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六十七章

  这顿晌午饭吃的还算畅快。谢昶三两杯喝趴姚佩云,谢岍半坛子干翻谢四,把俩人各自弄去睡下,谢岍和谢昶到书房说话。

  书房里,谢岍管望舒要来壶酽茶,盘腿坐在南窗下靠喝酽茶提神,半晌,听见矮桌对面不紧不慢说:“你这步走得有些快了,欲速则不达。”

  “……说不准,”谢岍看眼谢昶后继续扭头望窗外,茶杯里的茶水热气刚冒出头便被冷风吹散,人说话时可都有了白雾:“快不快的,要看大爷还能稳多久。”

  柴大爷身体累于沉疴旧疾,多年来呕心沥血平乱灭贺周旋朝堂,说句油尽灯枯亦不为过,如今还算稳常不过全凭那颗放不下孩子的老父心吊着,他日但说小阿聘能独自迎风面雨走到大幕前,保不齐大爷一口气松出来人就会支棱不住。

  自古皇帝不长寿啊,大周历代武将平均寿命也不过在四十岁左右,大周皇帝的平均寿命连武将都不如,大爷已经凭一己之力把水准拔出很高了,你看,大爷在位三十多年,光是熬就熬死多少人啊。

  这些不正经话谢岍当然不敢说出口,再低头去喝茶时发现杯中所剩酽茶已凉,她只好提起茶壶再续上。汴都的天,要入冬了。

  谢昶看眼那杯中酽茶,说:“废翟王事风波初定未久,牵连者众,锐意东宫之辈尽皆偃旗观望,朝中各大集团纷纷缄口,此般裉节整顿禁军有些不大妥,何不学赵家老大稍敛锋芒,君子审时度势,道非在争进。”

  君子当以大道为志,以德行为根基,以仁爱为依托,以六艺为修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那些玩意跟谢岍有半文钱关系么,再者说:“赵渟奴什么人您还不知道么,静悄悄定是在憋大招,时入冬,国朝上下无不开始年结,您说裉节,这裉节是我们的裉节没错,更是别人的生死关,赵长源那人,菩萨脸罗刹心,手段狠着呢。”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过问,”谢昶说:“年初你跟老鞠家外甥女,还有三营九门那个姓郁的女娃,你们几个在旧茶马道狠狠//插//那两刀,损害多少世家大族利益,他们可都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如今你在禁军大刀阔斧整治,很有些赶狗入穷巷之意。”

  赶狗入穷巷,恐遭反噬。

  谢岍说:“不先下手把他们弄死,后头死的就是我,禁卫军年代太久,久到都忘了自个儿该姓什么,很是得好好收拾……啧,话说您是我亲爹么,讲这多咋净是下我气的话?”

  “我不下你气,那你岂不是要飘到天上去?”谢昶说:“殴打朝臣,威胁命官,你看看自己干的那些破烂事,如今是你大爷用得着你,所以愿意护着你、偏帮你,可是你别忘了,他是君你是臣,君君臣臣,先君后臣,无君无臣。”

  无论再好的关系,亦或再好的信任,互相之间都有底线存在,唯有不忘本,方能做到不越界。

  谢岍点头,压根不想给耶老解释只言片语,自顾叨叨说:“这点关系可算让您给玩明白了。”

  “……”谢昶儿女众多,独老二一个敢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呛声,因为众多儿女里只有老二自幼不在他跟前长大,他的严父形象就算偶能唬唬老二,却始终落不进老二心里。

  老二敬他,但不怕他。至于老二人生前十年,那十年缺失就缺失,谢昶从不后悔,亦从不觉得遗憾。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如今才能这样面对面坐着跟老二商议筹谋:“鞠家老大近来找你了吧。”

  “嗯,”谢岍说:“鞠迟意么,昨日刚去吃了他的酒宴,就在瞻楼。不日前在大内偶遇他家老二鞠应劫,也意味深长说了几句话,他家老二比老大稳,不过鞠家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汴都里没有半点风声,想来事情还没传开,不然谢岍不可能不知道。

  谢昶说:“哦,你不知道也正常,是公家把消息按下去的,鞠相从弟鞠农章在岚州任上出了点事,大理寺有好大喜功者越过刑部秘用提骑令上岚州提人,闹出几条人命,你挚友转头把事情捅到公家面前,狠狠打大家个措手不及。”

  现下整个三台暗地里都在为处理好这件事奔忙,忙得焦头烂额。

  谢岍才不在意谁忙得烂额头,她想了想,抓出问题关键:“大理寺那个奔岚州提人的傻逼,该不会是贺华公主她男人吧,啊,莫非他还死球了?”

  “呃……那倒不至于,鞠农章就算再嚣张跋扈,他也不敢伤害朝廷的女婿。”谢昶终于再一次残忍地发现,自己真的没法正经跟老二谈事,因为总是正经不过半刻。

  老二的脑子屈律拐弯,听老大说,除去鞠家那个姓于的外甥女,其他没人能跟上老二那一步三蹦十抽抽的跳脱思维。

  即便如此,谢昶也敏锐得十分老辣,说:“贺华公主,按捺不住了?”

  “姜还是老的辣,”谢岍由衷称赞,即便她耶老听着这话像呲哒,谢岍罕见地文绉绉说:“呦呦鹿鸣,游周之庭,不是谁都可逐。”

  日前和赵长源林祝禺商量过,那二人目下主要精力在“铺路”,贺华公主为她儿子挣东宫的事还是交给老狐狸们处理比较妥当,一来是三台清楚皇帝的想法,而来是省得朝中有些大臣一闲下来就作妖,可免别人不知他有多大能耐似的。

  话头便又说到贺华公主和她儿子柴戎身上,朝中正事说起来三天三夜也难说完,只能挑着紧要的通通气,两个时辰转瞬即逝。

  两个时辰后,天色都黑了。

  谢岍把茶壶里的冷茶根倒杯里从窗泼出去,外头有试图偷听的人猝不及防又蹑手蹑脚跳着躲开,那边里望舒小丫头按照此前谢岍的吩咐来敲门,细声细气禀告说:“公爷,主母醒了。”

  “如此,”谢岍跟谢昶说:“今已暂无其他要说,再留您个晚饭?算了,毕竟咱父女俩关系也不是那么好。”

  谢昶自然看出来老二心中系着卧房里那个,一下午在这儿都跟屁股长尖尖样坐不安实。

  迎着老二殷切盼望自己赶紧走的目光,谢昶默了默而低切说:“两人的缘分,有初遇之心动,初识之甜蜜,以及相知后欣赏,这些都容易,难的是熟识后接受,平淡后相守,困境中扶持,岁月中不弃,

  你与姚家女本就与大流异,人家豁得出去陪你,你切不可仗自己身份地位做始乱终弃之事,便是将来两人因各种问题越走越远,那也要好聚好散,至少对得起在一起时的心甘情愿和无悔岁华,可记下?”

  “嗯,记下。”谢岍点头,很不习惯耶老这样突然的语重心长,哼哼着呲哒说:“我对待感情可比你忠贞,你诸多子女这点都比你强。”

  对面一个丑橘砸过来,被谢岍双手接住,谢昶骂声随后而至:“你个孽障!”

  没多久,孽障送走老孽障——呸,是谢二送走谢执相,而后蹦蹦哒哒回府直奔起卧之室。

  姚佩云醉酒初醒,尚懵懵坐在床上,刚喝罢几口热水,杯还握在手中,见谢岍进来,哑声问:“谢老伯走啦?”

  “走了,”谢岍坐过来摸姚佩云额头,说:“醒酒汤,喝不喝?”

  姚佩云摇头,向前倾把前额抵在谢岍肩头,闷声闷气说:“啥都不想吃,也不想喝。”

  “我知道,没胃口,”谢岍接走水杯挪挪近些好让姚佩云靠着方便,贴着她耳朵低声问:“头疼不疼?”

  人本可以很坚强,倘若不曾见过温柔。姚佩云以前很少哭泣,没人心疼你流泪给谁看?后来遇见谢岍,她变得软弱起来,连醉酒后的头疼都有些受不了。

  伸出双臂搂住谢岍,她有些委屈地哼哼:“头疼,前额疼,太阳穴也疼,哪儿哪儿都疼,谢岍,我好难受啊……”

  “没事啊,没事,”谢岍捋开后她衣领顺茬揉捏她有些发硬的后脖颈,说:“头朝床边躺下,给你揉按揉按。”

  床宽且大,横躺竖躺都容得下姚佩云,她依言躺下享受揉按,边听谢岍碎碎叨叨说话:“没提前给你说说谢相的好酒量,是我失职,早前还说再不会让你醉酒嘞,我对所有人一诺千金,反而在你面前屡屡失信,也是挺糟糕。”

  “糟糕吗?”姚佩云闭着眼睛任人揉按眉心,舒坦说:“倘没多吃几口酒便不会头疼,又岂可得你此刻这般周到照顾,哎呀,按按头真舒服。”

  谢岍是拽张凳子坐在床边,往前稍微俯身就与姚佩云脸对脸,捏她脸忍笑说:“我竟着了你的道,所以你是故意跟谢相吃酒咯?”

  “对呀,”姚佩云睁开眼,抬起双臂环住谢岍脖望进她眼睛,柔声说:“来汴都后你真的好忙啊,我知道你忙,可还是想找出点时间来跟你静静地待会儿,你看,我这不就得偿所愿喽,还要多谢谢相的酒。”

  “七娘啊,抱歉......”谢岍俯下身来亲吻她额,心中酸软不已。

  前阵子时当差还好些,尤其近些时日以来她常常回家已是深夜,彼时姚佩云多已睡下,她不打扰,清晨亦是早早离开。

  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同床共枕的两个人,细算起来却是有阵子没好好见过面,昨夜谢岍回来还算早,时间上来说诚然够晚。

  姚佩云两手捏上谢岍耳朵,亲密说:“既然说对不起,那就罚你好好陪我到明晨,晚饭也是要你做。”

  “竟然如此好哄呢......”谢岍遮住她眼睛,笑说:“别这么看着我。”

  看得人心里痒。

  “好吧,”姚佩云说:“那你继续给我按按头,挺管用的。”

  谢岍听话地继续侍候媳妇,闲扯说:“最近没检查你功课,新读什么诗词文章没?”

  姚佩云说:“有啊,苏子的文章,可长了。”

  “哪篇?”

  “《石钟山记》”

  谢岍想了想,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姚佩云点头,背诵说:“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

  谢岍再次得出结论说:“或许你会和赵长源聊得来。”

  “等我再读多点书吧,无知者易固执,我怕自己到大公子面前压根不敢开口,”在汴都这些日子,姚佩云从各种年龄层的人嘴里听过不少关于赵长源的说法,汴都第一公子可不是浪得虚名。

  “哎,”她戳戳谢岍,问:“下午跟谢相聊的如何?他没为难你吧?我听望舒说,谢峦睡起来后趴书房窗户旁听墙角嘞。”

  提起谢峦,姚佩云免不了要把中午厨房外和谢峦的对话说给谢岍听,不是说她自己处理不了事情而什么都要麻烦谢岍,正是因为她对谢岍目下所面临的境况不太清楚,所以和谢岍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敢自作主张,怕她的无知会害了谢岍。

  “我知道谢峦趴墙脚,他也听不去什么要紧事,”谢岍沉吟片刻,组织语言说:“我把别人多年来安插在禁军里的眼线暗桩一口气全拔了,谢相觉得有些冒进,谢峦不过是想趁机在他爹面前露露脸,扶不上墙的玩意,你就当今日有条狗当你面放了几个狗屁,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姚佩云无声笑笑,问:“都是什么人?站在你对面的。”

  “唔......”谢岍说:“所有想和大爷对着干的人,无论忠奸。”

  大爷想做件与世为敌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们几个是大爷精心挑选、着力培养,一路来干翻无数竞争对手才脱颖而出的人,人人都是“百二十斤的身子两百斤反骨”,对手之人怎么可能仅仅局限于利益或忠奸的区分。

  她们要斗的是千百年来加诸女子身的成见,与为方便男性统治压迫女性而压在女子头上的万恶“礼教”!是诸如“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断章取义!

  前路啊,刀山火海。

  “我身边很危险,”谢岍趁机说:“让我在你身边留几个人好不好?埋伏在暗处,保证不影响你日常生活。”

  身为军属自然有身为军属的自觉,姚佩云没有不答应而让谢岍担心的道理。

  过后第二日,丁俊中午时候回来替谢岍取东西,顺便给姚佩云一个崭新的竹哨子,说:“从今往后,夫人遇事就吹这个,只要哨声一响,便算火海油锅等着,咱们兄弟也是转眼就到!”

  姚佩云接过竹哨子,对丁俊称呼上毫不刻意的改变觉得有点惊喜,同时也有点失落。惊喜的是谢岍的人通过更加正式的行为公开承认了她的身份,有点失落的是以后会和丁俊他们有地位悬殊。

  不是她想的太多,因为称呼一改,丁俊或许就不会像以前在望春那样,见面时摇着手给她打招呼说七娘好呀,也不会在偶遇时再顺手接过她掰给的半个烤地瓜,边吃边和她寒暄。

  想到这里,姚佩云知道谢岍这些年应该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她从来知道谢岍坚韧,可是直到现在,她似乎才真正见到了谢岍身上那说来无法具化的品格——内心强大。

  内心强大的人,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