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小阁老(上)【完结】>第三百章 坑爹

  华亭城东退思园,戏台上。

  徐阁老仍在戏台上,跟乐班子一起练《浣纱记》。

  今日唱的是第十六出‘探病’,庐山先生胡直也加入进来,扮了个丑角伯嚭。

  只听《剔银灯》的曲牌中,伯嚭油腔滑调的唱道:

  “笑君王仪容衰老。没来由将精神消耗。连宵搂着如花貌。籴的籴粜的要粜。而今看看瘦了。笑你鸡皮鼓能经几敲?”

  然后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念白道:“我伯嚭不是夸嘴,每夜有十数个妇人在身边。身子越有精神。主公就弄得这不济不济……”

  正要问候被胡子西施榨干了身子的吴王时,却见徐璠急匆匆走上了戏台。

  “我儿可算回来了。”徐阁老从旁候场,见他上来,轻声笑道:“快快为为父弄箫,别人都吹不出你那味道来。”

  “你们都下去。”都要完犊子了,徐璠哪还有心情吹箫?他黑着脸把乐班子撵走,只有胡直留了下来。

  “父亲,出大事了。”庐山先生是徐阶的智囊,不知参与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徐璠自然也不必避他。

  “又怎么了?”徐阁老闻言不悦,心说老夫享受个金色晚年,咋就这么难?

  ……

  “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逆子!”

  顿饭功夫后,万壑松风堂中,清晰传出徐阁老暴怒的声音。

  他从墙上拔出宝剑,就要砍向自己的小儿子。

  徐阶宦海浮沉大半生,经过了多少疾风恶浪?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惊怒交加过。

  胡直和徐璠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了一场人伦惨剧。

  什么?徐瑛为何不跑?他已经被打了八十杖,爬都爬不起来了。

  徐阶是真的动怒了,绝非演戏。若不是两人死死拦着,他真会杀了这毁他一生清名的孽障!

  “父亲,你就是杀了小弟弟,姓林的也活不过来了。”徐璠抱着老父的双腿,苦劝道:“还是想想如何过去这一劫吧。”

  “你也不是好东西!”回答他的却是徐阶反手一巴掌。“为什么不叮嘱那人,千万不要伤林润的性命?!”

  徐璠捂着脸低头认罪道:“是,儿子想当然了,忘了嘱咐这一句。”

  “你总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徐阶又想起自己是如何从云端跌落的,气得七窍生烟道:“老夫日后充军发配,都是被你们这些好儿子所赐!”

  “父亲,不至于此吧?”趴在地上的徐瑛吓得一哆嗦,老爹可是两朝首辅,要是都被充军发配的话,那自己还不得腰斩弃市?

  “怎么不至于此?巡抚总督不是杀不得,江南的督抚不知被砍了多少个!”徐阶冷笑连连道:“但都是先定其罪,以公器杀之,杀多少个都不打紧!可从没有不走程序,直接就暗杀掉的!一旦被揭出来,朝野谁敢替我们说话?!”

  “我们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是误杀来着……”徐瑛嘟囔道。

  “这话你跟谁说去?!”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又勾起徐阁老满腔的怒火。

  徐阶抓起几上的梅瓶,将它狠狠掼向徐瑛。胡直和徐璠看了看,感觉没生命危险,就没拦。

  总得让老头子把这个口气出去吧?不然憋出病来,徐家靠谁撑过这一关?

  惨叫声中,花瓶在徐瑛的脑袋上碎开,登时血流满面。

  徐璠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是谁开口谁挨揍,唯恐下一个花瓶朝自己掼来,他赶紧给庐山先生递个求救的眼神。

  “存斋公息怒,事情已然如此,你再生气也没用了。”胡直暗叹一声,只好开口劝解道:“咱们还是想想对策吧,总不能听之任之,等着水落石出吧?”

  “嗯……”徐阶也发作累了,便就坡下驴,在椅子上缓缓坐下。冷声问道:“都有谁知情?”

  “除了我兄弟,就只有郑元韶和那杀人的奴才。”徐璠忙答道:“那奴才已经料理掉了,如今就郑元韶一个了。”

  “先不要动郑元韶,免得人家拿他当饵钓鱼。”徐阶闭着眼,压着火气道:“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想弃车保帅都弃不了,要么全家一起过关,要么全家一起完蛋。”

  “唉。”徐璠狠狠剜一眼徐瑛,这畜生终于如愿以偿,把全家都拖下水了。

  “关口是得把案子办成失火。”胡直低声道:“存斋公估计朝廷会派谁来查办此案?”

  “谁来都不重要,都会按照失火去办的。”徐阶面无表情道:“堂堂应天巡抚遇害,不管是谋杀还是误杀,朝廷都丢不起那人。说得严重点,甚至会动摇朝廷的根基,所以无论是谁,都必须将此案办成失火。”

  “所以出了事,要先捂盖子。”胡直点头笑道:“古今概莫如是。”

  “那就好……”徐瑛小声庆幸。

  “好个屁!”徐阶狠狠啐一口道:“所谓结案只是用来敷衍朝野的障眼法,也让真正查案的人,有充足的时间一查到底,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父亲的意思是,真正查案的人,并非先来的钦差,而是后任的……”徐璠恍然道:“应天巡抚?”

  “嗯。”徐阶点点头道:“谁接任应天巡抚,谁就会秘密调查此案,这是朝廷惯有的流程,不管谁当家作主都一样。”

  “看来接任应天巡抚的人选,生死攸关了。”徐璠换换低声道。

  “不错。如果上的是高胡子的人,肯定会穷追猛打,找不到证据也会硬往我们身上靠的。”胡直拢须道:“所以无论如何,这位新上任的应天巡抚,必须是咱们的人,最好还是欠着存斋公恩情的人。”

  “这样的人不难找,父亲这些年为多少人平反,帮他们官复原职?”徐璠马上沉声道:“我看吴时来、邹应龙,都很合适嘛。”

  “你以为老夫还是首辅呢?”徐阶却冷哼一声道:“想让谁上让谁上?”

  “父亲,都什么时候了,还请勉为其难吧。”徐璠恭声苦劝。

  “是啊,存斋公,存亡之秋,不能再有顾忌了。”胡直也劝说。

  “爹……”徐瑛可怜巴巴的看着徐阶。

  “哎……”徐阶恹恹的闭上眼,无可奈何的点头道:“奉你们的命,老夫试试看吧。”

  第三百零一章 疯了

  江南医院后花园。

  赵昊正在跟张嵿说话,忽听病房中一阵骚动。

  马上便有人跑来禀报说,郑副使醒了!

  “哦?去看看!”赵昊闻言神情一振,此人乃林中丞之左膀右臂,身上更是疑点重重。

  从他的口中肯定能知道更多的内情。

  三人便快步来到那双人病房,分开挡在门口的众官员,往里一看却傻了眼。

  只见那一身蓝棉布病号服的郑元韶,披头散发的端坐在病床上,怒视着面前的蔡知府和牛佥事喝道:“大胆狂徒,见了朕为何不跪?”

  “观察,你不要命了。”牛佥事皱眉劝道:“称孤道寡是要掉脑袋的。”

  “观察太累了,还是喝点热水睡一觉吧。”蔡知府也劝道:“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什么,你敢要朕的脑袋?你要谋害朕?!”郑元韶却勃然大怒,朝门口喊道:“金甲卫士何在,把这两个狂徒拖出去犬决!”

  门口众官员是又震惊又想笑,一个个憋的神情怪异。

  “怎么,连你们也不听朕的话了吗?”郑元韶表情愈发扭曲,声音也愈加神经道:“小黄门何在,快让枢密使调兵进宫,把这些奸臣杀个一干二净!”

  “好么,还是宋朝的皇帝……”官员们小声议论道。

  赵昊暗骂一声,他喵的,不知道本公子姓赵啊?

  便排众而出,走到床边,看着明显不对劲的郑元韶问道:“怎么回事儿?”

  “哎,一醒过来就这样。”蔡国熙郁闷道:“非说自己是赵匡胤。”

  赵公子的脸更黑了,忍着想把郑元韶撵出院的念头,冷声道:“他疯了吗?”

  “反正是不正常了。”牛佥事叹气道:“把本官当成他的爱妃了,男女都分不清了。”

  “好好的人,怎么能就疯了?”蔡国熙满脸不解道:“之前一直挺正常的呀。”

  “昨晚看见林中丞的惨状,他就晕过去了。”牛佥事指了指脑袋道:“是不是受刺激过度,这里不正常了?”

  “正不正常不是我们说了算。”赵昊却持怀疑态度,沉声道:“请两位院长来瞧瞧。”

  ……

  不一会儿,万密斋和李时珍来了,两人先给诊了脉,看了舌苔。然后又是给他扎针,又是给他艾灸,好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

  “他没水银中毒吧?”赵昊想起小寡妇……的小叔子,先排除一下。

  “没有。”万密斋断然摇头道:“郑观察舌质紫暗、脉象弦涩,气滞血瘀、心神不宁。故而行为紊乱、幻觉妄想,此乃所谓‘癫狂’也。”

  “先开几服药吃吃看吧。”李时珍便把手抄进口袋,朝赵昊递个眼色。

  赵公子便跟着两位院长出了病房,周遭没了旁人,万密斋才低声道:“这个病人有些蹊跷。舌质脉象不假,心神不宁定然有之,但怕是还没到幻觉妄想的程度。”

  “不错。但是癫狂症最难诊断,我们也不敢断言他没病。不然孙膑、司马懿还有成祖皇帝,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但李时珍这话里话外的倾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就没有法子验一验吗?”赵昊尤不死心。

  “只要他意志坚定,什么法子都验不出真假来。”万密斋叹气道:“就算通过他日常的睡眠、饮食、待人接物,发现他真的装疯卖傻,也给不出让人信服的诊断。”

  赵昊点点头,明白两位院长都倾向于,郑元韶的病发的蹊跷。

  他却笑了,只是笑容有些瘆人。

  “这个病人就交给我了,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懂精神病?”

  “真的?”万密斋狐疑的看着赵昊。

  “嗯。”赵昊活动下手脚道:“我会很快帮他痊愈的。”

  “你可别搞出人命来……”李时珍提醒赵昊。

  “你们行医半辈子,没治死过人吗?”赵公子提出了一记灵魂拷问。

  “没有。”李大夫也很能杠。

  “老夫也没有,”万密斋要比李时珍严谨点儿。“本身病得要死的除外。”

  赵昊无语的翻翻眼皮道:“所以你们是神医,但我不是。”

  ……

  病房里,蔡国熙和牛佥事正对着郑元韶发愁,一把手重伤昏迷还不够,二把手居然也疯了。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蔡国熙还好,纯属职业性操心,牛佥事就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因为郑元韶这一疯,他这个三把手就要被朝廷拿来顶缸了。

  ‘要不本官也疯一疯?’就在牛佥事认真思索此举可行性时,便见病房门开了。

  四名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露着护心毛的护士,推着辆担架车,跟在赵公子身后进来病房。

  目前江南医院的护士都是男的,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赵公子倒是希望能改变这一局面,可惜还任重而道远。

  “这是要作甚?”蔡国熙问道。

  “给郑观察换到精神科病房,进行专业治疗。”赵公子一本正经道。

  “哦,是吗?”牛佥事闻言一喜道:“这癫症可治?”

  “那当然。”赵昊一脸自豪道:“这里可是江南医院。”

  “谢天谢地那太好了。”牛佥事大松口气道:“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郑观察治好,这样对上对下对中丞,都有个交代!”

  主要是就不用他背锅了。

  见牛佥事首肯,赵昊使个眼色,四名孔武有力的护士便上前,要将到呆若木鸡的郑元韶抬上担架床。

  “你们放开朕,朕哪也不去!”郑元韶拼命挣扎起来,可就他那枯瘦如柴的小身板,哪能抵得过满身的大汉。

  长着护心毛的护士们将他死死按在担架床上,用绳子一圈圈捆上。

  手脚不能动弹,郑元韶便高喊起来:“你们要带朕去哪里?朕不要离开皇宫!”

  赵公子实在听不下去,拿起团纱布便塞到他嘴里。然后对目瞪口呆的两位大人解释道:

  “这是为了防止他咬到舌头。”

  “哦,有道理。”蔡国熙和牛佥事恍然,原来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便一起抱拳道:“拜托了!”

  “放心吧,我会尽力的!”赵公子也抱下拳,一挥手。

  四名护士便推着满脸绝望、呜呜直叫的郑元韶出了病房。

  “江南医院果然名不虚传。”蔡国熙不由赞道:“就没有他们治不了的病。”

  “呵呵,是啊……”牛佥事打消了也疯一疯的念头。

  第三百零二章 药到病除

  担架车很快出了病房,耀眼的夕阳刺得郑元韶睁不开眼。

  等他恢复视觉,便见自己已经来到医院西北角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门口。

  被推进去前,他扫见那门上写着‘解剖室’三个字。

  进去之后,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这才看见屋里摆着几张板床,床上盖着沾血的白布,白布下皆是人体的轮廓,还滴滴答答滴着血。

  “呜呜呜……”郑元韶发出惊恐的叫声。

  四名护士毫不理会,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然后呈太字型绑在旁边一张造型奇怪、结实异常的床上。

  只见赵公子戴上大口罩,一边缓缓往手上套胶皮手套,一边对他笑道:

  “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货,你要是不装疯,本公子还不敢动四品大员一指头。”

  说着赵昊揶揄一笑道:“可你现在是个疯子,本公子藉由治疗之名,便可以随意炮制你,以偿我多年夙愿了。”

  “呜呜……”郑元韶愈加惊恐,想要挣扎却动都动不了。

  “哦对了,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赵昊戴好了手套,便将他嘴里的纱布团扯出来。

  郑元韶立马大喊大叫道:“你们要弑君吗?放开朕,快放开朕!”

  “你只管尽情的叫吧,叫的越大声,本公子就越兴奋。”赵昊狞笑一声,打开一口木箱,向郑元韶展示里头几十把明晃晃的解剖刀。

  “本公子的夙愿是什么呢?我一直有个遗憾,之前解剖的都是死人,还没试着直接解剖活人呢。”

  粉雕玉琢的少年郎,锋利的让人心寒的柳叶刀,还有那吓死人不偿命的语调,交织营造出一种让人害怕到骨头里的恐惧。

  “好好享受接下来的时光吧,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因为你将由此名垂青史。”赵昊歪头眯眼笑道:“怎么,看你好像不信啊?你当我华夏医者用了五百年的《区希范五脏图》是怎么来的?”

  “那是宋仁宗时,一个叫区希范叛乱分子被生擒后,太守命令将他的五脏剖开,并让画师现场临摹,绘制一副五脏图,因此名曰《区希范五脏图》。”

  “为什么要用活人呢?是因为担心人死后五脏会不会移位。”赵昊拿起一把锋利的尖头刀,在郑元韶身上比划起来,声音狂热而变态地问道:

  “《郑元韶全身解剖图》,这名字弔不弔?”

  郑元韶吓得浑身直打颤,他感觉自己吓尿了……是真尿了那种。

  “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的每根骨头,每一片肉的,毕竟能解剖活人的机会,这辈子可能都遇不上第二回了。”赵公子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解剖刀在他的手腕一划,郑元韶只觉手腕剧痛了一下,登时嗷嗷叫起来。

  赵昊将沾血的解剖刀,在他脸上正反面蹭干净。“别大呼小叫的,只不过划开你手腕的血管而已。”

  “你,要对……朕干什么?”郑元韶吐出的每个音节,都浸着无尽的恐惧。

  “这还不懂吗?没见过杀人,也见过杀猪吧?”赵昊笑着解释道:“得先放干净血才好开膛破肚嘛。不然一刀下去,喷的到处都是,多不体面。”

  郑元韶闻言只觉手腕处一片温热,还的滴答滴答的流血声。顿觉生命也在随之流逝。

  不由惊恐道:“不不,朕不要死。”

  “不用担心,没那么快死的,本公子还要询问你的感受呢。”赵昊笑着拿起个茶铲状的锋利器具道:“咱们也别闲着,我先给你摘个眼球下来,让你瞧瞧是啥模样。”

  说着他便将那明晃晃的小铲子,慢慢的压在他的眼眶上,然后缓慢而坚定的朝里剜去。

  郑观察又惊又痛,狂呼乱叫。“妈呀,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只听噗嗤一声,郑观察左眼一阵锥心剧痛,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半边脸上血流不止。

  赵昊手中便多了个血淋淋的眼球,给他展示道:“瞧瞧,没想到自己的眼这么大吧?”

  “啊,魔鬼!”郑元韶惊恐万状的尖叫起来。

  虽然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下地狱,却从没想过自己活着就会遭受地狱中的酷刑啊!

  “来,这次是右眼。”赵昊又将那滴血的铲子,顶住了他另一个眼眶。

  郑元韶声嘶力竭的嚎叫起来。

  “救命啊!”

  ……

  那嚎叫声传得老远,甚至透过花园传到了病房中。

  官员们听得面面相觑。

  “这好像是郑观察的声音……”

  “叫得这么大声,看来这疯病真不轻啊。”

  “哎,之前我还怀疑他装疯,真是太不应该了。”

  牛佥事背着手立在回廊中,透过窗户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默默的真诚祈祷道:

  “观察,一定要挺住,等你好起来呦!”

  实验室中。

  万密斋和李时珍也听到了那不似人声的嚎叫。

  “真下的去手啊。”万院长摇头叹气。

  “这法子,我看行。”李时珍随口应一声。“八成药到病除。”

  说完,两人便专心致志的对着显微镜,搞起研究来。

  ……

  解剖室。

  赵昊却又中途收手道:“险些忘了,把你两只眼都挖了,你怎么看自己的器官啊?”

  “那就留一只眼,让你看看自己的耳朵什么样吧。”赵昊便揪住郑元韶左耳,用刀搁起来。

  郑元韶彻底崩溃了。

  耳朵传来的剧痛还在其次,关键是那极度的恐惧啊!他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别别,我没疯,快住手!”

  “哎呀。”赵昊惊呼一声,手里已经半片血淋淋的耳朵。“不好意思,没收住。”

  “恶魔,你快放了我!我乃苏松兵备副使,堂堂四品大员!”

  “咦,你不是宋太祖吗?”赵昊眨眨眼,将那半边耳朵与眼球并排放好。

  “我,我那是有原因的……”郑元韶大口喘着粗气。

  “说说看。”赵昊说着低头看看道:“奉劝你快点儿,不然血流光了可别怨我。”

  “你快给我止血,我说我说!”郑元韶涕泪横流的央求道:“我全都说还不行吗?”

  他本来天真的以为暴露身份比死亡还可怕,然而当他被迫细细品味走向死亡的过程时。

  才知道比起死亡来,什么他妈都是浮云……

  第三百零三章 爷爷的教诲

  解剖室里,郑元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只听他呜咽道:“中丞倒下那一刻,我吓懵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人让我干啥我干啥。”

  “直到后来,看到冯千户把中丞救出来,我才一下子清醒了。知道自己这下完蛋了,朝廷不会放过我,徐家也会杀我灭口。后来听说中丞还活着,我直接就吓晕了。”

  “等我醒过来,屋里除了昏迷的冯千户没别人,我想了好久好久,只有学古人装疯卖傻,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了。”郑元韶抽泣道:

  “没想到他们只是运气好,没碰上你这样的魔鬼。”

  “哈哈哈哈。”赵昊放声大笑起来道:“就你这种胆小的鼠辈,也敢跟那些大毅力者相提并论?!”

  说着他抹一把郑元韶的左眼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郑元韶的左眼居然重见光明了!

  “这这……”郑元韶懵了。

  “哈哈哈,本公子小孩子家家的,怎么会真挖人家的眼呢?刚才给你看的是羊眼睛。”赵昊向郑元韶展示,从他眼眶揭下的红色膏状物道:“这是山茱萸膏,粘在眼上的滋味很销魂吧?”

  “啊?”郑元韶傻眼了,结结巴巴问道:“难道我手腕上也是?”

  “不错。”赵昊笑着摆摆手,示意护士放开他。

  郑元韶一恢复自由,马上去看自己的手腕,见上头果然贴了片红色的膏药。

  将膏药揭开,腕上倒真有个细细的伤口,却早已止血了。

  而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依然还在。

  郑元韶四下一看,原来只是根竹管,单纯的滴水而已。

  他登时涌起一股被愚弄的怒意,喝道:“那耳朵呢?是猪耳朵吗?”

  “呃,那倒不是。”赵昊指了指他仍在流血的面颊道:“都说过了,一失手,给你割下来了。”

  “啊!”郑元韶伸手一摸左边脑袋,只觉一阵剧痛,果然少了大半的耳廓……

  “你这个变态……”他指着赵昊大骂。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背便被一柄柳叶刀刺穿。

  然后赵昊将那柄刀往解剖床上猛地一戳。

  郑元韶便惨叫着随赵昊的动作转动身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解剖刀钉在解剖床上。

  登时鲜血崩流。

  “行了,别嚎丧了。”赵昊又拿起那柄带血的小铲,冷冷道:“赶紧签字画押吧,不然这次就来真的了。”

  负责笔录的护士赶紧将一张供状奉上,郑元韶已经被赵昊彻底击溃了意志,行尸走肉般在上头签上名,按了手印。

  “给他治伤。”赵昊将沾了鲜血的杜仲胶手套摘下,然后掀开一块带血的白布,原来床上躺的是医学生用来认穴的木人。

  “怂货。”赵公子轻蔑的哼一声,将郑元韶最后一丝尊严,也彻底抹去。

  “我真是个废物,真是个胆小鬼……”郑元韶完全呆滞了,彻底陷入自我否定,自我贬低之中。

  完全没想想,这十分合用的解剖床,还有那琳琅满目的解剖工具,是能临时准备出来的吗?

  ……

  小澞河码头,科学号舱室中灯光明亮。

  赵立本带着副玳瑁老花镜,在仔细看郑元韶的供状。

  他一边看,一边摇头不已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哎,林润还是年轻了,他应该装醉到底的。等郑元韶离开后,再把护卫叫进来不就结了吗?这么短的时间,姓郑的能跑出行辕吗?还不一样瓮中捉鳖?”

  “中丞是个讲规矩的人,以为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守规矩。”赵昊黯然一叹,恨声道:“谁能料到,徐家会如此丧心病狂?”

  “唉,说这些都没用了。”赵立本摘下眼镜,沉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赵昊咬牙切齿道:“这笔血债,我要让徐家十倍奉还!”

  “单凭这张供状可不够。”赵立本摇摇头道。

  “我也没打算凭这张纸,就扳倒徐家。那样太便宜他们了。”赵昊恨声道:

  “我要把他们拥有的全部夺走,要将他们倚仗的全部废除,要将他们珍视的全部毁掉!要让他们从云端跌落粪池,沦为人人唾弃的可怜虫!”

  “不这样,不足以儆效尤!不足以震慑那些肆无忌惮的豪势之家!”赵昊斩钉截铁道:“也难平我心头之恨!”

  赵立本不动声色听赵昊宣泄完,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抚摸着孙儿的头顶。

  直到赵昊僵硬的身体重重渐渐没那么紧绷了,他才缓缓问道:

  “乖孙,你很自责?”

  “……”赵昊沉默片刻,方点点头,哽咽道:“不是我把梅川一夫给林中丞,提醒他的查上海万源号。他就不会去上海,更不会遭此一劫了。”

  “你能料到他的副手,会突然被徐家拿下吗?”赵立本轻声问道:“你能预料到有人会丧心病狂到,连巡抚都敢杀吗?”

  赵昊摇摇头。

  “所以嘛,我们人是没法每一次都算无遗策。”赵立本轻抚着孙儿的后背,罕见的柔声道:

  “人生啊,就是不断出现我们无法预料的局面。所以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后,该如何去面对,才是最重要的。”

  “该如何去面对……”赵昊喃喃重复一句。

  “不要被仇恨、愤怒、痛苦之类的情绪,左右你的判断,那只会蒙蔽你的眼睛。”赵立本语重心长道:“要想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把那些不良情绪转变为前进的动力。”

  “冷静……”赵昊轻声道。

  “对,冷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赵立本正色道:“不管你是要为林润报仇,还是要收拾徐家,冷静都是必须的。”

  “通过这次的事情,你应该充分意识到,要对付的敌人有多凶残了。”赵立本淡淡道:“如果按照你制定的宏伟蓝图走下去,将来还会遭遇到更凶残的对手,会有更多让你愤怒的事情。”

  “如果你学不会保持冷静,早晚也会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赵立本语重心长道:“那样你就永远也成不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了。”

  “是,爷爷。”赵昊恭声受教。

  回想今日的行为,他不禁后背发凉。他那颗因为自责和愧疚而怒火中烧的心,终于在赵立本的谆谆教诲下,渐渐冷静了下来。

  第三百零四章 人选

  科学号上。

  待赵昊冷静下来,赵立本方为他分解道:

  “此案必是钦案,我们只能提供证据,但如何差查办此案,最后怎么定罪,却只有负责查案的官员说了算。”

  “不过眼下谁查此案都不重要,反正不管是谁,都不会第二个结果。”赵立本与徐阶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道:

  “短时间内,朝廷不会大开杀戒,而会息事宁人。”

  “哦?”赵昊一时没转过弯来。“为何?”

  “道理很简单,朝廷需要体面、需要秩序,所以堂堂巡抚可以病死、可以意外死、可以下狱死,唯独不能被谋害死。否则四维不张,纲纪崩坏,国乃灭亡。”赵立本沉声答道。

  “嗯。”赵昊明白了。确实,封疆大吏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了,那国家对地方的统治也就彻底崩溃了。

  古往今来,任何政权都不会允许这样恶劣的事件发生。

  如果发生了,也只能想办法让人相信没发生。

  “但基于同样道理,不管花费多长时间,付出多少精力,都要让凶手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否则如何杜绝效尤?”赵立本沉声说道:

  “显然,钦差的权力和任期并不匹配,由继任巡抚来办此案才最合适。”赵立本揶揄一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徐阁老不会不明白,想必他已经行动起来,想要上一个有利于徐家的应天巡抚了。”

  “他休想!”赵昊冷哼一声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哦?”赵立本瞥一眼孙儿,笑问道:“乖孙这是要和徐阁老掰掰手腕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赵公子语气平淡中带着豪气道:“廷议我爹的罪状时,就较量过了。”

  “不一样的。”赵立本提醒他道:“那一次是天时地利人和,做不得数。”

  赵昊却一脸笃定道:“徐阶在任上赢不了我,退了之后更别想!”

  “好!有魄力!”赵立本端详他片刻,忽然拊掌笑道:“不愧是我赵立本的孙子,既然你有信心,爷爷就全力支持你!要是能在这场较量中取胜,接下来自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了!”

  说完他给赵昊讲解道:“任命巡抚这一级别的官员,是要先由吏部提出若干,再经廷推确定两到三人,排在首位者为正选、次者陪选、再者末选,最后呈送御前点选。”

  “但通常皇上是没得选的,只能点正选。倘若对正选不满意,宁肯下旨重推也不能点次选,更不能点末选。不然,官员被选中了也不敢接旨,那会被同僚排挤针对,视为没有骨气的佞臣的。”

  “所谓‘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大臣不得众望者亦不得官位。”赵立本端起茶盏淡淡道:“但凡中旨特简上位者,没有一个能长久的。”

  赵昊闻言不禁脸色一变道:“孙儿的官衔,好像也是特简。”

  “噗……”赵立本险些一口茶喷他一眼。“老子说的是三品以上高官,跟你个八品芝麻绿豆官有何干?”

  “现在是从七品……”赵公子小声纠正道:“比绿豆大点儿。”

  “那就是红豆。”赵立本白他一眼道:“看看,老子忘了说到哪了……”

  “说到廷推是由吏部初选若干人,再由公卿共推正选。”赵昊忙小声提醒道。

  “对,所以说,关口有两个,要让你中意的人选上去吏部的名单,这个不难,老夫就能帮你办到。”

  “不劳爷爷费心,杨天官还等着我给他修正太铁路呢。”赵昊笑笑道:“何况,那位不用我帮忙,也肯定会入围的。”

  “谁?”赵立本一愣。

  “斩妖除魔,唯倚天神剑尔。”赵昊神情一肃。

  “海刚峰啊。”赵立本恍然道:“他若能巡抚应天,自然再好不过。听说今年廷推了督抚侍郎等七八个位子,每次他都在候选之列,但每次都是陪选,总也无法成为正选。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估计是凶名太盛吧。”赵昊不禁苦笑。

  “可不就是嘛,海阎王过处官不聊生、士绅瑟瑟啊。”赵立本笑道:“每每吏部将他放进一地巡抚名单,马上该地的士绅官员便一起努力,避免他成为正选。江南豪势之家又岂会坐以待毙?”

  “要的就是这效果。”赵昊冷声道:“他们实在太过肆无忌惮,不好好收拾收拾,什么都干不成!”

  赵昊顿一下,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还是先去趟南京,当面问问他的意思再说。”

  “嗯,应该的。”赵立本深以为然道:“那爷爷我也跟你一起去趟南京,在那里才好搞事情。”

  “稍等两天吧,我还有件事要做。”赵昊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之前光顾着生气,忘记了还有个法子,说不定能帮上林中丞。”

  “唔,那我明天先去给你打个前站。”赵立本知道自己孙子又想出什么鬼名堂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当天夜里,赵昊将自己了解到的案情,原原本本写成密信。连同郑元韶那张供状一起装进牛皮纸信封中。

  马秘书将蓝色条状的火漆在灯台引燃,于熔成稠状瞬间滴注于封口处。

  然后举起信封轻轻吹气,待其将要凝固时,便搁在赵昊面前,柔声道:“公子用印吧。”

  “嗯。”赵昊点点头,便从袖中取出那枚银章,稳稳钤印与火漆之上。

  马姐姐便信封装入匣中,拿出去递给护卫送走。然后转回舱室对赵昊道:

  “公子,夜深了,就寝吧。”

  “今晚不睡了。”赵昊伸个懒腰,拿起桌上的一个黄铜圆盒,打开盖子看了看表,见时针和分针重合于十二点的位置。

  是的,这是一块钟表。

  准确的说,是有时针、有分针的怀表。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一百年前泰西就已经有怀表了。

  赵昊这块是江雪迎送给他的,都是她家库房里的存货,着实有些年头了。

  当然,比起赵昊印象中,那些小巧精致的小玩意儿,这块怀表没有玻璃表盖,而且大了不止三圈。

  挂在脖子上嫌沉,揣到胸口鼓鼓囊囊,总让赵公子想起于谦儿的表。

  因此他并不会随身携带,只放在桌上看个时间用。

  搁下那大怀表,赵昊喝一口浓茶,抖擞精神道:

  “拿绘图工具来,本公子要连夜设计个小玩意儿。”

  第三百零五章 电

  天光放亮,阵阵欢笑声响彻小澞河,那是去昆南上工的民夫们,乘船经过医院码头。

  经过大半年持续不断的奋战,昆山百姓非但没有露出疲态,反而士气愈发高涨,在上工时一路歌声不断,打心眼往外都透着高兴。

  在他们干劲十足的努力下,刚进十月,昆南的全民防疫运动便进入了尾声。大量的民夫转入三期水利工程的筹备工作,昆山县冬季会战已经悄然拉开帷幕……

  巡抚重伤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老百姓们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只知道昨天江南医院忽然停诊一天,让好些挂了号的患者失望而归。

  百姓们对此猜测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满身傲骨的江南医院不得不停业以待。

  直到他们看见码头上,那几艘插着巡抚衙门、知府衙门、上海县等各类旗号的官船时,终于得出了自以为靠谱的结论——原来是当官的来集体看病了。

  “呸,这些狗官,就知道骚扰我们昆山!”百姓们愤愤指点着那些官船,不爽他们用特权占用江南医院。

  但他们看见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的科学号,也停在码头上时,骂声才戛然而止。

  这么早,衙内八成还在船上睡觉呢,可不能影响他长身体……

  ……

  科学号上。

  巧巧悄悄推开主卧舱门。

  便见赵昊和马湘兰头靠着头,趴在桌上睡的正香。

  满地废纸团,诉说着两人昨晚的辛苦。

  巧巧看的又心疼又有些遗憾,谁让自己熬不了夜,上半夜就睡了呢。

  不然也可以像马姐姐这样,名正言顺和公子一起睡了。

  喂,脸都贴到一起了!

  巧巧便伸出手,想要将两人的脑袋推远点。

  却见马湘兰伸个懒腰坐直了身子。

  “啊,怎么睡着了?”

  然后她在巧巧狐疑的注视下,理了理略显散乱的云鬓,自然而然的起身,轻轻揉着赵昊的肩膀道:

  “公子,去床上睡吧。”

  看到她坦然的样子,巧巧不禁暗暗自责,我怎么会把马姐姐往狐媚子想呢,真是太不应该了。

  要好好反省。

  ……

  可惜赵公子到底也没捞着上床。

  巧巧刚伺候着他洗了把脸,正哄着他怎么也得吃早餐呢,赵士祯和张鉴来了。

  “师父,发生什么事儿了?”两人是昨天晚上接到禧娃通知的,说赵昊有急事要他们赶紧回来。

  他俩四更天就离了西山岛,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会儿赶到了。

  一看到他俩,赵昊也就不困了,让巧巧给俩弟子盛上饭。边吃边聊道:

  “林中丞遭遇火灾,至今昏迷不醒。我们科学门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可是师父,我们又不会治病。”张鉴喝一口味道鲜美的虾粥,小声道。

  “医学的发展已经到瓶颈,再想突破就要仰仗科学的发展了。”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今天我们就要尝试着做一件划时代的事情。”

  “什么事?”两个弟子登时四眼放光。

  “制造氧气。”赵昊沉声说道:“目前威胁林中丞生命的是烟毒入脑,这个病在科学上怎么讲?”

  “一氧化碳中毒。”这是《自然小识》中的知识点,两个大触弟子自然张口就来。

  “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结合后,使血红蛋白失去了输氧功能,造成机体缺氧,会损害人的脑组织。”

  “所以这时候应该输氧治疗。”只听赵老师说道。

  “输氧?”张鉴不解问道:“空气中不是到处都有氧气吗?”

  他们在北京科普展览厅做过测定空气成分试验,知道空气是由多种气体组成的,甚至知道氧气占空气总量的五分之一左右。

  “对治疗病人来说,空气中含氧量还是太低了。”便听赵老师悍然宣称道:“所以我们要提取纯氧!”

  “从哪里提取?”两个弟子异口同声问道。

  “这里。”赵昊说着,端起桌上的水晶杯,倒出一些清水来。

  “水分子由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组合而成,通过电解可以得到氧气和氢气!”赵老师揭开了谜底。

  “电解?”两个弟子又问道:“是用电分解吗?”

  《自然小识》中,当然也介绍过最基础的电学知识了。

  诸如闪电、静电,以及电和磁的关系都有涉猎。

  “不错。”赵公子点点头。

  “是利用金属线圈在磁场中转动来发电吗?”赵士祯紧接着问道。

  “呃,是的……”赵公子嘴角抽动一下,漏出几滴牛奶。

  “那请问师父,如何区分氢气和氧气呢?”张鉴问道。

  “正极析出氧气,负极析出氢气。”赵公子答道。

  “那这样就简单了。”张鉴和赵士祯相视一笑,后者道:“将两根竹管插入水中,一根扣在正极上,一根扣在负极上,再将猪尿泡连在竹管另一端。”

  “既然水里的氢原子比氧原子多一倍,收集气体快的就是氢气,慢的就是氧气。”前者便又一脸认真地问道:“对吧师父?”

  “可以这么说……”赵公子咂咂嘴,收一帮天才弟子的苦恼,说出来谁明白?

  一点就透,一说就会,还特能抢答、举一反三,让老师总感觉自己的智力在被无情的碾压。

  哎,真无奈……

  赵公子只得尽力维系师道尊严道:“电解产生的氢气,体积是氧气的两倍。”

  “那我们岂不可以做氢气球了?”两个弟子彻底兴奋起来:“还可以合成氨,制备盐酸!”

  “停停停。”赵老师目瞪口呆道:“你们这是从哪学的?”

  “老师不是给我们发过《初等化学》的教材吗?”

  “是啊,那么简单的东西,老师肯定不会浪费时间讲解的,所以我们就自学了。”两位发明家如是答道。

  “还做过好几个试验呢……”

  “我叫你们狂!我叫你们狂!”赵公子可算逮到机会泄愤了……哦不,是教训无知的弟子了。

  “为师让你们没事儿看看,让你们做实验了吗?”他敲鼓似的,拿筷子狠狠敲了两人的脑袋,骂道:“知道不知道,化学有多危险?知不知道弄不好就丢了小命!”

  “我们错了,师父……”两个弟子赶紧乖乖认错。

  赵公子这才搁下筷子。

  他喵的,舒坦了。

  第三百零六章 电解

  用过早饭后,三人转战书桌。赵公子对着昨晚连夜赶制的设计图,向两个弟子讲解设计原理。

  其实设计结构弟子们早已成竹在胸,赵公子能做的不过是提醒他们一些的设计要点,避免走弯路罢了。

  譬如水里最好加入适量电解质来,以增强水的导电性,加快反应速度。

  譬如插入水中的反应棒最好是惰性电极,比如碳棒,而不要用金属棒。因为电解是很强的氧化还原反应,金属会参与反应的。

  以及碳棒最好做成钩状,这样可以方便竹筒集气……

  在听完师父介绍的要点后,赵士祯和张鉴两人用了一个时辰,将草图分解为零件图,并给出了每个零件的规格。

  看着面前近似标准化作图的一摞图纸,赵公子不禁暗暗叹息,也许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差距吧。

  他愈发下定决心,日后尽量点到为止,藏拙方能守愚啊。

  头可断、血可流,赵老师的光辉形象不能丢呀!

  ……

  赵公子昨晚就让人去县里收集相应的材料。

  所幸需要的材料并不稀罕,等他们完成图纸时,禧娃便来禀报说,东西都凑齐了。

  他们便带着图纸和材料转战江南医院,霸占了一间医学实验室。

  首先第一步是制作漆包线,有了漆包线才能绕制线圈,产生电磁效应。

  漆包线由导线和绝缘层组成。

  一般导线都是铜的,不过赵公子一时间找不到那么细的铜丝。

  不过好在大明的高档刺绣中,大量采用了金银线织物。因此哪怕昆山也有专门制作金银线的店铺,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应有尽有。

  赵公子最后选用的是银线,因为银的导电性最好哇,才不是他舍不得用金线呢。

  至于绝缘层,就要麻烦一些了,赵公子还没点亮树脂材料的科技树,只能采用最古早的油性漆包线……就是在导线上反复刷桐油。

  不过这样耐磨性太差,不能直接用于绕组,还得用上好的细棉纱包绕层。

  当年法拉第用的就是这种。

  这可是个精细活,别说赵公子了,就连有双巧手的两位发明家,一上来也干不利索。

  好在有外科圣手李沦溟在,李主任的一双手,可真是比绣娘还要巧三分。

  只见他从线圈中抽出纤细的银线,淬火烤软,然后用比牙刷还小的细毛刷,仔细的给银线刷上桐油漆。

  然后将刷好漆的银线,放在盖着厚布的铜制烤火盘上慢慢烘干。

  烘干之后,再刷一遍桐油,再烘干。如是三次,便可以缠绕棉纱了。

  ……

  那厢间,两位发明家也没闲着。

  张鉴按照图纸,在制作一个木盒子,还有个方形木框。

  赵士祯则拆了几根铅錾的笔芯,与竹丝炭一起捣碎、过筛,然后以适量鱼鳔胶为粘合剂,制成弯曲雨伞柄状的棒坯。

  烘干后再入锅炉中,经过长时间高温炙烤,形成一种类似陶瓷的质感,便合用了。

  幸好医院有带风箱的锅炉房,否则还真不好搞。

  ……

  下午时,漆包线制作完成。

  李沦溟在赵公子的指挥下,将导线均匀的缠绕在那个方形木框的外面,每一匝都缠的十分紧密。

  赵昊从他手中接过木框,满意的点头道:“艺术品一样,李主任真是好手艺。”

  “靠这个东西就能发出电来?”李沦溟一脸难以置信。他总觉着那是雷公电母才能办到的事。

  也就是已经带来好多奇迹的赵公子,换个人跟他说,能用这堆简陋的东西发出电来,他指定是要骂娘的。

  “这就给你开开眼!”赵昊吩咐一声,张鉴便捧着个木盒,摆在了桌上。

  李沦溟只见那木盒中,穿着一根带有摇把的铁轴,铁轴上还绑着一块镇纸大小的石头。

  这当然不是最好的设计,而是制作起来最简单的验证设计。

  时间就是生命啊。

  张鉴接过木框放入箱中。

  啪的一声,便严丝合缝卡在了木箱内壁预留的凹口处……这年代发明家的手艺,就是他喵的棒。

  没手艺也成不了发明家啊。

  接着他又端起一碗猪油,用毛刷往铁轴和木孔处刷了一层油来润滑。

  同时,赵士祯从木框两头预留的小孔中,引出银线的两头,将其缠在两根筷子粗的碳棒上。

  “拉上窗帘!”赵公子吩咐一声,戴上了厚厚的杜仲胶手套,心激动的怦怦直跳。暗道老子还没造出蒸汽机,倒是先搞出发电机了。

  “摇起来!”赵昊高声下令。

  赵士祯也戴着手套,缓慢的转动铁轴的摇把,铁轴上绑着的石头,便缓缓转动起来。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昏暗的房间中,赵昊一手擎起一根碳棒,将其缓慢靠近。

  所有人瞪大眼,屏住呼吸,不知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就在两根碳棒碰到一起时,忽然两个棒尖之间,打出了一道蓝色的电火花,将在场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成功了!”赵士祯和张鉴欢呼起来。

  但两人也没太过激动。因为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一道电弧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闪电!”李沦溟却一下就跪在地上,震惊到无以复加:“公子竟然真的造出闪电了!”

  说着他竟朝赵昊顶礼膜拜起来:“怪不得公子如此神异,原来是雷公下凡啊!”

  “我还电母呢,快起来,别丢人现眼。”赵昊翻翻白眼,不跟他计较。

  因为此刻赵公子心情好极了,世界上第一台直流发电机,在他手上诞生了。

  对不起了,小法同志。以后电容单位就是‘赵’了……

  呃,好难听,算了以后再说吧。

  ……

  测试手摇发电机工作正常后,赵公子趁热打铁,让护卫拉开窗帘,抬来一口水缸。

  缸中盛着温热的开水,赵公子带上口罩,在一旁指挥。

  张鉴往里面谨慎的添加芒硝,赵士祯用木棍缓慢搅动着。

  等到水里渐渐出现沉淀,水温完全冷却后,将水舀入瓷盆中。

  又将两根碳棒固定在一根细木板上,大头朝下送入盆中,就像钓鱼一样。

  然后将两根竹管套在两个碳钩上,竹管另一头则各套一个猪尿泡,用绳子系紧。

  当摇动发电机的摇柄后,竹筒中渐渐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那两个瘪瘪的猪尿泡便缓缓的充盈起来。

  其中左边一个明显充气快了一些,而且产生了相当的升力,猪尿泡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师徒三人开心的笑了,他们知道电解也成功了。

  第三百零七章 运命

  差不多一个时辰,另一个猪尿泡终于充满了气。

  将其中的气体喷一些到取灯儿上,火光骤然明亮,确实是氧气。

  至于氢气,赵公子根本没有勇气这样验证,直接让弟子到室外放掉拉到。

  只是这样制氧的效率太低了,一个时辰才能充满一个足球大小的尿泡,实在是不够看。

  好在赵公子财大气粗,不计成本,马上召集工匠,连夜赶制出十台制氧机,而且是升级版的。

  赵士祯和张鉴将摇柄改成了齿轮传动的脚蹬式。还对磁铁和线圈的设计进行了优化,将制氧效率提高了不少。

  赵昊估算一下,这下差不多够了,不够就再加机器嘛。

  反正赵公子有的是钱,昆山县有的是人,同时运转一百台制氧机也毫无压力。

  于是,昆开司专门安排了二十条大汉,这段时间日夜轮班,专司制氧。将制出的氧气收集到羊皮袋中,供给林中丞使用。

  羊皮袋就是做皮筏子用那种,是用整张羊皮制成的皮囊,跟米袋差不多大,能顶二三十个猪尿泡用。

  昆开司的抗洪物资愈发充盈,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要多少有多少。

  当羊皮囊的气孔,通过一段杜仲胶皮管,与同样用杜仲胶制成的简易氧气面罩连接起来时,一套简陋又不简单的吸氧装置终于完成了。

  赵昊先罩在自己脸上试了试,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丝丝气体喷入口鼻,他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也只能先这样了。”赵昊便将那两边开孔的面罩,小心戴在林润的脸上,又嘱咐护士为他系好带子。

  说实话,赵昊也不知道忙活这一通,到底有没有。但看到林润戴上了世界上第一个氧气面罩,至少心里感觉舒服多了。

  让人欣慰的是,三位神医治疗烧伤很有一套,而且林中丞的烧伤主要集中在躯干部位,面部灼伤并不严重,加上李沦溟的祖传烫伤膏,好歹那张英俊的脸基本能保住……

  当然,他得醒过来才行,不然烧伤治的再好也白搭。

  “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们了。”赵昊先向三位大夫鞠了个躬,然后深深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林润,便离开了病房。

  出来病房,蔡国熙和牛佥事,还有后赶到的松江知府衷贞吉,赶忙迎上来,巴巴问道:“效果怎么样?好转了没?”

  “哪有那么快?也许没效果都说不定。”赵昊喟叹一声道:“你们以为我是神仙啊。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样啊……”三人不禁有些失望,无所不能的赵公子都没把握了,看来中丞短时间内是别想醒过来了。

  “三位大人也别都在这儿杵着了。”赵昊看看三人身后的几十号随员,站满了病房长廊。不由皱皱眉道:“都站这儿中丞也不会马上醒来,还是回去该干嘛干嘛吧。”

  都堆在这儿,本公子的医院还营业不?

  “也对,中丞也肯定不愿看到,我们都搁下差事见天守在这儿……”牛佥事便发号施令道:

  “衷知府,你离得远,心意到了便回去吧。我和蔡知府轮流守在这儿就成。”

  “这……”衷贞吉低头暗叹,知道牛佥事在猜忌自己。而且查案钦差估计这几天就到了,第一站肯定要来江南医院的。

  到时候,还不知他们怎么编排自己呢?

  可牛佥事虽然比他低了半级,但大明朝的品级不重要,重要的是职务。

  好比七品巡按可以与巡抚分庭抗礼,二品布政使迁三品巡抚是高升。而且现在巡抚衙门一把手昏了,二把手疯了,暂时只能由他这个三把手主持日常工作了。

  所以衷贞吉也只能乖乖听命,磨磨蹭蹭的走人了。

  赵昊又对牛佥事道:“差不多就把外头的人撤了吧,老百姓还等着看病呢。”

  “再过两天吧。”牛佥事赔笑道:“钦差这两天就到了,看到医院闹哄哄的,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帮帮忙吧,公子,先让大夫们换个地方看病吧。”蔡国熙也小声劝道:“这次事件太恶劣了,再不做足表面功夫,整个苏松官场的风评都要被害了。”

  “成吧。”赵公子无可奈何,谁让江南公司跟官府已经合作无间了,有其利必有其害啊。

  ……

  离开江南医院,赵昊便登上科学号,赶赴苏州。

  明日,也就是十月初八,是江南银行开业的日子。

  赵公子本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纸里包不住火,林润重伤的事情,哪能瞒得过那些消息灵通的狗大户?

  这种风雨飘摇、慌乱不定的时候,人心最易思变,也最容易做傻事。如果他不站出来,震慑住这帮人,徐家就可以利用恐慌,把他们牢牢绑上战车。

  赵公子要的是一个富庶的、安定的、可以酝酿商业革命的江南,而不是一个内讧频仍、乱成一团、民不聊生的江南。

  所以必须要将这些人,与徐家分割开来。

  不要让自己与所有江南豪绅为敌,而是要让徐家,成为所有江南豪绅的敌人!

  因此赵昊决定,利用这次银行开业,宾客云集的机会,跟他们好好谈一谈。

  等赶到苏州城时,天已经擦黑,娄门也关上了。

  幸好蔡国熙与他同行,蔡知府叫开了城门,这才进了城。

  科学号缓缓行驶在苏州城灯影摇乱的北街河,蔡国熙站在甲板上,看着两岸灯红酒绿的街道,忽然幽幽一叹道:

  “哎,都是命啊……”

  赵昊瞥一眼蔡知府,居然从他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感慨中,品出了至少四层意思。

  最表面一层,感慨。林润少年得志、春风得意,谁知却一朝马失前蹄。

  第二层,同情。郑元韶、牛佥事、衷贞吉一干官员,不管对此案有没有责任,秋后算账,一定都会受牵连的。

  第三层,庆幸。乱子出在松江,他算是逃过一劫。

  第四层,遗憾。要不是苏州刚刚出了乱子,这次空出这么多位子来,肯定有他一份儿。就算当不上应天巡抚,至少升个苏松兵备道,是十拿九稳的。

  真是百种滋味在心头,让人再次深深体会到命运的无情。

  蔡知府忽然特别想念云岩寺明觉禅师,西园寺世介禅师,想要跟前者说禅,与后者笔谈,来消解一下这种无力感。

  第三百零八章 开业

  赵昊送蔡知府回府衙,再去冷香园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叫开门,本打算悄悄回屋睡觉,谁知走到池边时,却见水云阁中还亮着灯。

  刚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江雪迎却已经听到禀报,披一件米白色斗篷,从阁中匆匆出来了。

  “兄长一路辛苦了。”看到赵昊,江雪迎小脸上的牵挂之色,化为了安心的笑。

  “妹妹一直在等我吗?”赵公子不禁心下一暖。

  “想到明天银行开业,兄长可能会回来。”江雪迎略略羞涩地笑道:“正好还有一堆事要忙,本也睡不早。”

  “兄长,我们进屋说话吧。”说着她便让小云儿去叫厨房,赶紧把准备好的宵夜送来。

  ……

  水云阁中,赵昊除去了锦袍,换上了居家的松江布小夹袄,暖和的薄棉裤,在餐桌旁坐定。

  这时宵夜也上来了,有皮薄如纱、中间透出一点粉红色肉馅的小馄饨;有外黄里嫩,鲜香多汁的鱼味春卷;还有赤豆圆子、鸡头米……全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准备的。

  赵公子舀一勺粉雕玉琢的小馄饨,就着鲜美的汤头,一边美滋滋的吃着,一边痴迷的欣赏着江雪迎……拿给他的银票。

  半两的是水绿色;一两的是靛青色。二两的是绯红色。五两的是紫色,十两的是琥珀色。

  五种面额、五种颜色,透着浓烈的光泽,就像五件艺术品一样,漂亮!

  每一张的图案都是那样的精细,繁复的纹路,还有三到四种不等的辅色、‘江南’二字的水印,足以让造假者哭晕在厕所里。

  “真厉害,这么短时间就能印出,这么高质量的银票来。”赵公子实心实意赞了一声。

  “哪有那么快?”江雪迎不禁苦笑道:“这是伍记的师父,纯手工造出来的样钞。”

  说着她轻轻一笑道:“总得请大老板拍了板,才好付梓吧?”

  “没问题,赶紧去印吧。”赵昊说完有些担心道:“能赶上开张吗?”

  “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印出来。”江雪迎道:“不过不着急,月底之前能完成就不耽误。”

  论起商业管理来,赵昊拍马也赶不上江妹妹,见她这样说,便也放心不再多问。

  ……

  翌日初八,黄道吉日。

  苏州城中心,两县交界处的乐桥卧龙街上,锣鼓喧腾、鞭炮齐鸣,舞狮舞龙、人山人海。

  今天是江南银行开业典礼的日子,可谓群贤毕至、嘉宾云集。

  无锡华家,太仓二王家,金陵徐家,苏州本地的陆家、顾家、沈家、朱家,平湖的潘家、嘉兴的项家,以洞庭商会,扬州盐商、还有徽商中的头面人物,几乎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此外,苏州知府蔡国熙、吴县长洲的两位知县,以及苏松督粮道,也都携各自佐贰属官前来捧场。

  这等热闹场面,哪怕在苏州城中也是很罕见的。尤其刚经过上月的骚乱,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看热闹的老百姓堵塞了整条卧龙街,把维持秩序的衙役,挤得东倒西歪,没了人形。

  只是如此光彩的场合,非但赵公子没来,就连江雪迎也不愿意抛头露面。

  于是,江南集团指定吉祥物,董事长华察老爷子,再度披挂上阵,与苏州知府蔡国熙,一起拉下了牌匾上的红绸布。

  待到掌声欢呼声停,蔡国熙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首先他感谢江南集团对苏州府一直以来的大力支持。并宣布作为上月骚乱后革旧布新的一部分——从下月初一起,苏州府并下属一州七县将不再收取任何现银!

  百姓、商家所有的税银、差银等,一律要先存入江南银行,将银票交付官府。

  以此杜绝猾吏恶役以百姓所交碎银成色不足为由,大肆敲诈勒索。

  市民们一听,顿觉十分有道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遭到过类似的勒索,往往税额一两白银之外,还得多交三四钱作为火耗,百姓不堪其扰。

  按照这种新法子,虽然麻烦了一点,但那些贪官污吏就没法以火耗为由勒索他们了。

  市民们便纷纷大声问道:“那江南银行收多少火耗?”

  蔡知府便看向吉祥物……哦不华董事长,便听华察颤巍巍道:“不超过半成。”

  “哇!”市民们一下就激动了。“当真?”

  “当真。”华察笑着点点头,暗赞一声,小年轻就是有魄力。

  市民们登时欢呼起来,顿觉蔡知府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江南银行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

  事实上,碎银熔炼的损耗,在百分之一到二左右。江南银行收五个点,已经超过一般银店和银商的三四个点了。

  其实按赵昊的本意,只收一两个点,保证不亏本就够了。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主动告诉蔡国熙,银行会收五个点的火耗,把三个点作为‘专营费’支付给官府。

  蔡国熙当然开心了,大明官员俸禄微薄,全靠陋规常例过活。

  他堂堂知府当然看不上那点儿火耗银,但下面人还指着这点儿吃饭呢。

  不过蔡知府若是知道,江南马上也要推行一条鞭法,那他对这笔专营费的态度,肯定不会这么轻佻了。

  ……

  老堵着大街也不是个事儿,外头的仪式结束后,华察父子并一众江南集团高层,便邀请诸位来宾进入银行第一层的业务大厅参观。

  地方有限,老百姓就只能改日再进来过眼瘾了。

  其实里头也没啥好看的,高高的柜台铁栅栏,跟原先伍记的格局几乎别无二致,只是多了许多长条凳,以供办业务的百姓就坐。

  但宾客上了二楼贵宾层内,不禁眼前一亮,这层的装修和陈设就豪华多了。

  一进去是个宽敞明亮的休息室,地上铺着蓝色的提花地毯。地毯上摆着一溜圈椅,椅旁几上摆着精致的茶点水果,以供等候办业务的贵宾们享用。

  休息室门外是一条长廊,两侧各六间单人业务室,都用厚厚的红木隔开。门一关上,客户办什么业务,外头无从所知。

  贵宾们见状赞不绝口。休息室倒没什么,别家也有专门给贵客准备的区域,条件比江南银行好的也不少。但这种单人业务室,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当场就有几个贵宾表示,要将存银转到江南银行来。

  第三百零九章 一日而起

  参观完了贵宾层,来宾们又上了三楼会议室。

  在那里,江南银行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债券发售仪式。

  份额在之前都早已认购出去,甚至连契约都已经签好,眼下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由江南集团总裁兼江南银行的行长江雪迎,将债权凭证颁发给各位认购的来宾,就算完成所有的流程了。

  仪式后,江雪迎又向来宾们,简单介绍了一下江南银行的主要业务。起先听来,与寻常钱庄也无甚区别,无外乎银钱兑换、存银、贷款之类,只是多了个为官府结款的业务而已。

  然而很快,来宾们全都惊呆了。只听那冰雪般的少女脆生生说道:

  “我以行长之名宣布,自即日起,在本行包括所有分行支行存银的储户,将永久享受‘活期免费,定期付息’的优待!”

  听到这八个字,起得太早、昏昏欲睡的来宾们,一下子来了精神,七嘴八舌道:“江总裁,你说清楚点!”

  “很简单,本行将存银分为两种户头。活期就是可以随时支取的,定期就是约定存款期限的。”

  江雪迎轻启朱唇,解释道:“对于活期账户,我们不收任何费用。对于定期账户,我们会根据存款年限付给利息,存期越长,利率越高!”

  “什么?!”

  “什么什么?!”宾客们全都目瞪口呆:“存款居然可以不用花钱?”

  “还能赚利息?”大伙儿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因为往大明朝任何一家钱庄存钱,都是要被收取不费的保管费的。存的越多,费用就越高,甚至能达到两个点!

  这也是他们都选择窖藏金银,偏不愿往钱庄存钱的原因。

  十万两银子存一年,就得付给人家整整两千两,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财主们自然肉痛的要死。

  现在江南银行竟悍然宣称,存钱非但不收费,还会倒给利息!

  这真是奇事一桩啊!若非有江南集团为江南银行做背书,来宾们怕要以为遇到骗子了。

  但江南银行天然拥有水泥混凝土的信誉,是以来宾们一下就深信不疑了。马上都坐不住了,七嘴八舌道:“多少钱起存啊?能存多少?”

  “金额不设下限,也没有上限。”江雪迎穿着鹅黄的绣琼花出锋圆领袍,青灰撒花马面裙,头上戴着明珠抹额,显得分外干练华贵。

  “那利息能给多少呢?”来宾们追问道。

  “一年期年息一厘,三年期年息两厘,五年期及以上年息三厘。”江雪迎宣布道:“利息日后或许会有升降,但无论存期多久,都以存款日的利息结算。”

  “如果我们有急用怎么办?不到期不能取吗?”又有人问。

  “是可以的。但数额超过两千两的,需要提前一天通知,两千两以下的,随时可以取。”江雪迎解释道:

  “但利息只能按照已存年限计算了,不满一年的算活期。”

  “这样啊……”这下来宾们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另外,今日本行开业酬宾,存款一万两以上的大客户,在基础利息上,再加送一个点。”江雪迎淡淡一笑道:“仅限前五百万两的储户,先到先得,送完为止哦。”

  “……”来宾们互相看看,忽然不约而同起身,下楼去贵宾层存钱去了。

  腿脚稍慢点儿的,就只能取个号,在休息室排队等着了。

  当然,今天基本都是承诺存款。毕竟谁也不会带一车银子出门。何况一车银子撑死几万两,今日来的狗大户,哪个都不止存了这个数。

  只能先把户头开好,许诺几日内存入多少。如果到期未到账,银行会给一次宽限,宽限期满未到账者,将被列入黑名单,永远不再做此人的生意。

  蔡知府代表府里存了个两万两,两个知县也各存了一万两,三人便在休息室一边吃茶,一边与来宾闲聊。

  今日三位地方官算是半个地主,再说各路神仙平日里拜见一个都不容易,当然要好生套套近乎了。

  三人正聊的热闹,忽听有人嚷嚷道:“五百万两份额殆尽了!”

  “啊?”那些还在排队的来宾当时就不干了,纷纷起身去找华太师和江雪迎勾兑。

  只留三位大人在那里面面相觑,这帮狗大户到底多有钱啊?平日里哭穷哭穷,却一个时辰不到就存进江南银行五百万两!

  江雪迎也被来宾的热情吓了一跳,毕竟江南银行的前身——伍记钱庄这么多年,统共也只积累两百万两的存款而已。

  没想到付息的威力恐怖如斯啊!

  她便‘勉为其难’的,又放出去五百万的额度。

  其实加上这额外的一个点,才是赵昊定的利息。

  江雪迎只是略施小计,人为制造稀缺,好让这帮家伙争先恐后,多多存款而已。

  结果这五百万两,也被抢了个精光。

  要不是赵公子那边摆好了答谢宴,这帮来宾还想继续缠着江行长,央她再放些额度出来。

  ……

  赵昊不爱人前显圣,便没有参加今日的开业典礼。

  但来了这么多贵客,他也不好不露面,便在距离乐桥不远的吴园摆下宴席,典礼结束后管顿饭。

  不过这顿饭,可一点不马虎。

  设宴的吴园乃是弘治朝礼部尚书吴宽家的园子,占地有十几亩,假山逶迤,亭榭隐约,用餐环境堪称顶级。

  而且今天从主厨到帮厨,全都是从南京味极鲜调来的。接到公子的命令后,方掌柜便挑选精干人手,备好全套家伙。

  他亲自带队,提前两天就来了苏州,熟悉环境、置办食材、做好万全的准备。

  方掌柜如此重视这场宴会,一来,当然是公子的差遣绝不能怠慢。

  二来,他没忘了赵昊当初说过,要把味极鲜旗舰店开到苏州的计划。

  这可是方掌柜一直以来的理想啊。当然要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在苏州一炮而红了!

  在理想之力的加持下,方掌柜克服了各种困难,为来宾们奉上了原汁原味,丝毫不逊于南京总店水准的筵席。

  结果把一帮食不厌精的家伙一下就全都征服了,当即纷纷请求赵昊,一定要在苏州开一家味极鲜!

  赵公子欣然应下,并马上让人去买下这园子,宣布未来的苏州味极鲜,就开在吴园了!

  第三百一十章 赵公子请吃茶

  一席色香味佳,味道鲜美至极的海陆全珍,让来宾们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许多人甚至生出,如果以后吃不到了,人生还有什么滋味?这样的灵魂之问来。

  直到赵公子悍然宣布,要买下吴园,在苏州也开一家味极鲜的时候,宾客们才放下心来享受佳肴,不再患得患失。

  俞奔闻命,马上去找吴家人求购。

  现任吴家之主乃是吴状元的孙子吴能,如今虽然小日子过得也不错,但风光不再、难免落寞。

  他也很想参加赵公子的宴会,露露脸,结交一下江南的权贵们。但那样难免有喧宾夺主之嫌,便识趣的婉拒了江南集团客套的邀请。

  这会儿,吴员外正在相邻不远的老宅中,自斟自饮、自艾自伤。看到俞奔进来,赶紧热情的邀请他入席。

  这个姓俞的虽然出身低贱,但有江南集团董事的身份,自诩高贵的吴员外就得笑脸相迎。

  “还是改日吧。”那边公子还等着回话呢,俞奔便直入正题。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相中吴园了,不知员外售价几何?”

  “这……”吴能敛住笑容,露出难为的神色道:“在下没有要变卖的想法,赵公子要买园子,还是去别家吧。”

  “那就现想。”俞奔端坐下来。

  “俞董,真不是我拿乔,”吴能脑袋摇成拨浪鼓道:“家祖花费巨资,营建了十余载,才有今日吴园之盛况。我若是变卖祖产,不成了愧对先祖的不肖子孙了吗?”

  俞奔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道:“当年令祖购地花了两万两,建园花了三万两。现在给你翻一番,十万两卖不卖?”

  吴能闻言有些心痒,放在前些年,十万两他是不卖的。但现在世道不好,八万两都不一定能卖得出去。

  “这价格呢,倒也说得过去。”吴能纠结片刻,但还是荣誉感占了上风,摇头道:“不过此园以祖先姓氏命名,家父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卖,还请俞董见谅。”

  “二十万两。”俞奔端着酒杯,面无表情看着吴能道:“相信你永远也卖不出这个价了。”

  “噗……”吴能一口酒喷在地上,难以置信问道:“多,多少钱?”

  “二十万两,这也就是我家公子喜欢没办法,过了这村儿,绝不会有这个店儿了。”俞奔依然保持着酒杯悬空的姿势道:“公子还在等着呢,答不答应给句话吧。”

  “这……”吴能拿起帕子擦擦嘴,又擦擦脸上沁出的汗。二十万两足够他在别处买两个差不多的园子,确实过了这村没这店儿。

  但见对方如此大方,他难免还想多要一点儿,便拿乔道:“怎么也得让我考虑考虑吧。”

  “可以,给你一壶酒的时间。”俞奔将杯中的女儿红一饮而尽道:“但我喝一杯,减一万两,现在是十九万两了。”

  “啊?”吴能惊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搞法?”

  “别家出价从低往高,我江南集团是从高往低。”俞奔淡淡一笑,又斟上一杯道:“我们愿意让合作方赚到最大的利润,但绝不允许狮子大开口。”

  说着他又要喝一杯,却被吴能双手拉住胳膊,一杯酒全都撒在地上。

  “别喝了,我卖还不成!”

  ……

  一席盛宴,宾主尽欢。

  蔡知府等官员们吃饱喝足,便先行回衙了。

  那些自忖和赵昊关系还不到位,分量还不够的来宾,也跟着起身告辞。

  宾客们离开园子时,悚然发现‘吴园’的牌匾已经被摘了下来。

  “这动作也太快了吧?”来宾们惊呆了,赵公子席间随口吩咐一句,宴会还没结束就已经把院子买下来了?

  “吴员外可是出了名爱惜他家的园子,我好几次询价都被他回了。”

  “那肯定是开了个没法拒绝的高价。”

  “哎呀,赵公子真是雷厉风行啊……”其实这人想说的是年少气盛、挥金如土,但转念一想,好像对赵昊来说,买个园子不过是洒洒水,实在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无论如何,赵公子有钱任性的印象,这下算是深入人心了。

  ……

  园子里,赵公子还不知道外头牌匾都换了呢。

  他请留下的二十余位贵客移步画舫斋中饮茶。

  此斋作画舫形,为石雕旱船,船头部分深入水池,有画舫泊于船坞的意趣,故得此名。

  斋北为一片花树绿溪,种樱桃、紫薇、石榴、梅杏之树,花开四时不绝,松荫四时常青,为园中最幽静之处。

  此时,斋外护卫遍布,严阵以待,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斋中贵宾望之不禁神色一沉,知道赵公子不光是请他们来吃茶的。

  嘉兴项家、钱塘钱家这种跟赵昊没打过什么交道的,更是心中发紧,不知这权势日重的少年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公子却不动声色,只跟坐在身边的华察和徐邦瑞低声说着话。

  直到侍女为每位来宾奉上一盏天青色的三才盅,他才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尝尝我江南公司自产的土茶,不顺口别勉强,马上给你换掉。”

  项家的当家项元汴和钱家的当家钱若水,听得心里咯噔一声。这尼玛哪是请人吃茶?这分明是压人低头啊。

  华太师却欣然端起茶盏,揭开茶盖,只见杯中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

  “哈哈,吓煞人香啊,老夫就爱这口。”

  王梦祥也装模作样嗅嗅茶香道:“是啊,上了年纪才知道这茶的好,龙井也比不了。”

  “王世伯此言差矣,我还没上年纪也爱这茶。”徐邦瑞轻抿一口茶汤,十分坚决的站在赵昊这边。

  王世懋、顾大栋、潘叔骏和一众洞庭商会、盐商、徽商紧跟着纷纷端起茶盏,赞不绝口。

  顾大绶和陆匡交换下眼神,也缓缓端起茶盏,略略迟疑的呷一口,只觉茶汤鲜醇甘厚,香气十分浓郁。

  两人不由精神一振,点头道:“好茶。”

  赵公子微笑颔首道:“二位喜欢就好。”

  然后他便将目光移向了项元汴与钱若水。

  八大家中,只有这两位,他从没打过交道,没想到几位老爷子把这两位也请来了。

  来都来了,那就表个态吧。

  第三百一十一章 项元汴

  大收藏家项元汴又黑又矮又胖,脾气还很暴躁。

  他曾在秦淮河曾经迷上个相好的,离别时妓女与他难舍难分,说了很多非君不嫁的话。

  老项回家后对那妓女念念不忘,便斥巨资买了大块沉香木,请能工巧匠制成一具千工床。又带足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作为聘礼去南京,准备给那妓女赎身。

  谁知几个月不见,对方居然忘了其貌不扬的矮冬瓜项元汴,把他晾在一边,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项元汴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再次自我介绍,女嘉宾……哦不,女史这才想起自己的金主爸爸,慌忙撵走了客人,重新梳洗迎接他。

  他让人将礼物抬下船来,全都摆在秦淮河畔的钞库街上,引得无数人围观。秦淮名妓也纷纷跑过来,向那女史道贺,恭喜她遇到良人了。

  女史也是乐颠儿了,赶紧拿出银子摆酒席庆贺。众人撺掇她向项元汴敬酒时,谁知项元汴却把酒泼在地上,指着她大骂:‘人说青楼女子寡情薄幸,我先前还不信,以为自己遇上了有情人。谁知真是不信也得信了!’

  他便命人将那些绫罗绸缎全都堆在沉香木床上,一把火烧了起来。结果整条钞库街上都异香扑鼻,四五日不散。

  于是钞库街便被人改称‘沉香街’,就是拜这憨憨所赐。

  打那次之后,项元汴再不踏足青楼,性情也愈加自闭暴躁。

  见赵公子如此盛气凌人,才头回接触就要逼人站队,他当场就想怼上了。

  一旁又白又高又瘦的钱若水却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今日他们应邀前来,是要摸底,而不是置气的。

  这种把戏没必要当真的,喝了又怎样,事后装傻不认就是。

  他便端起茶盏呷一口,赞道:“好茶。”

  项元汴见状,只好也敷衍喝一口,气呼呼道:“茶是不错,就是‘吓煞人香’这名字,怕是上不得台面。”

  “这是原先西山岛乡民的叫法。”刘正齐便笑着接茬道:“公子上次不是说,要给它起个文雅点儿的名字吗?”

  “起了,诸位听听如何。”赵公子便颔首笑道:“叫碧螺春如何?”

  心说麻子对不起了,反正你爹也没机会入关了,命名权便是本公子的了。

  “碧螺春?”众人闻声赞不绝口。“好名字,不愧是公子啊!”

  “此茶必与天池茶、虎丘茶齐名,成为我苏州又一名茶啊!”

  “单名字就盖过那两种了,这碧螺春必为苏州第一名茶,与杭州龙井争锋!”

  “碧螺春茶分五级。”赵公子轻呷一口茶汤,悠悠说道:

  “最顶级的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批毫,银绿隐翠,确实不亚于龙井。因其色泽鲜润,又因林中丞也爱喝,我便称之为‘润茶’。”

  说着他忽然眼圈一红道:“不知中丞还能不能再喝一次润茶了。”

  登时满室皆寂,无人敢接他的话。

  在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无人不知林巡抚的遭遇。都知道苏松即将迎来一场疾风暴雨,这时候谁敢乱接话?

  赵公子便搁下茶盏,扫一眼斋中众人道:“诸位不是江南集团的股东,就是我们的债权人,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项元汴刚想说,我可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普通的储户,就是存的钱有点多罢了……

  却听赵昊沉声道:“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众人点点头,纷纷收敛心神,洗耳恭听。

  项元汴也强忍住开嘲讽,先听他怎么说。

  ……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林中丞在上海出事了。”赵昊语气低沉,满含深深的愤怒道:

  “江南医院已经抢救了他三天三夜,依然人事不省。”

  “赵公子,林中丞还有救吗?”众人忙七嘴八舌问道。

  “只能求老天开眼了。”赵公子轻吁一声。

  “据说郑副使也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来宾们满心的疑问,终于有人解答了。

  赵昊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石破天惊道:“他是装疯而已。”

  “嘶……什么?”众豪绅纷纷倒吸冷气。“堂堂四品大员,居然装疯卖傻?”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不幸的悲剧,还是另有隐情?”众人等待着赵公子的答案。

  “是另有隐情!”只听赵昊不遮不掩,直言不讳道:

  “因为就是他受徐璠指使,谋害林中丞!事后担心徐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他,便自作聪明想要装疯过关。可惜骨头不够硬,被本公子一吓就说了实话!”

  立在他身后的高大哥,嘴角抽动两下,心说那是一吓吗?简直要吓死活人好吗?

  “啊?”

  “什么?”

  “我的天呐!”

  众宾客有的张大嘴巴,有的瞪大眼睛,有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的双手抱胸……一个个险些吓出心梗。

  众人实在是难以置信,徐家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加害一位堂堂巡抚!

  更让他们难以相信的是,赵公子居然敢打破潜规则,将这件事当众大声讲出来!

  对于这种永远不能公布的真相,难道不应该是知情者都缄口不言,最多含沙射影暗示一下吗?

  赵公子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是谁给他的这份勇气?

  难道他做好准备跟徐家决一死战了吗?

  这下就连项元汴也面如土色,没了跟赵昊叫板的勇气。

  这么猛的小伙儿,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

  赵昊面无表情看着吓成一团的众豪绅,压下心头淡淡的厌恶,命人将郑元韶签押过的证词,拿给众人传看。

  什么?供词不是送去京城了吗?这么好用的武器,一份怎么够用?赵公子让人抄了三份,每一份都有郑元韶的亲笔签名红手印。

  “此事形同谋逆,”看完供词,徐邦瑞心惊肉跳道:“这帮人丧心病狂了。”

  “是啊,没想到徐阁老一世英名,败在自己两个儿子身上了。”华太师摇头叹气道:“怎么就不接受严阁老的教训呢?”

  “这份口供一旦公诸于众,徐家将立马成为众矢之的。”王梦祥也捻须沉吟道:“但想来,公子也认为,这样做弊大于利吧?”

  “是啊,公子……”一众八大家的成员全都有些惶然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歃血为盟

  非但八大家成员,甚至包括洞庭商会,和徐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难保徐家一倒,也会把他们都供出来。

  “公子把如此机密之事,告诉我等,恐怕不是答疑解惑那么简单了。”钱若水故作镇定地问道:“到底有何见教,还请明言!”

  “好,那本公子就直说了!”赵昊一拍桌案,长身而起道:“徐家已经越线了,他们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已经严重威胁到大家所有人的声誉和生存空间了!”

  “这话在理。”众宾客纷纷点头,事实上,他们对徐家早就心怀不满了。

  大家尊徐家为首领,是指望徐家能给大家带来安全感,带着大家一起发财的。

  可不是让徐家把大伙儿往绝路上带的!

  结果在徐家的领导下,海上贸易停摆,各家难以为继。徐家却非但只顾着争权夺利,还挑唆苏州百姓闹事,把整个江南搞的一团糟。

  毫无领袖风范不说,如今又犯下此等滔天罪行,这不是把大伙儿往火坑里带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王梦祥等人便巴望着赵昊问道。

  “我要干掉徐家,重立地水火风!”只听赵公子一字一顿的宣称道。

  “嘶……”画舫斋中,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

  听了赵昊的开战宣言,众宾客震撼之后,满面忧虑。

  他们并不是替赵昊担心。

  毕竟徐二爷在西山岛上倒夜香已经快半年,徐大公子还跑去昆山拜赵昊为师,这说明徐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受到波及?

  赵昊很清楚这些豪绅的想法,便听他沉声道:“林中丞去松江前,我们有过一番谈话。双方的看法是一致的——不能泼脏水把孩子一起倒掉。”

  “中丞已经答应过,这次只对付徐家,不问其他。”赵昊说着看向陆匡道:

  “同样的话,中丞应该也对陆老爷子说过吧。”

  “这……”陆匡有些迟疑道:“略有不同,中丞说的是只清丈亩,不问海贸,大体是这个意思吧。”

  “徐家正是发现他们已经被孤立了,才会铤而走险、加害林中丞,企图把事情搞大,搞得人心惶惶,逼大家一起下水啊!”赵昊痛心疾首道:

  “如此自私,如此丧心病狂的一家人,大家还不跟他划清界限,非要等到局面无法收拾,大家一起完蛋吗?”

  “当然不会了。”江南公司众股东忙站起来道:“我们早就跟他分道扬镳,现在以公子的马首是瞻了。”

  “我们商会也跟徐家不共戴天!”刘正齐忙带着许志向起身表态。“前番苏州民变,就是他们捣的鬼,这笔账我们一直记着呢!”

  顾大栋等昆山士绅也跟着站起身。“徐家几次派人到昆山制造骚乱,放火烧我们的粮仓,还派人决我们的大堤,不干他不是昆山人!”

  这话说的徐邦瑞脸一红,因为徐家派人的人,就是他弟弟徐邦宁。他便赶紧起身大声道:“这群魔鬼诱惑我弟弟陷入歧途,幸得赵公子搭救,邦宁才重新走上正路,我们国公府也跟他不死不休!”

  顾大绶和陆匡对视一眼,既然赵昊已经保证,仍旧只对付徐家,绝不牵连其他人。那他们之前答应过林中丞的事,自然还作数。

  便也起身道:“干掉徐家,为中丞报仇!”

  至于那些盐商、徽商,说实在的,这事儿轮不着他们掺合。他们来不过是给赵公子撑场面的,自然也全都站起来,叫的最欢!

  噼里啪啦间,画舫斋中所有人,基本上都站了起来。

  只剩下浙江来的两位朋友了。

  “我们就不需要表态了吧?”钱若水小声问项元汴。

  “谁能干徐家,老子就支持谁。”项元汴却丢下一句,霍然起身道:“干他老妈!”

  “唉……”钱若水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好,既然大家都与徐贼势不两立,那不妨我们便成立个‘倒徐联盟’!”赵公子进一步‘建议’道:“我们的目标是,除掉徐家这匹害群之马,建立一个不违法、不作恶的新秩序!”

  “从今往后,所有人合法守法的赚钱,只会得到的更多,而不必再担心被牵连、被清算!”赵公子一指画舫斋门口,沉声道:

  “我的话说完了,谁同意加入的,留下。不同意的,请便!”

  顿一顿,他又冷声警告道:“只是生死攸关,由不得我们宁枉勿纵。出了这个门,本联盟就默认为你和徐家是一伙的了。将来咱们再无情分可言,殃及池鱼时休怪无情了!”

  “呃……”项元汴和钱若水,还有不少和赵昊关系稍远些的人,都感到了错愕。

  我们只是站起来表个态而已,怎么就成了要结盟?可这时候要是出去,岂不成了徐家一伙?此时此刻,谁还愿意沾徐家的边儿啊?

  哪怕是向来豪横的项元汴,也承受不起此时离开后果啊。

  只好这么留下来,稀里糊涂就加入了反徐联盟。

  “好,大家都是好样的!”赵公子大笑一声,击掌。“取鸡狗马之血来!”

  禧娃便端个铜盘进来,里头是猩红色的牲血。

  赵公子伸手在铜盘中沾了一指头血,抹在自己唇边。

  华察、徐邦瑞等人也将牲血涂在自己唇边。

  然后高声对上苍起誓,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这是古今最隆重的起誓结盟仪式了,苍天鬼神是见证人。

  ……

  歃血为盟之后,众人重新落座,也不知是不是三牲血起了效果,顿觉彼此间多了份同志之情。

  赵昊便趁热打铁道:“虽然我们都恨不得除徐贼而后快,但越是这样越要讲策略,不但要消灭敌人,还要保护好自己,同时也要保护好整个江南的稳定局面!”

  “公子所言极是!极是!”这也是同志们最想说的话啊。

  “因此本联盟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阻止徐家,将他们的人送上应天巡抚之位!”

  “这很有必要。”众同志纷纷点头,年轻盟主的思路清晰的很。这确实是下一步争夺的关键所在。

  “这就需要我们各尽所能,去影响有资格廷推的大员了。”赵公子沉声道:“大家报报数,看看有几成把握?”

  第三百一十三章 姜还是老的辣

  按规矩,巡抚出缺,由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官员共同廷推。

  六部三品以上的只有尚书侍郎,共十八员。

  大理寺、通政司三品以上只有主官各一员。

  都察院的三品以上就多了去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加起来足有三十多位。

  不过绝大多数是外放督抚的加衔,按例参加廷推的只有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两位。

  因此此次廷推共有二十二位大员参加。

  如果能得到过半数,也就是十二人的第一选票,便可确保成为正选了。

  这真的很难。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巡抚的级别还是低了点儿。要是廷推总督和各部尚书的话,六科科长和十三道御史还会参加。

  那样的话,再怎么努力都白费力气,以徐家对科道的影响力,完全没有输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科道不参加巡抚级别的廷推,赵公子才有信心跟徐家掰掰手腕。

  然而结果依然不容乐观,在场三十六人,能确定拿到的第一选票,仅有七张。

  怕是连徐阁老一家都比不过。

  不过赵昊并不意外,因为林润早就说过,徐阶一旦倒台,江南豪绅对朝廷的影响力,将出现一个十到二十年的断层。

  不是看到这个断层,赵公子也没机会异军突起,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他们的盟主。

  当然话说回来,青黄不接之际,依然能左右三分之一的京城大员,其实已经很可怕了。

  赵公子也要适时亮一亮王牌,镇镇那些个被半强迫入伙的家伙。

  于是在一片叹息实力下降的唏嘘声中,赵公子却大笑起来,悍然宣布道:“有七票就足够了,剩下的本公子来搞掂!”

  “吓……”众人闻言,纷纷向赵公子投去敬畏的目光,都知道赵昊背景深厚,没想到对朝中有如此影响力。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西山公司的那帮股东,虽然比他们穷些,但论起位高权重,却不是他们这些江南豪绅可比的。

  只是众人没想到,赵公子和他的股东们,关系居然密切到这种程度。真是让人不得不再度提高,对这位年轻盟主的评价啊。

  只要江南公司与西山公司齐心协力,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应天巡抚、倒徐、开口通商,统统都可以搞掂的!

  这下同志们对赵公子的信心更足了……

  ……

  殊不知,这就是他们脑补过度了。赵昊压根儿没打算,劳烦西山公司那帮股东。

  一来,他对西山公司那帮股东的影响力,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大。

  因为大部分股东的股份是很有限的,在事关西山公司利益时,会跟他站在一起。但此事无关西山公司的利益,想要让人家帮忙,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如果赵公子愿意拿西山公司股票做交换,他们肯定愿意帮这个忙。毕竟拆股之后,每股单价变为原先一成,大大激活了股票交易量,股价也随之大涨,半年不到便又翻了一番。

  这世上还有用西山公司股票,买不来的选票吗?不存在的。

  但赵昊不能这么做,因为那样太扎眼了。西山公司可是在天子脚下,不像江南公司天高皇帝远,步子可以迈得大一点。

  一旦被人发现,西山公司的政治影响力,居然可以左右廷推,必然会引起朝廷的警觉和针对。那就违背他给西山公司制定的‘一心赚钱、莫谈国事’的方略了。

  赵公子指望的另有其人。

  ……

  天擦黑时,第一届倒徐大会胜利闭幕。

  赵公子将同志们亲自送上马车,并亲手送上伴手礼。还好这次不是一袋水泥,而是一包‘润茶’。

  返程的马车上,同志们心情激荡,百味杂陈。

  劳累了一天的华太师,对华伯贞感叹道:

  “早知道这一天会来,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顺理成章。”

  “是啊。”华伯贞更是无尽感慨道:“半年前,第一次见到赵公子,父亲就说几年后,他会取代徐家,成为江南的新王,所以让儿子跟着他,可保华家继续三代无虞……结果父亲的预言,还是太保守了。”

  “势也运也。谁能想到,徐阁老会昏招迭出呢?”华察一双昏黄的眼珠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道:

  “虽然徐家看起来是偶然走入绝境,但其实从徐阁老决意与林润对抗那天起,就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

  “是啊。”华伯贞点点头道:“当年,咱们家也遇到过类似的局面。父亲却亲自召集佃户,烧毁投献文书和田契,将所有田产都退还给百姓,平安渡过了此劫。”

  “后来太仓清丈亩,父亲又劝说二王家退掉一半的土地,换取了林中丞的谅解。当时他们都说我们三家胆子太小,但现在看来,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呵呵,为父只是经历得多了,悟出谦退是保身第一法罢了。”华太师淡淡一笑道:“但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味谦退也不是办法。还需要不断的进取才能保持不衰。”

  “可原先九大家的路数,我是不赞成的。所以赵公子一提出‘不作恶事、不违法度’的主张,老夫当时就认定这才是我们该走的路。因此老夫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只听他满脸欣慰道:

  “现在看来,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哈?”

  “何止走对了,简直是太英明了。”华伯贞忙赞不绝口道:“公子明明先去的太仓,结果最倚仗却是我们华家,这全是父亲高瞻远瞩的结果。”

  当初华家第一个全力支持赵昊,在江南公司草创阶段,给了他极大的帮助。赵公子也投桃报李,非但请华太师担任集团董事长,还让华伯贞总管公司大本营——西山岛。

  而且华家非但是江南集团第二大个人股东,华伯贞个人还拥有江南建材两成的股份。

  江南建材公司目前拥有江南水泥一厂、二厂,以及江南采石场,是目前集团的核心资产,江南银行都比不了。

  但这都是他应得的,谁也嫉妒不得。堂堂华家当家大爷,才跟赵昊见第一面,就撇家舍业跟他去荒岛创业,谁能有他这份魄力?

  荣华富贵虽是天授,机会来了却也要抓得住才行。

  第三百一十四章 众望所归

  另一辆马车上,王梦祥和王世懋也是无限感慨。

  “服了,真服了。”王梦祥苦笑道:“老夫再也不说自己有远见了,跟公子一比我就是老眼昏花。”

  “那我成什么了,瞎子吗?”王世懋也失笑道。

  两人想起当初吴淞江堤竣工庆典,他们想要拉赵昊入伙九大家时,却遭到他断然拒绝。

  当时虽然赵公子一番义正辞严,说得两人汗流浃背。但过后再想想,难免会觉得这位公子有些过于理想化,太小心了点儿。

  如今世风日下,王法如摆设,笑贫不笑娼。那真叫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不作恶事、不违法度’,如何能发展壮大?

  要说违法的恶事,谁有徐家做的多?人家还不是成为江南第一豪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万万没想到,这才过了两个月不到,徐家坏事做绝,干犯天条,就要遭报应了……

  此刻再回味赵公子那八字真言,两人方品出其中滋味,这才真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啊。

  当他们彻底明白这一点,再不做它想时,赵昊身边最好的位置,已经被华家和江小姐占据了……

  “别说公子了,就是华太师的眼光,也比老夫高明太多。”王梦祥感觉肠子都悔青了。

  “老夫这一慢二看,最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唉。”王世懋也感觉很遗憾,但他比王梦祥看得开。便劝道:“老叔何必为过去的事后悔?我们得到的已经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了。如今公子正欲大展宏图,咱们好生为公司尽心竭力,将来一定能赶上华家的。”

  “嘿,还是贤侄看得透啊。”王梦祥神情一振,一拍大腿道:“好,公司在浦东遇上麻烦了,老夫回头便主动请缨,去啃这块硬骨头!”

  “那我也不能闲着。”王世懋也深受感染,平生头次主动承担责任道:“公子一直心心念念的苏州造船场,就由我来拿下!”

  苏州造船场在太仓,是江南两大船场之一,规模仅次于南京的龙江船场。

  赵公子要走向海洋,不打这两大船场的主意是不可能的……

  ……

  这会儿,在陆匡的邀请下,顾大绶、项元汴和钱若水三个,到陆园续摊……写作‘续摊’,读作‘续谈’。

  当时在画舫斋事出突然,赵昊又有大义名分,将反对他和支持徐家挂钩。这八大家中的四家迫于形势没法唱反调。

  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昊在另三家、洞庭商帮、盐商、徽商的支持下,在原本的体系之外,建立了一个新的联盟,并顺理成章坐上了盟主的位子。

  他们措手不及,被牵着鼻子走,回来后当然要商量下日后的对策了。

  “诸位,九大家就这么成为历史了?”钱若水有些怅然若失道:“有二十年了吧,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当然了。”项元汴闷声道:“九大家早就臭了牌子了,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出,我也早就想另起炉灶了。”

  然后他的船就被徐家烧了……

  “没想到啊,老项今天居然没发飙。”酒席上,陆匡笑着揶揄项元汴道:“就这么眼睁睁看那赵公子,招呼都不打,就坐上盟主的位子了?”

  “是啊,上次徐瑛要坐这位子,被你怼的满头包啊。”顾大绶也笑道。

  “嘿,少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项元汴啐道:“徐瑛什么玩意儿?仗着他老子的名头就想骑在老子脖上撒尿,怼他是轻的,把他绑在船上一把火烧了才解恨!”

  “那赵公子骑在你脖子上,就不一个味儿了?”钱若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一起挤兑项冬瓜。

  “行啦,少在这儿阴阳怪气,真当老子是傻子啊?”项元汴哼一声道:“当我看不出来今天这一场,说白了就是跟徐家划清界限的,老子就是气炸了肺,也得忍着。”

  “哦,原来你老项也懂权宜啊。”顾大绶闻言笑道:“当时应付过去,事后不认,倒也是个法子。”

  “嘿嘿,你还真说错了。”项元汴呷一口烈酒,呲牙咧嘴道:“我挺欣赏这小子的,年纪轻轻,就在北京、江南各创下好大事业。”

  说着他瞥一眼三人,冷笑道:“说句不中听,咱们这些靠着祖宗混饭吃的,跟人家赵昊比起来,那真是跷脚驴子跟马跑,一辈子也赶不上!”

  这话果然不中听,把三人憋的脸通红,却又没法反驳,因为项冬瓜说的是实话。

  “这一年多,老子也不是没想靠自己趟条路出来。可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搞得一团糟。”项元汴郁郁的叹口气道:

  “所以在画舫斋时,看着那小子霸气四射的样子,老子忽然觉得,跟着他混的话,肯定比咱们自己瞎闯要强得多。所以老子想给他个机会看看,只要他能带着咱们回到正轨,老子就服他,就认他当这个头儿!”

  一番话说得三人默默点头,这一年来,大家过的确实很迷茫,失去了主心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江南公司和赵公子,似乎完全可以充当这角色。就像项元汴说的,只要他能带着大家做大做强、再创辉煌,是不是被强迫加入的,有那么重要吗?

  半晌沉默后,三人一齐叹道:“确实该掀篇了。”

  顾大绶心说晚上要跟大栋同榻而眠,好生增加下兄弟感情了。

  “可是,咱们这次能赢吗?”陆匡难免还有些担心。

  “至少输不了。”项元汴淡淡道:“不说别的,单想咱们今天是怎么逆来顺受的,就该清楚徐家如今的处境是何其恶劣。就算没有赵公子召集大伙儿针对他们,接下来徐家的日子也会异常难过。”

  “确实,不死也得脱层皮。”三人深以为然:“不过徐阁老肯定要设法自救的。”

  正说话间,陆府管家进来禀报说,有华亭徐家管事徐大,送来徐阁老的请帖。

  “还真不经念叨。”陆匡不禁失笑,接过请柬一看,递给三人道:“徐阁老邀请我去吃他的寿酒了。估计你们三家也跑不了。”

  “可惜晚了一步,怕是没几家会去了。”顾大绶便怪笑道:“反正我那天会生病。”

  “莫非赵公子算准了这一出,所以才抢在徐阁老前头,公布了徐家的罪状?”钱若水佩服得五体投地道:“这招绝户计,可挖断了徐家的命根子了。”

  若是没有郑元韶的供状,大家碍于颜面总是要去一遭华亭的,到时候让徐阁老一忽悠,谁知道会有多少人,稀里糊涂上了他的船?

  “哈哈,怎么样,这下信老子了吧?”项元汴得意坏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赵公子的帮手

  江南才是初冬微寒,北京已经下起了大雪。

  漫长的小冰河期还未正式开始,却已经显露出了它的威力。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而下,为京城内外铺上了厚厚的白毯。

  风雪交加,车马稀少,官道也被大雪覆盖,几乎看不见道路的模样。

  忽然,一阵急促的铜铃声响起,三匹骏马四蹄翻盏,沿官道朝东便门疾驰而来。

  那铃声正是由三名骑士腰间悬着的铜铎发出。这铜铃和他们插在背上的‘飞马急递’、‘官民避让’、‘拦截者死’的红旗,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为朝廷递送急信的急递铺铺兵。

  把守东便门的官兵赶紧让开去路,放飞马急递入京。

  京城的百姓也都很懂规矩,听到铃声便纷纷避让,三匹骏马一路疾驰,闯入了通政司衙门,这才勒住了马缰。

  衙门的官差赶紧接住三名已经冻僵的骑士,顾不得看他们死活,先解下三人背后的铜信筒,第一时间呈送纳言。

  这三个信筒里,只有一个有密信,但就连送信的铺兵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通政使薛松奕验看了三个信筒,见火漆都完好无损,这才一一打开,在第三个信筒里找到了那封应天巡抚衙门的八百里加急。

  裁开那粘着三根鸡毛的信封一看,薛松奕登时变了脸色,沉声道:“备马,本官要入宫!”

  ……

  少顷,那封由牛佥事亲笔写就,禀报江南事变的信笺,以及那份郑元韶的口供,便摆在了三位大学士的面前。

  良久,文渊阁针落可闻。

  三位大学士全都惊呆了,不谷的本体更是无风自动,诉说着他满心的惊怒。

  徐璠啊徐璠,你这是要闹哪样啊,打算害死你爹吗?!

  首辅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心情同样十分糟糕。

  当初他们虽然恨不得徐阁老赶紧退休,但徐阶一旦真退了,两人立马就打起徐阁老的大旗,以徐党首领自居了。

  别说,这手还真好使。在高拱随时可能会杀回来的现实威胁下,那些徐党分子也顾不上细究这两位在徐阁老下台过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全都乖乖团结在了他们的旗下。

  这半年里,李春芳又伙同陈以勤,三次让高拱的名字无法出现在大学士廷推的正选中。

  终于暂时打消了隆庆皇帝,起复高拱的迫切念头。

  两人这还没享受下岁月静好呢,居然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让他们的徐党大旗还怎么打下去?尴尬,无比的尴尬啊。

  ……

  好半晌,李春芳方无奈道:“都说说吧,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以勤哼一声道:“派钦差查办呐,先把议论平息下来再说。”

  “嗯。”李春芳恹恹点头,心情十分糟糕道:“估计南京三法司已经行动了,就委任朱部堂三个为钦差,就近去查问吧。”

  “这都不必劳神。”陈以勤闷声问道:“关口是后头怎么办?”

  “当然是让新任应天巡抚去查了。郑元韶的口供都有了,顺藤摸瓜就是。”李春芳身为首辅,说出来的话自然永远要政治正确了。

  “那谁去当这个巡抚呢?”陈以勤追问道。

  “看吧,看吏部给出的名单再说。”李春芳郁郁道:“到时候再议。”

  “这……”陈以勤有些不满的喘了几下,忍了忍没说话。

  张居正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也是他这半年来状态的写照。如今内阁三人,首辅和次辅抱团,他这个唯一的阁员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李春芳能干好了也行,可他完全就是徐阁老的翻版,信奉清静无为不说,比徐阁老还热衷讲学。

  不谷感到十分生气,但两人将逼走元辅的责任,明里暗里都推到他身上。让张居正在徐党中也愈发步履维艰,不得不打消马上起复高拱的念头,先韬光养晦,避避风头,静待时机了。

  所以在短暂的惊怒交加后,他意识到自己等待的机会,来了。

  果然,只见两位上司一齐望向他。“太岳,兹事体大,劳烦你走一趟,向皇上禀报吧。”

  “遵命。”张居正点头应下,双手接过那份奏章,却不见李春芳递给他郑元韶的口供。

  张居正投去探寻的目光。

  李春芳按住那份供状,有些不自然的笑笑道:“这只是郑某的一面之词,贸然递给皇上,难免降下雷霆之怒。万一要是最后查办的结果,与这份供词相左,我们岂不害陛下是非不分,冤枉好人了吗?”

  “那就等等,有了定论再一并呈上。”陈以勤也点点头,这么做算不得错。很多时候,皇帝只需要知道结果,不必了解过程。

  “是。”张居正还能说什么,点点头,收好那份供状,转身出去。

  李春芳看着他罩上大红色的斗篷,坐上油布顶的腰舆,颤歪歪过石桥而去,方收回目光,幽幽道:“不高兴这下高兴了。”

  “那你还让他去?”陈以勤哼一声。

  “我不让他去,他也自己会去的。”李春芳淡淡说一句,长长一叹道:“南充公,徐阁老这面大旗,打不下去了。”

  “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陈以勤拿起那份供状,愤然抖动道:“徐阁老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放任儿子干出这种事?我陈某人是耻与为伍了!”

  话说的好听,其实主要是,徐阁老的声誉要变成负资产了。再打徐阶的旗号只会拖累他们了。

  “打不下去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早晚也得立起自己的旗号。”李春芳叹气道:“只是陛下和张太岳怕要借机起复高新郑了,这下咱们还能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要顶!”陈以勤吹胡子瞪眼道:“他一回来,咱俩就等着玩完吧。”

  “那你倒是拿个章程出来啊?”李春芳无奈道:“瞪眼能把高新郑瞪回去吗?”

  “一时之间,我哪能想出来?”陈以勤颓然道。

  两位相公正相对愁肠,忽见小阁老李茂才从外头进来。

  “父亲,家师送了几盒茶叶来,请诸位品尝。”李茂才向陈以勤行一礼,然后将几个漂亮的茶叶盒搁在桌上。

  李春芳随手接过,儿子递给他的那一盒。打开盖子想闻闻茶香醒醒神,却看到盒盖内侧的几个字。

  他不由一愣,旋即露出了恍然之色,然后大笑起来道:“好好,多谢你师父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嗡嗡的幸福生活

  外头大雪纷飞,乾清宫东暖阁中温暖如春。

  今年入秋,乾清宫的二十七间房终于都装上了暖气,于是从此君王不早朝。

  隆庆皇帝快到中午才刚起来,哈欠连连的坐在镜子前,让陈洪给梳头。

  镜子里的隆庆皇帝比起半年多前瘦了一些、眼圈也微微发黑,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

  “万岁,昨晚的果子效果如何?”陈洪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小声笑问道。

  “唔,还不错。”隆庆露出得意的神情道:“朕本欲梅开二度,没想到梅花三弄,真是扬眉吐气啊。”

  “那就好那就好。”陈洪也很高兴。

  “你这回立功了,要朕怎么赏你?”

  “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隆庆梳完头,在陈洪的搀扶下起身,下楼到中正人和堂用早膳。

  待到皇帝在御桌前坐定,宫女便奉上相当节俭的早膳。

  只有八宝馒头、攒馅馒头、蒸卷、夹糖饼、芝麻烧饼、奶皮烧饼、薄脆饼、灵芝饼、枣糕、白馓子、糖馓子、芝麻象眼减煠十二样面食甜点。

  菜肴更是仅有四荤四素四个汤,比起他爹他大爷一顿饭动辄上百个菜来,绝对堪称俭朴到家了。

  唯一有些奢侈的,是一盘驴肠子。

  隆庆皇帝酷爱吃驴肠,但当他得知每吃一次驴肠都要杀害一头活驴,便不忍心常吃。吩咐御膳房每旬来一头驴就成。吃的次数少了,自然格外珍惜,每每杀驴之日,那是三顿不离驴肠子。

  什么卤煮驴肠、萝卜烧驴肠、五香卤驴板肠、红烧驴肠、豆腐驴肠汤,变着花样的吃。

  不过早晨刚杀的驴肠子最新鲜,陛下一般爱吃刺身。

  隆庆夹一筷子的新鲜热乎的肠头,先在鼻端嗅嗅,赞道:“嗯,是内味儿。”

  “那是。”一旁的御膳房总管孟冲忙邀功道:“老奴亲手洗的。”

  “不错,光禄寺的人就是不明白,这东西不能洗太干净,不然就没内味儿了。”隆庆蘸一下浅碟中的蜂蜜,送到口中,细细品味那肥而不腻,满口溢香的滋味,陶醉的不能自已。

  “真叫个‘宁舍孩子娘,不舍驴板肠’啊。”

  “而且这驴肠子对男人有好处,生着吃更是一等一的滋补啊。”孟冲忙谄媚笑道,他知道皇帝最在意那方面的能力,岂能让陈洪专美?

  “唔,那可要多吃几筷子。”皇帝闻言,觉得嘴里的肉更香了。

  “陛下富有四海,爱吃就常吃吧,没必要十天才吃一次。”孟冲建议道。

  “呃……还是算了吧。”隆庆迟疑片刻,摇头道:“吃多了忒腻。”

  其实是因为穷,他吃一个鸡蛋御膳房要开支五两,杀一头驴,更要足足一千两银子!这谁能遭得住啊?

  ……

  隆庆正享受着驴肠刺身,外面的小太监来报,张相公有要事求见。

  “快请进来吧。”隆庆皇帝点点头。

  按说,这东暖阁是皇帝的起居之所,外臣不得擅入。但隆庆皇帝天冷不愿去御书房,都是把大臣叫进来说话的。

  不一时,长须飘飘的张相公便进来暖阁,行礼问安之后,皇帝看座,又让人给他盛一碗热腾腾的乳汁。

  “张师傅快喝一碗暖暖身子。”

  “谢陛下。”张居正双手接过那光泽典雅、薄如蝉翼的瓷碗,端起来刚要喝时,才发现这竟是个厌胜瓷。只见碗壁上烧着一副精美的图案,秋千上的男女惟妙惟肖、纤毫毕现。

  看得不谷老脸一红,险些呛了奶。

  “张师傅怎么了?喝不惯吗?要不换成牛乳?”隆庆关切问道。

  “喝的惯,是臣不小心呛到而已。”张居正忙掩饰的笑笑,这节骨眼上,他不能惹皇帝不高兴。便若无其事的重新端碗喝起来。

  一边喝,他留神打望暖阁,只见那‘宵衣旰食’的匾额下,紧靠着整齐堆满奏章文牒的书桌的位置,多了一具博古架。上头陈列着各式杯盘碗盏,每一个都极尽精细,美轮美奂。

  而且每一个上头,都绘着莫可描述的画面,弄得张相公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皇帝一边把玩着厌胜瓷,一边翻阅着内阁的票拟,顿时生出自己被玷污了的感觉。

  隆庆也有些忐忑,这架子才安上没两天……原先皇帝都是关起门来,和爱妃偷偷赏玩的瓷器的,摆在外头会被妹子骂。

  可自己花大价钱烧出来的这套《金瓶梅》周边,若只能藏于暗室,不能堂堂摆出来、让自己随时可见的话,跟锦衣夜行又有什么区别?

  终于,前天长公主下江南过冬去了,再也没人管着他了。隆庆赶紧摆起自己心爱的厌胜瓷,每天亲自擦拭,时时把玩,心情那叫美美哒。

  隆庆皇帝也不求向来严肃的张居正,能和他一起愉快的玩耍,只要别扫自己的兴就行。他便赶紧转移话题道:“张师傅这么早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张居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不禁一阵汗颜,暗道真是定力不够,一刺激就忘了正事儿。

  他赶紧搁下瓷碗,掏出帕子擦擦嘴,然后双手奉上那封奏疏,沉声禀报林润遭难之事。

  听的隆庆皇帝也是一惊,掉了手中的筷子。“巡抚行辕那么多人,怎么别人都没事,只烧死巡抚和他的亲随?”

  “林润还没死……”张居正小声提醒一句,然后道:“此案疑点颇多,当立即安排最得力人手,一面安定人心,平复谣言。一面明察暗访,尽快查明真相!”

  “嗯。”隆庆点点头,神色阴郁的沉吟半晌,方开口道:“张师傅是朕最信得过的人之一,朕就跟你实话实说了——林若雨这个应天巡抚,是高师傅安排的。”

  “哦?”张居正露出感激与震惊混杂的神情。“高相公这是何意?”

  “高师父一直想通过开海禁,来解决朝廷缺钱的困局。”隆庆缓缓道:“去岁那番角力时,张师傅也在场,无需朕多言。”

  张居正点点头。当时抗倭胜利,福建巡抚涂泽民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就是让走私商人变成合法商人。

  并力陈此举利国利民,非但可以忬民困、消倭患、还可以让朝廷每年多上百万两的税收。

  第三百一十七章 自信的不谷

  涂泽民的主张让高拱十分心动,力劝隆庆皇帝开海解禁。

  谁知却遭到了科道言官,以及许多保守官员的强烈反对,高拱与他们吵得天昏地暗,但还是在廷议中败下阵来。

  大明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流程大差不差,最后就看哪边支持的人多。而六科科长十三道御史皆可参与,且他们喜欢抱团,所以对朝廷大事有很大的影响力。

  拜科道不遗余力的拖后腿所赐,最终只开了一处港口而已,而且严格限定了贸易量,让所谓开海成了笑话。

  那些科道言官的背后,站着巨大的东南走私利益集团。

  高拱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将开海地点设在了月港,分化了福建海商与江南海商。然后又授意自己早先安排在江南的林润,暗中对付九大家,以期瓦解东南走私集团。

  后来高拱下野,林润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但他一直没放弃自己的使命,坚持不懈的打击江南豪族,却在上海遭遇火灾,这让隆庆怎么能不多想?

  “皇上认为此事并非意外?”张居正心中咯噔一声,没想到林润还另有特殊使命,看来在江南斗争,远比自己料想的要残酷的多。

  这样看来,两位阁老扣下那张供状也无济于事了。

  “朕当然希望只是一场意外了。”隆庆面现凝重之色道:“但只要跟东南那帮人搭上关系,意外实在太多了。”

  “当年,皇伯武宗毅皇帝南巡,在清江浦偶然落水,虽然很快就被救起,却就此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驾崩了。”皇帝眼圈微红,忙拿起个厌胜瓷把玩一下平复心情道:

  “先帝世宗肃皇帝遭遇的壬寅宫变,同样匪夷所思,谜团重重,最后只能归结于意外。那么朕就要问了,为什么一向东南那帮人动手,就会发生有利于他们的意外,这也太巧了吧?”

  “巧合多了,它就不是意外了!”隆庆说着说着,动了震怒,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

  只听咔嚓一声,那薄如蝉翼的精瓷登时裂了道缝。

  “哎呀……”可把隆庆皇帝心疼坏了,这是一套的呀!碎一个就不完整了啊!

  于是他更生气了,朝着张居正大声道:“根本就是有些人目无君上、无法无天!”

  张居正赶紧站起来,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一定彻查此案,不管牵扯到什么人,官职有多高,势力有多大,都一定将他绳之于法!”

  见张居正的态度还是蛮端正的,隆庆神情稍霁道:“朕当然信得过张师傅了。”

  “惭愧,为臣孤掌难鸣,怕是无法达到陛下的期望。”张居正便趁机建言道:“陛下,高肃卿不出,魑魅魍魉是镇不住的。”

  “唔……”隆庆点点头,缓缓坐下来。陈洪忙帮他换了个厌胜瓷把玩。

  好一阵,皇帝才又稳住心神开口道:“朕当然做梦都盼着高师傅回来了。可半年来三次廷推大学士他全都落选。朕打回去三次,已经让高师傅得罪了三位大臣,再不敢替他树敌了。”

  对廷推的结果,皇帝自然有否决权,但这样一来,自然群情激愤,认为皇帝违背众议,一意孤行。被否决的正选官员更会满腔怨怼,他们不敢把皇帝怎么样,却会把怒火指向引起这一切的那个人。

  高拱人缘本来就不好,这下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张居正点点头,大学士廷推可是有科道参与的,以目前的局面看,高拱想要走这条无疑难于登天。

  “朕也下过旨意,特简高师傅回京。”隆庆又叹气道:“然而他老人家却拒绝了。”

  皇帝当然也可以在廷推之外,直接下旨任命官员了。这叫‘特简’,好比当年的张骢、桂萼就是被嘉靖皇帝特简为阁臣的。

  但这样上来的大学士违反政治惯例,深受百僚抵触,工作起来处处掣肘,一旦犯错会被群起而攻之。因此张骢桂萼都没干几年,完成了历史使命便滚蛋回家了。

  高拱显然不想重复张桂二人的悲惨命运……

  “可以理解,”张居正轻声道:“特简入阁的话,高相的处境会很艰难。”

  “那张师傅有何妙计?”隆庆皇帝是没辙了。

  “以为臣愚见,眼下就有个迂回的好机会。”只听张居正沉声道:

  “陛下可以委任高相为钦差东南巡阅使。此职无品无级,仅是个差遣,自然不需要经过廷推。待到高相平定东南乱局,事毕还朝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谁能阻止他重入内阁?”

  “啊呀!好主意啊!”隆庆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朕怎么就没想到,先用这法子让高师傅出山,出来了不就好办了吗?”

  “那何时下旨的好?”隆庆又追问道。

  他愿意用全套《金瓶梅》厌胜瓷换回自己的高师傅。嗯,这就是超越了君臣师徒的真挚感情啊!

  “急不得,陛下。”张居正却冷静道:“高相乃致仕的次辅,国之重器岂能轻动?还得先让人打个头阵,才好名正言顺的登场。”

  “张师傅的意思是……”隆庆手摸着厌胜瓷,面现恍然之色,实则满心疑惑。这曲曲折折到底是要闹哪样?

  “为臣的意思是,先等一等。让继任的应天巡抚去查办此案。那么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查无实据,大事化小;要么闹成一团,不可收拾。无论出现哪一种,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起复高相了。”

  “后一个朕明白,可大事化小也可以吗?”隆庆不解的咂咂嘴,感觉驴肠刺身都不香了。

  “陛下既然确信另有隐情,倘若巡抚敢大事化小,就是蒙蔽圣听,陛下直接一道旨意将其罢官查办,再盛怒之下起复高相,谁敢再反对?”便听张居正冷声道:“谁反对就是奸贼一党,通通罢官就是!”

  “嘶……”隆庆皇帝品出味来了,不由点了点头。能借机收拾下那些居心不良的言官,又不会给高师傅树敌。这法子,很中。

  只是他又想到一种可能,不由问道:“万一要是钦差把此案办成了呢?”

  “呵呵……”不谷自信的笑笑,美髯在胸前摇曳。“不可能的,江南积弊已久、病入膏肓,除了高相没有人搞得掂。”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八仙过海

  陈洪下值后,便坐上暖轿,回去自己在北安门外菊儿胡同的宅邸。

  陈公公住的是五进大宅,府里管家仆人丫鬟婆子两百多号。

  别看他是个阉人,却也娶了一妻四妾,还过继了几个侄子侄女养在府里,差一点儿就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了。

  公公回到府上,美貌如花的妻妾们赶紧把他迎进屋,给他更衣摘帽脱鞋,换上居家的袍服,然后一边为他按摩一边娇声细语问他昨晚辛不辛苦,有没有不顺心的事。

  一边说着体己话,还一边喂他喝汤水。把个陈公公伺候的无比满足,只觉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虽说付出了些身体上的代价,但若是还留在信阳老家,如今肯定还娶不上媳妇,那东西一样用不上,还徒惹烦恼。

  陈公公自我安慰一番,便让过继的大儿子陈大发,去隔壁请邵大侠过来。

  他和那位丹阳大侠也算旧相识了。当年陈洪还是御用监外监把总,负责为宫中采买物资时,便跟邵芳认识了。

  邵大侠最大的本事就是和什么人都能交朋友,当然也包括太监了。陈洪也有意结交这位神通广大的江南第一大侠,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好朋友。

  当初陈洪能当上御用监太监,接着又进司礼监,邵芳是出了大力的……陈公公进献给隆庆皇帝的那些丹药、秘方、器具之类,都是邵大侠帮他从海内外搜罗的。两人的关系自然愈加密切。

  邵芳为何敢大言不惭、大包大揽说,自己能让徐阶高拱起复?其实就靠陈洪这张牌。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太不靠谱了吧?陈洪在司礼监才坐第四把交椅,哪来这么大能耐?

  但江湖人士不就靠吹牛伯夷过活吗?邵大侠这就算是很讲良心的了。

  ……

  不一会儿,邵芳来了。

  他两月前进京后,便在陈洪家隔壁买了套宅子住下来。只要陈洪不当值,两人就耍作一处,焦不离孟。

  在邵芳的挑弄下,陈公公终于不再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燃起了问鼎司礼太监的野望。

  邵芳通过反复洗脑,让陈洪认定了只要高拱起复,他就能当上司礼太监的念头。这不,才刚看到点儿希望,他便赶紧向邵芳报告好消息了。

  邵大侠正为高拱迟迟无法通过廷推发愁呢,听陈公公讲了张居正想出的迂回战术,不由乐开了花。

  暗道这下可算对高相公有交代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八字还没一撇,不要高兴太早。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等有了准信儿再庆祝吧。”

  “老弟就是老成啊!听你的。”陈洪便打消了好好庆祝一番的念头。

  殊不知人家邵芳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琢磨琢磨,看如何在给高拱的信里自夸自擂,让高相公相信自己才是帮他出山的头号功臣。

  眨眼之间,邵大侠已经编造出,自己是如何将五大环节七大难关一一攻破的,险些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

  傍晚时分,雪仍在下,东城史家胡同的街面上却没有什么积雪,地上还撒了炭渣防滑。

  这是东城兵马司差人所为,但并非所有的胡同都有这份待遇。只有恰巧和朝廷高官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才能跟着沾上光。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这史家胡同打头的一户,便是吏部侍郎王本固的府邸。

  今秋更进一步、荣升为吏部左侍郎的王本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着轿子回到府上。

  他家里的门厅是连着轿厅的,轿子可以直接抬进去。

  下人又在轿厅里点了好大的炭盆,让老爷下轿之后感受不到一丝严寒。

  管家掀开厚厚的轿帘,恭请王本固下轿。

  王本固官威很重,回到家里依然不苟言笑。他目不斜视的沿着密不透风的暖廊,往后宅走去。

  管家躬身跟在后头,小声禀报道:“启禀老爷,徐五来了。”

  王本固不动声色道:“来多久了?”

  “中午就到了,一直在花厅等着呢。”管家轻声道:“看那架势,今天见不到老爷不打算走了。”

  “来的够快的。”王本固眉头微蹙,继续昂首向前道:“让他到书房候着。”

  “是。”管家应一声,赶忙去通传了。

  ……

  徐阁老虽然已经致仕离京,但徐家在京城的几十处店铺还在照常经营。

  尤其海外销路这一断,京城市场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比起其他几家,徐家之所以还能好过些,一是因为他们家以生产棉布为主,国内销量也不错。二就是垄断了京城的棉布市场,缓解了回款的压力。

  因此徐家将最能干的管事徐五留在京城,让他悉心照料京里的生意。

  今天一早,徐五就接到了松江的急信……比朝廷的飞马急递还早到了一会儿。

  然后他便按照徐阁老的吩咐,来求见王本固了。

  徐五当然知道,王本固得天黑才能回家。但他还是早早就来坐等,做足了姿态。

  天黑终于见着了人。

  他跟着管家来到书房,便见王本固一身裁剪得体的松江蓝布青缘道袍。虽然在家里,头上依然戴着网巾,一丝不苟的笼在头顶。

  “小人拜见少冢宰。”徐五赶紧跪地磕头。

  “你的来意,我已知晓。”王本固冷声道:“存斋公这么着急叫你过来,难道和那件事真有什么瓜葛?”

  “当然不会了。”徐五忙矢口否认道:“我们徐家是什么人家?怎么可能干那种作死的事情?”

  “那你来作甚?”王本固冷笑一声。

  “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徐五汤水不漏道:“为了防患于未然,也为了让江南百姓能有几年好日子过,请少冢宰务必为江南十府选个仁厚的巡抚。”

  “本座哪有那本事?”王本固露出不近人情的神色。

  “这是老太爷可以接受的人选。”徐五抬起头来,双手奉上一份名单,自顾自道:“还请少冢宰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推辞。事成之后,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徐家再不会烦少冢宰了。”

  “当真?”王本固登时面色一变。

  “当真。”徐五重重点头道:“当年少冢宰写的保证书,将一并归还。”

  那是困扰他整整十年的噩梦啊,王本固目光阴沉的盯着徐五半晌,终于伸手接过了那份名单。

  第三百一十九章 青萝卜与惨绿少年

  北京大雪纷飞,南京却艳阳高照。

  青石街,海瑞家,天井中堆着昨日新买回的几百斤萝卜。

  海母坐在水盆旁,用粗糙的双手将带泥的萝卜撸洗的干干净净。

  小丫像只快乐的小兔子一样,帮着奶奶将洗好的萝卜送给姨娘。

  韩氏便在案板上,将萝卜连皮切成大长条,然后一条条挂在绳子上晾晒。

  “少吃点儿,当心胀气。”王氏端着茶壶从堂屋里出来给婆婆倒水,她的气色要比小半年前好太多。

  见小丫又偷吃萝卜条,王氏又好气又好笑道:“馋嘴丫头,又不是吃不饱,怎么光寻思着偷吃?”

  “孩子嘛,都这样。汝贤小的时候,整天偷我晒的咸鱼。”海母心情很不错,笑眯眯的对小丫道:“喜欢这味儿,让你爹明天给你买萝卜糕吃。他要是忘了,就不让他进门。”

  “奶奶太好了!”小丫欢呼雀跃,捧着奶奶的脸亲了一口。

  “脏。”海母一脸嫌弃的用袖子擦了擦口水。

  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双手,王氏赶紧搁下茶壶:“娘,剩下的我来洗吧。”

  “这才刚好了几天,又嘚瑟?”海母却不领情道:“忘了李神医说过,今年冬天是个坎,开春不犯,你这病才算好透了。”

  “婆婆和夫人进去歇着吧。”韩氏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活不多了,我一个人就能成。”

  “你更不行!”海母和王氏却异口同声。

  “我们海家的希望,就在身上了。”海母笑着瞪一眼韩氏道:“切完了这几刀就进去歇着吧。”

  “婆婆,我都还没显怀呢。”韩氏小声羞涩道。

  “你不懂,就这几个月最要加小心。”海母却不容商量道。

  婆媳正说话时,院门开了。全天候多功能老仆海安背着箩筐进来,身后跟着半旧棉布袍子的海瑞。

  半年不见,海大人还是那么又黑又瘦,脸上却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娘,您看谁来了。”

  海母闻言抬头一看,便见个唇红齿白的惨绿少年跟在儿子身后,进了自家的院子。

  “哎呀,这不是小恩公吗?”海母登时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在儿媳的搀扶下起身。

  “孙儿拜见奶奶。”赵昊抢上前,就给老太太行大礼。

  “汝贤快扶起赵公子,他是咱家的贵人,当不得,当不得啊。”海母腿脚不便,便让海瑞赶紧扶起赵昊。

  “呀,又有肉吃了!”小丫忽然开心的蹦起来。显然终于想起赵昊,只是记忆点有些跑偏。

  “这孩子,瞎说什么。”海母敲她脑袋一下,怒道:“还不快给小恩公磕头,替我谢谢救你娘的命之恩。”

  “哦。”小丫倒也听话,眨眨眼,便朝赵昊磕头。

  赵昊哈哈笑着将她抱起来道:“用不着,我又不是大夫。”

  “哎,没有公子,万神医、李神医怎么会来我们家?”海母却不认可,拉着赵昊的胳膊往堂屋走道:“来来,快进屋去喝茶。”

  说完又回头对儿子道:“今天别自己做饭了,去酒楼叫一桌席面,老娘要好好谢谢赵公子。”

  “是,母亲。”海瑞点头应下,心说还好刚发了俸禄。

  某位全能战士正从箩筐里,一样样拿出采购的肉食菜蔬,闻言动作放缓了一拍。

  他本打算好好露一手的,六菜一汤的菜谱都打好腹稿了。

  失望。

  ……

  海母将赵昊让进屋,命王氏换好茶,让韩氏赶紧去把炉子升起来。

  海瑞也没闲着,被老娘踢出去买炭,给冰窟窿似的堂屋里加个炭盆。

  虽然看他的样子有些狼狈,但赵昊能感觉到,海大人身上多了一丝叫幸福的气息。

  不一会儿,王氏端着茶盏上来,不好意思笑道:“还是公子上回拿来的茶叶呢。”

  “婶子太客气,身体好点了吗?”赵昊笑着接过茶盏。

  “托公子的福,大好了。”王氏红着眼圈道:“之前李神医给我把脉才知道,要不是公子及时请他来,我现在可能都……”

  王氏后怕的抽泣起来,她虽然以前想过就这样一了百了,可这日子刚刚好起来,谁还舍得撒手人寰?

  “婶子别胡思乱想,你肯定长命百岁。”赵昊笑着安慰她一句,挥挥手让高武将带来的礼物,十斤碧螺春,十斤淮盐、还有六坛味极鲜特制的酱料,一股脑拎进来。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的,能来吃顿饭就是赏光了,还带这么多礼物。”海母见状直怪赵昊太客气。

  “娘,还是那话,他的礼物你就收着吧。”海瑞从街口买回炭来,见状笑道:

  “这位赵公子又阔了,前日在苏州,他借人家地方请客吃饭。让宾客们一怂恿,便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那家的园子。”

  “吓,那多少钱啊?”海母和儿媳面面相觑,因数目过大而失去判断。

  “奶奶,别听海大人造谣。”赵公子先是讶异,这才过去几天,这事儿就传到金陵来了?

  旋即想起南京通政司除了上传下达,可还负责搜集情报。整个江南发生的大事小情,怕是都瞒不过这位右通政。

  这样也好,省得多费口舌了。赵昊便笑道:“那园子是味极鲜买下来开店的,又不是给我买。这本就是计划之内的事儿,怎么就成了冲动之举?再说,金额也不对啊,哪用那么多钱?”

  嗯,十九万两而已,差了整整一万两呢。

  “你看你,一把年纪了,听风就是雨,还不快跟赵公子道歉!”海母瞪一眼海瑞,海斗士无奈只好跟赵昊赔不是。

  “就凭汝贤你说的,赵公子在昆山和苏州做的那些好事。”海母又拉着赵昊的手,悍然宣称道:“漫说是个十几万两的园子,就是一百万两的他也住得!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老夫人对一百万两的园子倒是有概念,感觉魏国公家的东花园,应该就值那个钱。

  海瑞想了想,摇头道:“他小仓山的园子就够过分了……”

  “喂。”赵昊抗议道:“那也是商业地产好不好!我没有私宅的!”

  可不是嘛,南京的赵府是整个赵家的。

  回昆山他住县衙。

  去苏州住江妹妹家……

  就连上西山岛,也是住兵营的。

  大明朝要是搞财产申报,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住宅栏写‘无’的。

  第三百二十章 意外的答案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海安便带着前街酒楼的老板回来了。

  酒楼的胖老板给海母和海瑞磕了头,又殷勤的帮着布菜。

  海母不好意思说,让伙计来就行了。

  老板却大摇其头,满脸激动的表示道:“没想到小人这辈子,还能做一次海公的生意,这够小人吹八辈子的。当然不能让旁人代劳了。”

  说着他还偷偷瞥一眼赵昊,这堂屋里就这一个半大小子有个客人样。

  海公这次破天荒到底为什么?难道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儿砸?不像啊……老板不想再想了,想多了怕亵渎了海公。

  待那让赵公子颇不自在的酒楼老板滚蛋后,晚饭开始了。

  这一顿,一共八碟八碗两个汤,有鱼有肉有山珍,可谓十分丰盛了,差不多得要一两银子。

  赵昊倒想把海瑞一家拉去味极鲜,或者让味极鲜送一桌席面过来,但别说海瑞了,海母也不会同意的。

  人家是真心诚意请他吃饭,一是感谢他请李时珍治好了王氏,二是感谢万密斋给海瑞开的固本培元的方子,让他老树开花,再度给了老夫人抱孙子的希望。

  当然赵公子还小,这后一条不好当着他的面说罢了。

  不让他们破费一下,估计这一家子心里是不会舒服的。

  何况让海斗士请吃酒席,可是能写进青史里的,赵公子当然不会推辞了。

  一顿晚饭,宾主尽欢,吃得小丫肚皮溜圆,坐在那里直打饱嗝。

  海母瞪她一眼,拉她进里屋,给她消食。

  韩氏收拾好碗筷,王氏重新沏上茶,便都识趣的退出客厅。

  赵昊让高武将炭盆端去里屋,给老太太和小妹妹用。他和海瑞坐在火炉旁,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闹哄哄的家里人一走开,屋里便迅速安静下来。炉膛中通红的火光,将沉默的两人映照的晦明晦暗。

  良久,海瑞方开口道:“让你不要掺合进来,非不听。”

  “当我愿意掺合啊?”赵昊翻翻白眼,叫屈道:“林中丞巴巴找到昆山,又是宣旨又是谈心,我推的掉吗我?”

  “林中丞他……真是被人害的吗?”海瑞沉声问道。

  “虽然只有郑元韶的口供,但八九不离十。”赵昊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道:“也怪我,把那梅川一夫交给中丞,才惹出这番事端。”

  “跟你有什么关系?”海瑞冷声道:“是有些人丧心病狂,居然连应天巡抚都敢杀!这谁能想得到?!”

  “唉。”赵昊抹了抹眼角道:“总之这件事上,我有责任。我之前总想着斗而不破,不愿跟徐家撕破脸是错的。却没想到,有些人是没法妥协的,就应该消灭掉!”

  “所以你来金陵……”海瑞沉吟道。

  “我想请你出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赵昊对海瑞向来有一说一。“替林中丞报仇雪恨。”

  “好大的口气。”海瑞失笑道:“你说了能算吗?”

  “我想试试看。”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但在这之前,需要听听你的意思。同意,我就去办。”

  “……”海瑞却陷入了沉默,让赵昊有些没想到。

  “海公不必勉强,不想出山就算了。”赵昊忙笑着开解道:“反正这事儿很大可能是办不成,朝廷的博弈谁能打包票。”

  “嗯。”海瑞闻言点下头,良久方缓缓道:“让我考虑一下。”

  “好,千万不要勉强。”赵昊重重点头道:“你为大明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该再给你加负担。”

  说完,赵昊便岔开话题,跟海瑞拾起去岁的辩论,愉快的争吵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赵公子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海瑞将他送到门口。

  看着赵昊慢条斯理上了马车,海瑞嘴唇翕动,数度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缓缓驶离,赵昊向他挥手告别。心说这样也好,海斗士和他的家人,为这个大明朝付出已经太多太多了……

  就不要勉强他了。

  ……

  马车驶回秦淮河畔的赵府。

  赵立本正在跟大儿子喝着小酒。

  看到赵昊进来,老爷子笑问道:“乖孙,那位同意了?”

  赵昊摇摇头,苦笑道:“他老婆病刚好,小妾又怀了孕,难得过几天安生日子,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这样啊。”老爷子失望的叹口气,又理解道:“这也正常,老夫当年还一心为民来着。”

  赵公子暗暗翻下眼皮,心说您这脸皮够厚的。

  “那就得再想辙咯。”赵立本有些头疼道:“老子已经拿到徐阁老拟出的名单了,实力很强啊,一般人可没资格跟他们掰手腕。”

  说着他递给赵昊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四个名字。

  ‘吴时来、邹应龙、曹三旸、姜宝’。

  吴叔叔是正三品操江都御史,邹应龙是正三品巡盐都御史,曹三旸现在是正三品郧阳巡抚,姜宝则是从四品南京国子监祭酒。

  都是实力与声望兼具的朝廷大员,哪一位接任应天巡抚都无可争议。

  “实在不行,让你那老哥哥试一试?”赵立本显然早就想过备选了。

  赵锦在贵州巡抚任上干的很漂亮,把一帮土司收拾的服服帖帖,管他叫‘赵爹’。加上有一帮人替他摇旗呐喊,在朝野间也有了‘能吏’的名头。

  “他在贵州干的好好的,眼看就要出成绩了,这时候走不是前功尽弃吗?”赵昊却摇摇头。

  其实他主要顾虑的是,老哥哥承蒙徐阁老平反起复,两人又是心学同门。岂不是把老哥哥架在火上烤?

  暗搓搓说一句,海瑞不愿去趟这浑水,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因为当年没有徐阁老保护,他早就死在诏狱里了。

  其实就连林润,也受过徐阶的提拔之恩。

  这并不奇怪,徐阁老在严嵩手下时,就明里暗里维护了许多官员。待其掌权后,又拨乱反正,为大批前朝建言获罪的大臣平反。说是泽被天下有些过分,但说泽被官场那是绝不夸张的。

  大明朝四品以上的官员,有几个能跟徐阶完全摘清关系的?

  这也是徐阁老退下来之后,依然不鸟应天巡抚的本钱所在。

  别看赵昊已经帮未来的巡抚磨好刀了,可一般的官员,还真没这屠龙降妖的本事。

  是以赵立本又想了几个人选,赵昊还未表态,他自己就先否了。

  老爷子没当过乡试会试主考官,也没干过吏部。虽然结交的朋友……尤其是有钱的朋友遍天下,可门生故旧就少有能打的了。

  “实在不行!”赵昊咬牙切齿道:“我就只能硬推蔡国熙上位了!”

  “他?”老爷子本能抵触那位高拱的门生,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苏州不是刚出了乱子吗?他会被非议的。”赵守业提醒侄子。

  “无非就是多付出点代价嘛。”赵昊一阵咬牙,徐家必须倒,这一点没得商量!

  第三百二十一章 阿母

  青石街。

  送走了赵昊,海瑞沿着街口的小河走了良久。

  毋庸讳言,赵昊的提议让他很动心。但饱经磨难的一家人刚刚过了不到一年的安稳日子,母亲年事已高,妻子死里逃生,小丫才五岁;韩氏的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新生命。

  这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美妙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海瑞时常半夜惊醒,误以为自己还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偶尔还会看到中砥、中亮在远远看着自己。

  这让他愈加小心呵护眼前的一切,唯恐会不小心再将这幸福的泡沫戳碎……

  因此他没法答应赵昊,只能一个人在夜里,消化着心中的惭愧、歉意和不甘。

  ……

  不知不觉,海瑞走上一座石桥。

  他站在桥上看河道中暗色的河水静静流淌,水位已经只剩夏天时的三分之一,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最多也就只剩三分之一了吧?

  想到这,海瑞自嘲的笑笑,还真是恬不知耻呢。

  他是正德八年十二月廿七日生人,马上就要五十五岁了。

  在这个年代,人的寿限是泾渭分明的。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已经是秦汉之外,历朝历代的最佳纪录了。

  而不事生产、衣食无忧的缙绅士大夫们,平均寿命却高达七十岁以上。比吃苦受累的老百姓平均多活二十五年。

  这还是因为好些有钱人荒淫无度,早早嗝屁,拉低了平均寿限的缘故。倘若保养得宜、注重养生,活到八十多岁者稀松平常,九十多岁也不算罕见。

  海瑞下意识的认为自己,还有三分之一的寿限。显然不自觉的便把自己,与寻常百姓区别开来了。

  是啊,自己已经是四品高官,再把自己硬说成寻常百姓,才是虚伪矫情。

  但他还是难免涌起阵阵罪恶感,这身份是他素来最鄙夷最不齿的。

  自己在南京这一年闲适恬淡日子,靠的正是百姓的奉养啊!官员七十致仕,自己还远没到养老的年纪,难道就一直这样混日子吗?

  这跟那些吸吮民脂民膏不作为的庸官懒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海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双手撑着膝盖,一阵阵干呕起来。

  ……

  直到三更天时,他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回了家。

  海安给他打开门,便见院中一片漆黑,只有母亲住的正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我娘还没歇吗?”海瑞低声问道。

  海安摇摇头,无声的闩上门。

  海瑞便蹑手蹑脚走到天井中间,便见妻子房间的灯也亮了。

  显然王氏也没睡踏实。

  这就是所谓的风声鹤唳吧?

  自己给家里人带来太多的不幸与恐惧了,母亲与妻子怕是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了。

  无论为人子、为人夫还是为人父,都太不称职了。

  海瑞不禁面现歉疚之色,正如那天空黯淡的月色。

  迟疑片刻,他还是故意放重了脚步,朝着正屋走去。

  掀开厚厚的棉帘,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炭盆早已熄灭,这才上半夜,屋里就已经冰凉了。

  屋里头黑黢黢的,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小油灯。

  灯光下,母亲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揽着睡在里头的小丫。

  “吃肉肉,肉肉好吃……”小丫说了句梦话。

  “还吃啊。”只听海母失笑一声,显然还没睡着。

  “母亲。”海瑞这才低低唤了声,坐在床边的杌子上。

  海母没有回头,依然轻轻拍着小丫,缓缓用琼州话问道:“怎么才回来?”

  “阿母,儿子想了些事情。”海瑞也用琼州话答道。

  “想怎么说服阿母?”海母问一声,她虽已经有些耳背,但海瑞说话不会压嗓门,想不让她听到也难。

  “阿母果然都知道了。”海瑞苦笑一声道:“儿子连自己这关,都有些过不去。”

  “你这话,骗鬼去吧。”海母冷笑一声道:“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那点儿心思能瞒得过我?”

  “儿子真觉得没法跟阿母开口。”海瑞忙叫屈。

  “哼!”海母怒哼道:“听听,光寻思怎么说服我去了,还说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呃……”海瑞被母亲问得哑口无言。

  “赵公子想请你去接林中丞的班?”海母又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

  海母不解问道:“他到底什么来路,应天巡抚的人选,都能说了算?”

  “他说了当然不算。”海瑞沉声为母亲解释道:“国朝大臣需要经过廷推,简单说就是北京的高官投票选出人选,推荐给陛下任命,陛下通常不会拒绝。”

  “这么说,他跟北京的高官们有联系?”海母也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有多年耳濡目染,见识相当不凡。

  “可以这么说。”海瑞低声道:“去年他在北京,认了长公主做干娘,还跟她开了家劳什子公司,好些权贵都入了股。儿子也因为这层原因,不想跟他走太近。”

  “你可不要当白眼狼!”海母终于转过身来,伸手戳了儿子脑袋一下。

  “儿子说的是去年。”海瑞忙解释道:“在北京,我只是听其言,还不敢太相信他。但这一年来,儿子默观其行,终于可以确信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他是在为改变大明而行动。”

  “那是当然啦。”海母却很自信道:“不然人家衬几十上百万两银子,还有长公主做靠山,整天逍遥快活多开心,哪还有功夫理会你?”

  “呃,好像是这样……”海瑞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干嘛非要跟我走那么近,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

  “你还不是一样?”海母在儿子的搀扶下坐起来,她天生阳气旺,只穿着中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呵呵,也许这某种程度上,也算物以类聚吧。”海瑞说完自己都笑了。

  “哪有一点像的地方?不要脸。”海母终于也笑了,然后伸手摸了摸儿子花白的鬓角,缓缓道:

  “你不是说过‘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吗?去吧,阿母不拦着你。”

  “阿母?”海瑞脸上一片惊讶,他还没寻思该怎么说服母亲,没想到母亲却已经放行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翠儿

  海家正屋,孤灯如豆。

  面对着儿子吃惊的神情,海母淡淡道:“阿母要是那种没见识的女人,能养出你这样的儿子吗?”

  “阿母,”海瑞心中一阵热流涌过。“阿母当然是世上最有本事的母亲。”

  “行了,不用给阿母戴高帽了。”海母叹了口气道:“当年放你离开琼山,阿母对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就当学我们的同乡丘阁老,做一番大事业,留一段美名在人间,方不负来这世间走一遭!”

  丘濬是弘治年间的内阁次辅,海南出来的最高官职者。被弘治皇帝御赐为‘理学名臣’,号称有明一代文臣之宗。

  国朝大臣,律己之严、理学之博、著述之富,无出其右者。所有海南的读书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视他为偶像的。

  海瑞自然也不例外。

  “是,阿母的教诲,儿子旦夕不敢忘。”他忙恭声道:“儿子愚钝,没有文庄公才华之万一,唯有勤勉律己,旦夕不敢忘生民而已。”

  “阿母当年怎么跟你说的,现在依然没变。”海母正色道:“去吧,就不信徐家杀了一个巡抚,还敢再杀一个!”

  “阿母。”海瑞闻言跪在了母亲面前,热泪盈眶道:“儿子也还是当年那句话,绝不会丢琼山人的脸,绝不让阿母失望!”

  “好。”海母欣慰的点点头道:“不要顾虑家里,只管放开手脚施展,结果再差也差不过前年了。”

  “儿子知道了。”海瑞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才扶着母亲躺回被中。

  海母摆摆手道:“夜深了,赶紧去睡吧。”

  “是,阿母。”海瑞又出去灌了个汤婆子回来,塞到被子里,又给小丫掖了掖被角,才轻轻关门出去。

  还有一个女人要应付。

  ……

  等他回去东屋,王氏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热水,显然一直听着动静呢。

  “还没睡呢。”海瑞轻声问道。

  王氏点点头,默默帮丈夫脱掉外袍,又递上一块热面巾。

  海瑞接过面巾洗好脸,王氏又递上了青盐和猪鬃牙刷。

  海瑞一边刷牙,一边含混问道:“不是让海安跟你说了,不要等我吗?”

  “是我自己睡不着。”王氏将洗脚水,端在床边,然后示意海瑞坐下。

  “我自己来就成。”海瑞吐掉口中的盐水,拿棉巾胡乱擦擦嘴。

  王氏却少见的没听他的话,帮海瑞脱掉靴子,蹲在床边帮他洗起脚来。

  “母亲同意你去了?”王氏一边认真的给他洗着脚,一边低头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心情不错。”王氏淡淡道:“要是母亲不同意,你一回来,那张脸就得拉老长。”

  “我就那么兜不住事儿吗?”海瑞不禁失笑道。

  “就是……”王氏便不再说话,专心给他洗脚。洗着洗着,她的动作渐渐放缓,后背却微微颤抖起来。

  海瑞伸手轻轻拍着妻子瘦弱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你别哭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我看八成是没戏的。就算真成了也不赖,巡抚衙门就在南京城,我们家都不用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还能得个三品诰命呢。”

  “我稀罕。”王氏猝然抬起头,清瘦的脸上已是泪珠滚滚道:“一品夫人我也不稀罕,穿金戴银我也不要,我要的什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你就想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海瑞低声道。

  “我生病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王氏又凄声问道。

  “我答应你,再也不胡乱出头了。以后危险的事儿不做,得罪人的话不说,一天早晚都让你看得见。”海瑞颇有些无奈道:“再说,你现在不是好了吗?”

  “我就知道,男人的话靠得住,母猪能上树!”钢铁直男海刚峰踩雷成功,王氏气得霍然站起身,起的急了点儿,不由一阵天旋地转。

  海瑞赶紧抱住她。

  “你放开我。”王氏挣扎起来。

  “不放!”海瑞腆着个脸,若是让赵昊看到他这个样子,海斗士的光辉形象势必毁于一旦。

  “放开!”王氏依然僵住身子。

  “翠儿,我错了,我真错了……”海瑞只好使出杀手锏,叫出了妻子的闺名。王翠的身子不由软下来,无力的捶着他的肩膀哭道:

  “你知道,过去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这才刚活过来,怎么又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你想哪去了?”海瑞一边拍着妻子的后背,一边哄劝道:“我是想要去当封疆大吏。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是要去上刑场……”

  话没说完,却被王翠伸手捂住了嘴。“呸呸,别瞎说。”

  “好好,不说。”海瑞顺势握住妻子的手,安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应天巡抚麾下千军万马,光亲兵护卫就上百人,又是代表朝廷出镇一方,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那林中丞是怎么回事儿?”

  “呃……”海瑞神情一滞道:“是意外也是大意了。但正因如此,更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谁敢再动一任巡抚,朝廷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满门抄斩,这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非得是你吗?别人去不行吗?”王氏态度软化了一些,但嘴上还不依不饶:“大明那么多官员,就你一个能人吗?”

  “当然不一定是我了,只是赵昊那小子一厢情愿而已。”海瑞忙加紧哄劝,心说对不起了,小赵,这口锅你先帮我背上。

  便叹口气道:“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说他救了我的爱妻,我能拒绝他的请求吗?”

  让他这样一说,王氏就像吃了口蜜一样,登时嘴里没那么苦了,心里也没那么堵了。感觉也好接受多了。

  她不忿的嘟囔道:“赵公子就非得逮着一只羊薅毛?”

  “那是因为别的羊,没有他要的毛。”海瑞淡淡道:“他知道江南这盘残局,只有我能坚定不移走下去。”

  “为什么别人不能?”王氏又绕回来了。

  海瑞见不给个明确的答案是不行了,便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沉声道:

  “百姓敬我爱我,百官尊我畏我,赵昊也对我高看一眼,礼敬有加,你想过为什么吗?”

  第三百二十三章 神剑出匣

  “为什么?”王翠终究还年轻,不由自主便沉醉在丈夫的男子汉气概中。

  “因为我海刚峰始终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只听海瑞沉声道:“把‘民本’挂在嘴上的官员如恒河沙数,但能践行这一点的人太少,所以我这种举人出身的官员,才会脱颖而出。”

  说着他满脸痛心道:“江南号称鱼米之乡,风调雨顺时,百姓却仅能果腹而已。稍遇灾荒则立即食不果腹,卖儿鬻女!百姓生来受苦,辛劳一生也依然无法改变命运。这是因为百姓懒惰愚蠢吗?”

  “当然不是了!我大明的百姓是最勤劳聪明的!是豪强兼并百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所致!是官绅勾结逃避赋役,将所有负担都压在百姓身上所致!是赤裸裸的强权对弱势者的欺凌所致!”

  “更可怕的是,读书的花费越来越高,三代也供不出一个读书人。老百姓连这点上升通道,也都被牢牢堵死了。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都多少年了,再也没有寒门贵子出现了!不信你看三年一度的两榜进士里,有哪个是泥腿子的孩子?!”

  海瑞越说越生气,已经忘记了哄劝妻子的初衷,面目狰狞的咬牙切齿道:“百姓生来就该如此吗?!”

  “啊?”王翠张着嘴巴,不知该怎么回答。“不,不该吧……”

  “当然不该了!”海瑞上了头,过犹不及的断喝一声道:“本朝两百年,谁家不是从泥腿子起来的?凭什么他们起来后,就要世世代代尽享荣华?就要让别人世世代代沉沦苦海,永无出头之日?!”

  “这一切不是百姓的错,是大明的错,是官员的错,是豪绅的错!最后却是百姓承担所有的恶果。所有人对此视而不见,或者看到了装作看不见,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什么‘民本’,恶心!太恶心了!”

  “可是你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呢?”王翠本来都被说服了,却又听得胆战心惊道。

  “也许我是做不了什么。但明知如此,却装作不知,心安理得的享受四品大员的待遇,我海刚峰就是他们的帮凶之一了!”

  海瑞已经完全进入状态,言辞锋利的回答道:

  “老百姓是最好的欺负的,也是最不好欺负的!没有人替老百姓说话,没有人替穷人做主,没有人去抑制那些豪强的贪欲。到头来,老百姓会起来自己讨个说法,自己替自己做主,自己去干掉那些豪强!”

  “到那时,就是东汉末年的景象,纲常崩坏,天下大乱,所有人都要在战乱中碾落成泥,越高贵就悲惨!”

  “真至于此吗?”王氏被吓住了。

  “如果没人站出来做出改变的话,我们就能看到那一天。”海瑞叹了口气道:“到那时,非但我们的小家保不住,这个国,这国里所有的家,都要遭殃的……”

  “那你去吧。”王氏紧咬着嘴唇片刻,终于松口道:“我不拖你后腿了。就算救不了大明,多救些百姓也是好。”

  “翠儿你真是我的好贤妻。”海瑞这会儿也冷静下来,暗暗自责道,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白白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但说都说了,也没啥好后悔的了。他松口气笑道:“你放心,看到这危局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好些有志之士在一起努力。”

  “小赵公子吗?”王氏轻声问道。

  “嗯。”海瑞点点头,笑道:“那小子给了我最大的希望。他生而知之,无所不知,尤擅经济之学,仿若文庄公在世一般。”

  “说得这么神……”王氏也是琼山人氏,自然知道丘濬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那真如同神祇一般。

  “并不夸张。”海瑞沉声道:“文庄公尝言‘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从这点上来说,他怕是比永乐时的夏太师还要出色,可谓我大明第一富国者了。”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王氏终于从海瑞身上起来,端开已经冷掉的洗脚水道:“希望你们能齐心协力,让大明多安生几年。”

  “一定会的。”海瑞信心十足道:“我们百姓的要求是最低的,只要让他们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不会造反的。要是我们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就是蠢猪一头,不,两头了!”

  “我不管了,反正明年我想要个孩子……”王氏上床钻进被窝,声如蚊蚋的说完,便赶紧蒙住了头。

  海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这个不难。”

  便也钻进了被子,吹灯。

  嘎吱嘎吱……

  ……

  第二天一早,赵昊还在睡大觉,便听外头高武禀报说,海瑞来了。

  迷迷糊糊间,赵公子还以为又回到北京,两家住对门的日子了呢。

  没想到来了南京,居然还逃不脱被海斗士叫早的命运。

  马秘书顾不上梳头,赶紧穿好中衣便给赵昊穿上衣服。

  当赵公子打着哈欠出来卧房,便见海瑞在院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

  “你上年纪没有觉,可我还要长身体的。”赵公子不爽道。

  “谁说我上年纪?哼,老夫年轻的很!”海瑞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也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

  “哦?”赵昊忽然一激灵,瞪大眼看着海瑞道:“怎么?海公改主意了?”

  “不错。”海瑞淡淡道:“不过还是你先搞定再说吧。”

  说完,递给赵昊一包事物,转头大步就走。

  “这是海安天不亮就起来做的,给你尝尝他的手艺。”

  “来都来了,吃个饭呗。别急着走啊。”赵公子挽留道。

  “本官从不迟到。”海瑞断然摇头,眨眼便不见了。

  “嘿,他怎么改主意了?”另一个没觉的老头背着手走到赵昊身边。

  “因为他是海刚峰啊。”赵昊却欣慰的笑了。

  “这是什么话?”赵立本嘟囔一句,打开他手里的布包,见里头是一个个用芭蕉叶包着的三角形事物,就像粽子一样。

  “爷爷,这次我们一定要帮他当上应天巡抚。”赵昊满心期待。

  “那还用说。”赵立本说着打开芭蕉叶,尝一尝里头乳白色的米糕,登时满口浓郁的椰香,弹牙的口感让人印象深刻。

  “哎呀,我的假牙……”可惜这种食物,对赵老爷子似乎不太友善。

  第三百二十四章 老姜

  海瑞改变主意,让赵昊乐得呗儿呗儿直蹦,早饭吃的格外香甜。

  赵立本被三角稞粘掉了假牙,守着巧巧烹制的一桌子美食动不了筷子,只能喝点稀粥勉强果腹这样子。

  老爷子不爽的提醒孙子道:“别高兴太找,姓海的冷不冷桑去,还两缩嘞……”

  原来他不光饭没法吃了,说话还漏风。

  “噗呲……”赵守业一口粥喷出来,赵昊也捧着肚子吃吃直笑。

  一旁伺候的侍女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情况下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笑什么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你们还不如个孩子!”赵立本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埋头扒饭的小孙女道:“康康,小芸儿就没臊老子!”

  小芸儿难得被爷爷表扬,咧嘴一笑,原来她正在换牙,同样没有门牙。

  “呃……”老爷子翻翻白眼,拍着桌子朝管家吆喝道:“修牙师傅怎么还不来,老纸没饿始也要被气始喽!”

  说完便气哼哼回屋,再不搭理任何人。

  ……

  一个时辰后,修牙的师傅为赵立本重新镶好了义齿,老爷子这才重开尊口,黑着脸问赵昊道:

  “备推名单已经定下了,你准备怎么把海瑞加进去?”

  “只要有人退出不就得了。”赵昊给爷爷端了碗巧巧做的甜豆花,讨好地笑道:“修牙师傅嘱咐,三天之内不要吃硬东西。”

  “哼,这还差不多。”赵立本瞥他一眼,这才稍稍消了气,端着薄瓷碗一边吃着豆花,一边道:“你准备让谁退出?”

  “徐阁老四个人选里,我能试着劝劝三个。”赵昊寻思道:“跟吴叔叔约了下午在龙江船厂见,到时候先劝劝他看看。”

  “你都能劝退三个了,索性加把劲儿,全都让他们缩头得了。”赵立本冷声建议道。

  “啊,这么弔?”赵昊张大嘴巴。“孙儿只怕做不到啊。”

  “这算什么,顺势而为罢了。谁都知道,下任应天巡抚不好干,弄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他们只会感谢你的。”

  赵立本终于找回了点儿爷爷的尊严,得意的为孙子分解起来。

  他告诉赵昊,你是当局者迷,才会觉得谁都会对应天巡抚之位垂涎三尺。但其实,对那名单上的四人来说,还真不一定稀罕。

  吴时来操江,邹应龙管盐,又清心油水又足,那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给个总督也不换。谁还稀罕个巡抚?

  就连姜宝这个从四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若能当上三品巡抚,可谓连升三级,按说该求之不得吧?

  可人家走的是翰林清流路线,礼部侍郎才是他的目标,拐到地方当官对他仕途帮助不大,只会自曝其短,所以也不会有太大兴趣。

  只有在四省交界的山沟沟里当巡抚的曹三旸,才会真正稀罕这个应天巡抚。可他去岁年底刚因为替九大家平事儿,被皇帝从顺天府尹位上撵出京城,才会落去那鬼地方。

  稍微吓唬他一下,他八成就不敢再蹚这浑水了。

  让老爷子这一说,赵昊豁然开朗,好像还真是这样。

  “不过爷爷,咱们要是真把徐阁老名单的四人都按下去,会不会太高调了点儿?”赵公子时时刻刻不忘本朝太祖的九字方针,始终不愿太引人注目。

  “你小子,怎么比我个老头子还畏手畏脚?”赵立本却不以为意道:“刚说了,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不是大势如此,想改变一位正三品大员的立场,那是要复出极大代价的。”

  “嗯。”赵昊点点头,这个他认可。

  正如徐家软硬兼施也无法改变林润的立场一般,独当一面的大员都有自己的信条、自己的山头、自己的追求的——有人追求历史评价,有人追求继续高升,有人追求做一番事业。

  至于金钱,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简直就是钞能力免疫啊。

  “你就是跟别人说,自己让四位大员都缩了头,也得有人信才行。”赵立本揶揄一笑道:“难道他们还会对人说不成?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的,将之视为大势所趋而已。”

  顿一顿,老爷子压低声音道:“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哦。”赵昊明白了,也轻声道:“就是要造成一种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聪明,不愧是我老赵的种。”赵立本欣慰的点点头,终于忘记了仇。“咱们大明下头的官员、士绅、百姓,有一个说一个,都喜欢穿凿附会,胡猜乱想朝廷的风向。”

  “这也难怪,谁让朝廷好多事都不明说呢。”赵公子老脸一热,作为前世的一名大棋党,感觉受到了无心的伤害。

  “这不废话吗?能明说的还叫机密吗?”赵立本白他一眼道:“别打岔!江南远离北京,就更是这样了。”

  顿一顿,老爷子用沧桑的语气道:“什么叫大势已去?大家都认为你大势已去,你就真的大势已去了……到时候就等着看墙倒众人推的好戏吧。”

  赵昊分明看到,赵立本眼角泛着泪花,显然老爷子也不慎伤到了他自己个儿。

  是啊,当初赵立本之所以黯然倒台,不就是这种情况吗?大家都认为高拱要收拾他了,便纷纷与他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以讨高拱欢心。

  其实人家高拱还没出招呢,赵立本就先被手脚麻利的同僚们给办了……

  啊,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老爷子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房顶,嘴硬道:“老夫被灰迷了眼。”

  ……

  赵昊被老爷子说服了,决定给江南官民制造徐家大势已去的景象。

  但问题是,他跟邹应龙从没打过交道,想找人去当个说客也不知道谁合适。

  见他没法子,老爷子才自得一笑道:“还是爷爷走一遭吧,当年我在南户部管着两淮盐引,没少跟他打交道,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没有这份香火情在,赵立本就是再能干,那帮狂妄自大的盐商,也不会认他这个过气侍郎当调停人的。

  “那太好了,果然关键时刻还得靠爷爷啊。”赵公子适时奉上马屁,给今日受伤过多的老爷子,进行心理按摩。

  “哼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懂不懂?”赵立本敲他脑袋一下,警告道:“以后不许笑话老子!”

  第三百二十五章 马姐姐上课

  时间不等人,爷俩定计之后,赵立本便启程赶往扬州,去游说邹应龙了。

  邹应龙以副都御史总理江南江西盐政,衙门就在扬州。

  送走了爷爷,赵昊回到书房,让马秘书执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吏部尚书杨博,先问了老西儿们在山西的公司开的怎么样了。又介绍了自己的江南公司已经上正轨,最快后年就可以帮他修铁路了。

  画完大饼后,他才委婉的提出,江南士绅都盼望海瑞能接替林润。如果有递补的机会,请他务必帮忙将其加入廷推名单中。

  大家曾心照不宣的一起倒徐,这点顺水人情都不给自己,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啦?想不想修什么正太铁路,让山西和中原相连啦?

  然后,赵昊又让马湘兰给曹三旸写了封信。

  其实他和这位曹中丞交情半点没有,过节却大的很。

  当初曹三旸抓了他爹,还让人到他家搜查过。赵昊也拉了帮举子到应天府衙外散步,间接导致了曹三旸被踢出京城。

  双方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但赵昊在给曹三旸的信里,却对他极尽赞美甚至有些阿谀,并盛情欢迎他回家担任应天巡抚。相信他一定会帮林中丞讨还公道,除掉那为害江南的巨贼!

  马姐姐一边按照公子口述执笔,一边捂嘴吃吃直笑。

  “你笑什么?”

  “公子就不怕弄巧成拙,曹中丞真以为你欢迎他回来?”

  “怎么会呢?”赵昊摇头道:“那日在画舫斋开倒徐大会,曹三旸的二哥也在列,还一起歃血为盟了呢。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他能不跟弟弟通通气?”

  “那公子就是不写这封信,曹中丞八成也会打退堂鼓的。”赵公子记性不好,马湘兰等于他半个脑子。自然知道宜兴曹家是江南有数的生丝大户,属于九大家的上游供货商,当然不敢犯众怒了。

  “哈哈,本公子这是向他主动示好啊。”赵昊坐在书桌上,笑眯眯看着秀丽文雅的眼镜娘。

  “咱得拿出个盟主的气度来,才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倒邪恶的敌人。”

  马湘兰看着赵昊不禁有些出神。谁能想到这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公子,昨晚竟被噩梦吓得不敢一个人睡呢?

  “倒是写啊?发什么呆啊?”毫无所觉的赵公子,奇怪发现马湘兰面上浮现一抹酡红。“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他伸手摸一下马姐姐的额头,另一手摸着自己的。“没有啊,比我还凉。”

  “许是屋里炭盆太热了。”这时巧巧进来,马湘兰忙掩饰的低下头,赶紧奋笔疾书起来。

  巧巧是来叫两人吃午饭的,她狐疑的看着马姐姐红红的脸蛋,嗫喏下嘴唇,忍着没说话。

  ……

  待赵昊吃过午饭,便在高武禧娃的陪伴下,去龙江船厂与吴时来碰头。

  巧巧这才逮到机会,审一审马湘兰。

  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时不时瞥向一旁给古董除尘的马湘兰。

  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马姐姐奇怪的看一眼娇憨的巧巧。

  “我起来准备早饭的时候,见你不在床上,被子也是凉的。”巧巧鼓着腮帮子。

  “哦,这事儿啊。”马姐姐便云淡风轻道:“昨晚公子做噩梦了,我进屋去看时,被他在睡梦中抓住手。挣又挣不开,只好在床边坐了一夜。幸好卧室有地龙,不然非着凉不成。”

  说着她捶了捶自己的肩膀道:“到现在还好酸。”

  “这样啊?”巧巧露出恍然之色,不禁心生歉疚,马姐姐教了自己那么多,自己却还怀疑她,真是太过分了。

  “待会儿忙完了,我给你按按。”巧巧小声道。

  “好呢。”马湘兰朝她嫣然一笑,继续打扫。

  过一会儿,便听巧巧不无懊恼道:“我怎么就什么都没听见?”

  “你睡得那么死,打雷都听不见。”马湘兰笑道。

  “唉……”巧巧低头无语,她从小只要吃好就能睡好,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了。”忽听马湘兰轻声道:“早晨接到小县主的信,她已经离开京城南下了,这会儿差不多快到山东了吧?”

  “啊,是吗?”巧巧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吃惊地问道:“怎么没听公子说起啊?”

  “县主不让告诉公子,说要给他个惊喜。”马湘兰微笑解释道。

  “惊吓还差不多……”巧巧嘟囔一句,小声道:“县主这么相信你,要是让她知道,咱们是站在江小姐这边的,该有多难过啊。”

  “瞎说什么?我们是公子的人,哪边都不站。”马湘兰觉得有必要说的明白一点,以免巧巧变成猪队友。

  “记得我给你讲过卫国的故事吗?”

  “嗯嗯。”巧巧的历史知识都是马姐姐教的,对她倍加推崇的卫国故事自然记忆犹新。

  “姐姐说那是个很神奇的国家,存在了九百多年,是史上享国最长的,连秦始皇统一六国都放过了它呢。”

  “卫国并非偏安一隅,相反位于中原腹地,无险可守。从春秋起,便强邻环伺。”马姐姐嫣然一笑,轻抚着的手中的鸡毛掸子道:

  “我们应该学一学卫国的生存之道。”

  “这我哪能懂?”小厨娘为难的看着马秘书。“我只知道包子该有几个褶儿。”

  “唉。”马湘兰有些头疼的揉揉太阳穴,却依然耐心的讲解道:“首先卫国人才辈出,国家虽然不大,却有不俗的实力。你可以理解成人要有自己的长处。”

  “嗯嗯。”小厨娘使劲点头,这个我有。

  “但同时,他们还能理智的认清自己的弱小。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不碍大国的眼。这样相邻的齐国和晋国都与它保持良好关系,还担心它会倒向对方。大国间便相互制衡,谁也不打卫国的主意。”

  “这样啊……”巧巧恍然大悟,原来湘兰姐姐给自己讲睡前故事,还有这样的深意啊。

  “原来姐姐是觉得只有一个齐国还不够,需要再来一个晋国才好。”

  “妹妹真聪明。”马湘兰开心的亲了巧巧一口。“要是男孩子,肯定能考个进士出来。”

  “那姐姐就是女状元了。”巧巧甜甜的笑着,哪还记得那一丢丢的芥蒂?

  马姐姐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她因为担心超过巧巧的理解能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没说,那就是站队的眼光和能力。

  卫国能成功存活九百零六年,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它能在不同的形势下,站不同的队伍,还不着痕迹地使劲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与其他国家也不交恶。

  最后在秦国大一统之后主动归降,其实也是一种给百姓最少伤害的站队。

  卫国虽弱小却不卑微,做人亦当如此。

  第三百二十六章 龙江宝船厂

  在南京城外西北秦淮入江口,有个紧邻长江的石头营寨,便是大名鼎鼎的龙江宝船厂。

  它是大明朝历史最悠久,也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大的,最荣光的造船场。

  其范围东抵城池,西接秦淮,南抵留守右卫军营,东西横阔一里,南北纵长二里有余,跟一般的县城差不多大。

  一百七十年前,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船只,绝大部分都是这个船厂的闸关中,缓缓驶入长江,航向茫茫大洋的。

  赵昊是怀着朝圣的心理来到这座造船厂的。要不是天气不允许,他甚至会戴着草帽穿着裤衩过来。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当他登上水关城楼时,看着斑驳沧桑的石墙,残缺不全的望楼,以及那一道道蒲苇丛生、白芦飘飘的作塘,还是难免生出‘风流俱往矣’的唏嘘来。

  “已经没法想象,这里是怎么造出五千料的郑和宝船了。”赵昊拍着快要酥掉的城砖,万分遗憾的感叹道:

  “回头只能从船厂提举司的档籍中,凭吊一下当年的风采了。”

  “贤侄怕是要失望了。”一旁陪他参观的吴时来,歉意的笑笑道:“知道你喜欢大船,上次就让人翻遍了档案库,关于宝船的一个字都没找到,全让当年的刘大夏那帮人烧了个精光。”

  “我操他妈的刘大夏!”赵公子闻言,罕见的爆起了粗口,一直骂了足足盏茶功夫才停下。

  听得吴叔叔一愣一愣,他还以为赵昊是个文明的好少年呢。

  不远处接待参观的船厂提举,还有陪同参观的操江总兵官等人更是看的目瞪口呆。心说这少年什么来头,居然敢在暴脾气的中丞面前如此放肆?

  不怕中丞发飙吗?

  赵公子骂累了,接过禧娃递上的水杯润润嗓子,才余怒未消道:“将来我一定复原一艘大宝船,然后命名‘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呃……”吴叔叔心说这什么仇什么怨啊?不由苦笑道:“这可难了,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宝船还不好说呢。五千料的宝船,也太夸张了吧?”

  ‘不,是有的……’不远处的船厂提举无声的抗议一句。

  “不,是有的!”却听那暴躁公子调门陡然高了一截。

  “贤侄,你为何这么肯定?”吴时来奇怪问道。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赵公子瘪瘪嘴,他没法告诉吴叔叔,自己根据考古发现来的。

  想到自己的历史居然被自己人阉割了,赵公子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指着那船厂提举道:“我看你刚才很激动,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没,没,下官什么都不知道。”那提举缩缩脖子,赶忙连连摆手道:“下官想到如今连一千料的海船,都造的很吃力,觉得愧对先辈啊。”

  “这船厂确实衰败的不像样了。”穿着三品官袍的吴叔叔点点头,郁闷道:

  “不过也不怪他们,这宝船厂主要是造远洋海船的,自从罢了下西洋之后,朝廷哪还需要那种大而无当的船?全都去造漕船去了!”

  “造漕船不需要这么大的作塘,这么好的用料,这么好的工艺。”那提举愤愤接话道:

  “不过让我们造漕船的话,自然轻而易举。可惜漕运衙门专让清江造船厂造漕船,只有他们干不完的时候,才会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儿给我们。指望他们那点儿残羹剩饭,我们的工匠怕得全都饿死。”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嫌弃操江衙门你就直说!”吴时来把脸一拉,瞪他一眼道:“清江造船厂在淮安,漕督衙门也在淮安,你怎么跟人家争?把船厂也搬去吧!”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吓得那提举赶紧跪地,瑟缩道:“小人就是单纯的眼红清江厂,小人再也不敢了。”

  “滚一边去。”吴时来哼一声,那提举如蒙大赦,赶忙圆润的滚去一旁。

  赵昊深深看一眼那提举,和吴时来并肩走下水关楼梯道:

  “操江衙门不是很肥美吗?怎么饿瘦了下头的船场?”

  “贤侄,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吴时来白他一眼道:

  “我下头三个总兵,水陆两万兵马,哪个不要吃饭?养着他船厂两千多工匠还不够吗?江防又不需要大船,我养他们是白赔钱知道吗?”

  赵昊听说还有两千多工匠,猛咽了下口水,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你不要我要呗。

  还好残存的理智战胜了贪婪。这可是朝廷的宝船厂,提举都是有正八品官衔的,工匠都是工部在册的匠户。小规模挖一批回去还能操作,一锅端的话是要造反吗?

  ……

  两人沿着荒草丛生的堤道走出老远,才看到有工匠在那里建造几条四百料的沙船。

  四百料的沙船,在内河中已经是巨无霸的存在了,可在这偌大的作塘中,就像条小渔船一样,最高的船桅都没超过作塘深。

  赵昊俯瞰看着脚下的‘小’船,深深叹口气道:“杀鸡用牛刀,太浪费了。”

  “这还是我睁一眼闭一眼呢。”吴时来淡淡道:“我们长江水师,用不了这么大的船。”

  言外之意,那是船场偷偷外接的私活,两千工匠也不能真靠喝西北风过活不是?

  “既然如此,那帮我造几条船如何?”赵公子便微笑道。

  “那有何难?几条?多大?什么型号?”吴时来笑问道。

  “四百条,一千料,沙船即可。”赵昊神情平静的回答道。

  “多,多少条?”吴时来惊得差点掉进干塘里去。

  “四百条。”赵昊重复一遍。

  “贤,贤侄,你不是消遣老叔吧?”吴时来瞠目结舌问道。

  “不敢。”赵昊轻声道:“我是认真的。”

  “那问题就更大了!”吴时来却不喜反惊,把他拉到一边,有些急眼道:“你知道一千料的船,只能在长江上开,上不了运河吗?”

  “我也没打算上运河。”赵昊却依旧不急不慢,仿佛刚才那个暴躁少年是别人一般。

  “我是要出海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吴叔叔

  龙江宝船厂,一号作塘上。

  秋风将赵昊和吴时来的袍子刮得猎猎作响。

  “贤侄,你疯了吗?”听了赵昊的妄语,吴叔叔低声喝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抓起来知道吗?”

  “老叔会吗?”赵昊眨眨眼。

  “那当然不会了……”吴时来苦笑一声道:“咱俩谁跟谁?”

  他之所以对赵昊如此宽容甚至放纵,并不只是因为两人有旧交,也不只因为他侄子吴康远在北京开味极鲜,也不是因为赵昊还给了他卢沟桥公司的股票……

  好吧,这些加起来也很可以了。

  让吴中丞真正感激赵昊的,是因为赵昊挽救过他的仕途。

  那是今年上半年的事儿,徐璠临近下课前,想要安排他去广东当巡抚。

  而且当时吴时来还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去广东当正三品巡抚是高升。

  但徐璠有个条件,要他上任之前,循例举荐一批地方官员……因为操江御史对长江沿岸所有州县的官员,都有一定的监督权,当然也可以举荐发现的贤能了。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虽然小阁老开具的名单,人数稍微多了点……有足足五十九人。

  好吧,是太多了。

  但好在都是七品及以下的小官,而且用不用在朝廷,又不是他个操江的能说了算。

  加之他还不知道徐阁老马上要致仕,自然不敢有二话,准备捏着鼻子上本。

  然而就在那时,吴康远从北京写信给他。信里转达了赵昊的警告——徐阁老马上要致仕了,如果他接受广东巡抚的任命,一定会惨遭弹劾,仕途终结的。

  虽然经过侄子转述,赵昊的话显得没头没尾,但信里明确提到了‘五十九人名单’的存在,这可把吴时来吓坏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赵公子是用大预言术发出的警告。因此只会脑补此中有自己不知道的高层斗争,而那份五十九人名单,怕已经变成催命符一样的存在。

  吴时来饱尝过失去一切的痛苦,他不敢冒再度丢掉乌纱的风险。那对他来说,无异于再死一次。

  于是吴叔叔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给徐璠回信表示自己梦见神仙,告诉自己三年内不可南行,否则必有祸患。所以还是把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别人吧。

  徐璠马上就要滚蛋回家,这时候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一面大骂他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一面去跟别人谈条件了。

  结果真让赵昊说着了,那位抓住这个宝贵机会,被廷推为广东巡抚的老兄,在赴任前滥举亲信三十人,被劾罢官,回籍闲住去了……

  这可把吴时来给后怕坏了。自己要举荐的人数可是那位的两倍啊。要是没听赵昊劝的话,怕是要下诏狱了……

  所以吴时来特别感激赵昊,不然干嘛好端端送他那艘漂亮的‘科学号’?

  ……

  不过感激归感激,让他替赵昊担天大的干系,还是做不到的。

  于是吴时来苦口婆心劝道:“贤侄啊,叔叔我可只管长江。出了长江口,朝廷的水师就不是我能管得了了,朝廷的海禁不是开玩笑的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了。”赵昊点点头道:“也没说要违反海禁啊。”

  “呃……”吴时来咂咂嘴道:“你明明说要出海的。”

  “你先造着,我等朝廷批准了再出海,有什么问题吗?”赵公子一脸‘你好奇怪’道:“吴叔叔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呵呵……”吴时来心说,你当然是了,也不知谁差点把热气球扣到徐阁老头上。

  “当真没有朝廷批准,你就不出海?”不过吴时来还是松了口气。

  “当真。”赵公子果断点头道:“倘若我公司的船违反海禁,吴叔叔直接把我抓起来就是了。”

  “你这么有把握?”吴时来狐疑的看着赵昊,低声道:“贤侄,还是别卖关子,就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吧!”

  “我要赌一把。”赵公子也没打算瞒他,便淡淡答道:“赌明年黄河泛滥会导致运河阻塞。”

  “运河阻塞?”吴时来一愣,好一会儿才吐出四个字道:“漕粮海运?”

  “不错。”赵昊点点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元朝就这么干的。吴时来这种干练的官员,自然一猜就着。

  “怪不得。”吴时来恍然道:“怪不得你要这么多船,少了怎么够用?”

  “不错,数百万石的漕粮,没有几百上千艘大船是不够的。”赵昊点点头沉声道。

  “贤侄,你确定朝廷能批准?”吴时来皱眉问道:“漕粮海运的呼声一直都有,但为何一直未经成功?还不是因为阻力太大吗?”

  “所以必须要抓住时机,一锤定音!”赵公子神情无比认真道:“机会稍纵即逝,因此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顿一顿,他又苦笑一声道:“其实现在准备都有些晚了……”

  “贤侄,你确定明年黄河会泛滥?”吴时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京城、九边,全靠漕粮养活,倘若运河失能,谁也没法反对,朝廷尝试其它选择了。

  但前提是运河必须要堵塞,而且不能是小范围的,必须是大段大段,让运河基本失去作用的那种才行。

  “当然没法打包票。”赵昊睁着眼说瞎话道:“不过潘中丞告诉我,两三年内运河必然出现大堵塞。不过明年后年都一样,反正四百艘千料船,怎么也得造个两三年吧?”

  “这样啊……”听说有潘季驯的论断,吴时来便不疑有它了。

  此时,某位正赶往崇明岛的潘姓老大人,忽然打了个喷嚏,同时感觉自己后背似乎沉甸甸的……

  ……

  在作塘上寻思半晌,吴中丞又问一遍赵昊,没有得到旨意之前,这些船真的不会出海?

  待得到赵昊肯定答复后,他又絮絮叨叨嘱咐大侄子,说话千万要算数,不然老叔也保不住你云云。

  就在赵昊脑袋快要爆掉之际,吴时来倏然恢复了不怒自威的神情,对远远躲在一旁的船厂提举喝道:“滚过来!”

  那提举赶紧颠颠儿过来。“中丞有何吩咐?”

  “你不是抱怨没生意吗?”吴时来冷冷道:“本院给你拉了生意来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大买卖

  “多谢中丞,多谢中丞啊。”提举又要给吴时来磕头。

  “甭谢我。”吴时来指一指赵昊道:“是这位江南公司的赵董事,向你们下了订单。”

  “呃……”别看江南公司在苏州叫得蛮响,但这个金陵的船厂杨提举还没听说过。

  “多谢公子赏饭吃,下官感激不尽!”不过他还是乖乖的向赵昊表达谢意。

  “不用客气,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赵昊便笑道:“因为接下来,你们可有的忙了。”

  “嘿嘿,咱们是怕闲不怕忙。”这提举名叫杨帆,搓着手一脸堆笑道:“敢问公子,想要订多少条,多少料?”

  “四百条,一千料。”赵公子报出数目和规格。

  “四,四百条,一,一千料?!”杨提举瞪大眼,结结巴巴问道。

  “你结巴啊?”吴时来瞪他一眼。

  “没,没,小人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惊讶。”杨帆忙应一声,依然满脸震撼。

  “别的你甭瞎操心,只说能不能吧。”吴时来沉声道。

  “能造,能造,太能造了。”杨帆激动的使劲点头道:“我们宝船厂就是造大船的地方,船越大我们优势就越大。”

  “哦,你有什么优势啊?”赵公子笑问道。

  “回公子,我们的优势是方方面面的。”杨提举便吹嘘道:“首先,我们宝船厂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当年大明的战舰都出自本厂。所以一千料的船,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然后,我们有十三道作塘,每道作塘都可以同时建造八条千料船,所以工人足够的话,我们能同时造一百条千料遮洋船!”

  “再者,本厂有世世代代以造船为业的工匠两千人。如有需要,还能再从他们家里招来两千人。四千名工匠齐上阵,一年少说能造两百条千料船!”杨提举唾沫横飞道。

  “哦?”吴时来吃惊的看着杨提举,他还以为宝船厂一年最多能造个百八十艘就撑天了呢。

  “你敢立军令状吗?”

  “这个……”杨提举登时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下噎住了。“小人说的是再招两千工匠。”

  “你只管招,我司会给足银子的。”赵公子淡淡道。

  “那……新进的工匠们还得老师父带一带。这第一年,一百五十艘应该没问题。”一旦要立军令状了,杨提举就开始谨慎了。

  “一百八十艘。”吴时来沉声道:“造不出来,你就别干了。”

  “哎哎,小人能干,能干出来。”杨提举擦擦汗,咬牙应下。

  “一艘船造价是多少?”赵公子这才问道价格。

  “这个船价有两种,一种是包工包料,每条千料船得六百两银子。”杨提举谨慎答道:

  “别的船场起码要贵五十两。因为我们宝船厂在钟山有两百年的漆园、桐园还有棕园,植树数万株,这些年损耗甚少,所以造船用的桐油、棕缆这些辅料完全不用外购,能省好多钱。”

  赵昊来前自然是了解过价格的。大明能造千料遮洋船的船场有七八处,最大的清江厂对外报价一千两……当然,那是因为人家漕船都造不过来,不给足了银子当然不会挤占工时了。

  太仓的苏州造船厂和杭州官船厂的报价都是八百两。

  当然,这都是单船报价,要是一订上百艘的话,肯定会有折扣的。不过想要低到六百两,怕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种呢?”赵昊又不动声色的问道。

  “另一种是只包工不包料,这样每条船只用……两百两银子。”杨提举一咬牙道:“当然所需木料就得贵公司自己运来了。”

  “唔。”赵公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问道:“你们船场倾向哪种方式?”

  “这……一半一半吧。”杨提举吞吞吐吐道:“我们当然希望能包工包料了,这样能多赚些。可一年一百八十艘船,需要的木料实在太多,船厂独自备料压力太大……”

  “外头马鞍山上那么多松、杉、楠树,造一百八十艘船都不够?”吴时来难以置信道:“那可是当年预备着造宝船的,长了一百好几十年了吧?”

  “大都,都被盗伐了……”杨提举擦擦汗道:“还得留一些,预备着朝廷用不是?”

  “哼。”吴时来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我看大部分都是被你们私卖了吧!”

  “有时候实在揭不开锅,也会砍一些救急……”杨帆小声道。

  “闻名金陵的龙江棺材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吴时来又问道。

  “是,提举司的副业……”杨提举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

  “行啊,上百年的海船料,给我拿去打棺材!”恨得吴时来一脚踢在他腚上。

  “中丞息怒啊,船厂没进项,几千家匠户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呀。”杨提举瑟缩的匍匐在地。

  “哼!算你运气好,赵公子还等着造船,暂且留你戴罪立功!”吴时来其实也不是真要搞他,只是对付这些惫懒的小官小吏,使其怀德不如畏威。

  “多谢中丞开恩!”杨提举忙磕头如捣蒜,又向赵昊表态道:“赵公子你放心,小人一定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把贵公司的船造出来!”

  “质量比速度更重要。”赵昊淡淡道:“具体的合约过两天会有人来跟你谈,不过我会在船价之外,每条船再给你两百两的质保金。”

  “质保金?”杨提举不解的看着赵公子。

  “但这个钱,不会马上给你。”赵昊沉声道:“而是每过一年给你五十两,所以要想拿到全部质保金,起码给我保证四年不出问题!”

  按照沙船帮马长老向他介绍的经验,海船的质量问题会在下水前两年陆续暴露出来。

  只要所以前两年不出毛病,基本上就不会再有问题了。赵公子谨慎起见,又给船厂加了两年质保期。

  “啊,这样啊……”杨提举却心花怒放,看着赵昊就像是善财童子一样。

  造一条船竟有双倍的利润,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有没有信心?!”吴时来瞪眼问道。

  “有,太有了!”杨提举赶紧重重点头道:“咱们龙江厂的遮洋船,板植坚厚、钉艌紧密、规制严整,正常可用三十年。哪怕用于海运呢,十五年也绝对没问题——所以这质保金,小人拿定了!”

  “那最好不过。”赵公子满意的微微颔首,十五年一造的话,资金压力可以忽略不计。

  第三百二十九章 生意兴隆

  赵公子今天只会聊大概的方向,具体合约还得等江雪迎来跟提举司谈。

  不是赵昊自夸,这种复杂的大合同,要是他自己谈的话,起码比江妹妹多花两成的冤枉钱。

  所以赵公子便心安理得的做起了甩手掌柜。

  参观完了作塘,天色已经不早了,赵昊便跟吴叔叔离开了龙江造船厂。

  杨提举将中丞大人和赵公子送到船厂门口,便匆匆转回了。虽然距离签订合同正式开工还有些时日,但准备工作必须现在就开始做起来了。

  他听赵公子无意透露,江南公司还会向苏州造船厂,下四百艘千料遮洋船的订单。

  堂堂大明第一造船厂,可不能让苏州的小老弟给比下去!

  ……

  赵昊和吴时来从清凉门入南京城时,天色已经黑下来。只见前方街市灯火璀璨,好一片热闹景象。

  行到街市口那座状元牌坊前,两人从车轿上下来,沿着热闹的街道步行往芙蓉湖方向走去。

  这也是赵公子头一次逛状元街夜市,看着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沿街叫卖的商贩、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由暗自骄傲……

  这都是本公子的手笔,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吴时来也不禁感慨道:“我记得从前这里是一片荒芜,贤侄这只手,真是点石成金啊。”

  赵公子这时脸上却不露半分得色,虚伪的谦虚道:“主要是这南京城人烟繁茂、百姓富裕,整个城西就缺这么个好吃好玩好购物的去处。要是换了在别处,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也是贤侄眼光好啊!”可惜人家就认定他是天才了,让赵公子也很无奈啊。

  说着话,两人来到芙蓉湖畔。此时湖中残荷萧立、红楼倒影,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听着那湖边酒楼和湖上画舫中传来的丝竹调笑之声,让人仿佛置身秦淮河畔沉香街一般。

  “真是个好地方啊。”吴时来不禁再次感叹。“金陵都繁华两百年了,怎么还有这种地方留给你啊?”

  “运气运气。”赵公子也很想知道,把这里赔给大伯的钱老爷,现在是个什么滋味?

  估计不会太舒服吧?

  这时,余甲长和方掌柜已经出来酒楼相迎了,两人便打住话头,笑着向那湖畔最中央位置的味极鲜总店走去。

  ……

  大酒楼里灯火通明,论起装修豪奢、纸醉金迷来,远不如北京吴康远经营的那家。但胜在装潢典雅,清幽脱俗。

  一楼大厅同样挑空,既没有单间也不设雅座,甚至连柜台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小桥流水,绿竹掩映,假山曲径,鲜花鸟鸣。

  尤其是这个时节,外头已经入冬,楼中却一副盛春景象。假山亭中有身段优美的旦角儿在唱曲,还有阮琴和笛子悠扬迎宾,让人如临仙境一般。

  “弄得不错嘛,跟北京那家店各有千秋啊。”赵公子满意的夸赞一声方掌柜,谁能想到个卖早点居然有这品味……

  哦对,人家卖早点以前是在秦淮河畔开大酒楼的。

  方掌柜一直捏了把汗,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

  虽说公子完全放权让他看着布置。可要是真入不了公子的法眼,苏州味极鲜怕是就要归别人筹备了。

  沿着铺了厚厚地毯的红木楼梯拾级而上,从二楼开始才是包厢。

  二层、三层各有小包二十四个,四层五层各有中包十六个。

  六层七层是豪华大包各十个。

  一共正好一百个包厢,非但是最大的味极鲜酒楼,还是金陵城乃至整个大明最大的酒楼,如此方配得上味极鲜总店之名。

  总店经营方式和定价也跟京城味极鲜一模一样。只接受预定,可以吃套餐或点餐,但点餐的菜金不能低于套餐。

  理所当然的,这家店的收入也是最高的。如果客满的话,不算酒水收入,总店一天最低营业额可达四千两百四十两,将近北京店的两倍。

  事实上,前番在苏州时,方掌柜便向赵昊禀报过,开业一季来的收支了。

  从七月初八总店正式开业,到十月初六将近三个月,味极鲜一共收入四十七万三千两,其中包括八万三千两的酒水收入。

  扣除二十二万七千两的成本后,一季总利润达二十四万六千两。

  按照惯例,酒楼全体员工包括后厨、男女侍应、马夫、保安、驻店的乐班、戏子、女史等等五百多人……加起来可以分享半成,也就是一万两千三百两的利润。

  当然大厨们和有名气的乐班优伶们,要拿去将近半数。不过一般的员工每月也能拿到四两多银子。

  再加上一两多的工钱,这样就是五两多的收入,顶在别处累死累活好几个月了。

  方掌柜告诉赵昊,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味极鲜端盘子呢。

  其实大部分人不知道,味极鲜刚在蔡家巷开业时,就连跑堂的一个月能拿十二两来着。

  激励的政策没变过,变的只是员工数量暴增,摊薄了奖励罢了。

  因此员工们每天都抖擞精神、卖力工作,一是担心干不好被炒鱿鱼,那可就再也找不到这么高收入的工作了。

  二是,唯恐哪里出了问题,影响店里的生意。利润下滑他们的奖金也会缩水的……

  三嘛,就是每个人尽量多干一点,这样店里就能少雇点人来分他们的奖金了。

  方掌柜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激励政策,就完全激活了店员的主人翁精神。

  这么大酒店居然不怎么费劲便能高效运转,没有出现买卖一大,便人浮于事的普遍现象。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不用整天盯在这儿,可以去苏州再开个旗舰店的信心来源。

  ……

  赵昊原本还挺担心,经济形势不好,会不会影响酒店的上座率?没想到却是他多虑了。

  总店自开张以来天天爆满,哪怕有一百个包间,也得提前十天半个月才能订到桌。

  显然经过之前的口碑积累,加提上他父子的传奇加成,金陵的有钱人们已经将味极鲜,视为与板桥一带那些顶级酒楼,同档次的存在了。

  在那种画舫上船钱,都要五十两银子的销金窟里,十两二十两银子,还不够打赏干娘大茶壶的呢。

  这样一比较起来,味极鲜反而有了价格优势,立时成为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宴请宾客的首选之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百三十章 听人劝吃饱饭的吴叔叔

  哦,对了,还没说股东们的分红。

  味极鲜在北京店开业前便进行了公司制改革。

  在改革后的味极鲜餐饮集团中,赵昊占股七成,老哥哥赵锦、余甲长、高老汉各占半成,剩下一成半归餐饮集团总经理方德所有……原本高老汉能多占些的,但他强烈要求与赵、余二位一样,也只能由他了。

  餐饮集团控股旗下的所有酒楼,并会拿出一成酒楼的股份激励实际经营者。

  比如蔡家巷创始店便由集团占股九成,通过考核的汤四丫占股一成。

  总店也是由集团占股九成,那一成目前由方掌柜持有。不过等他去别处开店后,便会转给新店长。

  当然新店长也要如汤四丫一般,先被白……哦不,考核一年,才能拿到股份。

  不过北京味极鲜例外,餐饮集团只占股八成。因为赵昊给了吴康远两成股份……一成由他永久拥有,另一成则是经营者持股。将来吴康远要是不管酒楼了,这一成是要交出来的。

  是以这三个月的净利润中,方掌柜可以先领走23370两作为管理分红。

  剩余210330两则是归属集团的利润。

  不过赵公子刚刚花了十九万两银子,买了个园林给味极鲜开店,再加上后续装修开张的费用,差不多正好收支持平。

  所以目前赵公子是分不到几两银子的。而且集团也不会每月分红,所以还是等到年底时再看吧。

  ……

  这会儿酒楼已经客满,所有包厢中都有宾客在宴饮。不过赵昊不用担心没地方坐。方掌柜知道东家要来,已经把一号包厢给他留出来了。

  当两人在七楼那间挂着‘江南春’木牌的大包厢中坐定,便见屋中珠帘秀额,陈设古董字画,家具皆用花梨,显得格调高雅、贵而不华。

  有乐妓悄然进来焚起一炉龙涎香,在角落弹起舒缓的琴曲为宾客助兴。

  透过大面的玻璃窗,居高临下看着楼外光影旖旎的湖面,挂着串串灯笼的长街,那种俯瞰人间风流的享受,让人还没用餐,便已感到无比的享受。

  “贤侄真是太会做生意了。”吴时来品着香茗,赞不绝口道:“整个南京城没有第二个地方,能让人有这种感觉了。”

  “呵呵,其实也就是个新鲜。”赵昊谦虚一笑,让方掌柜请吴叔叔点菜。

  “哎,客随主便,来到贤侄的酒楼,自然听贤侄的安排了。”吴时来摆摆手,笑道:“反正你这里什么都好吃。”

  “哈哈哈,吴叔叔真会说话。”赵昊笑着让方掌柜下去安排。

  不一会,便有娇俏的女侍应,将八荤八素八干八鲜三十二样冷盘端了上来。

  吴时来也是吃过见过的,看着那些餐具,不是德化白瓷,就是隆庆青花,还有银碟象牙箸,就知道这一桌餐具便少说值个两三百两。

  他端起那斗彩的酒杯,看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不禁笑道:“清香和宿雨,佳色出晴烟。难怪金陵百姓说味极鲜贵,有钱人却说物超所值,原来都有道理。”

  “嘿嘿,这不是吴叔叔来了嘛,肯定要拿最好的招待。”赵昊亲自给吴时来斟满一杯酒,举杯向他敬酒。

  当然,赵公子喝的是果汁。

  不一会儿热菜上来,果然道道惊艳,吃的吴叔叔差点没咬到舌头。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道:“怎么同样的菜,味极鲜烧出来就比别处好吃这么多?”

  “过奖了过奖了。”赵昊心说因为我们添加剂多。

  方掌柜在赵公子的授意下,这一年多来又在干贝素之外,陆续开发出海带味精、海肠味精、虾皮味精、香菇味精等八九种单品提味剂。

  并在此基础上,和厨师们混合出了七八十种针对不同菜肴的添加剂,论起味道的鲜美来,已经超过当初许多许多。

  味极鲜的‘极致鲜美,永无止境’,绝不只是一句口号,而是所有味极鲜人永不停歇的追求……

  ……

  待到吃的实在吃不下,吴时来才揉着肚皮苦笑道:“吃多了吃多了,这要是往后吃不到了,可怎么办啊?”

  赵昊闻言,心说果然是亲叔侄,和吴康远当初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便笑道:“老叔喜欢吃就常来嘛,你侄子在我们创始店还有个包厢呢。要不我给你转到总店来?”

  “哦,还有这好事儿?”吴时来颇为心动,旋即却摇摇头道:“算了别麻烦了,还不知能不能再来吃呢。”

  “这话怎么讲?”赵公子明知故问道。

  “这个……”吴时来踯躅少顷,敲了敲桌子,那弹琴的女史便躬身退下,并在门外挂起了勿扰牌。

  他这才低声对赵昊道:“前番收到徐阁老的信,想推我接任应天巡抚,正不知该如何抉择呢,贤侄不如给我出个主意?”

  “叔你怎么想?”赵昊微笑反问道:“你想不想补这个缺呢?”

  “说不想那是假的。”吴时来看着窗外漆黑的江面,深吸一口气道:“操江御史固然清心又肥美,可毕竟偏门了点儿,将来的路哪有应天巡抚宽?而且封疆大吏的威福,岂是个管江防的能比?”

  “那又犹豫什么呢?”赵昊又问一句。

  “贤侄都成立倒徐联盟了,这不明知故问吗?”吴时来轻笑一声。

  “老叔的消息够灵通的。”赵昊抿嘴一笑道:“那你还要趟这浑水?”

  “呵呵,我这不寻思着,我跟两边关系都不错,正适合调解调解嘛。”吴时来便讪笑道。

  “我和徐家势不两立,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公子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

  噎得吴时来半晌没喘过气来。

  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低声问道:“贤侄,真到了那种程度吗?”

  “不错。”赵昊淡淡道:“林中丞就是他们害死的,老叔,你还要趟这浑水吗?”

  “这……”吴时来面色数变,拍案怒道:“险些上了老匹夫的当!我这就回了他!”

  “叔叔英明。”赵公子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哎,叔叔是徐阁老的学生,没法帮你一起反对他。”吴时来却满脸歉然道:“贤侄不会怪我吧?”

  “叔叔说哪儿的话?侄儿能让你为难吗?再说你走了,谁帮我盯着造船啊?”赵昊满脸不以为意的摇头笑笑。

  “嗯。”吴叔叔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表态道:“放心,你的船我给盯好了,一艘都不会出问题!嗝……”

  谁知却拍了个饱嗝出来,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第三百三十一章 廷推

  十月廿日,是廷推应天巡抚的日子。

  廷推始自成化年间,发展至今已成为一项十分隆重的政治活动,被称为会推大典。

  每逢大臣出缺,吏部会提前数日行文各部员,通知诸位有资格参加廷推的大僚。

  为了让廷推官员深思熟虑,投好光荣一票,揭帖中还会给出备选官员的履历……当然是要保密的。

  待到当日早朝退朝后,参加廷推的官员们便共赴东阙门里,参加会推大典。

  东阙门是午门外,向东出入之门,有完整的朝房三间,凡九卿会议,廷推官员皆集于此门。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因为门阙乃天子号令、赏罚所由出也。

  待到二十二位三品以上大员,在朝房内如常班分东西相向而立。主持此次廷推的吏部尚书杨博,便再次向众位大臣讲解今日廷推任务道:

  “诸位都已看过本部揭帖,右副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十府林润,不幸遭遇火灾重伤,不能继续胜任本职。今日本部请诸位同僚,共同推举一位可堪重任之员,举荐陛下简拔。”

  “喏。”众大员应一声,便在预先设好的椅子坐下了。

  文官最注重仪式感,他们将廷推分为坐立两种。

  遇到推举阁臣、冢宰、大司马、总督,则立推;凡列卿、长贰以及巡抚,则坐推。

  简言之,就是推举大学士、吏部兵部二尚书,以及总督时,大员们都站着推举,以示尊敬。

  推举其余七卿,侍郎、巡抚时,大家就没必要站着了,坐而论道即可。

  ……

  廷推正式开始后,按例由吏部文选司郎中,再为会推大臣们介绍一遍,诸位候选人的基本情况,任官履历,历次考察成绩之类。

  不过这些情况大家都已经了解,所以这一步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接下来待大家充分发表意见,便开始不记名投票。

  但今天这一步出了状况,文选司郎中陆光祖出班对众大臣沉声道:“启禀诸位大人,廷推的人选临时有变故,特此知会诸位大人。”

  “什么变故?”左都御史王廷等人沉声问道。

  “操江都御史吴中丞,巡盐都御史邹中丞,郧阳巡抚曹中丞,以及南京国子监姜祭酒发来急信,以不同理由请求将他们的名字,从候选名单中拿掉。”便听陆光祖答道。

  此言一出,朝房中登时嗡的一声。

  那徐五可不止去了王本固家,几乎所有在座大臣,都收到了来自徐家的厚礼,自然知道这四位正是徐阁老属意的人选了。

  谁成想,这四位居然一齐当了逃兵!没有一个愿意为徐阁老而战了!

  “看来江南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大员们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看法。

  “是啊,这几位可都是一时之选,吴、邹更是倒严的猛士,得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他们一起打退堂鼓啊。”

  众人便纷纷望向王本固,想看看这位徐党干员是个什么表情。

  王本固的脸很黑。

  按例,会推名单是由他这个吏部左侍郎草拟出来,再请示天官大人批准的。

  在场的大佬自然知道,杨博与徐阁老那微妙的关系。继而很容易就想到,徐阶是通过他这个少冢宰,将这四位放入名单的。

  谁知人家四个居然不领情,在廷推前一刻纷纷退出,这不是坑爹吗?!

  王本固有一种让然当猴耍了的感觉,一时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

  “不知大冢宰意下如何?”这时便听毛部堂问杨博道:“是否同意他们四位退选?”

  “当然,强按牛头不喝水。”杨博脸色也不好看,冷哼一声道:“连直面挑战、捍卫朝廷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官员选出来又有何用?”

  “……”这话众大臣没法反驳,霍部堂又问道:“那是从余下三位中选一个,还是等吏部补上人选再会推?”

  “不用本官多说,诸位也知道江南的情况有多紧急,我们没时间浪费。”杨博便断然道:“不过人选倒可以再加一个,而且也没必要再过几天会推,因为大家都对那人,熟的不能再熟了。”

  众大员闻言面现了然的笑容,显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王本固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这代表着部堂大人对自己不满意,不信任了……

  杨博却不理会他,对众人淡淡一笑道:“看来诸位都猜到他是谁了?”

  “八成是七次陪推的海刚峰吧?”众大员纷纷笑道。

  “不错。”杨博笑着点点头。

  “我看如今江南的局面,非海瑞莫属!”众大员马上热烈的附和起来。

  “是啊,乱世用重典,斩妖出神剑!”

  “我看只有海刚峰出马,才能震慑住宵小,挽回朝廷的权威!”

  诸位大员都心知肚明,新任应天巡抚肩负的重担。

  有人居然敢冒大不韪,行刺一位巡抚,对此朝廷大员们不可能不愤怒。

  只是官儿当到他们这个品级,必须要时时以大局为重了,所以不能轻易表态。

  当然这个大局有可能是朝廷的,也有可能不是。

  所以当他们明确表态时,就基本意味着大局已定了。

  ……

  少顷,陆光祖将空白的题本发下去,请诸位大员将心仪的正陪二员写在上头。

  待所有人都写完,他便当场唱票。

  结果不出意外,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海瑞。

  最终,海瑞获得了二十二个正选中的二十一个……

  这当然不能说,赵昊能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二十一位大员了。因为很多人是看到局面已经明朗,不愿意毫无意义的暴露自己的选择,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海瑞列为了正选。

  待到廷推结束,杨博直接在朝房中写就奏章,禀报会推结果,请皇帝酌情简拔。

  下午时,吏部的奏章经通政司送到内阁。

  已经提前知道结果的三位大学士马上票拟准奏,命人呈送司礼监批红。

  李春芳对此十分满意。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是自己打过招呼的结果。

  待张居正回去他的值房,首辅大人对陈以勤欣慰笑道:“看来我们打起自己的旗号,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唔,差不多。”陈以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跟徐阁老做切割已是既定方针,所以也没多废话。

  但张相公却有些糟心,他预想了各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会推出海瑞这个人选。

  高相曲线复出,怕是要徒增变数啊。

  只是大学士向来不参与廷推,他对这个结果,也有心无力啊……

  第三百三十二章 寿宴

  十月廿四,乃徐阁老六六大寿的日子。

  天空瓦蓝湛晴,万里无云,府城的百姓都说,这是老天爷给徐阁老贺寿呢。

  通常来讲,都是整寿时才大操大办,但六十六岁是个例外,民间有俗语云‘年过六十六、阎王要吃肉’,对老人来说,这个年纪是个坎儿。

  所以闺女要给老人割一刀六两六钱肉,替老人祈祷禳祸。生日也要尽量办得隆重,遍邀亲朋一起来热闹一场,去去晦气。

  何况这还是徐阁老返乡后的第一个寿辰,徐家的孝子贤孙、家人奴仆们更要尽心尽力的操办起来,以彰显这个江南第一大族的荣光与体面。

  从两天前开始,城里便到处张灯结彩,黄土垫道,大道上还扎起了彩楼。家家户户沿街摆好了香案,挂起了串串红色的灯笼,将个华亭县城妆点的比过年还红火。

  徐家更是一改平日的吝啬,铆足了劲儿要办一场江南瞩目的盛会。

  他们光请柬就发出上千份去。还在退思园门口,用上千盆黄白两色菊花,拼出了个大大的‘夀’字,周围则以紫菊花、黄菊花、绿菊花等五彩缤纷的菊花环绕,煞是夺人眼球。

  辰时不到,前来道贺的宾客们便蜂拥而至。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退思园根本没那么多房间容得下。

  好在徐家这次下了血本,在院中各处草坪空地搭起了一个个偌大的芦棚,芦棚里还放了熊熊燃烧的炭盆。在这十月底的江南,便足以让来宾们坐在棚中围桌吃茶,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松江府士绅商贾地主的大聚会,稍稍有头有脸的人全来了,他们坐在一起问长道短,谈天说地,着实热闹的紧。

  不知不觉,退思园中愈发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磨了一上午嘴皮子的来宾们,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了,却依然不见主人家有开席的意思。

  因为徐阁老真想请的人,还没到几个呢。

  ……

  徐璠站在府门口的大红灯笼下,眺望着远处的街口,一张脸却惨白惨白的。

  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一旁的徐府大管事徐大,见他都快要变成望夫石了,实在忍住低声劝道:“大爷,他们这会儿再不来,怕就是不来了。”

  徐璠却置若罔闻,依然保持眺望姿势一动不动。

  “大爷,咱们还是进去吧?该开席了。”徐大看看地上的影子,再度焦急的催促。

  “该来的不来,开什么席?”徐璠郁郁说一句,不过还是依言进去了。

  ……

  徐璠一路上失魂落魄,来到万壑松风堂后的暖香阁中,他使劲拍了拍面颊,好让自己的脸上有点血色,这才走上了台阶。

  门口的奴仆赶紧给他打开门。便见徐阁老、胡直、衷知府、郑知县,还有一众从外地赶来的官场旧雨、心学耋老们,正围坐阁中谈笑风生。

  徐璠勉强挤出笑容,对众位贵宾拱拱手道:“差不多该开席了,诸位请移步吧?”

  “走走,咱们边吃边聊去。”胡直也起身招呼众贵宾,到堂上入席。

  “老寿星请!”衷知府等人笑着请徐阁老先行。

  “同去同去。”徐阶一身喜气洋洋的寿星打扮,笑着在徐璠的搀扶下起身。拄着拐杖被众人簇拥走出暖香阁。

  往万壑松风堂走的路上,他低声问徐璠道:“客人都来了吗?”

  徐璠险些破功,垂首摇了摇头。

  他明显感觉父亲身子一晃,赶忙加力扶住。

  好在徐阁老见惯了大风大浪,转眼便恢复了镇定,低声道:“把空位子填上,不来就不等了。”

  “徐大已经去安排了。”徐璠轻声应道。

  徐阶点点头,便神色如常的继续向前。

  徐璠不禁暗自惭愧,还是父亲定力深厚,居然一点也不见慌乱。

  谁知在进万壑松风堂时,徐阁老居然迈不过去门槛了……

  贵宾们都看到,老阁老的腿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任他如何发力,都没法抬起一尺高。

  这年代身份地位越高,家里的门槛就越高。徐阁老身为两朝宰辅、官居一品,门槛自然是超过一尺的。

  只见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儿子,尽量减轻给双腿的压力,可就是迈不过去。

  “哎,不服老不行啊。”徐阁老自我解嘲的对宾客们笑道:“我徐家的门槛得降一降了。”

  宾客们赶忙说些‘阁老为过操劳,身子亏空太厉害了’。‘这天太冷,身上关节太硬,自己迈着也吃力之类’的团圆话,替他打了圆场。

  众人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帮着将徐阶抬进了堂中,然后便把话题岔开了。

  对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来说,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徐璠却知道,今早老爹还能不用自己搀扶,就迈过这道门槛的……

  ……

  小小插曲之后,主宾入席。

  徐阁老端坐在上首,目光和煦的扫过堂中众人。

  这万壑松风堂里,一共摆了六桌。

  这会儿虽然坐得满满当当,但除了方才陪他说话的那些,基本上都是些凑数的本地乡绅。

  而本该坐在那里的是华察、王梦祥、潘季驯、钱若水等一干江南顶级士绅的……

  这帮人却几乎全都缺席了。

  想到这儿,徐阶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自己诚心实意邀请他们来吃酒,他们却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齐刷刷的缺席。

  这事儿干的也太绝了吧!

  可他偏偏还得强颜欢笑的端起酒杯,发表一番粉饰太平的开场白。

  好在大多数来宾并未察觉到异常,酒宴顺利开始。

  这场宴席从中午一直吃快申时,退思园中依然人声鼎沸。宾客们喝得尽兴,渐渐放浪形骸起来,在那里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简直闹翻了天。

  若是从前,徐阁老早已经退席休息去了。可他今天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对客人的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了不知多少。

  徐璠看着父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的样子,便准备起身劝他回去休息。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进来禀报,说那巡抚衙门的牛佥事和苏松巡按林平芝,前来给老太爷贺寿来了。

  徐璠闻言稍感安慰,府上自然给牛佥事和林巡按下过帖子,没想到两人早不来,这会儿酒席快散了,他们却来了。

  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吧……徐璠如是想道。

  第三百三十三章 双鬼拍门

  苏松巡按自不消说,那是官小威风大、谁都不敢惹,连巡抚都要让他三分。

  至于牛佥事,林润昏迷不醒,郑元韶还在‘疯癫’中,他已然乃苏松地面最大的官了。

  听闻两位要员一齐到访,徐阁老顿时神情一振。他在众人搀扶下起身,出来万壑松风堂前迎接。

  牛佥事和林巡按正好到了堂外,见徐阁老亲自出迎,两人便一齐拱手道:“恭贺国老大寿,我等来迟,望乞恕罪。”

  “哈哈哈两位大人公务繁忙,能赏光来喝杯酒,老夫就受宠若惊了。”徐阁老满面红光道:“快快请入席吧。”

  “二位大人若过意不去,一定要好好喝两杯。”徐璠也盛情邀请道。

  “不急。”牛佥事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先把寿礼送给阁老。”

  说着,四名官兵便抬着个长条的木盒子上前。

  “这什么东西?不小啊。”

  “看这样应该是琴瑟之类的吧。”宾客们小声议论起来。

  牛佥事也没让他们猜测多久,命人当场打开了盒盖。

  里头果然是一具七弦琴,但琴体尾部一片焦黑,十分醒目。

  “哇……”宾客们见之不由纷纷赞道:“焦尾琴,好雅的礼物!”

  “这是昆山王家收藏的那具吗?”有宾客好奇问道。

  相传那‘焦尾琴’乃东汉蔡邕制作,蔡伯喈被杀后,此琴便被收入皇家内库中。后来南北朝时,齐明帝为了欣赏琴师王仲雄的技艺,曾取出此琴让其弹奏。

  再后来此琴又几经转手。到了本朝时,据说被昆山人王逢年收藏,但谁也没见过真容。

  此时见到这尾巴焦黑的古琴,宾客们难免会联想到那具千古名琴上。

  “这不是蔡伯喈所制的古琴,而是本官命人打造而成。”却听牛佥事实诚道。

  “那也是很好的,牛大人有心了。”徐阁老醉态可掬的伸出手指,铛铛铛的拢一把琴弦。

  然而那琴声只能勉强算是中听,距离一把好琴都尚有差距,更别说焦尾琴那个级别了。

  “好!好琴!”当然,尬吹还是少不了的。

  “真是好哇,看来往后老夫得多弹琴了。”徐阁老也很开心。在他看来,琴者情也,牛佥事送给自己琴,便是情分。

  “快,摆入堂中!”徐璠挥挥手,府上下人便要上前,接过那七弦琴。

  “且慢,本官话还没说完。”牛佥事却按住‘焦尾琴’,似笑非笑道:“阁老知道这琴木的来由吗?”

  “哦,莫非还大有来头不成?”徐阁老饶有兴趣问道。

  “可以这么说。”便听那牛佥事冷声道:

  “这琴木乃是上月大火中,我在火场外,听到火烧木头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十分的悦耳。心说自己遇到蔡伯喈那样的好木头。便在大火扑灭后,寻到这一截残存的焦木。本官如获至宝,命人制成了这具七弦琴,代表巡抚衙门赠与阁老。”

  “……”徐阁老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那些了解些内情的宾客,也都露出震惊、惶惑、不解之色。

  “牛大人真是好雅兴,不让那蔡伯喈专美……”只有那些外地远来的贵宾,起先还不明所以的附和。说着话却栗然感到,院子里的空气好像陡然冷了一截。

  天空不知何时黑云笼罩,遮住了红日晴空,带来了凛冽的寒风。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牛佥事的声音在场中回荡道:

  “结果试弹了一下不过了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那晚悦耳的声音并非来自木料燃烧,而是出自忠臣之骨在烈火中煅烧之声,古人云君子如玉,诚不我欺!”

  徐阶面色苍白的看着牛佥事,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麻痹,转的比平时慢许多,一时竟没想清楚此獠的企图。

  “哈哈,牛大人说得好啊……”胡直刚要说句场面话,先把眼前这关圆过去,却听那林巡按又开口了。

  只见林平芝从袖中拿出一具题本,双手展开道:“下官没准备礼物,便写了篇文章为阁老贺寿,文辞直白,言语鲁莽,还请海涵。”

  说着也不等有人捧哏,便自顾自朗声念道:

  “臣林平芝奉旨巡按苏松,今察得致仕大学士、少师徐阶纵容家人、鱼肉乡里,兼并民田、鱼肉乡里、误国害民等十宗罪!”

  “林平芝!连你也要给我父亲的寿宴捣乱?!”

  徐璠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指着林巡按的鼻子骂道:“你忘了谁提拔你当上这个苏松巡按的?就是条狗,喂了他骨头也该摇摇尾巴,而不是反咬一口吧!”

  “徐璠,你少含血喷人!”林平芝面皮一阵抽搐,大义凛然反击道:“本官身为巡按御史,乃代天子巡狩之臣,自然是由天子任命。什么时候你一个管乐队也可以代天子行事了?”

  徐璠被他噎的一愣,还没来得及还嘴,便见林巡按又掏出一本奏章来。

  “你别急着跳,还有一本是给你的!本按院要弹劾你指使爪牙烧毁粮仓、挖掘大堤、围攻巡抚等十大罪状!你还是想想怎么上疏自辩吧!”

  徐璠登时瞠目结舌,他又不能说,挖堤是老三和徐邦宁的事儿,我都不知道我。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听身旁众人一阵惊呼。

  “阁老,你怎么了!”

  “存斋公!”

  徐璠回头一看,便见老父亲竟晕倒在了胡直怀中。

  “父亲!”他惨叫一声,赶紧扑上前查看。

  牛佥事和林巡按把徐阁老晕倒的场面看了个正着。

  ‘卧槽,用力过猛了……’两人难免心中咯噔一声,不由交换个眼色。

  闪吧,还等什么?万一让徐家人回过神来,弄死在华亭就不划算了。

  牛佥事便哼一声道:“那就,不打扰了诸位了。”

  “告辞。”林巡按也拱下手。

  说完两人便转身而去。

  “家父还生死未卜,你们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徐璠红着双眼,抬头厉喝道:“今天家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位就等着偿命吧!”

  此言一出,满园子的徐家人便纷纷涌上前来,将两位大人和他们的护卫随从团团围在中央。

  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第三百三十四章 恐怖的消息

  松江尤其是华亭众人,素来以徐家为天。加上又都喝了酒,听到徐璠那一声吆喝,便将这两个砸场子的狗官团团围住。

  “站住!不许上前!”

  “别靠近!”

  两人带来的官差赶紧拔出兵刃,大声呵斥这群醉汉退下。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牛佥事和林巡按官袍被打湿、脸色也铁青铁青,暗骂这徐家真是无法无天了,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围攻钦差。

  “你们要干什么,两位大人都是朝廷的钦差,你们是要造反吗?!”两人刚要壮着胆子发作,松江知府衷贞吉却抢在两人之前,疾言厉色呵斥起来。

  “赶紧给本府退下,再给我上前一步,通通以谋反论处!”

  “府尊大人的话你们也敢不听吗?”华亭知县郑岳也赶紧站出来,把围上来的一干人等骂个狗血喷头道:“徐平、徐铭、徐念祖……还不给我滚蛋,滚蛋!”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踹,可算让醉汉们清醒了些。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轮番上阵,终于镇住了这帮只知有徐家,不知有朝廷的家伙。可他们还是看着徐璠,不肯退去。

  “你们快退下吧,别在这儿瞎胡闹。”徐璠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自己有本钱造反吗?显然是没有的。

  听到徐家大爷这一声,徐家的孝子贤孙们才纷纷散去。

  “二位大人,我送你们离开。”衷贞吉唯恐再生枝节,便和郑岳护着牛佥事和林巡按离开了退思园。

  来到外头一看,果然,两人的轿子已经被徐家人砸了个稀巴烂,轿夫们也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真是太不像话了!”衷贞吉气得直跺脚,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喝道:“快把本官的轿子抬过来!”

  “还有我的!”郑岳也吆喝道。

  转眼,一蓝一绿两顶轿子抬过来,两人请二位大人上了轿。自己打着伞步行,护送牛佥事和林巡按来到官船码头。

  还好,官船安然无恙,两人将二位大人送上船去。

  进到舱里,衷贞吉又再度为今日之事深表致歉。

  “罢了。”牛佥事让人拿棉巾给两位地方官,摆摆手叹气道:“摊上这么头坐地虎,也是你们不幸。”

  “唉,谁说不是呢?”衷贞吉苦着脸道:“别说郑知县了,就是我这个堂堂四品知府,在徐家眼里,也不过是个跑腿办事儿的。”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知府吗?”衷知府擦擦眼角的水,哀叹一声道:

  “但没办法,松江府每年解往南户部的税银,都是直接从徐府提取的。惹恼了徐家,一文钱的税都收不上来。为了朝廷,下官也只能委曲求全啊。”

  “不容易啊。”牛佥事和林平芝感同身受,他们都是在徐家淫威下瑟瑟发抖的同仁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位能交个底吗?今天到底所为何来?”衷贞吉巴望着两人道:“风雨飘摇之际,还望和衷共济,拉兄弟一把。”

  “那是自然,我们再不自救,就真的要完犊子了。”牛佥事点点头,双手搓一搓哆哆嗦嗦的腮帮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过不了几天你们也该听到风声了。”林平芝便闷声道:“新任应天巡抚已经定下来了。”

  “啊,这么快?”衷贞吉不禁瞳孔一缩,朝廷办事效率与重视程度是成正比的。如此恐怖的效率,只能说明朝廷无比关切在他辖区内发生的变故。

  “到底是什么人?把二位吓成这样?”他也顾不上措辞了,直截了当的问道。

  “是海刚峰海公。”牛佥事的腮帮子,又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林平芝也牙齿打颤道:“朝廷不是动了真怒,能让海阎王来当这个应天巡抚?”

  “啊,海瑞?”衷贞吉从椅子蹦起来,失声道:“朝廷不是有默契,绝不轻易使用海瑞吗?这是要把所有人赶尽杀绝吗?!”

  “谁让徐家先不守规矩了,给了朝廷关门放海瑞的借口?”牛佥事抱着脑袋,满脸绝望。

  “我现在致仕还来得及吗?”衷贞吉竟哀嚎起来,毫无四品大员的风采。

  “肯定来不及了。要走也得等海刚峰把你审完了,到时候再看让你充军还是流放吧。”牛佥事完全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怀着实实在在的恐惧道:

  “海公真要刨根究底,只怕我和林按院也难逃干系,眼下也只能先跟徐家彻底断掉,不然再让这帮扫帚星牵累,那是真没一点生路了。”

  “唉,也不知今天我二人这番表演,能有多大用处?”林平芝都快愁死了,要不是林润出事儿,他这会儿都已经启程回京了。

  这下可好,卸任遥遥无期不说,还得等着海斗士的审判。

  郑岳这才知道,之前牛林二人为何要演那一出了,但他毕竟刚入仕途,还不太明白海公的威力。终于忍不住三位大人道:“那海公,真有那么可怕吗?”

  “当然可怕了!”三人异口同声道:“不信你等消息传开了看,江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郑岳反倒有些好奇了。他和上海知县张嵿一时上任,才到了华亭三个月,还什么都没参与呢,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了。

  ……

  狂风卷着大雨倾盆而下,将华亭县的那些灯笼、彩楼刮得稀烂。退思园门口的菊花阵也被雨水冲得没了形。

  好些花盆翻倒,好些菊花掉落,让那个精心拼成的‘夀’字,变得像是个惨白惨白的‘奠’字。

  退思园中更是乱了套,芦棚能遮风不能挡雨,外头下多大,里头下多大。前来贺寿的宾客们都被淋成落汤鸡。

  寒冬十月的,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纷纷逃出芦棚,留一地狼藉鸟兽四散了。

  那些外地来的贵宾不好马上就走,只能待在万壑松风堂中,一边望着不断有大夫,进去内室给徐阁老诊治,一边低声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怎么短短半年时间,徐阁老便从百官的恩公,变成了苏松官员的公敌了?

  这到底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好了,海阎王要来啦!

  傍晚时分,有京城急报送来退思园。

  贵宾们这才知道,原来海瑞要来了。

  一个个登时吓得变了脸色,纷纷起身向徐璠告辞。

  不光应天十府的贵宾,就连来自浙江江西等外省的客人,也都吓得不敢在松江逗留。仿佛只有离开海阎王的地盘,才能呼吸一样……

  徐璠更是悔青了肠子,要是知道接替林润的居然是海瑞,那当初他就是亲自站岗,也要保护好林中丞的安全。

  林润只要他家的财产,海瑞来了可是连命都要保不住的啊……

  徐璠立在檐下,满目凄凉的看着鸟兽四散的众贵宾,半晌方对出现在身边的胡直道:

  “真是‘人情冷似吴江水,世事更如蜀道难’……”

  说着他稍感安慰道:“最后还是庐山先生靠得住。”

  “这……”胡直略显尴尬道:“方才同乡传话,说家中老母病笃,老夫得赶紧回去侍疾了。”

  “呃……”徐璠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拆穿道:“庐山公二十年前不就丁过母忧吗?”

  “继母,继母。”胡直讪讪道:“有事写信也一样的,我先启程了,晚了就关城门了。”

  说完便一溜烟走掉了。

  他也是堂堂按察使致仕,没道理跟着徐家这条船一起沉江的。

  ……

  正如牛佥事所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天后,海瑞即将继任应天巡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南。

  之前众说纷纭,人们都在猜测应天巡抚的人选,但猜来猜去,也没人猜到会是海瑞。

  因为这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实在太恐怖了。

  在所有人看来,那些手眼通天的江南士绅们,难道不应该首先就避免朝廷使用海瑞吗?

  这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巡抚的应天巡抚啊!

  而且其全称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处。

  也就是说,除了担任大明最富庶、最繁华的应天、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广德、松江、苏州、常州、镇江十府一州的封疆大吏之外,应天巡抚还有‘总督粮储’并‘提督军务’之职。

  ‘总督粮储’的主要职责是保证江南十府一州以及浙江杭嘉湖地区的漕粮,源源不断的自运河发往北京等地。

  而‘提督军务’是指应天巡抚所辖地区内的卫所军队,也都归其统辖,以保卫大明最重要的财税之地,和运输生命线的安全。

  并且在上述职务之前,还挂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因为海瑞的年资较浅,毕竟他去年冬天还不过是个五品郎官。所以还没资格挂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衔。

  但那不重要,因为这个头衔同样可以对辖区内的所有文武官员进行监督。所以他虽然只是正四品官,但权力和地位甚至超过许多正二品官。比如南京的诸位尚书大人们……

  应天巡抚一职如此重要,因此朝廷在人选上素来慎之又慎,只有德才兼备,资历过硬的官员才在人选之列。

  自成化以来,还没有举人出身的官员,能坐上这个位子呢。

  那帮豪势之家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朝廷把这个南中国第一重要的官职,给海阎王这种人来当?

  海阎王是谁?那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头号克星,发起飙来连皇帝都不放过的,古往今来的头号猛人啊!

  当这消息散播开之后,整个江南顿时都炸锅了。

  没人有勇气用自己的脖子,去接这柄神剑的锋刃。

  惹不起,只能想办法避一避了。

  于是史上罕见的一幕幕荒诞剧,在江南十府一州上演了。

  府、州、县的长官和佐杂们全都自觉日夜加班,战战兢兢梳理衙门里的各项事务,积压的案件赶紧审理,拖延的公务抓紧办理,账上窟窿赶紧补上,库里以次充好的陈粮赶紧卖掉换上新米。

  钱不够就从小金库出,实在不行自掏腰包。

  一句话,就是使劲擦干净屁股,以免让海阎王看到他们腚上的便便。

  但也有好些家伙贪得实在太多,根本补不上窟窿。还有那些做尽坏事,自忖不能幸免的贪官污吏,直接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岗,远走他乡避祸。

  他们宁肯成为黑户,也不敢赌一赌,会不会好运逃过海阎王的魔掌。

  毕竟巡抚不会连任,躲出去最多三年就又能回家了。要是被海瑞盯上的话,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

  见官老爷们尚且如此,那些平日里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捞偏门的黑帮打行、拐子混混们,也全都吓破了胆,趁着海瑞还没上任,便逃得干干净净了。

  此外豪势之家也全都吓坏了。

  从前他们最爱作威作福、摆阔斗富,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这会儿却一个个拼命低调。纷纷学习当年的华太师,连夜把自家的朱红大门漆成了黑色。

  江南的漆匠们忽然就生意兴隆起来。就连龙江棺材铺里上漆的师父,都被请去应急了。

  出门谁还敢乱坐轿子?别说缙绅了,就连南京城的官员们,不到三品的全都改骑驴了。

  还有身上的绫罗绸缎,也全换成了粗布衣裳,有人还给好好的袍子打了补丁。谁还敢再下馆子、逛青楼?都老老实实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别人谁要说他们家有钱,当场就能结仇!

  ‘你们家有钱,你们家才有钱呢!谁有钱谁是孙子!’

  就连平日里目无王法,横行霸道的太监们,也全都收敛了。

  堂堂南京镇守太监马公公,原本多么威风多么风光?出入那都是要坐八抬大轿,护卫仪仗上百人的。

  一听说海瑞当上应天巡抚了,虽然管不着他这个镇守太监,但马公公还是马上将自己的仪仗裁掉,护卫减半,轿子也换成了绿呢小轿……因为按照规定,以他的级别只能坐四人小轿。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谁知道海阎王那天看不顺眼,参咱家一本怎么办?

  至于那位引发了苏州民乱的织造太监李祐,更是惶惶可不终日,直接逃离了南直隶,躲去杭州的别业中,称病闭门谢客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毕业典礼

  蔡家巷味极鲜后,原是赵昊父子旧居。后来赵昊买下了左邻右舍十几套房子,全部拆掉改建为蔡家巷小学堂。

  今天这里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庆祝小学堂正式开学一周年,暨首届毕业典礼。

  提前两天,学校就已经通知了学生,并邀请他们的父母前来观礼。

  今日阳光明媚,无风无云。

  两百五十名毕业生穿着统一的白色袍子,戴着黑色方巾,整齐立在操场最前列。

  他们身后,是还没毕业的另一半小学生,也都穿着一样的白袍子。尽管其中也不乏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却还没资格戴头巾,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半披半束着头发。

  其后黑压压的人群,是毕业生的父母亲朋。

  在蔡家巷小学上学的孩子,家里没有富裕的。他们的父母劳劳碌碌,一年到头不得闲。

  但今天全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换上最好的衣裳,与有荣焉的来参加这场光荣的庆典。

  在这个大明朝,‘光荣’这个字眼,向来只属于极小部分人,对于劳苦大众们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啦。

  是那位从蔡家巷走出去的赵公子,给了他们一次享受光荣的机会,让他们也能体会一下,人生在生存之外的意义。

  赵公子给予他们的又何止这一点呢?

  蔡家巷小学非但不收学费,还管一顿丰盛的午饭,不然他们再盼望孩子能读书识字,也没能力把孩子往学堂里送。

  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身就在直接或间接的为赵公子工作,或者得利于蔡家巷的兴旺发展,今天听说赵公子要亲自出席典礼,他们都激动的想要目睹一下,那位公子的真容了。

  ……

  蔡一木是今天毕业的两百五十名小学生之一。

  说是小学生,其实他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小学毕业,这在后世人看来就是个笑话。

  但没办法,谁让蔡家巷小学开办时,他就已经十五岁了呢?

  其实当时跟他一起入学的,大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除了能吃顿饱饭的诱惑外,更因为能写会算的话,他们就可以很轻松在金陵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不用下苦力,就能赚得比父辈还多。

  虽然是抱着功利的心态进的学校,但一木同学却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当学生的感觉。

  每天坐在明亮的课堂里,听先生教他们认字算数,为他们讲解自然知识,一木同学仿佛被引领进了一个新世界。

  虽然每天的功课很紧,作业很多,测验不合格还要被先生打板子;虽然那些县学里真正的读书人,会笑话他们沐猴而冠,但他一点不在乎。

  因为他真的感觉自己不一样了。这世界在他眼中终于不是一片混沌,暗无天日了。他开始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自己又该如何走自己的路,应该怎样过这一生了。

  说的夸张点,他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有了灵魂一般。

  他已经不再仰视所谓的‘读书人’,那些只知道读圣贤书,做八股文的腐儒,根本不懂如何求面积、求体积;不知道电是什么、磁是什么;不懂什么叫杠杆原理,不知道滑轮组该如何构建……

  可惜的是,他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已。因为他上的是一年制的速成班。

  这一年的学习,实在是太短暂了,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毕业的时刻。

  他真羡慕身后幼稚的学弟们,那些孩子都是学制三年的普通班的小学生,可以在这里多待很长时间,学到更多的知识。

  其实他也有机会继续深造的,因为他通过了玉峰中学的入学考试,有资格与另外三十名的同学去昆山,进行中学阶段的学习。

  但跟家里商量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宝贵的机会。

  没办法,他还有两个弟弟,二林和三森也都在蔡家巷小学上学,身为长兄的他,必须要尽早工作,尽早赚钱,好帮着父母供两个弟弟继续读书。

  一木同学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

  “来了,来了!公子来了!”

  他赶紧擦擦湿润的眼角,抬头循声望去。

  ……

  便见余校董、教务长等一干学校高层,簇拥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从友德楼中走出来,登上了楼前的高台。

  高台上摆满了各色的菊花,还扎了个彩楼,上书‘毕业典礼’四个大字。

  原先还沉浸在毕业伤感中的学生们,看到赵昊顿时激动起来。

  虽然赵公子从没给他们讲一节课,但那丝毫不影响小学生们对他的万分崇拜和敬仰。

  他们都知道,蔡家巷小学堂是赵公子出资创办的,所有的费用也全都是赵公子负担。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教材都是赵公子亲自编写的,每一页纸都浸注着他的心血。

  他们都知道,赵公子便是科学的创始人,是教出一门五进士的大学者。

  他们还知道,他是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类。卧槽,实在太酷了……

  赵昊站在高台上,被台下狂热的欢呼声,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他当初办‘速成班’的初衷,不过是苦于市面上能写会算的劳动力太少,没办法帮他把生意做大做强。才想到用这种法子迅速脱盲一批年轻人,以满足自己迫切的需求。

  可没想到这帮他眼里的‘工具人’,居然对他如此的拥护和爱戴。

  这让心地善良的赵公子难免不用生出些歉疚之情,决定日后对他们好一点。

  这时候,一身锦袍、白发苍苍,颇像个老绅士的余校董,拿起喇叭高声对台下宣布,蔡家巷小学第一届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台下登时掌声雷动。

  然后教务长宣布,蔡家巷小学首期速成班,一共入学三百零二人,通过毕业考试、顺利毕业两百五十人。

  至于那些肄业生分两种,一半是因为各种原因主动退学,或被开除的。另一半是没通过毕业考试的……后者离校后还有两次补考机会,通过后同样可以毕业。

  接着,余校董高声宣布,今天,将由赵校长为两百五十名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

  学生们登时欣喜若狂,没想到赵公子居然是他们的校长!

  原来大伙儿都校长就以为是余校董呢,虽说老甲长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哪有赵公子给他们当校长,来的荣耀啊?

  第三百三十七章 知识就是力量

  蔡家巷小学堂操场上。

  蔡一木和他的同学们在老师的指挥下,一行接一行的上台领取自己的毕业证书。

  他成绩名列前茅,站的便比较靠前。没多会儿就轮到他们这行了。

  一木深吸口气,跟在同学身后紧张的走上台去,面对台下站成一排。

  赵公子微笑着立在一旁木桌后,拿起一本绿绸封面、书本大小的硬壳册子。

  封皮上,‘毕业证’三个烫金大字灼人眼目。

  “蔡一木!”赵昊念出了毕业证上的名字。

  一木同学愣怔一下,才大声应道:“在!”

  说着赶紧快步上前,按照老师的要求,向赵公子赵校长深鞠一躬。

  赵公子将毕业证交给他,蔡一木赶紧双手接过,结结巴巴道:“谢谢,谢谢校长。”

  “恭喜毕业。”赵昊笑着点点头。

  蔡一木又深深鞠一躬,这才脚踩着棉花似的走下台去。

  等到了台下站好,他才顾得上打开自己的毕业证看看。

  只见里面是一张精美结实的淡青色桑皮纸。

  纸页的左上角是蔡家巷小学的校徽,一个圆形的篆体‘蔡’字。

  右上角是一副惟妙惟肖的素描小像,画的正是他的样子……那是毕业前,学校专门请画师为每个毕业生画的。

  正中则是‘蔡家巷小学堂’六个醒目的楷体字。

  之下用稍小的字体写道‘学生蔡一木,系应天府上元县人士,现年十六岁,自隆庆元年十月廿日起,至隆庆二年十月廿八日于本校第一期速成班学习,修业期满,考试合格,准予毕业,此证。’

  右下角有‘校长赵昊’的落款,还有颁证时间,并加盖了学校的印章,和赵公子的名章。

  左下角还有一枚方形的红色印章,上书‘科学就是力量’六个大字。

  ……

  非但一木同学,其余毕业生也在视若至宝的端详着,刚拿到手的毕业证书。

  除了好看之外,这证书的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除了那些准备去昆山念中学的三十人,其余两百二十名毕业生全都已经与江南集团,签订了长期的劳动合同。

  下月初一他们将赴西山岛的培训基地,接受为期一个月的集团培训,然后分配到集团旗下的各家公司去实习。

  实习期的工资便高达二两一个月,已经超过一个熟练织工一两五的月薪。据说转正之后薪酬还会翻倍,不过具体还得等培训时才能知晓。

  待到所有证书颁发完毕,学生们各归各位,赵公子从余校董手中接过了铁皮话筒,再次向所有毕业生道恭喜之后,又发表了一篇名为‘科学就是力量’的毕业寄语。

  “今天,你们就要走出校门。希望诸君永远铭记这一天,因为从今天起,你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其他人的道路。将来不管是继续深造,还是投身于各项工作,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忘记,我们的校训是……”

  “科学就是力量!”学生们齐声喊出蔡家巷小学的校训。

  “不错,知识就是力量。这力量可以打破壁垒,非但让你可以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跃上更高的阶层,还可以让你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增加你生命的长度和宽度,让你拥有比寻常人丰富多彩十倍百倍的人生!”

  “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正处在一个最好的时代,科学的巨轮即将起航,你们随之乘风破浪,遨游人类从未抵达过的领域,得到人类从未掌握过的知识,甚至有可能成为某一种知识的开创者,某一种伟大发明的发明人。这你们的先辈从未拥有过的机遇。”

  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响起,赵公子只能不断停下来,等掌声过了再讲话。

  “但同时,你们也处在一个最坏的时代,大明土地兼并严重,贪官污吏横行,富者田连阡陌、百姓无立锥之地。往小里说,知识可以让你们独善其身,很好的照料自己的家人。往大里说,知识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大明朝很多看似无解的问题,如果你拥有了足够的知识,都可以迎刃而解。”

  “好比说,刚才提到的百姓无立锥之地。如果你们拥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应该知道大明之外,尚有数倍于大明的肥沃土地,在等着我们去开发。所以很多很多问题,看似无解,实则是因为无知。”

  赵昊对毕业生们语重心长道:“所以我希望你们哪怕离开了学校,也不要中断学习。为此玉峰中学将与江南集团合作开设函授课程,让大家在工作之余,也有机会继续提高自己。”

  听到这,台下又响起一阵更热烈的掌声。蔡一木更是拍肿了巴掌,能继续学习下去,是他最大的愿望。

  最后,他提高声调道:“相信我,科学就是力量!如果你对自己的处境,对这个世界不满的话,就继续学习知识吧,你一定会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的!而且你们掌握的科学知识,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显学!”

  潮水般的掌声再度经久不息。

  ……

  典礼后,学校举行毕业餐会,招待毕业生和他们的父母共进午餐。

  这一上午又是发证又是演讲,可把赵公子累坏了。便谢绝了余甲长的盛情挽留,没有出席闹哄哄的大聚餐。

  他准备去前面味极鲜单间里,安静的吃个饭,就回去休息了。

  谁知在方掌柜和四丫的迎接下,进去味极鲜创始店时,他却看到了萧条的一幕。

  只见一楼十张桌子只坐了七张,楼上四个包厢也只有两个有客人吃饭。

  味极鲜开业一年以来,一直座无虚席的记录,就这样金身告破了。

  这让习惯了宾客满座的赵公子,如何能接受得了?

  他黑着脸进去那个叫‘春’的包厢,坐下来便闷声问道:“出了什么情况?我的客人跑去哪了?!”

  汤四丫眼圈一红,低头不知怎么跟公子解释。只觉的自己这一年来兢兢业业的经营,全都没了意义……

  方掌柜给赵昊斟上茶,苦笑道:“公子先别发火,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怎么讲?”赵昊冷声问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扬州慢

  “不都是海公上任闹的吗?”方掌柜轻声道:“咱们这还算好的呢,好些酒楼直接就关门了。听说连秦淮河畔的那些画舫河楼的生意都大受影响,好些女史没办法,只能远去杭州、扬州讨生活了。”

  “这么夸张?”赵公子不禁倒吸冷气,没想到海公的威力居然恐怖若斯,能吓得有钱人都不消费了……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里头可能有些误会。”他无奈的点点头道:“回头本公子想想办法,应该很快会恢复正常的。”

  “那感情好。”方掌柜和汤四丫齐齐松了口气,这要是再萧条下去,别说开分店了,就连老店都会亏本的。

  ……

  扬州东关码头。

  正如方掌柜所言,金陵的名妓们为避海公的风头,纷纷转战南北。

  其中大半到了扬州。毕竟这年代的杭州,还是弱了些,比不得盐商云集的扬州城。

  从昨日起,一艘接一艘花船画舫便抵达扬州,停泊在护城河上静待豪客上门。

  扬州城果然轰动了。

  虽然扬州声色行业十分发达,但终究还是比不了秦淮河。

  听到郑燕如、齐景云、景翩翩、朱泰玉这些如雷贯耳的秦淮名妓驾临,盐商们全都红了眼。

  平日里手捧千金难上花魁河楼,现在花魁们却主动送上门来,盐商们不趁机会遍花魁,真对不起海中丞帮的大忙了。

  就连堂堂巡盐都御史邹应龙都坐不住了,他也想会一会秦淮花魁,一了平生夙愿嘛。

  但邹中丞堂堂倒严英雄,铁骨铮铮的正面人物,岂能让下属安排女票女昌?那不平白让他们看轻了自己?

  虽然他只是想跟郑燕如喝喝茶,听她弹一曲《蝶恋花》,再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而已,可架不住下面人会往龌龊处想啊!

  于是在跟赵立本喝茶的时候,他隐晦的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赵老爷子心里腻味的要死。奶奶的,居然让老子堂堂三品侍郎,虽然是退休的,给你个后生晚辈拉皮条,你也真开得了口!

  可谁让人家管着江南江西盐政呢?赵立本对他还多有仰仗,之前还刚刚欠了人家个人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

  坐在马车上,看着那艘停在码头上的双层画舫,赵立本无奈暗叹。

  唉,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与龌龊啊。

  尤其对一位已经浪不动的老先生来说,这是何等的残酷?

  “可是,老大人,你自己去不行吗?”他的便宜小舅子叶希贤,坐在一旁无奈道:

  “你让我以后,在郑小姐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堂堂大盐商,替别人拉皮条,那在人格上就没法跟花魁平等了。

  “我不要脸啊?”赵立本翻翻白眼。

  “你要也没用啊……”叶希贤小声嘟囔道。

  “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赵立本两眼一瞪,吓得叶希贤赶忙举手投降。

  “息怒息怒,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叶大盐商无可奈何,拿起海龙的帽子扣在头上,磨磨蹭蹭下了马车。

  他刚要往那艘最大最漂亮的画舫走去,却听一阵阵刺耳的锣声敲响。

  “府尊有令,一炷香内,所有画舫花船立即离去,不许逗留,违者重处!”扬州府的官差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吆喝着,响彻码头南北。

  “什么事儿?怎么个情况!”船上的豪客们纷纷探头问道。

  “不许问,赶紧离开!”平日里点头哈腰的官差们,却板起脸来,公事公办道:“时间一到,别怪不客气了!”

  “走走走,去瘦西湖。”豪客们一听风头不对,知道肯定有了不得的大人物驾临,便也没人再废话。

  不一会儿,画舫花船纷纷驶离了岸边。

  ……

  站在码头上的叶盐商,无奈的看着郑燕如的画舫渐渐远去,问带头的推官道:“刘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见不得美女?”

  因为偌大的码头上,明明还有不少民船,却没有被官差撵走。

  “我也一头雾水。”刘推官苦笑道:“从没接到过这么奇怪的命令,不许打扰百姓,只把女史们赶走。”

  “莫非是哪家的一品夫人来捉奸了?”叶希贤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我是真不知道啊,叶员外。”刘推官小声道:“要不你去问问府尊。”

  “我没事儿干了吗我?”叶盐商撇撇嘴,心说老子好像确实无所事事。

  “就在那儿呢。”刘推官用下巴指一指远处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夫人也来了。”

  “啊?”叶盐商愈发奇怪,没想到知府夫人都一起来了。

  看府尊夫妇这么低调,他也不会傻到真上去问问,你俩来干啥?

  跟刘推官客套两句,叶希贤便回去了自己的马车。

  便见赵立本已经下了车,正背手望着江面。

  “大人,你瞧见了?”

  “老子不瞎。”赵立本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谱,居然让老夫白跑一趟。”

  “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人,八成是娄知府的私人朋友,不然他怎么坐马车来呢?”叶盐商猜测道:“应该是他夫人有意见吧。”

  “胡说。”赵立本淡淡道:“什么样的朋友,需要两口子一起到码头迎接?”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登时难看无比。

  “怎么了,大人?”叶希贤忙问道。

  “没事,老夫自己吓自己呢。”赵立本说着,转身上了马车道:“到车上看吧,外头怪冷的。”

  “好嘞。”叶盐商看着便宜姐夫的背影,见其分明在微微发抖,也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害怕?

  叶盐商愈发好奇了,不知那人乃何方神圣,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老爷子唬成这样?

  好在没等多久,便见北面运河上缓缓驶来一队没插任何旗号的官船。

  娄知府却赶紧下了马车,和他夫人恭恭敬敬来到码头上静候。

  虽然两口子穿的是便装,但从其拘谨的身体姿态就能看出,来的定是贵不可言之人。

  少顷,官船靠岸,下来无数神情彪悍的劲装汉子。还有些面白无须的男子,抬着几顶空轿子下了船。

  待其准备停当后,便见个气质不凡的中年仆妇,扶着个国色天香的美少妇,从船舱中缓缓走出。

  第三百三十九章 吓破胆

  码头马车上。

  看到娄知府夫妇对那船上下来的美妇人卑躬屈膝,叶希贤不禁啧啧称奇道:“这是谁的家眷?李首辅的儿媳妇吗?怎么看着府尊两口子,恨不得给她跪下?”

  说着说着,他才察觉一旁的便宜姐夫没了动静。歪头一看,却见平日里属螃蟹的赵老大人,居然情不自禁打起了摆子。

  “她怎么会来扬州?她来干什么……”赵立本蜷着身子,缩在车厢一角,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的喃喃道:“阴魂不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呜呼哀哉……”

  “老大人,你认识她?”叶盐商还没见过赵老大人这副怂样呢,不禁好奇问道。

  “烧成灰我都认识。”赵立本也不想哆嗦,可那是种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只要一看到那女人,他就回忆起被人绑上石头,丢进冰冷的湖水中的情形,整个人被恐惧与愤恨淹没……

  “那她是何方神圣啊?”叶希贤愈发好奇问道。

  “你不必知道她是谁,只要知道她是大明朝第一恶毒的女人就行!”赵立本双拳紧紧一攥,终于压制住了恐惧,定下心神拍了拍厢壁道:“离开这里,空气都有毒了!”

  车夫赶紧驱赶着可转向的四轮马车,缓缓驶离了码头。

  ……

  世上能让找赵老爷子怕成这样的,除了宁安长公主,再没第二位了。

  她其实一入秋就想南下,赶紧见到自己的赵郎。无奈那可恶的皇兄,见不得别人团聚,一直不肯恩准她离京。一直拖到了十月初,再晚大运河都要上冻了,这才没理由再拦着了。

  隆庆皇帝头一天下旨,长公主第二天一早就离了京城,把个嗡嗡心酸的不要不要,就像连吃了十个柠檬一样。

  跟宁安同行的,还有她一双……哦不,三个儿女。

  宁安已经认张相公的独女筱菁为干女儿,以给兰陵县主李明月做个伴为由,也带她一起上路了。

  张居正夫妇其实是挺不愿意的,但没办法呀,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让筱菁出门在外一定要遵守家训,不能给老张家丢人,更不能吃亏。

  见张筱菁居然可以离开家出去玩好几个月,把她一帮兄弟们羡慕的不要不要。

  修修们也想去江南玩,可提都不敢提。因为不谷对儿女的管教双标严重,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荒废课业的。

  其实宁安也想把李承恩留在京里。一来他也大了,应该学着做点正事儿了。至少代表自己,到西山公司开开董事会,听听报告什么的吧。

  二来,这小子着实碍手碍脚,把他留在身边总跟自己争抢赵郎。

  可李承恩着实想念他的老前辈,死活非要跟着。长公主只好无奈留下鸡公公,带着小冤家悄没声儿的上了路。

  她此行是去会情郎的,自然不愿大张旗鼓,搞得万众瞩目、人尽皆知,那跟在京城还有什么区别?

  所以宁安下令所有人都换成了民间的打扮。牛百户成了保镖头子,柳尚宫成了管家婆子,她和三个孩子也打扮成回乡省亲的大官家眷,只带了两三百人,分乘五条官船,低调的南下而来。

  然而在沿途官员眼里,这支官船队伍已经十分庞大了。每到一处,不断有地方官来打听,船上是什么人。当他们知道是长公主的凤船后,就更加谄媚奉承,无论如何都要先尽尽心意才肯方行。

  长公主不胜其烦,只好让牛百户打前站,提前知会当地知府自己的行程,命其制止州县官员骚扰自己,这才消停了不少。

  当然,应付下知府还是免不了的。虽然殿下希望他们也不要露面,但知府大人们哪敢真照办?

  他们无一例外,都穿了便装在码头迎候,盛情邀请长公主入城洗尘。礼多人不怪嘛。

  是以扬州的娄知府也跟夫人早早来到码头迎候。

  这也是那些秦淮名妓的画舫花船被驱逐的原因。不然让长公主看到了,非得把扬州城当成‘花都’不可。

  其实码头上那些民船,还有在岸上忙碌的民夫,也大都是扬州府的官差和民壮假扮的。为的就是万无一失,给长公主营造一个完美的扬州之行。

  接待工作不能出纰漏,不然还不如不接待。

  ……

  娄知府夫妇毕恭毕敬将长公主迎下船来,又殷勤道:“下官已命人将瘦西湖畔的万花园收拾出来,权充贵人在扬州下榻之所,还请贵人赏光。”

  长公主却没有要赏光的意思,坐在轿子里,淡淡道:“府尊不用麻烦了,我在扬州有亲戚。”

  “啊?”娄知府吃了一惊,没听说扬州还有皇亲国戚啊?

  “不知是哪一家皇亲?”

  “赵园主人。”宁安似笑非笑道:“我干儿是他的孙子。”

  “哦,赵老侍郎?”娄知府恍然,说着回头四下寻找道:“方才还看到他来着。”

  却怎么也找不见那辆造型独特的四轮马车了。

  “咦,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呢?”

  “哼,臭老头,躲什么躲?!”宁安暗自咬牙,恨声道:“我让你躲无可躲!”

  “贵人说什么?”娄知府感觉自己幻听了,又问了一遍。

  “哦,本宫是说,赵侍郎还是那么客气,肯定是急着回家准备去了。”宁安狞笑道:“劳烦娄知府头前带路吧。”

  “唉,好嘞。”虽然安排落了空,但娄知府还是开心的颠颠儿去了。

  因为他和赵立本的关系很不错,没想到老大人还有这层关系,往后就不愁搭不上线了,真是血赚啊!

  ……

  长公主现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跟赵立本较劲上了,却没发现三个小家伙根本没下船。

  张筱菁站在船舱里,看着干娘的轿子渐渐远去,不禁有些惴惴道:“咱们不下船合适吗?”

  “再合适不过了。”只听李明月笑道:“你当我娘跟赵爷爷关系有多好吗?”

  “好个屁。”李承恩翘着二郎腿,没正行的坐在椅子道:“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我娘一提起老前辈的父亲,那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儿要去他家,肯定是踢场子的。”

  “所以咱们做晚辈的,还是不要掺合的好。”李明月点点头道:“看着都尴尬。”

  “那咱们在船上等?”小竹子问道。

  “等什么等啊?咱们先走一步!”李明月悍然宣称道:“这就出发去南京了!”

  第三百四十章 就这?

  官船上。

  听了小县主的决定,张筱菁闻言吃惊道:“不跟干娘打招呼咱们就走?”

  李承恩也怕怕道:“别介啊,合着板子不打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是吧?”

  “那你自己留下呗,我和筱菁先走一步了。”李明月哼一声道:“反正金陵我又不是第一回去了。”

  “那更不划算了。”李承恩苦着脸道:“没看好你俩,我一样挨揍。”

  “既然横竖都是挨揍,你应该知道怎么选了吧?”李明月笑眯眯道。

  “唔……”小爵爷摸着下巴寻思起来,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倒也是,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张筱菁这个汗啊,心说这也太容易被忽悠了吧。

  ……

  赵园。

  赵立本仓皇回到家中,缓了好一阵子,脸上才恢复了点儿血色。

  “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叶氏一边喂他喝参汤,一边奇怪问道。

  “多事!”老头子对叶氏却还是凶横凶横的。“吩咐下去,关门闭户,任何人不准进出。”

  “呃……”叶氏愈发满心疑窦,但见赵立本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也不敢再多问,搁下汤碗便出去吩咐照办。

  她刚要侍女把管家叫来,却见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

  “你又急个啥?”叶氏心说,今天这都见了鬼了吗?一个个的不正常。

  “主母,知府衙门派……派人来说,让咱们赶紧收拾一下迎接长公主大驾光临!”管家结结巴巴道:“听,听说还要住在咱园子里呢。”

  “啊?”叶氏惊的合不拢嘴,却也明白了,赵立本为什么会慌成这样。

  原来是克星到了……

  “人到哪了?”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啊,这么快?”叶氏紧攥着帕子道:“你先赶紧安排迎驾,我这就跟大人说去!”

  “哎,好嘞。”管家赶紧跑去张罗了。

  ……

  “什么,什么?!”赵立本听得噩耗,喀嚓一声便摔了心爱的兔毫盏,从榻上蹦起来,失声叫道:

  “怎么还追家里来了?这是要闹哪样啊?赶尽杀绝吗!”

  看着平日里总牛皮哄哄的大人,被长公主吓得慌成狗,叶氏又好笑又心疼,忙扶住他道:

  “人家说话就到了,咱们也没法拦着,还是调整下心情,去迎接吧。”

  “我不去!”赵立本断然摇头道:“老子就是淹死、溺死,从这里跳湖里,也绝不向那恶毒的女人低头!”

  “那……咱们怎么办?”

  “惹不起,老子躲得起!”赵老爷子用最狠的语气,说了最怂的话。

  “赶紧让你兄弟过来,替老子迎客!”

  “那咱们呢?”

  “先去你兄弟家避一避。”赵立本咬牙道:“那婆娘找不到人抖威风,自然会滚蛋的。”

  ……

  赵园中门大开,府上一干人等在两旁恭迎,知府大人的马车和贵人的轿子入府。

  待到府门缓缓关上,娄知府这才下来马车,环视一圈却不见赵立本和他姘头的影子。

  只有他那便宜小舅子叶盐商,带着老婆苦着脸,在一旁迎候。

  “老侍郎呢?”娄知府皱眉问道:“贵人都进门了,还磨蹭着不出来?”

  “这个这个……”叶希贤像被热油烫到嘴一般,哭笑不得道:“老大人不在家,托我照看宅院。”

  “放你娘的屁!”娄知府啐道:“我他妈昨天还跟他喝过酒,今天在码头还见过你俩,给我这儿出什么幺蛾子!”

  “老大人他真走了。”叶希贤都快哭出来了,心说我这是蒙骗长公主啊,也不知道算不算欺君之罪。但他还是更怕赵立本,只好硬着头皮道:“不信你搜啊。”

  “他什么走的?”

  “刚刚。”叶盐商小声道。

  “他分明就是躲出去了!”娄知府把赵立本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凤轿旁。

  长公主正端坐在轿子里,等着赵立本来接驾呢。

  听娄知府的禀报,她冷哼一声道:“就这?”

  胜利者的轻蔑,溢于言表。

  ‘就这……’娄知府一愣,心说怎么感觉俩人有仇啊?

  感情白高兴一场。

  甭管她们什么仇什么怨,自己还是别在中间受这个夹板气了。便自责道:“都怪下官没提前知会,赵老大人居然外出了。不如咱们还是去万花园吧。”

  “不必了。”长公主淡淡说一句,便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她环视一圈园内郁郁葱葱、曲廊幽榭的风光,漠然道:“本宫就中意这里,哪也不去了。”

  “这,这边什么都没准备,难免怠慢了殿下。”娄知府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宁安只瞥了他一眼,娄知府便打个激灵道:“是是,有什么问题下官想办法解决。”

  “劳烦娄知府了。”宁安这才点点头,便自顾自款款迈入了那池边漂亮的听荷轩。

  一进去,她便看到那盏打碎的兔毫盏还没收拾呢……

  长公主殿下不禁用手背挡住嘴,对柳尚宫怪笑起来。

  “看来臭老头被吓坏喽,本宫这手敲山震虎,玩的漂亮吗?”

  “漂亮。”柳尚宫尬笑一声。“不过殿下,非要跟赵老侍郎置气干嘛?”

  “这不是置气,这叫先声夺人。”宁安在主座上端坐下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道:“我就是要让臭老头彻底死心,不敢再坏我和赵郎的好事!”

  这半年多来,长公主殿下身在京城,心在江南,从没放松过对赵守正的监视……哦不,关心。

  她听说赵立本始终不死心,这半年来,七八次想给赵守正续弦。还好赵郎忠贞不二,守身如玉,不然她千里迢迢而来还有什么意义?

  柳尚宫心中哀叹,赵老侍郎怎么这么不中用呢?这都半年多了,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虽说‘初婚从父,续弦从己’,但你是他爹啊,不答应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实在抹不开脸,还可以装病吗?就不信堂堂赵状元,敢背个不孝的恶名行走于世!

  他怎么还不得乖乖续上弦,也让老身能睡个安稳觉?

  面上却还得同仇敌忾道:“那咱可得多住两天,不然达不到效果啊。”

  “何止住两天?”却听宁安狡黠一笑道:“今年冬天本公主就在这儿长住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风雨会江南

  “啊,我们不是要去南京吗?”柳尚宫不由一愣。

  见殿下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自己,她旋即轻轻打自己嘴巴一下,讪讪道:“我们去南京干嘛呀。”

  是啊,殿下的赵郎在苏州府,沿着大运河南下直接就到了,去南京可不顺道。

  而且殿下也不打算让苏州地面的官员士绅见到自己,所以宁安长公主的行程,到了扬州便宣告结束了。

  接下来就该金蝉脱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了……

  ……

  隔壁叶盐商的园子里,赵立本又惊呆了。

  “什么什么?她要在我家过冬?!”老爷子简直坏掉了,气急败坏的在屋里到处乱转。

  “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

  “大人,咱们怎么办啊?”叶氏苦笑问道。

  “她不走,咱们走!”赵立本气急败坏道:“还是那句话,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吗!”

  “啊,那咱们去哪儿?”叶氏傻眼了,还头回听说客人上门,主人吓得跑路呢。

  “随便去哪儿!”赵立本哼一声,有些乱方寸道:“去苏州,杭州,去福州,去广州,实在不行去儋州,就不信她能追到天涯海角去!”

  “哎,好吧。我收拾收拾,咱们从后门出去。”

  “不收拾了,这就走!”赵立本是一刻也不愿在扬州待下去了。

  ……

  在赵老爷子的催促下,叶氏只让人收拾了几身替换的衣裳,便坐马车出了叶园后门,直奔南门码头而去。

  到码头又等了一会儿,伍记的护卫才得到命令过来汇合。

  又过一会儿,有两艘伍记的客船从东关码头驶过来,接上一行人直接南下而去。

  三层大船顺流而下,一直上了长江,再看不见那远处的扬州城,赵立本这才定下神来。

  “大人,先吃饭吧。”出来的急,府上的丫鬟一个没带,叶氏只好自己给他端来晚饭。

  “不急。”赵立本捻着胡子,摇头不已道:“不对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叶氏一边将几碟脆爽的小菜摆在桌上,一边随口问道。

  “那恶毒的女人有些蹊跷。”赵立本越寻思越觉着不对劲道:“她千里迢迢而来,怎么可能单纯为了寻老夫晦气?”

  “那当然了。”叶氏笑着点点头,心说人家找你干什么,人家找你儿子呢。

  “你看她藏头露尾,不肯暴露身份,八成是有所图谋。”赵立本何其聪明?可惜一遇到宁安长公主,便立即理性丧失、智商见底,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才想到。

  “住在老子家里怕只是个幌子!”好在一旦远离长公主的气场,他便理性回归,智商恢复。

  “这样啊。”叶氏终于有些好奇问道:“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那还用问吗?”赵立本哼一声道:“她堂堂一个皇妹长公主,再不知廉耻,也没法明目张胆去见那孽障!肯定是要换个普通人的身份,才方便做那些不要脸的事。”

  “大人是说……”叶氏也明白了。“她会制造人在扬州假象,然后瞒天过海……哦不,过江,偷偷微服去昆山?”

  “一定是这样的!”赵立本一拍大腿道:“快掉头,我们要赶在她前头,住进昆山县衙!”

  “哎,好嘞。”叶氏赶紧出去传令,回来又忍不住问道:“大人当真要去?”

  这半年来,赵立本数次去昆山都没下过船。因为他发誓只要赵守正一天不跟那女人断掉,就一天不进儿子的门。

  “当真,比真金还真!”赵老爷子露出扭曲的狞笑。

  “大人的意思是?”叶氏被搞糊涂了,刚才还吓成了丧家犬,这会儿又哪来的底气去等着人家?

  “哼哼。”赵立本得意一笑道:“老夫会怕那女人吗?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没办法公平的较量罢了。等到那恶毒的女人,以普通人的身份去找那孽障时,就是老夫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样。”叶氏懂了。等两人都到了昆山,大人是赵知县的父亲,自然占尽主动。

  长公主要想压过他,只能亮明身份。可那样一来,她又没法在昆山待下去了。确实会落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唉。到时候更难受的怕是赵二爷了。”她不禁叹了口气,那又何苦呢?

  “难受就对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赵立本哪是个听劝的性子,哼一声道:“他跟那女人能有什么结果?堂堂状元公,就这么自甘堕落下去?老夫是让他长痛不如短痛,还不是为他好?!”

  “也是……”叶氏无奈的点点头,有些同情起这对苦命的鸳鸯来。

  日暮,两艘客船便调转船头,顺着金色的江流,往镇江而去。

  ……

  扬州,长公主打发走了娄知府和叶盐商两家,在赵园舒舒服服的安顿下来。

  便就着赵立本藏的佳酿,洗个泡泡浴,好好放松一下旅途的疲惫。

  正在哼着小曲洗白白呢,柳尚宫急匆匆闯进来,俯在浴池边上小声道:“殿下不好了。小爵爷带着县主和张小姐去南京了,说是给殿下打前站。”

  “哦?”长公主先是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们仨就没下船,直接让人开船走的。”柳尚宫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实在是分身乏术,管头顾不了腚啊!

  “护卫都跟着了吗?”长公主问道。

  “牛百户不放心,跟着去了。”柳尚宫忙答道。“殿下,他们还不知道,咱们不去南京了呢。赶紧把他们喊回来吧。”

  “不用,回头自会汇合。”长公主伸出自己修长白皙的小腿道:“给本宫按按,乏。”

  “哎。”柳尚宫赶紧上前给公主按摩,按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道:“殿下就不担心?”

  “不担心。”长公主却轻摇着玻璃杯,美美呷一口上好的桂花酿,眯眼享受道:“这闺女,随我。”

  柳尚宫觉得双肩沉重的担子,快要把自己压垮了。

  ……

  深夜,繁星满天,官船逆行江上。

  装饰豪华的船舱里,四角都点着暖笼,像春天一样温暖。

  小县主李明月抱着个男孩子样的人形布偶,睡得香甜极了。

  “赵大哥,我来了……”还说起了说梦话,前半段温温柔柔,后半段便本性毕露。“姓江的,本县主来了,看你还怎么猖狂!”

  睡在一旁的张筱菁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她,羡慕李明月这都能睡得着。

  反正她今晚肯定要失眠了。

  唉,明天顶着黑眼圈怎么跟赵公子见面啊……

  ……

  隔壁房间里,呼呼大睡的李承恩,掉下床来都没醒。

  “老前辈,我来了……”还在那咧嘴笑道:“禧娃,好想你啊。”

  【本卷终】

  第五篇 江南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