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五十四章

  随着大都督这句话轻飘飘出口,于冉冉和郁孤城双双抬眼看过来。

  人家于冉冉带几分感人的鄙夷神色看过来还算情有可原,毕竟她刚和舒晴分开,大抵见不得别人甜甜蜜蜜。谢岍用筷子夹开颗肉丸子,抬着下巴问郁孤城说:“你干啥也用这个眼神看我?还没先问你咋在万寿县衙嘞。”

  郁孤城收回视线继续认真干饭,含糊间说出两个字:“公务。”

  “何差事挨到你这位三营九门副指挥使亲自下县衙?”谢岍夹半颗肉丸子进嘴里,被烫得直抽气。

  多年为军这点习惯不算太好,形容不好些吃饭就跟那猪抢食儿似的,不管冷热酸甜拿起筷子就只管往嘴里刨,用最短时间最快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若在战时很可能前瞬间正吃着饭下一刻就撂碗拔刀跟敌人拼起命来,所以为军之人吃饭速度非常快。

  郁孤城吃炒米粉吃得两腮鼓鼓,一时不方便说话,囫囵把口中食物咽下去才说:“闲事。”

  她刚调任三营九门没多久,上头有指挥使故意压着,中间有其他三位同级副指挥使排挤,下头还有恁多下官等着落井下石看热闹试探,郁副指挥初来乍到难免会遇上些磕绊,汴都居大不易,女将军这差事不好当。

  “差不多都一样,”谢岍不紧不慢说:“咱仨就老于的内御卫情况相对好些。”专门负责护卫宫中皇女,主要负责策华小公主出入安全,活计不知道有几多安逸。

  在谢郁二人忿忿不平注视下,于冉冉大方点头,神色沉静说:“也还行,今天刚跟内御卫几个刺头过了几招,差点没兜住。”

  虽说战场上不分身份贵贱只凭武力值说话,但她能有今日功名利禄靠的主要是脑子,至于拳脚刀剑上的功夫,她的确比谢岍和郁孤城而言稍逊一筹,何况她是连着跟三个平均身长和谢岍一样的人过招,没输就很算超常发挥了好不好。

  于冉冉又叹了声:“妈的,可跟你谢大都督比不了。”

  三个打军里刚调入汴都任职的女将军,在本家军队里或许还能吃得开,来这里后宛如鲤鱼离水,寸步难行,言及此不得不说谢岍是个十分神奇的家伙,她愣是在这种艰难状况下拳打脚踢给自己拼出个“处涸辙以犹欢”的神奇局面。

  这点上于冉冉和郁孤城,甚至是早于她们来汴都的开山军少帅林祝禺,大家都是表示自叹弗如。

  对于冉冉的言论谢岍表示敬谢不敏,不过她抓的重点明显有些偏,说:“谁不是呢,禁军里能打的也已经全被我削一遍了,”视线顺带挪向侧面郁孤城,说:“我给你说啊六,不行咱就直接用拳脚说话,可不兴耽为你老实好说话,就让三营九门那帮孙子给欺负了去,听着没?啧,吱个声!”

  埋头干饭的郁孤城:“……吱?”

  谢岍:“……”

  于冉冉:“哈哈哈哈!”

  那些都是小事,郁孤城转转手中乌木筷子,正色说:“年底天子出城祭三坛,三大营随护,你禁军要小心些。”

  谈及正事时郁孤城诚不是惜字如金风格,恐有人给谢岍使绊子。

  谢岍说:“知道了。”

  三人趁姚佩云不在简单聊点公务,不多时,姚佩云从后面回来,饭桌上话题自然而然变得随意轻快。

  鉴于郁孤城家里还有家眷,这顿晚饭吃的速度不算慢,跟几个当兵的同桌而食,带得姚佩云的吃饭速度都快不少。

  饭罢,待送走于郁二人,姚佩云进门后叠着袖子准备去厨房收拾碗筷,被谢岍从后面搭着肩膀强行往卧房方向推去,边走边说:“今日真很累,你又给那俩货做恁多好菜,咱直接洗洗睡吧,明日再找人来收拾厨房如何?”

  “……欸。”姚佩云在经历过整日的意外事件后也觉得非常疲惫,趁机点头同意说:“找几个人手吧,谢岍,家里门房、厨房,该置办的人都给置办上吧,忽然觉得人生该享受的时候还是要好好享受的。”

  你看吧,许多事都不是讲道理讲通的,是让她自己体会感受后想通的。

  “哎呀,”谢岍从后面捏姚佩云软乎乎的小耳朵,笑起来问:“怎么开窍的,受蔡小娘刺激?”

  “你家里来人登门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可就已经知道了。”姚佩云边往前走边往后仰头看谢岍,促狭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家里留有眼线?”

  谢岍半真半假顽笑说:“哪里啊,我分明是在谢相府留有眼线——别这么仰头看我了,看着脚下,好好走路。”

  “我不,”姚佩云干脆故意往后靠,一下子靠进谢岍怀里,糯声糯气说:“我就要这么走路,有你在后面护着,不怕摔。”

  “嘴巴这么甜呢,”谢岍拥着怀里人一步步慢慢走着,说:“那你进屋等着,我去打热水来你洗漱,怎么样,我好不好?”

  “好~”姚佩云抬起双手向后伸去摸谢岍脸,懒洋洋笑着说:“全天下你最好,谢岍!我爱的人!”

  听到好听话的谢岍同时还被人捏了捏脸,于是嘚瑟得在后面哼哼,说:“你知道就好。”

  “明日我休息,”谢岍又问:“准备去哪里挑选人,牙市还是自家庄子?”

  既然主动开口说想让家里进人,姚佩云自然是已认真考虑过,说:“去牙市买吧,庄子都是皇帝爷爷赏赐,有划出来的皇家农庄,有以前抄没罪臣家产所得,那里面的人关系错综复杂,是真正的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咱们家里要用人,得选干净清白简单的。”

  言语间二人进屋,谢岍让姚佩云停步屋门口,自己则借着外面廊下风灯光亮进屋把灯点起来,边感叹说:“不愧是我媳妇,事情想的就是周到!”

  “少给我戴高帽子,”姚佩云佯嗔她一句,说:“牙市上什么情况我全都不了解,压根两眼一抹黑,咱若明日去被骗咋整,你可对牙市有所了解?”

  谢岍如实摇头:“不了解,但总能了解,别担心,”她拍拍自己胸口:“媳妇你记得有事让我来解决就行,你明日只管挑选。”

  商量买下人如同商量买萝卜白菜样简单,姚佩云心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至于喜什么悲什么,自然是喜自己如今生活条件之优渥甚至可以买人来伺候,而悲则是心中悲悯人命如此之微贱。

  朝廷疏议律法明令禁止贩卖人口,比如拐卖妇人者买卖双方皆枭首;拐卖孩童者凌迟处死,家属流放三千里,从犯斩,当地官员记渎职,五年内不与升调;若伤人,罪同十恶论处。可那些自愿卖身为奴为婢的算什么?

  若非实在没有活路能走,谁愿意放着好好的良民百姓不当,跑去别家给人为奴为婢,过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人下人日子?

  待两人面对面坐着泡脚的时候,姚佩云把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说给谢岍听,后者在脚盆里欠揍地踩她的脚趾玩,听罢她所言说:“赵渟奴想法跟你差不多,她想要天下无贫无奴,但我觉得极难,因为将近二十年前,她小叔父就是因为变法而触动天下士大夫之利益,最后才被送上断头台的。”

  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

  最让人觉得可悲的是:“那些送赵三爷上断头台的,包括昔日与他并肩而战的同袍。”

  那场变法对谢岍这茬人来说压根没啥太深印象,因为那时年纪都小。

  谢岍整天就想着如何逃课出去玩、郁孤城在守备军里靠给伙房打杂挣口粮食吃、林祝禺在西南连绵不绝的大山里撂蹄子疯跑,于冉冉失去父母庇佑在嫡舅舅家寄人篱下连饭都不敢多用,几人对那场变法的唯一共同印象就是变了三个多月,史称熙宁百新,最后以变法派血洗浮图台而失败告终。

  长大后的谢岍在偶尔闲暇时研究过赵三爷当年的变法之策,最后得出个差点吓死自己的逆天结论,若想那场变法成功,除非大周天下再不是家天下,但很明显这不可能。

  谢岍把自己这从不曾与人分享过的想法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细细说给姚佩云听,待说完,两人已洗漱罢躺在床上了。

  而姚佩云不仅听懂了皇族、士大夫以及农工商阶层间的根本矛盾,甚至还因为受天地君亲师的儒家思想并不深刻而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去了家天下为何不可能?书上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若此道不通,那何不另寻他法唔?”

  被谢岍急忙捂住嘴,在她耳边吐着热气说:“我的小祖宗,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私下里我不在身旁时,这种话千万不能说出口,记得没?晓得不?”

  问完,谢岍愣了须臾,她手心被人轻轻舔了一下。幸亏屋里灭了灯,没人知道谢大都督是如何腾地红了脸,木木撤开手,又觉得自己这反应太怂,谢岍凑近过来,近的几乎鼻尖相触,呼吸相闻,声音听起来都朦胧了几分:“正经跟你说话呢,撩拨人做啥,嗯?”

  换作是半年前,这样近的距离的确会让姚佩云脸红心跳又不知所措,现下确然不会再羞涩,她抬起双臂攀上谢岍脖子,主动啄吻对方温软的唇,低低笑说:“就是撩拨了,你待如何?”

  “要人命的丫头,我能如何,你说我能如何……”谢岍细细做出回应,一只手熟门熟路从那件贴身衣物下滑进去为非作歹。

  停顿片刻,某人在七娘无意识的嘤咛中含糊不清说:“能如何,我只能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咯,慈悲……”

  满室旖旎渐起,慈悲,以后再也没法正经对待那些无为箴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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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睡得很晚,次日里自然早起不了,差不多日上三竿时,谢岍登东回来,钻进被子把刚洗过擦干的凉手往姚佩云身上摸,后者又冰又痒,像条出水的泥鳅样扭来扭去,推着她手哈哈笑着威胁说:“你再不松开,我就咬你咯!”

  “啦你起不起嘛,老肖家嘞福辣汤都要售光咯。”谢岍学西南口音学得有模有样,拽出姚佩云一只胳膊来把里衣袖子往上套,说:“快些嘛,今个去喝福辣汤,吃水煎包,啷个样?”

  姚佩云被拥坐起来,任人往身上套着衣服,倦倦闭上眼睛说:“我们那边没得‘今个’这个词,你这样子说,听起来好好笑。”

  “哎,‘今个’是汴都方言里头的词,”谢岍细致地给媳妇穿衣服,解释说:“你是西南的,我是中土的,我两个一起生活总会碰出来点新东西,就像你用西南做法捣鼓的那些汴都新零嘴,你说是不?”

  姚佩云被这歪理逗乐,乍听还觉得挺有道理,拿手指戳戳她脸颊,懒懒说:“你说老肖家那么远,咋就没得索唤送?”

  “不晓得,”谢岍说:“不送索唤也好,但凡想这一口地道嘞味儿,食客再远他都得跑老肖家,吃的不光是个早食,也是个情怀,来,伸脚,套上厚裤子,今个冷得慌。”

  姚佩云扶住谢岍肩膀套裤子,感觉自己被宠惯成了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孩子,说:“我觉着在汴都开饭铺是好难的,就上次给你嗦嘞拉个小铺头,也就五步宽,租金每月都四千多个大钱,要命。”

  “而且卖啥子东西……”她站起来穿鞋子,自己嘿、嘿地拔上两个鞋跟,转转脖子说:“卖啥子东西都得在规定的街面,你去看嘛,杂货街两溜的杂货店,茶汤街一街的茶水铺子,要是谁闲来想吃碗茶找人摆个龙门阵,侃侃老头儿二十年前的威风,那都得特意跑来东市上,就烦人的很。”

  谢岍要去收拾床铺,顺手拽平姚佩云肩头衣物的两道折皱,说:“听朝廷里说,六部官员最近就在议这个事,你还赶的怪是时候,搞不好你说的规定很快就撤销咯。”

  朝廷若是限制过多,坊市间钱币流通就不活泛,钱币不活泛又如何拉动需求?朝廷光靠和外邦贸易那才能挣多少钱,况且还有很大一部分盈利说不清楚流向了谁的口袋。

  便是暂时不提那些,然则俗话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赵长源实在是抓住了百官的命门,采取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循序渐进,如今根据朝堂反应来看,这方法可比她叔父当年的血洒碧霄奏效得多。

  准备去洗脸净牙的人在门口停下来,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转回头来说:“真假?”

  “真是真的,回头问问赵长源具体情况,若是如此,你或可寻个离家近的铺头。”谢岍臂展同身长,抓起被子三抖两抖就抻妥当,叠着被子扭回头说了声:“快去洗脸。”

  鉴于要出门吃早餐,姚佩云挑了件还算不错的外衣,梳头时还简单上了点点妆,不至于素面朝天地走出去给谢岍丢人,虽然宽心大肺的谢岍从不曾上心过形象之事,但汴都人太富贵,姚佩云也怕自己太寒碜丢人。

  走出家门后二人就默契地不再提与公事有关的任何话题,单纯就是两个晚睡晚起的人出门觅食。

  步行来到老肖家是稍余一刻钟后,彼时铺子里已过去早食高峰期,里面稀稀落落坐着几位食客,多以年轻人为主。

  见谢岍进来,在铺门口灶台前收拾空笼屉的中年男人打招呼说:“好久未见二爷大驾光临,带朋友来呢!”

  这声“二爷”和称呼军爷官爷一样只是尊称,并不是特指性别。

  谢岍小时候在汴都住那阵子就喜欢跑来这里吃早食,后来每次回汴都,她再忙都要抽空来这里吃点啥露个脸,多年来老肖家铺子人都识得谢岍,谢相府二女儿嘛,从军。

  “不是朋友,”谢岍找张干净桌子坐,说:“是家眷。”

  中年男人照旧忙他的,头也不回,说:“呦嘿,二爷照顾咱生意,今日孝敬二爷份豆腐泡麻烫?”

  谢岍擦着姚佩云面前的桌面,单侧嘴角笑出淡淡小括弧,说:“今次不着急吃那个,家眷想尝尝你家的胡辣汤水煎包。”

  “妥!”男人爽快说:“水煎包嘛,二位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再起锅嘞!”

  听见老板此言,其他有食客纷纷跟份,这个要份素水煎包那个要份肉的,他们来时老板说水煎包已买完凉锅,今次幸运,都跟着谢岍姚佩云得以吃上老肖家每日定量售卖迟则无有的水煎包。

  额外殊荣,谁提起不觉着高兴?

  没过多久,待刚出锅的水煎包热气腾腾端上来,荤素俱全,那边有食客朝谢岍拱手说:“跟着爷们儿沾光,多谢了!”

  “客气,”谢岍一抬下巴,大大方方说:“咱是巾帼比须眉了。”

  “哦吼,”对方再拱手,连连笑说:“眼拙了,失敬失敬。”

  谢岍摆摆手,把涮干净的竹筷递给对面人,说:“吃吧,胡辣汤要加醋么?”

  “……”迫不及待吹冷一口胡辣汤吃进嘴里的姚佩云表情又瞬间古怪,这就是传说中的胡辣汤,味道有些形容不上来。

  但等第一口味道咽下去,后感是香的,再喝下一口,那味道顿时就通了肺腑,第三口吃进去时后背似乎都要冒汗,天冷时候来喝胡辣汤,绝了。

  谢岍把用醋和辣椒调兑好的蘸料递过来,说:“水煎包蘸这个吃,试试。”

  来汴都这么久谢岍才腾出时间带姚佩云来吃地道的汴都美食,忍不住又要几份别的来给姚佩云尝,前前后后殷勤又周到。

  不多时,当谢岍刚被姚佩云往嘴里塞了半个韭菜鸡蛋粉条馅儿素煎包时,有人不紧不慢停步桌前,不紧不慢说:“佛狸奴。”

  来居时日虽短,姚佩云却弄清楚一个习惯,那就是汴都人称呼家中子弟时爱在子弟小字后缀个“奴”字,比如赵长源,名睦,又唤延,小字渟,亲近的人之唤渟奴。

  姚佩云曾问谢岍为何你与别人不同要唤赵大公子作渟奴,谢岍说那是因为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见赵长源,就是大公子她爹远远唤“儿子”,说:“渟奴我儿且来,为父给你介绍位朋友认识!”

  从那以后谢岍就习惯喊赵长源作“渟奴”了,而对于谢岍的小字,连大帅夫妇都不曾缀过奴字称呼,此刻看来,眼前这位着月白色大袖直缀冠青玉发冠、温文尔雅气质儒和,甚至连眼角皱纹都充满沉稳和智慧的中年男人,他是谢岍那位传说中的亲爹。

  大名鼎鼎的三台宰执,西台右相谢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