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告重佛【完结】>第三章

  打火过程中第一梯队上的打火兵基本上一个时辰替换下来一轮,谢岍身为营长愣是从头到尾冲在火线最前沿,后来火扑灭,她坐下休息时不慎睡着,也不知一觉睡过去多长时间,醒来是在间完全陌生的卧房。

  瞧布置与格局像是城中寻常百姓家宅,屋子面积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土炕、一张掉漆小方桌,靠墙一张梳妆台与两个箱笼一个半人高小立柜,谢岍挣扎着爬起来,发现两只手包扎得严实,她连靴子都没法穿。

  姚佩云挑着新点的炭盆进来,见对方赤脚坐在炕边低着头咬手上包扎的细布,她忙放下炭盆过来,问:“你做什么?”

  “咦,是你!”谢岍认出这女子,她们在军寨外见过,孰料她一开口声音嘶哑成这般,像锯子锯了:“姚丰收他妹!”

  姚佩云上前来握住谢岍手腕,不让她继续拆细布,说:“是我,你这个假道士——手上包扎好好的,咬它做什么?”

  大火灭后哥哥托付她帮忙照顾伤者,她一口答应,没想到抬进来的是这个曾在军寨外见过的道士,原来是哥哥的营长,假道士。

  “谢岍,谢重佛,你唤个啥么。”谢岍答非所问打量姚佩云,营长不笑的时候严肃中带着寻常人都不敢接近的凌厉匪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近距离看着姚佩云,直看得人无端心跳有些乱。

  检查了细布没被咬开,姚佩云松开手面无表情说:“我哥托我好好照顾你几日,这会儿既醒就麻溜把药吃了,省得我费劲给你灌。”——军医离开前交待她,营长醒来后定要第一时间吃药,不然对身上伤口不好。

  姚佩云说着转身朝外去,谢岍在后头追问:“没说你叫个啥嘛!”

  “姚七娘。”

  原本以为醒来后的伤患要比熟睡中的好照顾,但架不住这假道士事多,姚佩云热好药进来,假道士大马金刀坐在炕边拒绝喝药,说:“我要去茅司,憋不住了。”

  “……”干嘛要憋着,热药前怎么不早说?姚佩云忍住质问的冲动放下刚热好的汤药,耐着性子给假道士穿鞋穿衣服。

  假道士进来时是睡梦之中被手下抬进来的,当时她还不知抬进来的就是此前在军寨门外见过的道士,是故虽瞅得出来这厮个头不矮,此刻这厮穿好靴子站起来才是真正的人高马大,姚佩云视线平视只能到这家伙胸前,她心里正叹着有生以来头次见到这样高大的女子,且见假道士举着两只几乎包扎严实的手,说:“裤腰带先帮忙解开?”

  姚佩云给她系好外袍,再顺右衽这边摸进去解裤腰带,耳尖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泛起红来,她说:“出屋门向东拐,新叶纸都放在石板下的小木盒里,外头下雪,你走路别摔——低头,把兜帽戴上。”

  假道士并未因被她人触碰裤腰带而觉得别扭,听话地微微蹲膝低下头来,心说嘿,这女的不仅长的蛮可爱,而且还怪会照顾人。

  片刻后,兜帽围脖大袍穿齐备的谢岍勉强夹着裤子一瘸一拐冲出了屋,姚佩云把药碗搁在炕头暖着,手伸进被子里感受下冷热,须臾也转身走出屋子,天下雪了,冷,她要去把炕烧得再暖和些,防得那假道士伤势未好再不慎受凉。

  受凉可实在不是小事,姚佩云的爹娘就都是被受凉带去的性命。

  火灾后各方都有许多许多事要忙,谢岍之所以能像个甩手掌柜似的安心养伤则完全是托张青阳和姚丰收的福,望春府公张青阳是位靠得住的好父母官,姚丰收则是得谢岍真传,如今在营里基本能独当一面,日常带兵训练以及与府衙结合等事上没问题,只需要谢岍在些重要事项上把把关拿拿主意即可。

  这不,谢岍两个手腕隔着外袍勉强夹着里面的裤子刚别别扭扭从茅司出来,紧闭的黑漆小院门被敲响,是亲兵丁俊来送营长的东西和必须营长过目的军文:“七娘,我来送点东西!”

  正在给炕添柴的姚佩云从屋后边哒哒哒跑过去开门把人迎进来,丁俊进门就看见谢岍正站在屋门口望着这边,登时高兴得一蹦老高,冲过来时险些被地上才落的那层雪滑倒,最后他踉踉跄跄停步谢岍面前,眼睫毛上都挂着一路奔来的冷霜。

  只见丁俊眼睛忽闪忽闪地把人上下打量,似乎是想检查一下伤营长是否好了,又碍于身份不敢上手乱摸,只剩下激动不已,吐着团团哈气说:“营长您终于睡醒了!您可不知道您一觉睡了两个昼夜,感觉伤处怎么样?药呢?药吃了么?没发烧吧?!哎呀外头冷您站这里弄啥,走走走快进屋!”

  进了屋,拍去满身落雪的丁俊坐在外间烤火喝热糙茶,谢岍在里屋任姚佩云给自己系裤腰带,边扭着头向丁俊询问些营里的事,丁俊逐把知道的都一回答,最后说:“啊对,姚副还让给您捎个口信,说您让找的那几个人已经找到,他等您后续吩咐。”

  也不知道姚佩云怎么听出来丁俊所言是和她有关的,取下谢岍头上兜帽后就这么仰脸看着谢岍,连因为踮脚而贴近谢岍身体的步子都忘记后撤,两人几乎呼吸相闻了。

  “我出去和他细说。”谢岍低声说话,嘴角挑起笑意,似自言自语低喃:“丫头真是个守财奴。”

  姚佩云盯着那朝外去的高大背影低低反驳:“我是守财奴,你是假道士,半斤八两。”

  又过没几会儿,谢岍亲自送走丁俊,再折回屋时姚佩云已把放温的汤药再热过一回,端到她面前问:“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咦?竟然不是先问钱的事。

  “喝还是能自己喝的,你放桌上就妥。”谢营长醒来后第八百回在心里问候给自己包扎手的军医,包扎个手伤竟能直接把她包扎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残废,妙啊。

  谢岍似是个不知道苦的,坐在桌边像喝热奶茶一样嘶溜嘶溜喝着草药熬的汤药,说:“感觉你挺会照顾人的啊。”

  挺会照顾人的姚佩云正站在箱笼前收整丁俊送来的营长衣物,头也不回说:“嗯。”

  嗯?只回一声“嗯”是几个意思嘛?!有点下头的谢岍用力咽一下感觉总咽不干净的嗓子,低哑说:“丁俊下次来就把你那二十文钱给捎过来。”

  “真哒!”姚佩云咻地转身看过来,手里还抱着才从包裹里拿出的鸦青色中衣,眼睛眨啊眨:“营长威武!一会儿晚饭想吃啥?给你做!”

  “……”谢岍心想营长威武是什么鬼,看到姚佩云眼睛里亮晶晶闪烁的光点后,她鬼使神差说:“想吃中原饭,会做么?”

  据悉姚家兄妹家在西南,做辣吃辣子的确一把好手。

  “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姚佩云挺着胸脯说:“我爹以前可是十里八乡掌席面的大厨,我家还开过几年饭铺子嘞,中原饭么,要得要得。”

  喝罢药闲坐不到两刻钟谢岍被推回炕上去躺着,姚佩云说要赶着下午这点光景出门去买些食材好做晚饭,炕烧得旺,谢岍沾着那热气就开始犯困,也不知道是否是方才吃下去的汤药起劲猛还是怎么着,谢岍眼皮一耷说睡就睡着了,连姚佩云究竟何时出门的都不知道。

  这对长年备战的谢营长来说既习以为常又有些不太正常,习以为常的是军伍之人说睡就睡说起就起,从熟睡状态到战斗状态不过一个翻身拔刀的时间,之所以又说不太正常,乃是谢岍这回睡的太沉,甚至朦胧间沉进了鲜少忆起的少小时候。

  娘修坤道,打有记忆起谢岍就跟着娘在山中道观生活,观里人和香客信徒们都特别待见这个唇红齿白满脸机灵的小道童,小重佛的日子过得那是相当潇洒自得,当然,除了上课和跪香,因为活泼好动喜欢舞刀弄棒的小道童她压根静不住。

  大约莫是八九岁时候,有一阵子娘身体不舒服,小重佛就整天跟着师父修行,师父年愈八十,是本派鼎字辈唯一尚在的老道,这天,师父终于受不下这个天意授予的宝贝小徒弟在课上闹腾,遂让年近花甲的大徒弟把小家伙带去找在上功夫课的二徒弟。

  观里有男道有女道,小重佛那位五十来岁的二师兄在带着一众学生上课,正巧教八卦棍,许多学生招数打不到位,来来回回显得疲惫,二师兄就把小小师弟拉出来让大家开眼界,活络活络氛围。

  师爷不亏待任何一个徒子徒孙,谢重佛读书这方面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拳脚功夫上诚然灵光的很,一段八卦棍舞下来那是虎虎生风,博得师侄师孙们阵阵喝彩,被男道士们举着抛高,被女道们捧着脸猛亲。

  好巧不巧,要死不活,一位随亲长来观里烧香的世家少年也看见了重佛舞棍,并强烈表示要和重佛比一场。

  谢重佛呐,从小生活在名声在外香火旺盛的道观里,见过的香客那是比偷吃过的贡果都多,一眼就看出来这位金玉加身的小公子不是个能被当众下面子输比赛的人,于是重佛小师弟当即棍子一丢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滚,边滚边哀嚎:“啊,肚子好疼啊,二师兄我忽然肚子好疼啊……”

  二师兄忙招呼众人把小师弟背去六师弟那里诊病,下台阶拐弯时候重佛眼角扫了那少年一下,心说小样,就你那外强中干的废柴样子,跟老子比拳脚,那还不揍得你夜里睡觉既做噩梦又尿床。

  道说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那大概是谢重佛的劫吧,躲在人迹罕至的道医六师兄院子里吃贡果玩木塔竟然也能被那要打架的少年找过来。

  被围起来勒令过招的重佛还是不想和人动手,于是一手拿着果子一手抱着木塔不怕丢脸地扯着嗓子哭起来,示弱么,哪怕是光打雷不下雨也行的,示弱的哭声没让那少年放弃,反而招出来在屋子里给小师弟抄医书的腿脚不便的六师兄。

  少年带来的人围着重佛推推搡搡,要小道童识相点别给脸不要脸,六师兄扒出条路挤进来把小师弟抱进怀里好言劝施主高抬贵手,哪曾想被六师兄扒拉一下的少年没站稳摔了个屁墩,于是怒从中来,直接吩咐手下:“竟然敢推我,把这个死瘸子给我往死里打!”

  家丁仆从一拥而上,六师兄蜷缩在地上,怀里紧紧护着小师弟,拳脚加身的声音不断响在重佛上方,沉沉闷闷,不多时,六师兄的血滴在重佛护着脑袋的手背上,顺着手流淌到重佛脸上,脖子里,粘粘的,热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那是谢重佛这辈子第一次杀人,八九岁的孩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就用六师兄亲手做的纯榫卯结构玩具木塔,扑身上去,只两下,砸凹了那富家少年的半边头骨,七窍出血,要他当场为六师兄偿了命。

  这少年是太守独孙。

  物证——砸死太守孙的耍货木塔,人证——太守孙仆奴丫鬟颠倒黑白指控重佛杀人在先,瘸腿道士死于道童连累,人证物证皆在,衙门一审而决,判谢重佛菜场斩首,行刑那日,六百道门负剑下山,时晴空万里,气爽秋高。

  午时三刻,阴云蔽日,斩首刀高高举起,刽子手用尽全力挥刀,大喊一声刀锋劈风而下,不忍看者别过脸去,千钧一发际只听“铛!”一声金属击响,雷霆万钧的弩//箭正正打上斩首刀刀身,刽子手被冲力带得偏刀,刀重重砍进道童身旁木台,刽子手扭伤腰肩膝腿扑通一声倒地不起。

  “何人胆敢闯刑场?!”捕快差役拔刀大吼,场面一时作乱,监斩官与坐在台子后面帐篷里的太守同时起身。

  脚下地面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震动,由远及近,随弩//箭之后是两队荷戈带刀的黑甲钢铁洪流般开路而来,鲜衣怒马的黑甲青年就这样出现在道童面前,谢重佛第一次见到同父异母的大哥谢斛。

  这件事有律法公道可言么?——没有。太守家丁殴打六师兄致死,小道士谢重佛反击中打死太守孙,受太守授意的衙门要谢重佛杀人偿命菜场斩首,小道士父亲是当朝六相之一的西台谢昶,谢重佛的谢,是博怀谢氏的谢。

  太守不是不知道那君山道观里住着惹不起的贵人,他的儿子为国捐躯只留孙子一颗独苗,他就是要装这个糊涂杀了谢重佛为孙儿报仇!

  失算,谢氏嫡长子竟先一步得到消息赶来救援,太守捶心而无声悲怆,他分明设下重重关卡阻挠,还没让报信的道士踏出州土半步,那谢斛竟还能率部及时赶来,太守后悔,悔自己非要顾及天下人口舌而走那个升堂审讯的流程,他该当场杀了谢重佛那小丫头片子的!

  太守急火攻心,一口黑血喷出,当场梗毙了性命……

  谢岍大口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梦里最后一幕是她看见的太守孙死时的模样,半边脑袋塌进去,双目圆瞪,满脸不可置信,到死都没反应过来竟然真的敢有人对他动手。

  “你怎么了?”坐在外间屋摘菜的姚佩云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看见谢岍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她倒来热水拧条热毛巾给谢岍擦脸,说:“做噩梦啦?”

  “……嗯。”谢岍只让她把热毛巾搭在自己脸上,仰着头,感觉一颗心呼咚呼咚跳个不停,仿佛只要她此时开口说话,心就能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

  姚佩云知道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心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堂哥有时也会在睡梦中大声哭泣,她小时候,投过军的爹爹也常常一个人关屋里不让家人打扰,见谢岍如此这般,她什么都没说,只把被子给谢岍往身上拢拢,到外面到了碗糙奶茶进来。

  接走毛巾递上奶茶,姚佩云说:“米粥还没熬好,你先喝点这个垫垫肚子,我今天早上刚熬的。”

  许是睡梦中焐了满身大汗的缘故,身体底子贼拉好的谢岍此刻看起来才算是真正有了几分伤患的虚弱,她摇一下头,没有喝奶茶,疲惫说:“麻烦给拿身干衣裤吧,我身上湿透了。”

  姚佩云放下奶茶顺手往谢岍身下的褥子上摸了摸,故意逗谢岍说:“睡前喝那一大碗汤药,你该不会是尿炕了吧?”

  “你才尿炕嘞,”谢岍把那只乱摸的手往外推,没发觉自己耳垂有些泛红:“赶紧给拿身衣裤嘛。”

  之前说姚佩云会照顾人,谢岍承认自己说错了,姚佩云乃是非常会照顾人,叫拿身干衣裤替换,这虎了吧唧的女子是连贴身的也给拿了一套来,谢岍的脸真是控制不住腾地红了个透。

  姚佩云把两套衣物往炕边一放,冲炕上裹着被子的人招招手,说:“过来,给你换。”

  谢岍脚趾头都在抓褥子,努力装镇定:“不用了,换个衣裤而已,我自己来吧。”

  姚佩云嘴角一扬:“自己换啊,你那两只手答应不?”

  谢岍点头如捣蒜:“答应,当然答应!”

  “那行你自己换,换完叫我。”姚佩云不是那没分寸的,逗罢人就撤,直奔屋子西边的厨房查看泡的豆子。

  谢岍摊着两只手叹气,这个姚七娘,模样看着怪可爱,却怎么感觉傻乎乎中透着虎啦吧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