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五十七章

  以前姚佩云就曾给哥哥姚丰收说过,谢岍在她眼里是个超级厉害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什么麻烦都能解决,什么烦恼都能驱散。

  时至中午,二人领着从牙市买下的俩人回到家时,姚佩云在心里把谢岍的形象摞得更加高大几分——这家伙嘴上说着不懂牙市,实际上那套操作堪称照着书来。

  回来路上谢岍在家附近买了几份面食回来,四十来岁的丁老娘在外头找了份给人刷碗洗盘子的杂工,白日不在家,不用管她。

  谢岍把碗里面条倒进自家碗里,放上筷子递给两个面黄肌瘦的豆芽菜,二人佝肩塌背哆嗦畏惧不敢接,谢岍把满满当当两碗面条放到饭桌边。

  两人中的女娃依旧深埋着头,男娃娃相对而言稍微胆大些,闻着香味侧头看面条,咕咚咕咚直咽口水。

  见此状,姚佩云语气如常说:“饿了吧,吃嘛。”

  “……”男娃应声挪来视线,脏兮兮的凹瘦脸上一双眼睛尤其黑白分明,他先偷眼看谢岍,又稍微胆大些看向姚佩云,最后视线拐回来看谢岍。

  他打心底里害怕这个人。

  “主母说让你吃你就吃。”谢岍回视少年,不冷不热说。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端起两碗中面条相对少些的那碗就冲出门去,蹲到厨房外的墙下狼吞虎咽起来。

  谢岍歪脖儿看女孩,什么都没说,女孩端起剩下的那碗面条也跑出去,蹲到少年旁边同样狼吞虎咽起来。

  待两人都出去了,姚佩云和谢岍坐到桌前吃饭,俩小叫花子般的娃娃身上臭烘烘,谢岍行军多年习以为常,姚佩云反倒觉得自己矫情了,挥手扇扇空气里尚未散干净的难闻气味,压低声音说:“俩孩子倒是可怜,不过你真的确定可以?”

  “没问题——仔细面坨。”谢岍示意媳妇吃面,知道媳妇压低声音说话是怕外头俩娃娃听去难过,遂也跟着低低说:“洗涮干净能要,两碗面我倒的有差别,都是饿成那样,那小子却抢少的那碗吃,他又不认得那女娃娃。”

  若非实在城府深,那初步可以看出来少年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

  “是,我看见了,”姚佩云轻轻叹息,说:“应都是好人家的孩子,若非遭难了,谁会把儿女卖换口粮。”

  牙市有牙市的经营规矩,汴都对人丁抓的紧,货源寻常不会是拐卖而来,卖家也提供有盖着各级官府印章的文书凭据,两份文书上清楚写着俩孩子被耶娘卖掉的原因与画押,若是人口文书都能造假,那中枢里的赵长源早就一把掀翻这不给人活路的烂天烂地了。

  “吃罢饭你回屋歇会,外头那俩泥猴交给我,天黑前管保还你两个人模狗样的娃娃兵来。”谢岍暗里还是准备让人去查探核实,明面上她在汴都根基浅手边没其他人可用这情况的确不假,但有些地方她朋友赵渟奴有门路有办法啊,嘿,有赵“大公子”这尊大佛在,那真是不用白不用。

  也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姚佩云在独自和谢岍吃饭时会滴里嘟噜和谢岍说话,嘴里包下口饭,她说:“在茶楼时,我问谢大相公开铺子选址之事,他的话你可听了?我琢磨不出更深意思,你呢。”

  谢岍说:“他那高深莫测的意思其实就是说他不知道,老头好面儿,说出来怕丢人。”

  “啊,”姚佩云惊讶,说:“相关行商政令磋商更改不是小事吧,大相公都能不知道?”

  当然能不知道,因为这压根不算事。

  谢岍说:“也就是老百姓觉着那是天大事吧,部分当官的可不这么觉得,毕竟老百姓死活不影响他们贪污受贿玩弄权势,他们坐在衙门里风吹不到雨打不着,一日三餐有人做好端跟前,早就忘记当年登科前食不果腹啥滋味了,大爷的做法就不错,十天请文武吃回糠咽回野菜,可就是不管用呢,你不知道朝议时那一个个脑满肠肥的德行,有时搞得我以为自己掉猪窝里了。”

  ……谢岍这张嘴,真是不算积德。

  姚佩云说:“不是说官场上的人都处事圆滑,不把嫉恶如仇之类的独特个性表现出来么?”

  “你说的是赵长源、于冉冉和郁孤城那挂的人,”谢岍挑着面条哼哼说:“不巧我跟林祝禺算一类。哦林祝禺你可能不认识,我也是不久前经赵长源介绍才认识,他也是策华公主的夫子,是西南境守军开山军的少帅……”

  谢岍话音消失在吃面中,嘴里包着口饭抿嘴笑,两根手指搓搓眉心说:“迷瞪了,你是西南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开山军,没听说过林祝禺。”

  “自然是听说过的,”姚佩云放下筷子,说:“而且我还知道林少帅的名人名言。”

  ——“敌人非但不降,还胆敢向我还击,岂不让他有来无回?!”

  这是许多年前,林少帅十六七岁时灭庸芦某支王牌山地军后在大殿上的质朴发言,少年少帅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话有多底气十足,也压根没想过追着庸芦三孙子揍一顿能打出开山军威和大周国威,却是用那一句话震惊满朝须眉,乐得柴大爷拍案叫好,直呼痛快。

  谢岍觉着林少帅大概是小时候吃大山里的毒蘑菇吃多了,那张嘴毒舌的很,就连柴大爷坐大殿都不敢轻易让林少帅开口点评什么,因为少帅曾在大殿上当场怼哭过一位快要乞骸骨回老家颐养天年的从三品大员。

  约莫是门外俩泥猴子饿的实在凶狠,吃饭快的谢岍才半碗面条下肚,少男少女已手端空碗站到门口。

  “饱没?”姚佩云下意识问,那样满满一海碗面条,谢岍像他们这个年纪时估计最多也就这饭量,该是吃饱的。

  女孩低着头不吭声,男孩舔舔嘴说:“要能有口凉水喝,那就饱了!”

  官话说的不地道,听口音像是北方人,姚佩云起身倒茶壶里的热水,说:“进来喝吧,空碗先放案板上。”

  结果两人都站在门槛外没动地方,须臾,女孩嗫嚅说:“……我,我会洗碗,我洗碗。”

  “且不着急,”谢岍接过姚佩云倒的两碗水过来给二人,说:“过会儿你两个与我一道出去趟,收拾干净再回来干活,让你们主母安生歇个晌午觉。”

  男孩双手捧水碗,拿出作揖模样弯下腰说:“管喏。”

  “候我片刻,吃罢饭出门。”谢岍一点头,转身回去继续吃面条,顺便给姚佩云示意个不妨事的眼神。

  不多时,吃罢饭,谢岍管姚佩云申请来花销费用便推她回屋歇息,自己动手洗刷了碗筷后领上俩半大孩子出门。

  实在是谢岍个头太高,又非是姚佩云那种亲切长相,不言不语间直吓得俩小孩跟在后头瑟瑟发抖,走出家门,谢岍转回头看眼俩人,说:“识字么?”

  卖家都说娃娃读过点千字文,但那骗人的鬼话基本可以忽略,得要听俩人自己说才算。

  俩娃都不是胆子大的机灵人,不然也不会在牙子手里耽误几个月都无人问津,谢岍一句话问罢直接给小丫头吓得膝盖一软跪趴地上,哆嗦到浑身颤抖。

  早就料想到这种境况的谢岍神色平静,冲那少年说:“你认字喽,认多少?”

  约莫这位主人气场的确吓人,少年也随后跪下,竹筒倒豆子说:“百家姓和千字文读,都读完了,三字经读到一半。”

  “另一半为何不读?”谢岍问,也就这会儿刚过午饭后,门前无人往来,不然都要看到大都督在此训人了。

  少年说:“没来得及读,老家发水,就逃难出来了。”

  “回头看门上,”谢岍似乎对苦难总是无动于衷,说:“写的啥,念。”

  少年跪在地上,撑起身子扭头往门匾额上看,辨认片刻一字一顿念说:“敕、造、定、国、公、府。”

  他没听说过这几个字组成的名称,更不清楚这几个字是啥意思,他大约猜测这家富贵人家,不然怎会有钱买奴仆。

  “定国公府,记着了?以后谁说定国公府或者谢国公府,那就是咱们家,”谢岍说:“起来吧,带你们洗个澡整身干净衣裳去。”

  地上两人纷纷起身,连句谢主都没有,谢岍懒得教,背着手溜溜哒哒在前头走,不时故意问一句:“叫个啥?”

  身后及时传来的是少年的声音,说:“苟婆婆说,到新家后要请主人赏新名,以前所有都成前尘旧事,要忘记它,一切从新开始。”

  带兵粗鲁惯的谢岍张嘴就是一句:“你听她个老龟婆瞎叨逼,照实说,叫啥。”

  “庆记,庆祝庆,记住记。”少年渐渐打开话匣,还用手肘捅捅身旁女孩。

  这丫头声音低低说:“姓元,爹娘喊我七闺女。”

  “……”这是排行老七?还撞了呢,谢岍说:“正经名字没有?”

  见新主和男娃说话平静,十三岁的女娃在少年暗戳戳的鼓动下克服几分恐惧不安,细声细气说:“没有,请人取名要花钱,爹娘说女娃没名更好养活,反正将来要随夫家,随便喊个啥都是名。”

  “你听他们鬼扯,”谢岍说:“我就有名有姓,听着,你们主谢岍谢重佛,主母姓姚,称呼七娘,记下?”

  这回二人倒是异口同声:“记下了。”

  没想到好端端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回了下头,正好和庆记视线对上,少年吓得缩起脖子低下头,且听谢岍说:“不用好奇,对,我是女子,跟你们主母过两口子,还有什么,一并问来。”

  庆记说:“我们家里做什么营生?”

  谢岍说:“我在宫里当差,武将,你主母她有自己的事做,啊对,庆记你暂时住门房上,丫头你住厨房北边配屋,或者西厢房那边挑个屋——至于你名,若想换,便下午回来让你主母给取个好听的。”

  这回元丫头回答声音比刚才大许多:“知道啦,谢谢主!”

  准备不充足买回这半大娃娃来,送两人进澡堂子洗澡,谢岍到附近买了两身粗布衣衫回来,她眼光品味都一般,只想着深色耐脏,干脆同款式的衣裤不同号买了两套。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洗涮干净的庆记和元丫头齐齐出现在姚佩云面前时,他们主母被逗乐。

  她围着两人看啊看,抻展抻展庆记衣领又整理整理元丫头肩袖,最后问谢岍:“衣裤是你给买的?”

  “啊,我买的,”谢岍倒杯水喝,说:“先有个啥穿,回头你想咋捯饬就再捯饬。”

  姚佩云说:“那你好歹给女娃娃买件别个色的上衣,咋还俩人一模一样灰衣黑裤。”

  谢岍没再纠缠这个问题,放下水杯把没用完的钱掏出来交账,说:“小子叫庆记,丫头姓元没名,看你给取个啥好听名,”

  汴都物价格外贵,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姚佩云把钱收起来,有些犯难嘀咕说:“要我给取名啊,”转头问元丫头:“你的意思呢?你有没有喜欢的名?”

  元丫头摇头回应。

  姚佩云又问:“那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元丫头明显比刚来时少许多忐忑不安,只是仍旧说话低声细气:“我喜欢吃红烧肉。”

  姚佩云歪脖儿略显为难说:“姑娘家,那也不能唤红烧肉吧。”

  旁边谢岍和那边庆记同时咧嘴露出笑意,姚佩云瘪瘪嘴斜过来一眼,谢岍立马收敛顺带瞪眼庆记,小孩立马面无表情恢复正经模样。

  “你喜欢月亮么?”姚佩云想了想,问。

  元丫头点头,说:“喜欢,有月亮说明有晴天,不影响隔天下地干活。”

  穷苦人家的孩子认知和富贵人家孩子的认知截然不同,富贵人家孩子听见月亮想的是与月有关的诗词歌赋典籍故事,穷苦人家娃娃想的是有月代表次日晴天,不影响下地干活。

  姚佩云说:“有个词叫望舒,月亮的意思,别个取名唤月啊、月牙啊,咱不和她们重名,咱们唤望舒咋样?”

  汴都人么,似乎都爱卖弄肚子里的墨水,就连那茶楼酒肆甚至勾栏妓院的招牌都典雅的很,咱个大活人更能优雅些了,不是非得趴在地上活在泥里猫儿狗儿唤。

  “好!”元丫头重重点头,跪下给主母磕头表达感谢,眼眶红了起来,说:“我叫望舒!”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元氏女了,她唤作望舒!

  这给姚佩云吓一跳,忙起身过去把人扶起来,说:“不要动不动就跪下磕头,咱家不太兴那套,不过该注意的地方你们还是要注意哈,比如家里来了客,你们一应言行举止千万不能出错,不然丢的可是咱府上的脸。”

  谢岍诚然没想到媳妇会熟稔地说出这些话来,她托着脸坐在旁边静静听,听着听着那些话就有了一府主母的气势。

  庆记有些愧赧,脸皮微红低下头说:“可是主母,我们没有学过大户人家的规矩。”

  “那没关系,我一点点教你们,”姚佩云亲切耐心说:“平日家里也没什么客访,倒是谢、倒是你们主有几位朋友不时过来一起吃饭,到时候细细与你们说。”

  “走,”姚佩云过来拉望舒丫头的手,说:“带你们熟悉熟悉家里,顺便再说说家里情况。”

  待姚佩云带着那两娃娃出正厅,谢岍随后也去了西厢房柳万的屋。

  房间既分给柳万,其他人寻常都是不擅自进去,这不是要先给庆记整床被褥么,就先借柳万的用用,至于望舒丫头的,等会上主卧给她抱一套就是。

  万没想到住在禁军府署的柳万和茅自德,在傍晚时候一起回来了。

  “七娘姐,我们回来啦!”柳万才蹦哒过垂花门就扬起嗓子喊人。

  在厨房准备做晚饭的人应声就往屋门口来,手里铁勺都没来得及放下,却然还是慢一步,柳万已经跑到屋门口,举着手里油纸包裹的东西冲屋里人笑得阳光灿烂,说:“七娘姐快看,我给带了香酥鸡,可好吃啦!”

  随后而来的茅自德明显更加规矩,在小柳万身后给姚佩云抱拳拾礼,说:“问七娘安。”

  柳万兴奋劲终于收敛些许,忙跟着拢手拾礼,说:“问七娘姐安。”

  “也问你们好,”姚佩云接下柳万兴冲冲买回来的香酥鸡,把人往厨房里带边高兴地说:“你们今日也歇班么?怎这时候才回来。”

  茅自德毕竟年纪在这里放着,三十来岁单身男人,又是谢岍部下,按理说都不应该这样出现在姚佩云面前的,面对姚佩云的亲和,他只能选择沉默。

  幸好柳万年纪小,跟大都督夫人也熟络,叽叽喳喳说:“今日大都督歇息,我俩照常当差,就是好久没回来家回来看看你,也听说咱家来新人了,我好奇回来看看,哦,就是你们俩?”

  最后一句柳万是问的站在灶台前的两人。要么说谢岍为啥来汴都也要带上用习惯了的柳万,跟啥人学啥样,这小子学谢岍自来熟学的简直炉火纯青,便是这一句话问出口招来庆记和望舒目光,柳万就叉起腰拿出小哥哥款儿溜溜哒哒过去和两人搭话了。

  姚佩云看出茅自德的不大自在,主动说:“你大都督出去买点东西,丁俊也不知回来没,今日家里没外人,倘他回来,不妨喊他和丁老娘来前面吃饭,大家人多热闹。”

  厨房很大,做饭用具集中在北边,中间正好空出来用作吃饭,谢岍原本打算扣个扳子把江边干脆隔开,姚佩云觉着就这么通着也挺方便,后来就没隔,这厢里地儿大,摆三四张八人座的饭桌都松宽,容得下大家一起吃饭。

  老实木讷的茅自德如蒙大赦,抱拳撂声告退撒腿就跑,姚佩云笑着摇头过来这边继续做饭,心里寻思回头要和谢岍提两句,茅自德和丁俊成家的事不能就这样老拖着。

  唔,还有留在望春的哥哥姚丰收,哥哥的婚事也得去信问问,都已老大不小,总孤家寡人可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