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六十九章

  手握禁卫军的一等定国公纡尊降贵出现在桩租赁契书签字现场,吓坏铺里所有人。

  汴都乃天子所在,最不缺皇亲国戚勋爵高门,公侯伯子男各等级人物应有尽有,朱紫尽王侯,汴都百姓本该见怪不怪。公证人张小敏见到谢岍反应之所以会如此剧烈,乃因他不日前亲眼见过谢岍在凤山大营杀人。

  边军出手干脆利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倒下后连个捶死挣扎或绝望呻//吟都无,甚至半点动静没有,只剩山里初冬冷风吹打在刀锋上发出索命凄迫的嗡嗡蜂鸣。

  寻常说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日谢岍在辕门禁卫军大旗下处理犯军法者,实实在在给张晓敏留下此生无法抹去的悲惨阴影。

  那日他随主官去凤山大营公干,正好遇见谢岍亲自动手正法。

  长到如今四十多岁年纪,张小敏头次近距离见到军中杀人,在此之前,他只看过一回斩首,是当年朝廷在行刑台斩杀一个破坏祖宗规矩的赵姓变法之人,闹得很大,他和诸多同龄人相伴去看。

  森然刑台上,彪悍魁梧刽子手手起刀落,死囚人头滚掉,热血三尺高扬,他回去后连做月余噩梦,但那场景反却不如谢岍杀人来的让人更害怕。

  谢岍杀人,杀人诛心,分明一言未发,手中禁卫雁翎刀足够让人窒息,因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绝望。

  对,谢岍亲自动手,烈烈风中充满绝望的恐惧,那感觉甚至远远超出受刑者与观刑者对死亡本身的害怕。

  要人性命容易而收服人心难。谢岍整治禁卫军不单是为拔除贰心人,更是为让剩下的四万多人重新对禁卫军律法产生恐惧,乃至重新建立敬畏心。

  至于结果,结果不知有否震慑禁卫军,反正把无关之人吓到的事实不是作假。

  待契书签好,谢岍吩咐丁俊送张小敏,孰料把这位官威派头十足的官爷再次吓成鳖孙子,磕罢跪安头后连滚带爬告退,险些连装腔作势用的皮包都落下。

  该签的契书签好,该付的款付上,知姚佩云身份不俗后房东太太似乎想继续和她攀攀关系,被她男人给胆战心惊地薅走。

  都人对谢岍的恐惧来自各种流言。

  博斤格达之战的骁勇与南元台子大捷的阴鸷再叠加匹马单刀守鹰回山的彪悍,此般形容下勾勒出的谢岍形象让房东先生觉眼前之人凶神恶煞犹如地狱罗刹,只想赶紧离离这点地方的好,浑然忘记公证人未到前他是如何与此人对坐喝茶谈笑风生的。

  “看着那公证人被吓成那样我就解气!”等所有人都走后,姚佩云收着契书长舒口气,嘀咕说:“进门前跩得二五八万,看见你后吓得话都说不全,当官怎么能这样,捡着我们平头百姓好欺负是吧。”

  谢岍托着下巴静静看她怂丢丢背后嘀咕,末了笑着怂恿说:“仕宦当作执金吾,汴都不如祁东能讲道理,这处谁横谁说话,以后你开门做生意,记得要亦然。”

  “知道了,”姚佩云知道谢岍这是老怕自己受欺负,收起铺子钥匙说:“吃饭去?还是你要立马回去当差?”

  签个契书让谢岍花费不少时间。

  “吃饭,”谢岍站起来搂住姚佩云胳膊撒娇:“早就饥的不行,去哪里吃?”

  说话间走出铺门,谢岍接过铜锁转身锁门,守在门口的丁俊和柳万双双给姚佩云抱拳问好,柳万学以前姚丰收的口音,满怀期待中不失撒娇说:“七娘姐,承平街那头有家钵钵鸡,听说还不错,我们去吃吃噻?”

  少年的笑容明朗灿烂,姚佩云心里那点点被那公证人前倨后恭态度惹来的气顿时烟消云散,说:“走噻,吃钵钵鸡。”

  此地离柳万说的钵钵鸡店不远,主从数人步行过去,姚佩云拍拍柳万后背不知从哪儿蹭上的灰,说:“最近这是长个子了吧?”

  柳万嘿嘿乐,得意地比出小拇指指节说:“长了这么高,大都督亲自量的,刻在咱衙署二门廊下头根柱子上。”

  十八少年郎,本以为已经定型,孰料来汴都后被扔在禁卫军里摸爬滚打,身长愣是又窜了窜,身子也结实许多。

  “是嘛?”姚佩云上下看柳万身上衣裤靴,笑说:“穿的都不合身了,下回啥时候歇假?得买两身衣裳去,正好也换季,大小伙子可不能将就。”

  从西北带来的衣裳在汴都穿显然很土,姚佩云寻思柳万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不能还像个傻小子样整天灰头土脸不注意仪容,姑娘们谁不喜欢干净利索的人呢。

  柳万说不确定休息时间,姚佩云回头冲总喜欢溜达在自己身后的人招手说:“你下回能和柳万一块歇不?带你俩同去西市买几件,算了,你好像不需要哈。”

  说到一半姚佩云后知后觉想起来谢岍如今身份不同,衣裤靴袜无论公私都有人上门量身裁剪。

  谢岍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了,抱起胳膊在后头哼哼:“万万是七娘姐亲弟弟,岍岍是路边捡的咯。”

  ……这半截子娃。

  姚佩云柳万丁俊主从三人不约而同低头捂额,就连赘在最后头的老李都忍不住笑。谢岍这家伙真是,插科打诨起来跟隔壁家吊儿郎当的二溜子一模一样,哪里有半点国公都督该有的矜贵架子。

  承平街分东西,半是酒家半粮米。柳万带路来吃钵钵鸡,尚不到正饭点,门面不大的两层脚店已经堂食满座,谢岍等人在门口等待片刻才在一楼挨到张靠墙的四人小饭桌。

  老李说他带走份饭就妥,还要回新铺子那边看顾小驴车,被谢岍一把按住肩膀。

  她扬声招呼店伙计加把凳子,把老李按下来坐,说:“安实吃你的,就你养那花嘴驴都他妈快成精了,谁还能拐走它?它不拐别人家小孩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句话精准形容出老李那头挑食又贪玩的宝贝倔驴子,柳万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被丁俊削了下后脑勺,少年跟他丁哥打闹起来。

  老李被按下来后也不敢再说走,谢岍挨着姚佩云坐下来,知道啥好吃的柳万跟丁俊头碰头呼嗦饭菜,呼嗦妥,姚佩云听点菜伙计重复点要后,又跟着追加两道肉菜。

  老李闷头给几人都倒上杯热水,搓着手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他也想像丁俊柳万那样在两位主人面前自在言行,又只觉自己有些融不进去,夫人对他亲切和善是真,奈何亲兵和暗桩各有路要走。

  这厢里,讲究人谢岍拿热水烫筷子,末了把烫过的干净筷子和瓷勺递给姚佩云,边在桌子下拿脚踢柳万,抬下巴使唤小孩把杯里用过的水倒掉。

  铺子翻桌多与呼索的饭菜上桌快有很大关系,老李手中半杯水没喝完,上菜伙计托着臂长的托盘一次性把饭菜上齐,他刚说完米饭免费补,到门外倒水的柳万哒哒哒跑进来。

  小孩揣着空杯子一屁股挤开接菜时坐到了他座位上的丁俊,神秘兮兮凑过来说:“您猜我看见谁啦?”

  谢岍迫不及待夹块钵钵鸡丢嘴里嚼,抬眼问:“谁,你梦中情妹妹?”

  “哎呀~”小柳万面皮猛地一红,又羞涩又八卦地飞快用手指头揨他大都督的胳膊肘,低声又激动说:“谢峦,是谢峦陪着个闺阁姑娘进了隔壁羊肉店。”

  “啊,别戳了你当我草靶子练刺杀呢,”谢岍被戳得胳膊疼,笑着拍开小孩说:“光天化日你激动个啥,谢家恁多个姐姐妹妹......”

  啥恁多姐姐妹妹,抛开异母之说,谢峦家里就一个姐,不才正是谢岍本岍,至于妹妹,谢峦对自己那两个早已嫁人的同胞亲妹都不怎么热络,何谈带其他妹妹出门。

  在谢岍老实巴交眨眼时,坐在旁的姚佩云端着碗心想,还行,自家这憨批虽然在这方面有些迟钝,但到底算是反应过来了哈。

  刚吃下去的钵钵鸡没尝出来啥味道,谢岍用舌尖顶顶脸颊内侧,再抿嘴时侧颊上酒窝若隐若现,说:“谁家?”

  对长相极其敏感的柳万用手指比出个八,说:“钊梁伯府上。”

  钊梁伯朱见昇,挂兵部尚书金印,名属三台阁相,谢峦跟朱家在阁八女儿光天化日下共进出,不怕朱见昇知道后活劈了他?

  世人为一己之私而借礼教儒理把姑娘家名声哄抬得那样重要,若事情叫人传出去,说朱家姑娘和外男亲密接触,谢峦最多让人骂两句,那朱家姑娘为名节不得投井去。

  等等,万一俩人是你情我愿呢?

  谢岍说:“这事不好说,只回头当差多盯着点谢峦妥了,吃饭。”

  谢岍有些事上下手确实狠,但阵仗外从不屑用那些肮脏卑劣的阴谋诡计。

  她和谢峦斗是她和谢峦的事,官场之外都爱怎么的怎么的,当然,前提是谢峦不来招惹谢岍,如若不然,谢大都督也实在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鸟。

  钵钵鸡吃完后也来不及送姚佩云回铺子,谢岍领丁俊和柳万烧毛鸡样奔马离开,几乎一上午时间不在禁军衙门,等办之事和待见之人多得要鬻出仪门来。

  禁卫军内部刚清理完门户,谢岍这办事高效率的人转头开始处理在凤山开场子挣钱的老板们,一天都不带耽搁。

  新大都督上任至今他们被晾时间不短,再加上大都督血雨腥风收拾门庭,诸位老板感觉自己犹如屠宰场里排队等被宰的肥豕,先是被吊在那里忐忑不安活受罪,后又活生生看着排在前头的畜牲们遭开膛破肚,今朝那血淋淋杀猪刀终于在自己脖子上高高举起。

  有收拾禁卫军贰心者的例子热乎乎摆在面前,无论谢岍准备来文的亦或来武的,老板们决计无人敢拿以前跟禹成文打交道时的那套法子用在谢岍身上。

  现在面临的是个什么局面呢?承认吧,此前还各怀鬼胎想凭本事凭靠山和谢岍周旋的大伙儿,眼下那是一个赛一个老实谨慎,或许只要谢岍肯开口,怕是什么条件他们都会答应。

  万没想到谢岍胃口这样大,这疯批女人想直接截去他们所有财路当他们的新老大,这行为有点像抢山头拜大哥,谢岍的作风怎么看都带着匪气。

  地点约在两方人都方便的凤山,酒桌上,分坐两边的几位老板在听罢谢岍那句毫不虚让的“都要”后,神色不约而同古怪起来。

  谢岍那张土匪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在坐之人的任何反应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那边的乐器演奏声靡靡然盖过酒桌前的低窃讨论,似有几分微醺的谢大都督好整以暇捏着酒碗,饶有趣味看向一水儿男人中唯一的那位女性:

  鄣台老板,零榆。

  汴都风流万千数,唯四景常新。人曰观一处不枉汴都行,观两地直呼死无憾,游三方者金作马,览四景者仙不换,文人骚客如此哄抬,四景连谢岍也只去过一处。

  此四景曰:梁园月,瞻楼酒,西都花,鄣台柳。

  瞻楼酒谢岍已经喝过,感觉也就那样,玉碗盛来琥珀光,酒器好些罢了,他们祁东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与之相比其实也是不分伯仲的。

  梁园月和西都花谢岍还可以带家里那位同去游赏,唯独这鄣台柳谢岍压根想都没想过,鄣台说白些就是非官家的高级教坊司,所谓鄣台柳,指的是鄣台里的姑娘和清倌儿。

  因鄣台来客都是汴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人给鄣台整得这样风雅,其实那地儿就一大型高级娼妓院。

  也就郁孤城那老实人在三营九门当差从不乱惹事,若换谢岍在三营当差,恐怕早找借口带兵扫//黄把那些什么柳啊叶啊的统统弄去改造从良了,她可不怕得罪人,她唯恐得罪的人不够多。

  说来也不知为何,谢老二虽出身不俗,几乎没受过挣口饭吃的苦,但这货一直坚信人非生来下贱,但凡有条活路谁也不愿沦落风尘。

  统治阶层把自己的肮脏欲望用所谓礼教作伪装,一边用妇德贞操的素布把部分女子束裹起来装进笼子,一边又逼着另部分女子脱光衣裙任其狎玩,礼教与娼妓并孕育出如今令人极其不耻的怪状,此病生在根,生在人心,不止大周一国。

  有融于环境者就走不屑为伍的,谢斛治下的祁东境内官方便不允许开设娼妓场所,对此打击也相当严厉。

  且说零榆此人,看起来左不过也就四十岁年纪,早几年时还当得上句实力不俗,只是在这后浪推前浪的如今,又身在争妍斗艳的鄣台,她也只能说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了。

  她和那些老板相比又是与众不同的,她是鄣台的实际经营者,这般个人,绝对不简单。

  不多时,在谢岍被面上很过得去的老板们连劝半坛子酒而借口出去更衣后,屋里众老板合伙使劲怂恿零榆,意思是女人和女人好说话,何况席间谢岍的目光曾不止一次落到零榆身上,又听说谢岍喜欢女人——不管有没有这道意思,左右他们齐齐撺掇零榆单独来找谢岍。

  半刻钟后:

  坐在拐角台阶上的谢大都督刚从后头吐回来,冷水洗了脸,没擦,打湿的乌黑鬓发在烛灯下闪微光,水珠子顺着泛白的脸颊无声流下,或直接滴落衣袍上销声匿迹,或沿流畅而有型的下颌线汇集到下巴,最终仍旧逃不过滴落的命运。

  零榆随手拿出自己的手帕,犹豫须臾,递过来的却是另外一方不曾熏香不曾用过的素净手帕,蹲身过来说:“公爷擦擦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