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八十三章

  “你不要再这样同我闹别扭了,”崔白老实巴交坐在高脚凳上,冷得夹紧膝盖抖腿,两手对抄袖中说:

  “你赌气跑来汴都那就就跑来了,玩这几日也花不少钱,如何都该消下气的,懂事些,随我回家去好好过日子,不要让家里亲长担心。”

  “那份婚书不作数,你休要胡搅蛮缠,”舒晴微微低下头,说:“快些回家去吧,否则我就要告诉我家谢帅了,我家少帅也在汴都,你若再纠缠下去,我定让你尝尝我家少帅的厉害!”

  于冉冉没法形容此时感受,她就坐在屋里,这妮子却还是要拿谢二来壮胆,不肯偏扯她丝毫,无论何时都记得要跟她分得清清楚楚。

  崔白冷得抖着腿,翻起眼睛露出眼白看舒晴,说:“我听岳母说过,说你和谢少帅有交情,但她就算再厉害,当也管不得别人家事,

  你家收了我家彩礼,你娘把你生辰八字与我互换了,照老规矩你我事已算定下,衙门撤回婚书也没用。”

  见舒晴不为所动,崔白冷嘲热讽哼说:“赶紧跟我回家吧,我已经打听过了,这里住一宿二百多钱,浪费……”

  舒晴被男人的神色吓到,颤抖着唇说不上话,风俗里交换过生辰八字的男女视为结亲,她太过老实,无法反驳。

  旁边于冉冉把手中水杯重重磕在了茶几上。

  杯中水都被震洒出些许,尝过女官爷手段的崔白吓得心惊肉跳,转过头来再次怯怯打量于冉冉。

  他有些害怕这女官差,又碍于舒晴在场,只能努力壮着胆子说:“我夫妻二人说事,官爷要否为我们评个对错?”

  虽然舒老娘在极力掩盖了,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舒晴在军里跟个女军搞在一起的事他们家早就打听到了,不然你说为何舒老娘这样着急嫁女儿?那不就是怕她女儿的事传出去丢人败姓么。

  俩女人搞一起,恶心死人了,祖宗八代的脸都会丢光的,崔白觉着也就他崔白大度,有容人之心,仁慈又悲悯,这才肯施舍个机会给舒晴。

  他都大方给她回头是岸的机会了,这女人怎能不双手捧着接住?

  你应当对我千恩万谢的,是我保住了你的名声,保住了你们家的名声,甚至保住了你弟弟的前途!不然你家还能在乡里乡邻面前抬得起头?

  他一边不明白舒晴为何敢这样违背他,一边又忍不住猜测眼前这个长相不错的女人就是舒晴老相好,但他多少有些拿不准。

  这两人并未住在一起,试问天下哪有偷情不睡同个被子里的?舒晴千里迢迢跑来汴都,不会只是为了跟老相好住住隔壁。

  对,他今晚就是来捉奸的,他娘教他的,只要他捉住舒晴跟别个女人搞在一起,他这辈子就实实在在拿捏住舒晴这女人了。

  “你不要再纠缠,”舒晴指指于冉冉,对崔白说:“这位官爷就是我家少帅特意派来保护我的,你赶紧离开吧,不然我就报官了!”

  “呵,”崔白轻蔑说:“既她是你护卫,为何白日见你时没看到她跟在你身边?不要再骗我了,我的耐心也不是还剩很多。”

  “我……”舒晴一时语塞,是啊,她从来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啊,就算被人用话语堵死她都笨拙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是暗卫,”于冉冉把手放在刀柄上,帮舒晴圆谎说:“暗卫平时不打扰舒姑娘,只危险时现身,方才在门外,阁下不是已亲身体验过?”

  “……”崔白反被一噎,视线将信将疑在于冉冉和舒晴间几度来回,最后落在窗边人的脸上,麻缠说:“我不管,反正你要赶紧跟我回家。”

  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于冉冉也跟着看向舒晴这边。

  屋里灯光昏暗,舒晴沉默靠在窗边,低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但于冉冉知道,她此刻一定又在用门牙咬下唇。

  这是个敏感善良而性格内向的妮子,她从来不会激烈反抗,甚至不会给别人造成伤害,她只会在委曲求全中独自承受累累伤痕和苦痛,她生怕麻烦别人,生怕给别人带来困扰,她成全着身边所有人,唯独不敢奢望自己的幸福。

  照崔白的言语和态度来看,倘舒晴跟他回祁东,将来定然会被崔家人朝死了欺负,崔家人会欺负死她。

  “崔秀才,”于冉冉站起来往前一步,将身挡断崔白剜向舒晴的视线,沉声说:“请你离开。”

  酥油灯光亮从身后照过来,于冉冉的身影将崔白彻底笼罩,一站一坐带来的气场差别更加明显,崔白干咽两下,站起来想找回点男人气场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比眼前女子高出半点。

  胸口被踹处仍旧隐隐发疼,崔白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和人动手更是有辱斯文,他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找舒晴,于是乎,他往外挪着碎步,隔过于冉冉冲窗边的舒晴说:“谁让咱是男人呢,大度,今次就先这样,你抓紧时间好好想想,我都是为了你好,这事闹上公堂对你没好处!......天亮我还来!”

  说罢他撒腿跑走。

  于冉冉跟出去亲眼看着崔白下楼走,她关上房门折身回来,方才还显逼仄的单人屋舍变得宽敞起来。

  其实也没有显得特别宽敞,于冉冉貌清瘦,站在那里比崔白还要高些许,几乎都要碰到屋顶了。

  “谢谢。”舒晴站直身体,搓着手说。

  于冉冉看着那杯自己喝过的水,把从崔白手里所夺薄而窄长的铁片放到茶几上,说:“天快亮了。”

  是啊,天快亮了,崔白说天亮后他还来。

  心里想着这些糟心事的舒晴边后怕边努力拿出副风轻云淡模样,还轻轻呼口气,说:“是啊,天都快亮了,我又麻烦将军许多,过会儿我请将军吃早饭吧!汴都早摊跟祁东大不相同,挺不错。”

  若没发现舒晴盯着拨门铁片的神色里带有惧怕和恐慌,寻常人怕是都要被这妮子装出来的淡定被骗过去,于冉冉说:“打算如何处理?”

  崔白离开,舒晴后怕得手脚发抖,两腿沉如灌铅。她也走动不了,勉力笑一下说:“新找个地方住就是。”

  于冉冉偏头看过来,问:“若再被找到呢?”

  舒晴沉吟片刻说:“那也没关系,汴都大,能落脚处何其多,再不济我就往官驿跑,军里同袍都在,崔白不敢拿我怎么样。”

  “我曾答应过,帮你解决崔秀才的事。”于冉冉犹豫说:“若你不嫌弃,奉恩坊那边我有几间屋子,遮风避雨不成问题。”

  舒晴笑容客气地摆手,说:“那怎么成!我知道将军是好心帮我,但这不合适,不合适,而且我只在汴都暂作停留,许不多日就走,不至于再麻烦将军更多事。”

  一两个人情我就已经还不清了。

  “你非要跟我这样嘴硬么?”于冉冉如此轻声问,垂在身侧的手掐在一起,拇指几乎要将食指指腹掐破。

  于冉冉无疑是内敛的,言语表达内心所思到如此程度已是罕见,舒晴第一反应认为将军说这些其实是想和自己修好,但旋即她否认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舒晴微笑说:“没有嘴硬,真心的。”

  于冉冉说:“你下唇咬破了......”在舒晴抬手去抹时她又补充说:“血迹已经结住。”

  摸摸下唇确实感觉有点疼,舒晴自嘲地笑了笑,连续眨着眼睛欲解释,就听于冉冉替她说:“大抵是听见有人拨门时咬破的。”

  没有安全感的人在外过夜总是比常人都要警惕,何况舒晴还是祁东军帅帐听用的人,她察觉拨门声的时间许不比自己晚,甚至举着武器躲在门后准备反击,这点佐证于刚开门时她手里拿着根趁手的木棍。

  伪装在于冉冉面前是最没用的把戏,就像有人想在谢岍面前动武,那么谢大都督绝对会尽己所能让对方亲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动武”。

  而于冉冉么,于冉冉不喜欢和人动拳脚,她不过就是会戳破你所有伪装,冷静地,无情地,不紧不慢地,让你无处遁形,如赤//身//裸//体//站在她面前。

  惧怕紧张之意渐松弛,身上冷汗也慢慢落下去,冷意沿着脊梁骨爬满后背爬满全身,冷得人牙关打颤,舒晴深深低下头去,一时有些弄不清楚让人冷的究竟是黎明前的漆黑深夜,还是心里头装的那些事和人。

  可就算再搞不清楚冷寒究竟自何处起,她也清楚地知道现在是个绝佳好机会,她若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那就绝对不能再这样糊涂懦弱下去,人生虚虚前三十载春秋里她只顾着成全别人了,如今孑然一身,她何尝不能试着也成全自己一回?

  “于冉冉。”舒晴干涩地唤。

  于冉冉看着她,神色并不沉静。

  嗯,好似自再遇以来这人脸上神色都不是往日沉静,只是舒晴一直没敢抬头看,所以没有发现。

  舒晴干咽一下,紧张得嘴巴发干喉头涩然,她尝试着原地挪挪脚,手攥住半片衣角问:“你心是否还悦于我?”

  “是。”这回于冉冉没有半点犹豫。

  她已经犹豫够久了,十几年时间,足够祁东的拓坷洲绿河倒灌石城十来回。

  “……”舒晴脑子卡了下,磕磕绊绊问:“多久?”

  她惊喜于将军当真心里有自己,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出此二字,她本意是想问那次答应接触后将军是何时发现的这般心思,不曾想却听见于冉冉声低而温柔说:“拓坷洲绿河倒灌石城十一回。”

  “什,什么?”舒晴完全没听懂。

  “拓坷洲绿河倒灌石城始于二十二年夏,”于冉冉独特的声色带上几分回忆,说:“时是你入军第二载,我年二十。”

  很多年前有次随大帅行军路过拓坷洲绿河——一条茫茫高原上再普通不过的老实河流,既临近水源,大帅令队伍饮马歇息。

  休整时于冉冉把第一盘烤热的小油馕给了舒晴吃。

  大家都还在在吃东西时,早已吃饱喝足的谢岍独自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儿玩,嘴里叼着根草问于冉冉:“你是不喜欢我们鼻涕妞?”

  “鼻涕妞”这个称呼也有来源。

  小时候有次谢岍给大家讲笑话,内向自卑的舒晴笑也从不敢大声,只是抿着嘴笑,结果当着大家面把自己笑出个鼻涕泡,谢岍就开始喊她鼻涕妞。

  这姓谢的驴货身上有魔力,鼻涕妞的绰号非但没把舒晴喊得更自卑或恼怒,俩人关系反而越来越好,舒晴非常信赖谢岍。

  于冉冉一度特别羡慕那二人友情,她做不到和舒晴像好朋友那样相处。

  大抵是喜欢这种东西压根藏不住,比如她已经时刻注意自己对舒晴不同的态度,争取不让别人注意到,她却还是会在加热好食物后貌似随意地第一时间托人拿给舒晴吃,因为那妮子从来不争不抢,都是大家把好吃好喝的吃完后她才过去吃剩下的。

  而对于她暗中照顾舒晴的举动,别人就算看见也不会多往别方面上想,只有憨批驴货谢二不一样。

  谢岍就是谢岍,是不一样的人,毕竟就连过年放烟花她都和别人不一样——人家放烟花驱年兽,她放烟花净炸自个儿——虽于冉冉一度怀疑谢二长那颗脑袋纯属是为凑身高,但不可否认那家伙极其机敏。

  谢岍看见她曲率拐弯给舒晴食物,立马琢磨出其中深层意思。

  问完话后见她沉默,谢岍拿石子儿丢她,催问说:“是不是嘛!”

  当时,被人戳破心思的于冉冉不再是平日死水无波的沉静模样,红起脸时甚而有些江南人恼羞成怒的软糯模样,指着不远处的城郭说:“除非绿河倒灌淹了石城。”

  未料那年夏曲支尹江大改其道,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奔流而下全部涌进绿河,河水倒灌淹了石城。

  如今石城已不在,只剩大水冲刷和浸泡后的残垣断壁,绿河也不再是当年默默无闻的河道,而是成了汇聚曲支尹江的一大源流。

  听罢这个解释的舒晴心情已经无法用震撼来形容,却见于冉冉站在酥油灯明明灭灭的光影中说:“若照近年来所得绿河倒灌频次来算,准确说我也不知该用多少回形容,反正挺早。”

  早到让她发现原来自己喜欢女孩,不喜欢男孩。早到她还没长出翅膀就开始琢磨如何挣脱脖子上的铁锁链。然而却直到禁卫军前任大都督、鞠相发妻亲外甥禹成文身死乱葬岗,她才真正了解清楚自己面对的究竟是如何一个庞然大物。

  那么多年小心翼翼不敢触碰,到头来才发现那像场没有观客的笑话,只她一人表演得津津有味,无不讽刺,讽刺她过头的谨慎和懦弱。

  “那,那......”舒晴几番开口,嗓子里竟半音难成。

  酥油灯上的一豆火苗倏尔一晃,眼前登时一片漆黑,油尽,灯枯,天要亮了。

  待眼睛适应屋中明暗,于冉冉借窗上微弱光线缓步走过来,边走边说:

  “至于经年不敢言,乃因鞠氏,那夜在你母亲面前那番话,亦是违心之言,唯恐你被鞠氏盯上,我与他们周旋久,势单力薄难成事。

  招惹你又抛弃你,怪我懦弱,也怪我自作主张,我所在处方圆十里皆泥潭,一招不慎身死名破,奈何人心若此,我还是放不下你。”

  即便从不曾拿起。

  她曾独自看着舒晴轻言浅笑,眉开眼笑,爽朗大笑,无论哪种笑,妮子笑起来的样子都很好看很耐看,而即便那些笑容和自己没有关系,于冉冉也会觉得人间美好,至少妮子是快乐的。

  最叫人难捱的,是妮子冲自己笑。

  面对舒晴的笑于冉冉从未敢回应过,更也不敢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思,怕她会被吓到,会离自己更加远。

  申请去西大原驻守的最初目的是想让自己学着放下,甚至学着忘记。有次她回帅帐办事,遇见其他文事账房的男女凑在一起聊天,和舒晴坐对面公案桌的文事说,舒晴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当时她就想,是啊,妮子二十多岁,大好年华,若非身在军中,像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娃娃都会打酱油了,舒晴有心悦之人也挺好。

  那之后没多久,她也从谢岍处证实舒晴心中有人,好像还是奔着成亲去的。

  这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懦弱的人没敢去找当事人求证,赶上谢岍新调防去西大原,她干脆也离开了祁东。

  她去西大原待几年,说不定哪次回来述职遇上舒晴带着孩子在军里玩耍,就像她们小时候那样,到时她定会给孩子个大大的红包,然后学着谢岍那样心无挂碍的潇洒,逗孩子说:“叫声姨姨来听,红包就给你呀。”

  妮子能生活安稳平静,即便和她没有半点关系,想来也是妥的。

  东方既白,屋里一切都露出朦胧轮廓,适应胧明色的眼睛捕捉到面前之人的炙热目光,舒晴眨眼眨掉眼前朦胧,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伸出手声音颤抖说:“承认,然后再拒绝,好让我这回彻底死心,将军,是这样么?”

  我已经收敛心思,未曾故意纠缠,今不过是无意偶遇,将军也要如此绝然么?

  “不是,”于冉冉握住了那只冰凉而不住颤抖手,腔子里的心和隐约带上哭腔的声音跟着一并颤抖起来,不复往日丝毫沉静:

  “我想问问,之前对你做过那么多错事,现在,现在道歉,还有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