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十八章

  自在蒋家见到谢岍,姚佩云就看出这家伙右肩膀有些不对劲。回到家,铁锅里的大骨头已经彻底炖得软烂,就连汤都有些泛白。

  姚佩云把佐料配放齐全,味道恰好后将大骨头从锅里起出,喊谢岍来吃,结果这家伙态度坚定地表示入夜后不再多食,不过可以打包点明日带去军寨配午饭吃。

  姚佩云能怎么办,当然是宠着啦,趁着谢岍很有眼力价地去清洗铁锅,她找来饭盒子,拿着专门削肉吃的小刀把大骨头上的肉一点点剔下来,准备打包了明日让谢岍带走配午饭吃。

  至于大骨头汤,明日晚饭她再给谢岍做别的吃。

  谢岍洗好锅也坐过来,再拿个食盒一起剔肉,说:“给老姚也带点,省得他看见我吃心里难受。”

  “行呢,够的,”姚佩云失笑,万万没想到哥哥会和谢岍吃醋——详情见于上次她做了零食让谢岍带身上吃,没有给哥哥带,谢岍被哥哥在耳边唠叨了好几天。

  提起给哥哥带肉的事,她闲聊说:“我记得几年前你们从瀚海驻守调回,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哥不吃肉,问他也不说为什么,他让家里别给他寄腊肉,说不想吃,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唔,”谢岍低头认真剔着大骨头上的肉,随口说:“应该是那阵子全营都吃肉吃坏肚子,闹了好一阵子上吐下泻,影响行军,被大帅当着全军的面点名批评,所以那阵子对吃肉产生了阴影,那阵子我也不吃肉,整个加强营几千人都不吃。”

  几年前,瀚海雪,灾,路毁,饥,人相食。从瀚海雪灾里活着回来的大柳营人至今还有荤腥不沾的,这些可千万绝对不能给姚佩云说。

  不多时,东西收拾好,厨屋里的事做完,洗漱过后要睡下时,姚佩云正想着该如何平静地给谢岍说说今天遇见的事情,谢岍不知从屋里哪个犄角旮旯翻找出个一拃高的封口小瓷瓶,光着两只白净然而带有老茧的大脚丫子凑过来,说:“媳妇,帮个忙呗。”

  姚佩云刚脱掉鞋子爬上炕来,顺手接过小瓷瓶说:“衣服脱了,趴下方便还是转过身去方便?”

  “你咋知道我要擦后背?”谢岍笑嘻嘻说着,转过身盘腿坐好乖乖脱下藏素色交领里衣,动作一气呵成,说:“你倒点药酒在手心里搓热,搓热了再……”

  “谢重佛。”姚佩云突然打断她。曾信誓旦旦许诺过一定会注意安全不让自己受伤的谢岍,此刻被连字带姓叫得心里一阵剧烈发虚:“啊?”

  “你今天做什么去了?”右后肩偏下与后肋骨上有姚佩云整整巴掌大的一片淤青,黑中泛青又带着渗出来的血色,半个右侧后背似乎都有点肿,直看得姚佩云头皮发麻。

  谢岍“嗐”地一声,满不在乎的语气中带着不妨事的轻松与笃定,说:“今天去练兵场玩么,跟小年轻们过了两招摔跤,我自己摔的,不碍事,回来前已经看过军医了哈,没伤骨头,你放心,老陈头说擦了药过几天就能消。”

  老陈头还叮嘱让她以后注意点,不要再当自己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了,脑袋一热就仗着身体底子好胡作非为。

  “哦,这样。”姚佩云竟然没多说什么。

  谢岍认错和保证的乖巧态度端正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数落,她把药酒倒手心里搓热,小心翼翼覆上那刺目的淤青,然后听见了谢岍忍着声音的轻轻抽气,她的心也跟着酸热颤抖,手上力道不由得放轻放轻再放轻,生怕不小心弄疼这家伙。

  姚佩云好像身上火力不足,那双手无论何时去摸都是感觉有点凉,此刻她一手在给谢岍搓药酒,另只手为了方便搓药而扶在谢岍左半边结实的后背上,微凉的手贴着后背热烘烘的肌肤,姚佩云注意力都在那处淤青上,谢岍低头看见自己小臂上几乎透明的汗毛都站了起来。

  “……欸。”片刻,谢岍咬牙忍着疼低低叹息。

  姚佩云歪头说:“再稍微忍忍,怎么样,感觉搓药的地方热没热?”

  “……”谢岍微微咬着牙,含糊吐出一个字:“热。”

  姚佩云说:“热就好,这药闻着味便知道是活血化瘀的。哎对了,你猜我今天早上出摊遇见谁了……谢岍?”

  她怎么感觉谢岍的身体隐隐有些僵硬呢。

  “嗯。”谢岍两手握拳分别搭在两个膝盖上,脑袋微向前低,声音放低时既沉且磁,心不在焉的,有点蛊惑人呢:“遇见谁了?”

  屋里地龙和炕都烧得足足热,本不该冷,姚佩云见谢岍此刻这个反应以为她是赤膊觉得冷了,于是两个手腕内侧用力夹起棉被给她从前面围上,只露出后背上需要擦药的地方,奈何她胳膊短,用手腕夹又不方便,围被子时身体往前倾趴到了谢岍左侧后背上。

  谢岍:“……”

  真是考验人的定力,怪不得古人说柳下惠是厉害角色。

  谢岍在身后人给自己围被子而贴过来时偏头碰了下她侧脸,饶是姚佩云再后知后觉,这下肌肤相触后也终于反应过来谢岍这反应其实不是觉得冷了,忙清清嗓子说:“我遇见之前的房东岚伊大娘了。”

  不待谢岍接话问什么,姚佩云掩饰尴尬般滴哩嘟噜地说:“她是特意找来给我退这个月租房赁钱的,还提了二十颗鸡蛋,她说上月底见有人去我住的地方搬东西,她问了他们缘由,知道我病下,本准备来探病,不巧后来她有点事,一下子就给耽搁到现在。”

  “你肯定也给她回礼了吧。”谢岍反过左手向后,摸到了跪坐的姚佩云的左膝盖。按照姚佩云的性格,她肯定与人有来有往,不吃亏也绝对不占别人便宜,有时候甚至分得还可清楚。

  “对,我把自己整的小菜给她打包带回去些,虽然不值钱,但是个心意,你说对吧。”姚佩云跪坐得腿脚有些发麻,身体往旁边歪歪还跪坐为曲腿坐。

  这样一坐她矮下不少,又不方便搓药,便干脆双膝跪起来,倒霉催的是她两只手心都有药酒,不方便撑扶,结果膝盖压住被子一下给自己绊了个趔趄,直勾勾撞上谢岍后背,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身体重心往旁边稍偏,使自己正正撞在谢岍左侧后背上。

  被砸了下的谢岍坐着没有动,一来是因为她右后背疼没法及时转过去,二来是没有穿衣服不方便转过去,无论如何这药酒是没法再搓下去了,她窸窸窣窣开始把里衣往身上穿,始终背对着身后人。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姚佩云叠声道着歉同时坐直起来,见谢岍已经开始穿衣,知道她是不想再搓药了,而自己两手药酒也没法帮忙,干脆下炕出去洗手。

  等洗干净手再返回,谢岍已经穿罢里衣侧身躺了下来。

  考虑着明日还要继续早起出摊,姚佩云端着小灯台放到炕边,等坐进被谢岍重新铺好的被子后她熄灭油灯躺下,原本想要说给谢岍听的出摊经历,被这小小插曲闹得暂时封在了嘴边。

  闭上眼睛,身侧之人呼吸平稳,姚佩云在脑子里重复回忆着睡前谢岍教她写的那个字,一笔一划,只是想着想着她的神思就跑到了谢岍这里。

  她满脑子都是谢岍,她怎么会满脑子都是谢岍嘞?谢岍分明就躺在她身旁的另一床被子里啊。

  “谢岍……”胡思乱想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低低切切唤出这两个字,声音带上几分将眠未眠的沙哑,像把小钩子,抓抓挠挠地钩你心头上的肉。

  谢岍同样还没睡着,懒懒散散用气声回应说:“什么事?”

  姚佩云往被子里钻钻,闭着眼说:“今天出摊,我遇见个占卜的道士,吃过饭没有饭钱,我就让他给我卜了一卦。”

  谢岍闭着嘴沉沉舒口气,哑声问:“怎么说?”

  “他摇三枚铜钱卜卦,说我是硬八字苦相貌。嘴角翘,亲缘掉,唇下痣,方夫婿。他算出我父母皆不在,算出我新得栖身处,还算出我夫郎吃天下饷,是不是挺准。”

  “筑巢高枝上,夫家凤池光”是老道士原话,凤池是朝堂中心的代称,谢家的地位和谢岍的身份与之正正对应。

  那句话后面其实还有一句别的,暗示她的爱人将来会受她命格影响,结局不太好。

  “那他可曾算出来,你夫郎其实是女郎?”谢岍话语里带了笑意。

  姚佩云说:“那倒没有。”

  “其实你哥早就让我给你卜过卦,那道士卜的不准,”谢岍说:“可要听听我这个出身名门的道士当时的卜词?有你哥和几个队正为证,可考可查。”

  “是吗?”姚佩云说:“卜词是什么?”

  谢岍回忆片刻,说:“相貌端正是前缘,早年衣禄自安然,贵人接引鸿运路,夫妇团圆过百年。说白点,衣禄有馀,荣华富贵,平安之命。”

  姚佩云笑起来,佯嗔说:“你这十岁下山的假道士,卜卦准过么?”

  “唔,”谢岍拿腔作势说:“贫道上一挂卜令兄前程,不久你哥果然升营副,我先说明一下,你哥的升迁权力可不在我,在祁东中军帅帐。”

  姚佩云原本稍微沉重的心思被谢岍故意的说笑给微微打散,她跟着低声顽笑说:“那你就没给自己算算,你何时能穿上件新大褂?”

  这家伙一个月得朝廷五两饷银,钱却都攒着不知道要做什么,私下穿的衣裳就几件道袍大褂,还没一件上不带补丁,整天洗脏的穿净的,节俭得都有些对不起“谢”这个豪横的姓。

  谢岍嘚嘚瑟瑟说:“我这叫善易者不卜,你没听说过么。”

  “什么?”

  谢岍说着话,熟门熟路从自己被子里钻过来:“道法自然,唯憾不善易者而常卜,而不明道理,慈悲慈悲。”

  “你肩膀,”姚佩云帮拱过来的人盖盖被子,及时提醒说:“小心你肩膀。”

  “不碍事,只是亲亲而已,你又不让我做别的。”谢岍一下下轻啄女子那不笑也似在笑的微翘嘴角,以及下巴上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她用满腔子爱怜与珍惜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岂容他人质疑半句。

  “谢岍,好痒的……”姚佩云被谢岍轻轻含住耳垂,痒痒得笑起来,想推她又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扯疼这家伙后背上的淤青。

  “姚佩云,姚佩云呐,”谢岍着魔了似地呢喃女子姓名,抓住她的手将那微凉的掌心贴上自己滚烫的心口,在她耳边低声诉说着缠绵:“我他妈真的好喜欢你,也是真的好爱你……”

  这爱不知从何而来,强势又霸道,轻而易举占据她一颗心不说,甚至渗透进了骨子里。

  这个瞬间,姚佩云觉得自己那颗悬在半空饱经风吹日晒霜雪催的心,被人妥善又小心地捧进手心,稳稳实实护在了怀里,珍重得像对待自己的性命。

  “……谢岍,谢岍,”姚佩云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手心之下那颗心脏的热烈跳动,这一回,她难忍心中滚烫,微颤的指尖顺着衣襟摸索向侧边衣带,鼓起勇气回应着亲吻上同样有些微微颤抖的唇角,然后是温暖柔软的唇,呼吸与心跳一起凌乱起来:“我想……你,你给不给?”

  “给,”残存的冷静再压不住铺天盖地的狂喜,谢岍彻底覆身上来:“命都给你!”

  不是说谢岍后背还肿着伤着么,不是考虑明日还要起大早出摊卖早点么,谁说的,谁考虑的?思虑悉数散于青春夜。风流何处,臂留檀印齿痕香,深冬不寐漏攸长,尽思量……

  次日,姚佩云出摊果然比昨日晚了两刻时辰,于是姚老板看精神满满的谢岍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昨日下午就领下吩咐,今日一早就驾车来接营长的十七岁的小士卒柳万跟着自家营长沾光,在七娘姐这里吃了新出锅的烙饼和热腾腾的粥,还有香脆可口的小菜,心情愉悦地看七娘姐越看越亲切。

  饼慢慢烙着,天光破晓,街上行人渐多,出门上工的、启程行商的,各色人等不尽相同,不多时有客上桌,谢岍垂着右臂还想过来帮忙,被姚佩云微微红着脸连声打发:“你别在这里捣乱,赶紧给我滚去上工!”

  时间差不多到点,真的该去当差了,谢岍又唠叨几句卖完早些回家歇息,坐上车一步三回头离开。

  马车跑出去一段距离,小士卒柳万驾着车说:“七娘姐做的饭真好吃,比我娘的手艺都好!就是脾气有些暴躁,连营长都敢骂。”

  “你七娘姐平时脾气可好可温柔可体贴人了,”谢岍稍微一动右肩后背就疼得钻心,那张嚣张跋扈的土匪脸上却笑得跟吃了蜂蜜样甜:“这会儿暴躁大概是对我的表现不太满意?我的错,没有伺候好你七娘姐。”

  柳万驾车之余抽空打量一眼心情可谓非常之不错的营长,觉着吃了七娘姐的早点就要帮七娘姐说些好话,于是他壮着胆子说:“那您就要反省自己了,七娘姐整天起早贪黑挣钱很不容易的!您不仅要照顾好她,更要体谅体谅她。”

  谢岍拍了下小士卒的头,嘿嘿笑出声来,故意问:“臭小子,说这话不觉着奇怪?”

  谁知柳万听了这话反而觉得自家营长奇怪:“不奇怪啊,哪里奇怪,营长您才奇怪欸,您平时不就教我们爱护家小妻儿么,怎么这回自己又奇奇怪怪,哎呦!”

  柳万被他营长敲了个毛栗子,且听营长说:“我问你,你七娘姐是我什么人?”

  柳万腾出一只手揉揉头,委屈地暗戳戳往旁边挪:“家人啊,大家不都知道么,七娘姐的文牒落在您户上,那可不就是您家人,您要爱护她哎呦!”

  小柳万又没躲过吃了颗毛栗子,眼睛盯着前面路况弱弱反抗说:“您咋的又敲我嘞,我感觉自己没说错啊……”

  说话间车子数丈宽拐上联通东西城门的中央大街,柳万驾车更顺溜。

  “你没说错,”谢岍晃着垂在车儿板子边的左小腿,左肩靠着车架,迎着风沙大声说:“七娘是我屋里的人!呸呸呸呸!”

  被灌了满嘴风沙。

  小卒柳万:“……”

  诸位看官您见谅则个,我家营长她人没毛病,就是这脑子一阵一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