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四十一章

  老柴大爷这三十来年皇帝当的整个一“仁”字打头,又苦于没有儿子能继承衣钵,多年来被朝臣拿捏得是有苦难言,大爷脾气好,手底下那帮食君之禄的臣子蹬鼻子上脸,甚至有谏言谏得口水喷大爷满脸的,大爷也都抹把脸认了。

  只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一国之君。

  去年年初后宫有位妃嫔又为大爷生下个女娃,加上大爷身体有些不太好,常常犯头疼病,满朝文武为立东宫事闹得日益严重不可开交,有几回还在大殿上大打出手,更有甚者直接跑去宗庙长跪告罪,老柴大爷在被底下这些吃人饭不办人事的老帮菜们逼得忍无可忍,以至于无法再忍时,大爷终于逮着立储声望最高的翟王小王八蛋开了刀。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盛怒,血流成河。

  老柴大爷曾担心此时就借翟王之案拉开反贪惩腐大幕会否为时过早,赵长源却表示时机正好,虽然真正的好戏尚未开场,但是林祝禺已从西南回汴都,谢岍等人也终于搏来功爵傍身,这大戏锣鼓诚然是时候敲打起来了。

  汴都如今正借翟王案大刮反贪惩腐之风,九方军伍头一个逃不了要被查账,于冉冉若还在甘吾营那诚然稳坐钓鱼台,甘吾营是她一手带出来的,营里军费每一分钱花在哪里她都清清楚楚,奈何小半年前她调回来祁东军本部,目下所带两个部团的账目很是不能细究。

  她如今正为此事头疼。若多给些时间她的确能把事情解决好,偏偏钦使团今日到祁东,上午见谢岍时二人还说起这个事,谢岍撺掇她找舒晴帮忙。

  她诚也知道舒晴文事账目这方面的本事在整个祁东军里首屈一指,可她和舒晴没有太多私交,舒晴还是大帅的心腹文事,倘她冷不丁开口央这种事,舒晴会答应?

  私下接触别处军中账目,这对供职帅帐的舒晴来说应该是避而不及的,文事有避嫌之责,所以于营长从未动过找舒晴帮忙的心思。

  此刻站在帅府饭堂门口,面对舒晴这般诚挚而坦荡的目光,于冉冉原本的想法竟然有些动摇起来。

  思虑过重定会影响身体健康,脑子飞速转动时冷不防小腹部猛一阵绞痛,于将军淡然中显白的面色更少几分血色,疼得她险些抱住肚子弯下腰去。

  还要咬牙忍住了,饭堂里最后几位士兵吃完饭离开,从二人身旁大步流星走过,左右没了别人,于冉冉伸手扶住门框。

  今日本就不舒服,方才又用凉水洗刷碗筷,小腹的剧烈疼痛使得女将军有些忍受不住了,才咬紧后槽牙,冷汗就顺着额角鬓边大颗大颗淌下来。

  “将军……”舒晴一眼看出于冉冉的异常原因到底出现在哪里,忙过来双手搀扶住对方胳膊,说:“将军去我住处喝口水歇歇吧,离这里不远,而且我赶车过来的。”

  说完这几句话,舒晴抿起嘴不敢再看于冉冉,没人知道她借别开视线的动作隐藏下多少紧张和忐忑。

  女子带兵本就不易,于冉冉和谢岍郁孤城一样都是从不会把脆弱面让人看去,这一点上莫说女军,男性将领亦是如此,所以于冉冉即便在帅府找间客房休息片刻,也不会管帅府人要什么能缓解腹痛的东西。

  诚然,此刻的于将军也是不太好直接打马回军府当差的,她恐怕连马背都翻不上去,几乎片刻之间于冉冉做出决定,低声说:“如此,那就麻烦你了,走吧。”

  “……不麻烦,不麻烦。”舒晴眨了眨眼才消化掉于冉冉的话,只是她扶着于冉冉胳膊的手,在于冉冉迈步走出饭堂时被挣开,她知道,于将军呐,真是永不在人前示弱。

  午后骄阳疯狂炙烤着祁东大地,青顶小驴车踩着脚下影子哒哒哒一路疾行,最后稳稳在朝东一家落着铜锁的黑漆单开小门前停下。

  舒晴想先开锁再唤于冉冉下车,好直接进门避免片刻日晒,然而她刚把铜锁从门环上取下,前额和鼻头都挂着层细汗的女将军已经牵着驴去了旁边草棚下栓。

  “将军别管它了,快先进来吧。”舒晴手里拿的东西有些多,没办法过来拉于冉冉,只能叠声说:“快些快些。”

  “哦,来了。”于冉冉熟练地栓好驴子,捂着小腹微佝肩膀走过来,步履沉重。

  小院子不大,最多一前一后停放两辆驴车,屋门有两扇,皆挂着老旧有磨损但是干净整洁还包边的夏凉帘,门单开且朝南,舒晴把人往东边屋子领,先介绍了茅司位置,又语速颇快说:“您先到屋里躺歇会儿,我去给您烧点热水,煮点姜糖水喝喝。”

  “……啊对,”把人领进屋的舒晴放下抱着的厚册子和铜锁,问:“您能吃姜么?”

  这些年来,她还真没发现于将军在饮食这方面的喜好和厌恶。

  “我没有忌口的,”于冉冉已经捂着肚子自己坐在窗下长桌前的长凳上,笑了下,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多谢你了,舒文事。”

  舒晴无意识地咬了下下嘴唇,没再啰嗦,转身出门去了隔壁厨房烧水。

  军里条件艰苦,摸爬滚打,冷热不忌,多年来于冉冉饱受痛经困扰,闲余时她曾看了大夫,加上近几年来四野无战事,她得以吃药慢慢调理,身体情况好很多。

  只是这小半年来,她先是和谢岍在犁原大闹一场,跟十八部干了几仗,后又新接手左路军两个团的烂摊子,祁东军里并非人人骁勇善战人人清正廉洁人人德位相配,兵也妥账也罢有的人留下的烂摊子烂得一塌糊涂,耗得她心力交瘁。

  现世报,才稍微消停没多久的痛经这就立马趁虚而入又回来找她,这人呐,真是稍微上点年纪就得开始格外注意,真怕到时候没能只解沙场为国死,反而是被痛经给要去性命,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丢人败姓。

  没过多久,舒晴端着碗红糖姜水掀帘进来时,于冉冉趴在她日常处理公务的桌子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她看看手里冒着热气的糖水和热砖,稍微犹豫须臾,还是上前来轻声唤:“将军?”

  “……嗯。”于冉冉的回答声从双臂架起的空间里传出,沉闷而无力,并且有些迷糊。

  “这个先给你。”

  ——随着舒晴话音落下,正处于天昏地暗天旋地转中的于冉冉腹部热起来,有东西贴上来,硬邦邦,但是热得很,贴在肚子上竟然能缓解疼痛,效果还是立竿见影。

  于冉冉终于从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疼痛中回过些神思,挣扎着坐了起来,鬓发已被汗水濡湿,接着舒晴的手按住腹部的东西,被布裹着,没有棱角,不由抬眼看过来,虚着声问:“这是何物?”

  “热砖,可以稍微缓解些疼痛,这个您趁热喝点。”舒晴把手里的姜糖水递过来。

  姜切碎和红糖一起煮的,还放了点其他药材,她自己痛经时喝着可管用,不知道对于冉冉有用没有。

  于冉冉道着谢接下糖水,吹吹热气慢慢喝,在军里她不太好意思管厨房要红糖姜之类的东西,每次难受时能喝上口热水都是谢天谢地,也不知道喝糖水管用与否,反正现在能喝上点热的她就非常感谢舒晴了。

  “将军下午忙么?”于冉冉怯怯问。

  “不忙,”于冉冉从碗后面抬起惨白的脸,漆黑眼睛被热糖水熏得湿漉漉的,显出几分无辜模样,说:“有事?”

  舒晴咬着下嘴唇,内心纠结矛盾,两手捏在一起,片刻,在于冉冉注视下她大胆迎上那黑沉而不解的目光,说:“要是下午不忙,你就在这里躺会儿吧,都难受成这样了,难道还要强撑着再跑马回团里么。”

  对于舒晴的热情和关切于冉冉是有些不知所措的,说实话,她也算自幼认识舒晴,但她对舒晴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小时候的“谢二小跟班”和入军后的“大帅心腹”上,此刻面对舒晴的热情和关心,她有些无措,呆头呆脑不知该如何回应,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怎么就,怎么就到了可以留自己躺下歇会儿的地步了?

  于冉冉不动声色回转着心思,姜糖水入腹加上搂着热砖,腹部疼痛竟然真的有所缓解,片刻后,她眨眨眼,仍旧有些虚弱说:“其实也还好,热砖和糖水效果明显,我喝完就走,你下午还要去军府当差的吧,我不耽误你时间。”

  “糖水很管用,感觉已经好多了。”说着她又重复一遍,低下头加快速度喝烫舌尖的糖水。

  “没关系的,将军,”舒晴有些愣愣地看着于冉冉加快喝水速度,即便本就不敢奢望更多,可她心里还是会有些失落,不由自主地,她听见自己讷讷说:“若是换成少帅相劝,将军会否留下休息?”

  于冉冉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用舌尖抵抵上颚,放下碗抬眼看过来,勉力提提嘴角笑了下,声色温和说:“怎会突然这样说?”

  “……没有,”说漏嘴的人不知道为何要亲手往自己心头上插刀子,她低下头去不敢再和将军有任何目光触碰,嗫嚅着,说:“没有。”

  互相沉默片刻后,怎么也没想到于冉冉会说:“我也不知当年流言蜚语是如何起来的,但我确实从未喜欢过谢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舒晴咬着下嘴唇低着头,她能感受到于冉冉有些不同寻常的探究目光,她被那目光注视得手心出汗,心里想,你或许会笑话我吧,笑话我竟然敢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酸话。

  沉默,沉默,沉默良久,于冉冉听见舒晴既低且轻的喃喃声,这小姑娘尾音发颤说:“对不起,将军。”

  舒晴想,或许是老天爷看见这十来年她从军忠诚不二,做事尽心尽力,所以在这样一个炽热的仲夏午后,作为奖赏送了她一个美轮美奂的短暂美梦。

  她其实上午从帅府取完东西就回到了军府,她照常吃了简单的午饭,饭后照常趴在书桌上午睡,浅眠中她梦见了将军,梦见和将军坐在一起吃饭,将军还请她吃小炒肉,然后将军来到她的住处小坐,她高高兴兴为将军煮了碗糖水喝。

  等梦醒后,她会发现自己还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帅厅里的书桌前,然后开始十年如一日的忙碌公务。

  “对不起,将军。”她又说了一遍。

  为何要说对不起?于冉冉满头雾水闹不明白这丫头为何忽然情绪起伏,即便舒晴已经努力掩饰了,但她所有反应都没能逃出于冉冉的眼睛。

  这种感觉让将军下意识有些胆怯,甚至想逃避。

  于冉冉把抱在身前的热砖也放下,撑着桌沿起身并看向舒晴,虚弱说:“今日冒昧打扰,非常感谢文事的糖水和热砖,我回头一定请你吃饭聊表谢意,先走了。”

  说完,她一手叉腰一手捂着小腹,与舒晴擦肩而过,用肩膀蹭开门帘径直出了屋。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走到院门口,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捂在手心下的低声哭泣。不同于谢岍郁孤城的目力极佳,于冉冉作战时长年抱着地听睡,耳朵特别好使,即便那哭泣声再低她也听得清楚,听得一清二楚。

  将军停下了沉重的脚步。

  将军百思不得其解。

  好端端的舒晴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想留她休息?为什么要管她痛经的闲事?所以自己现在折身回去会否太尴尬?要不要拐回去哄哄舒晴?

  就在于冉冉站在院子里的毒日头底下纠结矛盾时,屋里舒晴紧紧捂着自己嘴巴哭得蹲到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如将军和少帅她们那样坚强,她以前特别爱哭鼻子,入军后为了不让军里人瞧不起,平时训练也好公务也罢,再苦再累她都没说过,就是咬破嘴唇她也没掉过眼泪,可这回她没忍住。

  是她贪心不足,对,都是她的错,她贪心不足,不知满足,不知感恩,所以才会这样难过。

  阴暗角落里的花,无论开得多么漂亮,生来注定不会被人看见,甚至不能被人看见,而花朵既然选择开在这样的地方,它就真的不能见到阳光,一点点都不能见到。

  因为它太渴望阳光了,哪怕只是一两句话的温暖,都能让快枯萎的花朵重新焕发生机活力,十年,她快坚持不住了,她不知道这朵花还能在这样的角落里存活多久。

  这日,阳光猝不及防洒到阴暗角落里来,又理所当然从她面前大摇大摆溜走,走的时候消耗尽了她最后点残存的养分。至此,这朵花也算是曾在它贫瘠的生命里短暂地见过阳光,该枯萎了吧。

  “……放下吧,舒晴,”她抽泣着告诉自己,说:“不会有结果的,你们两个天差地别,这份妄念早该断了的,苟延残喘十年,你早就坚持不住想放弃,舒晴呐,放下吧。”

  你这样的人,不配奢望美好幸福的生活。

  “你想,放下什么?”

  屋门口传来仍旧虚弱的声音,于冉冉去而复返,不解地问到。

  “没,没什么,没什么……”被吓到的舒晴慌乱地扯起袖子擦眼泪同时转过身去背对门口,顿了顿又迈一步走到于冉冉方才坐过的凳子前,背对这边,哭腔重重说:“将军折身回来,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落东西,”于冉冉迈步进来,心里复杂情绪竟一时盖过了腹部的疼痛感,“听见你哭,拐回来想问问你怎么了,只是我发现,”

  “我发现……”于冉冉舔舔发干的唇,声音更加虚弱说:“我发现你好像喜欢我?”

  “对不起!”背对这边的舒晴立马大声道歉,说:“对不起,我,我给将军造成困扰,对不起。”

  可即便如此,那些保证不再喜欢的话却是如何都说不出口。

  等舒晴说完,于冉冉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我从来没有察觉到过,是从何时开始的,那年谢岍当面撮合你我时么?”

  舒晴心里疼得她喘不上气,用嘴吐纳片刻,眼泪吧嗒吧嗒不断往下掉,她说:“将军不要再问了,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的,将军,对不起,您就让我自己……对不起,对不起!”

  于冉冉用力掐着自己手心,腹部忽然疼得有如千万把冻过的钢刀在生搅,浑身的神经好都像被生拉硬扯着,张口欲言,心跳忽地漏一拍,冷汗唰然而下。

  她艰难地喘息片刻,扶着门框慢慢蹲下身体,终是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发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