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一百零一章

  不知是如何养成的习惯,悠然鼓声方起,靠在角落里的人倏尔醒来,一双眼里尚且稍带迷蒙态,浑身紧绷的模样分明是进入备战,手摸到腰间佩刀同时对上舒晴目光,于冉冉硬生生愣住。

  “是闭市鼓,闭市鼓,”舒晴伸手搭住那只准备拔刀的手,解释说:“将军,是汴都闭市鼓呀,你听。”

  在军二十载,从军十余年,闻鼓冲锋深深烙在每个军伍之人的骨头上,融在每寸神经中,化于每滴热血里,不死不忘。

  “……”骤然紧绷的全身缓缓放松,于冉冉鼻腔里叹出声沉息,手从刀柄上松开,嗓音难得几分干哑:“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她久来少眠,本就累,方才又听着舒晴在旁轻声细语,不慎打起轻盹:“实在抱歉,不过你说的我都听见了。”

  于冉冉遮住嘴清清嗓子,又用力捏了捏涨疼的眉心,低声说:“谢二回汴目的就是当那根把水搅浑的棍,然大小世家也非全吃素,那些明里暗里的报复和陷害,落郁六那里了。”

  以危害帝都之由,由三营插手查办,结果最轻丢官罢爵,尤其郁都指挥使想让谁获罪时,那更是谁来也保不了。

  别看郁孤城长着张国泰民安的老实脸,那“泥腿子”出身的手段丝毫不比赵长源林祝禺的柔和。

  世都说“穷文富武”,穷人家孩子读书谋出路,富人家子弟投军搏前程。

  熙宁十五年后崛起的几位名将也都是出身世家,比如祁东谢斛,比如开山林祝禺,以及半截子谢岍,郁孤城虽未入熙宁新名将谱,但她的确是世家把持的军伍中杀出来的奇葩。

  此“奇葩”绝非贬义,郁孤城浑身上下写满草根二字,世家从未将之放进过眼里,然而跟郁孤城交过手的都知道,这人身上没有任何花架子,九万万个心眼都藏在那张老实皮囊下,出手即杀招,甚至连拉弓都不是世家动作规定的标准,箭//弩却射的比谁都准都狠。

  这样个人,欲从她手里全身而退,简直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原来是郁将军。”舒晴思量片刻,暗暗放下那颗担忧之心,又好奇说:“少帅负责‘挑事’,郁将军负责‘揽事’,那将军呢,将军负责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内御卫公务庞杂繁多,除去表面上的戍卫内御,其他并未看出还有何主要之务。

  于冉冉说:“她俩一个负责惹事一个负责解决事,我只司戍卫内御。”

  舒晴比姚佩云更容易懂时事的地方在于前者从军多年的经历,舒晴不仅与谢岍是总角之交,而且还在大帅谢斛身边听用,“宰相家人七品官”,这个比喻不合适,但足够贴切,她在耳濡目染下对军政相关事宜保有足够敏锐,于冉冉那句话是再明显不过的泄露,再不明白就真说不过去。

  ——内御,内御,内御之主,其实位同东宫储副。

  嗫嚅片刻,舒晴飞快看过来一眼,说:“我都能知道的事,朝臣世家们会琢磨不到?”

  于冉冉笑了一下,沉静语气轻松些许:“且不说多年来公家本就比策华宫以东宫例,天下皆知公家独宠嫡女,如今形势之下,便是光明正大给朝臣知道去,那又如何?”

  “……”舒晴忍不住指尖颤抖起来,尾音亦然,以至于声音压到最低:“会反对的不止是朝臣世家,还有举国士子,甚至黎民百姓。”

  让女子称皇帝,虽非不可,恐遭天下竭力反对。

  于冉冉说:“那就要看赵长源和林祝禺……以及主上,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一问紫宸了。”

  “是故,少帅签不签械斗口述书,对那件事情的发展都无实质影响,”舒晴说:“那么,那位汪推官究竟在犹豫什么,怕什么?”

  闻得此言,于冉冉沉静眸光似乎闪了闪,逼仄的空间里,一时不知该将视线落向何处,说:“是鞠氏。”

  舒晴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自己鞋尖。

  鞠氏,鞠氏是将军曾经选择松手的原因,自己至今仍旧不敢开口问将军只言片语,鞠氏,像是横亘在她二人之间的巨大鸿沟,也像是藏在痊愈伤口下的恶脓,看起来不碍事,也只是看起来不碍事,她被人稍微一招手就再度热巴巴贴上来,嘴上说是给将军一个机会,内心里还是时时处于忧惧中。

  舒晴对“鞠氏”二字尤其敏感。

  见舒晴沉默下去,于冉冉稍微探身过来,手按住舒晴膝盖的瞬间,膝盖主人吓得一抖。

  于冉冉慢慢收回了手,拍拍身边说:“要不你坐过来?”

  大约是突然扯到鞠氏,舒晴头脑难以保持原本事不关己的冷静理智,一时没想出来为何要坐过去,下意识拒绝说:“不用,这就到家了嘛。”

  奉恩坊的大统领宅邸离内御卫衙署的确不远,三言两语间便快到家了,于冉冉没再多言,也没再另外提起什么话题,原本尚算轻松的氛围再度清冷起来。

  外头驾车的亲卫为身后的沉默心焦不已,忍不住开腔问:“路过菜摊,文事可要捎些菜蔬回家?”

  舒晴下意识看向于冉冉,不期然四目相对,舒晴向车门探身,说:“好,那就劳烦你找个地停停车,我下去买点菜。”

  于冉冉跟着下车买菜,而后是回家做饭吃饭,舒晴匆匆弄点热水简单洗漱过就一头扎进小书房,于冉冉怕舒晴早早去休息,飞速刷了碗后躲进自己书房等,等舒晴从人自己的书房忙完出来,舒晴住进来后有自己的书房卧房,和于冉冉泾渭分明,这是两人都认同的选择,也是对彼此的尊重。

  天上冷月清辉,小书房里一盏灯烛摇曳,打更人敲着梆子从宅门外路过,亥半,柔光熄灭,舒晴从屋里出来,裹紧身上外袍准备回卧房歇下,走到卧房门口时被人唤住脚步。

  “将军有事?”她吐着白色哈气回头,模样在冷月下尤其显得单弱。

  于冉冉点头:“有几句话相同你说。”

  舒晴粲然一笑,全然没有半点在马车里提到鞠氏时的复杂情绪:“进屋说吧,外头真冷,”她把人呢请进屋,边掌灯边热络说:“听人说汴都出年后很快就会转暖,中午的确热得人出汗,没想到入夜还是这样冷,将军坐啊,喝水么——”

  询问声未落,舒晴尴尬一笑,说:“没来得及烧热水。”

  “不渴,不要忙了,你也坐。”于冉冉走到墙边蹲下去摸地龙温度,确定足够热,这才转回来到暖榻前坐下。

  路过舒晴身边时还顺带查看了暖榻旁边的金兽首小暖炉,里头炭火旺盛,是刚吃完饭时,她征得舒晴同意后进来点燃的,这会儿上好的木炭在兽肚里燃烧正旺,手心稍微靠近便能感受到融融暖意。

  待坐到暖榻这边,在舒晴的等待中,原本准备良久的话于冉冉还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看舒晴一眼后视线再度收回。

  舒晴也不催,就这么静静等着,又须臾,找不到半句合适的开头后,于冉冉开门见山说:“我今日刚得到消息,你母亲要来了。”

  “......”舒晴似乎很平静,至少看起来很平静,却是颤抖的嗓音出卖了她所有伪装:“大约,何时到?”

  于冉冉说:“三月份,我已着人暗中跟着,确保她平安抵都。”

  “嗯,”应答的声音终究还是带上哭腔,奈何仍旧被人努力按压着,压得颤抖而低哑:“她一个人?”

  于冉冉说:“是。”

  “我知道了,”舒晴低着头,声音听起来像是全被堵在喉咙里,闷闷说:“谢谢你告诉我,你......时间不早,也早些歇息吧。”

  于冉冉摸摸鼻子,说:“我屋里地龙出了点问题,明日喊人来修,我方不方便在、在你这里,睡一宿?”

  “......嗯。”舒晴深深低着头,应罢声就到自己卧榻上躺下睡了,背对这边,一声不吭。

  于冉冉回自己房间抱了被褥枕头来,把罗汉暖榻上腾干净,蜷着腿躺下睡。

  灭了灯的房间针落可闻,门窗密不透风,通风小窗隐在避风处,屋里听不见外面任何风吹声,加上距离不远,舒晴的呼吸声于冉冉听得清楚,以至于她非常清楚舒晴是何时睡着,又是何时从睡梦中哭醒过来。

  脑子纷乱的人似乎早已忘记屋里还有人在,拥着厚厚的棉被坐气身,她摸黑从枕头边找到手帕擦泪,抽噎着长长叹息出声。

  将军似乎总怕她冷,屋里开着地龙还要再点暖炉,被褥也都是新打的棉花,既厚且暖,她从梦中醒来,满脸泪,满身汗,刚挪动着身子准备下床,暖榻那边轻轻响起道声音:“是喝水么?”

  深夜,人声,舒晴却没有被吓到,只是下意识停住动作,两脚踩在脚踏上,冷意从脚心往上直蹿,浑身的不安才渐渐冷静下来,“将军怎么在这里?”

  于冉冉起身掌灯,倒杯水端过来:“我屋里地龙坏了,明日喊人来修,在你这里借宿一宿,那答应了的。”

  “啊,这样,我应该是忘了,不好意思,”舒晴接过水杯喝水,半杯下肚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屋里本没有热水,不由得问:“何时又去烧的热水?”

  “睡不着的时候。”于冉冉站在两步远,眸子里倒影着旁边的灯盏光色。

  舒晴捧着水杯抬眼看过来,发现将军起得急,没来得及披外袍,棉质中衬朱衣黑裤,即便头发睡得有点松,鬓边碎发还散下来几缕,站在昏黄烛光下仍旧显得卓尔不群,大约是,舒晴想,大约自己看将军怎么看都觉得好看吧。

  暖和被子里猛然出来,屋里再暖和也显得有点冷,于冉冉抱起胳膊吸了下鼻子。

  汗落,人冷,舒晴把水杯放到床边小柜子上,一手去拽床上棉被往身上披,一手拍了拍身边空处,说:“坐不?”

  自然要的。

  于冉冉刚坐下来学着舒晴样子把棉被也披自己身上一半,舒晴感受到来自身边人身上携带的暖意,忍不住蜷起腿靠住于冉冉,说:“你真暖和。”

  “抱团取暖,靠近了才暖和,”于冉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的这种话,反正一时不知道什么是害臊,遵从本心说:“冷么,我抱着你吧。”

  “嗯......”舒晴应着声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被人抱进怀里时,她感受到了种前所未有过的暖意和踏实,乃至于生出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做梦。”

  “什么。”此刻舒晴蜷缩着,于冉冉低低头下巴正好碰到舒晴发顶,她两个身形差得有些大,没想到抱在怀里却是正合适,某个瞬间,“于木脑袋”忽然明白了被谢二调侃的往日种种。

  ——那原来是“吃过螃蟹”的人在笑话你不知“螃蟹”的好味。

  从梦中带回来的悲伤尚未彻底消散,舒晴还有点抽噎,慢吞吞解释说:“感觉现在像是在做梦,能真真实实触得到你,感觉像在做梦。”

  于冉冉是多严谨的一个人啊,登时听出舒晴话语背后隐藏的深意,含蓄问:“以前想过?”

  大概是脸埋了起来,不用被打量,脸红也不会被人知,舒晴大方承认说:“有时候觉着委屈了,躲起来哭的时候,会想若是你在就好了,若是你在,我就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甚至是吐吐苦水,然后就不委屈啦。”

  于冉冉不解,问:“为何不是想我可以帮你解决麻烦?”

  低柔声音响在耳畔,舒晴忍不住反抱紧于冉冉,说:“我的麻烦我自己解决,你没有那个义务,我也不敢胡思乱想,更不敢让自己有那种‘我有靠山’的错觉。”

  于冉冉裹紧被子,说:“我和鞠相摊牌已有些时日。”

  怀里人猛然抬头看过来,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诧然。

  冷意从两人之间拉开的缝隙漏进来,于冉冉忽然想起,之前是谁说的来着,亲吻和亲热不用刻意去学习,跟心爱之人处在一块时自然而然就能会。

  思及此,于冉冉下意识抿抿嘴,说:“当真都已经处理好,不然我不敢再贸然来找你,谢二,你家少帅定也是头个不许我再靠近你。”

  多年以来,她看轻了自己在鞠相棋盘上的作用,她以为自己和禹成文一样,不过是鞠相用顺手的“車”,谁知道她原来是鞠相最后的“保命之士”。

  当日她和鞠相摊牌时,甚至没有用到五驸马给的,鞠迟意替曲王贿赂三营指挥使涂曾及其他众多将领的证据,鞠相坐在书桌后,那张沧桑的面庞静如寻常,犀利黑眸深若幽井,让看见的人浑身生冷意。

  鞠相平静说:“长大了,那就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既没有选择联合鞠应劫,也没有选择站队鞠迟意,从那之后,只要不是被刻意提起,似乎再也没人记得她是鞠相外甥女。

  于冉冉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摆脱鞠氏,她能走到今天,有自己拼死拼活的功劳,也有鞠氏在背后的铺路和撑腰,她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她和鞠氏的关系终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舒晴冷得重新钻回去,嘴角噙着笑说:“既然如此,这回你打算如何应对我娘?”

  于冉冉说:“那你能先告诉我,你和你继父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吗?比如说争吵的内容,在你决定离家住去军衙之前。”

  舒晴对比着时间回想几息,声音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些许不再惧怕回忆的坦然,说:“那还得从我生病住回来子巷——就是弟弟家,从那时候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