下官冒昧,不知,外面传言,要将江南西路抗法之人,移送琼州府,这是真的?”

  “胡说八道!”

  宗泽边上的文吏,顿时破口大骂,道:“官家圣德,朝廷宽仁,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琼州府地大物博,荒废已久,朝廷开垦琼州府,那是高瞻远瞩,休要胡乱揣度!”

  刘志倚面露惊色,连忙抬手道:“是。下官糊涂。”

  宗泽又拿起一道空白公文,道:“你跟那些商人,谈的怎么样了?”

  刘志倚神色一肃,道:“巡抚,下官与诸多江南西路的大商人谈过,让他们出面收购田亩,朝廷付给他们费用。有几个答应了,但,我们想要的一些地方,他们都不敢接。能收的,都是一些下田,中上,尤其是上田,价格陡然翻了五倍不止。”

  宗泽边上的文吏这回没说话了,摸着下巴,神色古怪。

  宗泽瞥了他一眼,道:“说吧。”

  文吏余光扫了眼刘志倚,道:“巡抚,那李彦,据说收了不少地,起码,有几千顷了,上田。”

  几千顷,那就是几万亩了,还是上田!

  宗泽刚要落笔的手一顿,忽然看向他,道:“你要是出面,能不能压住他?”

  李彦到底出自宫里,宗泽与周文台软硬兼施,逼迫李彦合作,但这种‘合作’极其有限,李彦依旧是我行我素,最多是偶尔宗泽通个信——还全看心情。

  文吏拧起眉头,好一会儿,道:“巡抚,我就说实话吧。我要是豁出去脸,李彦是必须要卖我面子的。但,肯定不长久。他要是告御状,我哥得揍我给外人看。”

  刘志倚目光惊疑,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压住那个不可一世的李彦?

  这个人是什么来头?

  刘志倚对京城并不了解,看着这个年轻人的面容,也猜不透。

  宗泽没有强求,刚要落笔,门外一个侍卫急匆匆跑进来,没有在意刘志倚,径直来到宗泽耳边,低声道:“巡抚,李侍郎来了。”

  宗泽一怔,继而猛的放下笔,道:“我们衙门的?”

  那侍卫肃色点头。

  宗泽只是稍一沉吟,就要起身。

  不等他走出桌子,就看到一个四十左右的面色温文尔雅,身材笔直,颇显坚毅的男子走了进来,笑着道:“宗巡抚,别来无恙。”

  宗泽看着来人,连忙抬手道:“下官见过李侍郎。”

  来人是兵部左侍郎,李夔。

  李夔原本是吕惠卿幕僚,在神宗年间战功不少,元祐五年,任京南西路安抚使。赵煦亲政,裁撤了这些空有虚名的‘使’,六部改制后,李夔就调任了兵部,许将保举,升任兵部左侍郎。

  李夔看了眼在场的三人,笑呵呵的径直在宗泽原本的椅子上坐下,道:“都不是外人,我说完事情,马上就走。”

  宗泽见李夔突然到了,情知有重要事情,又见李夔说‘都不是外人’,便抬手道:“请李侍郎示下。”

  刘志倚还抬着手,他没见过李夔,见是兵部侍郎,也不敢怠慢。

  倒是那个年轻文吏,不怎么在乎的模样。

  李夔也没有虚假客套,径直道:“简而言之,朝廷要在南方建立一个大营,总共兵力在五万左右,具体位置,林相公与我都还在考察。我来这里,主要使命,是对以江南西路为中心的附近五路的官兵进行修整,并且,我要暂时接管虎畏军。”

  说着,李夔从怀里掏出了三样东西,一个是黄色的诏书,一个是类似于虎符模样的令箭,还有就是一道公文。

  李夔掏出来放到桌上,就看向宗泽道:“官家的亲笔诏书,王命令箭,章相公与许尚书的联合署名的命令公文。宗巡抚,你查验一下吧。”

  刘志倚听的,心神震撼,大气不敢喘。

  朝廷,要在江南西路,建立一个‘南大营’?

  宗泽不敢大意,哪怕明知李夔所说绝无一个字的假,还是认真上前查看。

  认真查验一遍之后,宗泽沉吟着,抬起手道:“下官领旨。不知,李侍郎是否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李夔一笑,道:“临来之前,尚书与我说,宗巡抚大智若愚,无需绕弯,看来是我枉做小人了。”

  宗泽常年在军中,与兵部上下并不怎么熟悉。见李夔开玩笑,他只是抬着手,道:“李侍郎见笑了。”

  李夔瞥了眼刘志倚,便道:“除了林相公、我,还有几位在来的路上。”

  第五百七十六章 告示

  刘志倚看着李夔,心头出了震惊,不知道该是什么情绪。

  宗泽带着虎畏军,总揽一切大权,已经足够惊骇人了。

  现在,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的林希,兵部侍郎李夔,相继而来,居然还有在来的路上?

  朝廷这是要铁心整肃江南西路,大力推行‘绍圣新政’了。

  宗泽想着京里的大人物,道:“敢问是哪几位?”

  李夔倒是直率,道:“你是江南西路巡抚,迟早要知道。我就先告诉你,有个准备。除了林相公与我,还有御史台御史中丞,大理寺少卿,刑部,工部的二位侍郎,他们应该都在路上,各有任务,最迟月底会到。另外,预计到下半年,官家会南下江南,巡视江南西路。”

  别说那刘志倚,就是那文吏,包括宗泽,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大人物齐聚江南西路,甚至于官家都要亲自来。

  他们还是小看了,江南西路在朝廷以及官家计划中的分量!

  “下官,明白了。”宗泽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的说道。

  李夔看着宗泽的表情,想起了他的履历,斟酌片刻,道:“你到底是我兵部的人,我再给你说一些,这是六部诸寺联席讨论的,未有定案,但八九不离十了。朝廷,将在江南西路设立的不止是南皇城司,南大营,还会有南御史台,南大理寺……”

  宗泽的表情已经严肃的不能再严肃了。

  他在京里的时候,那些大人物召见他,谈了很多,但这南大营,南御史台,南大理寺,都未有提及。

  这说明,是在他离京之后,朝廷的态度发生了急速变化!

  李夔瞥了眼站在他不远处那个十六七岁模样,作文吏模样的十五六岁年轻人,道:“你是何人?”

  刘志倚一怔,看向李夔,又看向那个年轻人,这李侍郎不认识?

  不等那年轻人说话,宗泽抬手道:“回李侍郎,是京城一位故旧的子侄,托我照顾一二。”

  裙带关系是大宋朝野约定成俗的事,没人会在意。李夔便不再多问,起身道:“我还要出去转一圈,你将虎畏军整顿一二,月底我会来接收。对了,太湖会建水师。”

  不等宗泽再问,李夔就急匆匆的走了。

  显然,他来的很匆忙,就是为与宗泽通气。

  宗泽要送,李夔摆手道:“就当我没来过。”说完,他就从侧门走了。

  宗泽见他身后有不少侍卫,倒也放心。

  等李夔走了,宗泽细细思索着李夔带来的消息,神情凝色了几分。

  朝廷对江南西路不断加码,说明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朝廷,令朝廷愤怒,也更加坚定。

  刘志倚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以往,他也觉得,做到了参政这个从四品的位置,不如汴京就是临门一脚。但见了李夔才明白,他还差得远。

  李夔这样,都不算说明大人物,只能是跑腿的!

  宗泽沉思良久,道:“刘参政,刚才听到的……”

  刘志倚连忙抬手道:“下官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宗泽审视他一眼,点头道:“无需紧张,本官信得过你。不过,我们的计划,得做些调整了。”

  朝廷的格局太大,宗泽有些把握不住,所以,得调整计划,做出足够的配合。

  刘志倚没有说话,宗泽都难以把握,他就更不可能了。

  至于那个年轻人,就是垂着头,眼观鼻,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宗泽坐回椅子上,沉思许久,道:“具体的计划,我们晚上将周知府等人请来,一起细谈。现在,刘参政,你写一道告示,大致意思,就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将在下个月月初,推行‘绍圣新政’,第一步,就是进行户丁审核,田亩清丈。各府县要严肃要求,划分区域,落实责任人,立进度军令状。”

  刘志倚这时不会质疑,连多一句话都不说,抬手道:“下官领命。”

  宗泽目送他离开,还在回想着刚才李夔的话。

  虽然只是点到即止,可已经透露的足够多了。

  朝廷,将要在江南西路大动干戈,这种‘干戈’,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陈榥,你要做点事情了。”

  宗泽忽然看向不远处的文吏年轻人。

  年轻人叫做陈榥,他看着宗泽一怔,道:“巡抚,要我做什么?”

  宗泽道:“我知道你手里肯定有东西能够辖制李彦,必要的时候,我需要你镇住他。”

  陈榥看着宗泽,迟疑起来,道:“巡抚,我,不瞒你,确实有。不过,李彦不属于我叔叔一系,他要是找足理由告御状,我叔叔的立场你是清楚的。”

  宗泽眸光陡然变得锐利,道:“那我留你在这里有什么用?我打发不走李彦,但我能打发走你。”

  陈榥到底年轻,神色变了变,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咬牙,道:“好!但我最多帮你两次!”

  宗泽这才满意,道:“总督府要尽快筹建,你来督促。对于各府县兵曹,兵丁,要尽快掌握在手里,巡检司的人,什么时候到?”

  陈榥这倒是清楚,道:“应该会在月底之前,他们是刑部派来的,不少出自开封府,经验丰富,能帮我们不少忙。”

  宗泽坐在椅子上,目光转向外面,一时间,脑海里无数的事情纠缠,乱成一锅粥。

  原本的‘绍圣新政’就千头万绪,涉及太多。而今,朝廷又再次加码,宗泽这个‘全权大臣’,倍感压力山大。

  这会儿,刘志倚已经快速拟定好了告示,送来宗泽看了一眼,就命人抄录,分送各府县,而后,在洪州府各衙门大门外,张贴了这则告示。

  告示没有太过用文言,近两个月的言简意赅。

  宗泽来到洪州府,本就引人关注,他贴出的第一份告示,很快就引来了不知道多少人围观。

  人头攒动,太多人想要冲到前面,一看究竟。

  但识字的,着实不多,前面有一个半百老者,摸着胡子,脸色倨傲,一字一句的给众人‘翻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命之下,普惠万民。清丈田亩,明丁识人……”

  “这句话,意思很简单,就是朝廷要清丈江南西路的田亩,登记所有的户丁,这些,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没什么新鲜的……”

  这老者明显有功名,看了眼围观的人群,继续说道:“国之大政,无所缝隙,令之所下,行之所虔……”

  “这些话,就是说,要令行禁止,对于抗拒‘新政’的官吏,会有严惩……”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冰山

  老者话音未落,顿时有人不满了,大叫道:“又要变法吗?这变来变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是啊,我们借官府的钱还没还,又要养马,又要养牛,一年到头,还有倒欠官服不少钱……”

  “这折腾来折腾去,没完没了,我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就是啊,今天变法,明天废除,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来来去去,朝廷就不嫌烦吗?”

  这样的场景,在洪州府里里外外的出现,议论声,或者说‘反对声’也逐渐的大增。

  一张张告示前挤满了人,有人讲解,有人交相攻击。

  洪州府的大小官衙,大户人家都已经得到消息,迅速商讨起来。

  宗泽这位‘全权大臣’,率领三万大军而来,朝廷显然是要动真格,谁还能安枕无忧?

  洪州府,知府大衙。

  周文台正在忙碌梳理洪州府的大小事情,看到宗泽突然发出的告示,很是意外。

  他身旁的西席韩征宜,已充任府衙幕僚。

  韩征宜手里拿着告示,看着里面的内容,忽的神色一沉,道:“东家,从这份告示上来看。宗巡抚没了之前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似乎,要动真格了。可是,他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宗泽来到江南西路其实没多久,别说没准备好,他连脚跟还没站稳。

  周文台点头,肃色道:“告示的语气,十分坚定,似乎有十足的底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韩征宜倒是从容不迫,道:“东家,您考虑的过多了。宗巡抚想要推行‘绍圣新政’,怎么也绕不开您的。等着吧,最多一个时辰,宗巡抚就会派人来。”

  周文台不止有蔡卞做靠山,更重要的是,他是洪州府知府,洪州府,是江南西路的首府。

  周文台随口应了一声,倒也没多想。宗泽突然发出告示,虽然意外,对他来说,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周文台静静一会儿,道:“今天是那楚员外的寿辰,有收到请柬吗?”

  韩征宜抬头看向外面,语气平淡的道:“没有。”

  韩征宜又看了眼侧门,走近低声道:“从应冠向前,五人知府,皆与那楚家关系匪浅。前不久,东家拒绝了与楚家联姻,怕是热闹了那位楚员外。”

  周文台拿起一杯茶,道:“有没有什么办法?”

  韩征宜知道周文台话里的意思,面露沉思,道:“这位楚员外,虽然只是做到了三司副使,可在洪州府经营几十年,上上下下关系网密集如网。不说其他,洪州府,近三成的田亩都在楚家,如果那楚员外不点头,‘新政’寸步难行。那位贺巡抚之前不是没有用过办法……”

  周文台抱着茶杯,默默点头。

  楚家在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都很低调,但在洪州府的势力,着实大的惊人。属于那种,不显山不露水,但任何事情都绕不开他们。

  韩征宜见周文台不说话,也是静默无声。

  楚家握有洪州府三成以上的田亩,倒不是说,全都在楚家之下,而是楚家密集的关系网所笼罩的数量。

  这是一种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得罪一个,就是得罪所有人。

  因此,所有人也是有恃无恐。

  ‘新法’自王安石开始就备受攻讦,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都有,尤其是到了当朝,对于朝廷清丈土地,‘劫掠民财’这四个字,频繁在舆论中出现,似要坐实朝廷要抢劫百姓。

  现在,握有三成田亩的楚家,如果不答应朝廷回购,死握着田亩不放手,他们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的去强抢吧?

  楚家要是借机在洪州府,江南西路以至于朝廷大闹,那影响就太大了,对江南西路‘绍圣新政’的推行,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阻碍。

  周文台抱着茶杯良久,道:“先放一放,我们去见见那几个大商人,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尽可能的收取更多的田亩。”

  朝廷对于土地的回购,一般委托给当地的商人。

  “好。”韩征宜应着。他们眼下的事情太多,对于‘回购土地’,其实是顺带着的。

  洪州府东南。

  这里是一处大豪宅,在洪州府最大,最为气派。

  偌大的牌匾,饱经风霜,镌刻着:楚府。

  楚府大门敞开,丫鬟仆人来去如云,欢声笑语不绝。

  今天是是他们的老家主,楚员外六十三岁寿辰。府里府外,一片喜庆,来的客人如织,车马如龙。

  这会儿,楚家花园。

  青石小路,假山流水,松梅竹海,一片的世外桃源模样。

  在一个凉亭里,一个面容瘦长,脸角冷硬,双眼时时寒意,两鬓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笔直而坐,盯着身前茶桌上的一个个茶杯。

  楚员外,楚清秋。

  他对面,跪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单衣,小心翼翼的操弄着杯具,在一遍又一遍的煮茶。

  手里的小茶壶在一个个小杯子上浇灌而过,顿时热气腾腾,茶香四溢。

  而在少女身后,立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与楚清秋有五六分相似的男子,一脸怒容道:“父亲,那新来的巡抚迫不及待了,这才几天,就直接贴出告示。这是要干什么?要强抢吗?”

  他身旁站着一个温和文官模样中年人,连忙道:“少博严重了。就是一个告示,各衙门又没少张贴,没什么打紧的。楚翁,切莫在意。”

  楚清秋伸手拿过一杯茶,喝了一口,随后泼掉,语气冷冽道:“时间长了。”

  少了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来。

  她连忙躬身,将一个个茶杯倒掉,清洗,再次从头来。

  少女身后的两个人见着,没在意少女,那‘少博’说道:“父亲,不能坐以待毙。朝廷这次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咱们要是不有所动作,迟早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楚清秋端坐着,认真的看着少女的动作,不时皱眉,显然,他对今天这个煮茶人不满意,但他没有说出口。

  ‘少博’见着,有些按耐不住,道:“父亲,真的不能再等了。我得到消息,那宗泽要用的人,几乎都是从外面调过来的,各路知府,知县,将要撤换大半。还有,那南皇城司越来越过分,敲诈勒索了我们不知道多少钱粮,胃口大的惊人……”

  楚清秋等少女又倒了一泡,这才神色和缓,盯着那杯茶,道:“我问你,贺轶之死,以及应冠等人之死,与你有关吗?”

  ‘少博’吓了一大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喊道:“与孩儿无关,请父亲明鉴!”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上上下下

  楚清秋看着这个长子的反常反应,目光看向他边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低头,不敢说话。

  少博,是字,原名楚政。

  楚政意识到他反应过头,却也不敢承认,谋害朝廷命官,那是死罪!

  所以,他硬着头皮,不吭声。

  楚清秋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眼身前的茶,道:“你的茶艺不够,下去吧。”

  婢女娇躯一颤,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是。”

  婢女快速站起来,行礼之后,快速离去。

  楚清秋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冷冽看向楚政边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顿时会意,不动声色的点头。

  在这一道目光中,这个婢女的命运已被决定——死亡。

  听到了刚才那种对话,注定了这个婢女没有活路。

  楚清秋又看了眼茶桌上的茶水,丝毫感觉到香气,眉眼有些烦躁,道:“卫明,你是巡抚衙门参政,新巡抚上任,就没有召见你吗?”

  中年人叫做卫明,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两个参政之一。

  他是本地人,做过一任青州府知府,之所以能进入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是贺轶拉拢本地派,减少推行‘新政’阻力的一种手段。

  卫明神色一沉,有些不好看的道:“没有。”

  宗泽到了洪州府,除去周文台,见的人非常少。他还在甄别,寻找可靠的帮手。很明显,这位卫参政,不在宗泽的考虑名单中。

  楚清秋眼神越发冷漠,瞥了眼不远处吵吵闹闹的前院,他脸角出现一丝刻薄之色,冷声道:“贺轶也好,宗泽也罢。我楚家的家产,那是几代祖宗辛苦打拼,留给儿孙的,谁人都不能夺走,朝廷也不行!”

  他的大儿子楚政连忙就接话,道:“父亲说的是。这天底下的事,都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朝廷这般蛮横,不止我们楚家,其他人也都不答应!”

  卫明瞥了他一眼,楚政话里的‘其他人’,意味深长。

  楚清秋好像没有听出来,语气铿锵有力,道:“明日,代我下帖,我要宴请那位宗巡抚。”

  楚政一听,连忙道:“父亲,是不是先宴请那位周知府,探听一下虚实。”

  楚清秋猛的抬头,目光锐利似箭。

  楚政神色立变,眼中有惧色,道:“是。孩儿知道了。”

  楚清秋盯了他一会儿,看向卫明,道:“传话出去,对于‘绍圣新政’,我们是坚定支持的,我们忠于陛下,效忠朝廷。事依礼法,绝不偏差。”

  ‘事依礼法,绝不偏差’。

  朝廷的‘绍圣新政’,实质上是违背礼法的,纵然找再多的理由,‘改变’,本身改的就是‘礼法’。

  卫明听懂了,道:“楚翁放心,我这就去传话。”

  楚清秋站起来,冷漠的脸色犹如化冻,忽然笑着道:“今天是我的寿辰,先吃点酒再走不迟。走吧,宾客们都等急了。”

  卫明没敢笑,躬着身应着。

  楚清秋没做过什么大官,在朝廷的影响力极其有限。但是,在江南西路,他的影响力十分庞大,尤其是洪州府,他的关系网密密麻麻,触角伸到了几乎所有地方。

  官场上,他利用各种关系,尤其是‘姻亲’,头头脑脑,与楚家以及相关联的家族都有关系。

  楚家的家业,在洪州府也是首屈一指,不能说是‘楚半城’,可提及楚家,不知道多少人要畏惧。

  楚政跟在楚清秋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

  他在外面做了很多事情都是瞒着他父亲的,刚才说漏嘴,他怀疑,他父亲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

  刚刚走过转角,一个下人跑过来,瞅准机会,等楚清秋转过去,在楚政耳边低声道:“大郎,外面有消息来了。”

  楚政瞥了眼楚清秋的背影,道:“快说。”

  那下人道:“说是一些大人物正在来的路上,包括御史台,听说,御史台搞了一个十三路监察御史,可对一路所有官员弹压,六品以下,直接罢黜,六品以上,四品以下,巡抚衙门同意,也可直接罢黜。”

  楚政神色立变。

  要知道,新改的官制,知县是从六品,知府是从五品,参议是从四品,参政正四品,巡抚是从三品。

  巡抚衙门,是有权对从五品官员以下直接任免的,再上面,需要征求朝廷同意,才能任免。可这一路监察御史来了,就将巡抚衙门的权力大大提升,最直接的,就是知府一级的官员,不需要费力上书朝廷弹劾,等候朝廷批准,来来回回耗时耗力,在江南西路,在洪州府,宗泽就能对知府一级的官员动手了!

  这对楚家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楚政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忽然又道:“消息确实?”

  下人道:“确实,是从京里来的消息。另外,还有几个还不确定,小人还得去多番核实。”

  楚政对这个下人似乎很信任,神情凝重的道:“尽快去,用钱就去账房支,将事情都查清楚了。”

  下人道:“是。”

  楚政看向前面,楚清秋已经走远,连忙跟上去。

  到了前院的正厅,就见到不少人与楚清秋已经寒暄起来。

  有些人,是洪州府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楚政一般都不能轻易见得到。

  楚政没有贸然上前,站在不远处,还在思索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要是朝廷又派来什么十三路监察御史,配合宗泽行事,那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在此之前的宗泽,固然是所谓的‘全权大臣’,可在权力上也有诸多限制,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现在,宗泽有能力对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清洗了。

  他们楚家家大业大,在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影响力巨大,可说到底,也就是个大户人家,没有官面上的支持,大人物抬手就能拿捏。

  这时,卫明走过来,抱着手,看着楚清秋等人,道:“少博,你想去江州府的事,怕是难了。”

  楚政之前一直是谋划,想要得到江州府知府的位置。但因为贺轶不答应,一直落空。

  现在,宗泽来了,气势汹汹之下,楚家人明里暗里的对抗,楚政还想去江州,那无疑是做梦。

  楚政不意外,更何况,这个时候,他也不想,也不能离开洪州府。

  楚政瞥了眼四周左右,道:“宗泽那巡抚衙门就要建好了,你没去见见吗?”

  卫明是一个有些发福,脸角偏小的中年人,他拧起眉头,道:“我去过三次,都没见到。”

  楚政刚张嘴要将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卫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楚清秋边上,低声说了几句,楚清秋的脸色顿时难看,阴沉着脸。

  继而,前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五百七十九章 反了反了

  楚政与卫明对视一眼,两人走上前。

  还不等他们发问,就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突然闯进来。

  领头的十分显眼,一身紫灰相间的太监官服,身后跟着两队彪形大汉,头带紫帽,要配环刀,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楚政与卫明悄悄站到楚清秋身后,四只眼都盯着来人。

  他们都认识,这伙人在江南西路突然窜起,抓了很多人,抄了很多家,在洪州府的恶名已经是无人不知。

  一些宾客也认出来,不少人站起来,退躲到一旁。哪怕是楚清秋身边这些洪州府的大人物,有几位脸色也不好。

  楚清秋高大并不瘦弱,他寒着脸,双眼都是怒火。

  他楚家的大门,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他的寿宴连宗泽,周文台都没请,更何况被人闯进来。

  “呵呵,好热闹啊,咦,还有不少熟人……”

  李彦手里拿着浮尘,苍白的脸上都是笑容,声音齐大,在这安静,空旷的前厅更是突兀。

  楚清秋脸色慢慢恢复,面无表情的走出来,盯着李彦,沉声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强闯我楚家,你这是来抓人,还是来抄家?”

  李彦笑呵呵的环顾一圈,双眼眯成一条线,道:“楚翁言重了,这不是听说楚翁寿宴,想来沾沾喜气。对了,楚翁怎么没有请咱家?是觉得咱家是个阉人不配,还是觉得咱家是个小人物,登不上楚家的高宅?”

  这两样都有。

  没人会说出口。

  不等楚清秋说话,李彦就看到了楚清秋身边不远处一个大胖子,大声笑道:“这不是赵员外吗?您放心,您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最多一个月,保证给您放出来,咱家说话算话。”

  李彦的笑容,是一种‘满意’的笑。在场的都能看出来,是这位赵员外花了让李彦足够满意的代价,才能在一个月后救出他的儿子。

  赵员外脸上笑不是笑,哭不是哭,僵硬的极其别扭。

  “李彦,你凭什么随便抓人!”

  有人早就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对着李彦怒喝:“还有一千亩良田,五千贯钱,你这是敲诈勒索!”

  很多人被吓了一跳,又暗自快意。

  这李彦,在洪州府短短时间,已经抓了数十人,抄了十几家,被他敲诈勒索的明里暗里更不知道多少。

  不过,看着李彦身后的二十多缇骑,没有第二个人跳起来。

  李彦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慢慢的转过头,看向这个人,似乎是仔细了分辨了一会儿,在一片安静,无数人的注视中,李彦突然笑呵呵的道:“是你啊,我记得,你祖父好像是在元丰年间的慎刑司做事的,什么官职来着?对了,你们家的家产,就是那段时间暴增的,你那个兄长,先在在哪里,在江州府?来人,去请哪位姓陈的回来。”

  “是!”

  他身后的缇骑应命,转身就大步离去。

  这位陈员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众人就听到门外的马蹄声,似乎有一大队人马,正在快速离去。

  这位陈员外脸色顿时难看无比,怒吼道:“姓李的,有本事就冲我来,你凭什么乱抓人!”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楚清秋都阴沉着脸,双眼冒火。

  他没想到这个李彦这般明目张胆的,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抓人就抓人,这哪还有一点王法!

  李彦好似没有看到那些吃人的目光,与那陈员外笑呵呵的道:“咱家凭什么抓人?你们陈家家大业大,是怎么来的?万亩良田,数十万家资,这些,就是你们全家做十辈子的官都没有这么多俸禄,你们的家资怎么来的?还有,你们的家资,是多少贪污受贿,强取豪夺,是多少百姓的血泪?别说抓你们了,就是将你们这些人全部都斩立决了,冤枉的估计没一两个。”

  “你斩一个我看看!”

  楚清秋面色如铁,大步走出来,直冲到李彦面前,大喝道:“我楚家乃书香世家,清贵士人,绝不怕你构陷!你要是有本事,将我们全都抓走,全都杀了!我楚清秋要皱一下眉头,不得好死!”

  楚清秋掷地有声,也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愤怒。

  “还有我!我李家祖上从太祖,太宗定鼎江山,南征北战,绝不怕死!”

  “算我一个!家祖当年从真宗抗辽,战死沙场,何等壮烈,我不能丢了祖辈的脸!”

  “我们杨家世代忠良,为国尽忠,今日居然受一个太监屈辱,今日就算不死在你手上,也要自缢于宗庙!”

  “要杀要剐,现在就来!”

  有人直接脱掉衣服,站到了李彦面前,面露决然,要慷慨赴死。

  楚家寿宴,来了近百人,这些人被激起了怒火,将李彦与他带来的八个人团团围住。

  李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本以为能吓住这些人,没想到这些人反而悍不畏死了。

  那八个缇骑更是拔刀,将李彦护在中心。

  其中一个有些害怕,担心被这些愤怒的人群殴致死,急急的道:“公公,要叫外面的人进来吗?”

  李彦不止带了这八个人,外面还有不少,哪怕之前走了许多。

  李彦惊恐万状,直接怒叫道:“反了!反了!来人,来人,都给我进来,把他们都咱家抓了!”

  李彦一声怒吼,本就在进来的缇骑,更加快速的冲进来。

  “阉宦!”

  “我跟你拼了!”

  “奸贼!我们跟你拼了!”

  在场的宾客们怒了,哪里还忍得住,一拥而上,全都扑向李彦。

  “啊……造反了!造反了!”

  李彦大叫,还是被人群打倒在地。

  缇骑惊怒,全力冲进去,要护住李彦。

  缇骑有六七十人,楚家宾客有近百,一时间,偌大的楚家前院,陷入混战,大喊大叫,乱作一团。

  楚清秋,楚政,卫明也未能幸免,被纠缠了进去。

  楚家的下人也加入战斗,一时间,南皇城司的缇骑,居然陷入了下风。

  “反了反了!叫人,叫人!回司里叫人!”李彦被人护着,躲在一个角落,鼻青脸肿,惊恐万状的大喊大叫。

  “公公,咱司里没多少人了。”他身前的缇骑被揍的也不轻,一只眼通红,不停的眨。

  李彦顿时急了,忽然又喊道:“去知府衙门,知府衙门,找周文台,快去,让他派人来!”

  有缇骑听着,要偷偷的从门口跑。

  “逮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愤怒的宾客们,哪里肯让,一群四五十,甚至五六十的半百,举着老拳就追打。

  第五百八十章 时间

  楚家前院,饱含了愤怒的呐喊。

  南皇城司与洪州府几乎所有‘大人物’混战做一团,并且处于下风,被围殴。

  李彦尽管被一群司卫护着,可也还是被揍的不轻,蜷缩在角落,连连喊叫。

  楚清秋等人怒火冲头,不管不顾,非但没有阻止,也加入了其中。

  很难想象,平日里衣冠楚楚,讲究仪表的士绅贵族们,此刻不顾体面,饱以老拳。

  倒也有清醒的人,卫明作为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参政,哪敢掺和,躲在一旁,目露惊恐,头上冷汗涔涔。

  这件事,不管过错在谁,都将难以善了!

  这时,已经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洪州府知府衙门,以及宗泽的临时办公处。

  周文台看着报信的,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皇城司司卫,不可置信的道:“你再说一遍?”

  那皇城司司卫愤怒无比,道:“回周知府,李公公遭到了楚家的围殴,还有数十名兄弟被困在里面,小人来的匆忙,没有细看,至少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周文台怔怔出神,楚家,公然打死了南皇城司司卫,还困住了李彦以及几十人?

  西席韩征宜脸色凝重,上前道:“东家,不管怎么样,先派人,将李公公等人救出来,然后,立即去找宗巡抚。”

  周文台猛然警醒,来不及细究,道:“征宜,你亲自巡检司去,务必将人救出来,控制好。我这就去见宗巡抚。”

  楚家人围殴李彦与南皇城司司卫,还打死了好几个,这要是传出去,绝对会震动朝野!

  “是。”韩征宜应着,便快速出了衙门,召集好衙役,急匆匆的赶向楚府。

  周文台则急急的跑向宗泽的临时衙门。

  宗泽这会儿正与刘志倚商量着事情,就听到外面的侍卫,急匆匆跑进来,禀报了事情。

  宗泽还在震惊中,倒是刘志倚似乎并不奇怪,忽然低声道:“巡抚,这是一个好机会!”

  宗泽心里还在思索,随口道:“怎么说?”

  刘志倚瞥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陈榥,低声道:“巡抚,这件事,不管如何,那都是杀害官差,拿到哪里都说不过去,完全可以借机对楚家严惩,杀鸡骇猴。借着这件事,巡抚不止能站稳脚跟,树立威信,很多事情都会变得顺手!另外,我还怀疑,贺巡抚的死,以及应冠,栾祺等人的自杀,与楚家也脱不开关系!”

  宗泽神情不动,心里在快速的分析利弊,以及寻找最为妥善的处理办法。

  只是片刻,宗泽猛的看向陈榥,道:“朝廷派来的巡检司相关官吏,多久能到?”

  陈榥抬头看天,俄尔道:“按照脚程来算,三天内应该会到。”

  宗泽又沉思一阵,突然说道:“这件事,巡抚衙门不作表态。不见任何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下去考察民情了。”

  刘志倚愣神,不解的问道:“巡抚,这是何意?”

  宗泽却高深莫测一笑,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陈榥走过来,一脸认真的道:“巡抚,要去哪里,带哪些人?”

  宗泽根本就没想下去,他的新衙门都还收拾好,各种关系还要梳理,哪里走得开。

  但陈榥这么一问,他心有所动,道:“找一些有威望之士,有支持‘新政’的,本官初来乍到,需要去拜会一下。”

  刘志倚还是不明所以,只得道:“这个下官倒是有一些人选,是否写个名单给巡抚?”

  宗泽刚要点头,外面就有人来报:“禀巡抚,周知府求见。”

  宗泽看了眼刘志倚。

  刘志倚会意,道:“是。下官这就去拦下他。”

  宗泽嗯了一声,等刘志倚走了,他又默默思忖一会儿,道:“陈榥,你留下,盯住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人与事,做好记录。”

  陈榥是个从容,登时就道:“巡抚放心,小人明白。”

  宗泽看向外面,双眼闪烁着精光。

  他一直在考虑,哪一件事作为切入点,却没想到,瞌睡就有枕头!

  好大一个枕头!

  这会儿,周文台急急的来到了,抬手与刘志倚道:“刘参政,下官有急事求见宗巡抚。”

  刘志倚心里胡思乱想的猜测着宗泽的目的,嘴上好以整暇的道:“周知府,来的不巧。宗巡抚一大早就下去巡视民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文台一怔。

  宗泽下乡了?

  这不可能,宗泽要是下去,肯定会事先与他通气,再怎说,昨晚还见过呢?

  周文台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宗泽怕事,躲开了。

  但又不对,如果宗泽怕事,就不会冒着天大干系,来到这是非之地的江南西路了。

  周文台心里同样揣度着,依旧抬着手,道:“刘参政,那楚家的事,您知道了?”

  刘志倚顿时肃色点头,道:“知道了。此事发生在洪州府,周知府责任重大,应当亲赴处置,不要落人话柄。”

  周文台嘴角不自觉的抽了下,道:“谢刘参政,事态紧急,下官告辞。”

  “不送。”刘志倚目送周文台离去。

  他神色渐渐有些异样,隐约察觉到了宗泽的目的。

  这件事确实很大,皇城司地位非同一般,那是天子的司卫,那李彦有是内监,性质上,极其恶劣,与谋反无异了。

  但这才刚刚发生,想要真的让这件事变大,需要足够的时间发酵,至少,得让京城知道了才行。

  更何况,还有一些朝廷重臣就要到了。

  所以,这件事,要拖一拖。

  刘志倚不知道周文台会怎么做,但很显然的是,这么大的事情,会有板子落下,但作为蔡卞得意门生的周文台,不会是背锅人,那么,背锅的,就得是原本的江南西路的官场了。

  借口来了!

  刘志倚抬头看天,他能清晰的预感到,江南西路,要真正的发生大地震了。

  刘志倚思索一阵,他也得有所准备。

  刚刚走出大门,就有他的值房小吏跑过来,拉到他一边,低声道:“参政,城外有消息,虎畏军动了,有三千人奔着洪州府来了。”

  刘志倚神色立变,道:“消息准确?”

  小吏瞥了眼四周,越发低声道:“准确,有人看到了。”

  刘志倚目色凝重,这显然不是刚刚安排的。宗泽这是早有部署,不过发生这个节点,真是恰恰好处!

  刘志倚心里有些忐忑,拉过小吏,压低声音道:“晚上,将那几个人叫到我府上,从后门进。”

  小吏察觉到了,跟着道:“是。”

  第五百八十一章 对峙

  经过这段时间,整个洪州府城都被惊动了。

  不知道多少人惊慌失措,跑出门,看向出府的方向。

  “你说的是真的,楚家将南皇城司的人,还有那个内监李彦,给围堵在府里?疯狂围殴?”

  “真的动手了,死人了?”

  “看清楚了吗?是在楚家,是楚清秋那个楚家?”

  大同小异的惊呼声,从不同的嘴里冒出来,继而又汇成一句喃喃自语:“他们怎么敢的?”

  不管多少人惊恐万状,韩征宜还是带着人,来到了楚府。

  韩征宜来到门口,就看到楚家大院内是一片狼藉,原本宴客的桌椅酒菜全都被打翻在地,院内的还在殴斗。

  南皇城司的人团团围住李彦,与围上来的那些宾客抵挡着,已然是岌岌可危。

  ‘还好,这李彦没有糊涂。’

  韩征宜看着,心里一松。

  南皇城司这些人是带着刀来的,但韩征宜没有看到多少尸体,南皇城司的司卫并没么拔刀。这说明,这李彦虽然嚣张跋扈,还是知道厉害,没敢下狠手。

  要是南皇城司拔刀,这些脑满肠肥的宾客,怎么可能是对手?

  可话又说回来,真要是拔刀了,那李彦就是百死莫赎!

  韩征宜心里放松,继而就走进去,大喝道:“隔开他们,所有人不得乱动!”

  洪州府的差役冲进去,快速隔开那些宾客。

  “放开我,我要打死这阉货!”

  有火气大的宾客不依不饶,撸起袖子就要继续干。

  “韩先生救我!”

  李彦在人群探出头,看到韩征宜,认了出来,大声疾呼。

  洪州府的差役动作还是很快的,也是这些宾客着实打累了,被隔离在另一边,完全没有往日仪态的坐在随手翻起的凳子上,气喘吁吁,犹自愤恨不平的盯着被解救出来的李彦。

  李彦即便被护着,同样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碎。

  他拉着韩征宜的手,看着外面的衙役,来了底气,恼羞成怒的指向楚清秋等人,吼叫道:“反了反了!这些人都是反贼!公然谋害大内黄门,殴死朝廷官差,斩,全部都要斩!”

  愤怒的宾客,起身就要再打。

  而冷静下来的宾客,已经开始后怕了。

  李彦身后的皇城司司卫,脸不是脸鼻子鼻子,洁白的官服都是脚印,血迹,相当狼狈。

  皇城司,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情发生!

  他们双眼愤怒,双手紧紧的握着刀,似只要哦李彦一句话,他们就能拔刀杀人!

  楚政与卫明还躲在侧门,眼见洪州府衙役过来,控制了局势,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

  围攻官差,还有一个内监,这件事,注定会惊动天听!

  楚清秋除了开始愤怒之外,其实后面基本没有参与,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没有阻止,情知也阻止不了。

  他现在倒是依旧保持仪态,隔得远远的,看着韩征宜,沉着脸道:“你是知府衙门的人?”

  韩征宜未开口,李彦倒是冷笑,指着楚清秋道:“好你一个楚清秋,竟然要打死咱家,洪州府,给我抓了,这里所有人,都要抓了,一个不能放过!”

  “你抓一个试试!”

  楚清秋此刻向前走了几步,背着手,他本就高大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

  他的话一出,宾客们自觉的站到了他的身后。

  “你抓我试试。”第一个动手的,那位大胖子陈员外,满脸涨红,怒睁双眼的跟着。

  只是短短时间,双方的‘势力’就泾渭分明,对峙起来。

  “好好好,你们果然是早有图谋,就是要谋反,韩先生,你还在等什么,把他们全都给抓了!”李彦怒不可遏,苍白的脸都扭曲了,跳脚的喊着。

  楚清秋并不认识韩征宜,他一直盯着韩征宜,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同时心里在想着这件事要怎么善后。

  他可以在洪州府作威作福,明里暗里的与朝廷对抗。那是他没有触及一些不可触碰的原则性问题。

  就好比:围殴官差,还有内监。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必然朝野震动,朝廷定然会严厉处置。

  没人能阻挡!

  楚清秋完全没有想到今天会发生这么一出,他心急如电转,突然沉声道:“哼。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来我楚家,随意喊打喊杀,我的客人忍无可忍才反抗!想要在我楚家抓人,必须要有个说法!我楚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可也有那么几门能上达天听的亲戚!”

  亲耳听着楚清秋睁眼说瞎话的颠倒黑白,李彦气的肺要炸开,怒吼道:“韩征宜,你要是不抓,就控制好他们,我来抓!我要扒了他们的皮!”

  南皇城司人手,目前已经有五百,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调来,是因为李彦之前撒的往太大,大部分被他派去四处抓人,抄家,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调回来。

  楚家的宾客,不少人终于冷静下来。尤其是已经遭了李彦敲诈勒索过的人,更是心惊胆战,暗自后悔。

  侧门内的楚政与卫明对视一眼,两人神情凝滞,没有说话。

  纵然楚清秋舌灿莲花,依旧改变不了事实。

  现在,就看这个韩征宜怎么处置了。

  他这个开头,十分重要,影响着后面的定性。

  楚清秋不去理会李彦,依旧看着韩征宜,一脸铁硬,怒气冲冲的道:“好好好,扒皮抽骨是吧?那就先从我开始,我今年六十五,也没几天好活了,今天来,今天去,不用麻烦了,就在我楚家用刑吧!”

  宾客被楚清秋的话再次激起了愤怒,立刻有人上前接话。

  “谁敢楚翁!楚翁乐善好施,那是洪州府,甚至是江南西路的大善人,有什么理由要扒皮抽骨!”

  “那就加我一个!想扒皮还是抽筋,尽管来!”

  “不行!他们想抓就抓,想扒皮就扒皮,还有没有王法了!”

  “凭什么,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一群宾客,脸红脖子粗,撸起袖子就又要上前干李彦。

  李彦吓了一跳,连忙躲到韩征宜身后。

  这样,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韩征宜身上。

  韩征宜一直冷眼旁观,静静的看着楚清秋与一群宾客,同时观察着怒火中烧的李彦,心里一直在思索着,这个烫手山芋,他到底该怎么处置。

  他代表的周文台,一个不好,周文台就会引火烧身,成为这件事的背锅者。

  “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跟我去府衙,面见府尊。”

  只是片刻,韩征宜就有了决断,环顾众人,朗声道。

  第五百八十二章 皇城司

  “你要羁押我们?”

  楚清秋面罩寒霜的盯着韩征宜。

  他身旁的宾客也都看向韩征宜,怒目圆睁,想要吃了他。

  韩征宜现在掌控了局势,自然要表现出洪州府的果断,直接道:“今天在你楚家发生这样的事情,必须要有一个清楚的解释!楚清秋,你休要猖狂!若是你再敢多嘴,本官有权将你就地处决!”

  “你敢!”

  楚清秋还没说话,一直躲在侧门后的楚政忍不住了,跑出来,大声向韩征宜呵斥:“你是什么品阶,如此大言不惭!”

  韩征宜知道楚政,却没见过,面不改色,沉声道:“就凭你楚家胆敢殴死南皇城司司卫,围攻内官,这是不赦死罪!来人,将他们都给我押走,谁敢反抗,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谁给你的权力?”

  这时,卫明漫步走了出来,背着手,面无表情的看向韩征宜。

  韩征宜倒是认识卫明,先是一怔,而后似乎疑惑的缓慢抬起手,道:“卫参政?这里的事,您……在场?”

  “放肆!”

  卫明站到了楚清秋身前,挺着肚子,板着脸,道:“本官是刚知道这里的事情,匆忙赶过来的,第一句就听到你说什么‘就地格杀’,谁给你的权力!”

  在场的倒是没有不认识这个江南西路的神通人物,上上下下,就没有他打不通的关系!

  又是江南西路的参政,不少人松口气,不再说话,看嵬名怎么‘为他们做主’。

  韩征宜听着卫明的话,倒也光棍,抬手道:“既然是卫参政说话,下官不敢不从。所有人即刻回府。”

  他一声令下,洪州府的衙役纷纷撤退,聚集到韩征宜身后。

  “不行!”

  这时,李彦大叫起来,道:“韩先生,你看看,地上的尸体,这时我皇城司的人,皇城司是天子禁卫,就这样被他们打死了,就这样算了吗?”

  韩征宜瞥了眼卫明,故作为难的道:“下官只是洪州府幕僚,卫参政的话,下官不能抗拒。”

  李彦看向卫明,感觉着浑身的疼痛,双眼通红,脸角扭曲,咬牙切齿的冷笑道:“不就是一个小小参政,也敢当我皇城司的主!来人,将这些人,全都给我拿下押回地牢,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李彦真的怒了,他一忍再忍,不过是想秋后算账,哪能就这么算了!

  卫明本在作难,韩征宜要是真的带人回去,那这口大黑锅,就牢牢的扣在了他的头上!

  但这李彦又要‘格杀勿论’,令他左右为难,心里有怒也无法发。

  卫明心里急急思索着对策,对于李彦的威胁,毫不放在心上,摆着官威,淡淡道:“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有功名,有威望的士绅,岂能随便喊打喊杀。这样吧,我们去见巡抚,由巡抚定夺。”

  卫明的想法很简单,他不能背锅,要将这口黑锅甩出去,同时拖延时间,寻求对策。

  “我呸!”

  李彦直接一口吐沫飞过去,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韩先生,你的人先借我,我要将这些人全都押回去,敢打我,看我怎么炮制他们!”

  韩征宜一直冷眼旁观,突然间发现,似乎洪州府并不在这件事的旋涡之中,由此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想看看,今天这件事,到底要怎么演化。

  韩征宜瞥了眼卫明与楚清秋等人,与李彦道:“李公公,平常倒是没问题,只是,卫参政当面……”

  李彦嗤笑,目光恶狠狠的盯着楚清秋等人,道:“他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了。你借给我,回头我与周知府细说,不让人受牵连。”

  卫明还真不怕李彦,这里士绅近百,全都是洪州府的名望之士,要是都被抓入南皇城司,整个洪州府都能炸开,更别说造成的可怕影响了。

  一个区区宫里的小黄门,没这么大胆子!

  卫明回头,给了楚清秋等人一个安心的眼神,背着手,挺着肚子,看向李彦与韩征宜沉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怎么做,作为江南西路的参政,我只有一个要求:事态必须控制住,必须有巡抚决断,其他人,不得肆意妄为!若是惊动天听,降下雷霆之怒,你们一个个都逃不了!”

  韩征宜果断的抢先在要发怒的李彦之前开口,道:“卫参政,那下官,是走,还是不走。”

  卫明一摆手,道:“这我不管,这是你们洪州府的事。我现在去见宗巡抚。”

  李彦那肯放他走,刚要说话,突然又有人声音响起:“卫参政,宗巡抚下乡迅速去了。”

  众人寻声转头看去,就看到周文台一身官服,大步走了进来。

  “见过府尊。”韩征宜连忙行礼。

  众多衙役自然是跟着。

  卫明看着周文台进来,眼神立变。

  楚清秋是没见过周文台的,看着这个人,铁青的脸再次冷了几分。

  楚政预感不好,头上冷汗涔涔,思索着现在找什么人求救。

  一众宾客,见大人物是一个接着一个出现,自然也冷静下来,越发的后怕,悄悄靠近楚清秋。

  卫明自然认识周文台,见他说宗泽下乡,他是一百个不信。宗泽临时衙门四周,有一百双眼睛,真要出来,他早就知道了。

  宗泽不出面,有太多理由。卫明没空去猜,道:“那刘参政呢?”

  不管如何,他卫明不能处置这件事,不能背这口黑锅。

  周文台敏锐的捕捉到了卫明话里的意思,再看到韩征宜的眼神,不动声色的抬手道:“刘参政也不在,这里,全凭卫参政做主。”

  卫明果断的甩手,大步向前走,道:“本官走不了你洪州府的主。本官这就回去写奏本,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的上书朝廷。”

  “你想颠倒白黑?”

  李彦见卫明要走,阴沉着脸道:“今天谁都可以走,你走不了!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李彦身后的皇城司司卫,早就忍不住,闻言就扑了过去,将卫明给牢牢的锁住。

  卫明吓了一大跳,剧烈挣扎,怒吼道:“我是朝廷命官,正四品,没有大相公的命令,官家的旨意,你们凭什么拿我!”

  李彦阴恻恻的笑,道:“就凭皇城司三个字!”

  周文台眉头一挑,恍惚才想起,皇城司,到底是官家的,并且,这李彦,还是宫里的黄门!

  第五百八十三章 杀人了

  皇城司的司卫,硬生生的将卫明向院外拖。

  对于这个场面,周文台视若未见。

  李彦的身份太特殊,除非周文台彻底撕破脸,官司打到政事堂,否则根本拿他没办法。

  楚政见着,吓了一跳,走近楚清秋,低声道:“父亲,卫明不能被带走!”

  卫明与他们楚家关系太深了。

  卫明是他们楚家培养,一路堆了多少资源,这才扶上来,原本是计划安排他接替应冠,谁知道朝廷继二连三的变动,让这个计划落空。

  卫明,与他们楚家关系深,知晓太多秘密。要是他被抓走,李彦大刑逼供之下,怕是什么都会说了!

  那个时候,他们楚家就完蛋了!

  楚清秋何尝不知,楚政话音未落,他就上前一步,铁青着脸喝道:“卫参政是朝廷命官,南皇城司也不可随意抓人!要抓他,就连我们一起都抓了!”

  直到这种时候,楚清秋才憋屈的明白,面对李彦,他其实很无力,只能用这种裹挟的方式逼迫。

  他话音一落,果然,不少宾客涌过来,跟着站队。

  “抓卫参政,先抓我们!”

  六七个人挡在李彦身前,不让南皇城司将卫明带走。

  周文台完全是坐壁上观,不言不语。

  李彦见楚清秋跳出来,心头越发恼火,脸上冷笑连连,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成全你,将这个老不死的,尤其带走!”

  南皇城司的司卫,如狼似虎的扑向楚清秋。

  “你们敢!”

  楚政大惊失色,跳出来,挡在了楚清秋身前。

  “你们敢!”

  继而是楚家的宾客,他们多与楚家关系密切,楚清秋绝对不能被抓,否则他们必然受到牵连!

  一时间,十多人挡在楚清秋身前,更有几十人站在边上。

  周文台神情动了动,暗道:难怪江南西路的‘新政’推行的这般艰难,这些人如此抱团,除非打散他们,否则事事难行!

  李彦不像刚才了,有周文台在场,他显得有恃无恐,苍白的脸上是鼻青脸肿,双眼越发冷厉,道:“好,将这几个挑头的,全都给我带走!另外,派人盯住他们的府邸,一个不准走脱!”

  “阉宦,我们跟你拼了!”

  当即有拄着棍子休息的宾客,闻言怒目圆睁,持着棍子就要扑向李彦。

  李彦忍了一肚子火,早已经忍耐不住,眼见那个人冲来,脸角冰冷,与身边的一个司卫使了个眼色。

  那司卫神色不动的上前,猛的拔刀。

  噗嗤

  一刀猝然挥下,从那人的脖子上一闪而过。

  那人骤然停止,神情惊恐,不可置信。

  当

  棍子掉落下来,人也跟着倒地。

  杀人了!

  周文台心头狂跳,这李彦疯了吗?居然敢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一众宾客,包括楚清秋,楚政,那被捆绑起来的卫明,头上直冒冷汗。

  刚才,李彦一直强忍着没有动手,甚至被打死了几个都还是没拔刀,现在,他敢杀人了!

  李彦盯着地上的尸体,然后抬头看向楚清秋等人,寒声道:“还有谁敢的?”

  哐哐哐

  南皇城司的司卫齐齐拔刀,虎视眈眈,杀气凛凛!

  哪怕是楚清秋,这会儿也不敢说话了。

  这李彦,真的敢杀人!

  其他宾客更是胆寒,悄悄后退。

  他们是当地士绅,名望之士,可说到底,无权无势,面对南皇城司,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抵抗!

  卫明害怕了,满场搜寻,落在了周文台身上,急声道:“周知府,我可是政事堂任命的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参政,曾经还与蔡相公通过信,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彦不给周文台说话的机会,直接一巴掌拍过去,在一声响亮的耳光之后,道:“今天,谁来也救不了你,都给我带走!”

  南皇城司司卫,好像觉醒了的凶兽,群涌着上前,将楚清秋,楚政以及十多天挑头的人,全都给套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楚政剧烈挣扎,急急吼道:“我父亲是龙图学士,我母亲还有诰命,没有官家的旨意,你们不能抓人!”

  “我祖上有从龙之功,你们放开我!”

  “我的姻亲曾是六部的侍郎,你们抓我,他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群人开始拉台他们自以为傲的背景,试图挣脱李彦的抓捕。

  “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们!”

  李彦恶狠狠的吼叫:“全都给我带走,牢里的刑具,都给我换新的,我要亲自,一个个给他们用刑!”

  南皇城司司卫如同恶虎,将这些人牢牢捆死,押送向院外。

  楚清秋梗着脖子,一脸僵硬,

  “周知府,你不能见死不救!宗泽,巡抚衙门的威仪,你也不要了吗?你还想推行‘新政’吗?”

  卫明被拖着,急的大叫。

  周文台神色有迟疑,卫明以及楚清秋都是本地最有权力、势力、声望、影响力的人,抓走他们,利弊还很难说。

  韩征宜看出来了,上前低声道:“东家,是个好机会。”

  周文台微微点头,并没有出声,任由楚家人叫喊,那些宾客拼爹拼祖宗。

  门外,确实有宗泽的人,他们听着,急忙去汇报。

  其他的宾客,大气不敢喘,蜷缩在一旁。

  他们完全没想到,今天的事情,会演变到这种程度。并且,后面还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后果!

  李彦看着他们被抓走,又恶狠狠的盯着剩下的宾客,直到这些人面露恐惧后退,这才得意阴冷一笑,转向周文台,道:“周知府,给我向宗巡抚代好。今天的情,我李彦承了,日后必要重谢!”

  说完,李彦就走了。走的有些急,他要回南皇城司,好好清算这些胆敢打他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周文台没有回应他,看向剩下的人,这些人,要是好好利用,也会对他的计划大有裨益。

  但眼下,显然不合适拉拢。

  “剩下的交给你。”

  周文台与韩征宜低声说道,他也要尽可能的避开这件事。

  韩征宜会意,也看向剩下的宾客。

  这些人,处置起来,怕是会有不少麻烦。

  ‘怎么处置呢?’韩征宜心头也是为难。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时,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洪州府城外不远,一个人坐在路边的茶摊,听着府城里发生的事情,是一怔一怔的。

  沈括一张沧桑老脸都呆滞了,道:“这是真的?”

  “是。”侍卫回答的很坚定。

  “乱到这种程度了吗?”沈括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当众围殴由内监亲领的南皇城司,还打死了好几人,这是要造反吗?

  第五百八十四章 靴子

  不止沈括不敢相信,随他一起来的太学副院长王之易也是呆滞的表情。

  好一阵子,他看向沈括,道:“祭酒,这江南西路,真的就乱成这样了吗?”

  沈括看向洪州府城方向,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道:“遮羞布被掀开了而已,内里早就烂透了。”

  王之易相对来说,是一个比较纯粹的读书人,之所以加入太学,还是被沈括在他面前说的‘无人不读书,无人不识字’八个字所打动。

  “那,我们还进去吗?”

  王之易有些担心,迟疑的说道。他比沈括小了十岁,但面容却相差无几。

  沈括想了想,道:“他们乱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待会儿进去之后,我们先去见宗巡抚,然后去见周知府,各种事情准备好后,等皇家票号的分号设立,我们就能拿到钱粮,正式开工了。”

  王之易虽然不在官场,却深知官场的险恶,尤其是经历了神宗朝那水深火热的变法。

  他看向沈括,为他担忧道:“祭酒,在江南西路设立南国子监,南太学,固然是传道受业,教化圣道的大事,可,您纵然有此为国为民之心,怕是能体谅的寥寥无几。”

  沈括这一趟南下,自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朝廷对于江南西路的想法,发生了急剧变化。建立南国子监,南太学,就是他这一行的目的!

  沈括有些诧异的转向他,笑着道:“之前不是你野心勃勃的要跟来,怎么,打退堂鼓了?”

  王之易苦笑,道:“倒不是我打退堂鼓,实在是,这江南西路水太深,我怕我们做多错多。我倒是无所谓,无非就是回去闭门读书。我怕祭酒难以全身而退,并且,将来若有生员进来,未必能妥善安置,后果难言。”

  沈括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不用担心,在江南西路设立的‘南’,不止我们一家。这是官家定下的国之大计,政事堂全部首肯,一力推行的,没人可以阻拦。至于全身而退,我已经是这把岁数了,只求多做点事情,不求其他了。太学将来招进来的生员,我来之前,与李相公,也就是礼部的李尚书谈过。他向我保证,这件事,有始有终。”

  王之易神情一变,顿时轻松了不少,笑着道:“都说那位李相公将来会是大相公,有他的话,倒是可以放心。”

  沈括脸上微笑,心里却并不轻松。

  洪州府现在乱成这样,他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一心建立南国子监与南太学。

  沈括坐了一会儿,又与王之易道:“我们悄悄进城,先不表露身份,观察一下具体情况。随便,选择好官衙与南太学的地址。”

  王之易也是这样想的,道:“都听祭酒的。”

  沈括静静的看着洪州府城,思索着种种应对。

  这一趟,比预想的还要困难不少。

  楚府。

  韩征宜与剩下的宾客在‘对峙’,卫明,楚清秋,楚政等跳出来领头的都被抓走了,宾客们群龙无首,十分安静的看着韩征宜。

  韩征宜心里默默思索着,低着头,慢慢的向着这些宾客踱着步子。

  宾客们吓了一跳,没人敢说话。

  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清理了,但血迹斑斑,依旧令人恐惧。

  突然间,韩征宜想到了半天,抬起头看向那些宾客。

  这些宾客吓了一大跳,有人甚至直接瘫倒在地。

  他们这会儿完全冷静下来,知道闯下弥天大祸,此刻惴惴不安,内心恐慌。

  韩征宜视若未见,看着一群人,人畜无害的笑着道:“这样吧,你们是楚家的宾客,这宴还没结束,你们就都留在这里,等朝廷有了决断,再做处置。诸位,你们,我都为难,如何?”

  一众人先是愣了下,又相互对视,好一阵子,前面的几个,才梗着脖子,僵硬的点头。

  能不被抓走,已经是最好的了。要是他们得寸进尺,很可能会被抓走!

  抓不抓走,完全由不得他们。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等人宰割!

  韩征宜见他们这么配合,便转头约身旁的衙役,道:“立即封锁楚府,除了买菜的人,没有府尊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出了纰漏,唯你是问!”

  “小人遵命!”

  那衙役连忙应着。

  韩征宜拉过他,低声又道:“将他们登记造册,好生看好,不能再出一点事情,其他的事情,不用我教你了吧?”

  “小人明白。”那衙役低声道。

  韩征宜回头又看了眼,交代几句,急匆匆的走了。

  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回去,与周文台商讨对策,尤其是给朝廷的奏本,他们要仔细斟酌每一个字。

  不止是要表述清楚这件事,还有这件事的角度。

  给朝廷上书的人,会非常的多,宗泽,李彦等人不说,洪州府,江南西路等等,能够上书的,起码有几十本!

  周文台必须要足够客观,又足够清晰,不偏不倚,更要立场坚定!

  写奏本,是极其考验笔力与心机的一件事。

  临时的巡抚衙门。

  宗泽通过各种渠道,将事情知晓了大概。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沉思。

  作为江南西路的‘全权大臣’,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责无旁贷。

  但宗泽考虑的不是责任的事,而是这件事的影响,以及他可利用做到的程度。

  无疑,这件事,给了宗泽一个机会,大好借口,彻底的整肃江南西路的上上下下,有利于他推行‘绍圣新政’。

  可激烈的党争之中,任何事情都不是简单的,江南西路,必将成为朝野争斗的巨大旋涡!

  他能做到多少,还是要看他的能力。

  陈榥一直站在他边上,见他久久不言,忍不住的道:“巡抚,那卫明,楚清秋等人十多人被李彦抓进了南皇城司,以他的手段,想要冠任何罪名都是轻而易举,咱们得小心了。”

  李彦这次是彻底被激怒,定然不会放过,整个江南西路,能制衡他的人又寥寥无几。他要是肆意折腾,洪州府得天翻地覆。

  宗泽还没有想透彻,道:“你写一道密信回京,将事情原委写清楚。我给官家,给大相公,给朝廷分别写三道奏本。”

  陈榥眨了眨眼,道:“为什么要写这么多?”

  宗泽站起来,道:“慢慢你就知道了。随我去一趟南皇城司,看看李彦想要干什么。”

  第五百八十五章 用刑

  在宗泽前往南皇城司的时候,楚家发生的事情,正在不断发酵,从洪州府,飞向大宋全国各地。

  围殴宫内黄门亲领的南皇城司,殴死了几个官差。

  黄门与皇城司,都是特殊的存在,动辄就是与‘谋逆’、‘造反’挂钩,谁敢轻碰?

  现在,有人碰了!

  整个洪州府都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与楚家关系密切的人,都在极速,不折手段的与楚家等进行切割。

  周文台回到知府衙门,先是召集人,接着就开始琢磨措辞,给朝廷写奏本,给蔡卞写密信。

  刘志倚也逃脱不过,认真了解一番,也开始写奏本。

  与他们一样的,还有不少。

  这会儿,宗泽正带着人,前往南皇城司。

  南皇城司,地牢内。

  这个地牢,是蔡攸刚刚修建好的,蔡攸性格扭曲,修建的地牢也仿照传说中的地狱,处处阴森可怖,各种怪兽,刑具,随处可见。

  这地牢,分了三层,关押着不同的人。

  卫明,楚清秋,楚政三人,被李彦押到了最底层,最右侧,最阴森的房间。

  李彦匆匆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就看着镜子里,英俊的脸庞是鼻青脸肿,完全没有人样。

  他表情变得阴沉,扭曲,双眼里都是择人而噬的狠厉。

  啪`

  他一把拍掉镜子,转身就进入地牢。

  最深处,最可怕的地牢内,卫明,楚清秋,楚政三人被绑在刑架上。

  他们一个木制的驴形模样的木驴,边上是夹板,接着是奇奇怪怪的尖凳子,再有是一个个木桶,上面写着水银,铅等字样。

  再另一侧墙边是巨大的碳炉,里面的烙铁通红,噼里啪啦,涌出热光,将这间本来昏暗,阴森的刑房照的火亮,热气腾腾。

  卫明,楚清秋,楚政三人都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这会儿虽然穿着囚服,还是头上汗水不断的冒,眼神里的恐惧只有多少的差距。

  “你们,原本是没有资格来这里的。”

  李彦进来了,嗓音尖锐充斥着高傲与不屑,目光冷冷的注视着三人。

  卫明见着李彦,神色立变,他想说话,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已经想起了‘皇城司’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在汴京城,里面关押了太多的大人,元祐七年的大相公吕大防,就死在里面!

  楚清秋铁青着脸,梗着脖子,闭着眼,一句话都没有。

  楚清秋不说话,楚政又怎么敢,目光都看向卫明。

  卫明一直注视着李彦,等他坐下了,这才定了定神,说道:“李公公,今日之日,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愿意弥补,田亩,钱粮,只要您开口,我们都愿意。”

  卫明说的很诚恳,因为他已经想起来,之前李彦在洪州府,甚至整个江南西路打秋风,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这样的人,好对付!

  李彦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司卫递过来的茶杯,见他脸上有一道血痕,冷着脸道:“怎么回事?”

  司卫瞥了眼楚清秋三人,怒恨道:“刚才,有人用刀子划的。”

  李彦双眼眯成一条线,又看向其他人,见在场的几乎都挂彩,深深吸了口气,低着头,看着楚清秋三人,道:“兄弟们跟着我,受了苦,放心,我李彦,绝不亏待兄弟们!今天,凡是在场的兄弟,每人发五百贯,不在的发两百贯!”

  一贯相当于一两,李彦一出手就是五百两,二百两!

  哪怕是在富裕的大宋,这依旧是一笔不菲的奖赏!

  “谢公公!”在场的、别去的司卫们,登时大喜,纷纷单膝下跪,向李彦行礼。

  李彦很享受这样的跪拜,右手猛的一甩袖子,道:“告诉兄弟们,我李彦,绝不亏待大家。这只是少的,一年之内,我保证跟着我的兄弟,前程似锦,钱财,女人,田亩,大院,一个不少!”

  “谢公公!”司卫更加惊喜,再次叩谢。

  李彦脸上有得意的笑容,他是有实力说出这种的,司卫们也相信。

  因为,短短时间,他们所知,南皇城司在洪州府的‘收入’已经有几十万贯,还有一些无法变现的田亩,字画,古玩,大宅,铺子,金银珠宝等等!

  南皇城司,或者说李彦,家底丰厚的难以想象!

  卫明见李彦这么大手笔,表情迟疑了一下,道:“李公公,兄弟们的损失,我们愿意弥补,我我们愿意,出……一万贯,请公公息怒。”

  卫明并不知道南皇城司有多少人,但一万贯,着实不少了。

  李彦收拢了有溃散的人心,再次坐定,慢悠悠的喝了口茶,道:“兄弟们今天辛苦了,这三个人,你们看着办,只要不死就行,留张嘴,能说话就行。”

  “是。”司卫们憋了一肚子火,早就忍无可忍,当即就撸起袖子,脱掉上衣,拿过刑具就上前。

  卫明吓了一大跳,看了眼身旁的楚清秋,急声道:“李公公,有话好好说,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没必要这样……”

  楚政看着那些刑具,早就心惊胆战,这会儿更是恐惧到极点,忍不住的道:“李公公,你要什么,尽管说,不管是田亩,还是钱粮,或者要对付什么人,我都能帮你,在洪州府,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楚清秋这会儿也睁开眼,听着儿子求饶的声音,冷哼一声,道:“我楚家世代清贵,屡有功勋,不可用刑!别说你一个小小的黄门,就是朝廷慎刑司来了,也不行!”

  卫明暗叫糟糕,这楚清秋还活着一两年前!

  果然,不等卫明反应,李彦就嘿嘿冷笑,道:“你说的没错,放到外面,一点问题没有。但这里是南皇城司,外面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

  楚清秋刚要呵斥,一块火红的烙铁,突然贴到了他的胸口。

  “啊……”

  楚清秋身体猛的距离一颤,四肢极力伸展,高抬着头,脸上青筋暴跳,死死咬着牙,怒声吼叫。

  嘶嘶~

  楚清秋胸口发出嘶嘶声,并且渐渐的冒出青烟。

  楚清秋凄惨的吼叫声在刑房里回荡,一浪高过一浪,充斥不休。

  卫明,楚政看的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冰冷。

  不等他们反应,有两个司卫已经靠近他们。

  一桶滚烫的油泼向了楚政,惨叫声陡然响起。

  司卫没有给他缓和的机会,拿起铁鞭就狠狠抽了过去。

  卫明将一切尽收眼底,心惊胆战,不等身前那个司卫用刑,就急声大喊道:“李公公,李公公,五万贯,不,十万贯,十万贯,求你放过我……”

  十万贯,相当于十万两,绝对是一笔巨额资产!

  李彦低头,拿着茶盖,慢慢拨弄着,浑然不在意。

  第五百八十六章 警告再三

  “啊…呜…”

  卫明嘴里被灌了不明液体,任由他怎么挣扎,司卫死死按住他,不管不顾的给他灌着。

  刑房里,惨叫声此起彼伏,一浪胜过一浪。

  李彦坐在那,慢悠悠的喝茶,眯着眼,听着惨叫声,表情很是享受。

  司卫们忍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全都撒在卫明,楚清秋,楚政三人身上。

  他们没有任何目的,不问任何问题,不听他们的求饶,只是单纯的发泄,疯狂用刑。

  他们用的刑,直接又暴力,这三人短短时间就凄惨无比,惨叫声开始慢慢降低,变成了闷沉的低吼。

  楚清秋披头散发,身上烙铁印有五六处,双手被夹的血红,鲜血淋漓。

  楚政看不出人形,全身滚红色,滚烫,道道鞭痕,触目惊心。

  卫明最是凄惨,他坐在一个尖锐三角凳子上面,身体不断的颤抖,嘴里不停的涌出液体,双眼快要凸出来。

  李彦看着三人,神情越发舒爽,手里的茶也变得香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司卫从外面进来,在李彦耳边低声道:“公公,宗巡抚来了。”

  李彦一点都不意外,喝了口茶,刚要起身又坐下,故意将声音夹的越发尖锐,道:“请宗巡抚进来。”

  司卫一怔,道:“公公,请来这里吗?”

  李彦一笑,道:“对,就这里。”

  司卫不再多问,快步转身离去。

  “继续用刑。”

  李彦看着卫明,楚清秋,楚政三人的惨叫声减小,淡淡说道。

  “啊……”

  “啊……”

  “啊……”

  他声音一落,三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高亢的再次响起。

  李彦这次满意,抱着茶杯,眯着眼,摇摇晃晃,一脸的享受。

  另一边,宗泽被司卫引领着,走向了地下囚牢。

  陈榥看着两边的幽暗阴森,脖子直发冷,与宗泽低声道:“巡抚,这李彦是要干什么?要不要叫人来?”

  宗泽摆了摆手,面无表情,继续向下走。

  陈榥还是有些不安,这个地牢,太过阴森可怖了,简直是一个鬼屋!

  不多久,两人就下来了,远远就听到凄惨的惨叫声。

  宗泽眉头一皱,继续向前走。在司卫引领下,来到最深处的牢房。

  他站到门口,入眼就看到了楚清秋,楚政,卫明三人,这三人,完全看不出模样,被折腾的无比凄惨。

  李彦正听的入神,直到司卫禀报,这才猛的惊醒,回头看到宗泽,满脸笑容的站起来,擦了擦手,笑呵呵的道:“宗巡抚,有失远迎,切勿见怪。”

  宗泽又瞥了眼还在惨叫的三人,转向李彦,面无表情的道:“李公公,这是要给我警告?”

  李彦表情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宗巡抚切莫误会,只是正在用刑关键时刻,小人不方便走开。宗巡抚是江南西路全权大臣,小人怎么敢……”

  宗泽背起手,冷眼看着李彦,道:“这三人,不能死。如果有什么罪名,必须人证物证切实,尤其是物证!”

  李彦斜眼看向卫明,楚清秋三人,一副平淡模样的道:“宗巡抚放心,我保证,今晚之内,人证物证俱全,没有的话,我就放人。”

  宗泽见李彦说出‘放人’,情知李彦是铁了心要惩治这三人,便更加直接的说道:“楚家这件事,必然会惊动朝野,官家与政事堂定然震怒,会降下什么雷霆,谁也说不准。李公公,说不得会回京亲自向官家说明,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李公公心里可有计较?”

  李彦神色一僵,有些错愕的看向宗泽。

  宗泽说的,他之前还真没想过!

  但确确实实,宗泽说的是对的,他带的南皇城司被围殴,官家与政事堂,极有可能将他召回,要求他解释清楚。

  李彦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刚刚差点被打死,憋了一肚子怒火,怎么愿意离开?

  “宗巡抚想说什么?”李彦苍白的脸阴沉难看的盯着宗泽。

  宗泽这才想起,这个人没读过几天书,只好道:“你要做什么,先禀报我,我同意了,你再做,我不同意,你不能做。”

  李彦手握南皇城司,又手握可以辖制江南西路所有官员的秘密武器,怎么甘愿听宗泽的。

  他迟疑起来,既不想被宗泽控制,也不想回京。

  如果宗泽与周文台等人上书描述这件事,对他与不利的陈述,他多半就再也出不了宫,更别想再回江南西路了!

  宗泽神色不动,道:“我调了三千精兵,很快就会入城,李公公不想我围了这南皇城司吧?”

  “你敢!”

  李彦大惊,盯着宗泽怒道:“你当这皇城司是什么地方,宗泽你要是敢围,就是谋逆,我现在就能处置了你!”

  李彦话音落下,四周的南皇城司司卫立刻围了过来,手握刀柄。

  陈榥骤然变色,沉声喝道:“李彦,你休要放肆!宗巡抚是江南西路全权大臣,没有足够的理由,你不能碰他,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李彦不是不知道好歹,只不过被宗泽连翻逼迫,加上之前的愤怒,有些口怒火冲头,不择言了。

  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他没有赵煦的旨意,他也动不了宗泽!

  李彦表情变幻再三,瞥了眼说话的少年,一点都不熟悉,不知道是哪路神仙。

  李彦心里怒火翻涌,又知道他到底身份卑微,后台不够硬,咬牙切齿的道:“好,咱家应下了。宗巡抚,你也得应承咱家,只要咱家有理有据,你不能干涉。”

  陈榥见李彦没有犯浑,心里暗松口气。

  这可是南皇城司的地牢,这李彦要是破罐子破摔,还真有可能将他们都留在这里。

  宗泽看向卫明,楚清秋,楚政三人,道:“你要是有理有据,我就能将那些人的话给驳回去。反过来,你要是肆意胡来,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要是坚持让你回京,哪怕是大相公,也得给我几分薄面。”

  宗泽这个江南西路的‘全权大臣’,远超一般的封疆大吏,别说章惇,就是赵煦都要倚重。

  李彦已经听懂宗泽的意思了,没有再理会他,直接与手下人说道:“问话,捡重要的问。”

  手下的司卫同样憋了一肚子火,堂堂的皇城司,现在是被一群‘平民’殴打,接着又被‘官绅’逼迫!

  一个司卫,从盐水桶里拿出带刺铁鞭,狠狠抽在卫明身上,喝道:“说,江南西路的抗法,是谁指使,怎么串连的?”

  第五百八十七章 口供

  卫明奄奄一息模样,被抽的一个激灵,急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抗法……”

  李彦脸色阴沉,看向楚政,道:“继续用刑,问这个。”

  那司卫狠狠的鞭打卫明,卫明惨叫不止。

  另一个司卫,拿着烙铁,来到楚政身前,二话不说,直接按上去,道:“说,贺巡抚是怎么死的?”

  “啊啊啊……”

  楚政浑身是血,五官没有完好的,一边惨叫一边急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贺轶死的突然,我们也很意外……”

  李彦见状,也没有给楚清秋用刑,直接道:“不用问了,继续用刑,留着他们一口气就行。”

  楚政胸口的烙铁拿开,转瞬又按了上去。

  “啊……我说我说……”

  楚政惨叫,双眼怒睁,脸上跳动不止,急声喊道。

  “完了,继续用刑。”

  李彦坐下来,神情阴沉的说道。

  三个司卫上前,刚刚没有用完的刑罚,再次给三人套了上去。

  “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卫明扛不住了,剧烈挣扎大叫。那一根根沾着盐水的铁鞭,大喊着要招供。

  李彦根本不理会,慢悠悠的喝茶,鼻青脸肿的脸上,都是享受的表情。

  宗泽有点受不了,他是传统文人,不喜欢这种场面,担心屈打成招,想要阻止。

  陈榥悄悄拉了他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宗泽瞥了他一眼,微不可察的点头。

  这个人,是陈皮推给他的,拜托他栽培的。原本,他还看不起陈榥,但这个人,偶尔会闪现出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令他刮目相看。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卫明,楚清秋,楚政的惨叫声几乎停止了,真的奄奄一息,要昏厥过去。

  李彦拿起茶盖,挥了挥。

  三个赤膊司卫拿着水桶上前,狠狠的泼向三人。

  卫明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头,眼帘快要睁不开,道:“我招,我招……”

  楚政抬不起头,整个人浴血,全身上下都在滴滴答答的在滴着血,喃喃自语的好像在说着什么。

  楚清秋六十多了,对他用刑比较谨慎,这个老家伙确实比较能抗,除了惨叫声,几乎没有求饶过,还企图自杀,都被司卫给阻止了。

  李彦喝了口茶,头也不转的,不屑的说道:“这外面的刑,就比宫里多。在宫里能用的不多,但真正能扛过去的也没几个。”

  宗泽没说话,他没有走,就是要亲眼看看,李彦到底想要干什么,怎么干。

  李彦又一挥茶盖,一个司卫上前,扯过卫明的头发,冷声道:“现在知道怎么回答了吗?”

  “知道知道。”卫明连声说道。他太痛苦了,对于他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来说,这样的刑罚,一点都受不住,也不想忍受。

  不远处,有刑名坐在桌上,拿着笔,准备记录。

  司卫扯着卫明的头发,道:“去年,你们是怎么抗拒‘新政’的?”

  卫明犹豫了,司卫松掉头发,直接一鞭子下去。

  “啊……我说我说……”

  卫明急了,急声道:“其实很简单,先是散播了一些流言,然后就有人找上门,我们说了几句‘新政’的坏话,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与你们串连的,都有哪些人?”司卫扯着卫明的头发。

  卫明道:“除了我,还有原本洪州知府应冠,江州知府林琪,庐陵县,靖江县……”

  刑名笔头如飞,飞速的记录着。

  司卫回头看了眼李彦,道:“贺巡抚是怎么死的?”

  卫明一惊,连忙说道:“贺巡抚真的不是我们杀的,这个是真的,李公公,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们的。应冠等人是我们逼死的,贺巡抚真的不是啊……”

  贺轶是前任江南西路巡抚,莫名死在了他的值房内。

  作为江南西路巡抚,那是钦差的身份,谋害钦差,形同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李彦余光瞥了眼宗泽,尖锐着嗓子,道:“应冠等人被贺巡抚的侍卫层层把守,看守在洪州府大牢,你们根本没机会,是怎么逼死他们的?”

  卫明犹豫了下,飞快的道:“我们,我们就是用他们的家人威胁,他们不死,他们就是抄家灭族。”

  李彦抬起眼皮,注视着卫明,道:“总有怕死的,或者不相信你们的吧?”

  卫明道:“有人不从,其他人就会逼迫他们,不死,也得死。”

  李彦眼皮不自禁的抽了下。

  他还真是没想到,应冠等人,居然是这样被逼死的。果然,外面比宫里脏!

  宗泽在一旁静静听着,虽然有些诧异,去也不奇怪。应冠等人要被押送京城受审,卫明以及楚家担心他们‘乱说话’,杀人灭口,并不奇怪,只是这手段,匪夷所思又简单直接。

  司卫见李彦不再问,又拎着鞭子喝问道:“我问你,楚家人上京,是怎么回事?”

  卫明余光瞥了眼楚清秋与楚政,道:“这是楚政的主意。楚家人知道的不多,又被夺了家产,哄骗几句,给点钱粮,就去了。”

  “京城里,什么人在接应?”司卫再次喝问。

  卫明表情挣扎了一下,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据说是工部的人,打的是王相公的旗号。”

  司卫不敢再问,转头看向李彦。

  李彦冷笑,那王存被发配去了辽国,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两回事。

  但王存毕竟是当朝相公,左相,李彦不能擅端,转头看向宗泽。

  宗泽见状,稍一沉吟,道:“涉及朝廷相公,六部尚书,一律封卷,送往京城。其他人,守口如瓶,擅自泄露,同罪论处。”

  李彦转回头,道:“我问你,楚家在这些事情背后吗?”

  卫明又迟疑了,余光看向奄奄一息的楚清秋,楚政父子俩,这两父子,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有气无力,根本说不出话来。

  卫明见状,这才道:“江南西路的大部分官员,尤其是洪州府的官员,都是楚家养着的,要是惹楚家不高兴,最多几个月就会被挤兑走。楚家的姻亲,以及姻亲的姻亲,亲朋好友的关系网笼罩着洪州府,如果楚家不答应,洪州府的一切都走不下去……”

  李彦不信,道:“楚家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

  宗泽也怀疑,大宋富饶,各地士绅大户不少,这个‘半城’那个‘一府’,并不少,但说到能控制一个府,还是令人不可置信。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不约而同

  卫明抬头看向李彦,又看了看宗泽,道:“原本也是不可以的,但‘新政’知县,所有人都不好过,从先帝的元丰年间就开始抱团,元祐八年,贺轶来到之后,洪州府以及整个江南西路的士绅大户都急了,就是不串连也串连了,流言,我们只是散播了那么几个,后面的都不是我们散播的,我们串连的,都是一定地位的,后面那些,是他们自行串连……”

  李彦听的是一愣一愣了,不明所以,怎么就几个流言后,就自行串连,弄出一连串的大事,令朝廷震怒,整出这么多的大动作来?

  宗泽确实心如明镜,沉色不语。

  卫明的话,他信了八成。

  先帝时期的‘王安石变法’也好,现在的‘绍圣新政’也罢,触动了这些士绅大户,令这些人明里暗里的抗拒。

  在先帝神宗皇帝时期,抗拒‘新法’那是明目张胆,朝廷里,针对王安石等人的污蔑,攻讦,构陷,迫害是片刻未停,相当残酷。就别说地方了,就是种种手段,层出不穷,目不暇接。

  是以,楚家能做到这种地步,并不是楚家的势力多么大,手段多么厉害,本质上,还是他们有着‘共同利益’以及‘共同敌人’,不约而同了。

  李彦不管这些,也懒得去管,有了卫明与楚家谋害应冠等人这一条,就足够他们死一百次,也能让李彦站住脚。

  李彦站起来,道:“给他们录好口供,拿到人证物证,给咱家做扎实了。再将兄弟都叫回来,今夜,我要让他们知道,咱家的脸,不是那么好打的!”

  宗泽想听的都听到了,又看了眼卫明,楚政,楚清秋三人,转身就向外走。

  李彦仿若未见,宗泽这么走了,等于默认了他刚才的话。

  李彦苍白的脸上,露出凶狠之色。

  之前在楚家,就差一点被打死的那种绝境无助与凄冷感,令他后怕,愤怒!

  “是。”

  司卫们应着,迅速动作起来。

  卫明说了很多,有些无力的垂着头,等了一会儿,积攒了不少气力,又抬起头,看向李彦,道:“李公公,我不求其他,只求苟活,多少钱,您开个价。”

  李彦这才想起来,这些人的关系网笼罩洪州府,可不止是为了对抗‘新政’,目的还是为了‘敛财’!

  想起他调查的楚家资料,不止在洪州府宅子,铺子,钱粮,田亩无数,整个江南西路,沿海富饶的府县,田亩也不少!

  李彦双眼闪过光芒,走上前,道:“你能出多少?”

  卫明这才没耍滑头,道:“我的所有家产,宅子,铺子,田亩,钱粮,古玩字画之类,全部折算,可有十万贯,这是我的全部了,只求李公公高抬贵手,放我一条命。”

  到了现在,卫明知道,其他的都求不来了,只求活命。

  十万贯!

  “这么少吗?”李彦顿时不高兴了。

  大宋的官员,哪怕六七品,那也是富的流油,卫明为官多年,又是世家,在洪州府上上下下关键人物,怎么可能只有十万贯。

  卫明艰难一笑,道:“我哪敢欺瞒公公,这是我所有家产了。”

  李彦见状,倒也信了,转头看向楚政,楚清秋父子,道:“你们想活命吗?”

  楚政不时还有从嘴里吐出不明液体,浑身还是滚烫的油,嘴里咕咚了一下,吐出一个字:“想。”

  楚清秋则根本说不出话,好像昏厥了,一直垂着头。

  “楚家家大业大,不会只有十万贯吧?”李彦拿起铁鞭,支起楚政的下巴。

  楚政脸角狠狠抽搐,已经看不出人形,他嘴里又吐出了一股液体,似乎好受了一点,双眼睁开一条缝,断断续续的道:“我们……出……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

  李彦顿时阴沉着脸,道:“你楚家虽然不比京城那些豪门,到底在江南西路经营几十年,上上下下的孝敬那么多,就只有这一点……”

  楚政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垂着头,道:“给我点时间,我能筹到四十万贯,求公公,饶我们一命……”

  李彦这才满意一笑,道:“这才懂事。”

  李彦转过身,看向那刑名,道:“给他们录好口供,拿到人证物证后。拟一个名单,再找个中间人,去见名单上的人,让他们在三天之内,筹钱买命,不肯给钱的,就抄家。”

  一个司卫上前,低声道:“公公,何必麻烦,直接抄家不就行了?”

  李彦嘿的一笑,道:“你不懂。这些人,钱粮不知道藏了多少,他们自己不交出来,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再说了,他们家产就那么多,可宗族,亲戚朋友不是还很多吗?”

  司卫顿时懂了,道:“小人懂了,给他们来个狮子大开口!”

  李彦笑容更多,转瞬又变得阴沉下来,道:“兄弟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司卫神情也趋冷,道:“公公,最迟后天,都能回来!”

  李彦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伸手摸了摸,越发阴狠的道:“好,等兄弟们回来,先抄了楚家!”

  楚政一惊,抬起头,道:“公公,我们说好的……”

  李彦根本不理会他,盘算一阵,道:“我去写信给京里,这里你们看好,一定要做的细致,不能给人口实。”

  “是!”那司卫肃色应着。

  刚才那位宗巡抚在这里说了再三的狠话,想大意也不敢。

  李彦出了牢房,来到他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拧起眉,少有的沉思起来。

  他虽然读书不多,写个密信还是很容易的。

  但怎么措辞,怎么将这件事描述清楚,又有利于他。

  楚家这件事,写奏本上书,密信,私信的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这么大,一定要谨慎小心,以免给官家造成‘徇私’的印象,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彦几次拿起笔又放下,硬是写不出一个字。

  这会儿,宗泽出了南皇城司,坐着马车,在回他的临时衙门。

  陈榥坐在他边上,摇摇晃晃的道:“巡抚,这洪州府实在是太乱了,林相公的话是对的,还不如换个首府,襄州府就很不错。”

  宗泽闭着眼,眉头却一直皱着,道:“襄州府未必比洪州府好到哪去。林相公的意思,是南大营的驻地,不是两路首府。你对李彦怎么看?”

  陈榥眨了下眼睛,旋即神色正经的思索,而后慢慢的说道:“巡抚,这个人不简单,楚家那种情况之下,他都没让那些司卫拔刀,知进退,晓厉害,有城府,够忍耐,少见!这种人,要么没机会,一有机会,将来必居高位,会是个狠人!”

  第五百八十九章 抄家

  宗泽微微点头,道:“我们有的头疼了。先不管他,你回去之后,传信江南西路,所有府县主官,即可启程,赶赴洪州府,不来的,一律革职查办。明天搬入新衙门。那三千兵马进城后,接管洪州府防卫。总督府要加快,对于各府县兵曹,兵丁的整顿也要列为优先。巡检司,等刑部的人到了,也要落实……”

  陈榥认真的记着。

  由于楚家这件事,他们都感觉到了事情了紧迫性,必须要加快进度!

  陈榥记完了,道:“现在来看,我们缺人手,巡抚衙门的参政参议缺一半,各府县的大小官吏要换,这些没有一两个月完不成。另外,林相公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来宣布任命,巡抚这里,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宗泽倒是镇定如常,道:“快了,林相公十天之内,肯定会到。参政参议,刘志倚可用,周文台加挂参政衔,基本上算是搭建好了,参议的话,可以慢慢选。各府县的调整,确实需要时间,但也不能空等着,先从各府县的兵丁整顿开始,要强力整顿,我那三千人,不止是防卫,其中一半,要充实到江南西路的各府县……”

  陈榥摸了下鼻子。

  朝廷有朝廷的大计划,宗泽这边自有想法,可都不是小动作,俨然是要对江南西路方方面面进行深入,控制。

  这种把控力,前所未有!

  宗泽还没回到临时的巡抚衙门,南皇城司里就透出消息。

  被软禁在楚家的一干宾客,尤其是楚家人,剧烈震惊,纵然只有买菜的能进出,可楚家以及一干近百的宾客家里,纷纷开始筹钱,准备‘花钱消罪’。

  而卫明,楚清秋,楚政三人在牢里的一些惨状,也渐渐的在洪州府传播。

  茶楼酒肆,青楼勾栏,无不是讨论这件事。

  “我二哥在那南皇城司充当笔吏,据他说,不说卫参政,楚少博了,就是楚翁,差点都被活活打死……”

  “是是是,我也听说了,那些刑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听说他们被折磨的惨不忍睹,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

  “我听说,楚少博,楚翁都没办法说话了,生死就在一线……”

  “这皇城司,在汴京里就是地狱罗刹之所,现在看来,传言不是假的……”

  ……

  还有一种声音。

  “这楚家,还真是胆大,围攻黄门,殴死官差,这是要造反啊!”

  “可不是,现在楚家还被查封了,一百多人被关在里面,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道身死。”

  “要我说,他们都死了才好!我洪州府,上上下下,全都是他们的地,就是上次,我要买个铺子,还得去楚家打点,要我足足二百贯,比土匪还狠!”

  “这算什么?那楚少博看上了一个小娘子,逼得人举家逃离,那小娘最终出家都没躲过,最后听说,跳井自杀了……”

  “要说楚家的罪孽,那是说他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慎言慎言啊,谁知道,这楚家会不会再回来……”

  “是了是了,喝茶喝茶,莫论这些……”

  还有另一种声音,忧心忡忡。

  “楚翁不幸蒙难,可是如何是好?”

  “那李彦,贪得无厌,敲诈勒索了多少钱财,尤好田亩,你说,我们能否贿赂那李彦?”

  “那阉宦确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人,只是,楚翁差点将他打死,丢了大面子,不会轻易罢休吧?”

  “哎,这些还是眼前的,我在担心日后。朝廷对于‘绍圣新政’的决心前所未有,那宗泽在一旁虎视眈眈,一直无声无息,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不说他的其他谋划,就是去年那些‘新政’,哪一个不是祸国乱政,真要推行,我等是没有半点活路了……”

  “现在出现了一个词,叫做‘摊丁入亩’,到时候,不止是朝廷要拿回田亩,我等可能还要拿起锄头,下田耕种……”

  “胡说八道,自古以来,就没有士人种田的!”

  “那又能如何,现在楚翁蒙难,我等还能怎么样?无人登高,无人几乎,万马齐喑……”

  洪州府上上下下都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剧烈变化,这些变化,既然是在官衙,也在民间,渗透在处处。

  到了当夜,巨变来的如期又让人意外。

  南皇城司大铁门前。

  足足有两百黑甲骑士,他们骑着马,穿着厚厚的重甲,有的拿着枪,有的举着刀,杀气凛凛。

  李彦站在他们身前,苍白的脸色冰冷。

  在他与黑甲骑士中间,是六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李彦尖锐着嗓子,看着一众重甲骑士,喊道:“兄弟们,黑灯瞎火的,你们也能看到我的鼻青脸肿,你们也看到地上六个兄弟的尸体!咱家是大内黄门,伺候是官家,隶属于内侍省,别说一个徒有功名的士绅,就是朝廷那些相公,没有官家的旨意,也不能擅自动我一根毫毛!南皇城司,与皇城司一样,忠于官家,秉旨意行事,可先斩后奏,别说楚家了,就是江南西路的大大小小官员,没人敢惹,敢碰!但是,今天,有六个兄弟被他们打死了,我们能忍吗?”

  “不能!”

  “不能!”

  “不能!”

  黑甲骑士怒吼,举着刀枪,声音在安静的晚上,极其洪亮,传播极远。

  附近的一些百姓早就在悄悄观望,听着陡然而起的大喝声,都被吓了一跳。

  李彦见这些缇骑怒吼,没有多废话,直接道:“楚家,勾连士绅官民,对抗‘新政’,行贿受贿,杀害官差,罪无可赦,咱家命你们,现在,抄没楚家,一应人等,押赴南皇城司,胆敢阻拦者,以‘谋逆’论处!”

  “遵命!”

  黑甲骑士应着,纷纷调转马头,奔向楚家方向。

  这是在夜晚,两百重甲骑士,在道路上奔突,动静是格外的大。

  “这是怎么了?”有远处刚刚受惊打开窗户观望的百姓,战战兢兢的说道。

  这么多黑甲骑士,望而生畏!

  “出事了出事了出的事了……”

  有一直盯着的人,惊恐万状,喃喃自语。

  “楚家完了。”

  有清醒的人,看着奔突的缇骑,轻叹一声,语气十分复杂。

  而洪州府上上下下有点地位的人,都被惊动,不知道多少人从被窝爬起来,惊慌的扣着衣服。

  第五百九十章 来人

  洪州府府衙。

  宗泽,刘志倚,周文台三人正在商讨事情。

  韩征宜急匆匆进来,看着三人沉色道:“南皇城司的那些骑兵动了,直奔楚家。”

  刘志倚不知内情,惊色道:“那李彦要干什么,要抄没楚家吗?”

  韩征宜看向他,道:“应该是了。但应该不止,怕是不知道多少人要被牵累。”

  刘志倚怔了怔,又看向宗泽与周文台,道:“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至少要……要等朝廷那边的态度吧?”

  刘志倚想说等宗泽点头,可看着宗泽平静的表情,他到了嘴边的话换了。

  周文台也注意到了,若有所思的道:“巡抚,白天去了南皇城司?”

  宗泽看向周文台与刘志倚二人,没有隐瞒,道:“嗯,李彦的动作,我能猜到几分。这江南西路,就是一滩泥水,得有破局的人。李彦,南皇城司最合适不过。”

  刘志倚听着,愣神过后,也明白过来。

  破局之人,不管是巡抚衙门,还是洪州府都不适合,那将千夫所指,对于推行‘绍圣新政’极为不利。

  李彦与南皇城司都不在传统的朝廷正式的官衙之内,由他们破局,成败对巡抚衙门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周文台仔细的盘算一阵,道:“由李彦与南皇城司来破局未尝不可,但要控制,不能太过出格,否则难以收拾。”

  宗泽喝了口茶,道:“我已经与李彦说过了,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克制,说明知晓厉害。暂时无需担心。现在,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个,就是立起巡抚衙门,召集江南西路府县各级主官开会,梳理江南西路官场,确保政令通畅,团结一心。第二,就是总督府衙门,朝廷要建立十三路总督府,统管各地日常军务以,保民、剿匪、安宁一方。总督府衙门,要对府县各级的巡检、兵丁、衙役、差役等进行统管或者双管,梳理清楚这些,将会对江南西路的安稳以及推行各项‘新政’大有裨益,不能耽搁。”

  周文台听着,道:“这是两件事,其实可以当做一件事来办。召集各府县主官开会,定下章程,专人主办或督办,只不过,之后很需要时间,而且其中难免会出现种种问题。”

  巡抚衙门这些‘新政’背后,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集中权力’,既然朝廷要集中,那么就要有人失去权力,而且会很多。

  权力是毒药,拿到手,谁愿意轻易放弃?

  加上江南西路本就混乱,若是强行整顿,出现乱子,是可以清晰预见的。

  宗泽坐直身体,神情坚定,道:“出现乱子不可怕,不出乱子我才担心。南皇城司以及巡检司,要利用起来。出现乱子,要第一时间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用南皇城司与巡检司‘解决问题’,不言而喻。

  刘志倚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宗泽,渐渐有些明悟。

  这位看似温和的全权大臣,似乎被什么事情激怒,动了真火了。

  周文台倒是不意外,宗泽这个想法,与朝廷的‘借乱治事’的思路是一样的。

  周文台考虑里里外外,斟酌再三,道:“李侍郎那天说,将会有诸多大人物到洪州府,巡抚,我们,是否要多做一些安排?”

  朝廷的大人物过来,不止是来给宗泽支持的,里面也有着‘考察’的意思。要是宗泽做的不好或者不足他们的预期,那就会产生另外的考虑了。

  宗泽明白了周文台的言外之意,道:“不用。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安全必须要确保。我调了三千精兵,明后天就会入城,介时,洪州府会进行一番清扫。”

  周文台与刘志倚对视一眼,两人都对于宗泽调这三千精兵的事并不意外。

  洪州府就这么点大,三千精兵这么大的目标,满不过两人。

  宗泽刚要说话,韩征宜又进来了,神色凝重的道:“府尊,巡抚,参政,衙役来回报,楚府死了人。”

  周文台目光微变,看向宗泽。

  刘志倚也是一样,倒是说话了,道:“死几个不是坏事,只是,这李彦做到什么程度,得把控好。”

  对于刘志倚的再次提醒,宗泽还是那句话道:“暂且不理会。我们做我们的事。江南西路巡检司巡检,暂定为从五品,由右参政,文台你来辖制。从明天起,对各府县巡检进行整顿,首先要确保掌握各府县巡检,令行禁止。”

  周文台以洪州府知府的身份,兼任右参政,是一种打破祖制、朝廷规制的重视。

  刘志倚道:“刑部派来的巡检应该快到了,就是不知道,能否能胜任?”

  朝廷对江南西路上上下下派来了诸多官员,眼前的三位,宗泽,周文台,刘志倚,都是先后而来,并非江南西路本地人物。

  宗泽道:“我不在乎来人能否胜任,能做就留下,不能就回去。我们江南西路,日后要少讲情面,顾忌不要那么多。”

  刘志倚本来还想说,刑部尚书来之邵是大相公的左膀右臂,见宗泽这么说,便咽了回去。

  周文台却是点头,道:“我赞同巡抚的话,日后我们面临的人情,怕是多的数不过来,是要狠心一点。”

  刘志倚神色不动,心里直叹气。

  这二位,宗泽不用说,这及第进士不足三年,一路腾飞到三品大员,那是官家手把手提上来,连大相公都要重视几分的人。

  周文台,是当今朝廷与‘新党’的二号人物、蔡卞的得意门生,谁人敢轻易开罪?

  但是他啊,没有靠山,没有资历,哪敢任性拒绝他人,不要前程可以,怕是要毁了自身啊。

  没人在意刘志倚的内心活动,宗泽好似又听到了马蹄声,对着外面道:“任何人来见,都不见。”

  “是。”陈榥在外面大声应着。

  周文台这时道:“巡抚,不保下一些吗?”

  用人处事之道,最关键的,莫过于‘拉拢打压’四个字,现在,楚家是被打压的,那么,剩下的,就是拉拢一部分人了。

  “时候未到。”

  宗泽见外面的马蹄声是真的,俯身嘱咐两人,道:“这几日,都不要见李彦。南皇城司的事,我们不管不问,专心我们手头的事情。”

  周文台,刘志倚都点头。

  李彦明显被激怒了,还不知道他要将这件事做到什么程度,他们得好好观察。

  韩征宜再次出现在门口,抬着手道:“启禀巡抚,门外有人求见,说是刑部来的。”

  第五百九十一章 相会

  宗泽有些意外,道:“这来的比我预计的要快,让他进来吧。”

  朱勔进来了,一脸的风尘仆仆,穿着大厚棉衣,进来先是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下三人,道:“下官朱勔,见过宗巡抚。”

  宗泽不认识朱勔,打量一番,道:“你是刑部派来的?”

  朱勔从怀里掏出刑部公文,一脸恭谨的递过去,道:“是。”

  宗泽接过来,打开看去,顿时皱眉。

  这确实是刑部的公文,但这朱勔的履历,着实是拿不出手。

  与他几乎一样,入仕不过三年,先是在开封府辖的鄢陵县做巡检差役,又被提拔到刑部,至始至终,这朱勔是官职,最高都不过是从七品,而且还是虚衔。

  宗泽斟酌着,突然说道:“江南西路,原本是没有巡检的,朝廷设立巡检,保宁一方,你是洪州府第一任巡检,你要怎么行事?”

  周文台与刘志倚也都在打量着朱勔,同样听得出,宗泽是在有意考校。

  他们心里也有怀疑,这个朱勔,太年轻了,最多二十三四岁,就能来洪州府担任第一任巡检?

  是关系户?

  朱勔在去鄢陵县之前,就是开封府最底层混迹,是个人精,哪里听不出来宗泽的考校。

  面对宗泽这样,他以前见都见不到的大人物,他从容不迫,淡定自如,抬着手,道:“回巡抚,一则立威,二则立法。先雷霆手段,震慑不法;再颁以酷法,严以厉行。洪州府,当可保宁。”

  “怎么立威?”宗泽看着他问道。

  朱勔沉色,道:“以人头祭,以牢狱警,以棍棒醒。”

  宗泽一直审视着他,闻言眉头一皱,道:“你在鄢陵县这样做,上面有人相护,勉强可过关。这里是洪州府,大宋瞩目之地,你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无数人弹劾,谁都保不了你。”

  周文台,刘志倚盯着朱勔,想看他的回答。

  江南西路现在是风暴中心,洪州府是中心的中心。若是‘新政’失败,没人能讨得了。他们这些主官固然是‘首罪’,巡检司这类的‘鹰犬’之所,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勔年轻,却有着超越常人的成熟稳重,他没有被宗泽的话所动,抬着手,道:“天子脚下,尚且森法,这荒蛮之地更需严苛。为了‘绍圣新政’,为实现官家所提的‘国强民富’,下官原身先士卒,百死不悔!”

  周文台与刘志倚有些惊异的对视一眼,这个朱勔居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丝的迟疑。

  宗泽眉头皱的更多,似有些不满,道:“自古以来,成事莫不是‘恩威并重’二字,你怎么只讲‘威’?”

  朱勔道:“下官是巡检,巡检只有棍棒,没有糕点。”

  宗泽注视着他,皱着的眉头忽然松开,微笑着道:“不愧是来尚书推荐的人,能有这番认识,着实不错。周知府,这是你的人,你怎么看?”

  周文台见宗泽已经认可了这朱勔,便也点头道:“位置摆的很正,不错。”

  朱勔见得到周文台认可,心里一喜,面色不变,镇定自若的道:“谢府尊。”

  朱勔只是小事情,周文台说完,就看向宗泽。

  宗泽目光看向黝黑的门外,表情平静,似乎在等着什么。

  突然间,他看向朱勔,道:“你从外面进来,南皇城司的事,你知道了,怎么看?”

  朱勔其实并不是刚刚进城的,两个时辰前,他还在沈括进来后,就在了。他与提前来到的几个兄弟碰头,对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的各种情况进行了了解。

  他见宗泽发问,表情楞了下,旋即就正色道:“回巡抚,南皇城司行事,固然没有差错,可南皇城司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所辖,归属巡抚节制。这件事,须有须发下令,由南皇城司为主,巡检司协助。没有这些,与法度不合,容易被人诟病。”

  朱勔的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是一愣。

  宗泽怔怔,周文台愣神,刘志倚若有所思,继而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三人原本打的主意,是‘作壁上观’,等李彦闹大了,他出来收拾残局,料理这些人与事,继而立威施恩,这样将更有利的推行‘新政’。

  但朱勔的话,提醒了他们。

  他们才是江南西路的主事人,李彦的一举一动,应该是由他们来决定,任由李彦胡闹,有损他们的权威!

  宗泽转瞬就定神,坐直身体,看向刘志倚道:“刘参政,即可你公文,盖我的大印。朱勔,本官正式任命你为洪州府巡检司巡检,即刻带人,赶赴楚家,协助南皇城司抄没楚家以及一干罪人!把握分寸,你要拿捏清楚,有什么难处,立刻派人来报!”

  朱勔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上任了,双眼灼灼发光,果断的单膝跪地,沉声道:“下官领命!”

  宗泽见他是单膝跪地,没有多言。

  刘志倚应话,起身出去。

  等刘志倚,朱勔两人出去,周文台仔细思索一番,道:“巡抚,此事还得谨慎再三,我的密奏与私信刚刚发出去,要是再惹出事情来,还得再写。”

  再写其实不难,而是江南西路不断给朝廷上书,朝廷该怎么看他们?

  宗泽微微点头,双眸坚定,道:“李彦应该懂我的意思,他要是不懂,我这个全权大臣,有权将南皇城司给封了!”

  周文台心头一跳,这宗泽,下了这么大决心吗?连南皇城司都敢封?

  洪州府前衙,朱勔上任的命令飞快,清点手下巡检差役更快,带着六十多人,急匆匆赶赴楚家。

  这时的楚家,被南皇城司的缇骑围的水泄不通,火把围城一条条火龙,灯火通明。

  里面是哭喊一片,吼叫连天。

  朱勔在不远处,神情变幻一阵,一挥手,带人靠前。

  到了近前,发现楚家大门前,堆满了各种大箱子,洒落的铜钱,金银珠宝,锦缎丝绸,古董字画无数。

  还在一箱箱,一点点的往外搬。

  “你们是什么人!靠后,不准近前!”

  朱勔带着人,还没有走到门前,就被南皇城司的缇骑喝住,不少缇骑拔刀,围绕在那些大箱子前,煞气腾腾。

  朱勔面色如铁,拿出宗泽的手令,上前道:“奉巡抚之命,协助南皇城司抄没楚家以及查清一干罪人罪证。”

  第五百九十二章 狼狈

  一个司卫上前,看了眼手令。他其实没看过宗泽的手令,分不出真假。

  但这种时候,没人敢冒充洪州府巡检司。

  “等着。”

  那司卫扔下一句,进去找李彦了。

  不多久,李彦出来,看着朱勔,淡淡道:“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到时候搬几箱回去,其余的罪证,我们会抄录一份给你。”

  朱勔抬手,道:“多谢公公。来人,围住楚家,不准任何人走脱,如果南皇城司有需要,立刻协助。”

  “遵命。”一干巡检司,大声应道。

  李彦打量了朱勔一眼,笑着道:“你倒是识相,跟我来吧。”

  朱勔一抬手,跟着李彦,进入楚家大院。

  大院之内,火把映照的更是亮如白昼,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

  在院子两边,有一大群人被押着跪坐在地上。

  一边是那些宾客,正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时有人抬头偷看,又连忙低下。

  在他们前面,有几具尸体,还在流血。

  另一边,是楚家的家人以及妇孺,他们哭喊一片,喊冤不止。

  李彦走进来,看着司卫们进进出出,不断的搬家,抓人,审问,阴森森的笑着道:“你叫朱勔,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了吧?”

  朱勔环顾一圈,立在朱勔身边,不动声色的道:“下官今日刚到,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李公公行事,必然有理有据。”

  李彦神情异色,看着朱勔笑呵呵的道:“会说话,咱家喜欢。今夜过后,没事就到我府上,别的不敢说,在这江南西路,你横着走!”

  朱勔脸上也出现了笑容,倒不是那种讨好,而是镇定自若后的平淡又带着一丝高兴,抬着手道:“那小人先谢谢公公了。”

  李彦是真高兴了,抬头看向不远处,指着一个白白胖胖,脸上全是血的汉子,道:“那个人,姓李,半年前,为了三百亩地,搞得一户人家是家破人亡,还霸占了人家妻女,那妻女要告状,第二日就跳井自杀了。他们家的家资,不算田亩之类,就是仓库,现钱少数几十万贯,归你了。”

  朱勔抬头看去,不远不近,那李姓宾客好像听到了,吓的一哆嗦,仅露出的一丝脸色苍白无血。

  “多谢公公。”

  朱勔抬手,道:“小人这就让人去办,一二添作五,一份知府衙门,一份我的,一份公公的。”

  李彦转过头,看向朱勔,差异中带着惊喜,大笑了起来,道:“好好好,朱巡检是个妙人,妙人,我喜欢!”

  朱勔配合的一笑,站在李彦边上,看着他抄没楚家。

  楚家一干人明显被教训过,只有一些妇孺在哭哭啼啼,男的都挤在一起缩着头,瑟瑟发抖,一句话不敢说。

  楚家的房子,几乎被拆了,门窗都是烂的,地上,湖里,假山都有人在敲敲打打,一些树木都被砍了,不少人在挖来挖去。

  这是要掘地三尺啊!

  朱勔面色不动,一直在静静看着他。

  他去宗泽,周文台之前,已经查的很清楚,这李彦,简直就是土皇帝,狠狠的压了宗泽一头。

  从他现在的行事来看,果真是无法无天,肆意乱来!

  哪怕是在开封府,镇压那些人最严苛的时候,都曾一口气抓这么多,简直是抄家灭族!

  影响太坏!

  朱勔只是心头震惊,余光看向不远处。

  南皇城司的司卫,在抓着一些人,正在用刑,逼迫他们交代罪行,但朱勔听到最多的,就是‘田产’、‘万贯’、‘铺子’这些。

  直到天色渐亮,有一个刑名,拖着厚厚账簿跑过来,激动的道:“公公,有了大概了,您看看。”

  李彦高抬着头,拿过来,慢慢翻着,哪怕是他,脸角都不由得抽动,牵动了伤痕,抽搐的他脸角变形。

  “这些人,真的这么有钱吗?”李彦忍着痛的道。

  朱勔人高马大,居高临下的瞅了一些,也是颇为诧异。

  开封府,聚集天下钱粮,首善之区,他在鄢陵县抄没了不少大家,都没有这楚家的多!

  不说其他,单是田亩,其中良田就超过一千顷,其他的还不算,外加那么多铺子,楚家每年什么都不干,都会有几十万贯的收入!

  这还是朱勔匆匆一瞥,这么厚的账簿,楚家的家底,丰厚的令人不敢相信!

  李彦反了一会儿,忽然看向朱勔,道:“朱巡检,你去找二十辆马车,将楚家仓库的现钱,搬出三十贯,给宗巡抚送去。”

  朱勔走进一步,低声道:“公公,是送宗巡抚宅子里吗?”

  李彦听着,犹豫了下,道:“他们都是古板的读书人,直接送到府衙吧。对了,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给刑名说一声,不记账。”

  朱勔一笑,道:“多谢公公。小人初来乍到,还没地方住,正要物色宅子。”

  李彦越发喜欢这朱勔,觉得是同路人,一摆手,道:“找什么,明天,我让人给你收拾出一间来,仆人什么的,都给你配齐,保准你满意。”

  朱勔一脸的受宠若惊,道:“公公,使不得使不得,小人何德何能,劳公公这般照顾。”

  李彦微微歪头,道:“朱巡检,咱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晚来,明天肯定还得来,后天也少不了,咱们碰面的机会,多得很。”

  朱勔故作正经的脸色微微收敛,心里暗自警惕:这李彦也不是看似的无脑,他还得表现的‘真’一些。

  朱勔站直身体,‘认真’又隐晦的道:“公公放心,小人省的。这院子,就拜托公公了。”

  李彦对于朱勔的反应,心里十分舒坦。

  在这江南西路,尤其是那些读了几天书的,表面上是一本正经,非要暗地里操作,说话阴阳怪气,令他极其不舒服。

  哪里有朱勔这般懂事!

  有了朱勔的配合,那这楚家的事,就由他李彦做主,宗泽,周文台那边,有朱勔打掩护,一切都能轻松操弄起来!

  有了李彦的‘认可’,朱勔在楚家也变得‘自由’,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几乎没什么阻碍。

  到了天色大亮,楚家的抄家,还在继续。

  要审讯,要清点,不止楚家本院,各处的私宅等,也要汇聚,着实是忙碌不堪。

  朱勔除了偶尔的走动,几乎都陪站在李彦边上。

  李彦不说话,他就不吭声。李彦说了,他就接着捧几句。

  两人配合的相当默契,有来言有去语,笑声不绝。

  第五百九十三章 小人的作用

  不多时,有个巡检司官服的差役,来到朱勔身边,欲言又止。

  朱勔脸色一板,喝道:“公公是外人吗?有话直说?”

  李彦立着不动,好似没听到。

  那差役犹豫了下,道:“巡检,那陈家说,愿意出五万贯保命,请巡检放他们一马。”

  朱勔看向他,道:“是私下给的?”

  “对。”那差役说道。

  朱勔余光瞥着李彦的后脑门,闪烁片刻,道:“好,告诉他们,准备好钱,七送到我宅子,其他的分给兄弟们。他们陈家就没事了。”

  “是。”差役听着,应着快步离去。

  李彦双手抱在身前,臂弯架着浮尘,听着朱勔毫不掩饰,赤裸裸的话,表情很是满意。

  一直到大中午,一干人休息,吃饭的时候,朱勔才与李彦道:“公公,差不多了,我该回去禀报了。”

  李彦已经彻底相信李彦了,这个人,与他是一路人!

  “去吧,晚上一起喝酒。”李彦笑眯眯说道。他是内监,晚上活动被极大的限制了。

  “好。”朱勔应了一声,转身就离开了楚家大院。

  李彦不当回事,继续抄捡楚家。

  他不仅是在抄捡楚家,同时还在对那些宾客进行审讯。

  今天,只是一个开始,这些敢打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勔离开了楚家大院,一路上表情不动,直到一个转角,确保没人看见他,这才拧着眉,长吐一口气。

  这李彦,给了他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这种人贪得无厌,缺点十分明显。可又心狠手辣,眦睚必报。

  关键是,这李彦的身份特殊,属于官家的近人,谁敢得罪?将来,谁有知道他能爬到什么高度?

  李彦缓了一会儿,心里满满计较着,快步走向洪州府府衙。

  这会儿,宗泽与周文台,刘志倚正在商量事情,同时,他们也在等朱勔。

  “见过巡抚,二位参政。”

  朱勔来到巡抚衙门,十分恭谨的见礼。

  宗泽,周文台,刘志倚静静的看着他,表情有些严肃。

  朱勔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一夜没个回话,加上,李彦刻意散播了一些消息,三人起疑一点都不意外。

  朱勔肃色抬手,道:“李公公,总共给下官,一座宅子,二十万贯钱,另外,还有一户李姓人家几万贯,以后,怕是还有不少。下官都已登记造册,请过目。”

  朱勔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册子,递向前。

  韩征宜在一旁看着,有些异色。

  宗泽,周文台,刘志倚三人,不由得余光对视,这朱勔的反应,令他们很是意外。

  宗泽没有接,也没让人接,淡淡道:“为什么?”

  朱勔抬着手,一脸正色,道:“下官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李公公太过强势,下官抗拒不得。但下官深知进退,既想要行大事,也懂惜身。”

  刘志倚这时冷着脸,道:“你可知道,你的作为,令我们很不高兴,洪州府的大佬,已经为你预留了一间。”

  朱勔面不改色,道:“下官知道。但下官无从选择。如果下官所为,令三位上位不高兴,下官请辞,打道回京。下官的理由,会是家中有事,与三位以及江南西路的事无关。”

  韩征宜越发惊疑,这朱勔……考虑的还真是周全。

  周文台不喜欢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哪怕这朱勔做的‘坦荡’。

  他看了眼宗泽,刚要说话,宗泽抢先道:“他给你的,你都接着。接下来,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本官还是那句话,分寸,把握,你自行拿捏。去吧。”

  周文台愣住了,刘志倚也诧异,这与他们之前讨论的不同。

  朱勔第一次面露异样,哪怕很快遮掩过去:“是,下官告退。”

  宗泽看着他的背影,等他走远,与周文台,刘志倚两人道:“这是一个小人,明明白白的小人。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我观这个人,比李彦更懂分寸,并且,更有野心。”

  周文台与刘志倚隐约明白了宗泽的意思。

  这个李彦,或许也将是打破僵局的人物。

  只是,周文台想的更多。

  ‘更有野心’。

  周文台琢磨着这句话,李彦是內宦,前途有限,但这个朱勔不同。

  天色渐亮,楚家被抄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洪州府,以更快的速度,向四周辐射。

  沈括等人悄悄的客栈刚落脚,当晚看到一队队衙役,还有骑着马的南皇城司司卫奔突不止,来来去去。

  早上,洗漱好的沈括站在窗边看着,暗自摇头,道:“我刚才打听了一下,国子监与太学,还是选在河边或者湖边,远离城府比较好。”

  王之易站在他边上,听到这里,突然说道:“祭酒,今年的恩科还有一个多月,南贡院来得及吗?”

  大宋朝廷要在江南西路建立的学政机构,除了南国子监,南太学,还有一个供士子考试的南贡院。

  沈括关起窗户,道:“多半是来不及了,不少士子已经到了京城,更多已经在京城不远处了,明年再说吧。对了,这几天,没事别出门。”

  王之易似还有些担心,道:“真的不见见当地的官员吗?”

  沈括轻叹了口气,道:“这几天,他们怕是会很忙,没空理会我们的。我们也安心做点事情,少些应酬吧。”

  王之易同样不喜欢官场上的阿谀奉承,虚情假意,点点头。

  沈括两人说着,就要转身下楼,突然听到外面一片哭喊,对视一眼,快步来到门前。

  掌柜的连忙拦住二人,低声道:“二位客官,切莫出去,小心惹祸上身。”

  沈括见小二正在关门,门缝了一群妇孺哭哭啼啼。

  王之易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大白天的要关门?”

  掌柜的见门已经关上,便道:“客官打北方来,还了解。近来朝廷要推行什么‘新政’,处处都是乱子。昨夜里,那南皇城司与洪州府衙役,抄没了楚家,现在,在抄更多的人的家。那南皇城司,在洪州府胡作非为,无人能管,客官还是小心些,早日离去吧。”

  抄楚家,沈括,王之易的知道的,只是,还要抄什么人的?

  沈括倒是隐约猜到了一些,点点头,道:“掌柜的,你帮我们探听一下,城里发生的大事情。我们要在这里买一大块地,官府这边,肯定要打交道,有什么门路,尽管帮忙疏通。”

  沈括说着,一摆手。

  后面有扈从,掏出一袋子,递过去。

  掌柜的吓了一跳,看那一大袋子,少说也有几百文。

  但掌柜的却没接,一脸诚恳的道:“若是以往客官这么说,小人一定尽力而为,只是,现在的洪州府已经乱作一团,小人着实没那个能力。”

  第五百九十四章 陆陆续续

  沈括没有为难这掌柜的,点点头,回到二楼,再次推开窗户。

  街道上的皇城司的缇骑与洪州府的衙役,就没有停过,来来回回,杀气腾腾。

  有的骑着马,有的拉着马车。有的押着人,有着押着‘赃物’。

  “这洪州府是没个消停了。”王之易摇了摇头。

  沈括沉吟了不知道多久,道:“我们的事情不能停,得尽快处理好,早日回京。”

  王之易道:“祭酒说的是,这洪州府,江南西路,不久之后,怕就是是非之地,应该早些远离。”

  沈括没有说话,其实,他的意思是,洪州府这里再乱,根本还在京城,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是是非之地,京城,才是真正的旋涡所在。

  他得回去。

  在沈括与王之易说着的时候,楚家这边大体完成,李彦马不停蹄的赶到了下一家。

  陈家,也就是一个跳出来,要打死李彦的陈家。

  李彦站在大门前,看着被砸开,破烂的大门,脸上笑眯眯的,迈步走进去。

  陈家人如临大敌,一个貌美的妇人,站在门后的阶梯前,神情不卑不亢,静静的看着李彦带着一大队缇骑,慢慢的走进来。

  “妾身见过李公公。”陈大娘子率先行礼。

  李彦身后的一大群缇骑,就冲进去,尤其是边上一个司卫,拔刀就喝道:“陈家犯上作乱,殴死官差,罪无可赦,来人,全部拿下,敢于……”

  “好了。”

  他没说完,李彦就双眼幽深的看着这貌美的陈大娘子,表情阴恻的上前,道:“陈大娘子,你想必知道咱家所来吧?这是准备好了?”

  陈大娘子与身后一群人瑟瑟发抖,恐惧不安的下人不同,面容清隽,落落大方的道:“妾身是妇道人家,对于外面的事情并不清楚。李公公怒气冲冲而来,想必是我家主君犯了重事。妾身有个请求,不知李公公能否答应?”

  “大胆,还想与朝廷讨价还价!”李彦身边的司卫再次大喝。

  李彦一抬手,阻止了他,双眼越发深邃的看着陈大娘子,道:“陈大娘子请说。”

  陈大娘子貌美,自然有不少登徒子想要靠近,她对李彦这种眼神极其熟悉,对这人是太监,她倒也不惧,依旧躬着身,道:“妾身请公公依照我大宋律,对于十四岁以下的人,免于死罪。”

  李彦脸上浮现笑容,盯着陈大娘子道:“咱家答应了。”

  陈大娘子一怔,她完全没想到,李彦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不过,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再次躬身,道:“多谢公公。这是我陈家的家产以及祖产,请公公信守承诺。”

  陈大娘子转身拿过一叠账簿,双手捧着,递向李彦。

  李彦接过来,随手翻看了一眼,递给身旁的缇骑,笑眯眯的道:“陈大娘子懂事,咱家也不为难。除了首恶,其他人,一律囚于院内,静候衙门处置。就这样吧。”

  他身旁的司卫隐约看出了一些什么,走近低声道:“公公,就这样放过陈家吗?他们的家产,未必是全部。”

  李彦一直盯着陈大娘子,笑眯眯的道:“放心,我有办法。按我说的做。来人,将他们,除了陈大娘子,所有人押到后院!”

  “谁敢!”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传来。

  门外一个人,骑着马,冲开南皇城司司卫,出现在了大门前。

  陈大娘子看到来人,神情一变,想要喊什么,却没说出话来。

  李彦转头看着来人,又看向陈大娘子,隐约想到了是谁,转过身,走出门外,道:“不要拦他。”

  本来已经拔刀,准备拿下,听到李彦的喝叫,又退了回去,任由来人走上台阶。

  来人五官方正,神态严肃,怒盯着李彦,道:“我陈家世代清贵,乃是真宗皇帝钦此的‘诗书传家’,你有什么资格抓人抄家!”

  李彦回忆了一下资料,道:“陈礼,江南西路学政?”

  “正是本官!”

  陈礼沉着脸,看着陈大娘子站在不远处,陈家人瑟瑟发抖,越发恼怒,道:“没有官家的圣旨,你们不能动我陈家一分一毫,立刻退出去!”

  陈大娘子张嘴预言,又咽了回去。

  这是她陈家的同族大伯,官位最高,也最有前途的人。

  可是,他固执,刚直,没有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根本不清楚,洪州府已经彻底变天了。

  李彦看着陈礼,又转头瞥了眼陈大娘子,冷笑一声,道:“来人,此人抗法,给我打!”

  “谁敢!本官是江南西路……啊……”

  陈礼还没有说完,就陪一个司卫踹到在地,一群人蜂拥而上,拳打脚踢。

  陈礼喊不出来了,司卫们的拳脚很准哦哦,转眼间陈礼就奄奄一息,似乎要毙命当场。

  陈大娘子看不过去了,连忙上前,急声道:“公公,大伯不知不罪,还请公公宽恕。”

  李彦头也不回,道:“留他一命,带回去,好好审审。陈家这里,全部给围起来。”

  说完,李彦又道:“陈大娘子,得跟咱家走一趟。”

  陈大娘子见陈礼被抬走,心里松口气,对于李彦的要求,也没有什么抗拒,也抗拒不了。

  何况,对方是个太监,陈大娘子躬身,道:“妾身听凭处置。”

  ‘听凭处置’四个字,让李彦心头阵阵跳动,没有回头看陈大娘子貌美的脸,一摆手,带着人就走了。

  司卫们有些不解,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跟着李彦,直奔下一家。

  陈大娘子被押上了马车,却不知道,去的方向并不是南皇城司,而是李彦的私宅。

  李彦的一举一动,都有洪州府巡检司跟随,所有事情,几乎都在朱勔眼中。

  朱勔已经有了值房,他在值房里,静静的写着,记录着。

  朱勔能知道的,宗泽与周文台,刘志倚等都清楚,他们看着,听着,同时在做着他们的准备。

  江南西路原本告假的不少官员,已经有不少‘痊愈’了。

  而客栈里的沈括,也收到消息。

  王之易正在与沈括对弈,听到了扈从的汇报。

  王之易一惊,道:“陈礼不是应该在通州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括放下棋子,摇了摇头,道:“我叫他来的,江南西路学政,不能没有他。既然南皇城司抓了他,我们也不能藏着掖着了。”

  扈从闻言,瞥了眼外面,低声道:“祭酒,从脚程来算,大理寺那边,应该也到了。”

  沈括神色一振,道:“来的正好。你让人在城门口盯着,他们进城了,立刻通知我。”

  第五百九十五章 旧人新事

  洪州府的事,还在继续扩大与发酵。

  南皇城司带着洪州府巡检司,满洪州府的抓人抄家。不知道多少大户瑟瑟发抖,也有人着急忙慌藏匿家产,更有人直接要逃出城。

  虽然现在的交通不便,可消息依旧传的很快。

  一些名宿旧老,知道消息,怒不可遏,已经不顾一切,赶赴洪州府,要找宗泽问个清楚。

  宗泽,不过是元祐六年的进士,入仕,满打满算也是就三年。

  这样一个青嫩后辈,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

  而从洪州府发出的奏本,密奏,书信等,也不全然是去开封的,更多是去往全国各地,惊动了不知道多少人。

  他们早有预计,江南西路会发生大事,只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令他们深感震惊。

  士绅围攻内监与南皇城司司卫,还殴死了几人。

  接着,南皇城司与洪州府巡检司大肆抓人抄家,已然有几十人‘蒙难’。

  太多人惊怒不已,拍案而起去。他们的弹劾奏本,已经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也有不少人,正在赶往洪州府,要阻止‘奸臣作乱’。

  润州丹阳。

  工部侍郎陈浖顺河而下,并没有直奔江南西路,而是在润州丹阳停下来了。

  他轻车简从,将马车停在远处,而后徒步想着不远处,一栋平反无奇,好像普通民宅的院子走去。

  他来到近前,真的如寻常人家,一个门房都没有。

  陈浖看着房门,又稍稍沉思一会儿,伸手拍门。

  啪嗒啪嗒

  几乎是应声而响,门打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打着呵气,眼都没睁开,道:“下次不能靠门睡觉了,客人贵府何处?”

  陈浖见着,微笑道:“汴京,工部。”

  少年门房瞬间就清醒了,打量着陈浖一眼,忽而道:“客人是走错了?”

  “你的反应告诉我并没有。”陈浖道。

  少年有些懊恼的皱眉,直接道:“我家太爷不见外人,尤其是当官的。”

  陈浖拿出一封信,递过去道:“我知道。外人可能苏相公不会见,但奉议郎的信,应该不会不见。”

  少年看向陈浖递过来的信,上面赫然写着‘父亲启,儿京拜上’。

  少年有些为难,还是接过来,道:“客人稍候。”

  “应当。”陈浖面色不动的道。

  少年关好门,继而就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陈浖站在门口,静静的等着。通过这少年的对话与反应,他已经判断出来。

  苏颂躲在这里,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这院子也没几个人,是真的要隐居避世了。

  陈浖暗自摇头,别说是当今这种混乱的情况,就是历朝历代,那个致仕的相公能够做一个真正的隐士?

  院子里。

  苏颂这会儿这与他的次子苏嘉在下棋,随口聊着天。

  苏颂看着苏嘉落子,道:“你能辞了官,专心治学,为父很高兴。未必要在这里陪着我。”

  苏嘉已经五十多岁了,半百的老者,对他父亲依旧恭谨有加,道:“我是怕这里的人照顾不周。”

  苏轼毕竟七十多岁了,古稀老人。

  苏颂落着子,道:“我能清平自顾,你们自小生活优渥,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去吧。”

  苏颂对他的几个儿子都比较满意,也并无过多苛刻的要求。

  他有七子,四子进士及第,但却都没有多热心仕途。四个儿子的官,都是散官。

  所谓的散官,就是恩赏,只有清贵与俸禄,没有实权,更无前途可言。

  苏颂没有刻意提拔他的儿子,哪怕苏嘉五十多岁了,也不过是朝议廊,在朝廷里,可有可无。

  苏嘉抬头看向苏颂,表情有些犹豫。

  苏颂看的出去,却没有问,落子,道:“你的棋走歪了。”

  苏嘉‘啊哦’一声,盯着棋盘,又抬头看向苏颂,欲言又止。

  就是苏嘉要开口的时候,门房少年急匆匆跑过来,道:“太爷,五郎来信了。”

  苏颂刚要笑着转过头去接,苏京最得苏颂喜欢,因为在诸多喜好上,苏京更像苏颂。

  不等苏颂接到,门房少年就又道:“是京城里的人带来的,说是工部的,就在门外候着。”

  毕竟是宰相家门房,少年也是相当的自信从容。

  “今晚不用吃饭了。”

  苏颂没好气的接过来,打开看去。

  少年倒是不怕,嬉笑的站在一旁。

  苏嘉皱眉,他这五弟倒是经常写信回来,只是,这个时候的信,显得有些不太寻常。

  苏颂看着,果然笑容没了,面无表情。

  不多久,他将信放下,默默不语。

  苏嘉是有些怕苏颂的,压着好奇没有坑声。

  “太爷,人还在等着呢。”门房少年说话了。

  “明天也不用吃了。去吧,将人叫过来。”苏颂一摆手。

  “好嘞。”门房少年应着,快步小跑过去。

  苏嘉忍不住了,道:“父亲,五弟写了什么?”

  苏颂也不看他,淡淡道:“与你的不一样。”

  郭嘉顿时不敢说话了。

  院子并不大,陈浖一路来到了院子里的的石桌,看了眼苏颂父子,抬手道:“下官见过苏相公。”

  苏颂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是工部左侍郎?”

  显然,苏颂是认识陈浖的。

  却也不奇怪,苏颂宦海沉浮五十多年,在朝廷里更是三十多年,朝廷里里外外的高官,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陈浖微笑,道:“是。”

  “我已经致仕了,不是相公了。”苏颂平淡说道。

  他没有让人上茶,甚至连‘坐’都没说。

  陈浖就站着,脸上保持着职业的微笑,道:“相公与致仕与否无关,下官此来,是想请相公,为江南西路说几句话。”

  苏颂余光看去,脸角如铁,道:“你这么直接开口,就是笃定我会答应?以前我的束手束脚,诸多无奈,现在无官一身轻,你们有什么能够迫使我低头的?”

  苏颂担任大相公的时候,正是赵煦刚刚夺权成功,亲政的时候。

  夹在赵煦与‘新党’之间,既要平衡朝局,又要保全‘元祐更化’的成果,着实是处处为难,相当不容易。

  陈浖瞥了眼苏嘉,道:“苏相公误会了,没人要逼迫苏相公。之所以拿着令郎的书信,不过是为了能见一面。”

  “继续说。”苏颂自顾的倒了杯茶。

  郭嘉有心想说什么,但在苏颂偶尔冷冽的警告目光中,又缩了回去

  第五百九十六章 同一路

  陈浖将苏家父子的表情尽收眼底,依旧保持着微笑,道:“苏相公,近来,朝廷决心解决江南西路的混乱,考虑以江南西路为中心,大力整顿。将在江南西路一带,建立南大营,以确保江南的稳定。另外,朝廷各部门,包括皇城司,国子监,御史台,大理寺等在内,复刻在洪州府,以解决朝廷鞭长莫及的难题。目前,除了林相公外,御史台,大理寺以及国子监等主官,外加兵部侍郎,刑部,加上下官等,都已经南下。”

  苏颂漠然的表情变,猛的转头看向陈浖,双眸圆睁,爆发出愤怒之色。

  郭嘉也吓了一大跳,这宗泽带着虎畏军南下,成了史无前例的江南西路全权大臣外,朝廷居然还有这么多大动作!

  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吗?

  郭嘉忽然头上冷汗涔涔,心里发冷。

  朝廷派这么大高官南下,说明了朝廷无比坚定的决心。谁还能抗衡?

  那真的是螳臂当车,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陈浖对于苏颂的目光,回之平静,不再言语。

  苏颂经过短暂的震惊,渐渐的恢复平静。

  他看着眼前的棋盘,表情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

  这样的大动作,是前所未有的。

  先帝朝的‘变法’,以现在来看,不过是‘修修补补’,算不上真正的变革。

  可就是王安石那般的‘变法’,还是将大宋掀的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而今的‘绍圣新政’,可能会将大宋变的彻底的天翻地覆!

  苏颂从陈浖简单的话语中已经猜到了更多,这么大的动作,江南西路是挡不住的,而且,这些也不是冲着江南西路,而是冲着整个江南!

  ‘这是要全面的推行‘绍圣新政’了吗?’

  苏颂默默的想道,苍老的眼神中,有着深深地忧虑。

  小院子里,没人说话,那少年又退了回去。

  郭嘉坐立不安,一言不敢有。

  陈浖静静等了一会儿,见苏颂不说话,只好道:“苏相公,如果不愿意出来,下官不敢为难,写几封信也可以。”

  苏颂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手都在发抖。

  苏颂喝完茶,放好茶杯,轻叹道:“这样大的气魄,章惇,蔡卞等人没有的。”

  陈浖神情微变,没有说话。

  朝廷里的高层,甚至是最高层才会知道。‘绍圣新政’真正的出处,不在章惇,不在蔡卞,更不在‘新党’,而是在于宫里。

  这件事,朝廷讳莫如深,没人会提,都会默认是章惇为代表的‘新党’的决断。

  ‘不是大相公等人,那是谁?’

  郭嘉心里疑惑。他并不知道,现在朝野所望,都是政事堂,以章惇为首的‘新党’,至于赵煦是一个居在深宫,连朝会都没开几次的少年无为皇帝。

  苏颂看着棋盘,又伸手落了一子,道:“是你要来,还是什么人让你来的?”

  陈浖神色恢复如常,道:“下官这一趟,本是巡查河道工程,并主持江南西路的官道整顿。临行前,蔡相公嘱咐我,顺道来看望苏相公。”

  苏颂给了郭嘉一个眼神,等他落子,便继续下棋,淡淡道:“章子厚什么时候南下?”

  陈浖道:“这个政事堂没有规划,下官不知。”

  苏颂心里想法非常多,转的很快,手里的棋子落的快,道:“这么大的动静,宗泽撑不起来,没有章子厚坐镇,江南西路会乱成一锅粥,更别想整个江南了,我的几句话,几封信,帮不上什么忙。”

  陈浖道:“除了政事堂与各部的官员会陆续南下外,官家预计下半年,会出京巡视,江南西路是行程之一。”

  苏颂落子的手一顿,苍老的脸抽了一下。

  苏嘉一直注视着他爹,将他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本来想说的话,更加不敢出口了。

  苏颂将棋子慢慢放回去,沉默了起来。

  当初高太后还在世的时候,他在那晚差点的兵变中,出现在高太后的寝宫。以一种‘冷眼旁观’的角度,观察过赵煦。

  他得到的结论是‘龙游浅滩,心藏深海’,是以,在‘祖孙帝后’争权的斗争中,他一直极力置身事外。

  在那事后,他从种种事情中,越发的确定,这位年轻的官家,‘心有沟壑,胸藏刀兵’,是以,在赵煦亲政后,那一系列复杂的斗争中,他极力的谋求平衡,希望在‘新旧’两党中寻求平衡,寻求国家大政的平稳有序。

  可是,他的所有努力,最终都化为乌有。

  现在仔细想来,其实都是他的妄想,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始终没有明白,他眼中的赵煦,并不是要‘子承父业’,继续‘王安石变法’,而是,他心中早就有了计划,要推行属于他的‘绍圣新政’!

  江南西路一事,其实,才是‘绍圣新政’的开始,之前的一切,包括‘开封府试点’,都不过是投石问路。

  ‘能控制得住吗?’

  苏颂心头沉重,默默思索。

  尽管他躲在这里,避开了绝大部分是非,可该知道的,他一点都没少。

  ‘绍圣新政’的那些计划,他一清二楚。

  这样‘彻底式’的变革,颠覆了大宋祖制,简直是要‘回炉重造’。

  这种情形之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功成,实现了绍圣新政‘富民强国’的目标。要么,山崩地裂,天下大乱。

  小院子十分安静。

  郭嘉很紧张,他不太能听得懂他父亲与陈浖的对话,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陈浖束手而立,静静的等着苏颂的决定。

  良久之后,苏颂再次拿起棋子,道:“章惇是一个刚直的人,直来直往,不会绕弯子。蔡卞倒是圆融,可缺乏魄力,瞻前顾后。他们都不会让你来找我。是官家让你来的吧?”

  陈浖目光微动,第一次迟疑,抬起手,道:“苏相公,是蔡相公。”

  在朝廷里,有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默契,那就是,朝廷的一系列大政,不论对与错,都是朝廷的决断,与赵煦无关。

  当今官家的是一位清静无为,垂拱而治的贤明皇帝。

  苏颂落着子,道:“我懂你的意思。说吧,还有什么话?”

  陈浖仔细回忆了一下赵煦与他的交代,道:“事有对错,人有立场,这些无可厚非。而今,我大宋只有一个方向,我们都是船上的人,我们要护着船,迎风破浪向前。不能回头,不能阻止,不能拖延,更不能凿船。”

  郭嘉隐约听懂了一些,想要张嘴说什么,又被他爹给警告,咽了回去。

  其实,郭嘉想说,他们没有想凿船,正在凿船的是‘新党’。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大理寺

  苏颂对于他这次子来的目的,以及先说的话,心知肚明,所以再三警告他。

  ‘新党’的清算,还在继续,他活着,官家还能顾着他的面子,保全苏家。他要是死了,‘新党’清算过来,谁还能保护他的这些无所倚靠的儿子?

  苏颂对于陈浖的话,听得懂其中的深意。

  大宋现在只有一条路,这条路上,只有齐心协力的人,没有拦路人。

  苏颂心里考虑着,他考虑的非常多,从汴京城到江南西路,整个大宋的人与事,都在他脑海里。

  ‘新党’固然要警惕,可真正令苏颂忧心的,还是那个深宫里,操弄天下权柄的官家。

  苏颂对这位官家有所了解,在他的印象中。

  这位官家,与先帝不同,与大宋的历代皇帝都不同。

  他懂得隐忍,懂得什么时候展露獠牙。更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他避开了他父亲的错误,跳出了‘新旧’两党的斗争,站在更高处,俯瞰整个大宋。

  同样的,这位年轻官家操持的全部,直追太祖太宗,甚至犹有过之,触角深入了一些阳光之外,看不见的角角落落。

  苏颂思索的越来越多,眉头也皱了起来。

  陈浖没有催促,静静的等着。

  他没有判断苏颂是否会出来,也不关心,他只是来传话,顺便替蔡卞看看,这位苏相公,有没有复出的意图。

  “太爷,太爷,急信。”

  门房少年突然急匆匆跑过来,拿过一张小纸条。

  苏颂沉着脸,伸手接过来。

  能给他飞鸽传书的人不多,但凡来了,就是大事情。

  他摊开看去,字并不多,十分简练:士绅围殴内监皇城司多人死抄家者众。

  这样大的事情,足以震动朝野,苏颂却没有什么表情。

  他不意外,士绅围殴不意外,抄家抓人也不意外。

  他还能猜到,后面江南西路的各级官府衙门,将要大肆诛连,以趁机推行‘绍圣新政’了。

  陈浖还不知道洪州府发生的事情,还在安静的等着苏颂的决定。

  郭嘉坐立不安,越发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颂叹了口气,无奈的道:“我陪你去一趟江南西路,希望你们,还能卖我这个要作古的老东西一点面子吧。”

  “谢苏相公。”陈浖抬手,脸上露出微笑。

  他再次想起了在福宁殿,与赵煦一起用膳时,赵煦说的话:苏相公所求,无非是一个‘稳’字。若是旁人,朕不敢说,这位苏相公,他心中有责任,所以,江南西路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置身事外。

  ‘官家看人,果然入木三分。’

  陈浖心里暗想。

  苏颂这会儿何尝不是感慨,他已经将陈浖的来意猜透了十之七八,也是摇头不已。

  宫中那位官家,坐的太高,俯瞰天下。他们这些臣子的心思,都被看的一清二楚。有意针对之下,他们都将情愿或者不情愿的,在他的计划里,去到相应的位置。

  陈浖这边说服了苏颂,即将启程,赶赴江南西路。

  而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先一步抵达洪州府的,是大理寺少卿,刑恕。

  按照改制后的规制,大理寺卿由宗亲担任,而在大理寺卿一直空缺的情况下,刑恕这个少卿,实际上负责大理寺的一切事物。

  包括这一次,筹建南大理寺。

  两人下了船,坐着马车,一路紧赶慢赶,来到了洪州府附近。

  这一路上的颠簸,常人是难以忍受的。

  刑恕在洪州府不远处,下了马车,与一众人歇脚。

  陪着刑恕来的,还有一位少卿薛之名。

  他们正在一个酒楼吃饭,聊着天。

  薛之名比较年轻,四十出头,他看着四周没几个的人,道:“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应该很快会回来,我们就这样进去吗?不通知洪州府以及宗巡抚吗?”

  刑恕与沈括的想法一样,想先看看,将局势摸清楚再进去,两眼一抹黑进城,很可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刑恕脸上坚毅,给人一种果断,硬朗的感觉。

  他却好像没有听到薛之名的话,一直低着头,拧着眉。

  薛之名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刑恕忽然间站起来,转身向不远处一桌走去,抬着手,道:“几位兄台,在下初来乍到,本想去洪州府投亲,刚刚听言,洪州府里出大事情了?”

  薛之名一听,连忙跟过来,面露惊色。

  一个客人转头看向刑恕,见他不像是什么恶人,便直言道:“兄台的口音像是北方的来的,如果是投亲的话,在下建议,还是另寻他路。现在的洪州府,宜出不宜进。”

  刑恕直接在空位上坐下,向着不远处的掌柜招呼,道:“掌柜的,这一桌,记我账上。”

  他不等掌柜答应,就与对面那人问道:“不瞒兄台,在下家里本也不错,奈何遭了贼,不得已才来投亲的,可否详细说说。”

  那客人见刑恕这么大方,倒也不好拒绝,伸着头,低声道:“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或者不能说。前不久,洪州府的楚家,围殴黄门与南皇城司官差,当场打死了数人。巡抚衙门震怒,下令南皇城司与洪州府巡检司严查。现在,楚家被抄家,牵累的还有几十大户。整个洪州府,现在南皇城司的缇骑与洪州府的巡检司差役,全城抓人抄家,搜捕,反抗的有不少,为此,直接被杀了已经有十多人了!”

  薛之名站在刑恕身后,闻言吓了一大跳,道:“那楚家敢打死官差?还有,那南皇城司,真的敢杀人?”

  ‘杀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极端的事。

  殴死官差或者官差杀人,会更加严重。

  那客人见薛之名好像是刑恕的随从,便点头道:“四周的城门都被严加盘查,各种画像贴的到处都是。我还听说,巡抚衙门,调集了三千人马,就要入城了。”

  薛之名不可置信,喃喃的道:“要调动军队,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刑恕神色肃然,道:“刚才兄台说,这是巡抚衙门下的命令,是那位宗巡抚?”

  这客人显然是从洪州府出来的,道:“是。不少人见过那道手令。哎,兄台,还是早些离去吧。洪州府已经不是以前了,乱的不成样子。”

  刑恕陷入沉思。

  如果江南西路真的乱成这样,很多麻烦事,将会退给他,以及他要筹建的南大理寺。

  第五百九十八章 进城

  薛之名神情发紧,他是内定的南大理寺少卿,将会支持南大理寺的事务。

  纵然南大理寺是大理寺的下属机构,可在权力上,得到非常大的扩充,江南西路以及江南各路的司法案件,会有相当一部分,在南大理寺最终裁决。

  也就是说,洪州府发生的这些乱八七糟的事,终归是要有南大理寺做最后的决断。

  咚咚咚

  忽然间,一连串脚步声响起。

  三个大理寺差役身穿便衣,急匆匆进来,四周一扫,看到刑恕与薛之名,快步进来。

  薛之名见到了,悄悄压了压手。

  三人便没说话,立在刑恕身后。

  刑恕沉思了一会儿,再次抬头,看向对面那客人,道:“兄台,你认为,洪州府的发生的这些事,过错在哪一方?”

  薛之名疑惑,刑恕的问话方式有些奇怪。

  大理寺只能根据大宋律以及诸多律法判案,而不能涉入朝局朝政之中。

  对面那客人明显察觉到刑恕身份不一般,僵笑一下,道:“刚才都是胡说,兄台不要放在心上。掌柜的,结账。”

  说着,他就拍下一把铜钱,快步走了。

  刑恕没有为难他,回头看向那三人,道:“探听到了什么。”

  那三个便衣,其中一个上前,低声道:“小人探听到,前不久,兵部的李侍郎来过,虎畏军正在整肃,似乎有所变化……”

  刑恕点头,他来之前,得到章惇蔡卞等人的召见,知道‘南大营’的事。

  另一个上前,低声道:“南皇城司,现在掌握在黄门李彦手上。这个人贪得无厌,行贿锁贿无数,宗巡抚等人怕是掣肘不了……”

  第三个,低声道:“现在,洪州府一片大乱。士绅楚家联合宾客,打死南皇城司司卫,南皇城司现在发疯了一样,四处抓人。南皇城司据说现在有一千多人……”

  这三个差役,尽可能的长话短说,将洪州府发生的事情,禀报给刑恕。

  刑恕隐约看到了洪州府的一片混乱,又仔细的想了又想,看向薛之名,道:“我们早些进城,低调一点。再摸一摸情况,而后将衙门的选址以及人手,做一些准备。等差不多了,再去见那位宗巡抚。”

  来到江南西路,是避不开宗泽的,没有宗泽的帮忙,他们将寸步难行,寸事不成。

  薛之名道:“这样最好不过。倒是,那个李彦,我好像听说过。是内侍省杨戬的干儿子。”

  “杨戬?”

  刑恕倒是知道,却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是什么品性。但从现在来看,这李彦在洪州府肆意妄为,杨戬决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之名瞥了眼四周,凑近低声道:“我们得避开他。听说,杨戬有恩于陈大官。”

  刑恕微微点头,懂了。

  那位陈大官,是陪着官家熬过来的人,看似不声不响,低调的不行,实则谁都不能轻易招惹。

  作为官家身边人,要是在关键时刻说上一嘴,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刑恕又想了一阵,道:“所有人,分散,乔装进城,找家客栈住下,再详细打听清楚。”

  薛之名等人应下。

  众人结账,便分头开始进入洪州府。

  等刑恕与薛之名到了城门口,果然看到城门下,进出极慢,城卫在严密的盘查。

  刑恕与薛之名对视一眼,来到城门口。

  有城卫打量两人一眼,直接摆上了逐客脸,道:“没事的尽量别进城,进了城,尽量别惹事,惹了事,就要认命,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刑恕一笑,道:“多谢,我们只是来投亲,不惹事,看一眼就走。”

  这城卫道:“来的人都这么说,有不少想去捞人,要见大人物,有钱的用钱,有关系的用关系。只是还没有一个成功的,反而连累了自身,你们想清楚。”

  薛之名有些好笑,这个城卫眼光还真不错,看出了他们不是寻常百姓。

  行事抬起手,道:“多谢好意,我们记下了。”

  城卫见两人有些‘不知好歹’,也没办法,让开了路。

  刑恕进了城,还没走多远,就有人哪啊画像迎上来,仔细看了又看,抬手道:“敢问,可是大理寺刑少卿?”

  薛之名见他拿着画像,顿时脸色一沉,拦在前面,喝道:“放肆!你是何人,受谁人的命令,想要干什么?”

  来人吓了一跳,连忙抬手道:“小人是太学生员,受命于沈祭酒,一直在这里等候刑少卿。”

  薛之名这才放松一些,转头看向刑恕。

  刑恕刚要说话,忽然看向城门处。

  只见,一队队士兵,奔赴而来,步伐整齐,军姿严正,已在城门口快速列队。

  薛之名看过去,越发觉得事态严重了,低声道:“那宗泽我也是知道,是一个稳重的人,这是要干什么?”

  调动军队,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何况是洪州府发生着一系列事情的情况下。

  “那个是,李侍郎?”忽然间,薛之名,在进城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相对高瘦,显眼的中年人。

  “李斯和?”

  刑恕注意到了,神色多少有些诧异。

  斯和,李夔的字。

  “看来,真要出事情了。”

  刑恕倍感压力,招呼薛之名躲一躲。他们现在,还不适合与李夔等人见面。

  李夔四周有扈从,在保护下,直奔巡抚衙门。

  “去见沈祭酒吧。”等李夔走了,刑恕才与沈括派来的人说道。

  “是是是。邢少卿请。”那太学学生连忙说道。

  刑恕跟着他,前往沈括住的客栈。

  两人没走多久,在不远处的茶楼二楼雅间,打开的窗户前,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

  “来的可真够快的。”宗泽摇了摇说道。

  他身侧的刘志倚倒是不认识,可听着宗泽的话,情知是汴京城里来的。

  “巡抚,得抓紧了。”刘志倚说道:“这么多大人物过来,未必全都是帮忙的。”

  宗泽背着手,心头在不断的思忖。

  他对江南西路是有计划的,但朝廷显然不满足于江南西路自身的变革,还有更大的布局。

  宗泽分析着朝廷这些来人,道:“我们按照计划走。那些知府知县,还有多久到?”

  刘志倚道:“江南西路并不大,路虽然有些远,但巡抚下令召见已经有不少日子,按照时间来算,最迟三天内,都可到达,只是,他们未必都愿意来。”

  朝廷以及江南西路巡抚衙门要变法,可地方上不愿意。绝大部分官场的人,是不待见宗泽这个外来户。

  哪怕宗泽再强势,总归有人不畏强权,硬顶着不来的。

  第五百九十九章 目光

  宗泽依旧看着街道,注视着即将入城的士兵,道:“不愿意来的,就不要来了。各府县先知府,知县的名单,最后那几个定下了吗?”

  刘志倚道:“还有几个,有些难办,我与周知府商量了几次,都不好决断。这几个,不止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罢黜他们,可能会适得其反。”

  有些人,在一个地方做知县,一做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几代为官,将一个县经营的如同铁通一样。

  若是强行换人,必然会激起激烈对抗,与推行‘新政’,半点好处都没有,还不如暂时不动,稳住再说。

  宗泽摆了摆手,道:“换。不止是主官,对于县内其他要害,全都要换人。总督府要加快筹建,各府县的巡检司,要优先整肃完成,确保新主官上任,有一定的立足之力。”

  刘志倚看着那入城的士兵,能感觉到他们的煞气,道:“巡抚,下官曾听说,虎畏军曾经与李夏的铁格子对战过,是真的吗?”

  宗泽摇头,道:“没有,我们是打过几次硬仗,但没有与李夏的骑兵对阵。这三千人,暂时放在洪州府,而后,我会分拨到各府县。江南西路的匪患严重,他们也不能闲着。”

  这个时候的大宋,各种‘起义’已经冒头,虽然小,但占山为王层出不穷,尤其是江南西路这种多山多水之地,匪患更是屡禁不绝。

  刘志倚明白宗泽的考虑,道:“巡抚,李侍郎应该到巡抚衙门了,还不回去吗?”

  宗泽背着手,看向城门,道:“这几天,这城门怕是要热闹了。”

  刘志倚轻轻点头,神情有些凝重。

  国子监的人到了,他们其实已经知道。大理寺刚刚到,后面还会有御史台的人,工部的人,加上那位还在四周转圈的林相公,已经露面的李夔,这洪州府聚集的大人物,是越来越多了。

  南皇城司。

  地牢里。

  李彦正在对抓回来的士绅们严刑拷打,录取口供,收集人证物证。

  有了宗泽的警告,李彦做起事情来,也学的有板有眼,即便依旧无所顾忌,可开始注重可能的后果,事先都要准备充分。

  李彦坐在椅子上,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神情愉悦,享受,闭着眼,就差唱小曲了。

  不多久,刑名拿着一叠供状走过来,低声道:“公公,都录好了。人证物证齐全,还有家产目录都罗列清楚,就等去清点了。”

  李彦笑眯眯接过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不由得啧啧两声,指着目录说道:“这五百顷地准备好,我要送人。这些好东西,给我好好整理好,我要送上京城。”

  “是。公公尽管放心。”刑名十分懂事的应着。

  李彦将供状放到一旁,又看向不远处刑架上,原本肥头大耳,衣冠楚楚,而今是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清贵士绅。

  他心里得意,脸上得意,尖锐着嗓子说道:“给我好好照顾他们,不要死了。这些人身上,还有的是钱。”

  这些士绅,除了本身富的流油外,关系网也是不可想象,哪怕到最后,还是会有人花大价钱来赎的。

  “是。”刑名应着。

  就在这会儿,一个司卫进来,低声道:“公公,虎畏军,有三千人入城了。正在替换城防,要接管洪州府了。”

  李彦笑容满面收敛,忽而又笑起来,道:“没事。宗巡抚做他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不挨着。把手里的事情都做扎实了,免得有人挑刺。只要我们这边没有纰漏,他宗泽,咱家也不放在眼里。”

  “是。”司卫有底气的应着。

  在他看来,李彦可是宫里的黄门,能派到这里,肯定深得官家信任。他要是告状,绝对比宗泽有用!

  李彦说完这些,忽然想到了更多,道:“你们多拍些人手,在洪州府,不,江南西路都要有人,收集消息,盯着一些人,好好收收风声。为了我们自己,也方便行事。”

  这司卫心领神会,道:“是。小人这就去安排。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想进我们南皇城司,小人说一句话,肯定有的是人愿意为公公做事。”

  李彦得意一笑,道:“给一万贯,随便去花。”

  “谢公公。”这司卫大喜。

  这会儿,洪州府还没人知道,陈浖已经轻动了苏颂,正在启程赶赴洪州府。

  建昌军。

  ‘军’,在大宋也是一种地理划分,比如建昌军,实际上就是一个县,丰城县。

  这种‘军’,就是行政单位,也是军事单位。

  林希出现在这里,见了几个人,便四处走动。

  他身后跟着吏部郎中齐墴。

  齐墴沉着脸,道:“相公,这建昌军,荒废到这般地步了吗?真的要是有战事,就凭这些酒囊饭袋,能干什么事情?我看,敌人还没到,他们要么逃跑一空,跑不掉就会投降!”

  林希没有说话,抬头看向洪州府方向。

  丰城县与洪州府相离并不远,也是江南西路治下。

  他也没想到,洪州府会发生这种事,一个处理不好,必然会激起众怒,或者说,不管怎么处理,都会激起‘众怒’。

  太多人的安耐不住,就等着朝廷抓朝廷的把柄,这么大的把柄,他们怕是要将汴京城闹的天翻地覆。

  最多再等三天,消息到了汴京城,传开后,开封城里上上下下,没人会有安生。

  齐墴看向林希的侧脸,见他神思不属,便继续道:“其实说来,下官也不奇怪。在一两年前,我大宋的北方各军,除了西军还能看一看,其他的都已经全是酒囊饭袋,不能上阵御敌,官家严厉整肃军队,是英明决断,圣明烛照。”

  林希这才回过神,随口道:“我大宋的府县划分,太过繁琐了。”

  齐墴立马接话,道:“相公说的是。以往,处处制衡,混乱不堪,理当要梳理。除了权职上的疏通,这地域也得再次划分。这建昌军就一个县,没有必要留着,其他各府县大小不一,不易于管理,应当进行划分、合并。”

  林希这会儿听清楚了,点点头,道:“朝廷有这方面的考虑,还是得地方官员同意才行,先让宗泽等人立足脚跟再说吧。这样,你以我的名义,给宗泽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三日内到洪州府。他要办的大会,我会出席。”

  “是。”

  齐墴立刻应着,继而道:“那,宗巡抚要求的,对江南西路各级官员的调迁,是否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