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四十九章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

  无根树,花正青,花酒神仙古到今。烟花寨,酒肉林,不犯荤腥不犯//淫。

  犯//淫丧失长生宝,酒肉穿肠道在心。打开门,说与君,无花无酒道不成。”

  来子里,萝卜缨巷,某家民房山墙根,谢少帅蹲地上摇头晃脑念道门诗词,拿的大西北口音,“今”读作“惊”调,“林”作“灵”调,“淫”作“赢”调,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唉!”身旁席地而坐满身酒气的人重重叹气,胳膊肘撑膝盖把左手托腮换右手托,低声喃说:“别念经了,你个不修口腹淫//欲的花道士。”

  谢岍瞥过来一眼,看在于冉冉这般痛苦的份上大方决定不和她计较,哼哼说:“老子修心不修身,要你管。”

  “欸谢二。”于冉冉意味深长唤。

  “嗯?”谢岍不明所以。

  于冉冉问:“你们修道都修什么?”

  修什么?小时候的重佛道童曾被师父一语问住,长大后的谢重佛把手肘往膝盖上一搭,不假思索说:“道修无为大气咯。主张无为而治,顺道法于自然,崇天地在同根,视万物为一体,施主感兴趣?”

  于冉冉没表态,努力把问题往原本意思上问:“我记得你山门以符篆传世。”

  “对啊,没错,我写符也还可以。”谢岍像个戏院外高价倒卖名角戏票的,说着伸手往怀里掏去:“你需要哪种符篆,姻缘?平安?福禄?犯太岁的好像也有,等我给你找找……”

  于冉冉回手指指旁边舒老娘家院子大半人高的土墙,以及土墙上伸出来的那只好奇的土黄色狗头,无奈说:“有没有那种一张甩出去就可以把它定住的?”

  “……”谢岍看看手里掏出来的几张皱巴巴符篆,又仰脸看看墙头上吐着舌头哈喇子直流的傻狗,思索片刻后慎重说:“慈悲,我可以在符篆里包点蒙汗药直接给这傻狗撂倒,睡上个三天三夜不成问题,怎么样?”

  墙上傻狗:“哦哦哦呜~”

  糟糕,它好像听得懂人话。

  “嘘嘘嘘!”吓得谢岍伸出食指竖在嘴前连连冲它作噤声,傻狗果然不吭气了,继续满脸天真与好奇地看着两个人。

  “要不然,”顿了顿,谢岍往前倾身回头看,与傻狗四目相对着跟于冉冉说:“要不然我舍己为你,把它给引开?”

  狗追人,会不惊动舒老娘家里人?那还怎么悄悄把舒晴唤出来见面啊!

  “……头疼,”于冉冉伸手拦一下谢岍胳膊,撑着膝盖起身说:“真叫人头疼,草率了。”

  “草率啥?——欸,去哪儿?”谢岍扶着墙跟着起身,在后面跟上两步。

  于冉冉拍着衣服上沾染的灰土,冲身后摆摆手说:“找个地方睡觉,头疼的很。”

  .

  “谁?停步,举起手!”

  才走出胡同口的于将军迎面就被刚好路过的巡逻士兵厉声呵住脚步,一时之间,五人小队的刀枪箭//弩齐加盾牌齐刷刷对准这个刚从黑暗胡同中颓然走出来的人。

  祁东军宵禁巡逻,违其指令者三申三警不顾可当场射杀,于冉冉顺从地止步举起双手,忍着头疼有气无力说:“左路军于冉冉,腰牌在腰间。”

  半躲在盾牌后的小队长把手中灯笼往前伸伸,试图看清楚对方相貌,他刚准备让这人把腰牌扔过来看看,后面胡同里竟然又溜溜哒哒出来个人。

  后者人高马大,光看身形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巡逻队更加警惕防备,小队长收回风灯厉声说:“祁东军宵禁巡逻,夜游者止步,高举双手,报上名来!”

  “大帅府谢岍,腰牌在此,拿去。”犯禁老手谢少帅追来于冉冉身边站定,一扬手抛过来随身军牌,叉起腰耐心等待巡逻队鉴定真伪。

  然而令人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来子里这边兵卒级别太低,压根没见过像于冉冉和谢岍这样高级别的将领腰牌,一时之间辨不出腰牌真伪。

  那位小队长没还给谢岍腰牌,而是说:“即便如此,宵禁夜游也还是要请二位将军随我们走一趟!见谅!”

  “……”于冉冉头更加疼几分,风灯光亮开始在眼前发生割裂,她仍旧能耐着性子,说:“我二人在此等候,去找你们驻点都尉过来吧。”

  “且慢,”谢岍骨碌碌的眼睛一转就没憋什么好屁,她抬手止住巡逻队,看向于冉冉义正言辞说:“宵禁令严,何必麻烦都尉深更半夜特意跑一趟,再者说,来子里这边地方,怕是都尉都不识得你我腰牌,跟他们走一趟吧,啊,老于。”

  借巡逻队手里几盏风灯光亮,于冉冉抬眼就看见谢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贼精贼精的光芒,终于在某个瞬间里,于冉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谢二这憨批除去有十余年沙场同袍谊,她们还算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外吹牛逼时甚至可以夸张点说二人自幼相识,是总角之交了。

  她立马领会谢岍的意思,可是:“这样妥么?”

  谢岍推着她往前走,抬抬下巴让巡逻队领路,边说:“那有什么妥不妥,都快饿死了还要问祖师爷我能否吃您的贡品么?这是缺心眼。”

  于冉冉:“……”感觉被骂的是自己。

  一如谢岍所料,到来子里的祁东军巡街驻点后,被从美人怀和黑甜乡里拎出来的驻点都尉把眼睛揉了又揉,眼珠子都快揉出来了也愣是辨不得眼前两方镀铜镶金腰牌到底是真是假,他知道牌首兽吞卧朱厌和无支祁的级别绝对不低,但他从来没见过。

  作为堂堂来子里驻点最高负责人,都尉不能当着手下人的面露自己没见识,他恭敬地把谢于二人请去隔壁偏厅稍坐,回来拽着那队巡逻兵把遇见这二位的过程详细询问,最后脑子一转,决定去请大帅心腹来做个最后鉴定。

  他不敢冒冒然把谢于二人放走,即便七分相信那腰牌不是作假,但宵禁条例严如军规,巡查懈怠者如违军令,他冒不起这个被追责的风险。

  他们来子里虽然住的都是寻常老百姓,接触不到祁东军里的高官大将,但他们来子里在高层也是有人的,舒老娘家女儿不就在帅帐当差么,而且她人最近还在家!

  祁东百姓爱祁东,这颗心不容置疑,即便是深更半夜被人敲响门打扰清梦,一听巡逻队说他们抓到两个夜游者,自称祁东军,需要舒文事帮忙去驻点辨认,头顶火冒三丈的舒老娘二话不说转身就去敲女儿舒晴的屋门,拽来大披把憔悴的女儿裹吧裹吧,立马就让儿子陪他姐一起随巡逻队去驻点认人。

  都尉其实早就听舒老娘说了舒文事在家养病,但辨认谢于二人身份的事情马虎不得,他只能假装不知道舒晴生病,见到文事那憔悴模样后客客气气好一阵寒暄,嘴里说着不敢耽误文事休息,旋即带人从窗户往里看。

  通过半开的窗户看见里面情况后都尉微微一愣,偏厅里此刻只剩那位好说话的女军在,另外那个满脸不好惹的大高个呢?都尉也没顾上看舒晴的反应,边问随从边回头低斥说:“不是让把人看好么,帅府那大高个呢?”

  “在这儿呢。”谢岍不知从何处闪现,正正站在都尉侧后方,“都尉找我啊。”

  “……”都尉被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来个西子捧心,他往后半步试图甩掉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暗里碰碰舒晴胳膊示意她快快辨认,对谢岍强颜欢笑说:“没见将军在屋里,卑职怕招待不周。”

  这说的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可见谢岍的确把人吓得不轻,少帅点下头,视线越过都尉朝那边抬下巴,说:“病的不轻啊。”

  脸色苍白,体态瘦弱,舒文事怕不止是身体病了,还有心病吧。

  “少帅。”舒晴抱拳行军礼,别的什么都没说。

  “……”竟然真是少帅本帅!都尉那颗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焦灼心扑通落地,脑子里凭空唰唰飞来两个血红血红的大字:完了。

  他扣押了被军中骑兵奉为神明的人。

  “半宿闹腾这老大时候,饥了,”被骑兵奉为神明的人说:“都尉这里可有夜宵?”

  神明,肚饥了?

  “……呃,有,有有有!”都尉连连抱起拳头,有些无法从见到活少帅的震惊以及恐惧中回过神来,愣怔几息后百般热情把谢岍往正厅西边的另一个偏厅请,说:“卑职这就让厨房做,少帅您这边请这边请,这边请!”

  既是深更半夜来人家驻点打扰,谢岍难得露几分亲切笑容,随都尉走出去三四步后察觉异常,她又回身问站在舒晴身边的少年:“走啊,吃点东西去。”

  “我不去,”少年不惧权贵,警惕地看着谢岍,同时又往舒晴身边挪近些,说:“我要陪着我姐。”

  原来是舒晴弟弟,原来是被派来监视的。

  “陪什么陪啊你姐又不是三岁小孩,”谢岍折身过来一把兜住小孩肩膀,像夹羊羔子样裹着十六七的青少年随都尉往西偏厅方向去,“走,免费请你吃军中宵夜,吃完还你个全须全尾的姐姐就是,难不成在这里还担心你姐走丢么……”

  随着谢岍带着众人离开,方才还热闹的东偏厅门外只剩下舒晴一个,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站在这里而不是跟谢岍一起去西偏厅那边,她背对着门窗的方向,想走,又迈不开步子。

  习武之人多是步伐稳健,很明显于冉冉是个例外,她走路脚步轻,尤其刻意隐藏动静时几乎没有脚步声,舒晴却感觉到了那个熟悉的靠近,说来也不算靠近,她停步在了三步远处。

  三步,一个规矩而安全的距离。

  舒晴深深口气,胸口依旧犹如千斤巨石在压,甚是沉闷,所以气息不足,说话时声音有些虚弱:“回家那日夜里,月朗星稀。”

  试着忘记,所以我就不回头见你了。

  这天下恐怕没有比自己更不堪的人了,剃头挑子一头热地把个不相干的人卷进她的世界来,游戏结束,她却还在纠纠缠缠,不肯放手。

  做事从来谨慎仔细的于冉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谢岍怂恿着走到这一步的,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人无措和害怕,无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害怕到无法开口同她说话。

  其实她本就是不敢开口的,开口说什么?说对不起,你跟我去汴都吧?那她在把舒晴当什么啊,当听话的宠物,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若是如此,她也太过欺负人。

  当于冉冉还独自沉浸在纠结矛盾中时,舒晴反倒是率先开了口,很平常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其他情绪,就像以往十余年在于冉冉面前无二的不露山水:“将军和少帅怎会深夜出现在此?”

  重新开口,对目前状况下的她两个人来说这句话可谓是非常好的开端,同时也是极其糟糕的开端。

  暗自懊恼且无措的于冉冉扶着门框低下头去,头疼得厉害,疼得她根本无法好好思考该如何开口,疼得似乎要把她原地撕裂了。

  于冉冉用力按住前额,拇指和中指分别压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也不知自己怎么做到的,竟能在纷乱的思绪中辟出许空闲,来自嘲自己可真是个废物点心,除去领兵打仗外其他干啥啥不行,关键时候光会掉链子。

  沉默良久,就在舒晴习惯性地以为得不到清冷寡淡的回答时,身后响起于冉冉低哑的声音,明显异常:“路过。”

  舒晴骤然回身,却见于冉冉已经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将军年轻时爬冰卧雪立马横刀,如今怎样,三十岁,稍微上点年纪而已身体就开始遭不住,喝酒吹夜风引出头疼旧病,还是在见到舒晴的关键时候,实在糟糕的很。

  世上在没有比她更不中用的人了。

  “你怎么了?”舒晴三步并两步走过来蹲到于冉冉身边,挪开对方捂着额头的手换用自己手背试探温度,烧热甚,挨得近后,舒晴闻见对方身上尚未散尽的酒气。

  是喝酒了。

  既然还是做不到不闻不问,舒晴干脆也不装模作样,试图把人搀扶起来,边说:“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喊少帅来,你先、先进屋坐着吧。”

  “……不用,不用喊她,”于冉冉摆下手,只一下,勉强撑着膝盖站起来用气声说:“不过是,醉酒头疼,无妨。”

  “如此。”舒晴被那清冷的态度刺得撒开手,拘谨中再次在心中数落自己这种总是自作多情多管闲事的臭德行。

  她往后退两步,说:“夜游犯禁,我是都尉找来辨认你们身份真假的,现下既已确定二位身份不假,那我就先走了……将军,多谢这些时日的照顾担待,告辞。”

  将军,多谢。将军无意之间知我心,竟愿全我十万八千梦,相处虽短,此生无憾。

  将军,告辞。今朝一别,余生许再无相见可能,祝你回汴都后前程似锦,长命百岁。

  于冉冉张张口,无有半点挽留理由,耳边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强撑着站直身体,强撑着抬头去看,绰绰灯光下她看见那道纤瘦身影行至西偏厅,唤了弟弟一起,别过谢岍和都尉,由弟弟扶着朝外走去。

  那姐弟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谢岍一时也没能想出好办法挽留住,撇下那战战兢兢的都尉大步流星冲过来,压迫感兜头而下,竟是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见到,怎又轻易将人放走?”

  “怎不将人放走?”于冉冉头疼地无力继续站立,靠着门框蹲下身去,双手用力抱住头,痛苦中带了呜咽:“说在一起的是我,说不要她的也是我,这局棋,至此,彻底结束。”

  没有胜负,没有平局,这局棋,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