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七十九章

  过去十年时间里,自从谢岍在博斤格达之战中一战成名,远在汴都的零榆就断断续续从禹成文及其他人口中了解到谢岍,一个能在朝廷和九边中把阴鸷特性用得光明正大之人。

  结合博斤格达之战和南元台子大捷两场仗来看,若前场仗是惹得朝臣和敌人议论谢岍这个女人太过阴狠狡猾的开端,那南元台子大捷就是谢岍阴鸷的坐实。

  谢岍从不向抹黑自己的人自证清白,她干脆坐实自己手段阴鸷的传言,毕竟抹黑之人比受害者本身更清楚她是被冤枉的。

  不仅如此,谢大都督还很会扬长避短,大方用读书不多的粗莽形象掩盖足智多谋的极深城府,让都人渐渐以为她不过是个只会打仗会舞刀弄枪而且性情暴戾的大老粗。

  错了,都错了。

  此前零榆多方打探始终未得知谢重佛真实模样,如今似得以触及真相一角便已足够让她恐惧。

  屋里两人互相沉默片刻后,在于冉冉泰山崩于眼前都能安之若素的淡定下,心有杂念的零榆率先绷不住,只能不甘心地把主动权让出一半来,说:“大统领只是来探望?”

  “有事,”于冉冉搭在茶杯旁边的手挪挪地方,除大拇指未动外,其余四根手指指腹有规律地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沉静说:“杨林劫杀里被你带走的那个活口,我想见见。”

  “……”零榆在于冉冉话音落后又等待几息,未见于冉冉再说下去,她表示疑惑:“只是见见?”

  “嗯,”于冉冉无情戳穿谢岍的把戏,甚至有些同情零榆的被骗遭遇,说:“我见见就够了,烫手山芋弄哪儿都不是个事,暂时放你这里最安全。”

  毕竟鄣台位于凤山,凤山是禁卫军地盘,山下还有三营九门几万人驻扎,不是谁想闹事就闹得了,而且鄣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出,关押人的密室亦非轻易可寻见。

  “……”太单纯了,在汴都黑白两道纵横十年的零榆前一刻还在觉得自己有五成把握和谢岍谈判,转头就发现自己实在太单纯,竟然还是低估了谢重佛不要脸的程度。

  “想掐死谢重佛?”于冉冉觑眼零榆脸上险些破功的表情,问。

  零榆隐隐感觉胳膊上缝好针的刀口一蹦一蹦一扯一扯地疼,她闭闭眼努力按下心中起伏,咬着后槽牙说:“还好。”

  于冉冉说:“没关系,可以承认,我有时候一天里都想捶死谢重佛八百回,她的确欠揍的很。”——就凭谢二干的那些不要脸事。

  零榆嘴边应景地扬起抹笑,趁着和于冉冉间片刻的你来我往,她在悄无声息又兵荒马乱境况下快速分析出一二利弊,说:“有些话想来还是和大都督面谈为妥,如今大统领代来,不知可有应否之权?”

  于冉冉冲这边一抬下巴,很随意的动作,给人无可拒绝的压迫感:“此事倘不是老急,许待我见了人后再说?”

  只要见了那个倒霉被抓的杀手,就算对方是茅厕里的千年臭硬石头成精,甚至是被割了舌头的哑巴,她于冉冉都能凭手段从对方身上得到想要的信息。

  外头几方人都在等一个柴戎之死的结果,真正奉旨于暗中查案的谢岍想要空手套白狼,可用之人里最合适的只有于冉冉,于大统领想要摆脱身上旧束缚,必要会死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冉冉在沉静中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某种难以形容的迫切,最让零榆非常拿不准于冉冉这个人。

  零榆在面对汴都勋贵官宦时能做到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甚至招待皇亲国戚她也能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可她就是有些拿不准于冉冉。

  汴都那些勋爵子弟打小生活在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步步为营里,他们计谋心思之深很不可测,普通人与之接触稍不留神就可能引火烧身。

  此事正如零榆无论想怎样扩大鄣台势力,她都不会首选去接触手段高明的赵长源,她还不想死无葬身之地,这是她最有自知之明的地方。

  可是即便如此,面对达官贵人时做得到进退有度的零榆,还是觉得自己在于冉冉这位女将领面前露了短,她甚至都想不到自己的“短”究竟露在哪里!

  四目相对片刻,飞速思量得失而无果的零榆轻轻叹出口气,轻声说:“可以。”

  面对于冉冉时她压根猜不到对方心思,何谈思量得失,这真令人无比沮丧……

  审问那杀手颇花去些功夫,罢毕时间已是后半夜,鄣台前后歌罢舞休,唯剩寒月一轮挂疏棂,于冉冉以祁东军中所用手法传飞信给谢岍,随后来到零榆给安排的房间稍作休息。

  审问的杀手是个硬茬子。

  暂且不说杀手质量越高越能说明敌人已被逼得穷途末路,诚然高质量杀手审问起来也是难度非常大,只是不好问出话不代表不能问出话。

  于冉冉在零榆老板的暗室里随便利用手边已有东西对杀手用了点办法,过程虽然艰难,结果还算差强人意,却然从暗室出来身上不免沾染血腥烧炙以及灯油燃烧等混杂起来的难闻气味。

  鄣台里别的事情不敢保证,沐浴绝对方便得很。

  临时决定出门的于冉冉没带换洗衣物,零榆老板细心体贴地送来套全新的男式衣物,还借着没有合身女装可给拿来穿的事,顺便吐槽了几句于大统领好比鹤立鸡群的身高。

  洗漱干净,收拾脏衣物时于冉冉把原配荷包抽出来,拿在手中端详片刻,无声无息折身到卧榻上躺着。

  她分明身体累得很,半刻钟里眼皮打架八千回合,孰料躺下后脑子非常清醒。

  强行闭眼没多久,睡不着的大统领撑着身子坐起,怔忡须臾,还是拿出荷包里的东西挨在床头灯盏下看,看着看着就走起神来。

  此物不过是寻常货担子那里常见的绒花发饰,街上一抓一大把,十多钱一个,没有半点特色可言,大抵因着随身携带时间长了,做工并不精细的绒花上本就淡的蓝色褪下不少,露出原有浆白,看起来更廉价。

  于冉冉就这么看着躺在粗糙手心里的绒花发饰,惯常沉静的脸上露出些许温和柔软,以及几分不知何去何从的浅淡忧愁。

  这绒花是舒晴的,那次大帅府偶遇,两人不慎撞在一处,舒晴怀里东西掉满地,别在发间的小玩意也因那突如其来的一撞不偏不倚掉到于冉冉怀里。

  当时心里揣着刚刚得知的调任消息,也不知于冉冉究竟作何想,她把这发饰偷偷收了起来,或许那个时候她内心深处已经预料到自己和舒晴的最后结局,于是自作主张,恶劣地偷留了她的东西。

  想到这里不免又要说起谢岍那头憨批驴货,于冉冉觉得其实谢岍并没有她了解的那样聪明绝顶,是,谢岍是看出了那阵子她和舒晴的暗中往来,但她没有看出来她对舒晴的心思。

  十几年了,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于冉冉藏得很好,连谢岍都被骗了过去,这点上于冉冉也是佩服自己的。

  她骗过了谢岍这个能查察于微末的祁东鹰眼,骗过了所有明里暗里奉命监视自己的鞠家人,甚至也骗过了舒晴,她还差点把自己也给骗了。

  她差点把自己也给骗过去,骗自己说不喜欢舒晴,她反复骗自己说,舒晴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祁东女子,相貌平平,身材平平,家境学识所有条件都平平无奇,没什么好值得在意值得喜欢。

  可即便舒晴个头好矮,身上总穿着过时带补丁的旧衣裳,灰不溜秋不起眼,走路喜欢低头靠边,丢进人堆里立马就能怎么都扒拉不着,于冉冉还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锁定出她所在。

  那年收复祁东大地,谢岍和郁孤城在西北方向打了场惊天动地的博斤格达阻击战,闷头也能干大事的于冉冉则不声不响地协调八部营众收复了祁东的南部五郡。

  南边稳定后大帅急召她回军府,准备安排她跟随石次帅去守祁东直接西大原的出入口雅单关,同时还要防止西大原里的异恶势力联合起来趁虚而入扑咬祁东。

  事急,接到命令后她不眠不休奔马三个昼夜回来,不巧赶上大帅不在军府,约莫午饭后才能回,石次帅心疼她日夜奔波,放她抓紧时间去吃点东西打个盹儿,因为大帅回来后他们就要领了帅令即刻奔赴雅单关。

  出来时无意间看见院子里黑板上张贴公告的考核成绩,“舒晴”二字赫然列在文事榜第一名,于冉冉随手拽了几个人打听,得知舒晴此刻在饭堂吃饭,她脚步不停地找过来,路上还没忘抽空在井台边洗了把脏不拉几的黑脸。

  正值饭点,饭堂里人满为患,随便转个身都能撞到别人。

  窗口前,等了很久才等到自己那份石锅面的舒晴,端着新出锅的热饭小心翼翼挪着脚步往自己座位的方向去,后面的人不停往前挤,她压根出不去,只能用倒退的方法挤出等围在窗口前待取饭的人群。

  却然转身又被排队等打饭的人挡住她路,身在军中,往来所有人要么身高马大要么壮硕魁梧,舒晴站在他们中间,像是只乳臭未干的奶猫误闯了猎犬群。

  她胆小不敢吭,只能停下来等,周围来往推搡不断,她边小心翼翼护着托盘,怕被人碰撞摔洒好不容易才打到的饭,边试图等排队的人之间留出空隙,她好尽快走过去。

  结果排队打饭的汉子们饿得当当敲碗,勉强按规矩排队也是恨不能一个人的位置上挤三个人站,这让舒晴被堵死在取饭和打饭两拨人之间,进退维谷。

  打饭的人往前挪了,长排的队伍出现短暂空隙,端着满满一碗面的舒晴却还是慢半拍,迈出的那只脚又被人硬生生挤回去,人家不肯给她让路,似乎也没人注意到有个小矮子被困在人群里。

  身后不断有人从面前队伍中挤过去,她想跟,但那些兵士似乎就爱和她开玩笑,如何都不肯放她过去,女子在军里常常这样无缘无故遭到别人为难或戏弄。

  他们还爱在打饭或集结时故意制造拥挤,进而去突然推挤喜欢三五结伴出现的女军们,当姑娘们被冷不丁的拥挤磕碰而吓得惊呼出声时,那些男军会恶趣味地用下贱的声音在后面喊:“哦~叫硬了叫硬了,硬了硬了!”

  都不是小孩子,这些下流话什么意思谁都知道。

  可若是你因此生气了,变脸了,他们就会嘻嘻哈哈说你开不起玩笑,没有军妓营里的妹妹们好玩,或者说:“我们又没说什么不好的话,你从这话里听出啥嘛,不妨给哥哥们讲讲?”

  然后就是男人们的哄堂大笑。

  同期来的女军大有因此被欺负哭的,舒晴从小怕惹事,习惯性忍气吞声,此刻遇见这种情况只能选择两手端着托盘站在那里等,她不敢出声让他们借道,她不知道他们会怎样戏弄她。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等到这波吃饭高峰过去,等到面都陀了才能被放过,忽然有人从她身后过来,伸手隔了下她面前那个高大的小旗官,声音沉静说:“兄弟,借过。”

  舒晴个头矮,没刻意抬头看面前小旗官神色,但她从对方的气场变化感受出对方的情绪变化,来者比他官高,比他有威信,让路的话他就算不服也不敢不从。

  小旗悻悻往旁边挪,给舒晴让出路。

  人群混乱,舒晴始终都来不及抬眼看是谁帮的自己,直到她被护送到她和其他女文事们共用的餐桌前。

  她放下沉重的托盘颤抖着双手仰脸看过来,果然是于冉冉于营长!同时餐桌前的几位女文事也都纷纷抬头看过来。

  大家都和舒晴同期入的祁东军,早就听说过军里有两位女营长,尤其听说这两位长的一个比一个好看,如今终于见到活人,大家无不大着胆盯于冉冉看,胆子更大些的直接和身边人低呼出声。

  “天啊,竟长这么好看!”

  “个头也好高!”

  “身材好匀称!”

  而这个时候于冉冉也才看到舒晴的正脸,两人四目相对,这丫头满脸惊讶,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认识的人,也更像是没想到她会帮自己。

  看着舒晴这般神色,又听见其他姑娘低声议论自己,于冉冉目光不由自主躲闪了一下,抬抬下巴掩饰说:“怎么,不认识我?”

  “怎么会不认识!”诧异变成小欢喜,时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两只手激动地抬起,又克制地放下。

  是舒晴高兴得险些忘了分寸而要去拉于冉冉的手,万幸及时止住,只剩下咧嘴傻笑:“我听说营长率部在南边,何时回来的?”

  “才回。”于冉冉脸上沉静神色一如既往,说:“既如此,你赶紧吃饭,我先走了。”

  “嗯,你也赶紧去打饭吧,再会!”舒晴半息不敢耽搁于冉冉的时间,挥挥手看着这人转身融进人群,直到彻底看不见。

  从头到尾,一眼没多看,一句没多说,于营长只是单纯来吃饭,单纯顺手帮了下认识的人,任谁也没看出来有何不妥,包括于冉冉自己。

  后来没过几个月,祁东彻底收复,天子的封赏圣旨和酒肉犒劳一起送来,整个祁东沉浸在无尽喜悦中。

  摆庆功宴时谢岍那驴货喝高兴了,别人都还在言行举止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触她霉头被她按地上暴揍,毕竟朝廷没有下封赏给少帅,谁知道少帅转过头就去呼朋唤友,拉着众人给舒晴办欢迎宴去了。

  大酒喝得一场又一场,锣鼓喧天的祁东大地上鞭炮齐鸣彩云齐飞,再不用苟延残喘的酒家们放开了酒窖宴请街坊邻里,祁东军来更是免费吃喝。

  某酒家二楼大包间,谢岍凭一己之力干翻郁孤城和姚丰收郁保隆等数人,最后自己也醉得爬进桌子底下睡。

  于冉冉是唯一的清醒之人,撑着脑袋管酒家要了碗醒酒茶,然后分别托酒家去找宁烟落来领郁孤城、找郁保隆媳妇来领郁保隆,找大帅府来领谢重佛,找祁东军来人把姚丰收等满地打鼾的打包带走。

  最后包间里只剩下舒晴还趴在桌前睡,还是谢岍那头驴把这妮子灌醉的,醉得几乎不省人事,方才大家来领各自家里人,吵吵嚷嚷恁大动静都没给这妮儿吵醒。

  “哎,”于冉冉过来拍她肩膀,柔声说:“醒醒,回家了。”

  “……”没反应,侧颊枕在小臂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红着脸鼾声轻响。

  别无他法,于冉冉给酒家留下几两官银背着舒晴下楼。准备往舒晴住的地方去时她才猛然想起,方才其实可以搭大帅府顺风车回去的,舒晴住的地方离大帅府不远。

  此刻,此刻于冉冉不仅找不到车,因着战争刚刚结束没多久,方圆五里范围内恐怕连个能用的车轱辘都找不出来,怎么办,于冉冉骑马来的,只能把舒晴扔在马背上一路驮回去。

  路上颠簸,醉酒之人趴在马背上睡得不舒服,几次险些掉下去,于冉冉也不好把她绑在马鞍上,只能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着她,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往回走。

  从酒家到大帅府的路一路阳光明媚,那是十几年来于冉冉走过的最光明正大的路。

  更好笑的是所谓天意弄人,她竭尽全力捂着自己扭曲而卑劣的心思不敢让人知,生怕一个不慎把舒晴也拉进鞠家这个泥潭里,到头来却可笑地发现,原来这并不是场只属于一个人的苦涩和放纵。

  但很明显,她们没能在正确的时间里遇见正确的机会,导致重亲情家庭的舒晴和其最不愿意背弃的母亲被推到天平两端,于冉冉也终于被逼到参与到汴都这些斗争里来,选择立场选择站队,落入尘网。

  这事若换作郁孤城那挂闷不吭声孤勇者,郁副指挥大抵会评价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于冉冉却始终清楚而冷静地知道,自己不能插手舒晴和她母亲舒老娘间的母女恩怨。

  她只能退后一步,守着那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静静等待舒晴在亲情和爱情中做出选择。

  世上安得两全法。

  今次大帅谢斛提前回都述职,撇开感情而单独在亲情上做出决定的舒晴带着机会亲自来到汴都,于冉冉下定决心,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结果。

  给舒晴个交代,更是给自己个交代,以自由之身,不似禹成文为他人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