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小阁老(上)【完结】>第一百章 二百五千年杀

  徐家的奴仆这才察觉到,自己二爷被擒下了。

  “快放开我家二爷!”

  “放人,不然杀了你们!”

  气急败坏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徐家的奴仆纷纷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再敢上前一步,先阉了他!”一个变态的声音响起,肋差在徐二爷的裆下晃一晃,毛毛飞。

  徐二爷只觉裆下一寒,登时魂不附体,哇哇大叫道:“都他娘的别过来!”

  徐家奴仆站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快去禀报大爷!”有机警的奴仆转身就跑,却见营门轰然落下。

  不知何时,营墙上站满了穿着土黄色号服的民兵,都端着鸟铳弓弩,一触即发。

  那些西山汉子也纷纷掉转矛头,拦住了徐家豪奴的去路。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西山人,而是今早离开大圣湾的那些赵昊手下。他们直接去了东山,摇身一变就成了刘正齐的手下。

  “放下武器,不然格杀勿论!”嘭得一声枪响,无数民兵从藏身的营房中冲出来,将五百徐家奴仆彻底包了饺子。

  整个营地中的昆山民兵足有一千五百人,远远超过徐家奴仆的人数……

  “让他们赶紧放下武器,跪地抱头。”童梓功的刀工十分了得,徐二爷只觉一阵阵凉飕飕,吓得魂飞胆丧。

  “快,快照做……”他两股战战,哆哆嗦嗦的催促道:“快点啊,他一失手我就完蛋啦!”

  ‘当当当当……’徐家奴仆无奈,只好纷纷丢下武器,抱头跪地投降。

  民兵们便掏出早就备好的绳索,将他们反绑起来,串成一串。

  ‘当当……’几声弹棉花似的琴响过后,众人便见那据说在井底的赵公子,此时重新出现在敌楼上。

  “哎呀,怎么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赵昊赶紧捂住眼。

  “快给他穿上裤子,我家公子还小哩!”蔡家巷的护卫们高喝一声。

  童梓功这才意犹未尽的给徐二爷提上了裤子。

  “赵昊,趁局面不可收拾前,你赶紧放开我!”重新穿上裤子的徐二爷,仿佛也重新有了胆子。“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赵公子放声大笑道:“就冲你这句话,不让你给本公子挖上半年矿,我‘昊’字倒过来写。”

  说着,他对童梓功道:“抓到这么个白痴,赏银只有二百五十两。”

  “唉,好。”童梓功郁闷的使劲拧一把徐二爷的屁股。“都怪你!说公子只值五百两,这下好了吧,自己成二百五了。”

  “哎呦……”徐琨被拧出一身鸡皮疙瘩,唯恐再被这变态袭击,竟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

  大船上,徐璠看到弟弟进去,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待那营门轰然关上,无数民兵涌上墙头,他就彻底知道大事不妙了。

  “快拔锚,离开码头。”徐璠船上也就二三十人,根本无法奢谈营救。赶紧自保离开这里方为明智。

  “哈哈哈,徐家老大来都来啦,别来无恙啊!”戴着金丝墨镜的赵公子,拿起个铁皮话筒,朝着慌乱的前小阁老大笑道:

  “何不也进营,听本公子弹一曲肝肠断?”

  船一动,刚刚缓过劲儿的徐元春,又趴在栏杆上呕吐起来。

  “赵昊!”徐璠指着赵昊,厉声恫吓道:“你不要乱来!我二弟徐琨可是从五品的尚宝司少卿,扣押朝廷命官,你吃罪的起吗?!”

  “你说他是就是啊?”赵昊哈哈大笑道:“我还说本公子官居一品呢。”

  “这你都不知道?”徐璠难以置信道:“嘉靖四十三年万寿节,家父晋为建极殿大学士,荫徐琨为尚宝司少卿!这是天下皆知的。”

  “那年本公子才十岁,什么都不知道。”赵公子装傻充愣,笑呵呵道:“大郎,你只管放心去吧,本公子会善待你家二郎的。”

  “你,你给我等着!”一看赵昊这副惫懒样,气急败坏的跺脚道:“这里是苏州,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

  “唉,大郎,这话你在北京说过,在通州也说过,到了苏州怎么还是这一句?”赵公子用小指头掏掏,轻吹一下手指道:“本公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你,你……”徐璠被勾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登时气血上涌,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住栏杆。“你不是人……”

  正在呕吐的徐元春,闻声抬起头,看着老爹要被活活气死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些小爽。

  徐公子的耳边响起唢呐声,眼前尽是漫天飘飞的纸钱,就连脚下的大船也变成了白幔包裹的灵船。

  他顿时觉得没那么恶心了,终于止住了吐。

  “回去报官!”可惜,徐璠缓了半晌,又活过来了,朝着儿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徐公子脑袋往前一探,继续呕吐起来……

  ……

  徐二爷被童梓功用绳缚术绑成个粽子,推上了望楼。

  正看见自家大哥乘船跑路,他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大哥,你不仗义……”

  “那你可误会你大哥了。他是去告官去了。”赵昊轻摇羽扇道:“不过奉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说着他回头朝徐琨笑笑道:“不然……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你还能怎么着我?”徐二爷止住泪,色厉内荏的昂首道:“本官乃从五品尚宝司少卿,碰我一指头都是犯罪,你知道……”

  话没说完,他便吃了童梓功一记千年杀!

  “啊呀……”徐二爷想捂屁股手被捆着,疼得只好呗儿呗儿直蹦,险些把望楼都跺塌了。

  “我碰你两指头了。”童梓功舔舔嘴唇,保持双手交扣,食指并拢的姿势。“叫人来抓我啊。”

  “你这个变态,离我远点!”徐二爷蹦到赵昊身边,高武赶紧按住他。

  “放心,我们昆山枪手营有规矩,不会打骂俘虏的。”赵公子一边安慰徐琨,一边上下打量他一番。“只会让你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从新做人。”

  只见其眼圈稍黑,双目无神,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赵公子不禁叹气道:“这货怕是砸不动石头。”

  “可以倒夜香嘛,那个不用多少劲儿。”童梓功从旁阴测测道。

  “赵公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徐二爷带着哭腔道:“何况你的仇人又不是我。”

  第一百零一章 自己吓自己

  待到童梓功将徐琨拖下去,刘正齐正好要上来。

  原本哭瘫过去的徐二爷,一看到刘员外登时来了精神,嗷的一声扑上去就咬。

  把刘员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幸好童梓功一把揪住徐二爷背后的绳子,这才没咬到刘正齐的鼻子。

  “不好意思,新收养的狗子欠调教了。”童梓功朝刘员外呲牙笑笑,将徐琨粗暴的拎下去。

  快下去敌楼时,他忽然回头对刘员外舔了舔嘴唇道:“你儿子不错的。”

  刘员外登时毛骨悚然,待到童梓功牵着徐琨远去,这才扶着栏杆颤巍巍上去。

  待到上去敌楼,便见赵昊身后两个童子中的一个,正是自己的儿子。

  刘正齐忙上前一把抱住儿子,父子俩便抱头痛哭起来。

  情绪稍稍平复,他才放开儿子,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起来,虽然十七岁的青年扎着揪揪、半披着头发的样子煞是可笑,但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妥。

  “咳。”感觉自己像恶霸一样的赵公子轻咳一声。

  刘正齐才如梦方醒,赶紧跪地叩谢赵公子。

  “你谢我什么呀?”赵昊促狭笑问道。

  “谢公子还我儿子,谢公子放过小人,谢公子日后庇护小人。”刘正齐无比乖巧道:“小人愿当牛做马,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哈哈哈,小机灵鬼,起来吧。”赵昊放声大笑起来,看来刘正齐已经彻底拎清楚利害了。

  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多费口舌了。

  “多谢公子。”刘正齐这才站起身来,拍拍膝盖的土,弓腰问道:“公子,徐璠此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当早做应对。”

  “嗯,你说的有道理啊。”赵昊笑着点点头,拍拍刘员外的肩膀道:“这件事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我?”刘员外一阵头大,他连徐家二爷都不敢得罪,就更别说徐家大爷了。“属下怕误了公子的大事。”

  “不要紧。”赵昊为他指点迷津道:“县里是知道我们昆山县在此剿匪的,因此哪怕徐璠找上门,他们也不会趟这浑水的。”

  “嗯。”刘员外想到那日杨知县明显不想招惹是非的样子,就知道赵昊说的没错。

  “所以关键问题还在蔡国熙身上……”赵昊便低声为他指点迷津一番。

  刘员外听得一愣一愣,心说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知府大人也能中招?

  他不由担忧道:“要是老公祖不信,找徐璠对质,咱们不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吗?”

  “哈哈哈,不要紧,本公子给他俩算过卦。”赵公子淡淡一笑道:“他们八字不合,绝对不会坐下来谈的。”

  “这样啊……”刘员外丝毫不了解大预言术的神奇之处,非但没有立即拜服,还在那犯起了嘀咕。

  “怎么,你信不过本公子?”赵昊把脸稍稍一板。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刘员外赶忙摆手连连。“小可,哦不,属下这就去拜会府尊大人。”

  “嗯。”赵公子点点头,忽然想起一声道:“对了,别怪王管家,他到最后也没有出卖你。”

  “啊?!”刘员外的下巴习惯性脱臼。

  “他只是被逼无奈,同意跳槽到我这边罢了。”赵公子轻轻拂去刘员外肩膀上的草叶子,有些服气的轻笑道:“但依然不肯说出你的那些腌臜事儿。”

  “这……”刘员外熟练的接上下巴,仔细回想三天前和王富贵见面的场景,当时他好像也确实只说了句‘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别的一句都没说。

  半晌,刘员外结结巴巴道:“合着我是在自己吓自己?”

  “嗯。”赵昊点点头,笑眯眯道:“你儿子也是这毛病,就喜欢自己吓自己。”

  “是,遗传。”刘员外颓然低头。现在知道真相也没用了,他已经彻底和徐家结下死仇,只能跟赵昊一条道走到黑了。

  “哎,公子行事真是鬼神莫测,还以为那天让老王上茶,只是为了羞辱小可呢……”苦笑半晌,他抬头叹服道:“原来是在用计诈我。”

  “哈哈哈,你这样说,本公子只好承认了。”赵公子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

  “行啦,不用垂头丧气的了。你要是实在担心徐家,那这样吧……我让人传个话给徐璠。”

  说着他问刘员外道:“徐璠住哪?”

  “在苏州城的话,都是住拙政园的。”刘员外忙答道。

  赵昊哂笑一声,他本想说这园子风水不好,漏运妨主的。

  但想到自己身为科学门主,最好还是不要宣扬迷信,便改口道:“‘拙政者,拙于为政’也,他对自个的评价倒是挺准。”

  然后赵公子吩咐高武道:“让人传个话给徐璠,刘员外现在是我的人,他敢报复刘员外一家,本公子就把他弟弟削成人棍!”

  “是。”高武沉声应下。

  “多谢公子。”刘员外暗暗松口气,这样至少在放回徐琨以前,自己家是安全的。

  “行了,快去吧。”赵昊摆摆手,慷慨笑道:“可以带着你儿子。”

  “谢公子。”刘员外再次道谢,拉着儿子的手匆匆下了望楼。

  金科又紧跟着上了望楼,沉声禀报道:

  “启禀公子,此番一共抓获俘虏五百零七名。”

  “真不错。”赵昊闻言笑开了花,他正愁着没人挖矿呢。“要是徐家天天来打我们多好啊。”

  金科闻言这个汗啊,忙提醒赵昊不要想桃子。“公子,这次一是有刘正齐做内应,二是因为对方轻敌,不会次次都能抓这么多俘虏的。”

  “嘿嘿,那还是只能雇人了。”赵公子失望的咂咂嘴,好在现在能帮着操心的人多了,也不用赵公子事必亲躬。

  ……

  待到出了营地,刘员外才急不可耐问儿子道:“那个变态,没怎么着你吧?”

  “哪个变态?”刘及先是一愣,旋即笑道:“爹,你说童大哥啊?他就是喜欢吓唬人,不是真变态。”

  “是吗?”刘员外一愣,心说那这人爱好还挺独特。

  “是啊,这阵子多亏他照顾,我才没被那些水匪欺负。”刘及点点头。

  “哎,那就好,吓死我了……”刘员外长长松了口气,拉着儿子的手落泪道:“你妹妹已经那样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啊。”

  “我知道了,爹。”提起自家妹子,刘及也红了眼圈。

  父子对着脸掉会儿泪,刘员外松开儿子的手道:“既然没有变态,那你还是留在这儿吧,这儿比别处安全。”

  “我都听爹的。”刘吉点点头,目送父亲上了船。

  第一百零二章 告状

  翌日一早,吴县知县杨丞麟正在享受每日的排衙时光。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感觉自己这附郭知县当的还算有点滋味。

  此时二梆敲过,堂鼓击响,佐杂官们礼拜结束,便高高低低立在那里,听大老爷训话。

  翻来覆去就那么点玩意儿,也难为大老爷能每天说上个把时辰了。

  官吏们便摆出认真聆听状,还不时点点头,似乎很认同。

  但你仔细一看,站在后头的好些人,实则是在打瞌睡……没办法,每天睡太晚、起太早,时间管理没做好。

  忽然,衙门口响起咚咚咚的响亮鼓响,震得堂上众官耳膜生疼。

  那些打瞌睡的官吏也被吓醒,一边擦着口水,一边问左右。“退堂了吗?”

  却见大老爷黑着脸,要吃人一样,官吏们赶忙乖乖闭嘴低头。

  “何人在外喧哗?!”大老爷重重一拍惊堂木。

  进来禀报的门政忙凑上前,小声禀报杨知县。“是徐家的管事前来报案。”

  “报案就报案,敲什么惊堂鼓?吓煞本官了。”杨丞麟黑着脸,不知道本官办事,最恨被人打断吗?

  “小人说大老爷正在升堂,请他门房稍候,那徐管事没等多会儿就不耐烦,直接敲了惊堂鼓……”门政苦着脸道:“人家是徐家的人,小人也不敢拦他啊。”

  “乃母兮。”杨知县啐一口,郁闷的挥挥手道:“散了吧。”

  佐杂官们便如蒙大赦,行礼告退,闹哄哄出去大堂。

  便见门子领徐府管事徐煦朝着后堂走去。

  看徐煦黑着脸,跟他打招呼也不理。主簿大人不禁奇怪道:“徐家咋了这是?像是吃亏了哦。”

  “何止吃亏,简直吃了个大亏。”一旁的县丞大人幽幽道:“没听说吗?昨日徐家大爷二爷带着五百豪奴气势汹汹出城,却只有大爷带着二十个人回来。徐老二和那将近五百人,也不知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主簿吃惊的张大嘴。“苏松地面上,还有人敢对徐家下手?”

  “谁知道呢?”县丞耸耸肩,打个哈欠道:“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回去补觉是正办。”

  “那倒是。”主簿大人深以为然,神仙打架,小鬼就别往上凑合了。

  ……

  签押房。

  杨知县与方才判若两人,正和颜悦色与那徐家管事徐煦说话。

  “贵府有事,让人知会一声就是,何劳徐兄亲自来敲鼓啊?”

  “老父母勿怪,兹事体大,一刻也耽搁不得!”只见那徐煦掏出一张状纸,递到他面前。“我家二爷和五百家人无故遭袭,生死不明。实乃国朝二百年闻所未闻之惊天大案啊!”

  “啊?!”杨知县一听吓坏了,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接过状纸仔细浏览起来。

  待看到案发地点乃西山岛,行凶主谋是昆山知县衙内赵昊时,他那揪成一团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耐着性子看完,杨知县便将状纸递回给徐煦,满脸歉意道:“事涉邻县,本县有心无力。我这个吴县县令,怎么好管昆山县的人呢?徐兄还是去府衙看看吧。”

  “老父母此言差矣,我家老爷在西山遭袭,西山是你的辖区,我们徐家不找你找谁?”见他要甩锅,徐煦脸色不太好看了。

  “徐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山在本官上任前,就已经划归军管。后来太湖参将撤走后,西山岛到底是还给县里,还是另有安排,南京方面一直没有个说法。”杨丞麟叹口气道:“所以前番昆山枪手营上岛剿匪,根本没有知会本县,本县也只能看着。”

  “再者,昆山县在西山剿匪的事情,是知府大人首肯的。就算我接下了案子,还是得转到府衙去打这场官司。”说着他起身送客道:

  “你也知道官府上传下达有多慢,岂不耽误了营救二爷?还是直接去找府尊为妙,只要府尊发话,昆山县还敢不听?”

  “呃……”徐煦听这话也有些道理,稀里糊涂就被送出了签押房。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县衙之外了。

  “他妈的,推得倒是干净。”徐煦朝着县衙啐一口,上马车回拙政园。

  拜会知府这种事儿,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得看大爷是什么意思。

  ……

  与此同时,府衙里也排衙结束,佐杂书吏各回各处。

  张通判哈欠连连,进了自己的通判厅,准备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一回通判厅,长随禀报说刘员外来了。

  “又来干嘛?”张通判不禁皱眉,不大想见这衰神。

  无奈人家平日给的太多,张通判不得不应付一下。

  一进花厅他就乐了。

  “呦,刘会长这是要下地干活?”张通判笑着打趣,进了花厅。

  只见堂堂洞庭商会刘副会长,身上穿了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脚上穿着草鞋,手里拿着斗笠,乍一看还真像个老农。

  就是白了点。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刘正齐赔着笑道:“我都不敢走正门,是从后门进来的。”

  “这是得罪谁了?”张通判奇怪问道。

  “哎,知道多了没好处。”刘正齐苦笑道:“帮我见到府尊,你就别管了。”

  “成,我不问。”张通判一听,马上没了好奇心。在苏州这种权贵遍地的地方,素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便带着刘员外来到知府签押房外,通禀一声后,正好蔡知府有空,直接让进去了。

  张通判告诉府尊,刘员外有话要单独禀报,便告退闪人了。

  知府签押房中,蔡国熙神情严肃的看着乔装打扮的刘正齐。

  “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府尊见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刘正齐哭丧着脸道:“我们西山父老彻底得罪了徐家,他们扬言要杀小人立威呢。”

  “胡说八道,休要造谣。徐家是道德文章人家,怎么可能扬言杀人呢?”蔡知府不悦皱眉道。

  “小人岂敢造徐家的谣?”刘员外叫起撞天屈道:“不是走投无路,又岂敢来滋扰老公祖?”

  “到底怎么回事?你先从实道来。”蔡知府板着脸道。

  “遵命。”刘正齐忙点点头,然后将西山岛事件改头换面,讲给蔡知府听。

  第一百零三章 蔡知府生祠

  苏州府衙签押房。

  蔡知府便听刘正齐半真半假道:

  “前番听闻老公祖派昆山枪手营上西山剿匪,我们这些西山原住民全都欣喜若狂,正商量着准备给老公祖立生祠呢。虽然打嘉靖三十五年闹倭寇,乡亲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可是大伙儿一直都挂念着西山,那里有我们的祖产、祖宅和祖坟啊……”

  蔡知府闻言十分受用。他是理学名臣,洁身自好,不喜钱财,唯独爱名。

  听刘员外这样一说,他连生祠的选址用料、设计规划,以及建成后的效果图都想好了。

  “谁知……”却听刘正齐话锋一转。

  蔡知府登时脸色一黑,看来修生祠有变数了。“谁知什么?”

  “谁知前日徐家二爷徐琨忽然上门,扬言说什么昆山枪手营要强占西山岛,让我们这些原住民奋起反抗。”

  “这跟徐家有什么关系?”蔡知府不禁一愣,旋即想起来‘赵状元痛殴小阁老’的光辉事迹。

  “二爷说他家和昆山赵知县一家有私怨,要好好整整他们给大哥出出气。”刘正齐这话倒也不假,只是没提徐琨到底是谁叫来的……

  “胡闹台!”蔡知府断喝道:“他个松江的士绅跑到我们苏州来挑什么事儿?”

  “说是要替我们主持公道。”刘正齐苦着脸道:“可那不是我们要的公道。再说有老公祖在,哪用徐家替我们出头?”

  “哼,那是自然,徐家的手伸得太长了!”蔡知府怒火中烧。

  其实徐家过去,就对蔡知府多有无礼之举了。有事从来都是派奴仆过来知会一声,而且态度还很不恭敬。

  还经常像这次一样,不打招呼就把事儿办了,确实从没把他当回事儿。

  之前徐阁老在位,蔡知府只能忍气吞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此番徐阶已经成退休老干部了,徐家居然还不思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公然干涉苏州内政,挑拨百姓与官府对抗!

  也太不把他这个堂堂四品知府放在眼里了!

  新怨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恨得蔡知府牙根痒痒。半晌方冷声问道:“那你们听他的了吗?”

  “那自然是不听的,我们都是守法良民,哪能给老公祖添乱?”刘正齐忙矢口否认。

  真的,昨天就去了他一个,其余都是赵昊的人冒充的。

  “所以徐家就扬言要杀你?”蔡知府阴着脸问道。

  居然搞起顺昌逆亡这套了,眼里倒地还有没有官府?试问今日之苏州,到底是谁家之天下?!

  “还因为徐琨昨日,率五百豪奴攻打大圣湾营地……”见老公祖要炸,刘正齐忙又点了个爆仗。

  “什么?!”蔡知府果然火冒三丈,重重拍案喝道:“徐家竟敢集结恶奴攻打一县之兵营。这是要造反吗?!”

  刘正齐被吓得一哆嗦,他忽然就明白,赵公子为何有恃无恐了。

  说白了,还是那句老古话,民不与官斗。

  昆山县再小,那也是一级官府。徐家再大,也只是地方士绅。蔡知府的屁股坐哪边,根本没有悬念。

  而屁股决定脑袋,脑袋决定嘴巴……

  ……

  蔡知府发作一阵,才气哼哼问道:“死了多少人?”

  他都要恨死徐家了。无论什么原因,在他治下大规模械斗,都是足以影响自己仕途的恶性事件!

  “倒是没人受伤,更没死人。”刘正齐忙给老公祖吃颗定心丸道:“只是被昆山枪手营全都扣下了。”

  然后他小声补充道:“徐家认为是小人透露的风声,故而才扬言要杀鸡儆猴的。”

  “呼……”蔡知府长舒口气,不可思议道:“就是五百头猪让人抓,也能咬伤撞伤几个人呐。徐家的奴仆为何连猪都不如。”

  刘正齐不由讪讪道:“徐二爷贸然进营,被枪手营俘虏了,他的手下只好乖乖投降。”

  刘员外没有告诉知府大人,其实是自己把徐琨诳进营的。

  “徐琨真是菜啊。”蔡国熙哂笑一声,靠坐椅背,心里对徐家的评价降格不少。“最后呢,放人了吗?”

  “没有放人,估计徐家也不会算完。”刘员外摇摇头道:“出了这么大事儿,小人心说得赶紧禀明老公祖,以免老公祖措手不及。”

  “嗯,你还不错。”蔡国熙满意点头道:“去吧,本官会关注此事的。”

  “是,老公祖。”刘员外恭声应下。

  刚要告退,却听蔡国熙沉声道:“休要在西山岛建生祠,本官岂是沽名钓誉之辈。”

  顿一顿,他又幽幽道:“荒郊野岭的,不正经。”

  刘员外恍然,心说这是老公祖嫌弃西山人迹罕至,没有香火啊。

  便赶忙躬身道:“那西山那座就不修了,只留东山岛一座生祠,请老公祖万万不可推辞,聊解子民一片孝心呐。”

  “哎,算了算了,你们看着弄吧。”蔡知府摆摆手,实在不好意思立马将抽屉里的设计图拿出来。

  还是改日让下面人交办吧……

  ……

  刘员外告辞之后,蔡知府便将幕僚胡先生叫来,和他商量看到底该采用哪份设计图,来建造自己的生祠。

  只听那幕僚胡先生卖力谋划道:

  “一定要选最好的地段,还要雇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生祠,山门五楹七柱,院子最少五进百亩起步。什么红墙绿瓦啊!黄铜香炉啊!沉檀塑像啊!鎏金护法啊!能上的全给他用上。最关键的是祠堂里还得住个神仙,这样才香火旺盛,几年十几年下去,东翁也就成了百姓膜拜的神祇!”

  蔡知府听得口水直流。“这得花多少钱?”

  “让那帮洞庭商人掏钱啊,他们有是钱。”

  “但是花钱太多,还是有损本府清誉的。”

  “这简单,循旧例跟寺庙道观搭伙,这样所有开销都算是重修庙观的。但实际上,庙观也就成了生祠的一部分。”胡先生不慌不忙道,显然不是头一回当幕僚了。

  “太湖上有个白马庙,听说香火很灵,不如我们……”蔡知府便搓着手,跃跃欲试。

  “东翁真会选地方。”

  两人正谈的兴起,忽听外头响起阵阵惊堂鼓声。

  蔡知府登时坏了兴致,不悦问道:“去看看何人击鼓,先寻个由头打他一顿再说!”

  第一百零四章 徐家的脸面

  蔡知府这板子没打成,因为击鼓的是徐家人。

  虽然心里厌烦至极,但徐家的面子不能不给,蔡知府还是先让胡先生退下,在签押房接见来人。

  来的还是那徐家管事徐煦。

  其实按说徐璠应该自己来的,但一来昨天的事情实在太丢人;二来他还没放下小阁老的架子,三来徐家向来对官府颐指气使,惯例如此……

  寻思一番,徐璠还是让徐煦来苏州府衙,找蔡国熙捞人的。

  在前小阁老看来,自己弟弟怎么说也是堂堂五品朝廷命官,苏州府肯定害怕事情闹大,一定会立即命赵昊放人的。说不定还会处罚那小子一番。

  他却不知道,自家的好弟弟好奴才们,早已经得罪了蔡知府不知多少遍。

  更不知道,赵公子居然知道蔡国熙本就对徐家不爽,竟提前派人来撩火。

  结果,对徐家已经满肚子火的蔡国熙,一看徐璠明明在苏州城,却依然只派了个奴仆过来传话,登时就黑了脸。

  这是把本官也当成他徐家的奴才了!

  “什么事?”蔡知府强抑着怒火问道。

  那徐煦也是个不看脸色的,或者说,他只看自家主子脸色。依然按部就班道:

  “老公祖勿怪,兹事体大,一刻也耽搁不得!”

  说着掏出那份只改了个抬头的状纸,递到蔡知府面前。

  “我家二爷和五百家人在西山岛无故遭袭,生死不明。实乃国朝二百年闻所未闻之惊天大案啊!”

  蔡知府却看都不看那状纸一眼,冷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成伙结队去西山岛干嘛?不知道那里正在剿匪吗?”

  “呃……”徐煦听蔡知府口气不善,心说哪来这么大火气?吃了炸药不成。

  却依然头铁道:“主持公道。”

  “主持什么公道,需要带五百人一起?!”蔡知府一听,他们居然还敢拿这套说辞哄骗自己,不由冷声质问。

  “这个……”这问题不好回答,徐煦沉吟一下才道:“是有西山商人刘某,找到我家二爷哭诉被昆山知县衙内欺凌,掠去他的儿子,抢占了他的祖产。二爷古道热肠,当然拔刀相助了……”

  “那刘某呢,让他也来见本官。”蔡知府冷哼一声道:“本府要问问他,这是什么年代,还要人拔刀相助?你们眼里头还有没有官府?!”

  “这……”徐煦再次卡壳,知府大人的问题,为何一个比一个犀利?

  他不由直挠头,半晌方尴尬道:“那厮临阵反水,这才害我家二爷被擒。”

  “这就奇怪了,他请徐琨主持公道,怎么自己却临阵反水了?”蔡知府揶揄笑道:“你们二爷这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

  “这……这……”徐煦的尴尬症都要犯了,忙转回正题,大声道:“别的都先放放,请老公祖立即下令,命昆山县释放我们二爷和五百家人。并且向我徐家赔礼道歉,赔偿损失……”

  蔡知府哑然失笑,徐琨那怂货技不如人,全军覆没,居然还有脸让人家赔礼赔钱,真当官府是他家开的?

  想屁吃呢。

  “老公祖笑什么?”徐煦一愣,他早就感觉蔡知府阴阳怪气了。

  “本官笑了吗?”蔡知府摸摸自己的脸,淡淡道:“难过还来不及呢。”

  “那就请老公祖马上下令吧。”徐煦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径直催促。“多耽搁一刻,我家二爷就多遭一份罪。”

  ‘那就多耽搁几百上千刻吧……’蔡知府暗暗幸灾乐祸,一脸公事公办的吩咐稿签长随道:“立即行文昆山县,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徐煦一听就急眼了。“老公祖,这可不行啊,人在西山,你行文昆山,这不是南辕北辙吗?再说我徐家什么样的人家,还能骗你不成?”

  “官府自有官府的规矩,本府虽统辖全府,却也不能越过昆山县,直接对其枪手营下令。”蔡知府淡淡道:“只能命令昆山知县对枪手营下命令。”

  “那至少直接命令昆山知县,命令枪手营立即放人吧?”徐煦双手扶着案台,话赶话之间,已经忘了尊卑了。

  或者说,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堂堂徐府管事,就应该和知府大老爷平起平坐吧。

  “事涉三方,总不能只听你家一面之词吧?”蔡知府看着徐煦那两只不规矩的手,恨不得给他剁了去。

  “请老公祖收回此话,我徐家什么身份?岂能哄骗官府?”徐煦调门陡然拔高。

  “混账东西!要你教我说话做事!”蔡知府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拍案而起。

  “我……”看着要吃人似的蔡知府,徐煦神情一窒,旋即自己可是代表徐家的,便昂着头,冷笑道:

  “小人奉劝老公祖一句,还是休要官官相护、推三阻四的好。不然,等林中丞还有京里诸位部堂、大学士都知道了,莫非真以为能护得住那姓赵的父子?”

  “放肆!以为本官是吓大的吗?!”蔡知府见自己都发了火,这厮却还是不知收敛,反而愈发嚣张。居然拿巡抚尚书大学士来压自己!

  这要是让他吓住了,自己这个知府还是不要当了吧!

  恐怕师相那里,也会彻底看轻自己的。

  想到这,蔡知府又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狗奴才居然敢藐视官府、威胁本官。来人呐,给我杖责二十!”

  马上,外头站岗的官差便冲进来,架住目瞪口呆的徐煦就往外拖。

  徐煦这才反应过来,冲着蔡知府大喊大叫道:“蔡国熙,你好样的!你打的是我的屁股吗?你打的是徐家的脸!”

  “也对,本官得为徐家留点脸面。”蔡知府冷笑一声道:“那就改成打徐家的屁股吧!叉出衙门,掌嘴四十!”

  “蔡国熙,你等着,你会后悔的……”徐煦声嘶力竭的咆哮着,那爆起的青筋、扭动的身躯,无不体现出他是何等的难以置信,难以接受!

  “掌嘴八十!”蔡国熙马上翻倍。

  徐煦登时闭上了嘴。

  小样,还治不了个你?

  第一百零五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衙前自古好热闹。苏州府前街自然比寻常的衙门外更热闹。

  八字墙两边,有负责巡逻街面的铺房;有给官府和老百姓看风水、选日子的阴阳学;有同样兼营公私业务,给官吏免费看病、给百姓看病赚钱的医学。

  此外还有旅店、茶馆、酒家、药铺之类,各种依赖衙门混饭吃的买卖,全都红火的不得了。

  这会儿傍晌,衙前街上人潮如织、嘈杂鼎沸。那些来打官司、找门路、写状子、包打听……乃至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全都聚在府衙栅门外,闹哄哄的问长道短,谈天说地。

  而且这里还有热闹看。

  “又有人要倒霉喽。”

  一声幸灾乐祸的欢呼,让正聊得火热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子望去。

  别人的痛苦就是他们快乐的源泉。

  便见几个差役拖着个锦衣男子出来,将其固定在专门用来行刑的木架子上。

  这时有人认出了那男子。

  “呦,这不是徐管事吗?”

  “哪个徐管事?”

  “还能是哪个?徐家拙政园的徐管事啊。”

  这时,负责行刑的胥吏戴上了牛皮手套,开始啪啪啪的掌嘴!

  “吓,他怎么会挨打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是啊,徐家的人也敢打?府尊大人好霸气。”

  “徐阁老要是还在位,你看他敢不敢。”

  “哎,人走茶凉了啊……”

  ……

  拙政园。

  秫香馆面水隔山,长窗落地,室内宽敞明亮。

  每块长窗的裙板上,都有一副雕镂精细、栩栩如生的木雕,把整个房间妆点的古朴雅致,别有意趣。

  徐璠手里拎着心爱的戒尺,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儿子专心致志坐在窗前写字。

  他已经在这儿站了顿饭功夫,见徐元春一直安坐如钟,头都没抬,一直在专注的奋笔疾书。

  这让徐璠感到欣慰,那个专注学业的儿子又回来了。

  但若换一个角度,比如从桌旁看去,就能发现徐元春虽然对着一本厚厚的高头讲章,但其实他根本没在读书。

  而是用铅鏨在讲章的边页上,画着一个个简笔的小人儿。

  徐公子画画功底极好,只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体态灵动的仕女图来。

  他画的极专注,这么长时间也没发现,父亲已经来到门外。

  这时,徐璠觉得自己打多了板子偶尔也该给个甜枣,便悄悄迈过门槛,准备上前夸奖儿子两句。

  眼看父亲已经来到身后,徐元春却依然毫无所觉,沉浸于绘画不可自拔。

  这时徐璠伸出手,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啊!”徐元春吓得手里铅笔都飞了,猛然抬起头来。“父亲!”

  他登时小脸煞白,下意识把手里的书藏到背后。

  “不要一惊一乍,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徐璠教训儿子一句,然后伸手道:“给我看看,你刚才在写什么?”

  “没,没写什么。”徐元春哆哆嗦嗦不敢说实话,手却被恐惧控制,将那部讲章拿到身前。

  “是在做读书笔记吗?”徐璠想当然道。

  徐元春筛糠似的点点头。

  “为父看看,你的见解可堪入目乎?”徐璠便欲拿过那本讲章,徐元春却不撒手。

  “害羞什么?放手。”徐璠笑着两眼一瞪,吓得徐元春忙松开手。

  然后绝望的闭上眼。

  新的暴揍即将来临了……

  谁知徐璠刚要翻开书,便听外头响起纷杂的脚步声,还有惊慌失措的大叫声。

  “大老爷!大老爷!不好了!”

  徐璠回头一看,就见几个仆役扶着个面目全非之人,张皇失措的跑进来。

  “管事的让蔡国熙打了!”

  “什么?!”徐璠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哪还顾得上指点儿子,把那讲章往地上一扔,就快步走了出去。

  徐元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从门外吹进来,掀动那讲章的书页,上头的仕女便栩栩如生的翩翩起舞,就像真的活了一般!

  ……

  徐璠黑着脸走出来,就看到徐管事嘴巴肿成了两根香肠,腮帮子像水晶发糕,牙齿都被打的不剩几颗了……

  “这是蔡国熙干的?!”

  徐管事点点头,哭道:“大爷,赛狗西不系银,狗意增我徐家……”

  前小阁老登时暴怒,一脚揣倒了个花盆。

  “好哇,老爷子这才退了俩月,就没人把我徐家放在眼里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以为我父子都退了,就可以任人揉捏了?做梦去吧!”徐璠咆哮着挥舞双手,在荷花池畔来回踱步,恶狠狠道:

  “我徐家干掉你个蔡国熙,就像捏死只臭虫那么简单!”

  “大爷,山么枕么办?”口齿不清的徐管事激动的使劲,蔡国熙你看吧,我们徐家就是这样豪横!

  那些加在我身上的耻辱,绝对会让你十倍奉还的!

  “……”

  谁知下一刻,徐家大爷却陷入了让人尴尬的沉默。

  徐管事和一众奴仆面面相觑。暗道,大爷不会是没法子对付蔡狗吧?

  还真让他们猜着了。前小阁老挫败的发现,自己原先一句话就可以免掉的四品知府。

  现在居然没什么办法,马上让对方跪下唱征服……

  好半晌,众家仆方听徐璠闷声道:“林巡按乃是我提拔的,这就让人去找他讨个公道!”

  “太好了!”众家仆赶紧奉上马屁,激昂道:

  “林巡抚一道申斥,蔡国熙就得马上乖乖赔礼道歉……”

  “咳咳。”徐璠却老脸一红,小声道:“我说的是苏松巡按林平芝。”

  “啊,不是巡抚?”家仆们目瞪口呆,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这能量却是天差地别啊!

  堂堂苏松巡抚是苏州知府的顶头上司,下的命令蔡国熙必须执行。

  苏松巡按只是七品的监察官,吓唬一下知县还成,对上知府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你们懂什么?国朝以下克上。巡按的话,知府也得听。”徐璠闷声训斥一句,又底气不足的补充道:

  “至少把徐琨捞出来不成问题……”

  他当然也想走巡抚的门路,而不是去求个小小的巡按。

  可林巡抚嫉恶如仇,刘员外临阵反水,让徐家兄弟扮演正义使者的计划泡汤。

  再往林巡抚跟前凑,弄不好先倒霉的是自己。

  “还是先把他捞出来,再从长计议吧。”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今非昔比的前小阁老幽幽一叹。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第一百零六章 一炮三响

  西山岛,枪手营营部院中。

  石桌旁,赵昊和江雪迎正陪着赵立本和叶氏在打牌。

  其实二老几日前就到了浒墅关,从米管事那里知道江雪迎已经获救后,叶氏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有心让两个小年轻独处一段时间,本打算在浒墅关休整一下,就直接打道回府的……为了这俩小的能成一对,两个老的也是操碎了心。

  当然,也是带来的兵马太扎眼的缘故。

  谁知徐家竟要率众袭击西山岛,这下二老哪还坐得住,当即率众前来增援。

  他们是趁夜色从金铎河登陆的,徐家的眼线根本没察觉。

  是以赵昊昨日可用之兵足有一千五,三倍于徐家的奴仆,正面硬刚也稳操胜券。

  只是那样一来,难免死伤累累,赵公子有好生之德,怎忍心让免费的劳动力受损?

  于是略施小计,将五百精壮的汉子全须全尾生擒,今日已经全都送去挖煤了。

  ……

  今日玩的是赵昊在马吊的基础上,改进出来的现代麻将,一百三十六张牌,用紫檀木雕成。

  这是他在北京时,捣鼓出来为长公主打发时间的……以免干娘过度思念父亲,影响身心健康。

  毕竟干娘才是赵公子最粗最牢固的大腿,当然要永远健康了。

  麻将本就脱胎于马吊,只要会玩马吊的很快就会上手,又比马吊更富可玩性,一经问世就受到了他身边人的热烈欢迎。

  赵立本虽然与长公主势不两立,却同样痴迷麻将,不可自拔。

  据说在扬州已经建起了‘雀友会’,和一帮盐商白天搓澡、晚上搓麻,感情愈发如胶似漆,牌瘾也越来越重。

  此次来苏州老爷子都不忘带着麻将。只是前几日气氛不对,不好开打。

  今日大局已定,他终于忍不住,拉着两个小辈和叶氏搓几圈过瘾。

  麻将有个好处就是打牌不耽误说事儿,四人便边玩儿边聊。

  赵立本打出一张牌,捻须笑道:“乖孙这张牌打得好,挑拨蔡国熙和徐璠斗起来,这样你们的处境就好过多了。”

  “昊哥儿那招釜底抽薪也妙不可言。刘员外一反正,徐家一下子没了籍口,就处处陷入被动。”叶氏先赞一声,然后一脸不可思议道:

  “只是昊哥儿怎知蔡知府和徐璠一定会反目?”

  但凡蔡知府和徐璠一碰头,就能察觉到刘正齐在挑拨离间,自然会弄巧成拙。

  “呵呵……”赵昊摸一张牌,心说因为本公子知道历史啊。

  毕竟在另一端时空中,蔡知府和徐家的撕伯夷闹剧可是被写进戏文里的。

  他一边摸索着手里的牌面,一边谦虚笑道:“我也是蒙的。觉得以徐家的嚣张跋扈,蔡知府肯定受过不少窝囊气。”

  “不错,如今徐阶已经滚回老家,他几个儿子却依然不知收敛,只会惹人厌憎。”赵立本点点头,冷笑道:“别看徐家家大业大,老夫瞧着他们离败亡不远了。”

  赵公子一边摸索着牌面,一边由衷暗赞,老爷子才是真正的预言大师啊。

  只是本公子的大预言术那是开挂来的,老爷子却纯靠分析判断进行预测,虽然看上去都很牛伯夷,但实际上差大了好么?

  赵昊满怀崇敬的打出了一张三筒。

  “吃!我听了。”

  赵立本得意的拿走赵昊的牌,在自己牌边亮出了一二三筒的顺子,然后打出一张二筒。

  “碰!我也听了。”对门的叶氏亮出两张二筒,朝赵立本开心地笑道:“大人,妾身的二筒等你好久了。”

  ‘噗……’赵昊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怎么了?”三人奇怪问他。“二筒有何不妥。”

  “妥,很妥。”赵昊忙岔开话题。“继续继续。”

  叶氏便打了张‘东风’。

  “杠。”江雪迎伸出白皙的小手,拿起那张东风,和自己的三张东风组成了杠子。然后对赵昊轻轻一笑道:“兄长,我也听了。”

  “呦,都听了。”赵公子赶紧认真起来,看着自己的牌,寻思着该打哪一张才能不点炮。

  “痛快点儿,磨磨蹭蹭不像我孙子。”赵立本不耐烦的催促道:“别耽误老子自摸。”

  “哎,五万。”赵昊便打出一张字牌。

  “哈哈,胡了。”赵立本登时乐开了花,推倒自己的牌。屁胡三四五万。“哈哈哈,乖孙,你又点炮了。以后可以叫你西山炮王了!”

  “呃……”赵昊一脑门子黑线,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大人真是缘分呢,我们一起胡了。”叶氏也笑眯眯的推倒牌,屁胡五六七万。

  “呃……”赵昊又遭到一记重击,看向神情微动的江雪迎道:“我不会是一炮三响吧?”

  江雪迎掩口笑道:“哪有那么巧?小妹可没胡。”

  “哈哈哈,给钱给钱。”赵立本开心的向孙子伸手。

  赵昊将最后两张筹码交了出去,已是输个精光。“不玩了不玩了,今天点儿太背。”

  “牌技太烂怨运气。”赵立本调笑孙子一句,好在他牌瘾也过了,便放过了赵昊。“今天就到这吧。”

  知道他爷孙还有话说,江雪迎和叶氏便起身福一福,回自己院子去了。

  ……

  两人一走,赵立本朝赵昊嘿嘿一笑道:“乖孙,不愧是我老赵家的种,能力就是强!”

  “啥?”赵昊摸不着头脑。

  老爷子朝着门口努努嘴。“跟爷爷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雪迎啊……”

  “雪迎妹子怎么了?”赵昊还是不懂。

  “非得让爷爷把话说透是吧?”赵立本一张张翻开雪迎扣倒的牌。

  “她刚才也在等你那张五万,而且是对对胡、混一色。这都能忍住不胡你,还说你们是普通朋友?”

  “哦?”赵昊不禁瞪大眼,果然见江雪迎扣下的十张牌,分别是三张两万、三张三万、两张四万、两张五万!

  “爷爷都能算出下家的牌来?这还玩个屁啊!”

  “嘿嘿,小菜一碟。”赵立本得意的胡子都翘上天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臭小子又打岔,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爷爷,孙儿是真不明白啊。”赵昊一脸无辜状。“我寻思着雪迎妹子,是看我没什么筹码了,赢了也拿不到钱吧。”

  “胡说,那是钱的事儿吗?人家小姑娘是怕你一炮三响输的太憋屈而已。”赵立本拍了赵昊脑袋一下。

  “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当男人还有什么滋味!”

  第一百零七章 海上无主

  赵立本循循善诱,赵昊却依然懵懵懂懂。

  老爷子只能无奈接受,自己孙子还没开窍的设定,把话头转到了次要的事情上。

  “你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到底怎么个情况?上回在扬州,怎么也不通个气?”

  “嗨嗨,当时为了让吴先生安心,胡乱编了这么个名字。”只听赵昊笑答道:“不过在太仓、无锡转了一圈,倒也拉了几个股东,所以现在也不算是骗人。”

  “你忽悠了人家多少钱?”赵立本好奇问道。

  “两个王家各十万两银子,五万石粮食。华家十五万两白银,八万石粮食。”赵昊便掐着指头数算道:“雪迎妹子想出一百万两,不过我担心其他股东有意见,只要了她一半。”

  “我的乖乖……”赵立本差点没把眼珠子瞪下来。“你丫空手套白狼,一下就卷来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苏松米贵,青黄不接的时节,米价从不低于二两一石。王家华家只以二两银子作价,赵昊一点不吃亏。

  “爷爷此言差矣。”赵昊正色道:“怎么会是空手套白狼呢?孙儿用的是以往积累下的商誉啊。”

  “商誉,那是什么?”赵立本不解。

  赵公子拍了拍胸口没说话。

  “呃……那不还是空手套白狼?”赵立本哂笑一声。

  “爷爷硬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赵昊无奈的摊摊手。

  “能套得着就是本事啊。”赵立本嘿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个信封,递给赵昊道:“还有追着给你钱的呢。”

  “这是?”

  “上回路过扬州,那帮盐商求着跟你合伙,你也没答应。这回人家直接把银子都给爷爷了。”

  “而且人家怕你不答应,都立了文书,保证既不干涉公司业务,也不会卖掉股份,只跟着你分红就行。”赵立本又递给赵昊一个信封。

  “怎么也该带人家玩了吧?”

  “这么好?”赵公子吃惊的张大嘴。

  “他们的钱是海水冲来的,花也花不完,又没别的去处。与其存在地窖里长霉,还不如放在你这儿下崽儿呢。”赵立本笑笑道:“瞧瞧,人家出手多阔绰。”

  赵昊打开头一个信封一看,里头厚厚一摞会票,数一数足有一百万两。“这是几家的?”

  “一共五家,一家二十万两。”赵立本嘿然笑道:“还有三家不是咱们徽商,不带他们玩……这事儿,你看应不应?”

  “应,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哪有不应的道理?”赵昊略一沉吟道:

  “按说现在江南公司占了西山,股价应该涨一涨了。但既然人家这么有诚意,又是爷爷的面子,那就还按一两一股算了。”

  “嘿嘿,敞亮!不愧是爷爷的乖孙!”赵立本十分开心,可算完成使命,回去有交代了。

  赵昊又打开另一个信封,见里头是五份字据,大意是各家将白银二十万两投给赵昊,股份全权由他打理,盈亏共负,绝不主动撤出。

  说白了,盐商们把这当成了一笔财务投资,根本没看成多大的事儿……

  想来也是,二十万两对财大气粗的盐商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

  ……

  其实,就算盐商们不将表决权,全权授予赵昊,赵公子也会主动将持股压到五成以下。这样才能说明江南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实际上赵公子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官员亲属不准在其任职地经商的规定。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谁知道将来这一条,会不会被人拿来攻击他父子?

  所以他连江南公司的董事长都不会担任,准备请华察华太师来充当一下吉祥物。

  对这些具体而微的事情,赵立本是不会干涉的,他只关注大的战略方向。

  呷一口茶水,老爷子讲起八大家的情况。

  “去年他们没找回净海王的金印,本想说重新讲好数,重新再铸一枚。”

  赵立本幸灾乐祸的嘿然一笑道:“可正如老夫所料,哪有那么简单?之前陆家仗着陆炳父子两任锦衣卫的权势,独占了两成份额,各家都觉得吃了亏。现在陆家败了,这两成怎么分?是大家平分呢,还是谁接任净海王谁拿大头呢?八家就争个不休。”

  “那当然。”赵昊点点头,给爷爷续上茶道:“自知争位无望的几家,肯定希望能平分。像徐家这样强势的一方,自然是想独吞的。”

  “而且除了陆上份额之争外,还有更麻烦的问题在海上。”赵立本接着为孙儿讲解道:

  “原先汪直的五峰船队,把持着东南两洋的海运,九大家只能把货卖给他一家,因此那时候权势和利润都在汪直。”

  “九大家自然对此不满,联合起来想方设法搞掉了汪直。汪直死后,他的船队四分五裂、互相攻击,海上贸易也彻底完蛋。”

  “九大家便软硬兼施,将汪直五大船队收服,与他们共推陆家为新任净海王。净海王为浙直海面所有船队的话事人。”

  “九大家的货物由净海王分配给五大船队。再由五大船队将货物贩往两洋,赚钱再付款给净海王,最后净海王分给九大家,这样一次海上贸易就完成了。”

  赵昊点点头,有些幸灾乐祸道:“那净海王一死,海面上肯定比陆上还乱。”

  “那是自然。陆上各家大都自持身份,还沾亲带故,不好彻底撕破脸。可海上本来就弱肉强食,那些船队到底是海商还是海盗?谁也说不准。”赵立本也笑道:

  “所以海上更需要秩序,一旦没了秩序,各支船队立马乱套。没了净海王就没人给他们供货,他们也不知道卖了货把钱付给谁。一下子就断了贸易。”

  “那些海商本来就是挣一个敢花俩的主,半年没进项就有人走回老路,当起了海盗开始抢劫。听说太仓王家上半年就被抢了两批货。”

  “哦。”赵昊恍然,怪不得自己一提这茬,王世懋就出汗,原来是吃了大亏的缘故。

  “项家干脆趁机吃掉了一支船队,想要自产自销,不跟大家一起玩。结果另外几家不干了,正月初一一把火,烧掉了项家一百多条船。项家自然要报复,折腾了好几个月,死了几百人才消停。”

  第一百零八章 祖孙狂想曲

  小院中。

  赵昊轻声问道:“为何他们反应这么大?也跟项家一样,吃下一支船队自己玩多好?”

  “呵呵,那样是不行的。”赵立本摇摇头道:“九大家归根结底还是陆上的家族,虽然靠海贸赚到无穷的财富,却依然对大海充满畏惧。他们不敢把子弟送到海上去冒险,就只能依靠五大船队来进行海上贸易。”

  “但他们又怕五大船队会做大,再孳生出一个汪直来,因此一直严格控制五大船队的规模。”便听赵立本解释道:“他们规定,五大船队新建船只、招募水手、乃至购置武器装备,都必须经由净海王之手,不得私自添购。”

  “要是都像项家一样,各家都拥有自己的船队,那所有限制都将作废——从任何角度讲,各家都会极力增强船队实力。”

  “原来如此。”赵昊恍然,怪不得各家与五大船队要做隔离呢,原来是为了预防船队和某一家勾结起来做大。

  “所以在选出新的净海王之前,八大家只能看着海上乱下去,贸易断绝掉,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错,所以这大半年下来,局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赵立本嘿嘿直笑道:

  “据说有只船队跑去了福建,投靠林道乾去了。还有支船队接受日本村长的雇佣,帮着他们村战去了。”

  “村长,村战?”赵昊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日本现在正处在‘光辉’的战国时代呢。

  说起来,尾张的大傻瓜应该已经占据美浓,打起‘天下布武’的大旗了吧?

  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可惜在大明士大夫眼里,织田信长也就是个县长,德川家康最多是个乡长……跟人家说这些,没人会感兴趣的。

  他便回到正题,问赵立本道:“那爷爷,我们该何时参与进去呢?”

  “不急,让他们继续耗下去。”赵立本断然摇头,沉声道:“我们继续苦炼内功,等到九大家的位子彻底不值钱,咱们再以大救星的姿态闪亮登场不迟。”

  说着他打起如意算盘道:“方才搓麻时,老夫说你那张牌打得好,其实是江南公司。你用一家公司将太仓王家、无锡华家绑上战车。再加上雪迎和咱们的杀手锏,还有扬州徽商的支持,咱们老赵家虽然根基尚浅,但论实力已经足以染指九大家中的一个位子了!”

  “孙儿感觉区区一个九大家的位子,怕是满足不了爷爷的胃口了。”赵昊淡淡一笑。

  “不错!”老爷子重重点头,霸气的一挥手:“原本老夫只想要一个位子就满足。但看到现在,发现所谓世家大族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看徐家那些蠢货,还不是一样觊觎净海王之位呢?凭什么和尚摸得我却摸不得?!”

  “爷爷真是霸气,这个净海王就该非我赵家莫属!”赵昊闻言也豪气顿生,祖孙俩一时上头,竞相大言不惭起来。

  “净海王算什么?海上虚君而已。我赵家要当就当真正的海王!”赵立本激动的拍着孙子的大腿。

  “对,四海之王!”赵昊也激动的拍着爷爷的大腿。

  “乖孙,轻点。”

  “爷爷,你下手也轻点……”

  “不是,我是说你这个牛吹的有点大。”

  “是爷爷说要当海王的……”赵昊眼前却浮现出了‘潮汐海灵’的形象。

  耳边还响起了一剪梅。

  “呃,好吧,咱们都实际点儿。”赵立本摇摇头,甩掉不切实际的臆想,正色道:“我们先以净海王为目标。就算成不了‘求其上而得乎中’,也是可以接受的。”

  “爷爷说的是。”赵昊点点头,居然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哎,还是飘了。都不把九大家的位子当回事儿了……都怪老徐家不给力啊。

  “方才爷爷说过,我赵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根基太浅。眼下那些股东再强,也只能敲敲边鼓,我们终究还得靠自己的力量成事!”

  “唔,你从洞庭商会着手是个思路。”赵立本赞许一声。“如果能通过那刘正齐,将洞庭商帮握在手里,对我们在江南扎根会有极大帮助。另外,如果你的江南公司,能再复制西山公司的奇迹,拿下那位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赵昊忍不住,又拍了老爷子的大腿。“爷爷就你瞧好吧,江南公司就是为了创造奇迹而生的!”

  “你小子明明说,这家公司是胡诌出来的……”赵立本不着痕迹的挪开腿,暗暗抽着冷气。

  “我有说过吗?哈哈,没有吧。开公司,我们是认真的。”赵昊眨眨眼,认真脸。

  “好,睁眼说瞎话,有老夫当年的风范!”赵立本一巴掌拍了回来。

  赵昊使劲揉着腿,老爷子夸他是幌子,主要是为了打回来……

  “你还要这儿岛上待多久啊?”眼看天色已黑,赵立本站起身来,以免再遭毒手。“不会真想当劳什子岛主吧。”

  “怎么会呢?等第一船水泥烧出来就回昆山去。”赵昊也跟着站起来,笑道:“看来爷爷还是担心父亲的。”

  “瞎说,老子管他去死。”赵立本哼一声,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唉。”赵昊苦笑一声,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傲娇,真任性。

  ……

  营地后的小溪旁,徐二爷鼻子上塞了两束草叶,正蹲在那里刷马桶。

  他本以为倒夜香总比去砸石头强得多,谁知整个营地一千五百号人,一百五十个马桶,居然都是他一个人倒。

  自幼锦衣玉食的徐二爷,之前别说倒马桶了,连屁股都有人帮着擦,怎么可能干得了如此恶心的事情?

  起先他自然是誓死不从,可架不住童梓功的千年杀啊!

  那一招反复使来,真的可以让人忘掉自己身份,丢掉自己的尊严,愿意去干任何事情,以避免再度体会到那种‘犹如千年之死般的痛苦’。

  当徐二爷吐啊吐啊,终于习惯了马桶的恶臭,将一千五百人的夜香倒完,本以为今日总算解脱。

  却悚然得知,一百五十个马桶还要自己刷干净,在所有人就寝前再送回营房去。

  刷不干净还不行,那死变态童梓功就在上风口监工。一个马桶不干净,就要吃一计千年杀……

  夭寿呀!

  倒马桶用了一上午,刷马桶一下午都不够啊!

  天黑了还剩五十多个呢,等刷完之后又该倒马桶了……

  这一天下来,就离不开马桶啦!

  第一百零九章 纵火犯

  昆山县城,夜深人静。

  白日里繁华的西塘街已是一片黑暗,只有更夫打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梆、梆梆……’更夫一边敲着梆子,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这可不是瞎敲瞎喊的,每个时辰都有每个时辰的讲究。除了梆子声的区别之外,喊声也不同。

  一更天时喊的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亥时二更的呼号为‘关门关窗、防偷防盗’,三更则报‘平安无事’。

  四更乃是‘鬼神归位,切勿夜游’,五更便是‘早睡早起、保重身体’的叫早声了。

  这时候人都睡得早,二更天已经都熄了灯。至于熄灯后是单人、双人还是多人运动,就不得而知了。

  在街尾一户深宅大院中,却还亮着灯。

  但房门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丝合缝,几个大老爷们晚上不睡觉也不运动,凑在一起小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神情激愤道:“小小七品知县,居然敢扣押我们二爷,还有那么多家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啊!”腮帮子上生着大痦子的中年人,大吃一惊道:“姓赵的胆子这么大?连我们二爷也敢扣?是谁给他的勇气?”

  “梁……哦不,蔡国熙!”山羊胡子气得直翘翘,连知府的姓都说错了。“徐煦管事去找他要人,却被蔡国熙掌嘴八十,满地找牙。”

  “嘶……”几个投身徐家的大户纷纷倒抽冷气,四品知府在他们眼里已经很大了。

  “莫非,要变天?”有人颤声道。

  “放屁!”山羊胡子狠狠瞪那人一眼。“蔡国熙是高拱的学生,看着他老师有指望复出,还不得赶紧表现表现?”

  “哦,这样啊……”那人点点头,又问道:“那,高拱什么时候复出啊?”

  “放心,没那么简单。”山羊胡子冷笑一声道:“现在的内阁首辅李相公、次辅陈相公,都会想方设法把他按在高家庄的。”

  “扯远了,说正事!”山羊胡子见众人都松了口气,便把话头拉回来。“大爷那边已经开始活动,但官场上办事太慢了。他命令咱们行动起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搞得昆山天下大乱,逼他们尽快放人!”

  “费、费那些事儿,干,干什么!”一个结巴一拍桌子,站起身道:“赵守正抓,抓二爷,我们就绑,绑他……”

  “你疯了吗?敢绑县太爷?”大痦子吓得又掉了痦子。

  “信不信军队马上开来剿了你?”山羊胡子也郁闷的摇头。“知县虽然只是个七品官,可他是代天守牧,动他就是造反呐。”

  “绑他……儿子。”结巴终于憋出了后半句。

  “嗨……”众人一起摆手,顿觉没那么刺激了。

  “这法子倒是可行。”大痦子点点头道:“听说赵知县就一个儿子,拿他一定能换回二爷。”

  “好,好主意!”众人纷纷叫好,于是出谋划策,制定了‘引蛇出洞’、‘瞒天过海’等各种计策,甚至连‘美人计’都有。

  等他们热火朝天的商量到三更棒子响,最后定下了上中下三策,便决定回去召集人手,依计行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他儿子在哪?”忽然有人想起一事问道。

  “呃……”众人一阵面面相觑。

  “好像在西山……”山羊胡子差点揪掉了自己的山羊胡。

  这还说个屁啊!

  要是能从西山绑人?干嘛不直接把二爷救出来啊!

  夭寿……

  众人登时泄了气,坐回去从长计议。

  “绑人不行,就制造大乱子警告他!”山羊胡子冥思苦想半晌,幽幽说道:“只要姓赵的知道怕了,就会乖乖放人的!”

  “好主意。”众人纷纷表示赞同,问道:“那什么样的乱子,能让赵守正怕呢?”

  “眼下全县最要紧的,无非就是灾民和大堤。”只听山羊胡子冷声说道:“赵守正靠一手以工代赈,勉强维持住两头。”

  说着他看看众人道:“以工代赈靠的是什么?”

  “粮食啊。”众人异口同声。

  “那我们就把粮仓给烧了……”山羊胡子压低声音,一双小眼睛里闪动着阴毒的光道:“现在是个特别好的机会。赵守正带着县里大小官吏,全都住的大堤上,县城里一个当官儿的都没有。”

  “而且枪手营也全都被派去西山,连那些铺兵、弓手也都跟着去了。”大痦子兴奋的直拍大腿道:

  “现在全县就靠三班衙役看着,那可都是自己人啊!”

  “天、天赐,凉凉……”结巴激动的更结巴了。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边!”一通分析下来,众人信心爆棚。“这把火,一定能放成!”

  “倒要看看没了粮食,他还拿什么以工代赈?”山羊胡子阴测测地笑道。

  “那要饿死多少人啊。”大痦子按上自己的痦子。

  “多少草民的命,也比不上二老爷一根手指头金贵。”山羊胡子却面无表情道:“只有这样,他才会怕。到时候,姓赵的想要粮食,就乖乖放了二爷。不然,就等着那些饿绿眼的草民,把他生吞活剥了吧。”

  “狠!绝!弔!”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这法子肯定管用。

  “兹事体大,必须谋定而后动。”山羊胡子按着微微发抖的山羊胡,尽情展示着自己的沉稳道:

  “明日我等先去仔细观察一番,同时摆平明晚巡夜的官差,看仓的仓丁,务必要如入无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觉就将这把火给它放了!”

  “好!”众人重重点头,又听那山羊胡子分派了任务,有人负责观察望风、有人负责买通看守,有人负责采买火油,有人负责安排撤退的船只。

  “事情办完之后,所有参与者立即从北面缒出城去,老夫会带你们回松江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山羊胡子最后沉声道:“若能救出二爷,便是大功一件,诸位也将会像我一样,成为真正的徐家人!”

  “定不辱使命!”众人沉声应下,便各自领命而去。

  出来时,徐家众人发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却一个个都激动的毫无睡意。

  一想到若能为主人立此大功,肯定能得到大爷的奖赏,说不定还可以被老太爷接见,然后被赐姓‘徐’,从此可以横行江南,走上人生巅峰。大痦子们便一个个激动的摩拳擦掌起来。

  恨不得这就冲出去,一把火将县里的粮仓点了!

  第一百一十章 我有一双跑步鞋

  翌日天不亮。

  赵公子便早早起床,去看徐二爷倒夜香……才不是呢!

  最近他迷上了跑步,因为在昆山的赵士祯,让赵士禧给他送来一双跑步鞋。

  什么,你问禧娃哪冒出来的?那日跟刘员外儿子一起扎着揪揪,给赵昊当琴童的就是啊。

  说回这双跑步鞋,它的鞋面是柔软细腻的小牛皮,裁剪针脚都堪称完美,鞋帮上还用金线绣了一对‘赵’字,十分拉风。

  但真正让赵公子激动的是,这双鞋的黑色鞋底,是用杜仲胶做成的!

  在北京制作热气球时,赵公子就发现造鳌山灯的工匠会用一种特制的胶,加热后刷在丝绸蒙皮上,可以放水阻燃并让丝绸不透气。

  他起先以为是鱼鳔胶,但询问工匠后,得知这种胶的主要原料,居然是从杜仲树皮中提取的。

  这让赵公子欣喜若狂,他一直以为大明朝的橡胶工业,要等到自己的触角伸到南洋后才能起步。

  却忘了大明是有替代品的——那就是杜仲胶!

  顾名思义,此胶产自专治肾虚蛋疼的名贵药材杜仲。

  但杜仲的树叶和树皮里,含有大量与天然橡胶化学成分相同的杜仲胶。

  不过杜仲胶和橡胶的分子结构是不一样的,这就导致天然的杜仲胶没有橡胶的弹性,而像一块硬塑料一般。

  作为《走近科学》的爱好者,赵公子对如何处理杜仲胶记忆犹新。那就是硫化。

  根据硫化程度的不同,天然杜仲胶既可以是弹性十足的橡胶,也可以是坚硬的塑料。这种可软可硬的特性,叫做‘橡塑二象性’。

  而最简单的硫化,就是把杜仲胶和硫磺放在一起,搁在炉子上烤啊!

  当然具体什么配比,用什么温度烤,还需要加什么佐料,赵公子就不知道了。

  只能交给爱研究的大侄子来摸索了。

  从把这个项目交给赵士祯到现在,才刚三个月的时间,赵昊就穿上了大明朝第一双胶皮跑鞋。

  而且还是大侄子后来沉迷造枪不可自拔,不然出来的肯定会更快。

  ……

  赵公子期待这双历史性的跑鞋,效果能相当于七八十年代的解放鞋就行。

  谁知上脚之后踩在地上,居然弹性极佳,非常柔软,大大超出他的预期。

  也许是已经忘记了穿运动鞋什么感受,反正赵昊感觉双脚一下子有了包裹,脚底有了保护,膝盖也有了缓冲,不跑一跑实在对不起这双鞋。

  当他穿着巧巧裁制的短裤短衫,在高武陪伴下从营部跑出来,就听到身后响起咣当咣当、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嗅到一股刺鼻的骚味。

  循着味道转头一看,只见徐二爷吃力的推着辆粪车,从后头的营房蹒跚出来。

  车边挂着一串铁钩子,大半的钩子上都挂着收来的尿桶和夜壶。

  目前岛上连俘虏带伍记的援兵已经超过两千人,营地里已经快要住满了,原先的房子不够,还搭了好些的帐篷。

  负责整个营地秩序的金科,严禁随地便溺,白天必须要茅房里如厕,晚上也要用马桶,违者鞭刑伺候。

  这不是赵昊的要求,赵公子从来都是放手让金科自己看着办的。

  这是金科从戚家军中带来的规定。

  戚继光发现只要让士兵不喝生水,保持好个人卫生,就可以大大减少军中因病减员。在他的军规中自然便出现了相应的要求。

  在童梓功连续鞭挞了几十个违规的囚犯和民兵后,就再也没人敢随地大小便了,甚至其它方面的纪律也跟着好了不少。

  赵昊捂住鼻子,正准备跑远。

  身后忽然想起徐琨嘶哑的叫喊声。

  “赵公子,我愿意给你一万两银子,能放过我?!”

  赵昊便转过身来,一边倒着跑远一边道:

  “本公子给你两万两银子,你继续倒一年好不好?”

  徐琨身后正要千年杀的童梓功,闻言不由举手道:“公子给我两万两,属下愿意倒十年。”

  “哈哈,我考虑考虑。”赵昊暗暗翻白眼,这厮怎么这么不会看气氛?

  “赵公子,求你给句痛快话吧,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徐琨又哀声道:“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看你表现喽。表现的好呢,还能放你回家过年。表现不好呢,就在西山岛上倒一辈子夜香吧……”

  赵公子跑到营门口时,忽然停止前进,大声笑道:“对了,你要想立即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啊,公子快讲!”徐琨闻言激动坏了,虽然才跟马桶为伴几天,但他感觉自己已经从某种意义上死亡了。

  他愿意拿全部身家交换,来换取自由和重生的机会。

  “让你哥来替你。”

  赵公子丢下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句,转身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我,我就知道你是个坏……”徐琨愤恨的骂声戛然而止,‘嗷’的一声惨叫,响彻了兵营。

  ……

  赵昊跑出军营后,便往北过去元山,沿着一条黑色的道路,朝着金铎河跑去。

  这条道原先就有,估计是原先的岛民修的。

  上岛第二天,赵公子便组织了一百人的大型搜索队,准备进山找水匪……好吧,其实是去找煤。

  没有煤只有石灰石,烧水泥是痴心妄想,因为温度达不到啊。

  虽然知道这里的煤矿肯定地表可见,但西山岛那么大,赵公子做好了一个月找不到煤的准备。

  可谁承想,一绕过元山就看到这条黑黢黢的路。

  赵公子看这路好眼熟,抓一把黑色的石子一看,果然煤矸石……

  然后他和搜索队便沿着这条煤矸石路到了金铎河。坐船过河后,对岸还有一条煤矸石路。

  沿着那条路继续往北数里,就看到了山脚下成片的黑色煤田……

  搜寻结束。

  ……

  赵昊本以为岛上居民已经有使用煤炭的历史。

  但后来问刘员外才知道,西山的老百姓虽然知道这些煤可以烧,却从来没用过。

  因为是草木丰茂的江南,有用不完的柴草,烧不尽的木炭,谁会想不开用又呛又脏的煤呢?

  做饭又不需要那么高的温度……

  人们之所以挖开煤田,是为了用煤矸石来铺路,真正的煤却全都被弃之如敝履。

  看上去,在江南做煤藕生意是没戏了,这使赵公子有些心塞。

  好在烧水泥烧砖头乃至炼铁的工业用煤,总算有了着落,让赵昊感到很安慰。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大才子

  赵昊沿着金铎河跑出去没多远,便见华伯贞带着几个人,在河两岸拉起绳子、竖起木杆,好像在测量着什么。

  “这么早,干嘛呢这是?”赵公子便满头大汗跑过去。

  “准备在河上建一座水泥桥。”华伯贞已经忘了回家,全身心了扑在西山岛上。

  从水泥场的建设,到西山岛的基础设施,事无巨细,他事事关心。

  这些世家子弟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都或多或少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

  像华伯贞这样四十好几,才忽然找到人生意义的中年人,更是强烈的感到时不我待。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使,尽快提高水泥产量,好及早实现那些宏伟的蓝图。

  赵昊看他胡子拉碴,人也黑瘦了许多,不禁暗暗惭愧,自己这些天倒是吃好睡好,甩手掌柜当得好。

  终于良心发现,停下跑步,跟华伯贞讨论起这座桥该如何建造,才能既不影响航运又可以方便过河来。

  “日后要修小铁轨运煤的,所以拱桥不合适,要建平板桥。”赵公子否定了华伯贞那设计优美的三眼拱桥。“而且拱桥容易淤泥,影响航运。”

  “可是不起拱,桥面怎么卸力啊?”华伯贞直挠头。华家修桥铺路不知几番,他还没见过正经的桥不起拱呢。

  “咱们有了水泥,用不着那么费事儿。”赵昊却笑道:“记住一句话,水泥这玩意儿,简单粗暴,就是王道!”

  说着便向他传授了,制作‘竹筋预制板’的方法。

  “这法子很简单,先用木板钉个空心的长板模型。在模型的空心部分布上竹筋……就是把毛竹劈成一条一条,顺着放进模型里。然后将一份水泥,一份半沙,三份石子加半份水混合在一起,充分搅拌后灌满模型。等干了以后敲去木板,剩下的就是跟石头一样坚硬的预制板了。”

  “妙哉!水泥还有这样的用法?那这座桥就容易多了,几天就能建起来!”华伯贞听得两眼放光。“而且将来盖房子,修堤坝,都能用得着这‘预制板’。”

  “这玩意儿用处多着呢,你慢慢琢磨去吧。”赵公子便朝他摆摆手,继续跑路。

  “哎,别走啊,我还要问问石灰窑的事儿呢。”华伯贞高声问道。

  “你看着弄就成了,跟正常的砖窑差不多。”不负责任的赵公子越跑越远:“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自己慢慢摸索着来才有意思。”

  “这是什么话?”华伯贞郁闷的叹口气:“哎,当老师的都是这毛病,说一半留一半。一次说完,我能省多少事儿啊?”

  这说明华伯贞和赵昊还是接触不深,通常赵公子说这种话,就是他也不清楚的意思……

  ……

  赵昊跑回码头时,太阳也升起来了。

  便见马湘兰撑着油纸伞,挎着个精致的漆面木匣,含笑等在那里。

  赵公子便笑着来到马秘书身边。

  马湘兰打开匣盖,拿出个竹筒大小的银瓶,拧开盖递给赵昊。

  瓶子里装的是巧巧以白豆蔻、甘草、石菖蒲三味草药,精心配制的‘白豆蔻水’,据说可以解暑湿脾虚。

  赵昊天一热就食欲不振,巧巧在太仓王家打听到这个方子,便配出来给他试试,效果还真不错。口感也很润,赵公子每天都要来一瓶。

  马湘兰又拿出一方湿棉巾,一边帮他擦脸,一边柔声提醒他今日的行程。

  “公子上午要亲自培训搜索队,寻找黄铁矿的方法。中午时跟金将军约了一起吃饭,要谈一下枪手营的扩编的问题,还有在岛南甪头建荣军农场的问题。”

  “嗯。”赵昊点点头,这都是回昆山前,必须安排好的事情。以他的烂记性,没有马秘书提醒,保准会忘掉大半。

  “午休后,公子要和老爷子打麻将,晚饭后要和刘正齐聊一聊接下来的安排……”

  马湘兰正说着话,便听敌楼上响起几声锣响,那是有外来船只驶入大圣湾的信号。

  两人便见一条白篷船从远处驶来。

  有徐家捣乱的前车之鉴,枪手营十分警惕外来船只,马上有一支巡逻队来到码头戒备。

  赵昊也好奇的看着那艘船,只见船上有人挥舞着一面白旗,远远的便大喊道:“别误会,我家公子是来调解的!”

  “调解?让他们上岸吧。”赵公子便吩咐一声。一条小船上,最多七八个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盏茶功夫,白篷船靠岸。

  在几个随从的搀扶下,一个三十多岁,头戴唐巾,身穿绫罗道袍,脚踏一双大红云头镶鞋的男子下得船来。

  那男子丝毫不理会警惕的民兵们,轻摇着手中绘着牡丹的描金折扇,目光在码头巡索起来。

  他同样忽略了穿着短衣短裤的赵昊,目光落在气质出众、外秀内媚的马湘兰身上,不由眼前一亮。

  赶忙整整衣襟,风度翩翩的拱手施礼道:“这位姑娘,小生长洲王稚登,这厢有礼了。”

  “原来是王老先生,不知有何贵干?”马秘书微微点头,刚要还礼,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赵昊抓住了。

  马湘兰登时俏面微红,小心肝扑通扑通甜蜜蜜的。

  以马姑娘的聪慧通透,自然明白这是公子被那王稚登的目光刺激了,在宣誓所有权呢……

  那王稚登却只以为,这少年是马湘兰的弟弟之类的,依然在那里卖弄风骚道:

  “姑娘此言差矣。殊不闻‘男儿三十四方身,布衣不化京洛尘。白驹皎皎在空谷,黄鸟睍睆鸣青春’?小生可正值青春年少,可是跟‘老’字一点都不沾边……”

  话音未落,便听那少年忽然冷声道:“把他扔湖里去。”

  “呃,啊?”王稚登一愣,奇怪问道:“小孩,你要把谁扔湖里?”

  “就是王大叔你啊!”赵昊朝他甜甜一笑。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稚登先是不信,摇着扇子笑道:“我可是名满吴中的诗画双绝王稚登,动动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赵昊把手一挥,几个民兵便上前,推开了王稚登的随从,拎小鸡似的抓住王稚登的胳膊。

  王大才子这才有些慌了。“小孩,你不要乱来,你会给你家大人惹麻烦的!”

  只听噗通一声,民兵们把他丢掉了太湖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生八字不合

  “啊啊,救命呀!”王稚登在水中拼命的折腾起来。“我不会游泳,我不想死啊!”

  几个随从赶忙跳下水,去救他们的老公子。

  下去才发现,码头边的水只有齐胸深,根本淹不死人。

  不过王大才子这一通挣扎,两脚就像王八崴泥越陷越深,整个就像被栽在了淤泥里。

  费了老大劲儿,随从们才将呛了一肚子水的王稚登救上岸。

  “噗……”王稚登在随从搀扶下爬上栈桥,吐一口湖水,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小孩,我是代表徐家来交涉的,快让你家大人出来!”

  “不是说,你是来调解的吗?怎么又成了徐家的代表?”赵昊笑嘻嘻的问道。

  “小孩子懂什么,别给你家大人惹麻烦!”王稚登咳嗽连连,暗骂道,待会儿非让你家大人,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小孩子,小孩子……”赵昊那个气啊,这真是现世的冤家呀!一口一个小孩子,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伟岸形象都要毁掉了。

  “把他再扔下去!”赵公子便狞笑一声道:“绑上块大石头!”

  “啊,还来?!”王稚登险些晕过去,挣扎着爬起来想逃回船上,却被如狼似虎的民兵一把按在地上。

  随从们想要施救,却被民兵拉到一旁,跟他们主人隔开。

  马秘书瞪大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万万没想到公子居然吃味到这种程度。

  看来在公子心里,湘兰比自己想象的还重要十倍呢。

  想到这,马湘兰只觉心里像灌了蜜似的,也紧紧反握住赵昊的手。

  ……

  民兵们找了块大石头,绑在王稚登的脚上,然后连人带石头又扔进了湖里。

  噗通噗通两声,王大才子又被栽到了湖里,这次没人救他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王稚登也没那么慌了。他发现只要自己不挣扎就不会呛水,只要不上去就不会再被扔下来。

  便一动不动立在水中,无可奈何的跟赵昊讲道理。

  “小伙子,你到底想怎样?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我只是被徐家大爷请来当说客的,听不听是你家大人的事,何必要如此折辱于我呢?”

  “本公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是想折辱你了,怎么着吧?”赵昊冷笑一声道:“再敢出现在本公子面前,就让你跟徐二爷作伴去!”

  “二爷,徐二爷现在哪里?”这也是王稚登此行的任务之一。

  “喏。”赵昊用下巴指指营门方向,王稚登伸长脖子眺望过去,便见徐琨推着挂满马桶的粪车,晃晃悠悠来到码头。

  金科承袭了戚继光‘事无巨细、皆有定规’的优良传统,哪怕是收集到的大小便都要分开处理。

  小便要倾倒在营地后的堆硝池中,用来生产制造火药所需的芒硝。大粪则要送去营外新开的菜地去堆肥……

  徐二爷还从来不知道,大便小便都是宝呢。

  这让他对自己的工作生出了那么一丢丢的成就感。

  他正面无表情推着粪车经过码头,忽听水里有人大喊。

  “二爷,徐二爷是你吗?”

  “啊?”徐琨下意识循声望去,待看清那个种在水里的男人,是整天跟着自己蹭吃蹭喝的王大才子后。

  他忙把头转向另一边。“不,不是我,我不姓徐!”

  说完,赶紧小步推着粪车跑远了。

  “看,多适合他的工作啊,徐二爷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赵公子回头朝王稚登一笑道:“像你这种三十多岁一事无成,整日靠寄生帮闲过活的废物,也该跟他一起接受一下劳动的洗礼。”

  “呕……”王稚登光靠想象,就吐了。

  “滚蛋吧,别让本公子再看见你。”

  赵昊感觉这厮在马姐姐眼里的形象,已经毁的不能再毁了。便没兴趣再折辱于他,牵着马湘兰的小手,神清气爽的回营了。

  这时,一只青蛙蹦到王稚登的脑袋上,呱呱直叫。

  王大才子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怎么惹到这小屁孩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八字不合?

  ……

  待到进去营部小院,他还拉着马湘兰的手。

  “这么晚才回来,早饭都凉了……”巧巧端着盆银鱼丸子汤从厨房出来。

  见状眼珠子差点瞪下来。“你,你们……”

  马湘兰赶紧抽出手里,红着脸躲进屋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是做给人看的。”赵昊忙讪讪对巧巧解释一句,接过她手里的丸子汤。“香,真香啊。”

  “我,我什么都没想。”巧巧小脸粉粉扑扑,为自己方才的反应老大不好意思。“别让江小姐乱想就行。”

  赵昊哭笑不得道:“这跟江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早,早晚会有关系的。”巧巧也红着脸躲进屋去了。

  “这什么跟什么啊?”赵公子对着丸子汤一阵气闷,旋即抽抽鼻子道:“香,真香……”

  便不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端着汤进屋吃早饭去了。

  ……

  营部街对过,江雪迎和叶氏暂居的小院。

  江小姐坐在石桌旁,正用块鹿皮仔细擦拭她心爱的短枪。

  忽然院门被推开,吓得江小姐赶紧把枪藏起来。

  一看是冒冒失失的小云儿,她才没好气的翻翻白眼,从裙子底下把枪搁回了桌上。

  “小姐小姐,你猜我刚才看到看到什么了?”小云儿跑到桌边,小脸上挂满了忧虑。

  “见鬼了吗?”江雪迎给枪里装上火药,用通条压实,却没有放子弹。

  “差不多吧,我看到赵公子和他秘书手拉手从外头回来。”小云表情夸张道:“这么多人看着,也不知道避嫌。”

  “我当怎么了呢。他们感情好,拉个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江雪迎却丝毫不为所动,将另一支枪也填好。然后又让小云把她的枪也拿出来,一把一把装填起来。

  “比起那个,你还是抓紧时间练习双手四枪吧。”

  江小姐已经决定,将小云儿推出去满足赵昊的好奇心。

  不过她得先练好同时开四枪的本事,兄长那里才能说得过去啊……

  “小姐,我练不出来啊……”小云儿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

  她两只小手,四只枪拿都拿不过来。

  这几天练来练去,手都抽筋了。

  有几次枪还不慎落地,枪筒里呲出来的火花,把她裙子烧了好几个洞。

  “练不出来就把你嫁给高武当媳妇。”江雪迎微笑道:“赵大哥说,请我帮忙给他说门好亲事呢。”

  “啊!”小不点小云儿一想到那面上有疤、凶神恶煞、整天黑着脸不说话的巨灵神汉。

  顿觉毛骨悚然,赶紧点头如啄米道:“我练,我一定练成!”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月黑风高夜

  白篷船驶回苏州城,径直停在拙政园的徐家码头上。

  徐璠竟亲自在码头迎接。

  弟弟被俘虏整整三天了,他还没敢跟松江老家的老爷子说呢。

  回乡后,徐阁老就病倒了,要是让他知道徐琨的事情,要是气出个三长两短,徐家的天都要塌了。

  因此徐璠心急火燎,想要赶紧把徐琨捞回来。除了请林巡按帮忙给昆山县施压外,还花了重金延请苏州第一才子王稚登,去西山岛上当说客。看看姓赵的怎么才能放人?

  王稚登是文徵明的弟子,少有才名,长益骏发,被认为是江南四大才子的接班人,号称苏州诗坛领袖。

  赵昊不是号称‘大明诗坛遮羞布’吗?在徐璠看来,这两人应该会臭气相投,说不定姓赵的能给姓王的几分面子。

  当满怀期待的徐大爷,看到王大才子嘴唇发白,面色铁青,披散着头发被人背出船舱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是闹哪样啊?”徐璠见王稚登一伙人衣服上沾满淤泥和水草痕迹,瞠目结舌地问道:“去龙宫做客了吗?”

  “差不多吧,让个小屁孩……栽了荷花了……”王稚登哆哆嗦嗦道。

  “啊?赵昊把你扔水里了?”果然还是对头最了解对头,徐璠一语中的。

  “我就没见着赵公子……”王稚登苦笑道:“净让个小屁孩,一遍遍的往水里扔了。”

  “那个小屁孩,就是赵昊!”徐璠郁闷的闭上眼。

  “啊?”王稚登惊掉了下巴。“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以为呢?”徐璠无语叹气,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咦,这句诗怎么如此讨厌,啊,原来是赵昊所做!

  呸呸,这句划掉。

  “那也没见到二爷了。”徐璠失望的叹口气。

  “还真见到了……”王稚登方欲表功,旋即又戛然而止。

  “他怎么了?受伤了?缺胳膊少腿了?”见他欲言又止,徐璠心下一紧,忙连声问道:“还是说被酷刑折磨的遍体鳞伤了?”

  “倒没受伤,就是被他们强迫劳动了……”王稚登叹了口气。

  “那还好……”徐璠闻言松了口气,干点活而已,无非就是脏点累点,又不会缺胳膊少腿。“他们让他干什么啦?”

  “倒夜香……”王稚登声如蚊蚋。

  “什么?!”徐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捣什么香?”

  “就是推着粪车倒夜香。”王大才子又叹了口气。他的心胸不比赵公子大到哪儿去。

  赵昊如此折辱于他,他当然要在徐璠面前使劲撩火,好让徐家对赵昊下死手了。

  “就是倒马桶……”徐璠身旁的长随,唯恐大爷还听不到,赶紧小声给翻译了翻译。

  “要你多嘴!老子懂什么意思!”徐璠却黑着脸迁怒于他,恨声道:“今晚开始,拙政园的夜香都归你倒了!”

  “啊……”长随直接晕了过去。

  “滚滚,快滚!”徐璠打发走了没用的王稚登,然后暴躁的在码头上来回踱步。

  他只觉面皮发烧,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姓赵的小子太肆无忌惮了!

  士可杀不可辱!徐家堂堂东南第一豪族的面子,岂能任他如此折辱?!

  不立即报复回来,徐家的脸还往哪儿搁?垫在腚底下当屁股吧!

  徐璠终于按捺不住熊熊怒火,黑着脸吩咐手下道:“马上传令昆山那边,今晚就动手!烧他个干干净净!”

  “是!”手下管事立马领命而去,在码头上船出城,沿着娄江顺流而下,半个多时辰就到了昆山,将大爷命令传达到位。

  ……

  正是一年里天最长的时候,刚擦黑就有更夫敲起了一更的梆子。

  “水火无情,小心火烛……”

  西塘街街尾那户大宅中,山羊胡子、大痦子和结巴等一伙人,又凑到了一起,汇报各自的进展。

  “今日在城隍庙里看了一天,还是照旧有五条粮船到了码头,又出去两船给堤上送粮。”大痦子汇报道。

  “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库里头应该存了四十五船,一万八千石粮食了,着实不少了。”山羊胡子捻着山羊胡,满意的点点头,又问另一人道:“巡夜的什么情况?”

  “打听好了,东南城归王班头巡夜,他手下十六个白役,每晚分两班巡逻。大概一刻钟才能经过预备仓一次。”

  “唔,一刻钟应该够了。”山羊胡子沉吟少顷,又对那人道:“你再带十来个人在方家巷猫着,万一巡逻队提前回来,或者回来时还没起火,你们就想办法把他们拖住。”

  “哎,好嘞。”那人忙点头应下。

  “库里情况如何?”山羊胡又问那结巴。

  “汤,汤普汤大使今晚回,回家了。刘,刘副使带着十个库丁,在看,看库。”结巴结结巴巴道:“已,已经有个库丁,拿,拿了咱们的钱。说,说刘副使睡得早,一觉得到四更天。”

  “等,等刘副使一睡下,他就打,打开后门。然,然后开,开局设赌,库,库丁没一个不爱耍,耍钱的。”

  “到时候我们就趁机从后门溜进去放火?”山羊胡子实在是憋不住了,抢着替他说道。

  “不,”结巴顿一顿道:“不错。”

  山羊胡翻翻白眼,心说还以为不对呢。

  “什么时辰合适?”

  “三,三更天。”

  “仓库的门呢?”

  “有,有备用钥匙。”别看结巴结巴,办事却比一般人妥贴。不然山羊胡子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他。

  “那就好。”山羊胡子又问了火油和撤退的船只都准备好了没。待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他才神情一肃道:

  “天黑前刚接到大爷的命令,今晚就动手,烧他个干干净净!”

  “是!”众人忙齐声应道。

  “诸位,大爷说了,只要此事办的漂亮,全都把你们录入徐氏族谱中!”山羊胡子沉声说道:“这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再重复了吧?”

  “定不让大爷失望,竭力为徐家效命!”一众虚假的徐家人激动的叫起来。

  “都小声点。”山羊胡子被震得两耳嗡嗡作响,白了众人一眼,放缓语气道:“休息半个时辰,二更天出发!”

  “是!”所有人齐声应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纵火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梆、梆梆梆……’的打更声中,更夫扯着嗓子高喊道:“平安无事。”

  县城西南角一片黑暗,只有一个高墙大院还亮着一串气死风灯,白色的灯纸上用黑字写着‘昆山县预备仓’六个字。

  本朝的预备仓类似前朝的常平仓,但更偏重赈济百姓,而不是平抑粮价。太平无事时,仓里的存粮大都在春末贷给农户,秋收后收回。

  遇到灾荒时,预备仓的存粮就成了县里赈济灾民的主要来源。

  但毫不意外,开国二百年间官吏上下其手,大户逃避纳粮,百姓借贷不还,仓储逐渐短缺。到了隆庆年间,这项惠民善政已是名存实亡了。

  赵守正接手昆山县时,预备仓里只剩两千石存粮。

  爷俩当时还嫌少,事实上昆山县年年水灾、年年赈灾,库里还能多少有些存粮,只能说明上任县太爷还算是有良心的。

  不过自打赵二爷上任,天天都有五船粮食运来,虽然每天支出也不少,但预备仓里的存粮终于渐渐多起来了。其中最大的甲字仓,已经快要堆满了。

  这让全县百姓都安心不少,市面上抢购的风潮渐渐平息,物价也终于稳定下来。

  管库的官吏库丁这阵子也忙坏了,天天装船卸船、入库出库,一个个都累成狗。

  今晚趁着汤大使有事儿回家,刘副使早早睡下。有人一招呼,库丁们就开赌耍钱,要好生放松一下。

  值房里的吆五喝六之声,在这安静的夜里传得老远,就连墙外巡夜的昆山县官差,都依稀能听得见。

  “我们帮他们巡逻,这帮家伙倒在里头快活。”打着写有‘快班’字样灯笼,穿着大红号衣的捕快不爽的啐一口。

  “我看,咱们也回去玩两把。”一旁同伴闻声手痒。

  “算了吧。”其余的捕快却纷纷摇头。“县衙里都是大老爷的人,当差时谁敢乱来?”

  “是啊,还是等下值再说吧。”捕快们郁闷的要死。“大老爷来上任,带的长随比县里的官差还多,听都没听说过。”

  “光人多也不怕,好歹还有法子糊弄。要命的是那两个师爷,怎么这么懂行啊?一插翅膀,他俩就知道你要往哪儿飞。真是要了个亲命了。”

  “不说了,忍上两年,好好当差吧。大老爷堂堂状元公,干两年就高升了……”

  一众捕快说着话,渐渐走远。

  待人声消散,他们身后的方家巷中,便蹑手蹑脚窜出了十来条黑影。

  这些人背上鼓鼓囊囊,走路专贴墙根阴影,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人。

  不一会儿,他们摸到了预备仓后门。为首一人轻轻推了推闭合的大门。

  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

  见果然没上锁,那人松了口气,转身招呼同伴,鱼贯摸了进去。

  ……

  预备仓院中同样静悄悄,只有库丁的值房中亮着灯。开大小的吆喝声,就是从那间值房传出来的。

  不速之客们愈发轻手轻脚,顺着墙根摸到了位于院子中央的甲字仓。

  借着气死风灯微弱的灯光,能看到仓门紧闭,上头还挂着大铁锁。

  为首那人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屏住呼吸,插入锁孔,轻轻一扭。

  便听咔嚓一声轻响,大铁锁便开了。

  那人强抑着砰砰的心跳,取下锁头。然后和同伴将沉重的仓门,慢慢推开一条可以过人的缝。

  然后留下两个望风的,其余人溜进了库中。

  仓库里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看见一袋袋码放整齐的粮食,把个偌大的甲字仓,堆得满满当当。

  为首之人招招手,跟着进来的手下便从背上取下沉甸甸的皮囊,拔掉软木塞,摸着黑将带来的火油倾倒在各处麻袋上。

  粮食有水分不易燃,仅靠外头一层薄薄的麻袋,很难将其引燃。得温度高到临近炭化无水的状态才能燃烧起来,因此粮库纵火时一定要记得另带易燃物哦。

  很快,十袋火油倾倒完毕,那为首之人便掏出了火折子,吹着了里头的火绒,引燃了一刀黄纸。

  黄纸一点就着、烧的很旺,将为首那人脸上的大痦子,都映得清清楚楚。

  大痦子面无表情的将燃烧的黄纸丢入了火油中。

  蓬地一声,火油熊熊燃烧,转眼就蔓延开来,整个粮仓登时亮如白昼。

  大痦子和一众同伙,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这甲字仓了!

  “撤!”眼看浓烟滚滚而起,大痦子捂住鼻子,带着手下转身就跑。

  谁知那甲字仓的大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了。

  “怎么回事儿?”大痦子等人急眼了,使劲推拉着大门,拽得锁头刚啷直响。

  “怎么把门锁上了!”大痦子低喝了好几声,却无人回应。

  显然,门外望风的两人已是不知去向。

  这下库里众人全都慌成狗,一起使劲撞门,声嘶力竭吆喝起来。

  “来人呐,救命啊!要烧死人啦!”

  诡异的是,这里距离库丁耍钱的值房并不远。甲字仓里又是着起大火,又是大喊大叫,却依然没有任何人来查看。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个仓库,再无其他活人一般。

  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恐惧的情绪瞬间席卷众人。

  大痦子使劲的拍着门,绝望的嘶喊道:“开门呐!我还没活够,我还有大把的青春……”

  “呜呜,老天爷救命啊,我再也不敢做坏事了!”众手下也全都崩溃,一边拍着门,一边哭喊道:

  “谁能救我出去,我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

  “报应啊……”有那心理脆弱的直接坐在地上,看着熊熊的火光等死。

  ……

  就在众人万分绝望之时,仓门外头忽然响起一个惫懒的声音道:

  “想出来吗?”

  “想!”绝望的众人听到那一声,便如抓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全都激动万分。一个个把脸贴在门上,七嘴八舌大呼小叫起来:

  “放我们出去,快放我们出去!”

  “那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满意了就放你们出来。”里头火烧眉毛、外头那人却不紧不慢道:“答不上来就烧死在里头吧。纵火贼被自己放的火烧死,可见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古人诚不欺我。”

  “别啰嗦了,有什么赶紧问吧,火烧到屁股了!”大胡子等人焦急的催促着那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瓮中烤鳖

  把人锁在着火的仓库里,隔着门审问,可能是天底下最霸道的法子了。

  何止是霸道,简直是丧心病狂呐!

  不变态到一定程度,是办不出这种事儿来的。

  整个昆山县也只有那位,疯起来连自己都敢杀的孤蛋画家,才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此时,只见甲字仓紧锁的大门外,白白胖胖的徐文长抱着胳膊,探头从门缝往里看,样子颇为猥琐。

  他脚边,两个望风的已经被打晕在地。

  一群同样穿着夜行衣,精干彪悍的汉子,手持着倭刀立在徐渭的左右。

  远处,还有兵丁和库丁在四下警戒,一切已尽在掌握。

  徐渭透过门缝,好整以暇地问道: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哇?”

  “我叫张大武,人家都叫我张大痦子!”

  “我叫马、马、马……”

  “我叫张三!”

  “王五……”

  待众人都报完了名字,那结巴才憋出一句道:“大胆!”

  “嗯?”徐渭不禁怒道:“还敢骂我?”

  “他说他叫马大胆,不是骂爷爷!”张大武赶紧替结巴解释。

  “哦,这样啊。”徐渭点点头,又慢条斯理问道:“那么,你们来是干嘛的呀?”

  “这还用问吗?”

  “嗯?”

  “放火呀。”

  “那谁指使你们来的呀?”

  “是徐总管。”

  “哪来的徐总管啊?”徐渭拿腔拿调时颇类宦官。

  “是我们主人家在昆山的总管徐羊。”

  “你们主人家又是哪位啊?”徐渭又问道:“怎么还不在昆山呢?”

  “是……”张大武隔着门缝沉声道:“这位爷最好别问,知道东西多了,没好处。”

  “多谢提醒,那就不问了。”徐渭点点头,对左右道:“咱们撤,就当没来过这儿……”

  “别别,别啊!”张大武被烤的满头大汗,急了。

  这时候小命要紧,亲爹都得卖。

  “我说我说,我和马大胆都是华亭徐家三爷的义男!”

  “华亭徐家是徐华亭家吗?”徐渭拗口问道。

  “呃,呵呵,正是徐阁老家。”张大武抱着侥幸,语气自豪道:“尊驾若是愿意,我们可以代为引荐,加入徐家这个大家庭。将来立了功,入了谱,你就是真正的徐家人了。”

  “是吗?那太好了。老子本来就姓徐,都不用改姓。”徐渭笑嘻嘻问道:“这么说,是徐阁老指使你们的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张大武便答道:“是徐家大爷下的命令。老爷子不管事了,现在都是大爷说了算。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你们还有什么同伙啊?”徐渭不置可否的继续问道。

  “有,周旺带人在方家巷里藏着,徐总管在拱极门接应……”

  徐渭点点头,摆手示意手下武士去拿人。

  那些武士乃是第二批来昆山投奔的戚家军老兵,虽然刚到县里不久,但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然后徐渭又盘问一番,把徐家在整个昆山的关系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

  那张大武正答得过瘾,忽然感觉眼前怎么就暗下来了。

  “什么情况?”其余人也察觉到异样,纷纷回头看去。

  只见方才还熊熊燃烧,不可遏制的大火,此刻居然仅余几缕小火苗……

  粮仓内有专门的通风设计,浓烟很快被吸走,只留大片的焦黑灰烬在冒着缕缕青烟。

  “怎么会这样?”张大武瞠目结舌,走向烧成灰的麻袋。“这样什么大米?这样都点不着。”

  马大胆也走过去,伸手撇去粮袋的灰烬,抓起一把滚烫的‘粮食’。

  那‘粮食’却从他指缝中水流般落下。

  “沙,是沙子……”马大胆结结巴巴摊开手,露出掌中略显粗粝的黄色河沙,哪有一粒大米?

  “原来如此……”张大武颓然坐在地上,怪不得烧不起来。沙子是用来灭火的,怎么可能烧的着?

  这时,仓库大门轰然打开,一队兵丁冲进来,将呆若木鸡的张大武、马大胆等人擒下。

  徐渭站在门口,摇着扇子驱散呛人的气味,对一旁的吴承恩笑道:“怎么样作家,看了本人这招虚虚实实的瓮中烤鳖,可有灵感产生?”

  “灵感灵感,抗洪也问,抓人也问,吃饭也问、睡觉也问。你当我是你啊,一眨眼就是个法子。”吴承恩没好气道。他本来该在县衙留守的,但实在担心徐渭会玩过火,才特意跟过来盯着。

  “哈哈,这也算是一种赞美了。”徐渭欣然受用,转头看向被押出来的张大武等人,笑嘻嘻问道:

  “想来你们肯定满脑子的疑问吧?搞不懂本人为何如此神奇,是怎么把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这死胖子太气人了,大痦子等人恨不得咬他两口,但被绑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只能恨恨瞪着他。

  用眼神杀死你!

  “来而不往非礼也,本人从不非礼男人。现在也允许你们问我三个问题。”却听死胖子一脸慷慨道。

  “库里的粮食呢?!”大痦子感觉弄不清这件事,自己都死不瞑目。

  “都在仓里啊。”徐渭眨眨眼,笑道。

  “胡说八道,库里哪有一粒粮食?”大痦子气愤道。

  “被你们烧光了呗。”徐渭把脸一沉,面无表情道:“一共整整三万石粮食啊!被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徐家人,一把火都烧光了!”

  “呸!恶心!你们要受万民唾弃的!”说着他一指大痦子和结巴道:“就等着抄家砍头吧!”

  “我们烧的都是沙子呀,你不能颠倒黑白啊!”张大武和马大胆急坏了,挣扎分辩道:“不信看,满地的沙子,哪有一粒粮食?”

  “本人说过,粮食被一粒不剩的烧光了。”徐渭却言之凿凿道:“至于沙子嘛,当然是用来灭火的了。”

  “这,这,一派胡言!”张大武等人急的直跳脚道:“分明是你栽赃陷害!”

  “不,不,是你拿沙子充,充……”马大胆越着急越结巴的说不出话来。

  “三个问题已经答完,咱们两不相欠了。”徐文长说着挥一下手,厉声喝道:“把这帮纵火犯押下去!”

  顿一下,又下令道:“然后立即抄了他们的家,先把粮食运回来再说,大老爷那边还等着开饭呢。”

  “是!”兵丁沉声应一句,将一干纵火犯押出了甲字仓。

  仓外,那群库丁正在探头探脑,马大胆一眼就看到躲在人群中那个,收了钱却出卖他们的家伙。

  他捞不着好,当然也不能让这厮好过,便结巴骂道:“谷,谷谷谷老三,你收钱不办事,你你你出卖我们!”

  “马爷息怒,小人等人的家眷,都在县衙里扣着呢。”那古老三讪讪解释一句。

  其实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徐渭开出足足五千两的赏格,用以奖励揭发有功人员。

  那古老三这次立了头功,一把就能得到两千两赏银。

  而马大胆只给了他两百两,其中一百两还得事成之后才给,他自然知道该作何选择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呀快活啊

  待到一干纵火犯被押下去,徐渭和吴承恩也走出了库房。

  回头看看只是窗户被熏黑的甲字仓,吴承恩有些不放心提议道:“做戏做全套,你要真打算栽赃,还是把甲字仓彻底烧了吧。”

  “没必要那么麻烦,万一把别处也烧着了咋整?”徐渭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到时候刑房的卷宗上,还不是想写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刑名师爷那无耻的嘴脸,恰似来自黑夜里孤蛋的忧伤。

  “最好还是谨慎点,听闻林巡按近日要驾临昆山,你就不怕让他抓住把柄?”吴承恩低声提醒道。

  “他来呀,抓呀,大家一起快活呀。”徐渭浑身骨头轻飘飘道:“反正有大把时光。”

  “跟你说正经的呢。”吴承恩无奈白他一眼,虽然两人朝夕相处快两年,可还是适应不了徐渭这疯疯癫癫的风格。

  不是说徐文长最有名士范儿吗,怎么越看越像神经病啊?

  哦对,他本来就是。这样想来,老吴就觉得胖徐正常多了……

  “说正经的也一样。”徐文长嘿然一笑道:“他要是敢来抓我的把柄,我就敢捅他的漏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呃好吧,你看着办吧。”吴承恩无奈,明明能简单解决的问题,他非要再节外生枝。纯粹穷极无聊、没事儿找事儿。

  待到离开预备仓,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吴承恩小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烧仓的?”

  “我能掐会算。”徐渭得意的仰起头,见吴承恩根本不信,他才嘿嘿一笑,说了实话道:

  “其实听说那林巡按要来本县巡视,估计肯定会视察预备仓。到时候咱们那手鱼目混珠的把戏,可就要露馅了。”

  “嗯。”吴承恩点点头。当初县里谣言四起,百姓哄抢米面粮油,眼看就要乱套。徐渭一面出手严打囤积居奇,一面用计造成粮食供给充足的假象。

  而事实上,由于洞庭商会的封锁,加之青黄不接,大家都缺粮食,伍记、太仓王家想尽办法,每天也只能送来两三船粮食而已。

  两三船粮食勉强能够以工代赈,根本没法再养活城里将近十万市民。

  但徐渭一点都不慌,他知道老百姓家里多多少少都有点存粮。

  且此时粮价腾贵,一石大米能卖到二两银子以上,而到了六月底新粮下来,粮价直接就落一半。

  所以正常来讲,只要市民家里粮食勉强够吃,就不会在这时候高价屯粮。自然也不会一窝蜂的同时抢购,这样每天最多只需要三五百石粮食,就能满足市面所需。

  徐渭手里还有抄五家粮店所得的三千石,以及士绅们捐献的两千多石粮食,勉勉强强能撑半个月。

  但前提是不要发生抢粮潮。一旦市民恐慌性抢购,怕是一天就能给他抢光了。

  因此徐渭命前来送粮的船队,以沙袋冒充米袋,造成每天都有五艘粮船抵达昆山的假象。这样老百姓看到,每天都有能养活所有人还绰绰有余的粮食送到,自然就不慌了。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沙子也变不成粮食。半个月下来,预备仓账上应该有一万八千石存粮了,可徐渭手里只有区区两千石……这一万六千石的缺口,没人查自然无所谓了,日后设法将账做平就是。

  但那姓林的巡按一来,徐渭‘鱼目混珠’的把戏,可就要立马拆穿了。

  “所以你打算……”吴承恩在衙门里厮混多少年,一听就知道这厮想干什么?

  “自己烧仓?一了百了。”

  “嗯呢,万不得已,说不得就得自己点把火。所以才把那些库丁的家人都看起来,还用重金收买他们。”徐渭得意笑道:

  “当然,我还是希望这把火,由徐家来放的好,毕竟咱们是正义的一方嘛。好在他们没让我失望,果然还是来了。”

  “当年徐璠对胡汝贞栽赃陷害,现在他依然狗改不了吃屎,一旦正面刚不过,就想背后使阴招。”说着他一阵咬牙道:

  “这次落到我手里,非要好好出口恶气不可!”

  “唉……”吴承恩叹口气,心说看来这昆山县,是消停不了了。

  ……

  翌日一早,昆山衙前街上的市民们,便听到衙门口响起阵阵锣声。

  知道又有热闹看,老百姓马上聚集到了衙门口。

  就见一队穿着大红号衣的捕快,押送着长长一串戴枷的男子,从栅门出来。

  此乃大明独创的一种耻辱刑,名曰‘枷项游历’,就是由犯人戴上木枷,在衙役的监视下游街示众。

  为了起到‘明刑弼教’的效果,还要敲锣吸引民众围观,并大声宣布受刑者的罪状。

  好吧,其实羞辱人才是主要目地。

  在老百姓最爱看的官府热闹中,‘枷项游历’可以排在前三……仅次于杀头和县老爷出巡。

  比起前者刺激和后者的排场,枷项游历主要以话题性取胜。因为一般逆伦、风化、强盗大案才会用到这项刑罚。

  故而老百姓一边看着那一长串颈上戴枷、脚上带链的男子,一边兴致勃勃的议论道:

  “呦,多人运动啊,这是犯了啥事儿?”

  “八成是强盗团伙吧……”

  “什么啊,这是徐总管、张员外那伙人!”整天在县城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少人认出来受枷的这伙人。

  “嘿,还真是!”市民们看着那山羊胡子,还有那标志性的大痦子,不由纷纷倒吸冷气。

  这一伙人可是徐家的干儿子,素来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欺行霸市、横行霸道,没想到这次却栽了。

  “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啊?”老百姓大声问道。

  官差只管敲锣、充耳不闻,一直押着那串男子来到申明亭,看到百姓聚集的差不多,一个大嗓门才高声宣布道:

  “昨日抓获现行纵火犯徐羊、张大武、马大胆、周旺一干人等,纵火烧毁预备仓存粮一万六千石!”

  “什么?!”老百姓一听就炸了锅,预备仓的粮食都被烧毁了!

  “一干人犯供认不讳,县尊下令先抄其家以供急用,并将其枷项游历,宣示罪状,任由百姓唾弃。而后再上报府里,奏请明正典刑!”

  “呸!呸!呸!”官差话没说完,无数浓痰便雨点般朝着张大武一干人等喷去,场面蔚为壮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巡按驾到

  “呸!呸!呸!呸!”

  老百姓登时怒不可遏,这些狗贼丧心病狂,竟然敢烧全县的救命粮!

  徐羊、张大武等人被喷的面目全非,却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看来大老爷真没冤枉他们!”市民们这下彻底不再怀疑,吐到实在没什么可吐了,便从地上捡起菜帮子,土坷垃,脱下烂鞋子,朝着他们扔出去。

  ‘啪!啪!啪!啪!’

  徐羊、张大武等人被砸得体无完肤,却依然只呜呜哭,依然不说话。

  眼看他们已经不成人形,官差们才使劲敲锣喝住,险些连裤子都脱了普通市民。

  然后官差们拉着这一串人,在衙前街草草一转,就赶紧回衙了。

  倒不是他们敢敷衍,而是群众的火力太猛。之前在申明亭定点打击还好,走街串巷变成移动靶后,捕快们被频繁误伤,没走出几步就遭了臭鸡蛋、馊饭汤的攻击,这谁遭得住啊?

  不过也只是由‘枷项游历’改为了‘枷号示众’而已。

  衙役们把他们分成两串,锁在八字墙下。

  接下来一个月,这群纵火犯就要在这里度过了,不管风吹日晒雨淋。

  ……

  昆山县衙签押房。

  吴承恩将一张清单递给徐渭,面色有些难堪。

  “抄家的结果不乐观啊。”

  “哦?”徐文长歪在炕铺上懒得起来,便用脚指头夹住吴承恩搁在炕头的传单,然后勾腿送到面前。

  吴承恩却对此视若无睹,显然更刺激的都见过。

  “这么少?”徐渭有些奇怪。幸亏是吴承恩跟着去的,不然他非得大喊有人贪污不可。

  “可不是嘛。五家加起来没有三百石粮食。钱没多少,田宅地契也没找到。”徐渭郁闷的在桌旁坐下道:“明显是提前做好逃跑准备了。”

  “唔,倒也是。”徐渭想想也对,虽然一般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徐家的奴才们不同啊,他们还有华亭这个大本营呢。

  说着他将清单团成一团,丢还给吴承恩道:“那就只能请林巡按帮忙,追回本县的损失了。”

  “把你能的。”吴承恩撇撇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那纸团,展平放好。

  “不信咱打赌,要是他帮忙讨回了损失,你就赶紧把那章给我写完。”徐渭笑问道:“车迟国的皇帝好道抑佛,这个有意思,我太喜欢了。”

  “我没有影射先帝!”吴承恩瞪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咱们说的是外邦的事儿,跟国朝的皇帝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徐渭忙哄着他心爱的作家道:“我就是想看看佛道之争的结果,这总成了吧?”

  “我也没影射佛道之争!”吴承恩愤愤说道。

  “好好,也没有。”徐渭无奈叹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门政俞闷跑进来禀报道:“有苏松巡按林按院亲随持帖前来!因不敢怠慢,已请上差在月亮门等候!”

  “这么快?”吴承恩不由吃一惊,赶紧从炕铺地下给徐渭找到鞋,让他穿上回避。

  让外人看到他在机要重地如此放肆,是会影响东家官声的。

  然后吴先生整整衣冠,快步出迎。

  ……

  吴承恩出来月亮门,便见个穿着团领青衫、头戴双翅吏巾的男子满脸不耐的站在那里。

  对方虽然只是个书吏,但他不敢大意,赶忙躬身行礼,口称恭迎上差。

  没办法,对方是巡按御史的亲随,实在得罪不起啊。

  虽然巡按御史品级不高,与知县大人一样都是七品。但权柄之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人家是代天巡狩的钦差啊!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都要接受他的考察。但凡查出过失,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哦不,望风披靡,哪怕是跟巡抚都能分庭抗礼。

  起先,为了防止其权柄过度膨胀,太祖皇帝严格规定了巡按御史任期一年、只授七品,且出行只准骑驴,并且从员不超过四人。

  你想,你个骑驴过来视察的官员,哪有什么体面可言?自然也不好太过装伯夷了。

  太祖皇帝甚至还规定州县官员接待巡按御史时,不得卑躬屈膝,不得铺张陈设,只给基本的笔墨柴禾而已。

  并且要严格遵守四菜一汤的餐标,甚至还特别强调不准吃鹅……

  如此种种,十分详尽,都写在《出巡礼仪》中。

  但就像我们所知晓的那样,规矩虽然是用来遵守的,但归根结底还是用来突破的。

  巡按御史权力这么大,可以说捏着官员们官帽子。所到州县自然要想方设法讨好他了。

  朝廷规定巡按只准骑驴,那县里给准备八抬大轿、全副仪仗就是了。

  朝廷规定巡按从员不超过四人,那县里给安排随从护卫就是了。

  只要各县点对点无缝对接,巡按御史就一直拥有体面排场。

  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接受群众监督的场面。至于私下里会面时,知县老爷如何卑躬屈膝,百般逢迎,就更不消提了……

  久而久之,各地巡按也都养成了颐指气使的臭毛病,将州县官的卑颜逢迎当成常态,以按规矩的正常接待为大不敬了。

  那林巡按又是监临天下最富庶的苏州和松江二府,其趾高气扬可想而知。

  吴承恩就听说,上个月那林按院在常熟,因为县里接待上稍有疏忽,就直接开门放告,让老百姓检举揭发县里的不法行径。

  整的全县鸡飞狗跳,最后知县大人不得不跪地赔礼道歉,林巡按这才放过他。

  对上这样的人物,吴承恩哪敢有丝毫的怠慢?哪怕是他的亲随,都是绝对不敢得罪的。

  ……

  所谓狗仗人势,那书吏也十分倨傲,见出来个穿着布袍的老者,便也不还礼,用鼻孔道:“你们赵知县可在?”

  “我家大老爷这阵子一直住在吴淞江堤上,未曾在衙门。”吴承恩忙恭声答一句,然后客气邀请道:“还请上差入内奉茶,小人这就去禀报大老爷。”

  “他都不在,我进去个啥?”书吏却摇摇头道:“我家按院已经到了码头,你赶紧安排护卫和轿子去接驾。”

  “是。”吴承恩忙沉声应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接驾

  吴承恩塞了五两银子的跑腿钱,打发走了那狗眼看人低的巡按书吏,便赶紧转回签押房。

  “你赶紧让人去南山寺,请大老爷回来接驾。”

  “接什么驾?”徐渭左脚支在榻上,右脚勾着鞋优哉游哉的荡悠。

  “接巡按的驾啊。”吴承恩无奈道:“你自个儿装独瓣儿蒜就罢了,别把大老爷也连累了。”

  “风气就是被你这种人搞坏了,还作家呢,连点风骨都没有。”徐渭假正经道:“东家乃堂堂新科状元,林芝不过是前一科的同进士。哪有状元捧同进士臭脚的道理?”

  “你少来这套,东家已然被贬了,再让巡按寻到错处,岂不是雪上加霜?”吴承恩严肃道。

  “东家有什么错处啊?”徐渭两手一摊道:“才上任刚刚半个月,日夜带领百姓抗洪抢险,吃住都在大堤上,终于防住了梅汛、保住了夏收。县里头以工代赈,灾民安置妥当,市面物价稳定,所有积案处理一空,完全无可挑剔好吗?”

  “人家存心找你的错处,鸡蛋里总能挑出骨头来的。”吴承恩郁闷道:“何况预备仓刚被烧了,这么大的事儿,林巡按肯定要借题发挥的。”

  “你都说了,人家要鸡蛋里挑骨头了,咱们还把赵二爷叫回来干啥?”徐渭翻翻白眼道:

  “赵二爷就是给姓林的站规矩、装孙子,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再说咱们大老爷笨嘴笨舌的,再让人家抓到什么话头,岂不是白白授人以柄?”

  说着他趿着黑布鞋,下床伸个懒腰道:“还不如该干嘛干嘛去,咱们应付那劳什子巡按就成了。”

  “咱们,咱们……”吴承恩怨念道:“你能伺候的了人?到最后还不都是我给人家装孙子?”

  “咱俩谁跟谁,文画两开花嘛。”徐渭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再说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那位少爷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连徐老二都敢扣,还在乎个小小的巡按?没道理把姓林的当盘菜,按照《出巡礼仪》随便应付应付得了。”

  “你那叫撩火。”吴承恩翻翻白眼。

  “就是要撩火。”担心心爱的作家太过忧虑,影响写作,徐渭索性直说道:“不把他撩得神魂颠倒,怎么能乖乖入彀呢?”

  “你……有把握?”见徐文长一副自信满满,吴承恩终于决定按正常规格接待林巡按。虽然嘴上总跟徐渭唱反调,但心里还是很相信他的。

  “对付个小小的巡按,还需要把握?”徐渭吃过见过,智商碾压的结果就是极度的目中无人。“都用不着老子出手,让那厮尽管蹦去,三蹦两蹦他就蹦到娄江里去了。”

  “呃……好吧。”吴承恩心说这厮真是狂的没边了。这次居然要不出手,坐实对方完蛋……

  想想还真是拭目以待呢。

  ……

  一艘气派的双层官船,泊在朝阳门外的官船码头。

  船头上插着杏黄色的‘苏松巡按’、‘钦差出巡’旗,还有一面写着‘长洲县衙’的旗帜。

  这是长洲县护送巡按出境的官船,按照陋习,本当在县境交接的。但拢共不到一个时辰的水路,长洲知县还能那么不懂事儿?就命县丞直接将巡按送到了地头。

  长洲荀县丞立在甲板上,等着昆山的人员来接巡按大人。

  其实他是不想在船舱里忍受林巡按的臭脾气。

  巡按任期只有一年,却要巡遍所按所有府县,是以在每个县最多也就待上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连脸都混不熟,回头谁认识谁?而且一年以后,巡按铁定调往别处,所以巴结他没有任何好处。

  但得罪了他,你却要倒大霉。

  对这种人,官场上通常只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难缠鬼’!

  荀县丞已经应付这只难缠鬼整整半个月了,终于到了送瘟神的时刻。心里头有些小激动,也是十分合理的。

  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有人来接神。

  直到那位难缠鬼也黑着脸从船舱里出来,才看见二十名穿着大红号衣的兵丁,引着一具四抬绿呢轿,不紧不慢的出了朝阳门,朝官船码头而来。

  领头的正是吴承恩。若按徐渭的意思,是给巡按大人牵头驴就够了、但老吴毕竟老成持重,还是按照正常的标准,安排了轿子和护卫。

  可林巡按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他到哪里不是当地长官率官吏士绅隆重迎接,黄土垫道、洒水净街,锣鼓喧天、吹吹打打?

  昆山县就敢来这么几个人一抬轿,官员士绅一个不露面。这是存心羞辱我这个巡按呐!

  荀县丞见状却不禁暗喜。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昆山县比着,长洲县对巡按大人招待不周的地方,也就全都不算什么了。

  吴承恩来到码头,一眼就看到那穿着七品服色,胸前补着獬豸的林巡按,脸黑的跟包大人似的。

  他赶忙硬着头皮迎上去,深施一礼道:“在下昆山县书启幕僚吴承恩,恭迎按院大人莅临。”

  “哼,书启幕僚是个什么鬼?”不待林巡按发话,他的亲随先冷声道:“你们赵知县呢,怎么还不来迎接啊?”

  “洪灾严峻,县尊一直在吴淞江抗洪,一时难以赶回。”吴承恩抱歉地答道。

  “他赶不回来,县丞,主簿、典史呢?”亲随不依不饶的问道。

  “都在大堤上呢。”吴承恩苦笑道:“还有本县的士绅,也全都在堤上抗洪。是以此时,县丞之中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盯着,如有怠慢,还请海涵。”

  一旁的荀县丞险些笑出声来,心说这昆山县胆子不小啊,就差指着林巡按的鼻子说,我们正忙着呢,你丫来添什么乱呀?

  林巡按嘴角抽动两下,这是他出巡苏松近一年来,头一次遭此冷遇。

  他直欲拂袖而去,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要是直接走人,怕是正中了那赵守正的奸计!

  “无妨,多谢贵县没有按照条例,给本院牵头驴来。”林巡按便冷笑一声,在长随搀扶下上了码头,端坐进那顶蓝呢轿中。

  你们越是不想让本院入城,越说明你们心虚。

  就让本院抓住你们的把柄,好好整治你们一番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刷卷

  其实林巡按有些过于敏感了。

  人家吴承恩根本没有轻慢的意思。除了县老爷们确实一时赶不回来,他轿子也抬来了,护卫也安排了,一应仪仗也不缺什么。

  可惜林巡按先入为主,非把昆山县往坏处想,吴老先生徒呼奈何?

  他想跟巡按大人套两句近乎,好生解释一番,可惜人家根本不理他。

  吴承恩只好先请巡按一行入住县公馆。

  县公馆位于县衙左近,是前两年才修起来的。吴承恩又让人将正院好生打扫一遍,把一应家具换成一水的黄花梨,杯盏茶具也换成了上好的精瓷。其余用度也一概高标准提供。

  这都是从那伙纵火贼家里抄出来的。吴承恩见变卖困难,便充作县里公用,没想到头一天就用上了。

  老吴又让县里最好的酒店‘松鹤楼’包办巡按大人的伙食,还派了若干仆人轮班侍奉。

  可都做到这份上了,那林巡按还是见都不见老吴一面,只让长随跟他打交道。

  吴承恩只好留下那二十名兵丁分两班轮番值守,保护巡按大人的安全,然后便无奈的返回了。

  当然,兵丁们都得了叮嘱,都要擦亮眼睛,盯紧了巡按大人一行。

  他们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全要及时汇报。

  ……

  吴承恩郁郁回到县衙,徐渭正在吃午饭,见状指着他哈哈大笑道:“我就让你别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吧?非不听,这下过瘾了吧。”

  “你!”吴承恩先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过一会儿却自嘲的一笑道:“你不让东家回来是对的,人家根本就是来找茬的,没打算跟县里好好处。”

  “你才知道啊?”徐渭笑着给他斟一杯老酒道:“喝一杯,消消气,回头好好看戏。”

  “唉……”吴承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县公馆是县里用来公务接待的场所,类似后世的招待所。

  昆山县公馆的正院,有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

  此时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二十七八岁的林巡按正独自对着满满一桌酒菜,却倍感凄凉。

  去别处都是有欢迎宴席的。

  尤其是任期即将结束,林巡按就更珍惜每一次被宴请的时光了。

  谁知道明年会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可这该死的昆山县,居然让自己一个人吃饭!

  没有官员士绅的吹捧声佐酒,再好的菜肴吃起来都味同嚼蜡啊,知不知道?

  虽然本院是来要你们放人的,可本院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的,就敢如此折辱于我?

  这是非逼着本院下杀手啊!

  林巡按是越想越火大,重重一拍筷子。

  “来人!”

  外间吃饭的亲随,赶紧胡乱扒两口菜,揣个肉饼到袖里,跑进来听候差遣。

  “按院有何吩咐?”

  “调取昆山县卷宗,本院要刷卷!”

  所谓刷卷,不是做历年真题,而是‘吊刷案卷’的意思。

  巡按每到一地,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复核县里判决的案卷。同时审录罪囚,看看有没有冤屈枉纵?

  “是!”亲随忙沉声应下,赶紧开具巡按牌票,请林巡按用了关防,便持票跑去隔壁的县衙调取刑房卷宗。

  ……

  那刑房的邢司吏上午时,才刚从大堤被叫回来,正在加紧赶制昨夜纵火案的卷宗。

  其实本不用那么急的,可谁让青藤先生已经将一干纵火犯枷号示众,苏松巡按又后脚就到了昆山。

  不赶紧把卷宗补上,县里岂不成了‘不审而判’?上上下下都是要吃挂落的。

  还没写完结案陈词,巡按的人便来调取本年度的一应案卷了。

  邢司吏赶忙让手下书吏先应付着上差,慢点移交卷宗。他则躲在司吏房中奋笔疾书,飞速写完了结案陈词。

  谁知越忙越乱,他又发现卷宗上还有一处手印没按。赶紧将新鲜出炉的卷宗,并一盒印泥递给外头的手下。

  那人便捧着卷宗飞奔出去,来到县衙门口八字墙下,让那些纵火犯按手印。

  纵火犯们已经被玩坏了,双手又被木枷牢牢枷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典吏将印泥抹在自己大拇指上,然后把卷宗往指头上一按……

  县衙刑房内,邢司吏已经若无其事的出来,陪着巡按的亲随清点本年度的卷宗。

  “从正月二十一放告开始,截止到今日,本县拢共审理大小案件五百三十桩。”

  “哦?比别的县少多了。”那巡按长随有些意外。吴中人善讼不是吹的,别的县都是一千起步。昆山却只有别人的一半。

  说完,他哂笑一声道:“也对,都出去讨饭了。”

  邢司吏是本地人,闻言自然不爽,却也只能无奈陪笑。

  等所有卷宗清点完毕,装进大木箱中,刚要盒盖上锁,那典史风风火火跑进来。

  “等等等等,还有个今天刚结案的,没来得及入册呢。”

  “哦?”那亲随接过来,端详着那墨迹未干卷宗,又是一声哂笑道:“这活儿赶得挺急的,手印都是刚按上去的吧?还新鲜着呢。”

  “南风天,太潮了,难干难干。”邢司吏干笑两声,敷衍过去。“咱们赶紧去公馆吧,按院大人怕等急了。”

  ……

  盏茶功夫后,满满两大箱卷宗被送到了林巡按在公馆的书房中,邢司吏也跟了过来,以备质询。

  他端坐在书案后,神态威严地问道:“今年你县所有案件卷宗都在这儿了?”

  “回按院,都在了。”邢司吏弓着腰答道。

  “一份不落?”林巡按又问一句。

  “呃……”邢司吏迟疑一下,答道:“还有两个案子情况特殊,一是太湖水匪抢劫本县粮船案,二是有不法之徒聚众袭击我昆山枪手营。因为当事者都在外地,尚未返回县里,因此暂时无法得知详情,自然也无从造册。”

  “哼。”林巡按冷哼一声,对那两箱卷宗失去了兴趣。

  亲随知道他是为了第二个案子来的,倘若既见不到当事人,又见不到卷宗,让按院大人如何过问?

  便凑上前,将收在袖中的一份卷宗奉上,小声禀报起来。

  “哦?还有此事?!”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昨天晚上昆山县,居然发生纵火烧仓的大案!

  第一百二十章 大人,冤枉啊!

  昆山县公馆。

  其实对那纵火案的卷宗,林巡按心里是拒绝的。

  因为这不像是‘徐老二袭击枪手营’那种看似十分严重,实则没什么大不了的案子。

  这可是烧了县里的预备仓啊!贸然插手这种大案要案,说不定连自己都得赔进去。

  帮徐家的忙没问题,但不是这个帮法啊。

  林巡按厌弃的瞥一眼那找麻烦的亲随。没办法,这都是徐家派给他的人,自然向着徐家。

  便按着不快接过卷宗,快速浏览起来。

  别说,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少疑点。

  比如既然有库丁告密,为何不提前抓捕人犯,预防纵火案发生。而要等到人犯纵火成功才现身抓人?

  再比如,纵火贼被困在仓库中,一万六千担粮食都烧光了,居然连个烧伤熏死的都没有?

  诸如此类的众多疑点,勾勒出层层迷雾,让林巡按有一种化身狄公,抽丝剥茧,还原事实真相的使命感。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问自己的亲随。

  袁方便沉声答道:“大人,此案疑点多多,怕是不能只凭卷宗判断了。当提审罪囚,勘察现场,再做定论。”

  “不错。”林巡按想要颔首拢须,一伸手却捞了把空,才想到自己还没蓄须呢……

  按照习俗,男子二十八岁始蓄须,他得明年才开始留胡子呢。

  林巡按便凭空一攥拳,化解了尴尬,然后提笔开牌票,命将一干纵火犯提过来问话。

  ……

  顿饭功夫,五名主犯便被提到了公馆内。

  这五人全身臭气冲天,差点没把林巡按熏晕了。他赶紧让人把他们拎出去,取掉木枷,冲刷干净再进花厅受审。

  院子里,一下木枷,五人便不约而同把手伸到嘴里,各抠出一个被口水泡透了的麻线团子。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当众大放厥词所用的。

  “呼,可憋死老子了……”徐羊的山羊胡子上还粘着臭鸡蛋,眼泪汪汪道:“想不到临老了受此奇耻大辱!”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张大武的大痦子,已经满脸的杌子遮盖住了。

  “不不不,”马大胆也结巴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巡按长随都是徐家的人,给他们打来水,拿来棉巾和干净衣裳,让他们先刷洗干净再说话。

  结果五人打胰子洗了三遍,还是洗不掉身上的馊味。

  没办法,林巡按只能让人在花厅熏上香,自欺欺人一下了。

  当着邢司吏的面,他至少表面上还得公事公办。

  待五人跪在阶下后,林巡按重重一拍桌案,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放火烧预备仓,是谁给你们的勇气?!”

  “按院大人容禀!”徐羊和林巡按打过几次交道了,知道他是徐璠提拔起来的人,来苏松这一年,跟徐家的勾连很深。

  一看就知道他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哦不,大爷请来的帮手。

  徐管事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便带着哭腔胡扯道:“我等乃是热心市民。生在昆山,长在昆山,怎能对全县百姓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举?”

  “那你们被抓现行怎么说?”林巡按厉声问道:“莫非此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按院大人明见万里!”徐管事马上激动的高声答道:“实在是我等无意中得知,县里每日所购进的粮食,居然有半数以上乃河沙冒充!没想到人人敬爱的大老爷,居然在粉饰太平、愚弄百姓!”

  大痦子也明白过来,马上接茬道:“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良心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其实是他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根本就是把全县三十万父老当猴耍!”另一个纵火犯周旺也叫嚣起来。

  “不,不,不!”马大胆激动的结巴道:“不错!”

  “是以我等冒死夜探预备仓,”徐羊便高举着双手,做救世主状道:“所求只有一个字,真相!”

  “对,真相!”大痦子使劲点头。

  “真,真香。”马大胆结巴点头道。

  “……”林巡按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说的煞有介事。心中不禁暗暗嘀咕,莫非他们还真发现了什么盲点?

  “袁方,你怎么看?”林巡按便低声问一旁的长随道。

  “大人,此中必有蹊跷。”长随低声道:“不可只听口供,还是先去现场勘查一下吧。”

  “嗯,有道理。”林巡按点点头,便沉声道:“备轿!”

  ……

  县衙外签押房。

  徐渭还在跟吴承恩喝着小酒。

  “李白斗酒诗百篇,这灵感啊都在酒里,来走一个。”徐渭举杯跟吴承恩碰一下道:“知道你为什么写得慢吗?就是喝少了。”

  “没法想象你们这些天才的本事,”吴承恩叹口气,呷一口酒道:“反正我喝点酒,脑子就一边混沌。别说写书了,就连男女都分不清。”

  “哦?”徐渭露出恍然的神情,指着老吴道:“怪不得上回喝大了,管我叫老伴儿。”

  “啊?我有么我?”吴承恩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你终于想开了呢。”徐渭哈哈大笑道:“可惜老子只对女人感兴趣。”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名护卫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道:“巡按大人去储备仓了,说是从纵火案的卷宗上发现了盲点。”

  “真他么能吹牛。”徐渭啐一口道:“老子故意留给他那么大漏洞,居然还好意思说发现了盲点。作家,我看他比你还瞎啊。”

  “我没喝醉时不瞎!”吴承恩怒视他一眼,然后不由担心道:“你确定他不会发现什么大问题?要是因为你孟浪害了东家,你得向昆山人民谢罪知道吗?”

  “放心放心。”徐渭笑着安慰他道:“你就是不相信我的人品,也该相信我的能力。光靠老子故意留给他的那些疑点,他只会越来越怀疑,找不到足以翻案的确凿证据的!”

  “他不会自己找证据吗?”吴承恩先是冷笑一声,旋即恍然看着徐渭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终于想通了,看来还没笨到家。”徐渭笑着举起杯。

  “坏蛋!”吴承恩笑着跟他碰一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吴江三道茶

  徐渭和吴承恩老两口……笔误划掉,没有通知赵守正巡按御史驾到。

  其实通知了也没用,因为说来也巧,今天是昆山知县赵二爷和吴江知县易可久商谈的日子。

  谈的还是那以邻为壑的历史遗留问题。

  因为吴江县大规模的进行溇港圩田,还修起了一道号称百里的石塘,使南太湖名存实亡,完全丧失了泄洪功能。

  导致太湖一旦来水,马上就会尽数涌入吴淞江,朝着昆山倾泻而来。

  几乎等于太湖沿岸所有州县的河水雨水,七成以上都会涌向昆山,这谁能遭得住啊?

  再加上下游的松江也不省心,上游来势汹汹,下游排水不畅,这才导致昆山县年年洪水年年淹。

  在取得了梅汛的阶段性胜利后,信心大增的赵二爷将目标定在了再接再厉、战胜夏汛,保住昆北的秋收上。

  谁知原本因为保住夏收,而欢欣鼓舞的士绅百姓,居然全都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告诉赵二爷,放弃吧,这是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

  治水大师潘季驯也告诉赵守正,仅凭松江县这条可怜的土堤,是不可能抵挡住比梅汛凶猛数倍的夏汛的!

  飓风来临时那汹涌的江潮,将摧枯拉朽毁掉老百姓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土堤,绝无侥幸可言……

  除非能修一条和吴江县一样高大坚固的石塘。

  或者说,能让上游的吴江、下游的华亭都开闸泄洪,这样昆山县的压力起码减半,还有一线可能顶住洪水。

  赵二爷比较了比较这两个条件,觉得还是试着说服一下邻县比较容易点。

  于是数日前他便致函吴江县,约易知县谈一谈分洪的问题。

  易知县乃是前科的进士,与昆山名士归有光有同年之谊。

  郑若曾是归有光的连襟,因着有这层关系,便主动请缨去吴江县送信,终于说动易知县同意在今日一晤。

  因为知县不得擅离辖区,故而双方约在两县交界的吴淞江面上一晤。

  但到底是在属于吴江县的高田上这边会面呢,还是在属于昆山县的高田下那边会面呢?

  最终还是求人的一方做了让步,到吴江的高田上来见面。

  其实不管是高田上、还是高田下,这个地点对赵二爷比较吃亏,因为从南山寺沿着曲曲折折的江面,要逆流而上将近八十里才能到县境。

  今日赵守正天不亮就出发,十六名水手奋力划船,结果直到中午才抵达了高田上附近江面。

  ……

  那厢间,易知县早就在江畔等候多时了。

  看到插着‘昆山县衙’旗号的官船驶来,易知县便走出船舱,在甲板上向赵守正挥手致意。

  赵二爷也赶紧抱拳还礼,待到两艘官船并排停下,他便在范大同和蔡明的搀扶下,来到了吴江县的船上。

  “状元公,久仰久仰啊!”易知县个子很矮,其貌不扬,看到条顺盘靓还能考状元的赵二爷,就感觉有些累并不爱了。

  “凤坡兄,幸会幸会啊。”好在赵守正粗线条,依然热情似火的与易知县打招呼:“为了鄙县的事情,劳凤坡兄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实在是罪过啊。”

  “呵呵哪里哪里,早就想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铁骨状元。时间吗,挤挤总会有的。”易知县调整出笑容,伸手邀请赵二爷入舱。

  这艘吴江县的官船,其实是画舫改成,虽然船外刷着黑漆、没有雕饰,看上去庄重肃穆,官范儿十足。内里却雕梁画栋、宛若宫室。

  缀饰着猩红丝绦的垂幔半掩之下,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窗下地板上铺着华贵的猩红波斯地毯,地毯上支着张八仙圆桌,桌上杯盏皆用上好青花。时鲜的果品、精致的点心,也无不码放的整整齐齐。

  若非没有丝竹歌姬,赵二爷还以为自己上了秦淮河的花船呢。

  他总觉的,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这种铺张奢华的搞法,让老百姓看到心里能舒服了吗?

  这就是赵二爷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他是抱着吃苦的心态来当官,别人却是来享福的。

  看到赵守正眼里的讶异,易知县笑着解释道:“兄弟我在豆腐吴江做官,不贪不墨、清清白白,只在吃喝住行上稍微讲究点儿,很合理吧?”

  “十分合理。”赵二爷最大的好处,就是从不强求别人跟自己一样。

  “请。”

  “请。”

  两人笑着入席,侍女为客人斟上吴江三道茶。

  “这头道茶叫待帝茶,第二道是熏豆茶,第三道是清茶。先甜后咸再淡。”易可久向赵二爷解释道:“是我们吴江的待客之道。”

  赵守正一一品来,赞不绝口道:“犹如人生百态,一饮之下,回味隽永呐。”

  “呵呵是啊,你我兄弟在地方为官一任,不就是这么个滋味吗?”易可久淡淡笑道:

  “好比老弟你,新官上任,治下官民士绅皆曲意逢迎,自然甜如蜜里调油。可日子一长呢,大家都装不下去,原形毕露时,就该相看两相厌,彼此嫌弃了。等到快离任时,大家都没心思再折腾了,互相迁就迁就把日子捱过去,自然平淡如水了。”

  “凤坡兄这话还真耐品。”赵守正佩服的点点头,心说老前辈们个个讲话有水平,我可得好好学着点。

  “没什么。这不过是愚兄在吴江为官的亲身感触而已。”易可久摆手笑笑道:“从当初的甜似蜜,到后来的两相厌,直到现在这‘淡如水’的阶段,随便发两句感慨而已。”

  “哦,凤坡兄要高升了?”赵守正闻言替他高兴道。

  “差不多吧,年底就干满一任了,咱们在苏州府当官,很难连任的。”易可久叹口气道:“大家都等着来人间天堂享几年福呢。”

  说着他看看赵守正,歉意笑道:“当然,昆山情况特殊。不过以老弟的出身,过不了两年,就会脱离苦海的。”

  “多谢老兄吉言,不过赵某已经下定决心,不摘掉‘叫花昆山’的破帽子,还就不走了!”赵守正说完,都自我感动了。

  心说,老子都没发现,我还有当好官的潜质呢……

  “呵呵,有老弟这样肯踏实做事的父母官,是昆山百姓的福气啊。”易知县端起一盅三白酒,跟赵守正碰一下。“愚兄我就不成了,现在说什么都没人听了。人家都掐着指头等着我滚蛋了。”

  易知县从坐下开始,话里话外都在堵赵守正的话头。

  可惜他不知道,赵二爷根本不会看气氛,线条更粗到让人发指。

  人家老易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在那自顾自道:“那老兄离任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帮本县个忙。我们昆山百姓会记住你的恩德的……”

  “呃……”易知县拿起筷子,强笑道:“饿坏了吧,吃饭,先吃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两不相害

  画舫舱中,江风轻拂着纱幔,送来淡淡稻香,那是吴淞江对岸稻穗灌浆的味道。

  至于吴江这一侧,虽然有良田万顷,但有道高高的石塘隔着,是闻不到稻香的。

  舱室中,易知县频频劝酒,准备将赵二爷灌醉拉倒。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摸到了赵二爷的命门。见了酒能不喝吗?喝了酒能不醉吗?

  好在赵守正也有自知之明,饮了三杯便按住酒盅道:“先谈正事儿,喝了酒就只能谈风月了。”

  “哦呵呵……”易知县干笑两声,无奈苦笑道:

  “老弟还真执着啊,好,你请讲。不过愚兄可有言在先,要是想让本县开闸泄洪,我劝你还是免开尊口吧,以免伤了咱们兄弟的感情。”

  “呃……”赵守正咂咂嘴道:“老兄真厉害,一下就猜到我的来意了。”

  “这有什么?历任昆山知县都要跟吴江谈此事。而且不光跟吴江谈,还要跟松江谈,可谈来谈去,谈成过一次吗?”易知县夹一片套肠使劲咀嚼起来。

  “没有。”赵守正摇摇头。

  “那就是了嘛,历届前任都能顶住不答应,到了愚兄这里,我怎么好破这个例?”易知县感受着口中大肠小肠弹又弹的爽腻快感,惬意的闭上了眼道:

  “老弟听我一句劝,别以为自己是父母官,就真给县里操爹妈的心?人家是过日子的,咱们都是过路的,犯不着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儿。”

  “老兄此言,在下不敢苟同。”赵守正闻言正色道:“当初上任前,一位老前辈曾对我有言,如果一件事对朝廷、对百姓、对士绅都有利,就应该排除万难,苦干实干!”

  ……

  ‘阿嚏……’上元县衙,正在一号小妾腿上午休的张知县,忽然打了个喷嚏。

  “冷。”张东官哼一声,眼都不睁。

  二号小妾忙给他盖毯子。

  不一会儿,张知县又哼一声:“热。”

  二号小妾翻翻白眼,又给盖着毯子的老瓜娃子打起了扇子。

  ……

  吴江官船上。

  易知县听完哭笑不得。“可这件事,对我吴县有害无利呀,你一样办不成啊。”

  “老兄先别急着回绝,我不是让你将所有闸口都打开,淹了贵县的圩田。”

  赵二爷忙提出了潘季驯给的解决方案道:“本县请教高人,想出了一个两不相害的解决方案。”

  “哦,说来听听?”易知县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地图!”赵二爷打个响指,方文便闪现出来,奉上一份地图。

  易知县吓一跳,不知道这小子从哪蹦出来的。

  “你看这样行不行。”赵二爷让方文展开苏松地图,指着上头一条多出来的蓝线道:

  “将贵县港庙镇的闸道拓宽,挖一条人工河道连到黄浦江上。我们请人测算过,河道只消挖十丈宽,就能缓解昆山一半的压力。而且建成后,贵县与松江之间便无需绕行吴淞江了,直接走这条运河即可。”

  “哦。”易知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老兄放心,不会让贵县出一文钱,一个人的,这条‘太浦河’从头到尾由我们昆山县包了!”

  赵守正把胸脯拍得碰碰直响,相信对方一定会答应。

  因为这是由治水大师潘季驯提出来的绝妙方案,既能保住吴江县九成圩田,又能减轻昆山一半压力,还让苏松之间多了条捷径。

  为此昆山县牺牲极大,出工出钱不说,整条河都不在县境之中。这意味着这条河一旦修成,松江至吴县,乃至南下浙江的商船,就再也没必要走吴淞江了。自然也不会再经过昆山。

  但就是这样一个自废部分武功的方案,却得到了昆山县上下的一致拥护……可见昆山父老苦水患,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

  然而,对方依然不为所动。

  只见易知县沉吟半晌,方迎着赵二爷期待的目光道:“来,喝酒。”

  “你先说中不中吧。”赵二爷认真起来,居然连酒都可放在第二位。

  “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当官是‘淡如水’吧?”易知县也不禁有些火气了,心说这人怎么就不知道个分寸呢?

  “嗯,说过。”赵二爷点点头。

  “我说过我快离任了,没心思再折腾了,迁就着把日子捱过去就算了吧?”易知县一脸心累道。

  “嗯,说过的。”赵二爷又点了点头。

  “那你还为何要苦苦相逼?”易知县白他一眼道:“是,十丈是不宽,可他妈这条河长啊!从庙港镇到东木圩足有一百一十里知不知道!”

  “再算上两边河堤,少说十五丈宽,那就是四千一百亩地!”易知县陡然提高嗓门道:“这地总得我们出吧?”

  “才四千多亩地而已嘛。”赵二爷小声嘟囔道:“你们围湖造田何止十万亩?还不到半成嘛。”

  说着送二爷本色不改道:“本县出钱买下这些地就是了嘛。”

  “买下来?你知道四千亩地多少钱吗?”易知县不禁哂笑,对赵二爷的钞能力一无所知。

  江南水田二十两银子一亩,但圩田不在黄册上,没有保障,最多十两银子一亩到头了,这还难不倒赵二爷。

  “不就是四五万两银子嘛……”赵守正从袖中摸出皮夹子,拍在桌子道:“只要你点头,现在就付钱!”

  易知县嘴角抽动几下。叫花昆山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呀?

  他不知道的是,这根本不是县里的公款,甚至不是赵家的钱。

  而是赵二爷离京前,长公主给他的营养费。

  赵二爷是准备奉献出自己的劳动所得,来给县里解决百年水患,这是多好的官员呀……

  “你就是出十万两,本县都不会答应的。”可那清廉如水的易知县,却依然摇头。

  “且不说千家万户的地,总得本县来征吧?单说这条河修成了,一半的洪水就要从本县走,这风险太大了。”

  其实主要还是怕麻烦。到时候吴江就要像昆山那样,入梅到入秋一直抗洪防汛了,想想就让人头大。

  万一要是冲垮了堤、淹死了人,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还怎么入吴江县的名宦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四手观音

  吴江县官船上。

  “这,就一点没法商量?”赵二爷狐疑的看着易知县,小声问道:“我加到多少你答应?”

  “上上下下多少人看着呢,你加到多少都落不进本官的腰包,要不怎么叫豆腐吴江来着?”易知县苦笑一声道:“吃吃喝喝得了。”

  “唉,喝酒。”赵二爷见怎么都说不通,只好无可奈何的退而求其次。

  “早就该喝酒了,来,干。”

  “嗯,干。”赵二爷出师不利,借酒浇愁起来。

  谁知没喝几圈,易知县就后悔了……

  没想到赵守正几杯马尿下肚,便完全解放了天性,站起身一脚踩着杌子,一手指着他,醉醺醺骂道:

  “凭什么你们吴江把东太湖围起来,凭空得了十万亩良田。却害得我们昆山县年年发大水,老百姓就得当叫花子要饭?你说说,这他妈公平不公平?!”

  “因为本县在上游,你们在下游。”易知县被人骂娘,脸上当然挂不住。“因为本县历任知县办正事儿,齐心协力修出了一条百里石塘!这才让本县免于水患,变成了鱼米之乡!”

  “你们那是以邻为壑,缺德,呸,恶心!”赵二爷粗着脖子红着脸,斗鸡似地骂道。

  “有本事你们也修条石塘,以邻为壑呀?”易知县一瞪眼,反唇相讥道:“到时候就是淹了我们,本县也绝不像某些县那样,老娘们似的叽叽歪歪!”

  “好,这是你说的!”赵守正重重一拍桌子,瞪着易知县。

  “不错,就是我说的!怎么着吧?!”易知县也一拍桌子站起来,仰头回瞪着赵二爷。

  “就冲你这句话,本县也要修一条百里石塘!”赵守正再拍一下桌子。“不,二百里石塘的!到时候让你们也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尝尝就尝尝!”易知县一拳捶在桌子上,登时杯盏翻倒,酒液顺着桌沿淌下,污染了名贵的波斯地毯。“就怕你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那是你对我儿子的力量一无所知!”赵守正一脚踹翻了杌子,转身就走。

  “呃,什么?”易知县有些蒙,什么叫我对他儿子的力量?这是在骂人吗?

  ……

  西山岛,元山西面一片开阔的空地。

  身材娇小的小云儿紧绷着小脸……好吧,是哭丧着小脸。双手各持一柄短枪。

  腰上挂的牛皮枪袋里,还各插着一支上好子弹的枪。

  这次可是实弹哦,而且击锤已经张开,处在待击发状态。

  赵昊站在她身后,满怀期待的紧盯着持枪的少女,不想错过双手四射的精彩画面。

  一旁的江小姐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赵昊不解的跟着江雪迎到了旁边一棵大树后。

  “兄长当心点,给射到就不好了……”只听她声如蚊蚋道:“这招‘四手观音’,有时候也会变成‘乱枪打鸟’。”

  “呃,这样啊。”赵昊不禁为小丫头捏把汗,忙喊停道:“那还是算了吧,等练熟一点再说。”

  “嗯嗯嗯。”小云儿如蒙大赦,忙使劲点头,顿觉赵公子是个比小姐还温柔的主子。

  “那你以后好好练吧。”江小姐也是暗暗松口气,自然从善如流。

  “多谢小姐。”小云儿拿着枪,开心的蹦起来。

  “先把子弹射光……”江小姐赶紧提醒她。

  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听砰地一声,小云儿左手手指误扣了扳机!

  铅弹便朝天射去,击中一只路过的乌鸦,也不知是不是曾嘲笑过赵公子的那只。

  可还没完,只见小云左边身子被后坐力一掀,右手不由自主扬起,居然又开了一枪……

  铅弹转瞬便击中了赵昊和江雪迎躲藏的那棵树!

  “啊……”江雪迎忙蜷缩到赵昊怀里,赵公子也吓得赶紧保住妹子,两个人抱作一团,任由树叶子扑扑簌簌落了一身。

  见自己险些闯了大祸,小云儿面如土色,两腿一软,朝地上坐去。

  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接住,然后举高高。

  小云儿茫然回头,便看到高武那张狰狞的脸。

  这下她更害怕了,全身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有牙齿不断打颤。

  然后高武一只手抓住她的腰……间的皮带,将左边一支枪缓缓抽出来。

  砰地一声,朝天开一枪。

  吓得小云儿全身一颤。

  接着高武丢掉那支枪,换手又从她腰间的皮带中,抽出了另一支枪。

  继续朝天开枪。

  解除了所有危险后,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别动,我把枪打完。”

  “……”小云儿都懵了,哪还有枪啊?

  好在高武也没做什么,蹲下来,轻轻把她搁在地上。

  小云儿哪还站得住啊?脚一软,靠向了高武怀里。

  关键时刻,高大哥钢铁直男本色尽显,忙伸手格挡住她,然后重新抓住小云儿的牛皮腰带,悬空着举起来,控啊控。

  ……

  那厢间,赵昊见危机解除,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居然把江小姐紧紧抱在怀里。

  赶忙松开她,不好意思的给她摘去头上的树叶道:“怕你给射到。”

  嗯,才不是吓得呢。

  “嗯……”江小姐羞得粉脸通红,她这几天已经基本上恢复冰清玉润的常态,不再刻意跟赵昊拉近距离了。

  因为她听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马姐姐说,女孩子对男孩子就像放风筝,紧一紧还要松一松。

  心里再急也不能太紧了,不然会被轻贱的……

  没想到居然又紧紧抱在一起好一阵子,真是羞死人啦。

  一想到这下可要被兄长轻贱了。江小姐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也不管小云儿,捂着脸跑掉了。

  赵公子挠挠头,不知道雪迎妹子是怎么了。等他从树后转出时,登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高大哥举着妹子,在那里控啊控……

  “你这是在作甚?”赵昊再看那小云儿,已经晕头转向,两只眼里全是小圈圈了。

  高武沉默片刻,方沉声道:“帮她消除腿部麻痹……不知为何,她总是站不稳。”

  “能站稳就怪了。”赵昊翻翻白眼,指着那颗带着弹孔的大树道:“把她放在那里,让她坐回儿,自己慢慢恢复。”

  “哦。”高武恍然,心说我怎么没想到,赶忙照做。

  赵昊弯腰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枪,仔细端详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昆山县由我来守护!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燧发枪。

  准确的说,这是一款在转轮打火枪基础上,诞生的撞击式燧发枪。

  所谓转轮打火枪是由德国钟表师约翰基弗斯发明的,世界上第一款不用点燃火绳就能击发的枪械。

  它将火绳手枪上的火绳夹,替换成一个源于钟表的带发条钢轮。扳动击锤,发条拧紧;扣动扳机,发条带动转轮高速旋转,摩擦火门上的燧石击发火花点火,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枪的机构复杂、昂贵、难以修理。问世不久便被西班牙人改进成,赵昊手中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了。

  它取消了转轮打火枪上那套蜗牛状的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又在传火孔边安装了个小小的击砧。

  射击时扣引扳机,燧石在簧片的作用下,重重地打在火门边的击砧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砰,发射子弹!

  这种撞击式燧发枪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发火率和射击精度,使用方便。而且较之于转轮发火枪,成本大大降低,利于大量生产。

  赵昊记忆中,此时法国人马汉应该也发明另外一种燧发枪。相较于西班牙式枪机,法式枪机有更可靠、更完善的击发发射机构和保险机构,是这个时代性能最好的枪了。

  但相应的,法式枪机的结构更复杂,需要更多的精细加工、更多的螺丝钉,还要在阻铁上加工复杂细小的凹槽,这对工匠水平和制造工艺的要求太高。以致于西班牙人在短暂的换装法式枪机仅一年,就换回了制造简单、成本更低的西班牙式燧发枪。

  目前,大明兵器局的制造水平比起西班牙人来还远远不如,在两种枪机没有本质区别的前提下,该作何选择,不言而喻了。

  赵昊将火枪递给高武,沉声道:“别忘了提醒我,回去拿给士祯。”

  高大哥重重点头,他万万没想到,公子的记性比自己还烂。

  ……

  昆山县预备仓。

  林巡按在袁方和邢司吏的陪伴下,仔细勘察完被烧的甲字仓。

  结果完全验证了徐羊等人的说法,这场大火的疑点实在太大了。

  他背着手立在烧得漆黑的仓库里,仰头看着仅被熏黑的屋顶,幽幽问道:

  “一万六千石粮食被烧成灰,整个库房才被熏黑?连屋顶都没事儿?”

  “回按院,本县预备仓是工部监造的防火粮仓,这甲字仓的壁高超过三丈,房顶还做了防火处理。里头的粮食烧光了,也不会点着仓库的。”邢司吏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样就算不小心着火,也只能烧掉一个仓,不会波及到别的仓库。”

  “哼哼,那么多粮食烧出来的炭灰呢?还有剩下的粮食呢?怎么也不可能一粒不剩,全烧光吧?”林巡按哂笑一声。

  “救火的时候,顺道全清出去了,剩下的粮食送去堤上吃掉了。”邢司吏两手一摊,心说这都是什么鬼话?可他也只能照着徐渭的吩咐说了。

  “哈哈哈,好一个查无对证啊!”林巡按仰头大笑,然后问那亲随道:“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属下以为昆山县有毁灭证据,掩盖真相的嫌疑。”亲随便沉声道:“看来那徐羊等人所言,倒也未必是谎话。昆山县预备仓纵火案,怕是另有隐情!”

  “不错。”林巡按冷冷一笑,望向邢司吏道:“这卷宗是你所出,如此明显的疑点,你这个刑房司吏就丝毫没有察觉吗?”

  “这……”邢司吏忙解释道:“小人不过是个捉刀的,当然是上面怎么吩咐,咱就怎么写了。”

  “哦?这么说,是上头有什么人,对你施加压力了?”袁方幽幽问道。

  “那倒没有。”邢司吏赶忙摆摆手。

  “胡说!”林巡按两眼一瞪,指着火烧火燎的甲字仓,厉声质问道:“没人强迫你,你能放着这么明显的疑点不问,直接就出结案文书?”

  “小人连日在堤上抗洪,今天才被叫回来写文书,哪顾得上看现场啊?”邢司吏哭笑不得道:“再说勘察现场是快班、是四老爷的差事,这不是该刑房管的事儿啊?”

  “哼,推脱!”林巡按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依然盛气凌人道:“立刻让能说了算的人来见我!”

  “我家大老爷去邻县拜会易知县,暂时回不来。”邢司吏小声道。

  “县丞呢?”林巡按黑着脸。

  “何县丞去府里催粮去了……”邢司吏赔笑道:“真是不巧哈。”

  “那你县里现在谁管事啊?”林巡按强抑着怒气道。

  “就是早先迎接按院大人的吴先生。”邢司吏小声应一句,却没有透露徐渭的存在。

  这是青藤先生怕自己名气太大,吓到林巡按,才特意叮嘱邢司吏的。

  才不是憋着坏心思想阴对方呢。

  “要不,小人这就去将吴先生喊来?”邢司吏试探着问道。

  “滚!”林巡按挥挥手,也不知是单纯让他滚蛋呢,还是让他滚去把作家喊来。

  反正邢司吏先滚出去是没错的。

  待到他一出去,袁方便轻声对林巡按道:“大人,这是个机会啊。”

  “嗯。”林巡按又想拢须,又搂了个空,便摸了自己光溜溜的腮帮子一把。“你是说,正好没人碍手碍脚?”

  “对。”袁方点点头道:“疑点再多,也需要有确凿的证据,不然没法推翻县里的原判。”

  毕竟纵火的是徐羊那帮人,这一点说破天也改不了。想要在纵火案里给纵火犯脱罪,没有强力的证据怎么成?

  “怎么找证据?”林巡按一个上任不到一年的年青官员,心里哪有那么多章程啊?

  “属下相信徐羊的说法,县里就是没粮了,所以才要借他们放的这把火,将只存在于账面上的那一万六千石粮食,一笔勾销掉。”

  只听那袁方沉声道:“那么那一万六千石去哪了?赵守正才刚上任,又家财万贯,贪污这些粮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顿一顿,袁方沉声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昆山县根本没进那么多粮食!所谓每天来五艘粮船,只怕是为糊弄人心的障眼法!”

  “啊,你是说……”林巡按眼前一亮。“那些粮船里,根本没那么多粮食?”

  “十成十是这样。”袁方斩钉截铁道:“稍稍一算就知道,他们每天起码虚报一千石粮食。那么五艘粮船上,最多只有一半的粮食。至于另一半是什么……”

  说着他踢一脚满地的沙砾。“这还用说吗?”

  “一定是沙子!”林巡按双手重重互击,激动道:“这满屋子的沙砾,根本不是他们用来灭火的,而是袋子里本来装的就是沙子!”

  那一刻林巡按自觉成为大明狄公,兴奋的满脸通红,达到了颅内高潮!

  他便猛一挥手,高声下令道:“从现在开始,每一船运入昆山的粮食,本院都要亲自检查!”

  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钱容易挣钱难

  天空阴沉沉的,昆山县半山桥上却人头攒动。昆山百姓云集,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桥下的码头等粮船。

  自从大老爷上任以来,每日都会五艘粮船来昆山送粮,风雨无阻,一天不辍。

  这一已习以为常的景象,让昆山的老百姓倍感安心。

  哪怕前日得知预备仓被烧,存粮毁于一旦时,市民们都没怎么慌。

  烧了就烧了吧,反正也不是自己家里的粮食。只要每日粮船不断,大家就不会饿肚子。

  但今天,不安的气氛在蔓延。

  县城里忽然就流言四起。到处有人在说,其实县老爷根本没弄到那么多粮食。但赵知县为了避免引起恐慌抢购,将数目夸大了一倍。

  事实上,每日抵昆的五艘粮船里,起码有一半装的是沙子!

  也就是说,每天只有一千石大米供给县里。这点粮食也就刚够以工代赈的,哪有市民们的口粮?

  而且传闻有鼻子有眼,说什么巡按大人就是专门来查办此案的。还说林巡按勘察预备仓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又说今日会在码头查验今日份的五艘粮船,现场揭穿赵知县愚弄百姓的把戏!

  这让县城的百姓怎么能不恐慌?

  也就是赵守正初来乍到,抗洪赈灾又极其得力,让全县百姓对他的印象极好。双方正处在易知县所说‘甜如蜜’的阶段。

  所以大家还能勉强不乱套,只是争先恐后过来看个究竟。

  结果真就看见半山桥码头已经严阵以待,一个七品大员端坐亭中。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郑巡检,在那人面前跟孙子似的。

  原来传闻,是真的!

  “哎,这要是真查出来弄虚作假,老父母在昆山的日子就到头了……”

  市民们唉声叹气,昆山好容易摊上个状元郎来当知县,还以为终于遇上了难得的好官呢。

  难道一切种种,皆是假象?所谓好官,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我宁愿巡按大人不查!”有市民嚷嚷道:“糊里糊涂信老父母就是了。”

  “他要是个骗子也能信?”马上有人大唱反调。“大家都是信了他的邪,这才没屯下点儿粮食。大家就等着全家饿死吧!”

  这句话没人能反驳,大伙儿确实被每日五船粮食的景象,弄得过于乐观了,都没舍得高价抢粮。

  这事儿要是真的,昆山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

  ……

  幸好林巡按早就预料到,老百姓会蜂拥而至,特命锦溪镇巡检司巡检郑乾,带着手下的弓手,将码头封锁起来。

  避雨亭中,林巡按正襟危坐在一把高腿交椅上,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跟慌成狗的郑巡检形成鲜明对比。

  说实话,郑巡检是万万不想趟这浑水的。他的驻地可是在昆南啊。

  十几万昆南百姓都靠大老爷养活呢,自己却带着昆南的兵丁来跟林巡按搞风搞雨。

  一旦真查出什么不利的证据,害了大老爷,自己往后还怎么在锦溪镇混啊?怕是手下这帮兄弟,都会恨上自己的。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巡按和巡检只一字之差,但两人的地位天上地下。

  林巡按的命令他不敢不听,不然当场就能打自己的板子,打完了再奏请扒掉自己的官袍……

  本来郑巡检还能派副巡检华谦顶缸,可华副巡检因为和华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被大老爷派往无锡公干了。

  此刻怕是正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还能攀上一门阔亲戚。从此栖上高枝,走上人生巅峰,把他这个昔日的上司远远甩在后头……

  想到这,郑巡检郁郁的叹了口气。

  哎,华谦容易郑乾难呐。

  正暗自伤神,忽听桥上百姓骚动起来。

  “来了,粮船来了!”市民们纷纷嚷嚷起来。

  郑乾也探头望去,果然看到一艘插着‘伍记’和‘昆山县公干’旗号粮船,缓缓驶过了桥洞,向着北面的至和塘而去。

  预备仓有专门的码头,粮船本不必在此停留。

  林巡按选在这里查验,就是存心要让昆山百姓亲眼目睹,他们信任的大老爷,是如何把他们当傻子一样耍的。

  “停船靠岸!”一艘哨船横在河面上,穿着青色号衣的弓手,手持巡检令牌。“巡检司临检!”

  “没看到吗?我们是给县里运粮的船!”粮船上,押船的正是伍记的管事米老叔。

  “查的就是你们!”码头上,袁方断喝一声。“巡按大人在此,还不立即靠岸!”

  “啊?”米老叔露出惊恐的神情,低声吩咐身旁伙计道:“让后头的船快撤!”

  一看那老家伙慌了神,林巡按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荡然无存,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截住他们!”

  桥南横过来两艘哨船,挡住了后头粮船的去路。

  事实上,这五艘粮船一出苏州就被林巡按的人盯上了。

  而那时,除了徐家人之外,整个昆山还没人知道他今天要验粮呢!

  “看你们哪里跑?!”上进心强的林巡按,感觉自己又干练了许多,已经可以称为‘能吏’了。

  其实粮船又笨又重,就是不埋伏人拦着,它能跑哪儿去?

  ……

  须臾,五艘偌大的粮船全数靠岸,将码头塞了个满满当当。

  郑乾带着弓手上船戒备,以防伍记的人狗急跳墙,伤害到巡按大人。

  林巡按立在亭中,看着袁方指挥伍记的伙计开始卸船。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群乡绅,大都是投献于徐家的附庸,只不过在徐家‘家人、义男、过继子’的三级走狗体系,仍处在最底层的‘家人’阶段。

  家人者,奴仆也。

  所以他们都是徐家的奴才,自然比不得那些纵火的干儿子们更得徐家看重。

  他们只能敲敲边鼓,还轮不到像义男们那样与闻机密。

  呃,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哈……

  今天,林巡按想要召集本县乡绅来给自己造势,见证自己化身打假英雄的光辉时刻。

  不过考虑到保密起见,他没有知会昆山县鼎鼎有名的顾、戴、毛、周、郑五家,甚至连次一档的支家、归家等一众乡绅也没叫。最终只把徐家在昆山的奴才们,全都弄到码头上撑场子。

  虽然这样一来,就没有县里主要的乡绅捧场,让林巡按感觉怅然若失。

  但此刻他发现,只要有人穿着绸袍子,带着大帽子在场就够了。

  自己需要是‘乡绅’两个字,而不是哪位乡绅。

  没人碍事,更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辟邪一剑

  半山桥码头上。

  第一船共八百袋粮食悉数卸下,竖着平铺了一地,只留几条容人通过的路径。

  “本院是为贵县父老主持公道。”林巡按转过头来,目光坚毅的望着一众乡绅道:“为了服众,还是请诸位亲自查验吧。”

  “遵命。”一众徐家士绅的早就得了吩咐,纷纷上前亮出袖中长长的‘粮探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那粮探子类似从中一切两半的空心锥子,可以轻易插入粮食中,拔出来时便可将袋中的粮食,从里到外都带出来。这样即可清晰看出,袋中粮食的成色如何,有没有掺别的东西了。

  这是地主老财家防止佃户交粮时掺虚作假,必备的检查工具。

  反正不是自家粮食,为了节省时间,士绅们也懒得拆开袋口,直接举着粮探子,就往粮袋子上捅,而且还不止捅一下!

  噗嗤噗嗤声中,白花花的大米从破口处喷涌出来,撒的满地都是。

  码头的地面本就湿漉漉的,洁莹如玉的大米洒落地上,登时变得污浊不堪。

  士绅们却还在随意践踏,继续噗嗤噗嗤,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

  “哎呦,造孽啊!”已经被控制住的米老叔,心如刀割的大喊道:“这是给昆山父老送得救命粮啊,你们别糟践了!”

  此言一出,马上引起半山桥上的广泛共鸣,市民们也纷纷嚷嚷起来。

  “他妈小心点,这可是要进我们嘴的东西!”

  “小毕扬子搞七捻三,打开麻袋再验!糟蹋粮食天打雷劈!”

  “阿无卵小赤老!”叫着叫着就骂起娘来。

  林巡按听得刺耳,对士绅们吆喝一声道:“爱护点儿粮食!”

  “哎……”士绅们嘴上答应,动作却一点都没停,反动嘴脸暴露无遗。

  打徐总管、张大武等人被游街以后,这些徐门士绅们就日夜担惊受怕,唯恐县老爷的专政铁拳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人都吓得准备搬家了。只是他们在徐家大家庭级别不够,还没法像徐总管、大痦子他们那样能说走就走。

  只好先去乡下躲躲风头。

  这会儿徐家大爷派来了林巡按,来给大伙儿撑腰,还乡团们还不得尽情发泄一下情绪?

  捅几袋粮食算什么?只要发现了沙袋占住了理儿,俺们还要捅人呢!

  噗嗤噗嗤!噗嗤噗嗤!

  盏茶功夫,八百袋粮食全都破了身,汩汩流淌出的白米,已经没过了乡绅们的脚踝。又顺着码头的青石板流到河里,宛若一条白色的飘带。

  无数小鱼汇聚过来争相啄食,水面上像开了锅一样。

  还有好些小孩跳到水里,拿着葫芦瓢接住流淌过来无数大米粒,舀起来就往布袋子里塞。

  孩子们全都乐开了花,白捡两顿饱饭啊!

  林巡按却笑不出来。

  因为麻袋里全都是大米,没有一粒沙子。

  “袁方,你怎么看?”

  “大人,看来不是在这船上。”

  林巡按点点头,他并不慌,自己早已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

  便闷声下令道:“下一船。”

  “按院大人,没地儿搬了。”郑乾郑巡检忍不住提醒一句。“还是在船上验吧。”

  这样至少撒在船上,能少糟蹋点儿粮食。

  说完郑乾自己都有些奇怪,老子什么时候珍惜过粮食?莫非被大老爷感化了?

  其实他想多了,这不过是立场问题。你屁股坐在哪边,就会替哪边考虑而已。

  “可以。”林巡按也觉得再糟蹋下去,有辱自己的官声,便把那帮士绅撵上船去验过。

  ……

  船夫们掀开了盖在粮船上的草席,又掀掉了下面的油毡,一个个码放整齐的麻袋,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然后噗嗤噗嗤,被徐门士绅们戳的千疮百孔。

  结果第二船还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查下一船!”林巡按依然信心十足。毕竟他早已算出,对方有一半是真粮食。这样前两船都是大米,也不足为奇。

  士绅们又上去第三条船,让船夫们掀开草席、油毡,继续噗嗤噗嗤起来。

  “大人,属下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船,起码有一半是沙子。”袁方一边紧盯着现场,一边低声道。

  林巡按白他一眼,心说这不废话吗?

  一共五条粮船,一半沙子一半米的话,可不最多就两船半的大米吗?

  林巡按根本不担心这些,他现在想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对百姓发表即兴演讲。

  既要凸显出自己的料事如神,又要将老百姓的怒火集中在那赵知县身上。

  毕竟,万一闹得不可收拾,会让自己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添上一丝瑕疵的。

  正在绞尽脑汁寻思,该如何用典时,林巡按忽然听袁方见鬼似的咦了一声。

  “袁方,你怎么了?”林巡按奇怪问道。

  “大,大人。”只听袁方结结巴巴道:“这船上也都是粮食。”

  “什么?”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定神望向那第三条粮船。

  士绅们都朝他直摇头,粮探子插出来的都是大米,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睁着眼说瞎话呀。

  “这不合理啊……”林巡按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恍然一拍脑门道:“本官想到了,半船沙子半船米,装起来麻烦,卸起来还容易露馅。”

  说着他高声道出自己的结论道:“所以一天三船大米两船沙,改日两船大米三船沙,沙和米不也是一样多吗?”

  袁方闻言不由大赞:“大人真乃神人也!”

  “哈哈哈,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本院?”林巡按大笑两声,伸手戟指第四艘船道:“于是,一个推论就产生了!那粮船上头,都是沙子!”

  “下一船!”袁方便高声命令众士绅。

  “慢,本官要亲自验过!”林巡按断喝一声,一撩官袍下襟,步履沉稳的走出了避雨亭。

  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载,求的不就是个修齐治平吗?

  今天就是他林平芝在书斋苦读时,无数次幻想过的‘治平’的时刻了!

  万众瞩目之下,一剑刺穿魑魅魍魉的假面,将真相大白天下。

  如此,死而无憾!

  铁肩担道义的林巡按,接过了一名乡绅奉上的‘利剑’,缓步走上了第四条粮船。

  船上的防雨席布全都掀开,八百口罪恶的麻袋,已经毫无遮拦的坦露在他的面前。

  “看吧,这就是某人所谓的粮食!”林平芝一剑辟邪,将粮探子插入了麻袋中,然后猛的一拔。

  扑哧,白花花的大米便喷了他一脸。

  第一百二十七章 翩翩赵公子,人看渡关东。

  “那不是粮食是什么?”

  看着那喷涌而出的大米,昆山百姓纷纷发出了灵魂拷问。

  “莫非巡按大人连大米都没见过?”

  “那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难讲,可能是个不吃人粮食的。”

  市民的话越说越难听了,因为他们感觉这位年轻的巡按在无事生非。

  “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也不打听清楚了,就冤枉我们老父母……”这还是那些厚道的。

  “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我们大老爷。”那些不厚道的直接就开喷了。“看看他都找了些什么人!一群糟蹋粮食的畜生!猪都不如!”

  那些污言秽语把个林巡按臊得啊,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这轱辘掐了重来。‘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说按院大人英明神武,年纪轻轻就明朝秋毫,而且长得真帅的……’

  “大人莫慌,说不定只有几袋米,掩人耳目而已。”袁方赶紧扶住玻璃心的巡按大人,然后招呼那帮乡绅使劲捅啊捅啊。

  噗嗤噗嗤……

  结果这第四艘船上,也全都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策呢!”桥上桥下河两岸,喝倒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憨批!”

  “赤佬!”

  “尼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巡按大人哆嗦着嘴唇,他都没勇气再去看最后一船了。

  “大人要顶住,这时候可不能服软啊。”袁方忙在林巡按耳边沉声鼓劲儿道:“不然刁民会让咱们下不来台的。”

  “嗯。”林巡按也知道,当官的永远不能当众认错。

  不然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后袁方大声对桥上的百姓喊道:“昆山父老们,不要见风就是雨。我们巡按按临苏松两府十县,乃代天巡狩的钦差,正义的使者,百姓苦盼的青天啊!”

  老百姓对官场的道道没那么了解,总以为戏文里年轻举子中状元授八府巡按,那就是大大的官儿了。

  而且戏文里的巡按,总是惩奸除恶的俊俏小生,市民们自然对这个官儿有天生的好感。

  不错,林平芝也是从小看这种戏文长大的,成为戏里的主角——不畏强权的巡按御史,是他自年少时的梦想。

  ……

  在袁方的高声吹嘘下,桥上桥下的昆山百姓终于稍微文明了一点。

  他又赶紧帮大人就坡下驴道:“而且就算今天五船都是粮食,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很可能明天来的就是五船沙子了。”

  “哪怕明天再来五船大米,指不定后天大后天就全都是沙子了。”不得不承认徐阁老府上出来的人,和稀泥的本事那是一脉相承的。

  昆山百姓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彻底忘记口吐芬芳了。

  “所以大家不要着急,给我们巡按大人点时间,他一定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不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林巡按终于调整过心态来,暗暗攥紧拳头,深吸口气高声喝道:“大伙儿想想吧,一万六千石粮食一夜烧光,仓库却只熏黑而已,这怎么可能呢……”

  袁方点点头,刚要附和几句,忽听半山桥北面响起阵阵大笑声。

  那魔性十足的笑声震耳欲聋,起码是百十个大嗓门的汉子一同大笑,一下子就把所有声音都压住了。

  “真是可笑!”狂笑声戛然而止后,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回荡在半山桥上下。

  “朝廷原本委派家父为吴县知县,是家父得知昆山知县丁忧,无人愿意接任,这才主动请缨署理昆山的!”

  桥上桥下的百姓纷纷跑到西边看去,便一条一眼望不到尾的船队,不知何时从西塘浩浩荡荡驶来。

  “下车伊始,家父便为抗洪住在了江堤上,至今仍以南山寺为衙署,没下过大堤一天。粮仓空空,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家父殚精竭虑,百般周旋,方从邻县商户士绅处借到了粮食,源源不断送来县里,支撑以工代赈,养活县城百姓。”

  打头一条粮船,缓缓驶过桥洞。船头上立着个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

  只见他面如冠玉、星眸朱唇,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试问天下官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吗,林巡按?!”

  说到最后一句时,那公子的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林平芝的双眼。

  堂堂苏松巡按,居然被个十五岁的少年,看得一阵心慌意乱,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

  “哪里来的后生,胆敢跟巡按大人放肆!”要说怎么当官必须得有个好亲随呢?袁方赶紧喝一声,要压住来人的气势。

  说着他一指岸上那面杏黄色的巡按旗。

  “还不快点跪下见礼!”

  “呵呵……”那公子打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一面收拢的蓝底金字旗。

  旗帜在风中飘扬,上头‘翰林院五经博士赵’八个字。

  “这玩意儿,我也有。”赵公子洒然一笑道:“要不你也跪一跪?”

  “哼。”袁方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却也不敢再跟赵昊吆喝了。

  清贵的翰林,不是他这种下人可以挑衅的。

  ……

  赵昊也不跟那亲随纠缠,只继续揪着林巡按不放道:“你做不到也就罢了。可你身为苏松巡按,当秉持公心,为百姓张目,为何却安心做那豪势之家的走狗?!”

  “你,你休要含血喷人!”林巡按涨红了脸,忙色厉内荏道:“敢毁本官清誉,我要参你一本!”

  “参你个鬼啊!”赵昊哂笑一声道:“你今天带来的这些,大肆搞破坏的所谓士绅,哪个不是徐家的奴仆?站出来走一走,我立马给你赔不是!”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吧,徐家之所以要烧我们的预备仓,是因为他们家的二爷徐琨和五百奴仆,在攻打西山岛时,被我英勇的昆山枪手营俘虏了!”

  “哗……”半山桥上下的百姓登时一片哗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浓眉大眼的堂堂巡按,居然跟徐家勾结在了一起。

  老百姓可是都知道,枪手营出动是为了剿灭抢劫昆山救灾粮的水匪的。

  很自然便可联想到,徐琨就是那帮水匪的后台……

  那这林巡按,岂不就是专门来对付我们昆山县的?!

  一道道要吃人的目光,汇聚到了林巡按的身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沙仁猪心

  抢劫救灾粮的水匪余六,其实跟徐家没有半点关系。

  徐琨带人强上西山岛,也不是为了增援水匪的。

  但老百姓可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是怎样,那就是怎样!

  一下子全都认定,徐家就是昆山最大的敌人。而林巡按,就是徐家的走狗了。

  半山桥上沸反盈天,昆山百姓的詈骂声,简直要将林巡按淹没了。

  被那些污言秽语洗礼,林巡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如果这一关顶不过去了,别说仕途了,能不能走出昆山都是问题。

  生死关头,林巡按再也顾不上惊惧慌张,一把夺过巡检司弓手手中的铜锣,重重敲响!

  “现在本官要查的是昆山纵火案,不是太湖水匪案!”然后他用木锤一指赵昊,怒吼道:“呔,你这厮休想颠倒黑白,蒙混过关!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一万六千石粮食为何会凭空消失?!”

  林巡按打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了。任你千招百式,我只一招应之!

  “哈哈哈,诸位听听,贼喊捉贼,多么的可笑!”可惜遇上从不跟人好好说话,只比谁的声音大的赵昊。他一指林巡按,满脸讥讽地笑道:“难道巡按大人忘了吗?预备仓的火,可是徐家人放的!”

  “对,是徐家!”桥上桥下的百姓一起应声。“那天游街说得清楚!”

  “现在巡按大人却倒打一耙,这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赵公子目光一凛,沉声道:“而且谁都知道,凡事必有动机!徐家纵火烧仓,是为了围魏救赵,逼迫我们放了徐二!动机十分明确!”

  说着他咄咄逼人的望向林巡按,厉声道:“而那一万六千石粮食,原本就是家父动用私人关系为县里求来的。真有什么私心的话,直接昧下多简单?干嘛还要往县里送一遭?!”

  “就是,那不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吗?!”昆山市民大点其头道:“我们大老爷绝对没贪污!”

  “本院也没说他贪污!”林巡按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大吼道:“我是说,他把昆山的百姓当傻子耍,以少充多粉饰太平!”

  此言一出,赵公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朝廷让新科进士当巡按就是这个毛病,嫩,没嚼头。

  林巡按身后的袁方也眼前一黑,心说完蛋了,怎么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呢。这下只能等着神仙救了……

  “家父为何要把昆山百姓当傻子耍,为什么要以少充多、粉饰太平呢?”赵公子便好整以暇的问道。

  “当然是因为没那么多粮食了!”唯有林巡按仍不明所以,还在那里振振有词道:“据本官了解到的情况,是因为你和洞庭商会高层的矛盾,人家下令不卖给你们粮食……”

  “哈哈哈哈!”赵公子却放声大笑着又打了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的第二面旗帜,绿绸旗面迎风招展,上头赫然是‘洞庭商帮’四个醒目的大字!

  桥上桥下登时欢声如雷,昆山老百姓如释重负,纵情欢笑起来!

  不常年在苏州生活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洞庭商帮对老百姓……尤其是市民的巨大影响。

  市民们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为洞庭商帮打工,赚取养家糊口的银两。

  当他们花钱消费时,衣食住行又皆是洞庭商帮的生意。

  可以说,从睁眼到闭眼,从出生到死亡,苏州百姓一刻都无法跳出洞庭商帮的手掌心。

  因此当洞庭商帮对昆山禁运的谣言一起,立马便引发了巨大的恐慌。

  哪怕徐渭处置得当,将不良影响消除到最低,但市民们的担忧和疑虑依然挥之不去。

  直到此刻,看到船头那面‘洞庭商帮’的旗帜,笼罩在昆山市民心底的恐惧,终于被彻底驱散了。

  市民欢呼声中,一个高个子中年人出现在赵公子身边,朝桥上桥下团团一揖,高声道:

  “诸位昆山父老,我乃洞庭商会副会长刘正齐,此番随赵公子来昆,目的就是为了澄清前阵子的不实谣言。”

  说着他清清嗓子,高声对众人道:“洞庭商会从来没有针对过昆山县,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干那种缺德事的!”

  “好啊,好哇,刘会长好样的!支持洞庭商会!”昆山百姓高声欢呼,使劲拍着巴掌。“严惩造谣滋事者!”

  袁方和那些徐门士绅却双目喷火的怒瞪着刘正齐,恨不得把这个背刺徐家的叛徒生吞活剥了!

  “洞庭商会扎根在苏州,本府一州七县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么可能自断根基呢?”刘员外抬抬双手,示意众人先别激动,然后高声宣布道: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的谣言给昆山的父老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为了表示歉意,我们商会决定向昆山县捐赠大米两万石。并承诺抗洪期间,优先供给昆山,且绝不涨价!”

  “好,太好了!刘会长仗义!”

  “苏州商会仁义!”昆山百姓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

  ……

  那震天的欢呼声中,林巡按一干人面如土色。

  他们都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姓刘的这一反水,他们说什么也没人信了。

  还是赶紧逃命要紧吧。

  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徐门士绅们悄悄下了粮船,上去停在码头的车轿,想要偷偷开溜。

  可半山桥上的市民居高俯瞰,码头的情形一览无余。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能让他们钻空子溜掉。

  “赤佬要跑!”桥上众人便高声吆喝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桥下百姓闻声,呼啦一声,就把码头围了起来。

  码头警戒的弓手们,纷纷望向巡检大人。

  郑巡检却吹着口哨抬头看天。

  弓手们便没阻拦,任由他们将士绅的车轿团团包围起来。

  老百姓一起使劲摇晃着马车,把车里徐门士绅晃得七荤八素,从车厢中掉到地上。然后被七手八脚高高架起来,噗通一声扔进了河里。

  坐在轿子上的士绅更惨,被连人带轿抬起来,直接丢到了河里。

  那些在河里捞米的孩童,便纷纷抓起河泥,朝着落水狗砸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吃瓜

  粮船上,赵昊被眼前痛打落水狗的一幕惊呆了。

  他本来的计划是,发动舆论攻势,让百姓痛斥林巡按一番,将其灰溜溜撵出昆山就完事儿。

  谁承想昆山父老居然暴烈若斯,怎么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开干了?

  不是说苏州上海人吵破天都不动手吗?夭寿啊!

  “吴中民风如此,公子习惯了就好。”刘正齐小声对赵昊解释道:“动辄就告官,告官没用就暴动,这都是传统了。”

  “呃……”赵公子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擦汗,忽然想起课本上读到的葛贤、五人墓碑记、抄董……原来江南市民暴动,是有光辉传统的啊。

  赵昊这个旁观者都惊呆了,林平芝身为当事人,更是被恐惧彻底笼罩……

  昆山市民将徐门士绅一个不落,全都丢到河里,然后目光便齐刷刷汇聚到了他身上。

  林巡按吓得小脸煞白,躲在船尾的几袋粮食后不敢冒头。

  袁方厉声吆喝着郑乾,保护巡按大人的安全!

  郑乾敢阴那些徐家的奴仆,却不敢不管巡按大人死活。

  姓林的可是钦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老爷固然要吃挂落,他这个小小的巡检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郑巡检赶紧命手下弓手别管别处,先汇集到林巡按的船边,不让暴怒的市民靠近他的船。

  林巡按见状才松了口气,刚要站起来说几句场面话,挽回一点颜面。

  谁知还没直起身子,便听啪地一声,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还没来及庆幸乌纱帽防御力不错,头顶便淌下粘稠的黄汤了,糊了他一眼满脸。

  原来是鸡蛋。而且是臭鸡蛋……

  那刺鼻的臭味让林巡按直欲作呕。袁方不由暴怒质问:“他妈是谁干的?有种站出来!”

  话没说完,更多的臭鸡蛋从四面八方飞来,还夹杂着破鞋底、烂菜叶,以及牲口粪便西瓜皮之类。

  自然是市民发现近战不能后,发动了远程攻击。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各中了十几记。

  这下也不用再装伯夷了,两人忙在船上抱头鼠窜,利用那些粮袋躲避密集的攻击。

  林巡按蜷缩在两摞大米的空隙中,满身的蛋液菜叶,黑色乌纱帽变成了绿色,身上青色的官袍也成了迷彩色。

  他紧捂着耳朵闭着眼,那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哪还有半分钦差的威严?

  “大人,大人……”袁方冒着枪林弹雨凑过来,朝着林巡按大叫两声。见他没反应,只好拉开他捂着耳朵的手。

  林巡按却依然不睁眼。

  “呃,你这是干嘛?”袁方不解。

  “看不见就当没发生,看不见就没发生,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却只听林巡按口中念念有词。

  不愧是徐阁老的好徒孙,非但本门神功掌握的十分扎实,而且已经可以运用到工作与生活中了。

  “……”袁方一看林巡按坏掉了,知道只能自己拿主意了,便对那郑巡检高声下令道:“赶紧让人驾船,带大人离开这里!”

  “怎么走啊?”郑乾也是一肚子晦气,他被百姓视为走狗,没少吃挂落……身上光烂菜叶子就挂了七八根。

  他一边摘掉头上的臭袜子,一边指着满满当当的水面。“飞过去吗?”

  粮船本来就笨重,五艘伍记的船便把码头停满。赵昊和刘员外又带来了二十来艘,这么多粮船挤成一锅粥,他们能动弹得了才怪呢。

  这时,市民们见上不了林巡按的船,满腔邪火发泄不完,便将目光又移向了他的轿子和仪仗。将其统统砸了个稀巴烂,把折了的巡按牌、回避牌、进士牌,统统丢到了河里。

  小孩子们便捡起来,扛回家去当柴火烧了……

  ……

  赵公子的座船已经远远躲开,以免被误伤。

  看到巡检司护住了林巡按,赵昊也就放心了。

  让人支起交椅,搬来小几,切个西瓜,惬意的靠在椅背上,一边吃瓜一边看戏。

  这时,吴承恩闻讯乘小船赶来,上了他的船。

  “射阳先生来晚了。”赵昊啃完一片西瓜,拿起松江棉布擦擦手,对满脸焦急的吴承恩笑道:“最精彩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将就着吃点儿瓜吧。”

  “你,你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啊?”吴承恩满脸无奈指指,那艘快要变成垃圾堆的粮船。“国朝两百年,你见过这么惨的巡按吗?”

  “这不开眼了吗?”赵昊笑嘻嘻道。

  “你还笑的出来?知县公子率众围攻巡按御史,传出去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吴承恩叹息连连。

  “哦?我还以为是射阳先生给我搭的台呢。”赵昊一脸无辜道:“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怎能视而不见?只好勉为其难当了把演员。”

  “我是那样的人吗?”吴承恩气得胡子直翘道:“只有徐文长那个疯子,才会唯恐天下不乱!”

  “先生吃块大瓜败败火。”赵昊亲自拿起片西瓜,递到吴承恩手中,又拉着他坐下道:“一者,我也没想到昆山父老暴烈若斯。二者,老百姓闹将起来,我露不露面,账都要算在我爹头上的。”

  “那倒是。”吴承恩郁闷的吃一口瓜,不由笑道:“真甜!”

  “那是,这可是王庄的西瓜。”赵昊得意道:“又甜又爽脆,口感一级棒。”

  “你还挺会吃。”吴承恩说完,猛然醒悟过来,瞪他一眼道:“说正事儿呢,你打算怎么收场啊?这事儿一个处理不好……”

  “会造成轩然大波的。”赵昊模仿爱唠叨的老先生。在吴承恩将瓜皮丢到他脸上前,赶紧笑答道:“先生放心吧,现在该慌的不是我们,咱们安心吃瓜就成。就是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青藤先生?”

  “嗯……”吴承恩郁闷的搁下瓜皮。“老朽就是太相信他,才让局面变成这样的。”

  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指着那艘垃圾船道:“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吧。”

  “这不是咱们的任务。”赵昊却双手往脑后一枕,优哉游哉。

  “哦?他通知你爹了?”吴承恩松了口气。

  “肯定的。我猜应该快到了吧。”赵昊笑着点点头,看着满地狼藉的码头,笑道:“该到县尊大人力挽狂澜的时刻了。”

  话音未落,便听半山桥南响起阵阵尖锐的竹哨声。

  第一百三十章 赵二爷力挽狂澜

  ‘嘟嘟,嘟嘟嘟……’

  县衙示警的竹哨响起,市民们不由自主循声望去。

  便见一队皂隶簇拥一顶沾满泥点的青呢轿子,从玉镇坊方向匆匆赶来。

  轿子还没停稳,轿帘中便露出两条穿着木屐、沾满黄泥巴的毛腿来。

  赵二爷终于赶到了。

  他穿着同样沾满泥点,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官袍,头上还戴着斗笠,明显刚从堤上下来。

  “老爷,靴子,靴子!”方文闪现出来,提着赵守正的官靴在后面追。

  情况紧急,赵守正却顾不上穿靴子,索性把两只木屐一甩,赤脚跑到了桥南,朝着乱哄哄的人群深深一揖。

  “我乃昆山知县赵守正,诸位父老听我一言!”

  “大老爷来了!”

  正在闹事的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不少人将要丢出的杂物,偷偷藏在身后。就像正在打闹的众学生,看到了敬畏的班主任。

  “大老爷来了,住手,住手。”桥上的人朝桥下吆喝,人们便纷纷停下了骚动,就连孩子们也不再闹腾,扎个猛子远远躲开。

  “……”赵守正见状也吃了一惊,心说老子哪来这么高的威望?

  这不科学啊……

  “老父母勿怪,我们是气不过那帮人污蔑的老父母才出手的。”

  “对,他们烧粮仓,还造谣说大老爷弄来的粮食一半是米一半是沙!”市民们赶忙义愤填膺的解释道:“幸好贵公子和刘会长过来澄清,不然非上了他们的当不可!”

  “就是,我们昆山的日子已经够惨了,他们还要背后捅刀子!难道不该死吗?!”

  老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又火气直窜。

  “好了好了,诸位稍安勿躁。”赵守正摆摆手,示意众人让出条去路道:“大伙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千万不要冲动。原本咱们占着理,可闹将起来有理也变没理了。”

  老百姓纷纷点头,你威望高鼻子大,你说什么都对。

  赵守正便穿过人群让出的通道。

  望着县老爷脸上、胡子上、身上的泥点子,市民们感动的热泪盈眶。

  他们今日终于知道,什么叫‘青天父母官’了。

  那不光是一个空洞的称号,更像是真正的父母那样,为昆山百姓撑起一片青天。

  市民们感动的低下头,却又看到老父母一双赤脚上,被木屐磨出的血杠子……

  眼眶子浅的老百姓,登时就抽泣起来。

  赵守正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忙笑道:“诸位见笑了,以前没穿过木屐,多磨几次就好了。”

  “老父母……”市民们更加泣不成声了。

  ……

  说着话,赵守正到了半山桥边,看一眼桥下的码头。

  只见满地的狼藉,大米撒的到处都是,让他很是心疼。

  “这是谁干的?居然糟蹋了这么多粮食!”赵二爷登时把脸一沉,喝道:“知道本县多少人还饿着肚子吗?!”

  赵守正是真生气啊,他虽然给堤工们一日两餐,从不克扣。但大部分百姓根本不舍得自己吃完,总会留下一半,晚上带回家给一家老小果腹。

  他问过下面人才知道,原来以工代赈后,妇孺老人以及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必须靠做些轻活来换取口粮。

  但县里的粮食有限,只能减半供给,保证饿不死人而已。

  赵二爷十分心痛,可昆山这阵子闹粮荒,有银子也买不到多余的粮食了。徐渭都被逼得玩起了‘唱筹量沙’,赵守正也只能徒呼奈何。

  所以看到有人如此糟践粮食,好脾气的赵二爷也忍不住要发火了。

  “是他们!”市民们纷纷指向在河里游水的那些徐门士绅。

  “拿着粮探子乱扎一气!那是验粮吗?就是故意来搞事情!”饥荒年月,粮食就是命啊!老百姓自然怒不可遏,要骂最难听的话,还要把他们丢到水里!

  “唉,真是作孽啊。”赵守正闷哼一声,拍一下栏杆,喝道:“郑巡检!”

  “卑职在!”郑乾赶紧抖擞精神应一声,挽回一下在父老面前的形象。

  “把那帮家伙捞上来,送回衙门枷号示众!”赵二爷沉声下令。

  “得令!”郑乾夸张的一并腿,转身示意手下赶紧照做。

  弓手们便用码头捞杂物的网兜子,将落水狗们一条条捞上来,然后反绑双手串成一串带走。

  落水狗们自然免不了受到了广大市民的夹道欢送,不知挨了多少口水和拳脚……

  徐门士绅们这个冤枉啊。

  他们万万没想到,会以‘浪费粮食’的罪名遭到惩处。

  夭寿啊,拢共就那么点儿粮食,他们捅啊捅啊,又能带出多少来?

  摊到每个人头上,能有几两银子的事儿?

  可谁也不敢开口抗议,唯恐多说一句,再遭一顿暴打……

  ……

  处置完了徐门士绅,赵守正又对聚在半山桥的百姓喊话道:

  “大家不用担心粮食的事儿,从三天后开始,各粮店恢复开张,而且限价不限量!苏州城什么价,我们就什么价!”

  “太好了!多谢老父母!”市民们欢呼雷动。

  “还有!”赵守正抬抬手,又继续派送大礼包道:“至于这三天怎么办?本官做主,给全县每家每户发十斤米,够大伙儿吃饱了吧?”

  “够了!太够了!老父母真是我们昆山百姓的再生父母啊!”

  兴奋的市民们纷纷涌向赵守正,要不是护卫们拼命挡着,他们非得把赵二爷举高高,好好抛几下才能过瘾。

  “好了,都回去吧,让你们里长甲长过来领粮食。”赵守正方才差点儿被挤下桥去,忙惊恐的大声道:“不要再聚集了,桥要塌了!”

  昆山百姓出了气,又得了实惠,还看到了希望,自然温顺的像一群小绵羊,纷纷给大老爷磕头,很快便散去了。

  看到空荡荡的赵二爷长长松了口气。算是完成了为官以来的头一次危机处理。

  而且这次,没有脚本,全靠他临场发挥。

  赵昊站起来,朝着桥头竖起大拇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半个月的苦,总算没白吃。老父亲终于成熟了……

  赵守正也朝着赵昊竖起了大拇指,这次终于没让儿子失望。

  第一百三十一章 喜相逢

  县衙八字墙前。

  徐羊、张大武等人戴着木枷跪成排,又开始了每天愉快的枷号示众。

  好吧,一点都不愉快。

  地面很硬,太阳很晒,暴雨很冷、木枷很重,街坊的唾弃很扎心。

  总之一句话,真他妈度日如年啊。

  “徐总管,按院大人怎么还让我们跪这儿啊。”有人忍不住小声问徐羊。

  “案子没翻过来,按院大人怎么好放人?”徐羊冷声道:“再忍忍,今天就是翻盘的日子。最晚明日,就该赵守正求着我们原谅他了!”

  “不不不,”马大胆结巴道:“不原谅。”

  “对,不能轻易原谅。”张大武吃力的点点头道:“我们被枷这几天,人不如狗、生不如死!要让他公开道歉,再赔偿咱们的损失!”

  “对,赔偿损失!”众人纷纷附和,胜利曙光在望,仿佛颈上的木枷都没那么沉了。

  “哎,他们来了!”张大武个子高,忽然看到有自己人从衙前街西面,很傲气的背着手走了过来。

  “怎么样?成了吗?”一众纵火犯兴奋的直起身子,朝着来人大喊大叫:“捏住赵守正的把柄了吧?”

  可来人却只苦笑,并不作答。

  “咦?”纵火犯们发现有些不对头,只见徐门士绅们像行军似的排成一排,而且一水儿的都背着手。

  两边还有穿绿号衣的弓手,手里都牵着绳子,绳子连在那些士绅的背后。

  “他们,怎么也被抓了?”张大武目瞪口呆。

  “什么?”纵火犯们呆若木鸡。

  这时栅门打开,再也没有东西能遮挡他们视线了。纵火犯们这下彻底看清,那帮徐门士绅根本不是高傲的背着手,而是被人反捆着双手,连成串押回来的……

  “我我我……”马大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也被抓了?什么罪名?!”徐羊激动的挣扎起身,面红脖子粗的问道。

  “浪费粮食。”一个士绅垂头丧气的回答。

  “卧槽。”马大胆终于憋出了那句话。

  “这是什么罪名啊?!”徐羊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巡按大人就任由他们胡乱抓人?”

  “哎,巡按大人被埋在垃圾堆里,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一众士绅一边郁郁的回答,一边被戴上枷,在八字墙另一边跪下。

  “什么?!”徐羊只觉眼前一黑,这世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

  其实就是急火攻心,摔倒在地……被木枷一卡,脑袋倒扎在地上而已。

  “无情。”马大胆憋出最后两个字。

  ……

  半山桥码头,赵守正疏散了骚乱的市民,来到一片狼藉的码头上。

  顾不上别的,先把林巡按和他的亲随,从垃圾堆里扒出来再说。

  弓手们塞住鼻子,用木锨将船上的垃圾铲到河里。

  赵守正看着那堆了一人多高的垃圾船,不禁暗暗感叹,卧槽无情。

  他着实为林巡按的生死捏一把汗。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垃圾堆呀。

  当弓手们表面的垃圾清理完毕后,才发现其实没那么严重……

  之所以这垃圾堆看上去又高又大,其实是因为按院大人和他的亲随们,用米袋堆成了个坟包似的掩体。以抵御四面八方袭来的‘弹雨’。

  蔡明搬开两个米袋,便见巡按大人和他的随从们,一窝小鹌鹑似的蜷缩在‘坟包’里,巡按大人还在瑟瑟发抖。

  袁方等人一个个从‘坟包’里猫腰走出来,唯有林巡按死活不出来。

  “按院大人,按院大人。”赵二爷探头进‘坟包’,柔声叫起来:“外头安全了,可以出来了,呕……”

  里头的气味实在太销魂了,赵二爷险些没呕吐当场。

  林巡按把头压得更低了,语气却十分坚决道:“不,我不出去!”

  “呃。”赵二爷人善心软,忍着恶心柔声劝道:“出来吧,这里头多熏人啊。”

  “熏死也比羞死好。”林巡按幽幽说道。

  “没人看了,不羞不羞。”赵守正拿出当年哄儿子的本事道:“外头都是衙门的人了,一个老百姓都没有。”

  “那些人也不行。”林巡按却还是摇头道:“把轿子直接抬船上。”

  “还得给你搭个棚子遮羞羞是吧?!”却听一声冷哼炸响,有人一脚就踹塌了‘坟包’。

  “啊!”粮袋轰然落下,险些再次把林巡按埋在里头。林平芝惊恐的抬头望去,便见那恶魔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赵守正的身边。

  “好了好了。”赵守正赶忙拉开儿子,苦笑对林巡按道:“按院大人别惹他了,这小子脾气不好的。”

  别说,让赵昊这一诈唬,林巡按一下子眼也不花了、腿也不软了,扶着粮袋就站起来了。

  然后他用污秽不堪的袖子遮住脸,在袁方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岸。

  才发现自己的轿子已经变成一堆废柴,这一片,那一片,碎在地上看不见了。

  那神圣的‘巡按御史’官衔牌,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字儿了……

  林巡按肩膀颤抖,险些哇得一声哭出来。

  大明开国二百年,他算是最惨的一位巡按了吧?

  赵守正不落忍,让人赶紧把自己的轿子抬过来,请巡按大人上去,赶紧回公馆洗刷洗刷,换身衣裳再说话。

  待到轿子抬走,赵二爷又让人把码头收拾出来,尤其要尽可能的抢救粮食,少浪费一粒大米是一粒。

  然后他勾住儿子的脖子,使劲揉着他的脑袋,笑道:“臭小子,想死爹了!”

  “呃……”赵公子心说,这话咋听着这么像骂人呢?

  可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苦笑道:“我也很挂念父亲,你黑了也瘦了。”

  “你不也一样吗?”赵守正比一下儿子的头顶道:“哎呦,高了不少啊。”

  “有吗有吗?真的么?”赵公子就爱听这话,他整天被一群高大猛男围着,总觉得自己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哈哈哈,有的,真的高了。”赵守正开心坏了,没有比见到儿子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没穿靴子的事儿了。

  粉底官靴的鞋底,一寸高。

  他当然会觉得,赵昊忽然高了一截儿了。

  其实爷俩才分开半个月,哪儿长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洗澡

  父子俩说说笑笑,回到了昆山县衙。

  托林巡按的福,这还是赵二爷头次回衙门呢。

  然后赵二爷痛痛快快泡了个澡,还非得让儿子给他搓搓背。

  赵公子无可奈何,只好本着关爱空巢老爹的心情,拿起了丝瓜瓤,给泡透了的赵二爷吭哧吭哧搓起背来。

  “哦,舒服……”赵守正惬意的眯着眼,趴在热气氤氲的松木浴缸中,终于感觉自己又是个人了。嘴上还不闲着。

  “后来听说你带人去打水匪,可吓死爹了。”

  “……”赵昊心说,这句也不好听。怎么老爹当了半个月包工头,说出话都粗了很多?

  “要不怎么先让吴先生瞒着父亲呢,不就是怕你瞎操心。”

  “能不操心吗?”赵守正转头瞪赵昊一眼道:“爹就你这一个儿子……”

  “我不介意你续弦的。”赵昊一边给他搓澡一边淡淡道:“听吴先生说,顾家、戴家都想把闺女嫁给父亲呢。”

  “那可万万不敢,你干……”赵守正下意识连忙摆手,说完又觉得这样太丢人,赶紧改口道:“两家的姑娘一个十六、一个十七,跟你般般大,你爹我是那样人吗?”

  说着他叹口气道:“唉,吴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管,像个老太太。”

  “反正态度我已经摆在这儿了,怎么选是你的事儿。”赵昊撇撇嘴,吴承恩的意思是,堂堂县太爷中馈乏人,不成体统。希望赵昊能支持赵守正续弦。

  赵昊可以不反对,但上杆子给自己找妈这种事儿……怎么能对不起干娘呢?

  嗯,娘的话,只要一个就够了。

  “别说爹了,还是说说你小子吧。听说江家小姐一直和你住在西山?”赵二爷把话题引向赵昊。

  “请不要混淆视听。”赵昊正色道:“岛上最多时将近两千人,不是我俩住在西山。”

  说着舀一瓢热水,倒在赵二爷背上。

  “烫烫烫,你这孩子秃噜猪毛呢?”赵守正扭曲着身子,呲牙咧嘴道:“下手真黑啊。”

  “烫点儿好搓灰。”赵昊笑笑,继续给他搓起来。“而且后来老爷子和叶奶奶也到了。”

  “哦?你爷爷也去西山了?”赵守正闻言眼前一亮,连声问道:“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看看如今他不成器的儿子,也是受人爱戴的父母官了。

  “呵呵……”赵昊干笑两声道:“父亲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也罢,肯定没好听的话。”赵守正也干笑两声道:“对了,潘中丞还在南山寺住着,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嗯。”赵昊点点头道:“明天我就去见见他。”

  “反正你小心点儿,水神火气大,要是拿不出真东西来,怕是要发飙的。”赵守正提醒儿子。

  “放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赵昊自信一笑,又是一瓢热水倒在了赵守正背上。

  “啊,谋杀亲爹啊!”赵二爷惨叫一声。

  他怕是短时间内,再也不敢让儿子给搓澡了。

  嗯,这也是赵公子的意思。

  ……

  县公馆,林巡按也在洗澡。

  从开始到这会儿,已经换了三次水,用了两块胰子,擦破了一块丝瓜瓤,他却感觉依然无法洗掉满身的污秽。

  袁方早就洗完澡换好了衣裳,见林巡按已经搓出了血印子,却依然没有停止搓澡的意思。他不得不过去,抢过林平芝手中的第二块丝瓜瓤。

  “大人,不能再搓了,秃噜皮了。”

  “是啊……”林巡按突然颓丧低头,然后缓缓沉入桶底。“脏了,脏死了。再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林巡按整个脑袋没入浴桶中,水面飘散着水草般的头发。

  袁方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准备用在浴桶中自杀的方式,来表达对昆山县和赵守正控诉。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让袁方有些心动,不由认真考虑起,是不是帮他这个忙,让林巡按结束这羞耻的人生。

  也算帮徐家个大忙……

  他还认真的看了看那高高的松木浴桶,预想了一下动手的过程。

  只是外头巡逻的脚步声,还有下人们的说话声,一下子惊醒了他。

  这大白天的,想什么呢?

  “呼……”林巡按终于憋不住,一下子从水里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人吓死我了。”袁方收起杀心,将一块松江棉巾递给了林平芝。

  林巡按接过来,擦掉脸上头上的水珠,自嘲的笑笑道:“《洗冤录》上说的没错,人是不可能在浴桶里溺死的。”

  “《洗冤录》上还记这段了?”袁方不禁吃了一惊,幸好没贸然动手,不然就是自寻死路啊。

  林巡按没有回答他,只自顾自道:“不要紧,本官可以用别的方式结束这耻辱的生命。”

  “大人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袁方虽然巴不得林巡按自杀,但总不能说。‘好的。寻死的话,我建议还是上吊吧,那样比较惊悚……’

  “哪里还有路?”林平芝眼泪吧嗒吧嗒落下。“今日的事情一传开,本官就沦为朝野的笑柄了,哪还有脸再侧身官场?”

  “大人不用担心,”袁方信口宽慰道:“昆山不是京城,甚至不是苏州。只要双方都不上奏,朝廷从而何知?再说您是苏松巡按,就算邻县听闻了传言,谁敢多嘴上奏不成?”

  “我哪还有脸在苏松巡视啊?”林平芝幽幽说道。

  “捱过今年去,明年大人或是外放,或是回京做官,总之不会在苏松待了。”袁方又劝道:“到时候又是一番新天地。”

  “嗯,有道理。”林巡按那死灰般的眸子里,便渐渐有了光彩,他紧紧握住亲随的手道:“袁方,谢谢你,一语惊醒濒死人啊。”

  “呃,大人不客气……”袁方不由瞠目结舌。这就劝住不死了,这也太好劝了吧?我只是说了几句套话啊。

  你非要想死,我肯定不拦着的……

  “赶紧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就离开昆山!”林巡按终于舍得离开浴桶了。

  “别呀大人,咱们正事儿还没办呢!”袁方忙提醒他道:“二爷还没救出来,纵火案也没压下去,这怎么跟大爷交代啊?”

  “我都把自己的官声搭进去了,老师那里足够交代了!”林巡按赤条条站在地上,坚决摇头道:“总之徐家和赵家的事情,本官不插手了,还是让你家大爷另请高明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徐华亭,华亭徐

  大明并无‘苏杭’一说,此时的杭州还未够班。跟苏州并称的是松江府。

  所谓‘苏松’者,大明最富庶之地,也是税赋最重之地。

  此非夸大之词。大明税有定额,两京一十三省,全年总纳税共计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石。其中纳税最高的一省为浙江,共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石。

  然而苏州一年税额为二百八十万九千余石,松江为一百二十万九千余石。

  浙江的税额占了天下十分之一,却仍不及苏州一府。因此都说苏州税赋繁重,甲于海内。

  而松江虽然税额只有苏州的一半,但相较于苏州府的一州七县,松江仅华亭、上海两县,在册田地更是只有苏州的四分之一,所以其实松江的税赋,比苏州还重。

  也许这就是松江百姓争相投献、诡寄于徐家的原因吧。

  大明朝优待士大夫,从生员一级起,就可以免除一定的田赋和劳役。

  随着功名的提高,免税的额度也在不断增加。这项优待在高官大员身上更是成倍放大,从徐阶入阁那天起,松江府就不再向徐家征收田赋、摊派劳役了。

  因此松江府的百姓士绅,都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求着徐家,将自己收为奴仆、义子、乃至过继子。成了徐家的人,就不用再给国家服劳役了。

  再把家产挂在了徐家名下,自然也就跟着免税了。虽然每年要进贡不菲的孝敬给主家,那也比原先划算不少。

  而且成了徐家人,在苏松乃至江南两京都高人一等,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尽管成为徐家人的门槛越来越高,却依然抵挡不住松江乃至苏州百姓抱大腿、认干爹的热情……

  尤其是徐阁老的家乡华亭县,如今徐家人就占了足足四分之一,三分之二的土地都在徐家名下。

  ‘徐华亭’绝对名副其实。

  ……

  华亭县也是松江府的府城。

  当然,在这华亭县、乃至松江府说了算的并非知府、知县,而是住在城东退思园中的那位老人家。

  自嘉靖三十七年起,徐家的子孙奴仆们便开始为徐阁老,营建致仕后颐养天年的园林。

  为此他们请示过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含饴弄孙、四世同堂、热热闹闹,还是图个清静呢?

  徐阁老选择了后者,于是徐家在南禅寺徐府豪华大宅之外,拆迁了东门内数百户人家,为他斥巨资建造了这座占地三百余亩的超大园林。

  此园图纸乃文徵明最后的手笔,按照徐阁老的意思,少用雕梁画栋,多以自然之物制景,园内风光秀丽,景色迷人。宛若一幅曼妙的田园山水画卷。

  徐阁老自从看到文徵明所绘的‘退思园图’,就害上了思乡病。这园子太合他心意了,在北京便时常过问工程进度,要求不可有丝毫马虎。

  结果花了整整十年,耗费百万两之巨才完工。

  徐阁老今年提前退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座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退思园,也绝对起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他一回乡,就住进了这座园子,至今仍未出门一步。

  此时,徐阁老正在与访客泛舟湖上。

  湖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四面花圃水榭、石桥漏窗,端得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那访客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颌下三缕长须,双目神光湛然。似是习武之人,又具文士之气,看上去煞是不凡。

  “存斋公,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信您也看了,可否相信本人一次?”

  徐阁老头戴方巾、身穿鹤氅,一副悠游林下的富家翁打扮,那张总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丹阳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何况又有朱、刘二公的亲笔信为证,老朽岂有不信你的道理?”

  那丹阳大侠正是大名鼎鼎的邵芳,跟所有人都能做朋友的邵大侠。

  邵芳闻言一喜,沉声说道:“那就请允许本人,为存斋公东山再起奔走。”

  “只是老夫屡番上表请辞,方得恩准致仕。这才离京不到俩月,就又活动着想要起复,难免让人耻笑啊。”徐阶微微摇头。

  “现在起复确实太急,但此事要办起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邵芳笑笑道:“哪怕本人即日赴京,只怕明年这时候,存斋公才能接到起复的诏书。”

  “存斋公要调养身心,一年时间足够了吧?”邵芳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徐阶,想窥探出他真实的想法。

  可惜,徐阁老的段位实在太高,此时面上古井不波,阴重不泄,怎会让他看出心思?

  徐阶只不动声色反问道:“大侠不辞劳苦,为老夫奔走谋划,不知想要得到什么?”

  “事若不成,算我白忙。”邵芳号称大侠,自然有一说一,不会云山雾罩。“倘若侥幸成功,还请徐家助我丹阳邵家,顶替陆氏在九大家中的席位。”

  “哦,什么九大家?”徐阶双目寒光一闪。

  “哈哈哈哈!”邵芳放声大笑起来道:“存斋公真是太谨慎了。罢了罢了,现在谈这些都太早,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打消存斋公的疑惑而已。”

  “等到事将成时,咱们再谈不迟。”他自信满满说一句,看向徐阶道:“横竖不损失什么,存斋公何妨试上一试?”

  徐阶沉吟半晌,方缓缓道:“兹事体大,委实难以立决。大侠热情而来,老夫当盛情款待,还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让老夫好好想想。”

  “好,本人等存斋公三天。”邵芳点点头。心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此时,小舟靠岸,邵芳便先行告辞了。他交游广泛、业务繁忙,怎会陪个老头子下棋唱戏浪费时间?

  “三天后再来听存斋公回话。”

  “走好不送。”徐阶微微一笑,目送邵芳的身影,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中。

  这才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湖畔的水榭中。

  水榭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闭目冥想,正是那庐山先生胡直。

  胡直身为王门江右学派的主将,年初灵济宫讲学后,便回了苏松继续弘扬江右心学。

  此番徐阁老返乡,胡直这才暂停了讲学,过来陪他散心,谋划下一步的机宜。

  胡直除了可以‘心造万物’外,还是嘉靖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深得徐阁老倚重,事无不与之言。

  徐阶便将方才邵芳的来意,讲与胡直。

  庐山先生听完,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后,便放声大笑起来。

  他不停的笑,捧腹大笑,只觉自己几十年来游宦讲学、四海为家,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徐三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退思园,四面来风亭中。

  见胡直笑得前仰后合,徐阶也笑了,无奈摇头道:“老夫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也是懵的。想我徐某宦海浮沉四十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辅佐两朝君王。居然被一个既无官职,又无功名的江湖人士看中,成了人家眼里可居的奇货。”

  “可他连赵姬舍不得送给存斋公。”胡直笑得直拍大腿。

  “他手里倒是有朱刘二位部堂的信,也不知是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徐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二公信里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比那苏秦张仪再世,极言老夫可以相信他。”

  “二公怕是冷板凳坐久了,病急乱投医吧。”胡直敛住笑,揶揄道:“居然想靠个江湖草莽投机翻身。”

  “庐山贤弟所言极是。”徐阶颔首道:“老夫也猜他们是这般心思。”

  “那存斋公回绝他了?”胡直笑问道。

  “我观此人虽貌似豪雄,实则气量狭窄。”徐阶摇摇头,淡淡道:“直接回绝怕他记恨在心,到处诋毁与我。所以让他三天后再来,这样到时候再回绝他,也显得是经过郑重思考了。”

  “存斋公真是太谨慎啦,对个区区的草莽都这样慎重。”胡直叹服道。

  “老夫之前三任首辅无一善终,皆因不谨。焉能不吸取教训?”徐阶淡淡一笑道:“如今好容易平安致仕,更要小心谨慎,保住晚节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胡直却从徐阁老的语气中,听出丝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心说原来徐阁老不是怕得罪邵芳,而是想留个念想,日后再说……

  他正待开口,问问徐阶真实的心意,忽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胡直便打住话头,继续闭眼造世界去了。

  徐阶心下不悦,他要求家人沉稳静气,这样徐家才能渐渐培养出宰相门庭的世家风范。

  循声微微皱眉望去,见是自己的三儿子徐瑛,徐阁老这才没有动怒。

  徐瑛三十多岁,比起不务正业的徐琨来要成器的多,他数年前就接手了徐家在松江的产业。这些年徐家在苏松的财势蒸蒸日上,这个小儿子居功甚伟。

  “父亲。”徐瑛进来叫一声,又向胡直行了一礼。

  “什么事?”徐阶轻声问道。

  徐瑛看看胡直。

  “胡先生乃为父至交,事无不可对他言。”徐阶淡淡说道。

  “方才得到消息,二哥出事儿了。”徐瑛这才低声禀报道:“他带人去西山岛闹事儿,让昆山枪手营包了饺子,被关在岛上干苦力呢。”

  他本想说倒夜香,但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丢不起那人呀。

  “啊?”徐阁老不由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合拢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昆山枪手营怎么跑西山去了?”

  “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徐瑛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仔细讲给父亲听。

  “大哥怕父亲知道生气,一直瞒着不让跟家里说。还是昆山出事儿之后,我才听报信的人说起的。”

  “什么,昆山又出了什么事儿?”徐阁老又张大了嘴巴。

  “大哥为了逼昆山县放人。让徐羊带人,烧了昆山的预备仓,结果被抓了现行。”徐瑛小声道:“大哥见状,又请了苏松巡按林平芝到昆山捞人,结果林巡按贸然插手纵火案,被赵守正的儿子带着老百姓围攻,差点没给活活打死……”

  “什么,苏松巡按也牵扯进去了?!”徐阁老的下巴终于掉到了地上。

  “那两个孽障到底想要干什么?!”徐阶的宰辅风范荡然无存,重重一拐杖砸碎了几上的缠枝莲青花梅瓶。

  把胡直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道:“存斋公息怒啊。”

  “两个孽障都要起兵造反了,老夫还怎么息怒?!”徐阁老暴怒道:“徐璠他人呢?!”

  “大哥还在苏州等林巡按的消息吧。”徐瑛幽幽说道。

  之前因为他参与了‘九大家’,被海商借以要挟顺天府,让徐璠大为光火,写信回来痛骂徐瑛胆大妄为,要连累老父。

  打那之后,徐瑛就记恨上了老大。

  而且还有更实际的矛盾。大哥回来了,这个家谁管?

  按说他这个当弟弟的就该让贤了,但徐瑛自觉十几年来,徐家都是自己在操持,此时如何肯甘心交权?

  逮到机会自然要给徐璠上眼药了。

  “他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咱也不敢问。实在是感觉事态严重,才不得不禀报父亲的。”

  “你要是再不说,老夫非被那孽障坑死不可!”徐阶拿拐杖使劲杵着地面,恨得咬牙切齿。

  “啊?”徐瑛不由有些吃惊。他其实是为了让徐璠难堪,才颠儿颠儿赶来报信的。

  实际上,徐三爷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真有这么严重。“父亲恩泽朝野,门生故吏满天下,那姓赵的区区一个外县知县,岂能跟父亲叫板?”

  “那姓赵的可不是普通的知县,他儿子更是可怕,在北京时……”徐阁老本打算将在北京的遭际讲给儿子,但实在太羞于启齿,只好闷声道:“总之你记住,那父子俩就是洪水猛兽,就是两条毒蛇,让他们盘在昆山就好了,没事儿不要招惹他们!”

  “是,父亲……”徐瑛不禁暗暗胆寒,没想到老爹居然会对个小小的知县畏之若斯。

  “老夫并非怕了他们。”徐阶哼一声,放缓语气道:“只是这父子俩和京里的贵人勾连甚深,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可是父亲,这次我们吃了这么大亏,二哥还在人家手里,要是不找回面子来,岂不让人耻笑?”徐瑛有些想不通。

  “面子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徐阶闷哼一声道:“怎么说人家是官,咱们是民,闹大了对我徐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是啊,贤侄,多少人还在盯着令尊呢。”胡直也从旁劝道:“就算咽不下这口气,也得等时过境迁,逮到机会再报复一下……现在出手的话,只会授人以柄啊!”

  “嗯,多谢世叔提醒。”徐瑛不甘的点点头,闷声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得先把二哥捞回来吧?”

  “让徐璠马上滚回来!”徐阶冷喝一声道:“叫元春去昆山处理此事。”

  “元春?”徐瑛一愣,难道老大不中了,不该是我吗?父亲也要学太祖皇帝弃子立孙吗?

  “不错,这种事儿元春去最合适,你就别管了。”徐阶淡淡道:“老夫会专门写信给他的。”

  “是。”徐瑛不甘的低下头,怏怏退下。

  “这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走后,徐阁老露出心碎的表情道:“老夫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对他们疏于管教,结果一个顶事儿的都没有。”

  “存斋公莫忧,儿孙自有儿孙福。”胡直笑着安慰道:“不当官做个富家翁,不也挺好的?”

  “也对。”徐阶无奈的点点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就当是我吧

  昆山县,翌日一早,林巡按派人知会赵守正,说自己要去松江府巡视,即刻启程。

  命他派兵丁护卫,无需仪仗。

  其实仪仗想要也没有,昨天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就算连夜赶制也造不出啊。

  赵守正便和郑乾带着二十名弓手,还用昨天那抬轿子,将林巡按从公馆直接送到了官船码头。

  为表歉意,赵守正也上了官船,要亲自送林巡按出县境。

  其实他做什么都白搭。人家林巡按已经认定了,昨日种种皆是他在幕后指使。

  怎么可能原谅他呢?

  ……

  昆山县的官船行在水流平缓的小澞河上。

  赵守正在船舱中与林巡按尴尬的说话。

  他袖子里其实有份厚厚的程仪,可以化解一切尴尬。但哪怕是送二爷,也不敢公然向巡按送钱啊。

  毕竟昨天才出了那档子事儿,万一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行贿,岂不是自寻苦吃?

  赵二爷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

  因为人家已经把他视为大奸似忠、阴险狡诈、口蜜腹剑、卑鄙无耻之徒,送不送程仪,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拿来吧。”林巡按主动伸出手。

  赵守正张大嘴,心说这都看出来了。

  便讪讪一笑,便将袖中的信封,递到了林巡按手中。

  林巡按黑着脸,当面打开了信封,掏出里头的东西一看。

  只见里面是张五百两的不记名会票,这是票号对顶级客户才提供的特殊业务,以便他们做一些不方便见人的交易。

  “为何又要如此羞辱我?”林巡按脸色愈发难看。

  “程仪而已,”赵守正无辜的眨眨眼道:“按院大人想到哪去了。”

  “我还以为是和解书呢……”林巡按小声嘟囔一句。“难道你不担心,我回去参你一本。”

  “哦,哈哈……”赵守正闻言,摇头笑道:“我不担心。”

  “为何?”林巡按一阵暗暗咬牙,原来自己已经毫无威慑力了。

  “我儿子说你不会。”赵守正实话实说道。

  “这是什么话?”林巡按像只愤怒的小鸟,几乎要蹦起来道:“堂堂状元郎,有点担当好不好?明明都是你在捣鬼,非要往你儿子身上扯!”

  “……”赵守正还想解释,却见林巡按一张俊脸都憋得通红。赵二爷担心他爆掉,便好心的点点头道:“如果能让按院好过点,那就当都是我干的吧。”

  “什么叫当?”林巡按哼一声道:“本来就是。”

  “好好,本来就是。”赵守正苦笑一声。

  “你之所以不担心我会告状,”林巡按见赵守正承认了,便哀怨问道:“是因为看透了我丢不起那人,是吧?”

  “按院怎么想都成,只要你舒服,我无所谓的。”赵守正忠厚道。

  “嗯……”林巡按一阵咬牙切齿,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却也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道:“不错,本官确实丢不起这人。你昆山的事情我不管也不问了,大家都是出来做官的,没必要搞得你死我活。”

  “这样就对啦。”赵守正啪的一下,又将一张会票拍在林巡按的手里。

  这次的面额居然是两千两,林巡按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叫花昆山竟然如此肥美?”早知道我还当什么巡按啊,去当一任县令多好啊。

  “按院大人想哪儿去了?”赵守正忙解释道:“这是本官家里的钱,跟县里没关系。”

  “呃……”林巡按难以置信道:“我知道你家财万贯,可从来只听说‘以公济私’,没听说有倒过来的。”

  “钱嘛,取之于天下人,自然要用之于天下人了。”送二爷洒然一笑道:“再说也不是为了公家,我那臭小子伤害了按院大人的身心。当父母的赔苦主点儿汤药费也是应当。回去好好调养调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唉。”林巡按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终于意识到,当初应该跟赵二爷好好谈谈,就算解决不了问题,也不该得罪这位财神爷啊。

  ……

  赵昊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床,在马秘书的服侍下梳洗穿戴。

  “公子今天不跑步了?”马湘兰还特意把他的跑步鞋准备好了,结果到这会儿才起。

  “昨天不该亮相的,那么多人都认识我了,出去跑步不是让人看耍猴儿吗?”赵昊为自己偷懒找到充分的理由。伸个懒腰站起身道:

  “还是拔步床睡着舒服!西山岛那张破床,整天咯吱咯吱的,吵死个人。”

  “明白了。”马湘兰赶紧记下来,回头让人送张拔步床去西山岛,以备公子下次登岛。

  出来花厅时,巧巧摆好了早饭。

  赵士祯和张鉴两个也从南山寺回来了,两人坐在那儿等他吃饭。

  “叔父!”

  “师父!”看到赵昊,两人赶紧起身行礼,许久不见,感觉分外亲热。

  “嗯,黑了瘦了也精神了。”赵昊拍拍两人的肩膀。“边吃边聊。”

  因为昆山百姓还在挨饿,赵守正下令府上饮食不许铺张浪费,简单吃饱即可。

  所以早餐只是简简单单几碗白汁卤鸭面,再配上碟青团子,几个爽口的小菜而已。

  但看似简简单单一碗面,巧巧却用足了心思。

  面是用精白粉细细擀出来的龙须面,还加了鸡蛋,丝滑劲道、口感一流。

  汤一看就是高汤,用老鸭、嫩鸡、蹄膀骨,加上十余味药材煎煮了一宿而成。白白的醇醇的,上面还卧着根大大的卤鸭腿。

  赵昊先小啜一口汤,一股鲜热的感觉便从喉间一直蔓延到胃里,不禁神情一振道:“这汤也太好喝了吧!”

  巧巧便开心的笑了,觉得从昨晚就开始忙碌这碗面,值了。

  呼噜呼噜吃一阵面,赵士祯稍稍填一下肚子,便迫不及待问道:“叔,那枪呢?”

  “你怎知道?”赵昊想想,自己没跟他说过呀。

  “今早看到禧娃,他跟我说的。”赵士祯露出色鬼般的神情道:“说叔又搞回几个上好的货色来。”

  “这话怎么这么恶心啊。”赵昊一阵哭笑不得,让高武把带回来的几支短枪拿给侄子。

  “名堂主要在枪机里,先吃透,再想法子仿制出来。”

  “叔,你放心,保准吃得透透的。”看着那精致短小的燧发枪,赵士祯露出痴汉般的笑容,哪还顾得上吃饭?光顾着上下其手,摩挲新宝贝了。

  “把口水擦擦,别滴到桌上。”赵昊白他一眼,又叮嘱张鉴道:“你看着他点儿,别让他走火入魔,把自己崩了。”

  “哎,师父放心。”张鉴忙点头应道。除了怕小黑屋,他整体还算个正常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暴躁老哥

  “哇,好香好香。”一个惫懒的声音在花厅外响起,徐渭那胖大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巧巧姑娘,给你徐大叔也来一碗。”徐渭哪知道客气是何物?当年胡宗宪用餐时,他也是坐下就吃,吃完就走的。

  巧巧赶紧给徐渭也盛一碗。

  赵昊翻翻白眼,没好气对徐渭道:“就不该给你吃,你说说你昨天,干的那叫人事儿吗?”

  “人说话得凭良心啊。”徐渭嘿嘿笑道:“巧妇还难为无米炊呢,是不是,巧巧?你就给我那点粮食,我能撑到现在就不错了。换了别人来操持,被拆的就不是巡按的轿子,而是你爹的衙门了。”

  “下次别玩得这么悬。”赵昊一边吹着面,一边无奈道:“要找刺激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的昆山禁不起折腾。”

  “哦哦哦。”徐渭敷衍的点点头,便埋头吃起面来,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估计是没有。

  ……

  吃完饭,赵昊问徐渭,要不要一起去堤上转转。

  徐文长懒得动弹,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对他来说,坐不坐牢好像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宅着不出门。

  硬说起来,在外头似乎还更不方便,毕竟没法随时裸体找灵感了。

  赵昊便带着赵士祯和张鉴,坐船上了小澞河,往南山寺而去。

  下船时,正碰见赵守正将林巡按送去县境返回。

  “儿子起这么早,怎么没多睡会呢?”赵守正笑着问赵昊道。

  “呵呵……”赵昊看看天色,已经快晌午了。“送走了?”

  “嗯。”

  “情绪还稳定吧?”

  “还成,银子都收下了,应该不会寻死觅活了。”

  “那就成。”赵昊这下放心了。他唯恐林巡按自尊心过于强烈,要是想不开干出什么啥事儿来,终究是个麻烦。

  “对了,他还给了我们句忠告,千万别把徐家逼急了。”赵守正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知道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赵昊也两手一摊。

  “那就不管他。”想不通的事儿,赵二爷从来不多想。便指指前头的南山寺道:“你先想办法,安抚下里头那位吧。水神脾气越来越大了,那天差点踢了我屁股。”

  “哪来这么大火气啊?”赵昊眨眨眼问道。

  “你把人家诳来,自己半个月不露面,人家能不生气吗?”赵守正叹口气道:“待会儿进去态度好点儿,这个老潘脾气太臭了。”

  “赵守正,你说谁脾气臭呢?!”便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吓得赵二爷赶紧把儿子拉到背后。

  赵昊十分好奇,按说老爹也是吃过见过的。怎么能让人吓成这样?他好奇的探出头,想看看大名鼎鼎的潘季驯到底长啥样?

  只见老潘儿四五十岁,皮肤古铜色,颧骨高高的,法令纹深深的,再配上那双铜铃般的老虎眼,确实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你昨天死哪去了?是不是见牛皮要吹破了,准备跑路啊?!”

  “印川公小声点儿,别吓着孩子。”在赵二爷眼里,儿子再有本事也还是个孩子……

  “放心,老夫这就回去了,再也不会吵你清净了。”潘季驯冷笑一声。

  赵昊父子这才看到,他身后的仆人背着包袱,似乎正准备走人。

  “印川公误会啊,昨天县里有突发状况。”赵守正赶忙拦住他,苦求道:“下官急着回去灭火,结果就忘了禀告印川公一声。恕罪恕罪啊,原谅我这一回呗。”

  “你今天说什么也没用了,老夫是越想自己越像个二傻子。一个月筑起道石头堤?骗鬼呢你!”潘季驯却鸟都不鸟他,气愤的甩开他的手,自顾自走下堤道:

  “老夫这几天才发现,你昆山县连石头都没有,还修石头堤,我呸!大骗子,你有没有儿子还不一定呢!”

  赵昊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潘季驯,整一个暴躁老哥祖安人呐。

  赵守正原本任他骂,听到最后一句不乐意了,把赵昊拉到身前道:“说我没儿子?你看这是什么?!”

  潘季驯终于站住,黑着脸看向赵昊道:“你就是赵昊?”

  “正是。晚辈拜见中丞。”赵昊硬着头皮朝老潘深施一礼。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小?”潘季驯上下打量他一番,尽管赵公子把头发高高束起来,扮成大人样。却还是被潘中丞看穿了他幼稚的本体。

  “我可一点不小。”赵昊不禁严正抗议道:“而且还会再长!”

  “呃……”潘季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就是你写信跟我说,能在一个月内,修一条吴江那样的石塘大堤出来?”

  “发多大的洪水都冲不倒那种。”赵昊淡淡一笑道:“当然,中丞不信非要走,咱们也没办法。”

  说着他打个响指道:“一点程仪,不成敬意,请中丞一定要收下。”

  高武便跟两个护卫,吃力的抬着一口木箱来到潘季驯面前。

  三人一松手。蓬得一声,箱子陷进了土里寸许深。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哂笑一声,用脚踢开箱盖道:“替老夫分给老百姓吧……”

  “咦?”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发现,那箱子里根本不是银子,而是灰不溜丢一大块石头。

  “你什么意思,是要羞辱老夫吗?!”潘季驯登时火冒三丈,抬脚要踹赵昊的屁股。

  “你长两个大眼干什么的,不能看清楚吗?”赵昊赶忙跳到一旁,险之又险保住了屁股。

  “一月成堤的秘密,就在这里头!”

  “嗯?”潘季驯愣一下,端详起那箱子里的石头来。

  仔细一看,果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好几块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被用一种粗粝的砂浆黏合在一起的。

  视工程质量如生命的潘总理,从未见过如此敷衍的做法,怎能容忍如此敷衍的做法?

  他一伸手,仆人便奉上了一柄大铁锤。

  “这,这……”赵公子眼珠子都瞪圆了。哪有出门带着大铁锤子的?

  “老夫就这习惯,怎么着了吧?”潘季驯双手举起大铁锤,抡圆了重重砸在那坨石头上。

  火星四溅,却只砸掉了一点儿石屑。

  “这,这……”这下轮到潘季驯目瞪口呆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水泥的诱惑

  ‘砰!砰!砰!’

  潘季驯又运足力气猛砸了几下,却依然只是砸掉些粉末和碎石屑而已。

  他终于确定,这一坨小石头,跟一块大石头没什么区别。

  “呼……”潘中丞丢掉铁锤,活动着酸麻的手臂,上前仔细研究那一坨石头来。

  又捡起地上的粉末仔细端详,甚至还他喵的尝了尝……

  赵公子都看傻了,这尼玛能吃吗?

  “没有糯米,没有蛋清,你到底用的什么材料,居然如此结实?”潘季驯回头望向赵昊,嘴角的白灰掩不住他求知的渴望。

  “这也能尝出来?”赵公子张大嘴巴,这尼玛是嘴还是化学分析仪啊?

  “老夫只能尝出来,你用了消石灰、沙子、石膏……”潘中丞品咂着嘴里的味道,有些不确定,便又趴在那一坨上舔了舔。

  “好像还有淡淡铁腥味呢……”

  是个狼灭。

  赵昊心里浮现出一个大写的‘服’字,忽然生出一种将老潘儿圈养起来,让他给自己充当人肉分析仪的冲动。

  这样大明朝的化工业少说能提前十年起步。

  幸好老潘儿乃堂堂正三品右副都御史,没法无声无息列入失踪人口,这才打消了赵公子的邪念。

  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失去自由的潘中丞,依然像个大号好奇宝宝似地问道:“你到底还加了什么料,贵不贵?多长时间变成这样的。”

  “水泥,自家产的不值钱。造出来到现在,过了三天了吧。”赵昊微微一笑道:“中丞不是急着回家吗?不耽误你赶路了,抓抓紧说不定天黑能到家呢。”

  “你!”潘季驯大怒,又要口吐芬芳。

  可他对赵昊说的那什么‘水泥’,实在太感兴趣了。

  潘中丞面色数变,最终还是放软了身段,讪讪笑道:“你这孩子,老夫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他赶忙用眼神示意仆人,赶紧把行李搬回去。

  “老夫是那种虎头蛇尾的人吗?说了要帮昆山父老抗洪,那就一定会坚守到风汛过后的。”

  “还是算了吧,你老人家的火气太大了,我小孩子家家害怕。”赵公子却还是摇头。

  “你!”潘季驯一阵气血翻腾,但在水泥的诱惑下还是压住了脾气,硬生生挤出一抹笑道:“好好,我保证不再发火,这总成了吧?”

  “说话不算数怎么办?”赵公子孩子气的问道。

  “你说怎么办吧?”潘季驯感觉自己的快要爆炸了。

  “你得保证,每发一次火,就在我这儿多待一个月。”赵昊一脸认真道。

  “呃……”潘季驯张嘴结舌,点头不能。

  赵守正也暗暗替老潘儿捏把汗。心说就您这暴脾气,要是真点了头,直接把户籍改成昆山县得了。

  “你看,我就知道你说话根本不算数。”赵昊把头一扭,作势要走。

  “别走别走。”潘季驯无可奈何,拉住赵昊道:“我答应你还不成?”

  顿一顿,他指着那一坨石头道:“只要那水泥,真像你说的那么神,老夫保证发一次火多留一个月,直到服阙,这下可以了吧?”

  “嗯,可以了。”赵昊终于点头,两人还跟小孩似的拉了钩。

  赵公子这才不再恶意卖萌,带着潘神下了大堤。

  没了堤坝的遮挡,潘季驯才看到,跟着赵公子同来的,还有十条大船。

  赵昊点点头,俞奔便命令手下人,将覆盖在船上的油布掀开。

  只见头一条船上,堆满了脏兮兮的麻袋。后头九条船上则是一船船的粗石料。

  对了,这十条船都是昨天跟着赵公子一起来昆的。

  换言之,昨天赵公子带来的船上,有一半运的不是粮食。

  这就是他为何一上来就要咄咄逼人,煽动百姓攻击林巡按和徐家的奴才。

  实在是担心万一让那林巡按发现,他的船上装的是一半石头一半粮,那可就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好在林巡按崩了,让赵昊白担心一场。

  ……

  工人们将麻袋扛下船,堆在河畔的空地上。

  赵昊让人打开一袋给潘季驯看。

  “这么细,跟炒面似的?”潘神抓起一把细细端详。

  就在潘季驯准备尝一尝时,赵昊赶紧拉住他。

  “这玩意儿遇水就会起反应,你不想糊住嗓子就尽管吃。”

  “呃……”潘季驯犹豫了一下,终于抵制住深藏心底的异食癖,拍了拍手道:“这水泥怎么用?”

  “瞧好就是。”赵公子笑着让俞奔给潘神儿演示一下。

  俞奔便命人打开几袋水泥,又从河里直接取来河沙跟石子,大致按照一比一比三的比例混合起来,加上水泥量三分之一的水,用木棒现场搅拌起来。

  “还能用碎石子?”潘季驯又开眼了。

  在他修筑河堤的历程中,对碎石子深恶痛绝。因为石子儿多了堤坝会漏水的。

  而那帮不听话的工人,总不肯筛干净,就直接连土带石子儿,一起填到堤里去。结果千里之堤毁于一穴,能把整段堤坝都连累了。

  当然,河边的石子儿也实在太多太多了……

  现在见赵昊用的最多的居然是碎石子,潘季驯的兴趣可就更浓厚了。心说看来这水泥和石材的消耗量,要比想象的少得多。

  趁着工人搅拌的功夫,赵昊又让人在地面挖了道棺材板大小的沟槽做地基。

  待到沟槽挖好,混凝土也搅拌好了。

  他让俞奔先在槽底铺一层半尺厚的混凝土打底,然后将形状各异的毛石铺上去。

  待到毛石插入混凝土约一半后,再灌混凝土。填满所有空隙后,再逐层铺砌毛石和浇筑混凝土。

  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加高,一面凹凸不平的丑陋墙体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后再用砂浆和小片石填塞住缝隙,以确保石块完全被混凝土包裹起来。

  嗯,看上去顺眼多了。

  整个过程不需要专业的瓦工,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毛石搭配一下,尽可能拼凑平整而已。

  从开始铺混凝土,到砌好整堵墙,也就是顿饭功夫就完工了。

  看得潘季驯全身汗毛孔都炸开了!

  因为正常修筑石塘的话,这么短的时间,怕是连一块石头上的眼儿,都没凿好呢。

  更别说凿一个合乎规格的条石本身,要多长时间了。

  这是什么样的速度啊?

  这是飞一般的速度!

  一个月一道石头堤,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责任

  自打那道石墙砌好,潘季驯就寸步不离,围着墙打转。

  连午饭都是端着碗,蹲在河边上,就着那堵墙解决的。

  这么说并非夸大其词,因为他是真正的拿这堵墙当菜。每隔盏茶功夫,就要扣下点砂浆来尝一尝。

  等赵昊吃完饭过来看他时,那堵墙上已经被挖了个好几个酒盅大小的洞洞,也不知吃下去怎么消化。

  “中丞,尝出变化来了吗?”赵公子走到潘季驯身旁,高武马上给他支上交椅。赵昊施施然坐下,让高大哥也给潘总搬一把。

  “老夫习惯蹲着吃。”潘季驯却敬谢不敏,然后认真回答道:“这会儿砌成一个时辰了,砂浆开始变硬,用手捏没法变形。口感却更好了……”

  赵昊闻言苦笑,口感是什么鬼?

  “这个劳什子混凝土,这会儿已经跟三合土、还有糯米灰浆,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了。”只见潘季驯神情郑重道:“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嗯。”赵昊点点头,看着潘季驯专注的盯着那堵墙,就像老农在盯着他的庄稼一样。

  让人很难想象到,这是一位进士出身的三品大员。

  赵公子感觉,他是自己见过最不像官员的大明官员了,甚至比海瑞还不像。

  不禁轻声感叹道:“像中丞这样热爱治水的官员,实在是太少了。”

  “你才热爱治水呢,你全家都热爱治水!”谁知潘季驯却大翻白眼,不胜烦言道:

  “老夫都讨厌死这个活儿了,每次一上堤都烦躁。你说我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两榜进士,怎么就整天泡在泥汤子里,成了泥腿子!”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苍老的脸道:“老夫当年也是细皮嫩肉,号称‘玉面小白龙’,你看干了几年河工,直接成了‘半截枣树皮’,比那些发配充军的还显老。”

  “其实我原先是个很儒雅的读书人,在地方做官时,还得了另一个绰号叫‘潘菩萨’,你想那得多好的脾气?都是上堤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整天对着一帮蠢惰官员、刁滑胥吏、无知百姓,能不天天发火吗?”

  “嗯嗯。”赵昊没想到,大明朝治水第一能臣、驯服黄河的潘季驯,居然对自己毕生功业,怀有这么大的牢骚。

  “那中丞为何对这水泥如此上心?”

  “这很难理解吗?老夫就想赶紧完成自己的使命,将那该死的黄河治理好。有了这东西,我才能尽早摆脱泥腿子的命运,重新穿上靴子!”潘季驯一脸你好白痴的神情道:“前提是,你没有诓骗老夫。”

  “怎么会呢,墙都在这儿了,你慢慢尝就是了。”赵昊摇头笑笑,又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么不喜欢,想办法调任就是了。实在不行,辞官回家悠游林下就是了。”

  潘家乃乌程县巨富,‘世号鼎族’,外公乃弘治九老之一的故太子太保、刑部尚书闵珪。他兄弟几个也全都做官,自然不存在要靠他光耀门楣,庇护全家的必要。完全可以学陶渊明挂冠而去,悠然见南山。

  “哎。”面对这一灵魂拷问,潘季驯只叹了口气道:“黄河总得有人治吧?吴淞江泛滥,你昆山县十几万人受灾。黄河年年泛滥,可是一百多个县,上千万人受灾啊。”

  “那可以让别人干嘛。”赵昊幽幽道:“没了你潘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你还别不服。”却听潘季驯臭屁道:“那可是黄河啊,历朝历代,有几个能玩得转的?如果连老夫都治不好,旁人就更没指望了!”

  “呃,好吧。”赵昊没法反驳了,谁让人家是潘季驯呢。

  不过老潘儿这样责任心强到变态的官员,还是很值得尊敬的,在大明朝更是凤毛麟角。

  肃然起敬之余赵昊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向他讲解起混凝土的凝结过程。

  赵昊告诉他,从加水拌和开始半个时辰,水泥中的凝胶开始凝结,这过程叫‘初凝’。

  六个时辰水泥凝胶的形成大致终了,称为‘终凝’。

  但这时所形成的水泥凝胶仍处在软塑状态中,还需要等几小时以后,才能逐渐硬化,变成固体状态。

  硬化过程也是水泥产生强度的过程。通常要在这个过程中,进行洒水养护,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混凝土的强度。

  而养护的时间跟温度和湿度呈反比,像江南雨季时,象征性养护几天就差不多了。但在北方的话,需要正经盖上草席子,定时洒水一个月,才能将混凝土的效果达到最佳。

  潘季驯听得十分认真,生怕自己忘记还拿出小本子记下来。

  然后就真的在那毛石混凝土墙旁,寸步不离守了一宿……

  ……

  当天天黑前,他发现石墙已经彻底凝固,用手抠已经抠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砂浆变得十分坚硬。

  而且表面出了白碱,贴上去舔一舔,浅尝一下闭上眼,感觉上有些苦再回味又变成涩,快乐得好像环游全世界。

  等到了上午时,俞奔果然带人过来往墙上洒水。

  潘季驯发现被水浸湿的砂浆,果然没有像三合土那样发潮变软,而是依然硬得硌牙。

  这说明水泥这玩意儿不怕水,而且喜水,简直就是天生用来修河道的宝贝!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用这玩意儿修一道真正堤坝实验一下了!

  便兴冲冲的跑回南山寺,拉着昨晚在这儿过夜的赵昊,来到自己的房间。

  潘季驯将早就画好的平面设计图,展示给赵昊看。

  “目前最切实可行的修建方法,是在现有的土堤十丈外,再加筑一道防溃的遥堤。遥堤和土堤之间,再每隔一里修一道格堤。这样一段大堤决口,洪水将为格堤阻拦,不至于泛滥开来,侵害别处的遥堤。”

  “为了保险起见,还应该在要紧处加筑月堤和越堤,这样层层保护、才能安心。”然后他又慎重道:“虽然土堤换成了石头堤,材料保障的话,最好还是都修上。”

  “具体怎么修,都听中丞的,不用跟我商量,我也听不懂。”赵昊把手一挥,朗声笑道:“你就告诉我,需要多少工,多少料吧?”

  “咦,你为什么不问需要多少钱?”潘季驯奇怪问道。

  赵昊笑而不答。

  潘中丞懂了,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赵公子才懒得操心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败家子

  “人工的话不用担心,昆山五六万民夫绰绰有余。”潘季驯便接着道:

  “主要是石料跟水泥。以前没建过这种堤,用量一时没个数,不过当然越多越好了。”

  说到这儿,他建议赵昊道:“你还是劝劝令尊,把玉峰山砸了吧,这样能省好大一笔石料钱,还有运费。”

  “用不着,给昆山百姓留根独苗苗吧。”赵公子豪气的一挥手道:“咱有的是石头,把整个西山都开了够不够?”

  “西山?”潘季驯一愣。“你指的是哪个西山?”

  “洞庭西山啊。”赵昊笑着指了指图纸上太湖的方向,指尖顺着河道划到南山寺的位置道:“开下石头来就能装船,直接运到堤上来,比开玉峰山还省事儿!”

  玉峰山在县城内,开采下石头来还得用车拉出北门,到娄江边上装船运过来。

  从西山采石的话,虽然距离县城一百五六十里路程。

  但这年代,航运的优势实在太大了。直接在西山边装船,然后顺流而下,一上午就能到堤上。

  真差不了多大功夫。

  “洞庭西山,那不是洞庭商会的地盘吗?”潘季驯家在太湖边,自然了如指掌。

  “看着岛上全是石头,就买下来了。”赵昊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

  “买,买下来了?”潘季驯瞠目结舌:“买了多少?”

  “当然是全买下来了啊。”看到老潘难以置信的表情,赵公子开心的装伯夷道:“都是荒山野岭,要不了几个钱。”

  其实压根没花他的钱,是刘员外掏钱买下来,送给赵公子赎罪的。

  “呃,好吧……”潘季驯虽然是大户出身,但也因此更清楚,这是件多么离谱的事情。

  他们通常管这种人叫‘败家子’!

  不过赵公子败家来支援昆山建设,似乎比一般的败家子要高尚一些。

  “赵公子果然骨骼清奇,佩服佩服。”潘季驯仿佛看到赵二爷父子,将来要饭的情形。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赵昊的肩膀,轻声道:“将来真有天过不下去了,到乌程去找我。”

  “呃……”赵昊愣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不由哭笑不得。本公子在很认真的赚钱好不好?根本不是在败家!

  不过老潘也是一片好意,赵公子便笑着点点头道:“有机会一定。”

  无论如何,潘季驯终于放心了,至少修好这道大堤不成问题。

  ……

  当天下午,‘治水神匠’潘季驯便叫上‘地图狂魔’郑若曾,抓紧时间对照图纸,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考察。

  两人还想叫上赵昊一起,可惜赵公子没有顶着毒辣的太阳外出的勇气,还是留在了南山寺里睡午觉。

  可惜他今天这觉是注定睡不成的,才刚要躺下,高武禀报说,顾大栋来访。

  “真他喵会挑时候。”赵公子郁闷的嘟囔一声。不过对方乃昆山第一大族的族长,也不好太怠慢,不然老爹难做。

  便简单收拾一下,到香房来见顾大栋。

  顾家是昆山无可争议的第一大族,世代官宦富比王侯,家里有屋三千多间,绵亘十余里,更占据本县八分之一耕地,族人达数万之众。

  顾大栋跟潘季驯差不多大,看上去却要比他年轻十几岁,显然平素很注重保养。

  跟放着好日子不过的潘水神不同,这位爷年轻时挥金如土、变着法子的花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

  赵昊听说有一次他穷极无聊,把众门客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自己想到一个花钱的新花样。要一筷子下去就能划掉五十贯钱,但又不至于吃得肚胀气饱。

  有个帮闲的立马起身说,我能办到。

  顾大栋于是命仆人挑了五十贯钱跟那人出门。

  三天后那个门客回来献宝。顾大栋一看,不过是一只小鸟,生气骂对方把自己当凯子。质问他什么鸟值此价格?

  门客解释说,这是一只每斗必胜的黄脰鸟,自己与卖主讨价还价了两天两夜,才以四十余贯的价格强买到手的。

  剩下的钱则全买了灯草,他用这些灯草把小鸟烹煮好了奉上,正好花费五十贯钱。

  顾大栋哈哈大笑,一筷子就吃掉了。

  关于这位老公子奢侈无度的段子可不止一段。

  传说还有一次,他买了上万只黑碗,碗里放了菜油和灯草,点燃后放入玉峰山南面的湖中。

  月黑之夜,他站在玉峰山顶,俯瞰湖面万盏灯火飘悠游弋。清风过处,碗与碗轻轻磕碰,发出叮当之声,宛若仙乐。

  昆山百姓万人空巷,都来欣赏这一让人终身难忘的奇景。

  市民们便给玉峰山起了个别名叫‘宛山’,把顾大少放灯的湖荡唤作‘宛山荡’。

  赵昊还听说,因为挥霍无度,把财产耗去大半,他担心在外做官的父亲回来收拾自己。

  于是建了一座‘报亲塔’,以建塔花费甚巨为藉口,来敷衍亏空。并在塔顶放置一个石盆,盆里养七星鳢鱼一尾,谎称其能朝礼北斗,为父亲祈福。

  他老爷子回来后,见家底儿都要败光了,气得大病一场。后来好容易捡了条命,就信了是这座塔的作用,便没有再责怪他……

  ……

  “顾员外,久仰久仰。”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赵昊感觉比起这位爷来,自己老爹简直就是个懂事宝宝。

  “公子太生分了,员外也生分。若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如何?”顾大栋笑呵呵坐下,将个冒着冷气的冰桶搁在桌上。

  “顾老兄带的这是什么?”赵昊不由好奇,六月里看到这玩意儿,让人难免满口生津。

  “祖传的冷饮,给公子带点儿消消暑。”顾大栋笑着打开冰桶,从里头捧出个琉璃碗来。

  一看碗里冒着丝丝冷气的乳黄色膏状冷饮,赵昊不禁吃惊道:“冰淇淋?!”

  “哦,这酥山还有另外的名字吗?”顾大栋奇怪问道。

  “据说泰西叫这名字,元朝时一个姓马的,从咱们这儿传过去的。”赵昊便笑道。

  “尝尝看再说。”顾大栋笑着递一碗给他,还附了把银勺子。

  赵昊舀一勺尝一口,果然滑腻香醇,就像那种没有硬化过的软冰淇淋,比他的冰沙可好吃多了。

  “这个弔!”赵公子不由大赞,顿觉这位老公子十分可爱。

  顾大栋虽然不知道‘弔’为何意,但估计应该是很好吃的意思吧。不由开心笑道:“公子若是喜欢,回头把方子给你送到县衙,让下人做给你消暑。”

  “妥!”赵昊竖起大拇指,然后笑问道:“说吧,你想干啥?”

  第一百四十章 知恩图报顾大栋

  南山寺香房中,顾大栋一边请赵昊吃着酥山,一边用懒洋洋的语气说着话。

  “老弟不要把我看的这么俗气嘛。”顾大栋正色道:“不瞒你说,我俗称是来报恩的。”

  “报,报什么恩?”赵公子一愣,他确定自己是头次见这顾老公子,之前也没跟顾家有过任何交集。

  “老弟可与太仓王家相善?”顾大栋笑问道。

  “善,大善。”赵昊恍然,吃一口冰爽甜腻的酥山道:“想起来了,前番在弇山园,王家二哥说要写信给老兄来着。”

  “对,就是这一茬,王家二弟的信愚兄看了,他让我好好配合老父母跟老弟的事情,咱们顾家当然要不折不扣的照办了。”顾大栋一脸认真相。

  “多谢多谢哈。”赵昊假笑两声,心说你欠他们家钱啊,这么听话?

  “老弟不要以为,我是在玩虚的。”却见顾大栋把胸脯拍得山响道:“我在父亲灵前发过誓,老王家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何呢?”看着顾大栋一脸的表达欲,赵昊不问问都不合适了。

  “因为我们欠王家的永远也还不清呐……”顾大栋叹了口气,问赵昊道:“老弟你知道《清明上河图》吗?”

  “嗯。”赵昊点点头,我还知道安利呢。

  “这副张择端的《明清上河图》乃罕世之佳作。卷长十六尺,可谓长卷中的长卷,历来都是画中至宝,为天下藏家竞相收藏。”

  赵昊忽然想到一桩公案,却仍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单说近百年来,此图先后为内阁首辅徐宜兴、李茶陵收藏,又归于吏部尚书陆长洲之手。后来陆长洲因为牵扯进宁王之乱,被发配充军,临行前将此画转赠于家祖。此画便为我顾家所持了。”

  “哦?此画还在你家吗?”赵昊不禁来了兴趣,他还没看过此画的真迹呢。

  赵公子虽然缺乏欣赏书画的艺术细胞,但《清明上河图》名气太大,看个新鲜也是好的。

  “不在了。”顾大栋摇摇头,叹口气道:“十年前,严嵩父子当国,大肆搜集天下奇珍,盯上了我家的这幅画。严嵩得知时任大同巡抚的太仓王中丞与我家相善,便请他代为索要。”

  王中丞就是王盟主的父亲王忬了。

  赵昊心说果然是那件事。

  “王中丞便亲至寒家,询问可否割爱。然此画乃家祖生前至爱,先父百般不舍。王中丞不忍强迫,两人便商量着,请陆天官的外甥王彪临摹了一副一模一样的画,献给了严嵩。”

  “严嵩得到这幅画后十分高兴,升王中丞为蓟辽总督,并时常请达官贵人鉴赏此画,倒也平安无事了一年多。谁知有个叫汤臣的裱糊匠,曾在陆天官府上见过此画真迹,结果从细微处辨认出了真假。严嵩深恨王中丞拿赝品让他丢脸,从此记恨上了他,后来便借着边事小题大做,将他下了狱。”

  “得知王公下狱后,家父大为震惊,忙将真迹交给王凤洲。王凤洲便携画进京,与王家二弟天天跪在严府门口,苦求原谅。结果严嵩收下画,表面说从轻发落,回头却授意法司将王公判了斩首,次年杀害于西市。”

  “噩耗传来,家父悲痛吐血,连哭七天七夜,锥心自责而亡。临终前,才对我有了那番嘱托……”顾大栋说完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弟现在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明白了。”赵昊神色郑重的点点头,问道:“那老兄准备做什么呢?”

  “昨日老父母召集我等开会,宣布要修筑石堤之事,我等也去看了那堵墙,听潘中丞说了水泥的神奇。”便听顾大栋沉声道:

  “此乃昆山百姓梦寐以求之百年大计,我等本地乡绅岂能袖手旁观哉?”

  “嗯。”赵昊点点头。

  “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负担一部分修堤的费用。”顾大栋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但不知修这道石塘所费几何,来跟老弟打听一下,我好回去和他们商量出资。”

  “哦?”赵昊不禁有些意外。这些昆山士绅可是很抠搜的。

  前番自己给他们捣鼓出来个佛祖显灵,也不过才一共捐了两千多石粮食。还不如徐渭抄米店的收获大呢。

  “修石塘可是很花钱的。”他便不置可否道:“按照潘中丞的修法就更费钱了,单修江北一道六十里的江堤,刨去人工的话,差不多就得一百万两。”

  “果然很省钱啊!”顾大栋闻言倒吸口冷气,比吃了冰淇淋还爽。

  他们一帮昆山士绅,不知算过多少次修石塘的花费,但每次都望而却步。

  不说最高标准的五横五纵鱼鳞式石塘,单说吴江县那种三横三纵的简配版石塘,抛去人工,成本都高达三百万两之巨。

  吴江县花了三十多年,士绅倾囊相助,数任知县接力才咬牙修出来。

  一里三万两的价格着实高不可攀,昆山实在承受不起。

  现在听赵昊说,成本只有吴江一半,那么单修六十里的话,大家还是可以凑一凑的。

  见他露出如释重负之色,赵昊便笑问道:“不知昆山士绅,准备出多少银子?”

  顾大栋默默盘算片刻,咬牙对赵昊道:“我们可以出一半的花费。”

  “好样的!”赵昊赞许的竖起大拇指。

  这帮家伙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贼精贼精。

  单纯赈济百姓没什么收益,他们出点粮食小气巴拉。

  修好大堤,得利最大的就是这些大地主——因为经过二百年的土地兼并,九成以上的土地,已经集中在这些乡绅土豪手中。

  吴中百姓有田者十不足一,皆以给大地主当佃户,或者在大财主家的工场做工,勉强维持生活这样子。

  所以一旦大堤修起,这些大地主家的土地就从收一季变成收两季。仅仅出个几万两,获益何止十数倍?

  自然一下子就大方起来了。

  ……

  “那我就回去跟他们说了。”顾大栋要起身,却被赵昊叫住道:“别急,我有个提议,老兄可以带回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

  “老弟请讲。”顾大栋兴致勃勃的点点头。

  “我个人是不倾向于捐款的,好像县里欠了士绅们多大情,江南公司占了你们多大便宜似的,”只听赵昊淡淡一笑道:“这不是本公子的风格。”

  “哦,老弟是什么风格?”顾大栋好奇问道。

  “我的风格是,有钱大家一起赚,”赵公子轻呷一口酥山,微笑说道:“这样朋友才会越来越多,路才会越走越宽。”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昆山开发公司

  “还有这等好事儿?”顾大栋闻言难以置信,他还没说过,有人愿意把赚到兜里的钱分给别人呢。

  按说那五十万两捐款,应当直接归于江南公司的收入了。

  赵公子却要让他们算作投资,有钱大家赚,这种好事儿打着灯笼没处找。

  “这算什么?”赵昊云淡风轻道:“西山公司也好,江南公司也罢,本公子都是一个思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一个人吃独食,长久不了的。”

  “好!”顾大栋重重一拍大腿,大赞道:“冲老弟这句话,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说具体的计划。”赵昊苦笑着摆摆手,这帮士绅就没个正经谈生意的样子。

  “我们大家一起合伙成立一家昆山开发公司,江南公司提供所有水泥和石材,以及以工代赈的粮食,占五成股份不多吧?”

  “不多不多。”顾大栋摇摇头道:“大头不就这三样吗?有了这三样,直接就可以开工了。”

  “没有本地士绅的润滑,还是会遇到很多麻烦的。”赵昊笑着说道:

  “所以你们出资五十万两,占四分之一的股份,如何?”

  “那还能不同意吗?你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顾大栋激动道:“多掏一些也无所谓!”

  “用不着,五十万两就足够了。”赵昊摇摇头道:“足够我们做完三期工程了。”

  “三期工程?”顾大栋不禁一愣,原来不只是修一道北堤啊。

  “先不说这个。”赵昊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跑题,又道:“还有四分之一的股份,是要给到县里的。”

  “哦,县里还要占股?”顾大栋这就不理解了。

  “当然了。”赵昊淡淡道:“一来,昆山开发公司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扎根昆山、建设昆山,彻底摘掉叫花昆山的帽子,让昆山成为全国第一县。没个十年二十年,怎么能成功?如果县里没有股份,如何保证以后的知县还会支持我们?”

  “哇……”顾大栋目瞪口呆,没想到赵昊目标如此远大,以至于让人难以置信。

  “二来,要让县里分享到昆开司未来的利润,也可以减轻老百姓的负担不是。”对第二条,赵昊只轻描淡写的一说,没有展开跟他讲。便问道:“老兄如果有不同意见,只管说嘛。”

  “没意见,没意见。”顾大栋笑道:“公子考虑的周全,给县里股份很有必要。”

  对他来说,什么都是白捡的,自然也没必要反对了。再说,知县是赵公子爹,说不岂不是自找苦吃?

  “那老兄就是同意了?”赵昊笑问道。

  “同意同意。”顾大栋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其余人我来说服,不用你操心。”

  “好。”赵昊起身相送道:“明天县里会举行昆开司成立仪式。抓抓紧,还能在台上露个脸。”

  “成,那我就抓紧时间了。”顾大栋满身是劲儿,让赵昊留步,便兴冲冲回去了。

  ……

  送走了顾大栋,赵昊伸个懒腰,回头却见张鉴面带不忿之色。

  “怎么了?”赵老师问道。

  “没什么。”张鉴低着头小声道:“就是觉得这些士绅太占便宜了。修了石塘他们得好处最多,师父还要给他们昆山开发公司的股份。”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赵昊轻叹一声,拍了拍六弟子的肩膀道:

  “全县九成土地都在他们手中,老百姓不是他们的佃户就是他们的雇工,不把他们稳住了,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是,师父,徒儿偏激了。”张鉴忙低声受教。

  “怎么会呢?要是你认为这一切都没问题,才不配当我的学生呢。”赵昊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这个现状。而且我们的目标,不只是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那么简单。我们要让大明朝的普通百姓,也过上富裕的、有尊严的生活。”

  “师父,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张鉴难以置信,他出生在西北,见惯了赤贫。哪怕是在北京,在江南,不也一样寥寥富者阡陌相连,无数贫者无立锥之地吗?

  基尼系数之高,让人根本就看不到改变的希望。

  “会的,一定会有那天的。”赵昊望着寥廓的天际,神情坚定的悠悠说道:“我们做的事情,早晚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到那时,一切都会改变的。”

  “我这代人不行,还有你这代,这就是为师为何要广收门徒的原因。”赵公子说着,回头看向自己的弟子,目光中满是希望。

  “是,师父。”张鉴重重点头,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无穷的动力。

  “师父,我要去西山帮帮忙!”

  “好的。”赵昊微笑颔首。

  ……

  师徒正在交心,就见刘正齐上了大堤。

  “公子日安。”刘员外满脸谄笑,高大的身子佝偻成虾米。

  “哟,还在昆山呢?”赵昊暗暗郁闷,这个午睡是彻底泡汤了。“有事儿没忙完?”

  “早就忙完了。粮食都入库了,也跟吴先生还有昆山米商们签好了协议。”刘正齐笑道:“不过没跟公子请示,怎敢不告而别。”

  “这么乖啊?”赵昊伸出手,刘正齐赶忙微微下腰,让他拍了拍肩膀。“你到底是在怕我呢还是在怕徐家啊?”

  “小人现在对公子,只有满腔热热乎乎的敬爱之情。”刘员外忙表态道:“对徐家嘛……”

  说着他讪讪一笑道:“说不怕是假的。”

  “哈哈哈,放心吧。”赵昊又拍了拍刘员外的肩膀。“徐家很快会求和的。”

  “哦,公子这么有信心?”刘正齐不禁惊喜莫名,说完赶紧摆手道:“我不是怀疑公子,就是好奇而已。”

  “这不明摆着吗?”赵昊哂笑一声道:“苏松巡按明摆着不掺合了,苏州知府也把徐家人撵出衙门,中间已经没了阻拦。徐琨的案子,还有预备仓纵火案,本县一下就能报到林中丞那里去。”

  “小人担心的就是林中丞那儿。”刘正齐小声道:“听说他是徐党的干将。徐家会不会仗着这层关系,肆无忌惮呢。”

  “哈哈哈,不会的。林中丞铁面无私,事情到了他那里,肯定要秉公处理的。”赵昊却断然摇头,放声大笑道:“徐家也知道这一点。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在昆山再住几天,说不定还能见到徐家来人呢。”

  “公子这样说,小人就厚着脸皮再多住几天。”可惜刘正齐不懂赵公子大预言术的神奇,还在那儿讪讪笑道:“不然回家也是提心吊胆。”

  “你随便住。”赵昊自然无所谓。本想牵个线,让他跟江雪迎聊聊期货市场的事儿,但见这厮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只能日后再说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徐阶训子

  华亭退思园,正厅名曰万壑松风堂。

  此时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双手拄着拐杖,大刀金马坐在正位上,目光阴沉的看着从外头进来的徐璠父子。

  这爷俩接到他的命令就加紧赶回松江,这才刚刚进门。

  “畜生还不快跪下!”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吓得徐元春赶紧俯身跪下,乖乖撅起了屁股,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元春,你跪什么?”徐阶愣一下,拿板子指着徐璠道:“老夫是让你这个畜生跪下!”

  “啊?”徐璠一愣,他还不知道三弟已经给自己上了眼药,哪能料到老爹居然要朝自己下手。

  “父亲,我……”徐璠指指自己。

  “你聋了吗?”徐阶两眼一瞪,放出了前任内阁首辅的威压。

  徐璠只好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

  徐阶先不看他,问徐元春道:“不是让你去昆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爷爷,我爹说孙儿不懂事儿,让我别添乱。”徐元春小声答道。

  “你已经不把老夫的话,放在眼里了吗?!”徐阶冷笑着瞥一眼徐璠道:“以为自己当过三品官,被人尊称过小阁老,就真的了不起吗?”

  “父亲,儿子万万没有这种想法。”徐璠赶忙摇头道:“儿子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没有父亲儿子就什么都不是。”

  “那你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徐阶用拐杖重重戳在徐璠的肚皮上。

  ‘哦哦……’徐璠被戳的生疼,闷哼连连却不敢躲闪。

  徐瑛从旁看得暗暗直乐,却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儿子只是担心,元春最近呆气太重,误了父亲的安排。”趁着父亲收回拐杖,徐璠一边偷偷扭动着上身,一边小声答道。

  “还不是被你打傻的?!”徐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徐璠骂道:“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动辄打骂,硬生生把灵气都打没了!”

  徐元春听了,忍不住微微点头。

  眼前不禁浮现出自己扎着揪揪,穿着开裆裤,用小便在地上尿出个‘父’字时的灵气表现。

  可惜那时太傻,居然拉着爹爹过来欣赏自己的大作,自然免不了一顿暴揍……

  ……

  几乎同时,那丹阳大侠邵芳出现在退思园大门口。

  看一看大门两边,那对耀武扬威的大石狮子,邵芳一撩袍子,迈步上了台阶。

  “你找谁啊?”今天门子换了人,自然不认得邵大侠。

  “递帖子没有,就往里闯。”

  邵芳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徐阶拖他三天不说,还不让人在门口迎候自己,也太不把他这位丹阳大侠当回事儿了吧。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能转身就走。便耐着性子答道:

  “某叫邵芳,跟你家老主人今日有约,难道没人告诉你吗?”

  “没人说过。”门子一抱胳膊,趾高气扬道:“求见我家老太爷的人太多了,只认帖子不认人。”

  “你!”邵芳不由一阵咬牙切齿。

  想我邵芳名满江南,多少达官贵人竞相延为的座上宾,你徐家的门槛再高,也不能这样刁难于我!

  若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真想立即拂袖而去。

  想到自己已经跟失势诸公夸下的海口,他也只能先忍气吞声,不跟看门狗一般见识。

  “拿去!”邵芳从仆人手中接过掏名刺,冷着脸递给那门子。

  门子却不接,抱在胸前的右手食指拇指来回搓动。

  邵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闷哼一声,将一锭银子丢到他怀里。

  “等着吧。”门子这才转身进去通禀,却连门房都不让邵芳进。

  ……

  万壑松风堂中。

  “我来问你,徐琨为什么忽然跑去苏州?”徐阶进入正题。

  “这,好像是个叫刘正齐的商人向他求救。”徐璠忙甩锅道。

  “你跟着去干什么?”徐阶又问道。

  “拜访林中丞。”徐璠答道:“父亲返乡时,他在南京迎接过,此番人家来了苏州,理当回拜。”

  “还敢不说实话?!”徐阶黑着脸,用拐杖一下下捅着他的肋骨道:“徐琨那个呆霸王,根本就是你撺掇去苏州的!你是要找那姓赵的小子报仇,对不对?!”

  “非也……”徐璠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戳断了,不停倒吸着冷气。

  “还想狡辩?听说那姓刘的商人,已经被你兄弟俩逼到姓赵的那头去了。你们兄弟这是蠢成了什么样子,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说着他恨极了,重重一拐杖抽在徐璠胳膊上,咆哮骂道:“可笑老夫从前还把你当成个人物,处处让你出谋划策。现在想来,今日之败局,都是老夫瞎了眼的祸!”

  所谓瞎眼了,有两重意思,一是指他的好学生、二是指他的好儿子。但好学生不在,只能把所有怨气都撒到好儿子身上了。

  是以今日之事,非但只因为徐璠害弟弟陷入敌手,又擅自命人烧仓的缘故,更是宿怨新恨一并发作。

  说白了,徐阁老早就想狠揍徐璠一顿。不然就过不去这道坎了!

  “来人呐,家法伺候!”徐阶重重一拄拐杖,暴喝一声,登时咳嗽连连,面如金纸。“咳咳咳……”

  “啊?”徐璠闻言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多大年纪了?上次挨打是二十还是三十年前?根本都记不清了。

  “父亲息怒。”徐三爷赶紧扶住徐阶,一边给他揉着胸口,一边假惺惺劝道:“大哥怎么说也是三品乐卿,刑不上大夫啊。”

  “那是在外头,在老夫这里,他永远是个孽子!”徐阶盛怒难消道:“怎么,你们也要不听老夫的了?”

  “爷爷,饶了父亲吧!”徐元春心思极为矛盾,既想让老爹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当人子。

  “都住口,谁敢再劝,就跟他一起挨打!”这时候是越劝越撩火,徐阶直接暴跳如雷了。

  这下没人敢再吭声了。

  何况徐瑛和徐元春也不是真心想劝。

  徐璠都傻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四老五十、官居三品了,居然还有让老爹打屁股的一天。

  稀里糊涂就被仆人按在春凳上,几板子吃下来,才响起了惨叫声。

  第一百四十三章 给你个终身遗憾

  夏天的衣衫本就单薄,跟光着腚无甚区别。

  几板子下去,徐璠都被打傻了。

  他满心都是,我居然挨打了……

  我居然让老爹打了……

  我居然当着小弟弟和儿子的面,挨打了……

  这让我往后如何有脸见人啊?这让我往后,怎么在下人和小弟弟面前硬起来?还怎么训儿子啊?

  夭寿啊,今年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呀?!

  直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他才顾不上难过,嗷嗷叫起来。

  “啊,啊……”

  ……

  这时,门子拿着邵大侠的帖子,来到万壑松风堂外。

  只见堂门紧闭,几个奴仆严阵以待,不许任何人闯入。

  竖耳听听里头传来的惨叫声,门子不禁小声问道:“大少爷又挨打了?怎么声音不太像?没那么润,有点儿柴……”

  “去去去,一边去!”管家瞪他一眼,要不是门子地位高,早一脚把他踹飞了。“说话不看气氛啊?”

  “哦哦,我是来给老太爷送帖子的。”门子将那有着精致天鹅绒封皮的名刺,向管家一递。

  没等他说完话,管家把名刺推了回去。“有点眼力劲儿吧!今天老太爷能见客吗?”

  “哦。”门子心说,原来是老太爷在发飙。那肯定不能见客了,赶紧灰溜溜的返回了。

  ……

  退思园外,邵芳笔直的立在阶下,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冒油。

  他感觉给自己撒点孜然加点盐,就直接能吃了。

  仆人劝他到墙根阴影下躲一躲,邵大侠却很要强,动都不动。还不许仆人给他撑伞,也不知在跟谁置气?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把那门子等出来了。

  邵芳冷冷一笑道:“这下可以进去了吧……”

  门子却将名刺丢回他怀里。

  “我家老太爷今天不见客,你请改日吧。”

  “什么?”邵芳难以置信的拿着自己的名次。“你通禀了没有?”

  “这不废话吗?不是告诉你老太爷不见客了吗?不通禀我上哪知道去?!”门子啐一口道:“让老子白挨一顿排揎,真他娘的晦气!”

  说完,便转身进了门房,灌茶降火去了。

  “……”邵大侠哪知道原委?

  听门子这话,分明就是对方已经禀报了徐阶,徐阶却非但不见自己,还把多事的门子骂了一顿。

  脑补自洽,深信不疑。邵大侠便感觉遭遇了平生之耻。

  他仰头看着门楣上‘退思园’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狠狠啐一口道:“老乌龟,你就一辈子缩在你的乌龟壳里吧!”

  说完,他转身毅然决然而去。

  仆人赶紧跟上,给邵芳撑起伞问道:“老爷,咱们回丹阳吗?”

  “不,直接去新郑!”邵芳咬牙切齿道:

  “今日老匹夫如此羞辱于我,别怪老子把机会送给他的仇家了!”

  ……

  万壑松风堂,依然沉迷训子不可自拔的徐阁老,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心高气傲的邵大侠彻底得罪了。

  听着那久违的啪啪啪声,徐瑛惬意的闭上眼睛,感觉有些在血脉中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那是飞一样的感觉,那是自由的感觉……

  他想到,自己也有儿子。

  但徐璠肯定不这样想。他养尊处优多少年,哪吃过这份疼?

  呃,也不能这么说……

  不过这跟被赵守正打那回,完全不一样好吧?那次其实光顾着震惊,没顾上细细品味呢。

  这回却是用二指宽的实心栗木板,下下着肉,深入骨髓好吧?

  打着打着,他感觉眼前老爹一个变俩、俩变仨,而且还转起了圈圈。

  惨叫声也越来越弱……

  徐元春本来是存了你也有今天心思,但看父亲都被打抽抽了。以他丰富的挨打经验,知道再打下去要出事儿了。

  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唢呐声,他这才终于按捺住心中的带孝子,跪在爷爷面前哭道:“爷爷,求求你别打了。我爹他年纪大了,不能老打一个地方啊!”

  徐瑛闻声也回过神来,一看老大的腚都被打成了红烧肉了,这下也害了怕,赶紧也劝道:“大哥虽然该打,父亲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父亲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大哥事小,倘若父亲一时胸闷头晕,岂不事大?”

  “……”徐阶这个郁闷啊,心说这叔侄俩怎么一个赛一个不会说话?

  其实说实话,徐阁老根本没打算把徐璠往死里打。毕竟是一手带大的亲儿子,还这么大的年纪这么大的官儿,打算出出气,给他个教训也就罢了。

  所以徐阶一直等着他俩谁来劝一下,顺着台阶就下去了。没成想这俩货就跟傻了似的,半晌不言语。

  徐阁老又不能自己叫停,那样多不体面?只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打得七荤八素,腚上开起了染坊铺……这才等到了两人劝。

  徐阶赶紧闷哼一声道:“别打了。”

  奴仆们这才住手,一个个满头大汗,感觉比马杀鸡还过瘾。

  却见徐璠依然一动不动。

  徐阁老拄着拐杖起身,走到春凳前定睛一看,只见徐璠腚上的裤子都被打烂了,一片皆是血渍。

  他不禁大恨,拿着拐杖劈头盖脸打向奴仆。“下手怎得如此之狠?是要了你们大爷的命吗?”

  奴仆们乖乖挨揍不敢动弹。

  徐阶赶紧让奴仆滚去请大夫,用上好的棒疮药给徐璠治伤。

  待到大夫告诉他,大爷并无大碍,只是疼晕过去了而已,徐阁老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勉强打起精神,吩咐徐元春赶紧去昆山,以免夜长梦多。

  “爷爷。”徐元春心里没谱,小声问道:“我去了该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徐阶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摆摆手道:“你是长房长孙,说的话可以代表徐家。”

  “哦。”徐元春点点头,一脸懵逼的告退了。

  见父亲面色很差,徐瑛扶着徐阶回去卧室休息,又给他脱了鞋,服侍徐阶躺下。

  徐瑛刚要悄然退下,却忽听父亲幽幽说道:“这下你满意了?”

  徐瑛吓了一跳,有些结巴道:“父亲说什么,儿子不懂?”

  “你心里明白的很,以为你大哥挨了这顿打,就在也没法跟你争了。”徐阶闭着眼,声音低沉、神情阴郁。

  “那些打板子的奴仆,都得了你的吩咐,要给你大哥点儿厉害吧?”

  “父亲,儿子绝无此心……”徐瑛赶紧跪地分辩。

  “你不必狡辩了,为父在庙堂之上见惯了比你阴险百倍之人,你这点小心思小手段瞒得了谁啊?怕是连你大哥都瞒不过。”

  徐阶哂笑一声,声音转冷道:“再有下次,休怪为父虎毒食子。滚出去吧。”

  “是,父亲……”徐瑛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等他出去后,才发现全身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唉……”拔步床上,徐阁老发出苍凉的叹息声。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为何自己却生了这么些孽障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土地经济

  第二天一早,徐阁老醒来后,就把心事放下了。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好习惯,天大的事情睡一觉,第二天就不影响情绪。

  问过徐璠没事儿了,他也就彻底放心了。

  与昨日外出访友的胡直吃早饭时,徐阁老已经谈笑如常,看不出一点儿烦心的样子。

  “家里这点儿破事儿,比起朝廷上那些刀光剑影,又算得了什么呢?”徐阁老一边轻轻吹着鸡粥的热气,一边云淡风轻道。

  “存斋公能这样想最好不过。”胡直反正是听得一愣一愣,搞不懂徐阁老为何明明知道老三要对付老大,还坚持要揍徐璠一顿。

  “这是徐璠应得的,老夫只恨这顿打太晚了,应该早就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的。”徐阶轻声道:

  “至于为何要遂了老三的意,因为在华亭,目前我和老大都是客人,老三才是主人……客随主便,很合理吧?”

  “这……”胡直终于明白,徐阁老为何不回南禅寺的老宅住了,因为他在那里没有家的感觉。

  “那老大怎么办?”胡直忍不住问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操那个心了。”徐阁老不想谈这个问题,吃一口鸡粥道:“总感觉有点事儿,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东翁慢慢想。”胡直笑笑道:“对了,昨天回绝邵芳了?”

  “哦,就是这事儿,昨天他怎么没来呢?”徐阁老有些奇怪。

  说完他忽然面色微变,将管家叫进来道:“昨天邵芳来过吗?”

  管家是知道邵大侠的事儿的,摇摇头道:“小人没听门子说过。”

  说完他心里咯噔一声,想起昨日门子送来的那份名刺来。但没搞清楚前,也不敢跟老太爷说。

  “这是怎么回事儿。”徐阶奇怪道:“不来了?”

  “谁知道呢?这些江湖人士不靠谱的很,”胡直吃了个麻糬,差点没噎死,拿小拳拳使劲捶了捶胸口,才长舒口气道:“不来说明他就是个骗子。”

  “嗯。”徐阶心说,也只能这样理解了。便不再想他。

  管家见状,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去没事儿找事儿了。

  ……

  差不多同时,顾大栋顶着一对黑眼圈,脚踩着棉花来了南山寺。

  “搞掂了!”他将盖满了印章的契约,拍在了饭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既兴奋又疲惫道:

  “不服老不行啊。当年晚上连耍几个通宵,白天依然龙精虎猛,这才熬了一宿,就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那可不成,老哥今天还要代表县里和昆开司,迎接贵客呢。”

  赵昊拿起那份契约看了看,只见上头签字画押的共十五家,都是县里有名有姓的大户。

  其中顾、戴、毛、周、郑五家,各出六万两,分别占股三个点。支家、归家等另外十家,各出两万两,各占一个点。十五家共出五十万两银子,分享了昆开司四分之一的股权。

  “我?”顾大栋难以置信。

  “不错,经两大股东商议决定,由老兄来担任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赵昊微微一笑,其实所谓两大股东,就是他和他爹。

  赵公子朝顾大栋伸出手道:“希望顾董事长能不负股东们的厚望,带领昆山开发公司大展宏图!”

  “我?”顾大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这种人能担此重任吗?”

  “我相信老兄一定行的。”赵昊的手依然悬在那里,笑容如春风般沁人心脾道:“老兄可是修过‘报亲塔’的人啊。”

  “老弟还知道这事儿啊……”

  顾大栋不禁讪讪一笑,虽然初衷不那么地道,但那可是他平生做过的唯一一件为人称道的事。

  这种被人信任,被委以重任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只觉一股热流在胸中奔腾。好一阵,终于重重点头,紧紧握住赵昊的手。咬牙保证道:

  “老子会干出个人样来,证明你的眼光的!”

  “我相信你。”赵昊笑着抽出被他紧攥的手,叮嘱道:“吃点早饭补一觉,一个时辰后出发。顾董事长。”

  “好。”顾大栋重重点头,‘顾董事长’这称呼,感觉好极了。

  嗯,自己现在是‘懂事长’了,看以后谁还敢说自己不懂事?

  ……

  南山寺,大雄宝殿中。

  赵知县盘膝坐在蒲团上,与三位佐贰也在共进早餐。

  可惜这饭吃不安生,因为何县丞在絮絮叨叨的苦劝他,猥琐发育不要浪。

  白主簿和熊典史陪坐下首,这情形他们也不好动筷子,坐在那里一个眼神游离,一个目不斜视。

  “大人呐想想吧,石塘都是拿银子堆起来的。六十里石塘啊,得花多少钱啊。”何县丞苦口婆心道:

  “咱们县里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哪能修的起那玩意儿啊。”

  “啊,不是说了吗?”赵二爷打着哈欠道:“不用县里出钱。”

  “这世上没有不要钱的早餐。”何县丞却不信有这种好事道:“还有这陆陆续续送到县里的粮食,加起来有四万石了吧?”

  最后一句问的是白主簿。

  已经黑了白主簿闻言心酸的点点头,明明我先来的……哦不,明明是我管钱粮的。却一粒米、一文钱都摸不着,这让老白我怎么揩油……哦不,履行职责啊。

  “四万石粮食啊,大人,眼下这行情八万两银子打不住吧?”何县丞激动的拍着桌子道:“哪个傻子会白白送给咱们这么多钱?我看这是个阴谋啊大人!”

  赵二爷闻言火大,敢骂我儿子是傻子?不禁两眼一瞪道:“你他娘的嘴巴干净点,再骂骂咧咧我抽你信不信!”

  “呃……”何县丞嘴巴抽动两下,心说到底谁嘴巴不干净啊?

  没法子,谁让人家是知县,自己是县丞呢?只好郁闷的低头认错,保证说文明话,做文明人。

  “哎,本来打算正式仪式上再宣布的,既然你这么没耐性,就跟你透个底吧。”赵守正白一眼何县丞。有些人,从见到的第一面起,你就很想欺负他。

  何县丞对赵二爷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赵守正便将昆山开发公司的设置,以及大致的业务提前讲给三人听。

  听得三人一愣一愣,就连冷酷到底的熊典史,都忍不住惊掉了下巴。

  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新花样啊!

  赵守正告诉他们,县里不需要出一文钱,全部由昆山开发公司垫资修堤。

  而县里付出的代价,仅是眼下白送都没要人的抛荒地——待到堤坝修成后,那些常年泡在水里的抛荒地就变成了良田。

  更牛逼的是,土地所有权仍在县里,只是租给昆山开发公司九十九年而已——而且只是二十年免租,之后就要正常收取租金了。

  从头到尾无可指摘,哪怕最严苛的御史,都没法说出赵二爷和县里半个不字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来宾

  南山寺,大雄宝殿,佛祖含笑看着昆山县的四位老爷。

  “还可以这样玩?大人真乃神人也!”熊典史对赵守正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在下官看来,千难万难无法解决的困难,没想到大人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的解决。真是神乎其神啊!”

  “是啊大人,就是诸葛复生也只能做到这样了!”白守礼赶忙也奉上马屁。“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天马行空,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啊!”

  “唉,好一招无中生有,借鸡下蛋。服了,咱老何服了。”何县丞也摇头叹息,终于服气道:“往后乖乖听大人的,不班门弄斧了。”

  赵二爷心里像喝了御酒一样,那叫一个美!

  面上还得假假的谦虚地笑道:“哎,不要这样说,我就是运气好点而已。”

  真的。只要你们有个好儿子,也可以这样玩。

  “抗洪进入新阶段,咱们的分工也要调整一下。”然后他对那白主簿笑道:

  “老白,县里需要有人跟昆开司协调,你就在公司里,兼任个副董事长吧。”

  白守礼简直乐开了花,他正愁着没处揩油呢。马上一拍胸脯道:“咱老白就是大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咱就往哪搬。”

  “哈哈好。”赵二爷开心大笑,对若有所思的何县丞道:“老何,旧堤的巡视和维护,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哦,明白。”何县丞回过神来,赶紧点点头。

  “虽然要集中力量修新堤,但旧堤是第一道防线,是整个工程的屏障。至少在一个月内,不能有闪失,不然新堤的进度就要受到影响。”

  “嗯嗯。”何县丞应下没二话。

  赵守正又对熊夏生道:“老熊,咱们的水泥和石料都是从西山运来的,全程一百好几十里的水路呢,组织不好要乱套的。还得时时刻刻防止有人捣乱,你辛苦一下,负责此事如何?”

  “没问题!”熊夏生面无表情的嘶声说道:“谁敢不听话,严惩不贷!谁敢捣乱,我把他扔到太湖喂王八!”

  ‘这么猛?’赵守正不禁暗暗嘀咕,不知此人为何对修堤事业,一直抱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狂热。好像谁能修堤就是他亲爹,谁阻碍修堤就是他杀父仇人一样?

  “吃饭吃饭,吃饱了好干活!”分配完了任务,赵守正便端起饭碗,三个佐贰这才赶紧拿起筷子,对付起早已经凉凉的早饭来。

  ……

  吃过早饭,南山寺的众人便乘船回了县城,明天是昆山开发公司成立仪式暨大堤开工动员大会的日子。

  今天,县里一干头面人物,要在朝阳门外官船码头迎接一众参加典礼的贵宾到来。

  码头上旌旗招展,还扎起了彩楼、铺上了红地毯,敲锣打鼓吹唢呐,比赵二爷上任那天还要热闹。

  临近中午时,王梦祥和王世懋带着太仓的一票士绅过来了。

  随后,无锡的华太师父子,带着邹家、钱家等无锡士绅也来了。

  下午时,又有一队豪华游船浩浩荡荡而至。那是盘踞在扬州、等闲不出门的徽州盐商们,在赵立本的邀请下,组团前来给赵公子撑场面。

  但看他们船上女史戏班、伶人姬妾俱全的样子,赵昊深度怀疑这帮家伙只是找个借口,下江南游玩而已。

  叶氏也代表伍记前来观礼,虽然她已经基本交权,但江雪迎小女孩家家,并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对外时,还是叶氏代表伍记。

  以上皆是江南公司的股东,来给公司的第一笔投资扎扎场子,责无旁贷。

  不一会儿,苏州城顾家、陆家两家的家主也,带着一票士绅联袂而至了。

  这两位都是顾大栋请来的。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族,陆家和顾家则是姻亲,三家同气连枝,自然要给他这个面子。

  稍晚些时候,洞庭商会会长翁笾和儿子翁凡也来捧场了。他们是华伯贞请来,其实华伯贞还请了洞庭商会另一位副会长许志向。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刘正齐在昆山的缘故,被对方以时间冲突为由婉拒了。

  下午时,苏州府的陈同知和张通判,代表蔡知府前来观礼……这么大的场面,赵守正自然要邀请一下知府大人了。蔡知府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派个代表过来。

  虽说大家都跟徐家不对付了,蔡知府也不敢跟赵家人过从甚密,以免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老师耳中。

  另外还有些赵二爷的同年举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道贺。这些是支可大跟那周汝砺张罗的,自有二人招待,不必县里操心。

  赵昊父子在码头上站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

  赵公子感觉腿肚子都要抽筋了,他揉着同样快笑抽筋的嘴巴子,问那依然龙精虎猛的老爹道:“该来的都来了吧?”

  “差不多了吧。”赵二爷暗叹一声,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却没露面。

  话音未落,又见一条客船缓缓驶抵码头,船头插着一面橙底黑字的‘徐’字大旗。

  “呦,砸场子的来了?”赵二爷冷笑一声,码头上本县众人也撸起袖子,怒目而视。

  在赵昊和徐渭不遗余力的抹黑下,徐家在昆山已经彻底臭了牌子,成了全县百姓的公敌。

  幸亏官船码头不许百姓靠近,不然这会儿肯定有臭鸡蛋、土坷垃、菜帮子往上扔。

  待到那艘徐家的船靠岸,一袭青衫的徐元春出现在了甲板上。

  “咦?”赵昊这下不好走了,毕竟大家在北京时也一起玩过。在赵公子印象中,这孩子除了有些呆气,大体不错。

  “你怎么来了?”

  “学生徐元春,拜见老师。”徐元春一下船,直接就给赵昊磕头。

  “嘶……”码头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赵昊也愣了一下。旋即才想到,当初这小子跟李茂才、陈于陛一起输了赌约,按说该拜自己为师的。

  只是后来两家迅速交恶,徐元春也不再露面,拜师之事也就再没人提过了。

  没想到徐元春居然还记得这茬,而且在两家刚出了那等恶劣的事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自己。

  他不会不知道,这将传达给旁人什么样的信号吧?

  这画面在昆山县众人看来的,那就是徐家给赵公子跪了啊……

  难道他真不知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小小公爷

  朝阳门外官船码头。

  赵昊一时吃不准徐元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旁的刘正齐却又惊又喜,险些乐得呗儿呗儿直蹦。

  赵公子太厉害了,真让他说着了。徐家果然来人求和了,而且是负荆请罪那种!

  这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赵公子一句话,徐家就肯定不会对付自己了!

  赵昊这坏种让徐元春当众跪了一会儿,才仿佛如梦初醒,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所谓拜师,不过当初一句戏言而已,徐公子无需当真。”

  “可李茂才陈于陛两位,据说已经蒙老师收入门墙了。”徐元春闻言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老师是瞧不上我吧?”

  赵公子心说,我靠答对了。

  面上却和风细雨道:“这些事等典礼之后再说,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去休息吧。”

  “是。”徐元春也看到人家昆山县在迎客,满肚子话没法说,只好跟着县里的书吏去大户们腾出来的住处休息了。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疑惑,咦,我不是来观礼的吧,好像也不是来拜师的吧。

  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哦对了,我是来谈判的。

  徐公子随遇而安的心说:‘好在爷爷说我想怎么谈就怎么谈,那就先观礼吧,日后再谈判。’

  ……

  “回了回了,累死个人了。”赵昊又陪老爹在码头候了一会儿,天色便渐渐黑下来了。

  这时节天长夜短,朝阳门上已经敲响了一更鼓声,赵昊如释重负道:“以后这种事儿,千万别拉着我了。”

  “大半都是冲你的面子来的,你不露面合适吗?”赵二爷拍他脑袋一下道:“回去歇着吧,应该没人来了。”

  谁知父子俩还没转过身去,就见一艘悬着百盏红灯笼的大船,缓缓驶进了码头。

  船头甲板上,立着枚锃亮的光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只听一把清朗如雪山泉水般的声音,在父子两人耳边响起。

  “罪过罪过,劳烦赵施主久等了。”

  “我没有,不是我。”听到这个声音,赵公子一阵阵头大。“你来凑热闹干什么?”

  “当然是向二位赵施主道贺了。”娴静若处子的雪浪法师,穿着闪闪发亮的袈裟,从大船上含笑下来。

  “收到,请回吧。”赵昊是这怕了这个没皮没脸,整天让自己作诗的和尚,自己哪有那么多诗可抄啊!

  “赵公子忘了吗?贫僧跟你说过,我要在华藏寺挂单的,这回来了就不走了。”雪浪笑眯眯的向赵守正双手合十道:“赵状元的兄长也来了。”

  “哦?”赵守正闻言神情一振,举目望去,便见大哥赵守业穿一身精神的五品官袍,正立在船头朝他招手。

  “大哥,你怎么来了?!”赵二爷十分高兴,赶紧上前迎接赵守业。

  “弟弟你的大日子,当哥哥怎么能不来帮衬帮衬呢。”赵家打大爷笑眯眯的走下船,身后还跟着两个布衣。

  “大伯,这二位是?”

  赵昊跟赵守业见礼之后,望向那两人,只见他们一个五十出头,一个年近古稀,皆身材瘦削,形容清矍,身上带着似有若无的药香。

  “这就是你让我去请的李先生和万老爷子啊。”赵守业哈哈大笑道:“幸不辱使命,二位神医都来了。”

  “哦,是吗?”赵昊惊喜万分,赶紧向两位大名鼎鼎的医家行礼。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昆山父老盼二位神医久矣。”赵守正也赶紧向两人抱拳致意。

  两位名医虽是布衣,但诊治过的大人物多了去了,对赵知县自然不卑不亢,抱拳还一礼。

  “赵知县别高兴太早,大肚子病难治的很,我们打不了包票。”李时珍已入天命之年,脸上却仍有年轻时的倔强傲气,似乎很不好说话。

  万密斋就温和多了,老人家七十来岁,一团和气,从旁含笑道:“别担心,他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听说贵县犯了虫疫,非拉着老朽同来,晚两天都不行。”

  “下官代昆山父老先谢过两位神医了。”赵二爷听得心里一热,暗道多好的大夫啊。

  赵昊却被雪浪拉到一旁。

  “干什么,我现在没心情作诗。”赵昊甩开他的手。

  “不作就不作,反正日久方才。”雪浪见逼太紧,赵昊都躲着自己了,便决定先松一松,诗的事儿日后再说。

  “给你引见个人。”

  说着他含笑招招手,一个比赵昊大不了几岁的锦衣少年走了过来。

  “小公爷,这就是你想见的赵公子了。”雪浪先对那少年介绍道。

  那‘小公爷’便堆起满脸的笑容,上前一把握住赵昊的双手,肉麻道:“早就听说咱们南京城,有位不出世的赵公子。小弟对兄长的景仰之情,犹如滔滔长江之水,可惜一直无缘得见。这次托雪浪法师的福,终于见到兄长本兄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赵昊听得浑身……舒坦,自从大徒弟不在身边,已经许久没人这么结结实实拍过自己马屁了。

  只是听这少年的口气,好像是南京人氏。可南京城不就一个小公爷,而且还被自己点过炮吗?

  但是徐邦宁好像已经三十多了吧?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公爷?

  “这位是魏国公的长房长孙,真正的小公爷,不是那个虚假的小公爷。”看到赵公子疑问的目光,雪浪笑着解释道。

  “忘了自我介绍了,小弟徐维志,家父魏国公世子,家祖魏国公。”徐维志笑嘻嘻的再次跟赵昊见礼。

  “哦,原来是小小公爷啊。”赵昊恍然,这不就是下下任的魏国公吗?没想到居然如此奇葩。

  “不敢不敢,在兄长面前岂敢称‘爷’?喊一声‘维志’,就是看得起我,叫‘小志’更显亲切啊。”徐维志那低眉顺目的样子,让赵昊十分怀疑这厮的居心。

  “呃……小志啊,你是来干啥的呀?”赵公子擦擦额头的汗。

  “来拜见兄长啊。”徐维志眨眨眼道:“没有别的意思。”

  “哦。”赵昊点点头,向雪浪投去质询的目光,意思是‘你是不是又收他钱了?’

  雪浪点点头,伸出一个巴掌,笑道:“赵施主真乃小僧知己也。小公爷捐献五万两,助我重修华藏寺。”

  “我靠,又来?”赵昊一个战术后仰。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开工仪式

  翌日一早,南山寺大堤上彩旗飘飘。

  堤前临时扎起了高台,台下摆着两百把圈椅,椅上坐着前来道贺的来宾,还有本县的官员士绅。

  大堤上下,高台四周密密麻麻立满了昆山县百姓,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都是参与修堤的民夫。今天里长甲长们没有带他们开工,而是来到南山寺,说要参加什么动员大会。

  民夫们好奇的交头接耳,没人知道动员大会是个什么东西。

  不少人还看到,高台前立着一堵不甚雅观的石墙,表面凹凸不平,用的石料也大小不一,就像小孩子玩耍的作品一样。

  来宾们正对着这堵墙,更是无比好奇。只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也不好上前研究一下,只能等主人揭开谜底了。

  辰时一过,担任司仪的何县丞上台,拿着铁皮的话筒,高声吆喝道:

  “尊敬的陈大人、张大人,诸位贵宾,全县的父老乡亲们,昆山县石塘开工动员大会,现在开始啦!”

  里长甲长早得了吩咐,赶紧带头鼓掌,老百姓也有样学样,卖力的鼓起掌来。

  “下面恭请大老爷训话!”待到掌声停息,何县丞声嘶力竭的吼一嗓子,然后侧身弓腰,将话筒双手奉给走上台来的赵知县。

  赵二爷今天难得打扮一新,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青色文绮团领官袍,胸前补着鸂鶒补子,腰间盘着素银革带,卖相堪称一流。

  老百姓一看到他闪亮登场,登时如痴如醉,一起山呼海啸的吆喝着:“老父母,老父母,老父母!”

  那掌声吆喝声,陡然就大了十倍。

  把台下就坐的来宾,着实吓了一跳。

  陈同知捂着胸口打了个哆嗦,跟一旁的张通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看到了浓浓的惊愕。

  这里可是刁民遍地的苏州啊!老百姓根本就不鸟官府。别说知县了,知府大人想要让老百姓扎个场子,哪次不是得个尴尬的冷场?

  赵知县才上任一个月吧?怎么就这么受老百姓欢迎了?

  昆山这帮叫花子,什么时候这么好糊弄了?

  ……

  那吆喝声直入云霄,在河面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澞河上,密密麻麻停着来宾们的座船。

  其中悬挂着伍记旗号的那艘双层客船上,赵立本踩在把椅子上,一手扶着船顶的桅杆,一手拿着单筒望远镜,抻着脖子望向会场,看的目不转睛。

  见儿子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得到百姓如此发自肺腑的拥戴,老爷子感慨的直抹眼角。

  赵昊紧张的守在一旁,唯恐老爷子一个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

  “爷爷,你这是何苦呢?我爹也很希望你能出席的。”赵公子倍感无奈,他也很想去看看热闹,可老爷子来都来了,就是不跟老爹打照面。

  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在这儿陪着爷爷了。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赵立本抽抽鼻子,哼一声道:“他要是真想见我,就认错呀。跟那恶毒的女人断了关系,我当然会选择原谅他了。”

  “呃……”赵昊对此无法发表评论。

  “这是一场较量,看谁最先沉不住气吧。”赵立本叹了口气道:“乖孙,你可千万别学你爹,要乖乖听爷爷的话呦。”

  “呵呵,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赵公子打个哈哈,忙岔开话题道:“我爹开始说话了。”

  “滑头。”赵立本白他一眼,继续用望远镜看着自己的儿子。

  ……

  高台上,赵守正将话筒搁到嘴边,场中登时安静下来。

  “一百年来,昆山水患频仍,年年遭灾。富饶的鱼米之乡,百姓却穷困潦倒,流离失所。还被扣上了‘叫花昆山’的帽子!苏州号称人间天堂,我们昆山在苏州腹地,却被扣上了这样一顶帽子,耻辱啊!简直是全县百姓的奇耻大辱啊!”

  赵守正一张脸涨的通红,对堤上堤下数万民众激昂的讲演道:

  “本官说过很多次了,我来昆山,就是为了给大家摘掉这顶帽子的!现在我要问问你们,想不想摘掉它?!”

  “想!想!想!”老百姓被赵二爷的激情感染,一起举着胳膊,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现在,机会就摆在我们!”赵守正一脚踏在那堵石墙上,指着脚下道:

  “江南公司发明了一种叫‘混凝土’的神土,可以迅速黏合不同形状的石头,帮我们在短时间内,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大堤!虽然样子没有吴江县那么体面,但比他们结实多了!”

  “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苦干一个月,就能在这吴淞江北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堤,挡住今年的风汛,让我们昆山县迎来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秋收!”

  听到‘秋收’两个字,昆山百姓哭成一片,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到邻县要饭的时间段。

  “我们要保住秋收!吃自己的饭!”里长甲长适时高喊口号,老百姓的情绪再度被点燃,一起高举手臂,声嘶力竭的吆喝着。

  “不错,我们要保秋收,吃自己的饭!”赵守正也燃爆了,同样声嘶力竭的吼叫道:

  “不只是今年的秋收,还有明年的,后年的!我们要永诀水患,让昆山重新变回鱼米之乡。我们要过得比他们还富!我们要让昆山成为人人羡慕的人间天堂!”

  “好,好,好!”老百姓热血沸腾,呗儿呗儿直跳,险些要把大堤震塌。

  “好!人心齐、泰山移!只要我们万众一心,一定会把梦想变为现实的!”赵守正的嗓子都破了音。“现在我宣布,由本县和江南公司共同成立‘昆山开发公司’,全权负责大堤的修筑工作!”

  昆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顾大栋,和副董事长白守礼便一起上台,共同揭开了红绸掩盖的‘昆山开发公司’招牌。

  接着顾大栋从赵守正手中,接过了一面大旗,当他和白守礼展开那面红旗,上头‘决战’二字在强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顾大栋便面向众人用力的挥舞着旗子。

  红旗每挥动一次,昆山百姓便跟着呐喊一声:

  “决战!”

  “决战!”

  “决战!”

  一声声呐喊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给所有人的灵魂中,注入了高昂的热情!

  远处船上的赵公子,微微眯起眼,享受着那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某种方法论。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开眼界

  当前来观礼的贵宾们,在画好线的地基上象征性挖了几锨后,昆山县筑堤工程便正式宣告开始了。

  结果分配任务时,又让来宾们大开了眼界。

  只见那些担任段长的士绅们,领受了今日的任务之后,既不用整队、也不当场发号施令,只让人打着各自的段旗,便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而那些看上去乱糟糟的昆山百姓,居然跟着各段的段旗,转眼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这又颠覆了来宾们的认知。他们原本以为,不用皮鞭和棍棒,休想让那些乌合之众的民夫听从指挥。

  像这种打个旗子就能让老百姓有条不紊跟着走的,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那可是四五十面旗子啊!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答案是将传统的里甲制,与四百年后的分段包干责任制相结合,从而造成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在之前一个月里,赵昊让赵守正把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分成了四区四十八段,每一段都设一名段长,每名段长率领十到十二名里长。

  每名里长之下又有十名甲长,协助他指挥一百一十名民夫。

  这样分片包干、明确责任,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向谁负责;每人最多指挥十个人,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推诿、混乱和空耗。

  经过一个月的磨合,赵守正这个准军事化的管理体系,基本可以做到如臂使指了。

  指挥部只要提前一天,将不同的任务分配给各段长,第二天民夫们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这样非但能大大提高劳动效率,而且指挥部可以抽出时间来,把主要精力放在工程质量的管控上,而不是花在协调指挥上。

  但就算来宾们照搬回去,效果也会大打折扣,甚至是毫无作用。

  因为任何组织形式都只是客观的血肉躯体而已,想要让它不折不扣的服从指挥,甚至发挥出主观能动性,还必须为其注入灵魂。

  从赵守正住在堤上,身先士卒抗洪抢险,到全力保障灾民的生活,不饿死一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昆山百姓感觉到,新来县老爷是真的在乎他们,真的愿意为昆山付出一切。

  只有建立了这样的认可,老百姓才会将当政者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才能发自内心的愿意服从你,拥护你,按照你的命令行事,朝着你设定的目标主动前进。

  所谓‘风雨同舟者兴、上下同欲者胜’是也。

  试问当今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

  当水泥混凝土出现,一月成堤不再是奢望时,老百姓的热情瞬间被引爆,民夫们开始争分夺秒的挖地基,筛河沙,拉石子,整个河堤上转眼热火朝天。

  来宾们终于可以围着那堵墙,好好参观一下了。

  哪怕江南公司的股东们,也是昨天才知道水泥、混凝土的存在,并在公司第一次董事会上,通过了开设全资子公司——‘江南建材公司’的决议,并委任华伯贞为董事长兼总经理。

  所以股东们也第一次亲眼见到混凝土的样子。

  他们拿着锤子敲了一通,终于真切体会到毛石混凝土恐怖的坚固。

  尤其是当他们听说,用水泥混凝土筑墙,不到一天就能变硬粘牢时,全都嘶嘶倒吸起冷气来。

  要知道糯米灰浆通常需要十多天才能变硬,而真正发挥作用需要一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用水泥修堤,速度可以至少加快十倍后,全都围着江南建材公司董事长华伯贞,激动的问长问短。

  那兼具工业的丑陋和力量的水泥混凝土,深深的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哪怕不喜欢这种毫无美感的东西,却也不得不承认,它是一种将改变世界的完美建材。

  “华兄,倘若用这混凝土筑城,岂不是坚不可摧?”陈同知好奇问道。

  “那是当然,用几百斤火药都炸不开。”华伯贞得意地答道。这话黑火药听了沉默流泪,黄火药暴躁想要爆炸。

  众人倒吸一阵冷气,又问道:“那这东西是怎么造出来的呢?”

  “这是本公司的机密了。”华伯贞笑笑道:“恕不外传。”

  “那卖我们一点总可以吧?”来宾又问道。

  “不好意思,目前本公司产能有限,只能全力供应昆山。”华伯贞淡淡道:“有意向的可以先申请,等我们产能上去以后再发货。”

  “那什么价格呢?”

  “一两银子一袋,一袋六十斤。”便听华伯贞沉声道:“这堵三丈长、一丈厚的墙体,一共用了十袋水泥。”

  有懂行的算了一下若换成糯米灰浆的价格,结果是贵了整整一倍。

  这下又是一阵倒吸冷气。

  比糯米灰浆快了十几倍,价钱却只有一半的新型砂浆,我们通常称之为‘无敌’!

  “糯米灰浆要被淘汰了。”来宾们这下终于相信,有了神奇的水泥的帮助,昆山县真的可以在风汛到来前,修筑起一道坚固的石头江堤了。

  看着感叹万分的众人,华伯贞心中暗道,其实一袋水泥成本,连十文钱都没有。

  这是什么样的暴利啊?

  结果所有人还都以为,江南公司是在做慈善……

  难道赵公子口口声声说,我做生意又不是为了赚钱。你们就真信了吗?

  夭寿啊。

  ……

  昆山县上下忙成一团,来宾们自然不好叨扰,便直接在小澞河上船,纷纷告辞而去了。

  临上船前,他们又看到昆山的妇孺老人还有半大的孩子,划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来给堤上送水送饭。

  好在他们今天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已经有些麻木了。

  所有人都跟赵守正说好,等大堤修成后,一定要请他们再来开开眼。

  赵二爷自然满口答应,临别时还一人送了袋水泥作为伴手礼。

  宾客们自然都十分高兴,心说正好可以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只是有一点他们搞不清。为何麻袋上会特意写着‘不可食用’的字样。

  难道这世界上会有人吃水泥不成?哈哈,真可笑。

  听着来宾的议论,某位不愿露面的河道总理,感觉受到了十万点重击。

  只能吃了一块初凝混凝土,才消解了心中的郁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江南医院

  注定载入史册的伟大工程开始了。

  就像战争从来都不只是士兵在战场上搏杀那么简单,这一浩大的工程也需要方方面面共同努力才能完成。

  整个工程的中枢仍在南山寺,但寺中单一的工程指挥部已经变成了若干个部门。

  居于核心位置的,是由赵守正、潘季驯、何文尉、熊夏生、郑若曾等人组成的抗洪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是昆山县抗洪决策机构,负责对整个工程负全责。

  包括设计图纸的制定和修改,施工任务的下达、工期的安排以及工程质量监理,都由中心统一负责。

  此外在寺院东配殿,设有昆山开发公司。中心下达的所有施工任务,都由昆开司来具体分配执行。

  西配殿中,则由江南投资公司副董事长、伍记少东家江雪迎亲自坐镇,负责调配一应物资支援。

  一个几乎是全县参与的大工程,所需的物资是十分恐怖的,调配起来更是噩梦一般。

  大堤上有五万民夫挥汗如雨,昆开司还安排了一万民夫去西山协助采石。这两地六万人每日的口粮必须有保证。

  此外,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老人妇孺半大小子,在为大堤建设编筐搓绳制麻袋,摇橹划船筛沙子,提供同样十分重要的劳动力,这些人的伙食也同样要有保证。

  如此分散的十几万人的伙食供给,简直要愁煞军需官。

  而且赵守正还下了死命令,非但要让所有人吃饱,还得吃好,并且要让他们家里人也吃饱。

  赵二爷这命令有道理没?有。

  因为换个角度看,其实全县百姓都在不领工钱,白白给昆山开发公司干活。你们还在伙食上克扣的话,那还叫人吗?

  但这样一来,后勤的压力一下又大了好多。

  为此江雪迎通过伍记和洞庭商会的力量,在全苏州府采买粮食、不易腐烂的蔬菜和腌制风干的肉食,还从扬州直接用成本价采买食盐,源源不断运回来,再井井有条分配下去,填饱十几万人的肚子。

  此外,她还向全苏州乃至常州、镇江、南京等地的铁匠铺下了订单,不限量定制铁锤、铁钎、铁镐、铁钉等工具和耗材。

  为了保证工具的质量,江雪迎直接派人远去太平府芜湖县,大量采购苏钢熟铁……等等等等。

  事多繁杂、千头万绪。江雪迎却能梳理的有条不紊,非但从来不出岔子,还能最大限度的节约物资,让库存始终在告罄和略有富裕之间徘徊。

  这让给她打下手的刘正齐自叹不如,心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啊。

  不错,虽然已经解除了警报,但刘员外却死皮赖脸留在了昆山帮忙,哪怕给个小丫头片子打下手都愿意。

  也不知他到底图的什么?

  ……

  在南山寺前殿还设有‘工程安保部’,由熊典史和郑巡检负责。

  两人领着县里的弓手、铺兵、驿卒,加起来一百来人,要管六十里大堤,一百二十水上运输线的治安,实在是压力山大。

  好在西山岛的守卫工作,是由知县大人直属的枪手营负责的,并不需要他们操心。

  此外在距离南山寺二里远的小澞河畔,还新建了一家占地百亩的‘江南医院’,为参与修堤的十几万男女老少提供医疗服务。

  江南医院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建——赵昊从西山运来的十船建材,就是用来建造这座医院的。

  除了那迥异于传统木结构建筑的水泥砖房外,江南医院还有易于冲洗的水泥地面,以及严格分开的供水、排水和排污系统。

  甚至还奢侈的设立了全天供应热水的锅炉房,以及专门蒸馏烈酒的酒精室!

  此外还分设了科室,有外科、内科、以及最繁忙的骨科,还有用来收治传染病患者的传染科,以及专门的防疫科。

  人命关天,在赵昊的再三恳请下,万密斋老先生担任了医院院长兼内科主任。

  李时珍为副院长兼防疫科主任。

  赵昊还通过扬州盐商,请到了南通州名医李沦溟,来担任外科主任兼骨科主任。

  医院大夫由三位名医的学生担任,至于原先县里医学的那帮医官,也就只配给三位大国医的学生打打下手。

  其实三位当世名医之所以愿意屈居这个小小的江南医院,并非赵昊开出的条件有多诱人。

  以他们的名气和实力,靠行医就能赚到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

  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他们都坚称自己,是被赵公子描绘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了……

  真相其实是他们是输了赌约。

  ……

  多年以后,李时珍依然记得,他跟万密斋来到昆山的第二天。

  也就是动员大会的当天下午,两人和李沦溟参观了刚刚落成的江南医院后,便在还散发着水泥味的防疫科诊室中,听赵昊讲起血吸虫病的成因。

  是的,三位当世名医在听一个毛头小子门外汉讲病因。

  要多荒谬有多荒谬。

  起先他们自己也觉得可笑,尤其是看赵昊戴着口罩,和杜仲胶皮做的手套,如临大敌的从玻璃器皿中夹起一个钉螺,然后告诉他们,就是这东西在传染血吸虫病时。

  万密斋露出了礼貌而无奈的微笑。老人对少年总是宽容的,而且赵昊这所医院很有新意,给了老先生不少启发。

  李沦溟直摇头,要不是赵公子给的太多,他直接就要走人了。

  李时珍则面无表情,把不信都写在了脸上。

  但他倒没打算走,只要有人能资助他修完并出版《本草纲目》,别说那人宣布‘钉螺传染血吸虫’了,就是说‘人是猴儿变得’他都无所谓。

  “赵公子的意思是,人吃了钉螺,就会得大肚子病吗?”李沦溟含笑问道。

  “不是因为吃了钉螺,得大肚子病,而是钉螺里寄生了血吸虫的幼虫!”赵昊戴着大口罩,但从那双眯着的眼睛,能看出他在笑。

  “而钉螺,就是血吸虫的唯一中间宿主。所以只要消灭掉钉螺,就能消灭掉大肚子病!”

  “看来公子很相信这个说法啊。”李沦溟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不禁也笑道:“但那蛊虫幼时什么样,谁也看不见。你也没法证明自己的猜测吧?”

  “我当然能证明了。”赵公子却淡淡一笑,然后打了个响指。

  赵士祯便抱了个木盒子走进诊室。

  第一百五十章 没人比我更懂微生物

  赵士祯的脸上透着虔诚的光,仿佛手中捧着的,是无比神圣的宝物一般。

  首先可以排除它不是枪,不然赵士祯的脸上应该是痴汉相。

  他小心翼翼将那精美的木盒搁在桌上,三位名医便看到,那紫檀木的盒盖上,还镌刻着一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隶书。

  李时珍仔细看那行字,信口念道:“没有人比我更懂微生物。”

  “嚯,好大的口气。”李沦溟不禁笑道。

  “微生物是何物?”万密斋拢须笑问道。

  “就是肉眼看不见的生物。”赵昊淡淡一笑道:“我将其称为微生物,人之所以会生病,多半就是因为这些看不见的小玩意儿引起的。”

  说着他看一眼李沦溟道:“南通先生所谓的‘蛊虫幼时’就是一种类似的东西。”

  血吸虫的成虫在十二到二十毫米之间,肉眼可见,三位名医都亲眼见过。但此物从何而知,如何长成,却是千古之谜,故而此时称之为‘蛊虫病’。

  这么说也没错,其实苗疆用的蛊毒,本就是各种致病的微生物。

  “反正看不见,随你怎么说。”李沦溟其实是个蛮和气的长者,但身为医学家的专业和骄傲,让他很难接受这个说法。

  哪怕赵公子给得再多也不行。

  “我要是能让你们看得见,怎么说?”赵昊轻轻抚摸着檀木匣子,笑着反问道。

  “公子若是能让我等看此物,实乃功德一桩。”万密斋正色道。

  “不错。”李时珍也点头道:“我会写进《本草纲目》中,并注明是赵公子发现的。”

  “哈哈,这倒不必。”赵昊摆摆手,心说我一大帮徒弟,要是最后还得靠《本草纲目》扬名,那得多失败啊。

  “要不这样吧,若是我能让三位看到前所未见的微生物,当然包括那血吸虫的幼虫……你们就留在昆山几年,咱们一起愉快的研究医学如何?”

  赵士祯听得暗暗激动,心说科学果然无往不利,一通百通。这世上就没有师父不懂的事情!

  三位名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若赵昊所言是真,他们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全新的微生物世界。

  虽然他们能通过望闻问切准确把握病症,却一直搞不懂真正的病因,只靠思辨去揣度。

  但眼见耳闻才最真实,能亲眼看一看致病的原因,是每个医者梦寐以求的心愿。

  “行,只要公子能让我看到那……微生物。”李时珍痛快点头道:“我就在昆山住下了。”

  心说反正我也没打算离开金主爸爸。

  李沦溟也点头道:“可以。”

  盐商们已经付了他三年工钱,至少在赵二爷当知县时,他是不可能离开昆山了。

  见两人都同意了,万密斋也随和的点了点头。

  “好,咱们一言为定。”赵昊便欣喜的打开了匣子。

  三位名医便看到,那天鹅绒内衬的木匣中,静静立着一具黄铜作的奇怪仪器,看上去像一盏灯台。

  “这是个什么东西?”三人围上去,好奇的打量那精致的仪器。

  只见它有一尺多高,圆形底座上铸着一根铜柱,柱上是个方形的砧台,砧台下还有一面小圆镜。砧台上则悬着一根可以调节高度的圆筒。

  不错,这正是赵文昊克……哦不,赵公子发明的,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

  结构与后世中学生做试验用的光学显微镜大差不差,无非就是还没有旋转光栏和物镜转换器而已。

  这对已经可以制造双筒望远镜的赵公子来说,没有什么技术难度,无非就是如何将设计变为现实的问题。

  靠赵公子亲手做自然十年也造不出来。但他有钱有人啊。

  在钞能力加持之下,赵公子只要提出了概念,就有赵士祯帮着画图纸、出模型,就有专业的磨镜师傅磨玻璃,就有技艺精湛的铜匠打造配件。

  他可以奢侈的用最好的东海水晶,做成各种倍数的镜片来组合尝试,不合适就推倒重来。为了节约时间,还可以同时制造数个不同样式的显微镜,来验证哪种最合适当下。

  “此物名唤‘显微镜’,乃我科学门独家研制而成。”赵昊爱抚着那可以伸缩长短的圆筒道:“此物可显微知著,最是神奇不过。”

  “显微镜?”李沦溟捻须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倒是个好名字。”

  赵昊也点点头,心道,让你这么一说,顿觉这名字高大上起来了。

  “正如方才所说,不是每一只钉螺都有虫卵寄生。为了节省时间,我让学生先制备了一批切片,选出了有蚴虫的几个。”

  然后他拿起一片薄薄的玻璃片,小心搁在了载物台上,将眼睛贴到物镜上,一边调整焦距一边说道:

  “诸位可以先看一下它的样子,回头可以自己用钉螺制作切片,很快就会从中找到蚴虫的……当然,千万要做好防护,不然会被感染的。”

  “嗯。”三人点点头,他们现在就想看微生物,不想管别的。

  “看吧。”赵昊调好焦,让到了一旁。

  三位医生谦让一番,让最年长的万密斋先上。

  万老爷子学着赵昊的样子,将一只眼贴在目镜上,瞪大了眼睛看去。

  只见一片混沌的液体中,几只呈梨形、左右对称,周身长满纤毛虫子,在缓慢的游荡着。

  “这,这就是那蛊虫?”万老爷子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这是它放大三百倍之后的样子。”

  那可以放大十倍的目镜,和放大三十倍物镜配合起来,将那玻璃片上的物体放大了整整三百倍!

  而血吸虫的蚴虫在三十到八十微米之间,放大三百倍,就有足足一到两厘米大小了!

  非但能看到它,还能清清楚楚看到它邪恶的样子。

  “我看看,我看看!”二位李大夫也按捺不住,轮番上阵观看,李时珍还现场画出了此物的草图。

  三位名医就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爱不释手,打死不挪窝了。

  赵昊只好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让弟子又取来两具显微镜,还给他们配发了杜仲胶手套和大口罩。

  为了保护三位瑰宝级的医学家,他还给三人配发了防护眼镜。

  有了可软可硬的杜仲胶,赵昊连胶鞋都穿上了,制作出胶皮手套和防护眼镜也是十分合理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心为民赵公子

  李沦溟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外科专家,手上功夫炉火纯青。

  只听赵昊介绍了一遍切片制备的方法,他就用特制的小刀将钉螺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切片,稳稳置放在载玻片上,然后盖上珍贵的盖玻片。

  就像是做过多年试验一般,稳如老狗。

  没多会儿,仅有的三十个载波片就都用完了。为了尽可能保证覆盖率和准确性,三十个切片出自五只不同的钉螺……什么,染色?列文虎克也没染色。

  结果运气还不错,其中三片上都发现了那样子邪恶的血吸虫蚴虫。

  这让三位医生终于相信,钉螺中确实存在寄生虫了。

  如何确定这蚴虫就是致病的血吸虫呢?根本不用赵昊提什么‘科赫原则’,三人马上就你一言我一语想到了实验方法。

  首先,将蚴虫在玻璃培养皿培养长大。然后从患病的动物体内,找出肉眼可见的成虫,比对一致则说明赵昊的结论正确。

  血吸虫病起因这一千古谜题,便彻底破解了。

  这让赵昊不禁暗暗感叹,我们的医学家其实是最优秀的。至少在这个年代,我们的医学比西方要先进太多太多。只是我们的科学没有进步,拖了医者们的后腿而已。

  他十分期待这帮牛逼的医学家,在有了科学的帮助后,会把大明的医学带向何方?

  ……

  看完恶心的蚴虫之后,三位医者意犹未尽,又问起赵昊那些无处不在的‘小杆子’还有‘小卷毛’是什么。

  赵昊便用一种沧桑的语气道:“那是细菌啊。”

  “细菌?”李时珍又来劲了,赶紧在纸上画下来那些奇怪的线条。“也是微生物的一种吗?”

  “不错。”赵昊点点头。

  “那么这……细菌也能致病吗?”李时珍拿着小本本,求知欲满满的看着赵昊。

  想到又可以为《本草纲目》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觉得自己来昆山的决定,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赵昊却被问得一阵阵头大,感觉自己有必要尽快把《生物》写出来了。

  可本公子光给学生写教材就很伤脑筋了,哎,这样下去会不会发际线后移啊?

  ‘我还是个孩子呢,不该肩负这么多……’赵公子暗暗哀鸣一声,却也只能耐心的向李时珍三人解释道:

  “细菌跟动植物一样,也是生物的一种,它无处不在,种类繁多……但从形状上大概分三种,你们看到的那些‘小棍子’是各种杆菌,‘小卷毛’是各种螺旋菌。此外还有各种更细小的‘球菌’,需要更高倍数的显微镜才能看见。”

  “细菌如此微不可见,却又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没有细菌的帮助,我们就无法消化食物、发酵粮食等等。但很多细菌也会造成食物腐烂、伤口化脓、人畜忽然患病。诸如肺痨鼠疫等等数百种疾病,都是这些有害菌引起的。”

  赵昊拿起一瓶酒精,用吸管吸一滴,滴在培养皿上道:“但也不用谈之变色,用这种酒精就可以杀死绝大多数细菌。”

  “所以我们做实验时,一定要先做好防护。做完实验后要严格按规章清洗消毒。同样道理,在医院里也要严格做好消毒,就可以大大增加病患的生存率。”

  这又是三位医生闻所未闻的新概念。那些恶疾居然都是因为这些极细微的小东西引起的?简直难以想象啊。

  但有显微镜这张王牌在,他们已经不会再轻易质疑赵昊。

  在三位名医想来,赵公子肯定已经发明显微镜多年,并利用它进行了长期的研究,才得出了这番结论。

  人虽然不能迷信权威,但毫无依据的去质疑自己不懂的领域,就是可笑的无知了。

  ‘有了显微镜的帮助,我们自然可以去验证这一切。’三人心中默默道。

  其实此刻,他们就已经明白,赵昊为自己,为大明的医学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三位医者满怀期冀,希望这个新世界能为他们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一个个谜题。

  现在根本不用赵昊留人了,拿棍子打都打不走了。

  所以他们痛快答应了赵公子的邀请,帮他操持起这大明第一所医院来。

  当然赵昊要提供充足的支持,保证他们的研究。

  这也是赵公子希望看到,双方自然愉快成交。

  只有赵士祯知道,这显微镜其实才造出来不到半个月,叔父统共没看过几眼。

  哎,别人搞发明是为了探索,叔父却仿佛是为了印证,印证他自己的想法多正确罢了。

  哎,什么叫生而知之?什么叫牛伯夷?什么叫望之不似凡人?

  说的就是叔父吧……

  ……

  从江南医院出来,赵昊又赶往大堤。

  虽然天色已黑,但土堤上火把照天,仍有人在连夜忙碌。

  那是张鉴在指挥着工匠们,在调试安装好的吊运装置。

  明天开始,石料就要源源不断的送来了。工程师只能加班加点,以免影响明日的工程进度。

  工匠们两千年前就知道利用杠杆和滑轮原理来吊运重物,《墨经》上对此都有详细的阐述。

  井上的辘轳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此时的吊运装置,跟打水的辘轳在原理上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更能承重,更能省力而已。

  有了这玩意儿,装在藤筐里的石料甚至不用卸船,直接在甲板上挂上铁钩。

  民夫们也不用下到河边,直接站在土堤上摇动绞盘,就能把两百来斤重的石料轻易提上堤坝。

  然后合力将藤筐移到安装在土堤另一侧的吊机旁,将其吊下堤坝,直接落在堤内侧的大车上。

  民夫就可以直接把石料拉到十丈外的新堤旁了。

  其实张鉴还发明了一种可以转头的吊机,这样能大大节省堤上作业的人工。

  可惜以昆山落后的铁匠水平,造不出合乎规格的铸铁套筒和内轴,换成军器局的工匠还差不多。

  但依然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赵昊便让张鉴先将现有的木制吊机改进优化一下,凑合着用用就得了。

  效率不够?那就多整几台嘛,大不了一里地安一对就是了。

  反正有的是不花钱的劳动力,工具差一点,也不会影响进度的。

  这再次证明了,廉价且充裕的劳动力是阻碍大明科技进步的罪魁祸首。

  但赵公子也很无奈啊,大明两三亿农民要吃饭,这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贸然搞工业化,用机器替代人,是要让老百姓造反吗?

  所以那些口口声说赵公子是资本家的人,可以休矣。

  资本家是能用机器绝对不会用人的!只有赵公子这样爱国爱民的实业家,才会为了百姓的福祉,主动缚住自己的手脚。

  想想就觉得自己很伟大呢。

  嗯,才不是他造不出来哩。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对对对,徐渭对李贽

  夏日夜短,五更过半,天便蒙蒙亮了。

  笼罩在昆山县城的浓浓雾气悄悄散去,北城安民社里也渐渐有了动静。

  如今的安民社已经与当初大不一样了。

  原先整个安民社是建在麦田和荒地上的,建筑也因陋就简,只是些残破不堪的窝棚而已,也没有排水排污设施。

  昆南逃难过来的十几万百姓就这样一股脑挤在里头。

  拥挤不堪不说,吃喝拉撒全在营地,臭气熏天,满地污泥。成群结队的老鼠到处乱窜,环境极为恶劣。

  很多老百姓住进来没几天就开始生病,尤其是孱弱的老人和孩子,每天都有病死的。

  赵守正上任之后,对此痛心疾首,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善……好吧,真实情况是赵二爷一来就上堤,到现在根本没顾上去安民社瞧瞧。

  但谁让人家有个好儿子,给他请了俩牛伯夷的幕僚呢?

  徐文长和吴承恩来看过一次后,就意识到如果不赶紧改善安民社的环境,这里将很快发生疫病。

  一旦疫情蔓延开来,可不管你是灾民还是原住民,是士绅还是穷鬼,统统都要中招的。

  到时候还修什么堤,抗什么洪?大家赶紧跑路,保命要紧吧。

  那又可能将疫情蔓延到邻县……

  总之一句话,改变刻不容缓。

  两人便赶紧合计了套规章,盖上县老爷的大印,在安民社张贴出来。

  然后连夜召集一众甲长里长,向他们宣讲防疫的重要性!

  甲长里长们大都是有经验的老人,自然知道两位先生并未危言耸听了。

  可彼时正值防梅汛的紧要关头,甲长里长们没日没夜的带人上堤抗洪,实在是分不出精力和人力来,执行县里的章程了。

  正在发愁时,提前开启双城生活的李贽,恰好今日在昆山。

  他站在院门口,听了众人的对话,便冷笑道:“徐文长,你也不是真聪明,我看蠢的可以。”

  “你是谁?干什么的?!”徐渭登时跳起来,居然还有人敢说‘孤蛋画家’蠢的,不想在昆山混了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李贽李卓吾!”‘疯狂教师’李贽便昂然答道:“用某人的话说,就是‘阿母恶提车’!”

  “阿母恶提车?”徐渭顿觉遇上平生大敌,走到李贽面前,和他冷冷的对视。“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个老师。”李贽冷笑一声。

  吴承恩见状捂住脸,不敢看下面的情形。

  昆山县两大神经病终于对上了线,赵公子又不在,那场面可想而知。

  ……

  随着徐渭和李贽不断提升气场,场中众里长甲长,顿觉空气都凉爽了几分。

  终于,徐渭先出招了,只见他轻蔑一笑道:

  “两猿截木深山中,看小猴子怎样对锯?”

  “一马陷身污泥里,问老畜生如何出蹄?”

  李贽豪不弱气,针锋相对。

  里长甲长们都听傻了,纷纷小声问吴先生。

  “怎么张嘴就骂起来了?”

  “两人一个问敢不敢‘对句’,一个要他只管‘出题’,不是骂人不是骂人。”吴承恩这个汗啊,尴尬替两人掩饰道:“都是文人,怎么会骂人呢?”

  谁知两位却不给他撑嘴,便听徐渭先‘出蹄’道:

  “一乡二里共三夫子,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竟敢教七八九子,十分大胆!”

  “十年九月换八东家,放纵七情六欲五毒,也想赚四三二万,一无是处!”

  李贽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反唇相讥。

  他说的是徐渭半生蹉跎一事无成,在每个东家那里都呆不久,却还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要的比谁都多。

  “呦呵?”徐渭战术后仰,向后一跳,没想到遇上对手了。

  “忠悌节孝礼义廉!”徐渭骂李贽‘无耻’。

  “贞洁贤惠容言功!”李贽回他‘缺德’。

  “白鹅黄尚未脱尽,竟不知天高地厚!”

  “乌龟壳早已磨光,可算是老奸巨猾!”

  “……”

  “……”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骂了个天昏地暗,口吐芬芳,花样百出,简直刷新了所有人的三观。

  “好吧,我承认,他们就是骂人。”吴承恩实在补不上窟窿,只好跟两人划清界限道:“通常我们读书人中,也会出一些这种奇葩。俗称‘斯文禽兽’。”

  那些里长甲长却都佩服死了。

  “要不说怎么得让娃娃多读书呢?你看咱们骂人就只会翻来覆去那几句‘操娘日宗’,人家两位先生骂到现在还没一句重样的呢。”一个老里长感慨万千道。

  “嗯嗯。”一众里长甲长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咱们要是有这水平,哪个憨批敢不服,骂都骂死他喽。”

  吴承恩一看这样下去,昆山的民风都要被带坏了,只好上前拉开两人。

  两人却还不肯停口,吴承恩只好捂住老伴儿的嘴,然后问李贽道:“李教授,你方才笑他白痴,我觉得很有道理。只是请问你有解决办法吗?”

  “那当然啦。”李贽骄傲的昂起头。

  “愿闻其详。”吴承恩谦虚请教。

  “……”李贽却陷入了沉默。

  “你看,我说他就是来踢场子的吧?”徐渭挣脱了吴承恩的手,冷笑道:“我们再来一发!”

  “滚滚滚。”李贽不耐烦的摆摆手,心说老子那点儿干货都快掏干净了,再对就要对穿肠了。

  然后他问吴承恩道:“方才你们在说什么来着……”

  “嗨。”吴承恩差点一头栽倒,原来这厮光顾着放对,把正事儿都忘了。

  听完老吴的复述,李贽哈哈大笑道:“我想起我笑得是什么了,我笑你们无知笑你们傻,放着现成的人手不知道用。”

  “哪里还有人啊?”吴承恩也不跟这厮一般见识。

  “女人不是人吗?老人不是人吗?半大小子不是人吗?”便听李贽反问道:“这些里长甲长没有空,他们的老婆也上了堤吗?”

  “你是说……”吴承恩恍然。

  “把他们老婆任命为内甲长,内里长,让她们带着干不就行了吗?”李贽放声大笑道:“不就是打扫下卫生,挖挖渠烧烧水吗?有什么干不了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新安民社

  “嗯,倒是个好思路。”

  听了李贽的提议,吴承恩眼前一亮。

  里长甲长的老婆,同样对里中老弱妇孺十分熟悉,而且也有一定的权威性。“让她们带着干,我看行。”

  “哼,我以为什么奇思妙想呢。”徐渭撇撇嘴,不屑道:“老子早就想到了,没来得及说而已。”

  “这就叫‘犹豫便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深受赵博士影响的李博士,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你给我等着,下回有你好看!”徐渭在他身后跳脚道。

  “哈哈,想再比,没门。给你个留个终身遗憾。”李贽却深谙保持百分百胜率的诀窍。

  把徐渭气得鼻子都歪。

  吴承恩不管徐渭这二货,直接给里长甲长们下达了任务。让他们回去说服自家的婆娘。

  ……

  李贽主意虽妙,但里长甲长们回去跟家里的打过招呼后,女人们却都推三阻四,不愿出头。

  说是那样会让人笑话的。

  社会风气如此,吴承恩徒呼奈何?

  再去找李贽想办法时,这厮已经坐船回苏州上班去了,后天才能回来。

  无奈,吴承恩只能让徐文长去解决了。

  虽然被李贽气得够呛,但徐渭还不至于因私废公。知道事情刻不容缓,他第二天便亲自到了北城安民社,给里长甲长老婆们开会洗脑。

  别说,徐渭长得高高白白胖胖,一张嘴更是舌灿莲花、风趣幽默,转眼就把气氛搞得热热乎乎,活脱脱中老年妇女之友。

  而且其实女人是极好事儿的,只是没有那个气氛,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椽子。

  徐渭一通‘瞧瞧人家花木兰、还有那个武则天,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能顶半边天’之类,又捧又哄的白活下来,一帮老娘们已经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了。

  是啊,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武则天都能替李治批奏章。咱们替男人带头搞搞营地卫生又算得了什么?

  大妈大姐们马上全都同意了,然后回去就招呼留在营地里的妇孺老幼,全都行动起来。

  他们先彻底清理了棚前屋后的垃圾和粪便,然后把道上的淤泥也清理干净,排清积水,铲除杂草。

  还在到处撒了县里发的石灰粉、消杀毒虫、控制蚊蝇滋生。

  又在远离营地和水源的地方,建起了临时的茅房和垃圾场……这时候的垃圾几乎都是有机物,极易腐烂变质,但发酵后又是上好的肥料。

  粪便就更别说了,那都是徐二爷的宝啊。

  大妈大姐们还按照她们‘徐大哥’的要求,挨家挨户耳提面命,命令所有人保持个人卫生,不准随地便溺,不准到处扔垃圾。不准喝生水,不准吃生冷,不吃老鼠碰过的食物。

  ……

  第二天,这些‘居委会大妈’们又在徐渭的带领下,率众到处填平坑洼,挖掘排水的沟渠,把营地道路铺成砖石的。

  孩子们则从徐伯伯那里领到了灭鼠的任务,而且有丰厚的奖赏哦——一根老鼠尾巴换一颗糖!捕鼠最多的一百个孩子,还能分到一根肉肠!

  这下营地里的老鼠们可就惨了。营地里六到十二岁的孩子足有上万人之多。老鼠一共才几只啊?了不起几千只就撑了天。一个孩子还分不到一只呢!

  可怜的老鼠们登时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孩子们积极动手、开动脑筋,挖坑设卡、掏洞埋笼,掘地三尺也不放过任何一只老鼠。

  当天就逮了三千多只。第二天,这个数目锐减到了五百。到第三天,连一百根尾巴都凑不起来了。

  这意味着每一根尾巴都是一根肉肠加一块糖,在孩子们眼里,那可比金条还金贵。

  营里实在找不到老鼠,孩子们又到外头去寻找,甚至有人跑去南城抓……

  负责分糖的小吏发现有人作弊后,准备严厉喝止他们以南城之鼠,领北城之糖。

  他却先被徐渭制止了。

  小吏不解,徐渭训斥道:

  “城南的老鼠不归本县管了吗?不管是哪儿的老鼠都算数,除非他们去外县抓。”

  “那不可能……”小吏不禁失笑。

  “不过是付出了几块糖几根肉肠而已。”只见孤蛋画家背着手,看着已经明显整洁的营地,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笑容。

  “孩子们回家时一定会,吹着口哨吃着糖,跑着跳着进门后,举着肉肠告诉爹娘,这是自己赢来的。母亲可以用它炒几顿好菜,父亲也能有点下酒菜,如果有酒的话。”

  “这不比让你偷偷拿回去卖掉,强之百倍吗?”说完他瞥一眼一脸呆滞的小吏道:“你明白了吧?”

  小吏汗如浆下,不由自主打个哆嗦,他藏在袖子里腰带里的糖果,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待到梅汛过去后,堤上暂时用不了那么多男丁,老两口又组织男人们将破烂肮脏的窝棚拆掉,改用竹木搭建简易的住房。

  当然,徐渭是不会再出头了。一来他是真懒,二来他那张嘴有多讨中老年妇女喜欢,就有多惹男人讨厌。让他指挥男丁们干活,估计用不着半天就得让人家绑上石头扔到至和塘里去。

  玉峰山上下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据说是顾大栋的产业,吴承恩说动和尚们捐出来,用竹子作为灾民们的主要建材。

  人多就是力量大,一排排竹屋修建起来。虽然仍旧很简陋,但至少通风良好,并且灾民们都睡上了床——就是从前方文说的那种用土盘起来,铺上木板的土床。

  这么潮的天睡在地上,人身体稍弱都会生病的。能睡在土床上就是大改善。

  吴承恩甚至还组织人打了十几口井,让灾民不再用浑浊的河水,而是吃干净的多的井水。

  除了发动群众一起动手防疫之外,吴承恩也通过居委会大妈……哦不,内里长内甲长们建立起一套有效的防控体系。

  他要求她们每日巡查自己的里甲,发现有忽然生病的百姓立即上报。县里会第一时间派遣医官去诊治,若是传染病则立即隔离。

  最牛逼的是,他不仅隔离了单个病人,还会视严重情况,将病人全家乃至密切接触过的一干人等,全都隔离起来诊治观察。

  这一条是李贽告诉他的,李卓吾家里死的人太多,对这方面有充分的经验。虽然他宁愿没有。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李华家的

  在两人或者说两个半人多管齐下、行之有效的措施之下,非但疫病迅速被扑灭,灾民们的健康状况和精神面貌,也在肉眼可见的好转。

  他们已经没有了叫花子模样,跟南城的普通市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了。

  甚至还要干净一点儿。

  毕竟在南城,没有‘内甲长、内里长’们,督促老百姓每天都要洗澡洗头洗衣服。

  大明的百姓是最热爱生活的,当有人帮他们从朝不保夕的泥潭中挣脱出来,他们的生活也就渐渐恢复了正轨。

  ……

  五更过半,天蒙蒙亮起,新安民社的那一排排崭新的竹屋里便有了动静。

  那是勤劳的主妇们起床做饭的声音。

  在第四保第六里第七甲的那排安置房中,打头一间住着个叫李华的乡民,和他的妻子梁氏,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梁氏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宁肯比旁人早起床半个时辰,也要先把简陋的竹屋收拾的整整齐齐。

  而且别人家屋里都是土地,她家屋里却是竹子的地板。

  那是她和孩子们趁着之前闲暇时,去捡了施工剩下的竹子,拿回来和丈夫削成厚厚的竹篾,然后编成竹席铺在地上的。

  这样屋里便不再起土,非但干净了许多,孩子们也可以赤着脚在屋里玩耍,把隔壁的小孩都羡慕坏了。

  至于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她家本来的家具。虽然年年逃难,已是破破烂烂,但梁氏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一块粗蓝桌布。

  然后摆上养在竹筒中的鲜花。竹筒是她丈夫趁着造屋子时,偷偷解出来拿给她当花盆的。

  而鲜花,是孩子们从玉峰山上采下来,送给母亲的。

  有了这些鲜艳的颜色点缀,竹屋便活泼起来,也有了家的温馨。

  梁氏满意的欣赏完自己的布置,便挑着担子出去不远处,到那口属于四保的水井去打水。

  听那说话风趣的徐先生说,因为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井水要比河水干净多了。

  梁氏虽然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但有学问的人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反正自从打井之后,她便只挑井水用,再也没去河边打过一次水。

  ……

  这会儿天才刚发白,打水的人少,梁氏很快便挑了两桶水回家。

  家里没有水缸,就连水桶都是和妯娌家共用的,所以她得抓紧了。

  梁氏先点着了火塘,坐上锅,然后往锅里倒上水。

  趁着烧水的功夫,她用粗布蘸水,仔细的擦洗起地板来。

  竹篾的地板不能直接用水冲,那样水会渗到地板下积攒潮气的。只能这样小心的擦拭。

  这时候,一道帘子隔出的卧室内有了动静,然后便闹腾起来。

  她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四岁,是男孩。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娃。

  两个小的正是最淘气的时候,几乎从一睁眼就要闹腾。两人忽然就掀开帘子,光着屁股冲出来,在屋里追逐起来。

  “别乱跑,小心地滑!”李华赤着上身追出来,一边穿着小褂一边叫嚷道:“别碰着锅!”

  安静的屋子里,登时乱成一团。

  以往每当此时,梁氏都会觉得很烦,但现在她只会觉得幸福,十分的幸福。

  一个月前倒是安安静静,全家五口像老鼠似的蜷在又黑又臭的窝棚里,小儿子病的半夜直抽抽,小女儿也饿得一动不动,两口子却一筹莫展。

  那种死寂般的气氛,让她无比担心,会在这次饥荒中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绝非杞人忧天啊,每次逃难都有孩子死去,去年她妯娌的小儿子就没了……

  梁氏感到十分恐惧,害怕今年会不会轮到自己的孩子。

  好在老天开恩,给昆山送来了赵知县。

  虽然梁氏从没见过那位老父母,但她能切身感受到,他为昆山县,为他们这些受灾的昆南百姓,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一家的生活便从绝境中挣脱出来。

  尤其是最近开始筑堤之后,老父母又提高了大伙儿的伙食。

  她两口子加大儿子一起给县里干活,养活一家五口之外,甚至能攒下点余粮了。

  孩子们病也好了,肚子也填饱了,重新生龙活虎的闹腾起来。

  那朝不保夕的担忧烟消云散了。

  多好。

  ……

  李华终于抓住了两个娃娃,夹在胳膊下,强行带他们出去解手洗漱。

  然后他会去挑一担水,给大哥家送过去。

  大儿子米娃收拾好了被褥,装进箱子里,才将帘子拉开,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娘,好香啊,做了什么好吃的?”米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像一只喂不饱的小狼。

  “荷叶包饭。”梁氏将抹布洗干净递给儿子,让他将床上的竹席也抹干净。

  “不对,还有肉香。”米娃一边擦着竹席,一边激动道:“娘,是不是加了我赢的肉肠了!”

  “狗鼻子。”梁氏好笑的掀开锅盖,白气腾腾而起,那浓郁的香气简直要馋哭隔壁小孩了。

  其实这是她昨晚趁孩子睡觉做好的,不然早上这点时间太紧,根本就来不及煮熟荷叶饭。

  梁氏一边将锅从火塘端到一旁的木板上,一边问大儿子。

  “你今天还去抓老鼠吗?”

  “不去了。附近早就没了,慧聚寺的和尚都说,这一片的老鼠让我们吓得全都搬家了。”

  米娃既得意又失望道:“昨天我抓的,怕是最后一只了。”

  “那就跟娘出船吧。”梁氏说着,将三个大饭团子装在碟子里,递给儿子道:“给你奶奶送去。”

  米娃赶紧端着碟子穿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弟弟妹妹,甩掉鞋子冲进来。

  “吃荷包肉饭咯!”孩子们欢呼着各拿起一包饭,也不嫌烫,美滋滋的吃起来。

  李华也回来吃饭了。但孩子们都没发现,父母吃的荷叶包饭,却是真真正正只包着饭,没有一点肉片那种。

  两口子刚吃过饭,甲长就在屋头吆喝上工了,李华赶紧一抹嘴站起来。

  梁氏也赶紧起来,拿起搁在墙边的扁担,上头用麻绳悬着她男人的瓦刀。

  李华接过妻子递上的扁担,朝她咧嘴笑笑道:“我上工了,你们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小心。”梁氏点点头。

  李华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又亲亲两个小的。这时,里长也敲响了锣,他赶紧跑出去了。

  丈夫走后,梁氏让米娃收拾碗筷,然后把两个小的送去妯娌那边,让老太太和大嫂看着。

  她大伯哥也上工了,嫂子腰不好划不得船,就留在家里和婆婆一边看孩子一边编箩筐,其实也很辛苦。

  回家时,米娃已经收拾碗筷,浇灭了塘火。

  梁氏便关上门,带着儿子出去新安民社,到至和塘边去找到自家的船。

  然后娘俩撑着篙,向北门划去,出了水门驶入娄江。

  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娄江中,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往西驶去。

  目标太湖西山!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山之石

  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再加上每隔一里的格堤,每日所需的石料是极其恐怖的。

  好在西山以石灰岩为主,开采难度很小。用传统的火烧水激法就可以大量获取石料。

  为了能保证石料供应,县里又派出一万壮丁到西山,帮着江南公司雇佣的七八千流民一起采石。

  一万七八千人起早贪黑一天,足足能开出将近二十万石的石头,足以供应昆山修堤之用了。

  如何将这么多石头运到大堤上?反而成了限制工程进度的瓶颈。

  仅靠县里、伍记和刘员外等人支援的几十条大船,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昆山是水乡,几乎一半人家都有船,还可以靠数量来凑。

  县里一发布征调民船运石的布告后,老百姓便踊跃报名,一天时间足足有六千多条船应征。

  负责组织运输的熊典史又进行了筛选,剔除了一料以下的船只,最后只征用了一半的船。

  ‘料’是本朝用来衡量船只容积的单位,大约等于六百六十六斤的排水量。

  一料以下的基本上就是舢板小船了,运不了多少石头,空耗人力而已。不如将人手集中起来,合操大点儿的船来的经济。

  男人们都去干力气活,摇船运石这种事只能交由妇孺和老人了。

  虽然去程是空船,回程是顺流,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但这来回将近三百里的水路,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也堪称一场艰巨的旅程了。

  熊典史将三千条大大小小的船分成两班,单日出一班,双日出一班,这样能减轻西山和堤上装货卸货的压力,缓解江面拥堵,效率反而更高。

  李华家的这条船,是梁氏的陪嫁,大小正好一料。

  她不愿意让旁人操自己的船,就带着米娃一起出船。

  ……

  朝阳初升,万点金光洒在娄江上。

  娄江自苏州城娄门起,笔直向东穿昆山,至太仓入海。

  打宋朝起,这条联通苏州最富裕的两座城市的运河,就舟楫繁忙、千帆竞渡。

  比邻运河的玉山镇也因河而兴,成为昆山最繁华富裕的地方,就连县城也从吴淞江畔迁了过来。

  从县城去苏州乃至到太湖,走娄江要比从吴淞江省一半的时间。

  不只是路程上省了五十里,还因为娄江水缓,吴淞水急,同样逆水行舟,在娄江上要快许多。

  所以昆山运石的船队,自然要走娄江入太湖去西山了。返程时再从吴淞江顺流而下,直到大堤旁。

  在这条环形路线上周而复始,将西山的石头源源不断运回昆山。

  米娃娘俩交替摇橹,勉强没有掉队。晌午时才到了苏州,又咬牙再接再厉,沿着西塘河一气划入了太湖。

  把个半大小子累得,躺在船尾一动都不想动。

  “歇着吃点东西吧。”梁氏操着橹,接下来一路顺流到西山,用不着再费力划船了。

  米娃嗓子冒烟,翻身趴在甲板上,探头就想捧一掬湖水喝。

  却被母亲喝止。

  “又忘了,不准喝生水!”梁氏将竹筒递给了儿子,里头装着早晨烧的开水。

  “哦。”米娃应一声,心里嘟囔这么干净的湖水,怎么会有虫子呢。

  不过他懂事儿,不惹娘生气,就靠坐在船舱里,就着凉白开,吃着早晨做的荷叶包饭。

  运输队出发前一天,出船的人要到码头领红头签,还有两天的口粮。梁氏做成包饭,就是为了好带饭。

  娘俩一共带了四个包饭,米娃一口气吃了俩,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从余下的两个包饭上收回目光。

  “娘,你吃饭,我摇橹。”

  梁氏便把橹交给儿子,坐在甲板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着长长的船队如一串珠链般洒在太湖上。

  这让她涌起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为全县的事业出一份力。

  “米娃,说不定明年,咱们就不用逃难了。”

  “娘,现在修的堤,只能管昆北呢。”米娃笑道。

  “大老爷一个月就能修好北堤,还能不管咱们南边?”梁氏却信心十足道:“那天听周婶说,她有个外甥的表哥的姐夫在县里办差。人家偷偷跟她说,县里定了三期工程,下一期就是解决咱们昆南的问题呢。”

  “那太好啦!”米娃兴奋的手舞足蹈道:“那让我天天运石头都行。”

  “稳着点。”船不大,直晃悠,梁氏手里的水都洒出来了。

  “嗨嗨。”米娃赶紧稳住橹,挠头笑道:“太高兴了,不想当叫花子,丢人。”

  “你啊。”梁氏佯嗔着站起来,将剩下的一个包饭递给儿子道:“娘饱了,你吃吧。”

  “嗯。”米娃毕竟是个孩子,便美滋滋的吃起来。

  ……

  说话间,西山岛到了。

  娘俩只见西山岛东北一角,矗立着三根高高的大烟囱,都在滚滚吐着浓烟。

  她们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梁氏赶紧摇着橹,远远绕过这里,以免被湖上的巡逻队找麻烦。

  “咦,今天巡逻的船好多啊。”

  但人就是这样,你越是严防死守,他们就越好奇。米娃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过去。

  “岛上起来围墙了,那回还能看见里头在盖房子呢。”

  “看什么看?”梁氏加紧划船。“忘了甲长说过,不能靠近,不要打听了吗。”

  “可听说,水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呢……”米娃眼都不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烟囱,直到群山挡住了他的视线。

  船队沿着西山岛向西南行了二十里,来到岛南端的石公山采石场。

  这时太阳已经被山挡住,大片阴翳下,一团团火光分外夺目。

  那是无数赤着上身的民夫,在架起柴堆烧石头。

  这是从秦汉沿袭至今的开山之法,利用的是岩石热胀冷缩的原理。

  火烧之后再迅速用水浇,这样岩石就会酥裂,开凿起来甚至会变得像切豆腐一样简单。石灰岩尤其如此。

  这法子说来简单,其实技术含量很高。要先有经验丰富的采石工观察山石的纹路节理,就像庖丁解牛那样,选取最脆弱的部位。然后用石头砌筑一个小火灶,俗称‘火龙灶’,引导火焰直冲石壁焦点上。

  火力入石,山石渐渐开裂,最后会发出爆竹声,随之石屑纷纷落下。采矿工据此可以判断出火候。

  火候一到,马上命人泼上冷水,暴热的山石突然遇冷收缩,很快产生裂缝。矿工便可用錾子、锤、铲等工具沿岩石裂缝敲打锤击,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偌大的山石肢解。然后用大车拉到山脚下的码头装船运走。

  米娃娘俩来的迟了些,前头等着装货的船队排出二里长,今天只能在西山住一宿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视察

  米娃的观察力不错,今天岛上确实加强了戒备,倒不是有人来窃密,而是赵公子要来视察……

  娘俩刚过去,赵昊乘坐的大船也出现在大圣湾外。

  赵公子穿一身裁剪得体的雪白长袍,鼻子上架着墨镜,手里摇着折扇,扇子上写着‘昆山雄起’四个大字。

  身后,小小公爷徐维志还给他打着阳伞,遮挡下午猛烈的日光。

  这让原本给赵昊打伞的赵士禧很不爽,认为他抢了自己的差事。但对方是国公的孙子,稳压自己这个巡抚公子一头,他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生气了。

  徐元春戴着笠帽站在一旁,今天是来看他二叔的。

  说起来,他和徐维志到昆山已经半个月了。

  但赵公子一直忙忙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居然抽不出工夫来见见他们。

  两人只好主动出击,死皮赖脸跟着赵昊上了船。

  ……

  赵公子其实哪有那么忙?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知人善任’。

  好吧,通俗说就是‘利用先知找到牛人,想方设法哄来干活,然后自己放心大胆的偷懒’。

  眼下,县里的事情有徐渭、吴承恩管着。

  学生们有李贽教着。

  堤上有堂堂河道总理潘季驯盯着。

  医院里有李时珍、万密斋、李沦溟三大巨头守着。

  工程器械有张鉴和赵士祯捣鼓着。

  西山岛上有金科和华伯贞守着。

  哦对了,还有超级无敌的江妹妹管着所有人的后勤……

  赵公子又不像他爹,还得时时刻刻钉在堤上,给大伙儿当精神偶像。

  事实上,县里的父老差不多都要忘了,这位曾怒斥巡按的衙内了。

  实在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大伙儿都忙得废寝忘食,他这个藏在幕后的带头人,怎么好意思懒懒散散,躲在县衙里避暑?

  就是装也得装出个很忙的样子来。比如来西山视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消耗两天时间,也算给自己小小的放个假。

  装模作样的忙,也很累人好吗?

  ……

  所以赵昊纯粹是不想搭理二位徐公子。

  徐元春这边好理解。你徐家想搞事儿就搞事儿,想谈判就谈判,把本公子当什么人了?

  本公子卖艺不卖笑,也是有脾气的。等我什么时候想谈了再说吧!

  至于小小徐公子,两人倒是无冤无仇。而且这小子身份高贵,马屁肉麻,捧得赵昊十分舒坦。

  但赵公子对他十分警惕,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

  赵昊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厮为何来找自己。铁定还是为了争夺继承权那点事儿。

  魏国公徐鹏举废长立幼之心路人皆知。为了让小儿子将来能袭爵,去岁他通过那丹阳大侠邵芳,性贿赂了周祭酒,想让徐邦宁到国子监进修武学。

  谁知徐邦宁好死不死惹到了赵昊头上,被赵昊拿此事狠狠要挟了一把。逼得堂堂小公爷到味极鲜当众给赵公子赔礼道歉。

  那周祭酒也被赵昊吓得,说什么都不敢趟这浑水了。

  但一年过去了,情况又起了变化。去年秋闱放榜,国子监生不满特权取消、聚众闹事,最后周祭酒吃了挂落,被降职调离。

  今年南京国子监已经换上了新祭酒姜宝,赵昊父子也离开了南京。记吃不记打的魏国公心思又活泛了,于是故技重施,继续运作徐邦宁坐监。

  赵昊对此洞若观火,知道那位可怜没人爱的魏国公长子徐邦瑞,肯定坐不住了。

  估计是从哪儿听说,自己是长公主的干儿,内阁三位大学士的座上宾,加上自己跟徐邦宁有仇。

  于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念头,让他儿子来找自己求援……所以徐维志才会如此低声下气。

  可魏国公家的破事儿,就是一出又臭又长收视率还不低的肥皂剧,自己搅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就别想抽身。

  而且捞不着好处还会沾一身骚,赵公子这么忙,怎么会自找麻烦呢?

  ……

  二徐死皮赖脸跟着上了船,赵昊也不好把他们踢下去,只好带着他俩一起去西山。

  不过还好,两人还算懂事儿,一路上都没提自家那些糟心事儿,只尽心竭力的侍奉赵公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昊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时,大船在巡逻沙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大圣湾。

  众人便见原先的木码头,已经变成了白灰色的水泥混凝土码头。

  码头上还延伸出三道栈桥,两道运货,一道供日常使用。

  两条货运栈桥旁,靠着伍记的十条四百料大船。

  栈桥上,停着一辆辆装满水泥的板车。工人们将水泥一袋袋卸下,扛在肩上,排队装船。

  一队穿着土黄色号衣的枪手,将另一条栈桥隔离开来。

  金科和华伯贞老早就率众在栈桥恭候了。看到大船靠岸,两人忙迎上前,满面春风的扶着赵公子下来。

  “不用扶我,我腿脚灵得很。”赵昊无奈的被架下了船。

  “哎,贤弟此言差矣,你这样的神人不能有一点儿闪失,那可是大明朝的损失了。”华伯贞煞有介事道。

  “嗯嗯。”金科点头,深以为然。

  “……”赵昊无奈的翻翻白眼。看来最近新花样整得有点多,已经让身边人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藏在幕后的原因。要是让老百姓也知道他的这些丰功伟绩,还不得把他当活神仙拜?

  再给自己修个生祠供起来,整日里烧香膜拜什么的,自己还怎么举科学这面大旗?

  嗯,才不是怕让人家当成妖怪呢……

  在哼哈二将的随扈下,赵昊走出了码头。便见眼前分出两条笔直的水泥路,一条通向枪手营营地,另一条则通向元山脚下的水泥场。

  这就讨厌了。因为赵公子有严重的选择困难症……他站在那分叉路半晌,犹豫着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这时,一股臭味从军营方向飘来,一辆粪车帮他做出了选择。

  “先去水泥场看看。”赵昊捂着鼻子,快步走上左边一条道。

  大热的天,味道太浓郁了。其余人也赶紧跟上,对那粪车避之不及。

  然而那挽着裤腿、戴着草帽,推着粪车的汉子,却怡然自得的哼着小曲儿,完全不觉其臭。

  徐元春也捂着鼻子跟在众人后头,对那推粪车的汉子好生佩服,心说这人怎么能不怕臭呢?真厉害。

  想到这,他下意识瞥一眼那人的脸,登时失声叫道:“二叔?”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徐琨症候群

  那推车的草帽男,下意识的循声望来。也不禁失声道:“元春,你也被抓来倒夜香了吗?”

  “没有啊,我是来看你的。”徐元春朝他走两步,回头望向赵昊。

  赵公子脑后长眼,举手挥一下道:“你俩慢慢聊,我们先走了。”

  说完,便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徐维志跟徐元春约好了共同进退,但这儿实在太臭了……只好编了个理由回到船上去。

  徐元春这才朝他二叔走过去。

  “别过来,我太臭。”徐琨忙喊道。

  “不要紧,二叔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元春是个温柔的男孩子,有很强的同理心。

  他耳边响起凄凉的二胡声,眼前浮现出,二叔每日天不亮就推着粪车收夜香,还要给人刷马桶的画面。

  “二叔,你受苦了。”元春忍不住湿了眼眶。

  “唉,你真是个好孩子,不随咱家人。”徐琨稳稳推着粪车继续走。

  “刚来的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每天倒夜香、刷马桶不说,还有变态,哎……”提起那童梓功,徐二爷就感觉某处隐隐作痛,而后知足一笑道:

  “现在好多了,那变态也被派去管采石场了。二叔我除了每天完成工作之外,不用担惊受怕,自由自在,还有啥好强求的?”

  “呃……”徐元春都听傻了,心说莫非我遇上了个假二叔,为何整个人变得如此安宁祥和?

  “二叔是不是怕让爷爷担心,才这么跟我说的?”他想到一种可能。不禁暗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二叔,原来还是个孝子呢。

  “随你怎么想吧。”徐琨云淡风轻道:“担心也好,不担心也好,都跟我没得关系。”

  “二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老师放你回家的。”徐元春更感动了,他心里的二十四孝已经变成了二十五孝。多出来的那位孝子,就是二叔啊。

  “千万别。”谁知徐琨却谢绝了他的好意,一脸看破红尘道:“我现在只想到倒夜香种种菜,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不想离开这座岛一步了。”

  徐琨也不知该怎么阐述自己现在的状态,毕竟‘徐琨症候群’这个词,过些年才会被发明出来,用以代指‘人质综合症’。

  反正他现在就是感觉很安宁,很平和,打心眼里不想有任何变化。

  徐元春推己及人,暗道莫非这就是人各有志?就像我不喜欢读书只想作动起来的画一样,二叔也厌倦了繁华,希望学那陶渊明返璞归真?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徐公子便放弃了劝说,决定尊重二叔自己的选择。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军营的菜地。整齐的菜畦中种着莴苣、胡萝卜、茄子、油菜、苦瓜等十几样蔬菜,叶子都绿的发黑,显然肥料给的足。

  徐琨将粪车里的东西倒进化粪池,然后到地里拔了两根胡萝卜。“我种的。没想到吧,你二叔也会种菜了。”

  他用袖子擦一擦那两根,递一根给侄子,自己拿一根咔哧咔哧吃起来。

  “尝尝啊,真甜。”

  “呃……”徐元春看看手里还粘着泥的胡萝卜,再看看津津有味的二叔,实在没那勇气下口。

  ……

  话分两头,赵昊等人来到元山脚下的江南水泥场门口。

  只见水泥场周围,已经竖起了将近一丈高、顶端插着荆棘的预制板围墙,外围还挖了壕沟。

  “这么夸张?”赵公子有些吃惊。

  “这可是我们江南公司的核心机密啊。”华伯贞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弟是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打听啊?不看紧点儿怎么行。”

  “没必要的,学去就学去吧。”赵公子却无所谓道:“就怕他们‘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个半吊子去,修出豆腐渣来,祸害百姓不说,还坏了水泥的名声。”

  再说,万一要是让人用混凝土造城堡的话,自己目前还真轰不开呢。

  这可不是自己吓自己,但想想女直人的大炮吧?千万不要低估技术外泄的速度。虽然这话远了点儿,但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未来设置障碍。

  他寻思片刻,终究还是从心的谨慎道:“那就先保密吧。”

  沉重的水泥场大门缓缓敞开,一排排灰蒙蒙的厂房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三根高高的烟囱冒着灰色的浓烟,与周遭的明山秀水形成强烈反差。

  赵昊心里却只有欣喜,因为改变世界形状的东西就在这里生产。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首《小燕子》中,为什么盖了大工厂、装了新机器,这里的春天会更美丽了。

  后人觉得这首儿歌可笑,觉得烟囱、工厂丑陋,其实只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这是告别农耕时代,开启现代文明的标志啊!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赵昊戴上了厚厚的大口罩。

  金科、华伯贞等人也赶紧有样学样。

  赵公子素来注重工人的健康,无论是在卢沟桥煤场,或是西山煤矿,还是在这江南水泥场,他都定下严格规章,必须要做好防护才能进行生产。

  这条规定甚至跟工人尤其是管理者的薪资挂钩,不想给赵公子白干整月,就乖乖把口罩戴上!

  ……

  整个工场占地两百多亩,其实就是绕着整座元山建了座围墙而已。

  山中,是开采石灰石矿场。

  工人将采好的石灰石装车,运到山下的粉碎车间。

  所谓粉碎车间,不过是一排四面通风的大芦棚而已,工人们轮着大锤子,将石灰石砸成拳头大小的小块。然后用筛子筛一遍,留下石灰粉,把剩下的石灰块送去隔壁的碾磨车间。

  碾磨车间也同样是一排通风的大芦棚,里头设着上百具石磨,工人们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将石灰块碾成粉。

  在磨盘下设着个筛面的筛子,只有能通过筛子的石灰粉才合用,没通过必须继续研磨。

  这也是整个生产过程中,最费时费力的环节了,但也是关键一步,不能放松要求。

  交料时,还有专门的质检员检查,严防有人糊弄。

  整个研磨车间都是在研磨石灰石的,并没有看到其它原料。

  见赵昊投来探寻的目光,华伯贞忙凑在他耳边道:“为了防止工人窃取配方,石膏、高岭土还有其它辅料,是在别处加工的。然后在山背后的配料车间掺在一起。”

  说着他有些得意道:“我还特意安排人制备一些不相干的粉料,让人难以摸清虚实。”

  “狡猾。”赵昊笑着看他一眼。

  第一百五十八章 动画

  其实赵昊并不太担心会泄密。

  毕竟水泥不是煤藕,光知道配方都没用,其生产关键在于确切的烧成温度和正确的原料配比。

  如果这两样做不好,烧出的水泥质量很差,甚至会让建筑物自行倒塌。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人们才总结出这两条宝贵的经验,并摸索出最合适的温度,以及最合适的原料配比。

  后者还好说,前者在没有红外测温仪的年代,就是告诉你多少度合适,你也没依然没数啊。

  那这年代该怎么确定温度呢?赵昊的答案是看火光。

  刚开始发光的火焰是五百度,深红色六百度,赤红色七百度,出现樱桃红八百度,樱桃色一千度……

  当火色呈白热,让人不敢直视时,便达到了一千四百度!

  到底炉中要保持哪种火色,除他之外,就只有华伯贞和少数几个技术骨干才心里有数,这就让旁人很难窃取机密了。

  好吧,其实是火色要保持白热,也就是一千四百度。所以用木柴是完全不行的。

  好在西山有煤炭,不过煤的品质不行,正常勉强烧出赤红色。粉碎成煤粉的话,也只能烧成樱桃红。

  当初赵昊在西山呆那么久,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想法提高炉温上。

  后来还是听了华伯贞的建议,采用了无锡砖窑的结构,建成了自动吸风的高窑,加上几台风箱不停的拉,这才终于达到了炉温。

  对了,就连华伯贞都不知道,建造高窑要用耐火砖。因为岛上烧砖用的是西山特有的高岭土,烧出来就是耐火砖。

  而别处用普通粘土烧出来的砖,根本承受不了高窑中的温度……

  没办法,谁让水泥岛……哦不,西山岛如此贴心,应有尽有呢?

  而且西山岛还是个湖中的岛屿,就更容易保密了。

  ……

  参观完了水泥场出来,赵公子的头发已经白了。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掏出帕子擦掉上头的一层灰尘。为了避免变成熊猫,赵昊坚决拒绝了华伯贞的安排,今天不去‘江南煤场’视察了。

  回去还是老样子的枪手营营地,原本的营部彻底改成了赵公子上岛时的住处,而且已经大变样。

  原先的破木屋彻底拆掉,重修成了崭新的砖房,外头刷着白灰,墙上挂着黑瓦,院子里水泥漫地,井口也被封起来,安上了一台吸水泵。

  哦对了,叫排水王。

  巧巧和马秘书是在岛上生活过的,知道水泥场有多脏。两人明智的没有跟去,直接过来收拾好了住处,烧好水等着赵昊回来。

  看他果然灰头土脸的进了院子,二女一边取笑他,一边帮他洗头洗澡。

  待赵公子重新梳洗干净之后,天已经黑了。

  赵昊让人把徐元春和小志喊来用晚饭。

  他本来打算问问徐元春和徐琨谈了些什么,但想到太影响食欲了,就明智的没开口。

  心说反正这厮肯定会开口求自己,到时候再谈就是了。

  等到晚饭后,赵昊准备送客时,徐元春忽然跪在了地上。

  赵公子心说,来了,虽迟但到。

  “老师,请收下弟子吧!”谁知这厮却压根没提他二叔,而是又说起拜师来了。

  “呃……”赵公子有些头大,心说这届年轻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无奈问执着的徐元春道:“你到底想学什么?如此锲而不舍。”

  “老师,我想学这个。”徐元春便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本物理小识,翻到中间一页,双手奉给赵昊。

  赵公子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这一页的题目叫‘诡盘’。这是他为了解释‘人是如何看东西’时,给出的一个小实验。

  就是利用‘视觉残留’原理,将人物的分解动作画在圆盘上,然后用一个开了窗的圆盘遮住前一个。这样转动后面的圆盘,就可以透过前头圆盘的窗口,看到人物动起来了。

  “你要学……动画?”赵公子吃惊的看着徐元春,没想到自己这本科普小册子,居然帮助这位前首辅孙子,觉醒了了不得的死宅属性。

  可以说是地球上第一只死宅了。

  “动画……对对,就是能动起来的画!”徐元春激动的点点头,又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双手递给赵昊道:“老师请看,这是学生按照您的教诲,做出来的第一本‘动画书’!”

  “哦,动画书?”赵昊接过来,翻看几页,见每一页的画面都是连贯的。便将全部页面扣在右手中,然后一点点放开手指。

  哗啦啦的翻书声中,书上的人物动了起来。

  画的居然是他当初在玉渊潭,坐热气球上天时的画面。

  从热气球起飞到远去,栩栩如生,仿佛昨日重现一般。

  但又不只是重现,因为热气球升空后,竟出现了飞天和凤凰伴飞,显然徐元春又进行艺术加工。

  赵昊很快看完,不禁大赞道:“这个弔。”

  徐元春登时心花怒放,又从随身的书袋里拿出个圆铜盒,继续献宝。

  打开后,里头是他制作的诡盘。但又跟赵昊介绍的不一样。

  他是在一个可旋转的圆盘上,竖着沾了一圈硬纸带。然后在纸带内侧画画,又在纸带上开了一个个细细的竖孔。

  赵昊转动圆盘,同样因为‘视觉残留’缘故,那些竖孔仿佛一动不动。透过竖孔却能看到一个红衣少女在雪地滑雪的飒爽英姿,也不知道原型是谁。

  这可比平面的诡盘立体生动多了,真的就像在看动画片一般。

  “牛伯夷!”赵公子竖起两根大拇指。

  “还有还有!”听到赵昊的称赞,徐元春士气大振,又再接再厉从铜盒中取出个圆形玻璃盘来。

  之前就说过,西洋玻璃早就传到大明,大明皇家也能生产玻璃,只是都有一个毛病,齁贵……但他可是徐华亭的孙子啊。

  赵昊看他这次将分镜画在了玻璃上,同样用纸壳遮住大部,只留一格空白。

  那玻璃圆盘中央,还有个圆孔,插过一根木棒当轴。

  然后徐元春将其竖起来,拿到蜡烛前,让小志帮他转动玻璃盘,对面的白墙上便投影出一匹略显模糊的骏马,奔跑的动作却很流畅!

  “卧槽,诡盘投影机!”赵公子激动的大喊一声:“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徐维志也看的激动坏了,脑子一热,便咬牙一撩衣袍,与徐元春并肩跪下道:

  “老师,也请收下弟子吧,我也要学动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劳动者

  夜里,西山岛南的石公山采石场,终于安静下来。

  采石场下三里长的石砌码头上,却依然火把照天。

  那是民夫们推着大车,在连夜装船。

  梁氏和米娃一直等到这会儿,才轮到他们划着船靠上码头。

  这时便有采石场的管事的,让她们出示红头签。

  那是出发前一天,从县里领到的,上头有唯一的编号和船的大小。

  管事的就着火把,把编号记下来,然后在上头盖了个戳,递还给梁氏,还发给她四张饭票。

  管事的吆喝一声:“一料!”

  民夫便将装在箩筐中的石头,抬到娘俩的船上,一共装了六筐就停下。

  水线一下就到了船舷边上,好在两个民夫下去后,又升高了一点。

  “把船开到远处去,别挡道。”管事的挥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娘俩就小心翼翼的操着船,避开码头上密密匝匝的大小船只,到外头寻找泊位。

  好在她们船小,离开码头不到一里,就找到个空儿停下来。

  然后娘俩下了船,走到设在不远处的大食堂,凭着两张饭票,一人领了一大碗糙米饭,一条腌青鱼,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苦瓜汤。

  米娃就着一条半咸鱼,扒了一碗半饭,吃得直打饱嗝。

  “真是太好吃了!”半大小子幸福的直冒泡。“就冲这条咸鱼,我也要天天拉石头。”

  “瞧你这点儿出息,我看跟咸鱼没两样了。”梁氏笑着白他一眼,不过这江南公司真是财大气粗,居然能把鱼腌这么咸。

  听说股东里有大盐商,这么舍得放盐,肯定没错。

  吃完饭,娘俩回船上眯了一觉。天蒙蒙亮时,梁氏就起来,凭着剩下的两张饭票,又去领了四个馍,两个咸鸭蛋,还打了凉白开。

  拿回船上叫起米娃来,娘俩就着咸鸭蛋吃了馍,便抓紧时间返程了。

  ……

  回去时一路顺流。虽然满载,却十分省时省力。

  不到中午,小船就回了昆山。签子背面写着段号‘二十二’。梁氏虽然不识字,但一到十还是认识的。

  娘俩便把船划到二十二段。亮了签子后,很快就有人上来,用铁钩勾住箩筐,一筐筐吊上大堤。

  最后一筐被吊起后,梁氏长长松了口气,今次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娘俩又划船特意绕了个远,从夏驾河回县城。因为李华在这儿修水闸。

  江南河道纵横,昆山境内的六十二里吴淞江上,往北的支流就有六条。

  这六条平行的河道为昆北的百姓提供了饮水、灌溉和出行的便利,不可能一堵了之。

  必须要设立闸门,平时开闸行船,洪水来时关闸防涝。这也是整个堤防工程的难点所在。

  好在有潘季驯。

  潘中丞和郑若曾顶着风吹雨淋,跑遍了所有的河道,又经过反复推敲,方给六条河量身设计了不同的水闸。

  好比这十丈宽的夏驾河,他采用了左右双闸设计,每个闸口各有前后一道闸门。还刻水标尺在闸边,何时当开一闸,何时当开双闸,一看便知。

  若是放在从前,仅这夏驾河一处的河闸,就要花费半年以上,但现在有了混凝土和预制板,工程一下就简单多了。

  闸门采用竹筋预制板,在别处浇筑。

  闸室和闸墩则用版筑法,直接进行混凝土浇灌。

  所谓版筑法,是一种古老的建筑技艺。简单说,就是用木板搭好框体,其外再以木桩和木棍支撑,用绳索牢牢绑缚,以确保坚固,然后再填土打夯。

  绝大多数城墙,乃至万里长城都采用了这种技法。

  其实,四百年后的高楼大厦,也是用同样的法子浇筑起来的。

  赵昊本打算传授一下工匠们浇筑之法的,一看人家有现成的法子,就不班门弄斧了。

  最后他只提醒了潘季驯两点。一是混凝土凝固时会放热,要注意浇水降温。二是在浇筑时,要让工人用棍子进行捣固,以消除间隙,使混凝土密实结合。

  其实这都是后世动辄几十上百米的大型工程才要注意的地方。眼下只是浇筑个几米高的水闸,这两点还不算什么大问题。

  混凝土诞生后一百年,谁知道这些事儿?还不是照干不误?

  但这条堤坝关系太重大了。赵公子宁肯谨慎一点,也不希望有任何隐患。

  这让潘总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也有些许可取之处。

  ……

  娘俩操着船,进去土堤的闸口,便看到一群工匠正在毛竹扎的脚手架上忙碌着。

  米娃眼尖,一下就看到在最高处劳作的父亲。

  “爸爸,爸爸!”他便激动的挥手大叫。

  “哎!好儿子!”不少工匠便贱兮兮的齐声应道:“你娘呢!”

  “日你娘,要死快哉!”李华笑骂一声,甩一瓦刀泥点子下去,犒赏一下那帮贱嘴。

  他朝儿子招招手,又冲妻子呲牙一笑,然后将一尾三斤多的草鱼,从高处准确的丢到了船舱里。

  “晚上烧了。”

  早晨关闸清淤,着实抓了不少大鱼,这是他分到的一条。

  梁氏也朝丈夫甜甜的笑笑,便缓缓摇着橹回去了。

  ……

  傍晚时,娘俩终于回了县城,在码头交了签子,领了这趟跑船的‘补贴’——四斤米,二两油还有三钱盐。

  她们要是二料船的话,能领到的物资还能多一倍。娘俩就亲眼看到,前头一艘五十料的大船,领走了两袋大米一大桶油,还有一大包盐。

  虽然,那样的大船得十来个人才能操的转,但还是比她们这小船划算多了。

  哎,不该这样想的。我们出船又不是为了赚县里的好处。

  梁氏为自己的私心深感羞愧,其实她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出船要比编筐给的多……

  娘俩将鱼和粮油装进箩筐,开开心心回到在新安民社四保六里七甲的家。

  梁氏让儿子赶紧去接弟弟妹妹,再挑一担水回来。

  她赶紧开门搁下箩筐,处理起那条大草鱼来。

  一阵忙活下来,天也黑透了。

  火塘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里的鱼汤香味诱人,再次馋哭了隔壁的小孩。

  孩子们围着火塘,使劲抽着鼻子,咕嘟嘟咽着口水。

  这时,屋门开了,李华扛着扁担进来了。

  “爸爸回来啦!”小儿子小女儿欢呼一声,雀跃迎上去,扑到父亲怀里。“终于可以开饭喽。”

  “回来了,洗洗吃饭吧。”梁氏也起身,接下丈夫的扁担。

  “嗯,你也辛苦了。”李华伸手摸一下妻子的脸。

  在塘火的映照下,她的脸红彤彤的。

  第一百六十章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

  江南汛期绵长,可持续四五个月之久。

  从四五月份开始是梅雨汛,通常持续一个月,长的时候甚至会到俩月。其特点是淫雨绵绵,经月不停,但好在水势上涨平缓,只要小心应付,土堤也能防得住。

  梅雨汛过去后,从六七月份开始飓风季。

  飓风季的风格截然不同。台风不来时,风平浪静。台风一来,暴雨倾盆、水势陡然暴涨、风高浪急,对大堤的摧残数倍于梅雨汛,土堤根本就扛不住。

  以往,昆山县到这时候,连防汛的人都撤下堤去,爱咋咋地,绝不抵抗。

  反正不管怎么努力都扛不住,劳民伤财不说,甚至会搭上几十上百条人命,还不如躺平了任由洪水蹂躏。

  但今年,昆山县要破天荒的挑战一下飓风汛!看看新修的毛石混凝土大堤,能不能真如江南公司宣称的那样坚不可摧!

  毕竟广告做得再好,还是得看疗效啊。

  ……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七月初五,中午头天就漆黑如墨,狂风平地而起,吹得飞沙走石工地上,人都要站不稳。

  区长们一看就知道要坏事儿,赶紧命里长甲长们带着民夫,将没开封的水泥,还有施工工具全都收到库里去。

  至于那些已经搅拌好的混凝土,就只能浪费掉了。

  才刚收拾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里啪啦落下。

  “抓紧,快点,快点!”工地上,里长甲长们声嘶力竭的吆喝着。“放下别的,先救水泥!”

  和水泥打了大半个月的交道,谁都知道这货遇上水就会结块。暴雨一淋,整袋都废掉。那可是一两银子一袋啊!

  民夫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水泥一趟趟扛进仓库。

  船上的水泥也来不及卸了,船娘船夫船老大爷们赶紧用油布、草席子、甚至自己睡觉的棉被,盖在上头,赶紧划船回城避风。

  狂风呼啸,雨越下越密,很快就暴雨倾盆。

  天地间忽然煞白煞白,一道耀目的闪电仿佛撕裂了漆黑的天空,继而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

  赵守正站在南山寺山门檐下,看着漫长的江岸线被雨幕笼罩。

  狂风卷起冷冷的冰雨,在赵二爷的脸上胡乱的拍,急的他快要掉下暖暖的眼泪来。

  “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是说一般得到七月下才有正经的飓风吗?”

  “偏生遇上这么个不正经的飓风,咱有什么办法?”赵昊安慰老爹道:“好在要紧的江段都已经完工,应该问题不大。”

  “真的?”赵二爷巴巴望着儿子。

  “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潘中丞吧?”赵昊强作自信的笑笑道:“就算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科学啊。水泥混凝土是不可战胜的!”

  “哦,那太好了。”听儿子这样说,赵二爷忧愁尽去,放松伸个懒腰道:“雨下这么大,可算能偷个懒喽。”

  然后对大殿里的范大同吆喝道:“贤弟,炒两个小菜,咱俩喝两盅。”

  自从管厨之后,范大同胖了快二十斤,整个人油光满面,颇类唐胖子。

  他闻言嘿嘿一笑道:“还用兄长吩咐?”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举起个托盘,上头四碟菜一壶酒。

  “啊哈,还是贤弟贴心。”赵二爷便开心的跑向大殿,方文赶紧给他打起伞,可风太大,眨眼就只剩了个伞把。

  方文看看手里的棍儿,再看看已经冲到大殿下的赵二爷,无奈的隐去了身形。

  ……

  狂风将海洋上恐怖的水汽裹挟上岸,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对昆山县来说,真正的考验到了——太湖周遭十几个县的雨水,顺着河道聚集到湖中,然后向下游倾泻而来。

  其中七成的水流,是涌入吴淞江的,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到了昆山这一边!

  姚家堰。

  潘季驯立在梅雨汛时,他指挥修复的那段堤岸上,定定看着黑沉沉的江面。

  郑若曾披着蓑衣,拄着竹杖,吃力的立在他旁边。狂风卷着暴雨,让年迈的老郑根本睁不开眼。

  看到潘季驯脚下生根、目不转瞬的样子,郑若曾感到十分佩服。

  “中丞真是好身板啊,老朽现在说话都……费劲。”

  潘季驯奇怪的瞥他一眼。“你多大,我多大?”

  “老朽今年六十有六,中丞……”郑若曾说着才想起来潘季驯比他小了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呢。

  正经的两代人。

  老郑不禁汗颜,这潘总理长得也太着急了,他总以为大家是同龄人呢。

  郑若曾赶紧想要圆一下场子,潘季驯却抬手示意他噤声。

  “怎么?”郑若曾小声问道。

  “涛声。”潘季驯答道。

  郑若曾侧耳倾听,满耳都是风声夹杂着各种噪音,哪能听出什么不一样来。

  潘季驯指指西面,郑若曾赶紧拿起望远镜一看,这次看到了。

  只见一条白色的水线,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的席卷滚来!

  隆庆二年的飓风汛正式开始了!

  也就是十几息的时间,汹涌的江水狠狠的撞在了江堤上,震耳的轰鸣声中,卷起丈许高的浪花。

  两人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

  江中的洪水在狂风的裹挟下,继续疯狂的冲击着江堤!

  首当其冲的就是上次花大力气修筑的消波堤,也就是那用二十根木梁和几百筐砖石筑成的三棱柱。

  仅仅顿饭功夫,轰的一声,几根木梁生生折断。

  一筐筐沉重的砖石没了约束,登时被江水冲得不知所踪。余下的木梁也纷纷被连根拔起,让洪水远远冲走。

  看到那消波堤如此不堪一击,郑若曾不禁脸色煞白。“恐怖,天地之力非人力可以抗衡,这道土堤肯定保不住了。”

  潘季驯点点头,看着洪水轰鸣着冲挤进失去屏障的堤坝拐弯处,震耳欲聋的涛声中,浪涛喷涌而上,竟有两三丈高!

  两人脚下的土堤摇摇欲坠,外侧堤面大块大块塌陷下去。

  “快走吧,中丞……”郑若曾焦急的催促起来。

  潘季驯却对着恐怖的江潮,放声大笑起来。

  “孽障休得猖狂,老夫在后头等你,咱们再战一场!”

  说完,腿脚灵便的跳上了身后格堤。

  郑若曾在儿子的搀扶下,还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固若金汤

  郑若曾刚从土堤上了格堤,就听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那丈许高的江堤,正如沸汤泼雪般迅速坍塌,转眼就扯开个丈许宽的口子。

  而且决口处还在急剧扩张。

  黑沉沉泛着白沫的洪水,汹涌冲过决口。却被两侧的格堤束缚住,无法向两侧蔓延,只好将全部的力量,愤怒的倾泻向正面的遥堤!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蕴含了无穷力道的洪水,结结实实拍在了遥堤上!

  那座毛石混凝土筑就的大堤,却在巨浪中纹丝不动,毫发无伤!

  郑若曾这才恢复了呼吸,他发现自己两条腿都软了,在不由自主的打颤。

  几乎是被儿子扛着走过了格堤,来到遥堤上,与潘季驯还有赵昊父子汇合。

  在他们身后的遥堤之下。

  无数火把在雨中顽强的挣扎,民夫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更多的人都赤着上身,神情紧张的在那里待命。

  在他们身后,一袋袋砂石已经装好,时刻准备着修补这最后的防线——开工到现在才半个月,遥堤外的月堤还没来得及修呢。

  民夫们仰着头,目不转瞬的看着堤上大老爷等人的反应。

  堤上的赵守正等人则低着头,紧盯着脚下的石堤。

  每一次浪头冲击,都像是拍在他们的心口一样。让众人的心一齐提到嗓子眼。

  待到浪头过去,看到大堤安然无恙,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这种奇异的同频,让赵公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同呼吸,共命运’。

  好在洪峰来的猛,去得快。

  一个时辰后,凶狠的江潮渐渐平复下来。

  就这短短一个时辰,外侧的土堤已经被冲开了整整三十丈的巨大缺口。

  而赵昊他们脚下的混凝土遥堤,却仍岿然不动!

  就连那些纵向的格堤,也安然无恙!

  “混凝土者,恐怖如斯!”潘季驯长长松了口气,对赵守正道:“就看南山寺、三江口和龙王庙了,只要那三处没问题,全县应该就守住了。”

  其余江段的堤岸与水流方向基本一致,自然不会受到多大冲击,哪怕还没修筑遥堤也问题不大。

  半个时辰内,那三处险段都传来禀报,无一例外,皆是土堤崩溃,石堤完好!

  赵二爷这才长舒口气,转身振臂高呼道:“我们成功了!”

  听到大老爷这一声,神经紧张的民夫们登时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就像已经取得了抗洪的胜利一般。

  潘季驯也高兴的像个孩子,拉着赵昊的手,使劲摇晃着,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赵公子感觉自己,都要散架了。依稀能听到老潘含含糊糊道:“好好,功德……无量啊……治黄……有望啦……”

  赵昊苦笑道:“中丞别高兴太早,等到整个汛期结束,方能有定论。”

  “你小子,怎么比老子还小心?”潘季驯白他一眼道:“半个月来,老夫天天观察混凝土的变化,那东西越来越硬,口感也……呃,总之是越来越结实了!”

  “哈哈,那就好。”赵昊笑道:“对了,我搞出了个新配方水泥,中丞要不要尝尝鲜?也算庆祝初战告捷?”

  “好啊好啊!”潘季驯先是大喜,旋即狠狠瞪他一眼道:“滚蛋!这算什么庆祝?!”

  赵公子放声大笑,只觉这个口是心非的傲娇老头,就连吃土的样子都可爱极了。

  ……

  每年飓风季,应天巡抚都会移驻苏州防风汛。

  应天巡抚行台位于苏州城中央,吴县辖区之内。原本是鹤山书院所在地,后来应天巡抚开始常驻苏州,便将书院改为了衙署。

  衙门八字墙前,高耸着一根三丈高的带斗旗杆,上头悬着‘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的蓝底金字大旗,彰示着天下第一巡抚的赫赫权柄。

  飓风凶猛狂暴,可不像梅雨季那样温柔,只折腾昆山一地而已。飓风一来,整个苏松常镇都面临严峻的防洪压力。

  朝廷的税赋看江南,江南的税赋看苏松,一个弄不好,全都泡了汤,朝廷的日子就难过。

  因此应天巡抚的一串官衔中,打头的是‘总督粮储’。所以在七八两个月份,巡抚大人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防汛保秋收。

  好在这次的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天多就停了雨,两天后水位下降,暂时解除了警报。

  行台二堂中,俊美无俦的林润林中丞,穿一身绯红的官袍,露出内里雪白的领子,一只手支着线条分明的面颊,在不动声色的倾听苏州知府蔡国熙的汇报。

  “……幸亏飓风来得快去得快,这次各县遭灾不大。”蔡国熙说着,看一眼立在对面的吴县知县杨丞麟,默默的送他一口锅。

  “只有吴县的情况,稍微严重了点,让杨知县自己禀报中丞吧。”

  “嗯。”林润应一声,坐直身子看向了杨知县。

  “启禀中丞,水涨得太急,漫了湖堤,淹了西京湾、光福镇、浒墅关一带十几万亩庄稼。”杨丞麟心里暗叫倒霉,别的知县打个报告过来就成了,自己却得亲自面对疾风暴雨。

  人说‘前世不修,府县同郭’,老子怕是三生作恶吧……

  顿一顿,杨丞麟又硬着头道:“还有旺山以南,东山以北的八九万亩也遭了灾……”

  “你吴县一共才多少地啊?!”林若雨面色一沉道:“一下就淹了二十万亩?!”

  “一共一百万亩,”杨知县小声答道:“还有八十万亩……”

  “两成还不够多吗?!”林中丞登时面若寒霜,拍案喝道:“这才头一次飓风,你就失守了江堤,我看你的乌纱帽是戴腻了!”

  杨丞麟吓得一哆嗦,赶紧跪地俯身,汗如浆下。

  听闻林中丞是‘貌若潘安,心似张汤’,看来传言不假啊。

  “中丞息怒。”甩锅成功的蔡知府,这时当然拉一把背锅侠了。

  “好在水退的快,那二十万亩秧苗也不至于全都完蛋。再抓紧时间补种,应该不会影响收成……”

  “哼。”林润冷哼一声,知道蔡国熙这话说得有道理,却也有和稀泥之嫌。

  如今夏粮已收,晚稻刚刚种下不久的秧苗,哪儿禁得起洪水摧残?

  不过,抓紧补种秧苗的话,倒也能把损失救回来了。

  一念至此,他才放过了可怜的杨知县,又问蔡知府道:“昆山情况怎么样?”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货比货得扔

  巡抚行台二堂中。

  听林中丞问起昆山县的受灾情况,蔡知府迟疑片刻,方轻声道:“无恙。”

  “哦?”林润吃了一惊,吴县都受灾这么严重,昆山县怎么会安然无恙?

  “没搞错吧?”

  “千真万确。”蔡知府也是一脸匪夷所思道:“非但县里这样上报的,府里派出督查的官员,也是这样回禀的。六十二里大堤虽溃堤多出处,但他们在内里又修了道堤,挡住了洪水。”

  “不愧是状元公啊,道行就是深。”林润不禁赞一声道:“当初蔡知府建议他来署理昆山时,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让这位来头太大的知县,进苏州城呢。”

  说着他起身朝蔡国熙拱拱手道:“蔡知府,本院要向你道歉啊,你是好钢用在刀刃上。”

  “中丞谬赞了。”蔡知府忙谦虚起来。

  一旁的杨丞麟和那张知县却暗暗腹诽,他本来就是怕压不住姓赵的好吧?

  赵守正状元出身,又性烈如火,敢在天街上暴打小阁老,这样的神仙降职来当知县。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蔡知府怎么能吃得消?

  其实别说蔡知府,就是两位知县也不愿意赵守正来苏州。

  别看杨丞麟整天抱怨,什么前世不修,三生不幸之类。但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当父母官,哪怕是不贪不占,干一年都等于在别处干三年。

  而且还能跟好多通着天的士绅搞好关系,日后仕途大有裨益。

  至于长洲知县张德夫,他原本跟杨丞麟分城而治,平起平坐,甚至还能压对方一头。

  要是换了赵状元来吴县,连知府都得让他三分,自己还怎么唱对台戏?乖乖给人家当小弟吧。

  ……

  “说起来,昆山跟往年很不一样啊。”林润站起身来,对昆山兴趣愈发浓厚道:“往年这时候,满大街应该都是昆山来的灾民了吧?今年一个都没看到。听说原先出来的也大都回去了?”

  “好像是吧。”蔡知府做贼心虚,下意识不想跟赵守正打照面,因此对昆山从来不管不问。

  下面人自然也不会触他霉头,便基本不汇报昆山的情况。

  但这时候,打肿脸也得充胖子。怎么能说自己对辖区的情况不了解呢?

  他便不太确定的猜测道:“前番,昆山县邀请下官去参加他们新堤的开工典礼,好像说要一个月修一条石塘。不管别人信不信,昆山老百姓是信了,所以好些人跑回去修堤去了。”

  “一个月修一条石塘?”林润前番梅汛后便去徽州等地巡视了,此番刚刚回苏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说法。“多长?”

  “六十多里。”

  “怎么可能?”林润第一反应是不信,可旋即想起人家修的堤都挡住了前日的飓风汛,好像不能随便质疑了。

  他便饶有兴趣的问蔡知府道:“你参加典礼时,没问问他,谁给他的勇气说这种话?”

  “这……”蔡知府不禁尴尬道:“下官身为一府正印,不好随便滋扰县里,所以请陈同知做的代表。”

  知府轻易不下县,是官场的潜规则。林润倒也说不得他什么。

  但巡抚巡抚,‘巡’字打头,林润就没这层顾虑。他便笑道:“那好,本院就亲自去拜访一下赵状元,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怎么一来就把同僚都比下了?”

  “下官惭愧。”蔡国熙暗叹一声,心说果然是‘龙要抬头,按都按不住’。幸亏自己当初没跟徐家一起对付赵守正,不然就要担心,那厮会不会在巡抚面前,告自己黑状了。

  ……

  林润还有事情要跟蔡知府说,两个知县汇报完了,就被打发出来了。

  两人一边往衙门口走,一边小声说着话。

  “你真不知道昆山为啥能这么快修成堤?”张德夫问道。

  “不知道呢。”杨丞麟翻翻白眼。

  “那就是知道了。”张德夫笑道。

  “水泥。”杨丞麟郁闷的从鼻孔中喷出连个字。

  这半个多月以来,昆山县两三千条大小船舶组成的船队,日复一日的绕着两县转圈圈。他想不知道都不可能啊。

  知府大人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提这茬罢了。

  杨丞麟更不愿提。

  因为两人的那番渊源,他难免被拿来跟赵守正作比较。这次两人一个露脸一个露腚,杨丞麟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估计肯定有人背后笑话他,把人家排挤走了,自己却干不好。

  巧了,张德夫就是其中之一。看着他蔫儿不拉几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一个劲儿往他伤口上撒盐。

  “知道水泥哪来的吗?”

  “……”杨知县闷不做声。

  “西山岛。”张知县便替他回答道:“听说修堤的石头都是从西山上开的。”

  “……”杨知县黑着脸道:“你知道还问?”

  “我是好奇啊。”张德夫道:“西山岛不是你们县的吗?怎么有水泥不先济着你们县用?你沿着太湖修一圈堤,能挨这顿批?”

  说着他满脸艳羡道:“这可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啊。‘杨公堤’啊,想想就让人眼红哩。”

  “……”杨知县恨不得掐死张德夫,怒道:“你少在这儿装傻充愣,西山岛现在什么情况,你会不知道吗?!”

  见他要恼羞成怒,张德夫这才收起揶揄的笑,压低声音道:

  “你当我是捉弄你?我是替你着急啊。实话跟你说吧,这阵子我没少坐船沿着吴淞江转,那就跟变戏法似的,一天能修出两三里!”

  “那可是一丈多高,老厚老厚的石堤啊!而且他们每隔一里还修了格堤,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工程?人家真能一个月干完!”

  “唉,厉害……”杨丞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低下头,彻底绝了跟赵守正较劲的念头。“比不了,就是比不了啊。”

  “我还设法弄了几袋水泥回来研究。”张德夫沉声对他道:“不开玩笑,水泥这玩意儿,就是出政绩的法宝,升官的利器啊。咱们要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是两个这个……”

  张德夫伸手成爪,中指抬起。

  “你才是王八呢。”杨丞麟白他一眼。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土地公公赵公子

  两位知县出了巡抚衙门,也不坐轿子了,沿着书院巷步行说话。

  “是不是王八不重要,关键是得弄到水泥啊。”张德夫露出猴急之色道:“你可是西山的父母官,怎么能想不到办法呢?”

  “你以为我没想啊?”杨丞麟又白他一眼道:“西山岛和东山岛就像我吴县的两个蛋蛋,被人捏住了一个,我他妈能好受吗?我做梦都想收回来。”

  “那就干呀,有梦想就要实现它!”张德夫撺掇道。

  “其实,我派人去交涉过好多次了。”杨丞麟郁闷的说了实话道:“问昆山枪手营什么时候撤走,他们每次推说,还有残匪在山中……他奶奶个熊,现在岛上都快两万人了,什么水匪还抓不到啊?”

  “那都是借口,他们就是想学刘备借荆州,赖着不走。”张德夫支招道:“你可以让地主上告啊,知府不行就找巡抚,巡抚不行就京控,闹大了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整个西山岛,都让刘正齐买下来,然后转给那个劳什子江南公司了……”杨丞麟哀叹一声,搓着脸骂道:“刘正齐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卖地求荣,可谓吴奸也!”

  这也是刘员外不敢回苏州的重要原因。他怕让杨知县和那帮同乡给骂死。

  “这有何难?那些人当初卖给刘正齐,多少银子一亩?”张德夫道:“一两还是二两?反正不贵吧。你让那些原主反悔上告就是了。”

  “谁敢啊?”杨丞麟满脸无奈,显然这一招也用过了。

  “别忘了,徐家二爷还在西山岛上挑大粪呢。林巡按也给埋到垃圾堆里,再也没脸回苏州。吃了这么大的亏,徐家都不敢做声,还把孙子送去当人质求和。你说那帮西山商人,谁敢惹那帮活土匪啊?”

  “我去,倒也是……”张德夫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掏出帕子擦擦额头道:“是我想简单了,赵守正背后肯定有大靠山撑腰,不是咱们这些清白知县可以招惹的。”

  “靠山肯定有的。更可怕的是,他们不光上头有人,下头也吃得开。我问过陈同知,说典礼那天,苏州、南京、太仓、镇江、无锡等地两百多乡绅前来给他捧场,就连这些年不露面的华太师也到场了。”

  顿一顿,他郁闷道:“对了,现在西山主事儿的,就是华太师的大公子华伯贞,你说那些地主敢挑事儿吗?华家不把他们栽到太湖里去?”

  “他不是刚来昆山不到俩月吗?”张德夫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清楚那父子,没想到才是冰山一角。“这是什么样神仙人物啊?”

  “现在明白了?”杨丞麟拍了拍张德夫的肩膀道:“别动歪心思了,不然你也逃不了挑粪的命。”

  “呃……”张德夫无言以对。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不,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杨丞麟忙问道。

  “抱!大!腿!”只听张德夫用最牛伯夷的语气,说出了最怂的话道:“既然打不过,我们就加入他!”

  “呃……”杨丞麟愣了半晌,方认命的点头叹息道:“这个可以有。”

  ……

  太仓州。

  王梦祥一直在关注着昆山的汛情。

  当他得知新修的堤坝,顶住了今年头次风汛之后,马上冒雨赶到弇山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世懋!

  王世懋一听,也乐得手舞足蹈,拉着王梦祥开怀大笑道:“老叔,你看人太准了,我们这笔投资赚大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啦。”王梦祥也得意的胡子直翘。“老夫看人,什么时候有错过?”

  他原本以为自己平生最成功的作品,是生了一对榜眼儿子。最得意的投资,是趁着王盟主兄弟俩低谷时抄底成功。

  但现在看来,最得意的投资,已经变成投在赵昊身上的那一笔啦!

  其实去昆山参加了开工典礼后,他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但没看到实际效果之前,他还不敢高兴的太早。

  直到今天,得知混凝土大堤经受住了考验后,王梦祥终于敢悍然宣布,水泥牛伯夷,江南公司牛伯夷,赵公子更牛伯夷!

  当然,老子的眼光也真牛伯夷。

  两人马上让人炒了几个小菜,兴高采烈的对酌起来。

  王世懋给王梦祥满上一杯酒,心悦诚服道:“不服不行啊,我这眼光比老叔差得实在太远了。”

  “怎么?”王梦祥夹一筷子蜜汁火方,惬意的咀嚼道:“你还担心过什么?”

  “反正没外人,说了也不怕赵公子听去。”王世懋惭愧地笑道:“其实看之前赵公子那番操作,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嘀咕什么?”

  “我心说,他不会是拿了咱们的钱,给他爹撑场面吧?”王世懋苦笑道:“看他用咱们的粮食养活昆山的老百姓,我是真心疼啊。还吃了不少记恨。”

  “嘿嘿,我也没少挨骂啊,人家都说老夫老糊涂了,放着太仓的父老不赈济,去施舍昆山的叫花子。”王梦祥跟王世懋碰一杯,一饮而尽道:“他们懂个屁!现在都明白了吧?”

  “明白了,水泥一出来,我就明白了。”王世懋一边点头一边再给他斟酒道:“赵公子那是深谋远虑,草蛇灰线呢。这水泥的用处可太大了,大到修城池、建宫殿,还有大堤海塘、修桥铺路,小到修院子、建房子……把那些木头砖头三合土糯米灰浆,统统都干掉了!”

  “不错,这他妈多大的市场啊?能赚多少钱啊?!”王梦祥朝着西边举起酒盅,哈哈大笑道:“敬赵公子!”

  “敬赵公子!”王世懋也举起酒盅,遥敬了赵昊一杯。

  好在两人都盼着赵昊长命百岁,都没把酒倒在地上,而是自己喝掉了。

  ……

  “老叔,你说这赵公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三杯酒下肚,王世懋脸就红了。平时他的酒量可没这么浅,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在北京,从地里挖出煤来,掺上泥巴做成煤藕就能赚大钱。买人家废弃多少年的废煤窑,搞出个‘排水王’来,立刻变废为宝!”

  他酒喝多了,话也特别多。“来了咱们苏州,买下人家荒废的西山岛,从地里挖出土来烧一烧,又成了水泥,又能赚大钱!你说他不会是土地公公转世吧?”

  “哈哈哈。”王梦祥笑得直擦眼泪道:“瞎说什么?圣人云‘天生之、地养之’,好东西当然都是从地里出来的。”

  说着他猜测道:“也许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不然我家鼎爵也不会三十好几了,拜赵公子为师。”

  “科学真是个好东西啊。”王世懋深以为然的感叹一声,又问道:“老叔你说,咱们江南公司的股票,是不是要比西山公司还值钱了?”

  “值钱多了!”王梦祥毫不犹豫道:“煤,虽然咱们江南没有。但北方到处都有,西山公司也只能吃吃北直隶而已。”

  “但水泥,可是全天下就这独一份啊!就冲这点儿,拿西山公司的股票跟我二换一,老子都不答应!”王梦祥说着压低声音道:

  “再说,煤炭生意除了赚点儿钱,还能有什么价值?水泥生意的妙处,可就大了去了。哪怕不赚钱呢,咱们公司也比西山公司值钱的多!”

  “为什么?”王世懋瞠目结舌问道。

  “因为它对商人的价值还在其次,对当官的价值,可就大到天上去了!”只听王梦祥抑制不住的激动道:

  “这哪是什么水泥啊?这是当官的升官发财、青史留名的灵丹妙药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希望

  弇山园,嘉树亭中。

  “对当官儿的来说,那是水泥吗?那分明是亮瞎眼的政绩!”王梦祥亢奋的老脸通红。

  “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府哪个县没有想干干不了的大工程?可这大工程是那么好建的吗?花费高、风险大不说,关键是耗时还长,动辄好几年。”

  “时间一长变数就多。最草鸡人的是工程快干完了,一纸调令下来,你得给别人挪地方了。结果辛辛苦苦忙一顿,成了给别人作嫁衣裳。你说有几个当官儿的,能下决心去干的?”

  “可不是嘛。”王世懋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水泥这玩意儿,神了!又快又结实!有了它,梦想就能照进现实,百姓立起生祠!有实打实的政绩,谁能挡住你升官?”王梦祥又唾沫横飞道。

  “嗯嗯。”王世懋点头如啄米道:“说的我都想出山当官了。”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但别人金榜题名,风光无限,他却在亲眼目睹自己老爹身首异处,和王世贞兄弟二人相泣号恸,持丧而归。

  服阙后,朝廷曾屡次授官,他却一直心灰意懒,对仕途畏之如虎。此番大哥都出去当官了,他却还窝在弇山园里当宅男。

  王梦祥不知劝他多少回了,王世懋都无动于衷,却让水泥勾动了出仕的心思,此神器之威力可见一斑!

  “那就出山!”王梦祥大喜过望道:“苏州知府蔡国熙,松江知府衷贞吉都是你的同年,让他们举荐一番,不就妥了吗。”

  “嗯……”王世懋捻须沉吟道:“找个机会我去看看他们。”

  “他俩保准出全力帮你,不然就是自绝于水泥。”王梦祥歪着脑袋,想想都美的慌。

  “用不了两年,全天下的官员都会明白这一点的。你想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

  “争着和我们江南公司做朋友呗。”王世懋也歪着脑袋,和王梦祥头对头,一起美得冒泡道。“谁敢得罪我们。对不起,水泥跟你没关系了。你就只能看着别人升官,自己靠边站,还得被老百姓戳脊梁骨,骂你无能的。”

  “哈哈哈,不错。只要水泥在我们手里一天,天下的官员都要巴结我们!”王梦祥本打算说‘仰我们鼻息’,但觉得太张狂了。

  “这么说来,咱们这股票可得攥好了。”王世懋忽然觉得,天下人都会打自家股份的主意。

  “可不。”王梦祥呷一口美酒,长叹一声道:“这才知道那时赵公子,卖给了咱们多大的人情。”

  “不错。”王世懋深以为然。赵昊来苏州才俩月,就干了这么多事情,显然一切早有计划。

  尤其是水泥,还不知道研究了多长时间才捣鼓出来的。

  连自己都能看清水泥无比美好的前景,以赵公子那惊为天人的商业头脑,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虽然赵公子是卖给他们股份,但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白送了——就他们支付的那点儿钱和粮食,怕是一个点都买不来!

  赵公子就算是为了建立盟友关系,给他们个百分之一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在北京时,给那些尚书、国公的股份,可是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

  但赵公子却慷慨的给到他们半成,而且是一家半成!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赵公子是真心实意的把他们当自己人。他说的‘大家拧成一股绳,做一番大事业。’绝非单单一句空话。

  ……

  “当初赵公子在这儿,跟我旁敲侧击海商的事情,我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真是太不像话了。”一念至此王世懋不禁惭愧莫名道:

  “现在才明白,赵公子那是在暗示我,他早就把我们九家摸得清清楚楚。到现在还不跟他交这个底儿,赵公子心里肯定跟我……生分了……”

  王世懋眼圈一红,满腔的喜悦都化为了忧虑。

  “哎呀,怨我老糊涂啊。”王梦祥也检讨起来。“当时看出来赵公子对海上这一块感兴趣,却还劝你等他开口再说。真是太自私了。”

  “老夫其实是小处精明,但论起大智慧来,比华太师可差远了。”说着老王脸上的得色也荡然无存,长叹一声道:“你看人家多投入?股份比咱们多不说,华太师挂着董事长,华伯贞管着水泥场,现在华家都成赵公子的左膀右臂了。”

  “嗯嗯嗯。”王世懋点头连连道:“咱们确实落后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梦祥重重一拍桌子道:“我们要尽快跟赵公子交底,再问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要是想坐陆家空出来的位子,咱们就全力帮他坐上去!”

  “呃……”王世懋看看王梦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终是忍不住问道:“老叔不是也有些念想?”

  “嗨嗨。”王梦祥老脸一红,原来谁都不是瞎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吾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说完他满脸期待道:“再说,八家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海上也是一团糟,正需要赵公子来重立地水火风。我看到时候,鱼与熊掌都能兼得!”

  “明智!”王世懋大赞道:“那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就去昆山。”

  “越是急事越要缓办。”王梦祥却摆摆手道:“这没头没脑的跑过去,平白让赵公子看轻了。还是耐心等几天,我们合计个章程出来,等月底大堤修成,咱们道贺时再说才妥贴。”

  “成,都听老叔的。”王世懋自然无不应允。

  ……

  来自昆山的喜讯,非但撩拨着达官贵人们心,也很快传到老百姓的耳中。

  那些在外的昆山人坐不住了。

  苏州城、太仓州、嘉定、常熟各地,几乎同时掀起了大规模的返乡潮。

  昆山从前连年水灾,百姓逃难出来也不是都要饭……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自食其力的。

  昆山人心灵手巧,无论男女都是纺织好手,而且十分吃苦耐劳,老板故意开出比本地人低一截的工钱也能接受,所以他们在纺织业兴盛的苏州各县也不难找活干。

  好些人就在邻县定居下来,有的都已经甚至是第二代、第三代了,却依然加入了返乡的浪潮中。

  雇主们为了留住技术骨干,甚至破天荒的表示可以加钱,加到和本地工人一样的钱!

  但依然阻挡不住这股轰轰烈烈的辞工潮。

  这让雇主们很是诧异,问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其实昆山籍的工人们,自己也说不出个丁卯来。只能说看着别人都回去,觉得自己要是不回去,就好像不是人一样。

  这些没读过书的在外昆山人,自己都不明白,吸引他们返乡的是两个字——‘希望’。

  一百年来,昆山终于有了希望!这些漂泊在外的昆山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仅此而已。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日千里

  此番飓风过境,虽时间短促,但风高浪急涌深,威力十分恐怖。

  昆山新修的石堤却岿然不动,昆北安然无恙!

  消息传开,全县上下士气大振!

  次日雨势稍停,老百姓就按捺不住热情复工了。

  男丁们在里长甲长率领下,奔赴各自的工段。他们要将过去两天落下的进度补回来!

  老人妇女和半大小子们,也赶紧冒着蒙蒙细雨划船出城,沿着娄江向西山进发!

  工地上充足的石料,由他们来保证!

  而且这次的民夫比之前多了一万多人;出城的船只,也比之前多了足足一千艘!

  那是从各县赶回来支援的昆山百姓,这让昆山开发公司能调配的人手,彻底宽裕起来!

  大堤一天天的进展神速,转眼就到了七月下旬,各工段即将合龙的日子。

  ……

  已是中伏,天又闷又热,树上的知了没命的叫啊叫。

  赵公子上身穿着件红色的无袖小褂,下身套一条蓝色疏纱短裤,脚下踩了双黑带的木屐。

  头上还戴了个围了圈红绸带的黄色草帽。

  他手里提着个有盖的小木桶,神态慵懒的走进了南山寺。

  寺门口守卫的士兵,已经习惯了他最近农家小子似的打扮,赶紧给衙内行礼。

  “公子又来看大老爷啊?”

  “呵呵,是啊。”赵昊和气的跟他们打过招呼,走进了寺院中。

  看一眼老爹所在的大雄宝殿,他便转身进了西配殿。

  这让在宝殿里翘首等儿子慰问的赵二爷,感到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这臭小子,去的挺勤啊!”

  “兄长应该高兴才对,这说明贤侄长大了。”范大同笑嘻嘻的安慰道:“来,走一个。”

  “哎,你不懂……”赵二爷摇摇头,感觉头大如斗。

  ……

  赵昊还不知道,自己伤了老父亲的心,自顾自走到西配殿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

  然后挑开碧纱帘,迈步进去。

  江雪迎正坐在桌案后,对着账册飞快的拨着算盘。

  她这里人来人往,自然不能像赵昊那样穿着清凉。依然穿着领绣浅紫色鸢尾花的粉色褙子、下着白色百褶裙,头插白色珠簪,一丝不苟的做仕女打扮。

  但看她手里攥着罗帕,小云儿还从旁为她打着扇子,显然也是热的够呛。

  见赵昊进来,江雪迎停下算账起身相迎,柔声说道:

  “兄长该待暑气消些再来的。”

  “我这么穿还行。”赵昊笑着摘下草帽,一边忽闪着风,一边将那小木桶搁在桌上:

  “慰问品,赶紧吃吧,不然就化了。”

  “多谢兄长。”江雪迎甜甜一笑,打开木桶,登时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她便见那木桶里堆满了冰块,冰块中搁着几个紧扣着盖子的银碗。

  “里头是冰沙吗?”江雪迎好奇的拿起一个银碗,用帕子包住,贴在额上给自己降温。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赵昊说着帮她打开一个银碗,里头是纯白色的膏腴似的冷饮,还撒了一点点葡萄干做点缀。

  “这是什么呢?”江雪迎眨眨剪水双眸,娇声问道。

  “这是顾家从祖上传下来的酥山,那顾大栋没送你吃过吗?”赵昊从桶中抽出把冰凉的银勺。

  “没有呢。”江雪迎摇摇头,接过赵昊递过来的银勺子。

  “这老公子还挺讲究的。”赵昊笑笑道:“这是我让巧巧改进过的,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嗯。”江雪迎微微颔首,舀一勺送到口中,一下就被那冰凉滑腻、香甜舒爽的口感征服了。她眸子里放着光,轻轻吁口气道:“感觉一下就消暑了呢。”

  “那当然。”赵昊笑着说道:“夏天没有冰淇淋,怎么能有好心情。”

  “快送两个给世伯尝尝去。”江雪迎马上吩咐偷偷咽口水小云儿。

  “还是妹子周到。”赵昊不禁汗颜,还没给老爹尝尝呢。

  ……

  大雄宝殿,赵守正正在跟范大同对酌消暑。

  随着工程日近完工,各部门配合已经十分熟练,士气更是高涨到了极点。

  现在赵二爷天天在堤上转悠,反而是负效应了。因为民夫们看到他,会激动的丢下手头的活计,围上来给他磕头,听他扯淡,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

  最后潘季驯勒令他老实待在南山寺,没有特殊情况不许上堤了。

  赵守正终于清闲下来,每天还有空喝点小酒了。

  “唉……”赵守正端着酒盅,长叹一声,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里头。

  “兄长因何叹息?可是今天的菜肴太腻?”范大同忙眨眨眼问道。

  “不是,这陡然闲下来,还浑身不自在呢。”赵守正活动着膀子道:“老子当年天天这么闲,怎么就不觉得难受呢?”

  “兄长啊,人是会变的。”范大同笑嘻嘻给他斟上酒道:“闲着闲着就习惯了。”

  “哈哈哈,有道理。”赵二爷笑着跟他碰一杯,刚要喝下去,就见那江小姐的侍女进来,将那两个银碗奉上,道明原委后便告退了。

  范大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给赵守正一个,自己就拿起另一个,舀一勺吃起来。

  “唔唔,好吃好吃。”范大同一边没口子大赞,一边对赵守正道:“兄长快尝尝,真解腻啊。”

  “哦,是吗?”赵守正闻言,也挖了一勺尝尝,同样大赞道:“好吃好吃好吃!”

  谁知吃到一半,他又把冰淇淋碗搁下了。“臭小子做了好吃的,不先给自己老子,还得让人家送给我。”

  “哎呦,兄长这醋吃不得。”范大同劝道:“未来儿媳妇这么孝顺,你该高兴才是。”

  “这话你以后不要乱讲。”赵守正却低声叮嘱他一句。

  “怎么,兄长对江小姐不满意?”范大同不禁吃惊:“这么好看又有本事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吧。”

  “嗯。江家侄女确实万里挑一。”赵守正苦笑一声道:“可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甚至我儿也说了不算。”

  “你老子说了算,不更简单了。”范大同笑道:“这可是他亲自相中的孙媳妇啊。”

  赵二爷抱着胳膊愁眉苦脸道:“问题是,老爷子说了,也不一定算。”

  “哦,明白了!”范大同一拍脑门。“我怎么把那位给忘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合并

  南山寺西配殿。

  赵昊和江雪迎一边吃着甜腻腻的冰淇淋,一边轻声细语说着话。

  “兄长有话要跟小妹说吧?”江雪迎不舍的一次吃完,扣上银碗放回冰桶,用帕子擦擦嘴角。

  赵公子把自己那份儿吃的干干净净,江雪迎便从抽屉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他。

  那一抽屉都是她给赵昊备的各种日常用品,力求宾至如归。

  赵昊接过来擦擦嘴道:“是有个事儿,要问问你的意思。”

  “兄长请讲。”江雪迎点点头,作洗耳恭听状。

  “我想从二期开始,给民夫发补助。”赵昊子缓缓讲出自己的想法道。

  “兄长准备怎么发?”江雪迎便问道:“是按人头发,还是按劳分配?”

  “呃……”赵昊闻言讪讪道:“你不反对?”

  “兄长虽然在公司只挂个董事,却有七成表决权,什么事儿还不是你说了算?”江雪迎微笑说道:“再说,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还是要一起商量,一言堂要不得。”赵昊心里美滋滋,但还是正色道:

  “眼下全县六万民夫,还有六七万小工。一个月多出二十万两的开销,这不是个小事儿,必须要跟所有股东说清楚。”

  “但我觉得这个钱,必须出。咱们是公司,不是朝廷的衙门,没道理让老百姓白服劳役的。”只听他斩钉截铁道:

  “一期工程是因为汛情迫在眉睫,大伙儿都不往那方面想。但咱们不能总打着县里的旗号,继续白用老百姓吧?”

  赵昊顿一顿,又道:“再说,将来咱们还准备把工程干到别的县,别的府,别的省去。要是到哪里都一副救世主的嘴脸,让人家白给咱们干活,早晚要被识破嘴脸,为百姓唾弃的!”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傻。但大明的老百姓太苦了,多少年来白服劳役还得自己带饭,我认为这是不对!”说着他站起身,对江雪迎沉声道:

  “别的县咱们管不了,但在我这里,劳动者就该有收入!少赚点我也愿意!”

  “兄长不用说这么多。”江雪迎也站起身,秋水般的眸子闪闪发亮。

  最近朝夕相处下来,她从赵昊身上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光芒,那是理想主义的色彩。

  虽然江雪迎不清楚,他最终想要走到哪里,却依然被深深吸引,甘愿陪他一起吃亏,一直走下去。

  “你看的比我们所有人都长远,我想就算有人暂时不理解,早晚也会明白的。”江雪迎双手捧心,用娇弱的语气说出了让人胆寒的话。

  “实在想不明白的,就让他们消失好了。”

  “妹子,多谢。”赵昊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抑制住亲她一口的冲动,重重点头道:“多谢支持!”

  “自己人客气什么。”江雪迎浅浅一笑,又问道:“还有第二件事呢?”

  “妹子,我想收购你……”便听赵昊深吸一口气道。

  小云儿正好掀开门帘进来,闻言差点拔出枪来射他。

  不由勃然大怒,娇叱道:“赵公子,你你你把我家小姐当成什么人了?”

  “你瞎嚷嚷什么?”江雪迎红着脸瞪她一眼,声若蚊蚋道:“听我兄长把话说完。”

  “是啊,我说半截你就进来了。”赵昊也白一眼小云儿,然后对江雪迎解释道:“我是想收购你家的伍记。”

  “哦……”江雪迎轻吁一下,松了口气又略带失望。

  “哦,谈生意啊。”小云儿吐吐舌头,灰溜溜的闪到角落。

  “或者说,是把江南公司与伍记合并。”赵昊重新兴冲冲道:“伍记的团队十分优秀,经营的业务也都是对江南公司有益的补充。如果我们两家能合并,肯定一加一大于二!”

  “可以。”江雪迎深深看着赵昊,轻声重复一句道:“我总是支持兄长的。”

  “……”小云儿一下下拿头撞墙,心中暗暗哀嚎道,小姐,你是中了美男计,还是让一碗冰淇淋就收买了?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最起码也要矜持一点,好要个高价码啊。

  “妹子,你,我……”赵昊被感动的稀里哗啦,指了指江雪迎,又指了指自己,有些语无伦次道:“放心,为兄绝不负你。”

  小云儿目瞪口呆,心说这就是表白吗?

  江雪迎羞红了小脸低下头,刚想说句‘我也是’。

  却听赵昊激动的接着说道:“我给你个方案,看看行不行。觉得不合适,你可以慢慢想,怎么合适咱们怎么来?”

  “呃……”小云儿下巴掉到了地上。原来还是在说生意上的事儿啊。

  江雪迎一阵好气又好笑,用少女独有娇嗔道:“兄长最讨厌了!”

  “啊。”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我这方案,你到底还听不听?”

  “嘴长在你身上,谁还给你堵住不成。”江雪迎轻嗔薄怒,小表情分外生动。

  “我建议江南公司对伍记定向增发一百万股,换取伍记五成五的股份。这样伍记就成为江南公司的子公司,同时又占江南公司两成的股份。当然,两家原有股东的股份,都会同比例减少。”

  赵昊便朗声道:“我也可以在交易中加入现银,只是觉得这样对妹子最划算。当然,不管妹子选哪一种,哪怕合并黄了,江南公司的总裁都由你来担任。”

  “总裁?”江雪迎眨眨眼道:“让我修史吗?”

  “不是,总裁是整个集团业务执行的最高负责人。”赵昊笑道:“比方说,华伯贞管江南建材集团,顾大栋管昆山开发公司,但他们都要向你汇报。”

  “明白了。”江雪迎闻言小脸发紧,感觉肩上沉甸甸的。“那我向谁汇报呢?”

  “我啊……哦不,董事会。”赵昊轻咳一声,虽然两者没什么区别。

  “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我总是支持兄长的。”同样的话,江雪迎说了第三遍。然后轻声道:“伍记满打满算值一千万两,五五成就是五百五十万两。现在兄长要是放话说,用江南公司的两成股份,换五百五十万两,整个江南的有钱人肯定要抢破头的。”

  “当然不能让妹子吃亏了。”赵昊笑笑道:“再说,伍记还有我赵家的股份。”

  “那就一言为定。”江雪迎向赵昊伸出纤纤玉手。

  赵公子也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只觉冰凉滑腻、柔若无骨,就像冰淇淋一样。

  赵公子的心,一下漏跳一拍。

  第一百六十七章 堤成!

  隆庆二年七月廿七,是昆山父老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在顶风冒雨、持续奋战一个月后,吴淞江北堤工程顺利的合龙了!

  这一天,全县三十八万男女老幼倾巢而出,全都赶往龙王庙大堤。

  这一天人是真多呀,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了南山寺堤段,后头还没出县城呢。

  大堤上,扎起了彩楼,旌旗飘飘,花团锦簇!

  大堤下,人山人海,谁不想亲眼目睹这全县百姓期待了一百年的伟大时刻?

  辰时一到,头戴二梁冠、身穿赤罗裳,系银带、佩药玉,悬着练雀三色花锦绶的赵二爷,在一众佐贰士绅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堤之上。

  当他和顾大栋一道,将最后一桶混凝土,象征性浇在大堤上,那民夫们故意留下的小坑上后,便正式宣告整条大堤彻底合龙了!

  登时大堤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百姓们将带来的鲜花抛洒到天空中,那五颜六色的漫天花雨,便笼罩了堤上人的视线。

  至此,这场自六月廿六日开始的大会战,胜利落下帷幕!

  ……

  赵二爷素来眼碟子浅,看到老百姓激动成这样,这下哪还忍得住?

  站在堤上就吧嗒吧嗒掉下泪来,他刚要不好意思的推说,自己被风迷了眼,却听身旁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赵守正抹着泪转头一看,是熊典史熊夏生。

  那个被前任知县评价为可怕,永远都是一张死人脸的熊典史,此刻居然在万众瞩目之下,哭得捶胸顿足,惊天动地!

  赵二爷都傻了,心说这位这是怎么了?

  好在老百姓都在激动手舞足蹈,嗷嗷乱叫,倒也没人注意到老熊的异常。

  一旁的何县丞赶紧让人将熊典史扶下堤去,以免老百姓察觉之后,胡思乱想。

  等百姓们尽情宣泄完心中激动后,赵守正也平复下心情,看一眼藏在掌心的小抄,然后举起了话筒。

  百姓见老父母要训话,很快安静下来,直至鸦雀无声。

  “三十一天前,也是在这里,本县宣布要在一个月筑起这条大堤时,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相信!”

  “三十一天后,我们建起了这条坚不可摧的大堤,除去因为飓风停工的两天外,全部工程耗时整整二十九天。现在,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我们昆山县吹的牛,我们做到了!”

  “嗷!”老百姓又是一阵忘情的欢呼,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

  便听赵守正接着大声道:“恰好,整段江堤在经过小幅度的裁弯取直后,长度缩短到了五十八里。平均每日的工程进度二里,其中还修筑了六个水闸,以及六十段格堤。这是我华夏历史上,不折不扣的伟大奇迹!”

  说着他伸手一指堤下的几十万百姓,高声喝道:“而你们,昆山县的伟大人民,就是这个伟大奇迹的创造者!”

  “嗷!嗷!嗷!”老百姓被赵二爷撩拨的简直嗨爆了。他们这些轻如鸿毛的草民,何曾被如此赞美过?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奋战在此的六万七千三百七十一名民壮!这道长堤是你们肩扛手抬、一砖一石垒起来的!”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穿行于太湖和吴淞之间的三千六百六十三条船上的船夫船娘们,这道长堤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你们一船一船,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洞庭西山运回来!”

  “昆山永远不会忘记,日日夜夜为工程编筐搓绳织袋的八万三千一百一十二名老人、妇女和孩子!没有你们的辛勤付出,这道长堤根本无法如期完工!”

  老百姓都听傻了,难道这种庆功的时刻,不该是大人物们相互吹捧的时候,为何大老爷却把功劳一个劲儿的往他们身上安?

  但是真爽!真骄傲!真他妈的自豪啊!

  这一刻昆山百姓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们知县大人去死。

  “大老爷,大老爷,大老爷!”千万人一起高喊,最后汇聚成惊天动地之声。

  幸亏里长甲长们昨晚特意开会叮嘱过,严禁喊任何犯忌讳的口号。比如‘大老爷很多很多岁’之类,估计这会儿老百姓喊出的话,就已经足够把赵二爷满门抄斩了。

  ……

  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传到了吴淞江的江面上,让一艘豪华大船上的三人,不由自主打住了交谈。

  三人正是赵昊和前来道贺的王梦祥、王世懋。

  待到声音渐小,王梦祥才对赵昊笑道:“公子这位最大的功臣,却无人知晓。”

  “这就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世懋大赞道:“公子有侠骨啊。”

  “我可没打算离开昆山。”赵昊哈哈大笑道:“再说我也不吃我爹的醋。”

  二王也跟着笑起来。

  ……

  大坝上,赵守正借着抬手的机会,又看一眼小抄。他这几天酒喝得有点多,记性明显受损。

  待到百姓停下叫嚷后,他又接着道:

  “你们用事实雄辩的证明,虽然我们每个人或许无力改变什么,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可以创造前所未有的奇迹!”

  “团结就是力量!”里长甲长们马上按照吩咐,带头高喊起口号来。

  “团结就是力量!”老百姓也跟着高喊起来。

  “所以我希望,我们昆山的百姓要永远团结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分什么昆南昆北。我们要一起,把我们的家园建设成大明朝最富裕的天堂!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老百姓自然听话极了。

  “好,现在我宣布,昆山县一期水利工程胜利完工!”赵守正不待百姓欢呼,又接着高声宣布道:“昆山县二期水利工程,七天后正式的开始!”

  顿一顿,他又石破天惊道:“同时,本县宣布,从二期工程开始,将由昆山开发公司为劳动者支付报酬、按劳分配!”

  老百姓听得有点蒙,什么时候给县里干工程,还有钱领了?

  这时却听赵守正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道:“二期工程开工前,本县给大家放假七天。七天里酒肉食物照常供应,大家尽情的享受成功后的喜悦吧!”

  这次老百姓听懂了,一个个全乐疯了。手舞足蹈的呗儿呗儿直蹦!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三角

  吴淞江,豪华大船上。

  赵公子还是一副草帽小子的打扮,但二王却只觉得他不拘常理、有名士风范,丝毫不以为唐突。

  没办法,有钞能力加持的人,就自带美颜功能。

  何况赵昊虽然穿的下里巴人,神态和语气还是以往那般阳春白雪。

  “二位能同意本公子的任性,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他说的正是方才,赵守正对全县百姓宣布的,二阶段工程将支付报酬之事。

  “公子哪里话,我们已经赚那么多了,分一些给百姓也是理所应当。”王世懋终究是琅琊王氏,说话还是很见水平的。

  只是不知是心里话还是场面话了。

  毕竟比起支出的那点银子,还是惹赵公子不快更不划算。

  “是啊公子。”王梦祥也大度地笑道:“公司是要昆山扎根的,让老百姓得点实惠,咱们得到的好处更多!”

  “老叔有见地!”赵昊竖起大拇指,大赞一声。让今日轮值的徐维志把地图拿来。

  然后赵昊以杭州、上海、江阴三点画一个三角形,向两人交底道:“二位请看,长江下游的这个三角形中,囊括了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湖州六府之地。这六府加起来,贡献了大明三分之一的赋税,可谓天下最富庶之地了。”

  “嗯。”两人听赵公子讲起宏观战略,忙探着身子,竖耳倾听,唯恐漏掉只言片语,错过了提高的机会。

  “这六府也就是狭义上的江南。非但最富,还高度关联,互为一体,我将其称之为‘长三角’——长江下游的黄金三角区域!”

  “长三角?”二王瞪大眼睛,这确实是他们从没想到过的新鲜视角。

  “谁控制了长三角,谁就掌握了大明经济的命脉。”赵昊淡淡说道:“这也是本公司的远景目标。”

  “嘶……”二王倒吸冷气,王梦祥一拍大腿,瞪大双眼道:“公子将公司命名为‘江南公司’,原来是这个意思。”

  “真是宏图大志啊!”王世懋忽然又觉得,这比当官可有滋味的多了。

  看到两人那副躁动的样子,赵昊心说,我还没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呢……

  当然,至少十年之内,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

  大船中,赵昊对两位董事,头一次透露了江南公司的野心。

  说起来,他组建江南公司的方式,和西山公司大相径庭。

  组建西山公司时,赵昊首次提出了‘公司’的概念,并一丝不苟的制定了《公司章程》。又公开募集股份,召开股东大会,选举董事会和监事会,任命管理层。

  对公司的日常运行,也要求一丝不苟按照章程,定期召开董事会,商议公司重大事项。监事会随时监督董事会和管理层,防范渎职和贪污。

  可以说,他是完完全全按照后世完善的公司制度,来运行西山公司的。

  到了江南公司,按说一回生二回熟,应该制度更完善,决策更透明才是。

  然而恰恰相反,赵公子这次大开倒车,完全把现代企业制度抛之脑后,完全无视小股东的意见,公然大搞一言堂,跟此时的传统商号根本没什么区别。

  原因十分简单——赵昊知道自己不会常驻北京,所以要让西山公司尽快制度化、正规化,走上自行发展、自我约束的公众公司之路。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他这个远在江南的大股东的利益。

  而赵昊把江南设定为未来的大本营,准备亲自在此深耕细作,自然要保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的权力不被杯葛,这样才能甩开膀子猛干。

  为此他根本没有公开发行江南公司股票的计划。拉进来的股东也都是关系密切的天然盟友,他们的作用是为公司初期充当保护伞,以免被人觊觎而已。

  但赵昊绝不希望他们干扰到自己的绝对话语权,为此甚至大搞神秘主义,以促进股东们对他个人崇拜……

  说白了,他希望西山公司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因此采取了‘西山模式’。希望江南公司只有一个声音,便换成了‘江南模式’,仅此而已。

  人从来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而不是最先进的方式。

  这十分合理。

  ……

  “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欲要征服这片区域,我们首先要仔细研究它,把它搞清楚,然后再指定确实可行的方案,一步步去执行。”

  只听赵昊沉声对二王道:“这个区域有着不同于全国特点,传统农业在长三角已经退居次席。老百姓的田地里种的稻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越来越多的桑树和棉花。这是因为长三角丝织、棉纺业的兴旺发达,让百姓种经济作物可以获得更高的收益。”

  “同时,江南严重的兼并,使得九成以上的百姓失去了土地。这些离开土地的农民,源源不断的涌入城市,成为工商业的从业者,促进了行业进一步的繁荣。当工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分工就出现了。事实上,整个长三角地区已经完成了初级的分工,这也是为何我将其视为一个整体的原因。”

  “嗯。”王梦祥深以为然道:“让公子一说还真是,苏州、杭州的丝织业,松江的棉纺业,嘉兴、湖州的缫丝业为丝织业提供生丝,常州则是粮食的集散地。”

  “因此江南地区需要一个商业中心,来为各府各县提供一个进行贸易的平台。”赵昊说着一指那三角形的中心部位道:

  “而苏州府,就在长三角的中心,因此当仁不让成为了江南的中心,也就成为了大明最繁荣城市!”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但也正因为如此,苏州城并不适合作为江南公司的大本营。”

  “这是为何?”王世懋有些不解,“难道要掌控一地,不应该掌控最繁华的城市吗?”

  “因为苏州城太繁华,掣肘也太多,留给我们的空间也太小了。”赵昊说着淡淡一笑道:“所以我选择避开苏州城,抄底昆山县!”

  “抄底昆山?”王梦祥细细品咂,目光渐渐明亮道:“好一个‘抄底’,妙哉妙哉!公子洞烛高见,我们江南公司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岂有不大兴的道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坦白

  “天时地利人和?”王世懋仍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天时者,洪涝时节也。昆山百姓流离失所、悲苦万状之时,我江南公司带来了水泥,帮助昆山县一月之内修起了长堤,一下子就在昆山站稳了脚跟。”

  便听王梦祥解释道:

  “地利者,昆山比邻一州五县,处于苏州乃至苏松的位置中心,天生就有发展工商业的巨大优势。只是因为地势低洼,年年洪涝,才人人避之不及,成为苏松最穷的地方。”

  “但现在有了水泥,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可以用半年时间,给整个县修筑起坚固的长堤,让昆山自此免于水患,重为鱼米之乡,你说,那时会怎样?”

  王梦祥激动的攥着王世懋手臂,嘶声道:“它将迅速的崛起啊!”

  “嗯。”王世懋点头表示听懂了,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臂,揉了揉胳膊。

  “我知道了,人和就是我们通过修堤,已经与昆山百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将保证我们在昆山独一无二的地位,所以我们不能干伤害昆山百姓感情的事情,所以要给他们发酬劳。”

  “说得好哇!”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他踌躇满志的站起身,望着仍然被泡在水里的昆南道:

  “无数的良田重见天日,四通八达的交通终于可以发挥作用,我们完全可以将这里作为原材料基地、制造业基地、人才储备基地,在这里彻底的发展壮大,组建一支忠心耿耿的昆山子弟兵,替我们南征北战,征服整个江南乃至大明!”

  说完,他看一眼目瞪口呆的二王,笑着补充道:“我是指商业上。”

  “嗨,我以为是昆曲班子呢……”虚惊一场的二王忙讪讪笑道。

  三人相视放声大笑,都明白了对方什么意思。

  “收购伍记,也是这个大战略下的重要一步。”又听赵昊沉声道:“昆山要发展,离不开金融和物流的支持……哦,可以将金融当成钱庄,把物流当成运输。”

  “这样啊。”二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运输对经济的作用他们还能明白,可这钱庄跟经济发展有什么关系?

  不过两人没敢再问,今天接受的新东西有点多,脑袋已经嗡嗡的了。反正公子说有作用,那就一定有就是了。

  “相信我,用不了几年,昆山将迅速追上府城之外的所有州县。”赵昊说着,若无其事的看两人一眼道:“如果能重开海贸的话,昆山超过苏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听到赵昊又提起‘海贸’俩字,二王心里咯噔一声,这下确信无疑赵公子就是冲着海上的事儿来的。

  ‘得了,别再藏着掖着了。’两人交换下眼神,王世懋便尴尬的轻咳一声道:

  “上次在弇山园,公子提起项家那档子事儿,当时愚兄心中害怕,有些话没敢讲。”

  说着他看一眼王梦祥道:“公子走后,我深感歉疚,世叔便劝我说,跟公子讲清楚就是。”

  “麟州兄言重了,彼时你我初次见面,交浅岂能言深?”赵昊忙假假道:“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哩。”

  “哈哈哈。”三人大笑一阵,嫌隙尽去。王世懋笑问道:“那公子现在敢听吗?”

  “现在你我就是异父异母的亲亲兄弟,难道麟州兄还会害我不成?”赵昊含笑说道。

  “当然不会。”王世懋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便沉声道:“今天就跟兄弟交个底,那项家是靠给海商供货起家的。今年正月那场大火,是因为他们坏了规矩,引来了另外几家的打击。”

  “项家被一把火烧掉了大几十万两银子,当然要报复了。”王世懋接着道:“后来湖州府城的骚乱,乃至波及苏松杭州的乱子,都是由此而起的。”

  “哦。”赵昊点点头,又问道:“那几家也是给海商供货的?”

  “是,一共有那么九家,但并不固定。如今是华亭徐家、杭州钱家、金陵徐家、吴县顾家、长洲陆家、以及嘉兴项家……”

  顿一顿,王世懋有些艰难道:“还有无锡华家,和我们太仓王家。当然,我们不参与海上的事情,只是把货物卖给固定的商人,至于商人把货买到哪里,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儿了。”

  “嗯。”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心说好原始的洗白手段啊,必须与强权搭配才好使。

  当然,也可能是人家从前懒得多花心思,纯粹扯一块遮羞布罢了……咦,遮羞布,好熟悉的名字啊,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他便接着问道:“这才八家,还有一家呢?”

  “还有一家是平湖陆家,也就是前锦衣卫都督陆炳、陆绎父子的家族。”王梦祥接过话头道:“去岁新君登基,清算了陆家,这也是一切乱象的开始……”

  然后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九大家的前生今世讲给赵昊。

  大部分内容,赵昊都已经从祖父和华叔阳、华伯贞那里听过了。但同样的内容从不同的人口中道出,非但别有风味,还能听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赵昊便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到最后,终于听到了新东西。

  “上个月,我们参加完开工典礼后,没有回太仓,而是去华亭参加了徐三公子召集的会议。”王梦祥叹口气道:“但那会开得很不成功……”

  “为什么呢?”赵昊含笑问道。

  “徐瑛拉上了金陵徐家,想要当新的净海王。”王世懋答道:

  “这倒还好,毕竟陆家一倒,徐家倒也有这个资格,但他们要把陆家的两成份额全都拿过去,这就忍不了了。”

  “原本是平湖陆家独占两成,徐家一成半,我们几家都是一成,剩下半成给了金陵徐家……因为南京离着我们长三角太远,按说没他们什么事儿的。只是魏国公的身份摆在那里,华亭徐家把他们来进来,大家不好反对,只能给他们半成份额意思一下。”

  “按照徐瑛和徐邦宁的意思,华亭徐家要独占两成五的份额,金陵徐家也要涨到一成五,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梦祥狠狠啐一口道:“要是他老子还在位,或者魏国公还没现原形也就罢了,现在两盘烂萝卜,装什么老山参?!”

  “项元汴当场走人,其余几家也拍了桌子。”王世懋苦笑道:“结果不欢而散,也没谈出个丁卯来。”

  第一百七十章 不作恶事

  大船上。

  听了二王的讲述,赵昊不禁暗自称奇,没想到徐邦宁居然也搅合进来了。

  魏国公还真是偏心啊,让二儿子把海上这块攥在手里,就等于攥住了钱袋子。将来就算夺嫡不成,也能过得比他大哥还舒坦。

  只是让徐邦宁那个二百五搅进这么错综复杂的局面,魏国公就不怕这小子捅出什么篓子来?

  只能说,老公爷果然吃过见过,心就是大。

  “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便问道。

  “糟的很。去年都是谈好的份额,还算平安无事。”王世懋郁闷道:“今年上半年开始,销路就几乎断绝了,到了下半年,一船货都出不去了。”

  “公子对苏松了解的这么深,当知道我们这边的丝绸、生丝、棉布、瓷器、茶叶……大约半数要靠外销。现在一半的销路断绝,遭殃的何止是海商?”王梦祥也叹气道:

  “大半的织户半年不开张,破产者不计其数,十几万织工衣食无着,再不解决,动乱就在眼前了。”

  “那倒是。”赵昊点点头,苏松可是有市民暴动的传统的。“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公子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跟华家一起,推举你来坐陆家空下来的那把椅子。”王梦祥一咬牙道:“别看现在乱成这样,但好些人家还挤破头想要这个位子呢。”

  “人家都是大家族。”赵昊呷一口茶水道:“我们休宁赵家怕是还不够看吧?”

  “公子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王梦祥哈哈大笑道:“九大家可不问什么出身,归根结底还是实力说话。想那华亭徐家,在徐阁老之前,只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小康之家而已。还不是一样坐二望一,现在都想一家吃掉四分之一了?”

  “就是,贤弟祖父乃堂堂侍郎,父亲是新科状元,论起出身,不比徐家好得多?”王世懋也劝道:“其实抛开别的,单说江南公司东家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双手欢迎了。”

  “尤其是现在乱成一团的局面,也只有公子这样的圣手可解了。”王梦祥接着吹捧道:“待公子坐上那把椅子后,我们再跟华家一起公子上位,由你来带领我们拨乱反正,肯定能打出一片新天地!”

  “是啊贤弟,除了我们两家,顾家和陆家也可以争取一下。”王世懋道:“吴县顾家和昆山顾家是同宗,长洲陆家则与平湖陆家一脉相承……他们对徐家很有怨气,只要我们耐心劝说,也有希望争取过来。”

  “哦?他们有何矛盾?”这是赵昊的盲点了。

  “因为平湖陆家出事后,赶在朝廷抄家前,将家产尽数转移到了徐阁老家。”王世懋解释道:“听说光金银就超过千万两,还有不计其数的珠宝玉器,运了足足半个月才运完。”

  “啧啧。”赵昊不禁咋舌,这些狗大户一家比一家有钱。跟他们一比,本公子就是个弟弟啊。

  “长洲陆家闻讯后,认为姻亲哪有血亲亲?平湖陆家肯定是被哄骗了,便数度派人到华亭,想让徐家把财产交给他们来保管。”

  王世懋哂笑一声道:“以徐家蚂蟥吸血的操行,到了嘴的肥肉怎么可能吐出来?一来二去双方就上了火气,互骂对方居心叵测、贪财忘义,到现在还在打口水仗。”

  “有意思。”赵昊笑着点点头。

  “怎么样,公子,有兴趣加入吗?”二王便齐声问道。

  “……”赵昊沉吟片刻,却缓缓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接下来是江南公司布局的关键阶段,不能分神啊。”

  “贤弟,再考虑一下吧?”王世懋和王梦祥吃惊对望一眼,难道我们都想错了?

  “是啊公子,一个繁荣稳定的江南,肯定更符合我们江南公司的利益啊。就为这个,公子也不该袖手旁观啊。”

  “世叔说的有道理。”赵昊摸摸那顶围着红缎带的草帽,一脸苦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总要跟家里商量一下吧。”

  “……”两人噎了一下,江南公司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见你跟家里商量过啊。

  不会是拿赵状元做挡箭牌吧?

  “行,我们就在昆山多住两天,等公子和令尊商量好。”

  “还得跟我爷爷商量一下。”谁知赵昊又推脱道:“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呃……”两人这下确定了,赵公子就是在推脱。

  “公子,我们是自己人。”王梦祥都快掉泪了。“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

  “是啊,贤弟。”王世懋也十分难过。“还是说你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二位言重了。”见两人跟自己还打起感情牌了,赵昊不禁苦笑道:“好吧,我实话实说,要是别的事儿,我差不多也能做主。但这是件违法的事情,说不定要满门抄斩的,怎么能不跟家里好生合计一下呢?”

  “没贤弟想得那么严重……”王世懋忙讪讪道:“有专门的商号收买我们的货,我们不跟海商直接接触的,这样就算真出什么岔子,也跟我们无关。”

  “掩耳盗铃而已。”赵昊却断然摇头道:“不然去年年跟下,连堂堂顺天府尹都要帮你们找陆家的账册?”

  “那个……”王世懋登时瞠目结舌。

  “那本账……”王梦祥忽然打了个寒颤道:“不会落在公子手中了吧?”

  赵昊淡淡一笑,手中多了一枚嵌着五色宝石的金印。

  “啊?净海王印!”两人同时倒吸口冷气,一下子全都站起来。

  王梦祥按捺住眼中的贪婪之色,颤声道:“原来这印真落在公子手里了啊!”

  “呵呵,我说纯属意外,不知道你们信不信。”赵昊用大拇指摩挲着金印,然后随手将其抛给了王梦祥。

  王梦祥赶紧双手接住,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染指海贼王之印呢。

  “既然对你们这么重要,就送给二位好了。”那位穿着红色小褂、蓝色短裤的少年,拿起了自己的黄色草帽,起身向舱门走去。

  “公子留步!”王梦祥略一挣扎,便快步追上去,双手奉还那金印道:“公子弃之不取之物,我等也不该留恋!”

  “是啊公子,既然你不愿加入,我王家退出好了。”王世懋也赶紧表态道:“其实我也早就不想赚这种亏心钱了,只是从前一大家子还得靠这个养活。现在有了江南公司,也就不稀罕这个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断了。”

  听了二人这番表态,赵昊这才站住脚,转身对两人正色道:“同样的话,我对华家说过一遍,现在再对二位说一遍。”

  “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到的越多,就要承担的越多。只肯捞好处,却不肯承担责任的人,我们通常可以叫他‘蛀虫’,大明朝这条破船,已经禁不起蛀虫糟践了。船沉了,一切皆休!”

  两人被训得红着脸低了头。

  “所以江南公司从成立的第一天,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只做不违法的事。”又听赵公子放缓语气道:“所以我赵家也好,江南公司也罢,都不会以任何形式参与走私的。”

  “那公子,江南怎么办?那么多人已经没有土地,回不去农村了。”王梦祥忍不住问道:“不给他们条活路,老百姓是要造反的!”

  “不走私,难道就不能做海上贸易了吗?”赵昊微笑着反问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高老庄

  联想到方才赵昊主动提及海贸的话题,王梦祥豁然领悟到他的真实想法。

  “公子的意思是,开海禁,合法做生意?”

  “不错。”赵昊点点头。

  “可是公子有所不知,前番争执半晌,朝廷也只是开了福建月港一处,光福建自己的商人都喂不饱,对我们江南来说,等于没有。”

  “我对华家还说过另外一句话。”赵昊微微一笑道:“如果现行的法律是错的,就要设法修改它,让它变成善法。”

  “关口是你们自己怎么想?”顿一顿,他沉声问道:“是打算继续偷偷摸摸不交税,还是承担起应尽的义务来,正大光明的赚钱?”

  “这……”二王对视一眼,王世懋苦笑道:“公子啊,我们也算世代簪缨之家。但凡有可能,岂会做辱没祖宗之事?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啊。”

  “是啊公子,交税我们不怕,怕的朝廷都不给我们交税的机会。”王梦祥也附和道:“是,去岁我们和高新郑一帮人争得不可开交,但还真不是为了交不交税的问题。”

  “其实我们两边大同小异,都不希望能在海贸里分一杯羹。唯一的区别在于,高拱是想重开市舶司,让朝廷垄断贸易。我们是不希望朝廷插手。”王世懋也附和道:

  “公子有所不知,一旦朝廷插手的地方,必定寸草不生。就像广东市舶司,倒是一直勘合贸易不断,可上至官府士绅,下至普通百姓,谁能得到一点好处?”

  “好,我明白你们的想法了。”赵昊点点头,微笑问道:“如果我能得到朝廷海外贸易的独家授权,你们愿不愿跟我改弦更张?”

  “当然愿意了!”两人不假思索的异口同声道:“可是怎么能做到呢?”

  跟一般人的认知不同,大明朝‘片板不下海’的祖制,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海禁。

  事实上,大明朝官方是可以进行海外贸易的——开国以来,一直由设在浙江、福建和广东三处市舶司,与藩国进行勘合贸易。

  直到,嘉靖年间倭患严重才暂罢浙江福建两处市舶司,只留广东一处与南洋藩国继续贸易。

  虽然勘合贸易带着浓重的朝贡色彩,大明往往充当冤大头角色,但对朝廷来说依然是一块肥肉,焉有让出来的道理?

  “信不信我?”赵昊戴上黄色的草帽。

  “信,当然信!”二王赶紧应声道:“公子有信心,我们就有信心!”

  “那就听我的,暂时一切照旧。”赵昊的语气平淡而坚定道:“眼下我不能趟这浑水,不然到时候不好操作。”

  “明白了。”两人懂了,赵昊是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等待合适的时机切入。

  而他们,要给赵昊当好内应……

  “有情况及时沟通。”赵公子笑着朝两人摆摆手,下船去了。

  “公子慢走。”两人一直看着赵昊的座船消失在小澞河,这才收回了目光。

  “老叔,你觉得公子能成功吗?”王世懋小声问道。

  “正常来讲,他既然这么说,就应该有些把握。”王梦祥神情凝重道:“但变数在于,高新郑会什么时候复出。要是出来的早了,想办成就难上加难了。”

  “高拱……”王世懋一阵头大,这也是江南士绅对此人的一致感观。总觉得这个河南佬一上台,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不是说李、陈二位阁老,在想方设法阻止陛下起复他吗?”他言语中倾向明显道:“满朝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在去年阁潮中,几乎全都攻讦过高胡子,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高拱起复吧。”

  “但愿如此吧……”王梦祥长长叹口气道:“可就像谁能想到,徐阁老会这么快就致仕?你又怎敢打包票说,他高胡子动弹不得,就没人替他搅风搅雨了?”

  ……

  河南开封府,新郑县西南,依山傍水,阡陌相连。

  农田尽头有一不大庄园,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道袍的老者,正盘膝坐在一个柳树下垂钓。

  那老者双眼看着水面,目光却不知涣散到哪里,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以至于芦苇鱼漂剧烈抖动起来,他都依然无动于衷。

  直到身后的护卫提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提起竿时,却见鱼儿早已脱钩跑了。

  “恁个龟孙儿,弄啥咧?!”老者大怒,愤愤的把鱼竿往水里一丢,骂那护卫道:“咋不早做声咧?又让鱼跑咧!”

  护卫都委屈死了,心说老子堂堂锦衣卫百户,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不说,还得整天受你个死老头的闲气。

  面上却还得小心陪着笑道:“阁老在思考国家大事,小人岂敢打扰?”

  “那你就一直闭嘴!”老者训起人来,那是一套套的。“没人把你当哑巴!”

  “唉,是是,以后闭嘴。”好在护卫早习惯了,心里骂他几声狗日的,也就罢了。

  “哼,不许再打扰老夫钓鱼……”老者说着回头发现少了点儿啥,低头一看,鱼竿不见了。

  “我的竿儿呢?”

  护卫不敢说话,指指远处的溪水。

  老者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去,才看到原来自己的鱼竿,已经顺着溪水漂走了。

  他愤怒的咆哮道:“你怎么不早放屁?!”

  护卫指指自己的嘴,摆摆手。意思是你不让我说的……

  “这下还钓个屁!”老者气哄哄站起身,这时才看到他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方面阔口,蒜头鼻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环绕嘴角,不怒自威。

  尤其醒目的,是他那钢针似的虬髯,铜铃似的一双眼,让他看上去就像捉鬼的钟馗,让人不寒而栗。

  这老头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正是令大明朝官员闻风丧胆,令堂堂赵立本不惜自污逃生的高拱高肃卿!

  自打去岁五月致仕,六月回乡,高拱已经在高老庄宅了整整一年多。

  那叫一个度日如年,烦躁无比啊。

  他本来就火气大,这下更是逮谁怼谁,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问题老头。

  正要好好教训那奉旨保护他的锦衣卫百户一番,却见老管家高福过来,轻声禀报道:

  “老爷,有个叫邵芳的求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高家庄的高老汉

  “邵芳?”高拱闻言沉吟道:“来弄啥咧?”

  “说是有要事禀报老爷。”高福答道。

  “噫……他一个江湖人士,有么要紧事咧?”高拱揪着钢针似的胡子,寻思这厮的来意。

  “那小人回了他?”高福轻声问道。

  “来都来了,见见吧。”高拱却是闲的慌,巴不得有人来和他说说话。

  “是。”高福应一声,出去传话。

  ……

  高老庄外,来者正是邵芳。

  上月,他在华亭拜谒徐阶,自觉受辱,便带着女婿沈应奎愤然北上,一路舟车劳顿两千里,终于抵达了新郑县。

  爷俩在县城寻了家旅店住下,洗去满身风尘,好生歇息一晚。

  今日便从头到脚捯饬一新,来高家庄投贴拜见高拱。

  沈应奎二十出头,生得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却一脸书卷气。

  他警惕的扫视下庄子的情形,低声对邵芳道:“岳父,庄口有好几处暗哨。”

  “正常。”邵芳峨冠博带、轻摇羽扇,只是两眼透着野心勃勃的目光,与这身恬淡的士大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要是没人护着高胡子,他早就让那帮人弄死多少回了。”

  “那,是谁在保护他?”沈应奎好奇问道。

  “还能有谁。”邵芳淡淡道:“以高胡子那得罪人的脾气,也只有陛下把他当成宝了。”

  “陛下一直在保护高新郑?”沈应奎吃惊的微张嘴巴。“那岂不是说,陛下还是想用他的。”

  “那当然了。”邵芳轻叹一声道:“不然我们干嘛要长途跋涉来找他?”

  其实邵芳和他身后那帮人,最属意的人选始终是徐阶。

  一来大家都是南方人,利益相对一致。二来徐阁老更柔恕宽厚、清静无为,在他手下混日子比较舒服。

  然而神女有情、襄王无意,邵大侠干抛媚眼人家不领情,徒呼奈何?

  也只能舍近取远、退而求其次了。

  “岳父,听说这高胡子属炮仗的,一点就着,怕是比徐华亭还难打交道吧。”

  “你正说错了。”邵芳却摇摇头道:“徐阁老一团和气不假,心里想什么谁都猜不透。高拱什么都摆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测……只要顺着毛捋,反而更易相处。”

  顿一顿,他轻轻一叹道:“只是在他手下,要收敛着点儿,不太自在罢了。”

  说话间,便见一个老仆出来,躬身行礼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

  翁婿俩跟着老仆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送给高师傅当护身符用的。

  不然河南藩王多如牛毛,以高师傅转得罪人的火爆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把房子点了。

  过去牌坊就见里头一水的青砖瓦房,道上也铺着石板,两侧还有排水的暗渠。

  虽然远远无法与精致的江南庭院相比,但在这新郑县中,除了郡王府邸之外,也算鹤立鸡群了。

  两人来到庄子正中央的大宅,见那五进的宅院虽大,却与寻常地主家无异,门外连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都没有,比起华亭徐阁老的退思园来,简直寒碜的不像阁老府邸。

  事实上,论起家世来,高拱要比徐阶家强不少。

  他祖父高魁乃成化年间举人,官职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掌管山泽、桥道、舟车、织造、券契、军器制造,乃天下一等肥缺。

  他父亲高尚贤更是高中正德十二年进士,历任山东提学、山西按察司佥事、光禄寺少卿等官。

  他大哥高捷中嘉靖十四年进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陕西右参政。

  二哥高掇,金吾卫右千户。

  四弟高才,都督府经历。

  幺弟高拣,凤阳府通判。

  一家数代显宦,兄弟皆簪缨,人才满门、家声远扬。高家居然连个园子都没修,简直无法想象。

  翁婿跟着高福绕过照壁,穿过厅堂,进去后宅,便见个头戴着网巾,身穿半旧道袍的凶老汉,正躺在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的凉席上。

  看到有外人进来,老汉坐起来,一阵龇牙咧嘴,用新郑话骂骂咧咧,似乎很不欢迎他们到来。

  “这,这是高相公?”见老者似乎精神不大正常,邵大侠不禁心中一凉,暗道莫非高拱疯掉了?

  “这是大老爷。”高福忙解释一句,小声道:“年纪大了,有些糊涂。”

  “原来是高中丞。”邵芳赶紧躬身行礼道:“当年中丞操江御史时,小可还曾应召在您老麾下抗过倭,尤记得您老当时披坚执锐的不世英姿!”

  “哦……”高捷马上看他顺眼多了,甩开下人的手,拉着邵芳情绪激昂的讲述起当年的光辉功业来。

  “燕子矶头,老夫统帅千军万马!”

  “扬子江中,老夫训练天河水军!”

  “金陵城下,老夫独战上万倭寇……”

  听得沈应奎一脑门子冷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可邵芳却偏偏兴致勃勃,高声应和,把老头哄得团团转。

  要不是高福实在看不下去,让把老爷子硬架进去,两人就要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拜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花厅中,高拱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等高福把邵芳领进来时,他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老高家满门暴脾气,在他大哥糊涂前,数高拱脾气最爆。当即就黑下脸问道:“怎么这么久?”

  高福赶忙解释说,大爷拉住邵大侠聊了一会儿。

  高拱这才神色稍霁,哼一声道:“人谁都有个老的时候,没必要大惊小怪。”

  “高相公多心了,在下素来仰慕高中丞,此番能再见他老人家,欢喜还来不及呢。”邵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非常人可比。

  “请坐吧,看茶。”高拱一挥手,让邵芳坐下道:“听闻丹阳大侠向来在江南活动,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旮旯来了?”

  高拱不是徐阶,要是跟他说话也云山雾罩,保住不出三句就得被撵出高老庄。是以邵芳换个套路,开门见山道:

  “某家是来问个问题的——请问高相,想不想回内阁?!”

  “嘶……”见他问的如此直接,连高拱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好夸张的大笑两声,胡言乱语道:

  “老夫吃了大葱还没刷牙。”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备胎转正

  高拱想不想回内阁?当然做梦都想了。

  数月前,徐阶致仕的消息传到新郑,险些把个高阁老乐得步了大哥的后尘。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重新起复,回北京去把那些伤害过、侮辱过、得罪过他的人,统统全都干掉!

  高拱甚至已经让人打好了行装,又卖掉了两千亩田,购置进京时送给皇帝的礼物。

  谁知大红吉服都穿好了,却左等右等等不来接亲的花轿了。

  直到他收到张居正的信,才知道原来事情又起了波折——升任首辅的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联手作梗,暗中阻挠他复出。

  他们跟皇帝进言说,如今朝中诸公,尤其是科道言官,当初都反对过他,很多人还上了弹章。

  如今徐阁老一走,本就人心惶惶,这时候起复他,八成是要出乱子的……万一再重演一次六科封驳圣旨的闹剧,天子的权威何在?

  到时候百官也会交章上本劝谏的,局面怕是不可收拾。

  隆庆皇帝本来就很谨慎,干掉徐阶压力尽去,正想过几天舒坦日子。权衡之后,也就听了两位阁老的建议,暂时搁置了起复他的心思。

  这真是一盆冷水浇头,让满心欢喜的高新郑原地爆炸,可他远在河南老家,鞭长莫及,给皇帝写信也不好明着说,快起复我吧,我已经快要在家憋疯了。

  毕竟当初怎么说,也是他数度上书请辞的。这会儿怎么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去年因为皇帝刚慰留一次,他就回内阁上班,被言官们骂成猪头的教训十分深刻,这次怎么也得注意点儿吃相啊。

  他就像笼中困兽一般,在家里天天跟大哥比着发疯。

  好一阵子他才醒悟过来,自己不能彻底放飞自我,毕竟只要隆庆皇帝在,别人拦得了他一时,拦不了他一世。

  这才开始养花钓鱼、修身养性。只是他那祖传三代的暴脾气,怎么可能改得了呢?

  于是一天天的养花盆碎、钓鱼竿断,邵大侠要是再晚来几天,他就真跟他大哥一样了。

  ……

  花厅中。

  看着夸张大笑的高拱,邵芳却没笑,沉声重复一遍道:

  “某再问高相一次,你想不想回内阁?”

  高拱脸上的笑意终于渐渐隐去,他的定定望着邵芳道:“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大侠刚见面就问老夫这种问题,你还指望老夫如何回答?”

  “某家是太心急了。”邵芳面无表情道:“但那是因为时间不等人……在我出发来新郑前,就有人抱着同样的目的,去过华亭了。”

  他心说,不错,正是在下。

  “嘶……”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气,有些沉不住气道:“那徐阶答应了没有?”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儿了。”邵芳暗道,因为人家根本就没答复我。面上却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但是徐阁老以退为进、心有不甘却是众所周知的。他回乡这才几个月?请求起复他的奏章,就已经雪花般的飞往通政司。就连内阁几位相公,都上书了。”

  “陛下不会同意的。”高拱黑着脸道:“好容易搬开这座大山,得多想不开才会重新背上啊?”

  “高相说的是平时,可非常时期呢?万一今秋俺答和土蛮卷土重来,明年黄河泛滥,天下大灾……朝廷需要有人来当这个家时,以李兴化、陈南充这种充数的阁老焉能担此大任?到时候百官举荐徐华亭,陛下还能顶得住吗?”

  “这……”高拱不得不承认,此獠对朝局和皇帝的心思看的十分通透不错,隆庆皇帝最大的毛病就是,缺乏乾纲独断的抗压能力。

  要是朝廷真遇到什么大麻烦,说不定皇帝一慌神,就会让百官给胁迫了……

  如是想来,老高如坐针毡。但他最牛伯夷的地方在于,思维不受情绪的影响。哪怕心里慌成狗,或者整个人暴跳如雷,脑袋却依然清醒的很。

  “大侠多年来总在江湖逍遥,为何忽然突然关心起老夫的仕途来了?”

  “一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邵芳粲齿一笑道:“二是邵某也厌倦了江湖,欲效仿毛遂助平原君使楚,立社稷之功。”

  “呵呵,大侠早已脱颖而出,何须以毛遂自谦?”高拱捻着钢针似的胡须笑道:“只是老夫可没有平原君那么富有啊。”

  “那是高相为相的本事,远远超过平原君,所以不需要食客三千,只消有一如毛遂者,操三寸不烂之舌,入京为高相游说即可。”

  “哦哈哈哈!”高拱自然十分受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道:“怪不得丹阳大侠名闻天下,果然是妙人也。”

  “不知某家有没有这个荣幸?”邵芳含笑问道。

  “大侠还是先回答老夫,到底是受谁人所托吧。”高拱怎么可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这有镇山公和清癯公的亲笔信,高相看完之后自可明了。”邵芳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信封,屈指一弹,便将其飞到了高拱手旁的小机上。

  这略显轻浮的动作,让老高微微皱眉,但那两封信的内容,却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镇山公是南京刑部尚书朱衡,清癯公是前户部尚书刘体乾,这两位一个靠边站,一个赋闲在家,写信给高拱都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我们认为当今国事如蜩如螗,只有新郑公出山可救。为此我等凑钱数万两,请邵大侠代为联络。

  只要新郑公同意我等奔走,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必助公重回内阁。

  两位部堂亲自捉刀的信,自然可以说到高拱的心坎里。更让老高心动的是,除了这两位部堂之外,还有南京户部尚书郭乾,南京兵部尚书刘自强、已经正丁忧在籍的南京工部尚书徐养正,三位部堂也做了背书。

  这是何其强大的一股力量啊?原来他们心里都是背后支持我的!只是迫于徐党的压力不敢公开为老夫张目罢了。

  也是,他们的处境本来就很艰难了……

  ‘想不到,老夫的人缘还不太坏。’高新郑陷入了自我感动中。‘大明官场也不都是瞎子和白眼狼。’

  只是倘若让他知道,这些人其实还给徐阶写过更肉麻的投效信,不过是把他当成备胎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第一百七十四章 高,实在是高!

  花厅中。

  高拱仔细看完信,对邵芳的疑虑尽去。

  他笑笑刚要说点招揽人心的话,却忽听门外一阵鸡飞狗跳,便见自家大哥身披金甲,头戴银盔,须发上竖、目光如炬,手持一柄长长的镔铁斩马刀,昂首阔步走进来。

  “啊哈,你在这儿。老夫找你好久了!”高捷伸手戟指邵芳,声如洪钟道:“看老夫比廉颇如何?”

  “国家有这样的伟丈夫,倭寇怎么敢再有进犯之心?”邵芳忙起身施礼道。

  高捷也朗朗大笑道:“老夫还在,有倭奴敢犯,此刀不容!”

  说着,老爷子挽了个大刀花。

  却听砰地一声,不慎带碎了一旁栽着山茶的大花盆。

  “好!这就是倭奴的下场!”邵芳大赞一声。

  高拱都看傻了,心说这邵芳的捧哏能力,可以说是超神了,居然连这种梗都能接的住。

  这位大侠的功力,说不定真不比那毛遂的三寸不烂之舌差。

  他便站起身来,老道的朝大哥一拱手道:“敌寇已退,请中丞回营歇息吧。”

  “好,本院去也,尔等留心打扫战场!”高捷便举着大刀转身雄赳赳而去。“待回营之后,再论功行赏!”

  终于把大哥哄出去,高拱松了口气,然后用一种完全‘不高拱’的悲伤语气对邵芳道:

  “我大哥与你投缘不是偶然。他年轻时便高大魁梧、长须飘然,讲求节操侠义,并且引以自豪。他小时候,因为家父尊贵,有人称他为‘公子’,却遭到他的叱斥道:‘为什么用公子称呼我?我不是那种二世祖!’”

  “是,江南的江湖中人都将老中丞视为偶像。”邵芳肃然起敬道。

  “家兄自幼酷爱兵法、习武,年长振作用功,誓要‘为万人之敌奋战考院。’然而他性情太过刚正自负,敢说敢做了——家兄是第一个指出南京诸卫所军队,已经全都变成前宋靖康禁军那样的垃圾。他也是第一个招募北兵抗倭的将领。”

  “在大明这个官场上,说真话是要遭人恨的,敢为天下先是要付出代价的。结果抗倭胜利,论功行赏时,唯独他的名字不在功劳簿上。”高拱说着苍声一叹道:

  “那说明他已经不为官场所容了,果然后来被明升暗降调离了南京。但那些人仍不放过他,南京的御史又抓住北兵的军纪问题,弹劾已经到陕西为官的家兄放纵部下骚扰地方,让他落了个解甲归田、才不尽舒的下场。大哥咽不下那口气,才变成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的。”

  “中丞真是太要强了……”邵大侠不禁唏嘘。

  “也许,这就是我高家人的宿命吧。家父,家祖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黯然归乡,郁郁而终的。”高拱眼圈微微湿润,触动了衷肠道:

  “为何在这大明朝,想要俯仰无愧就这么难呢?难道这朗朗乾坤,就容不下几个敢说真话,用于任事的官儿吗?”

  “那高相可想过改变一下?”邵芳轻声问道。

  “改变?”高拱捋着他的胡子,一瞪铜铃般的两眼道:“我高家人侍奉了四代君王,都是一样作风。你要老夫怎么改变?难道要否定我祖、我父、我兄吗?他们都不怕,我高肃卿无儿无女,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懂不懂!”

  “懂!”邵芳只觉一阵热血上涌重重点头,说着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道:“这是新郑高家的骄傲和坚持!在下虽不才,愿为阁老鞍前马后,虽死无憾!”

  “好,可为同志!”高拱哈哈大笑着扶起邵芳道:“跟老夫讲讲,你准备怎么办?”

  “遵命!”邵芳忙将自己的行动方案和盘托出。其中重中之重,是走宫内的路线。

  “一个是大太监陈洪,他与徐部堂有交情……陈洪管着御用监,在江南的一应采买,少不了麻烦南京工部。我打算进京与陈洪混熟之后,请他帮忙来向皇帝进言。”

  “再就是清河伯李伟父子,我虽然与那爷俩素味平生,但听说他们出身小门小户,又贪财如命,应该不难拿下。到时我设法请他们说动李娘娘为阁老说句话。”

  高拱听得频频点头道:“滕祥与老夫关系本来就不错,要是陈洪也能替我说话,再加上李娘娘的话,此事差不多就能成了。”

  然后他终于松口道:“那高某人的事情,就承蒙大侠费心了。”

  “好!”邵芳闻言激动的拍案道:“新郑公当机立断、果然豪雄也!单这一点,就比徐华亭强多了!”

  “哦?”高拱闻言目光一闪道:“元辅怎了?”

  邵芳自知失言,但他有顶级的救场能力,马上慨然道:“当初那么好的局面,他却优柔寡断,苟且求全,结果落到今日的局面,合该成全了高相!”

  高拱果然被蒙了过去,呵呵一笑道:“他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陛下,也低估了老夫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所以才会一错再错,终成大恨。”

  “高相就瞧好吧,在下这就进京为你游说!”邵芳一抱拳,就要告辞。

  “哎,不急在这一时嘛,你我一见如故,在庄子里盘桓几日,咱们好好聊聊再走不迟。”高拱却拉住他,仿佛不舍得好容易上门的客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邵芳受宠若惊,愈发觉得高阁老比徐阁老好上千倍百倍。

  殊不知,高拱只是需要些时间,请锦衣卫的人帮着查查他底儿。看看此人是不是政敌派来,诱自己上钩的奸细。

  他有一点没告诉邵芳,那就是高家人从来都面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

  ……

  昆山龙王庙附近,是大片的坟地。

  赵守正在何文尉的带领下,走进了墓园中,远远便见白衣素服的熊典史,跪在一具坟茔前。

  坟前摆着祭品,但墓碑上却没有刻字。

  “这是他给妻儿修的衣冠冢。”何文尉语调悲伤的叹口气道:“下官也是完工大典那天,反复盘问他才知道,原来熊典史的家眷从广东老家来投奔他时,正遇上吴淞江溃堤。结果他老婆,还有三个孩子,全都被大水冲跑了,一个也没找回来。”

  “哎……”赵二爷闻言潸然泪下,红着眼圈道:“也是个苦人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邀约

  七月廿九,壬戌日,宜乔迁入宅。

  今天是赵二爷结束在南山寺两个月的挂单生活,搬回县衙的日子。

  一大早,参与吴淞江水利工程的区长段长们,全都齐聚大雄宝殿,在赵二爷的率领下,毕恭毕敬的向佛祖上香磕头。

  感谢佛祖保佑,让昆山县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修完了一期工程。

  话说回来,若非当初佛祖忽然显灵,昆山县的士绅们怕是不会那么配合赵二爷抗洪抢险的。

  感谢完佛祖之前的保佑,赵守正又请佛祖继续保佑,让本县二期、三期工程顺顺利利完工。

  并许诺只要工程顺利完工,县里会扩建南山寺,为佛祖重塑金身。

  起身后,赵二爷又在佛祖像前,对佐贰士绅们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讲,并宣布已经为他们向府里请功。

  何文尉以下的佐杂官员们自然欢欣鼓舞。对他们这种芝麻绿豆官来说,履历中有了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升官肯定板上钉钉,甚至连升三级都很正常。

  士绅们也很高兴,他们虽然无官可升,但得到朝廷的旌表,可以荫子入学、可以免役免税,甚至得到义官冠带,一样名利双收。

  其实兴修江堤之后,他们的土地也可以像邻县那样一年两熟了,得利最大的本就是这帮子士绅。

  然后赵守正便打发他们先回县里,他这边还要搬家,人多添乱。

  回城的船上,士绅和官员们依然兴奋难耐。有人提出干脆将南山寺扩建,再附建一座赵公祠,以纪念赵二爷为昆山县做出的伟大贡献。

  此议马上得到了佐杂官和士绅们的一致响应,都说以大老爷对昆山县的再造之功,莫说一座生祠了,就是十座也担得。

  顾大栋当场表示,愿意捐资五千两助修南山寺、建赵公祠。郑若曾等士绅也纷纷慷慨解囊,不一会儿就认捐了五万两银子,足够把南山寺和赵公祠修得金碧辉煌了。

  ……

  西配殿中,江雪迎正在向赵昊汇报二期工程的预算。

  赵公子今天终于换了身正常的打扮,没穿他的红色小褂,也没戴草帽。

  不是他忽然不爱‘海贼王’了,而是巧巧和马秘书实在受不了了……县衙里不知多少人笑话她俩年轻不懂事儿,光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却让堂堂衙内穿得跟个卖瓜小子似的。

  何县丞的夫人还热情张罗着,要帮县老爷请几个老成持重的丫鬟婆子来管家务呢,省得让爷俩整天跟要饭的似的。

  两位姑娘都要委屈死了,大老爷整天住在南山寺,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哪用得着她们操心?

  至于赵昊,就更气人了。他一年四季,薄的厚的、皮的棉的、绸的布的、刺绣的印花的衣裳,不知做了多少身。

  每天早晨,马秘书都精心挑选过,给他熨好了摆在床头,可他就是不穿,徒呼奈何?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将他的草帽小褂短裤藏起来,让赵昊要么只穿着犊鼻裈出门,要么就穿她们的衣服出门……

  所以赵昊只能又穿上了白纱的中单、轻纱的长袍,系上蓝色的丝绦,配上双鱼药玉,踩上丝云履,恢复了公子哥的打扮。

  把个马秘书和巧巧姑娘感动的热泪盈眶,公子终于又有个人样了。

  可是这人习惯了裤头汗衫过夏后,你让他再穿上长衣长裤,他会觉得分外闷热。

  赵公子坐在西配殿里,吃着巧巧做的冰淇淋,马秘书还给他打着扇子,却依然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十分不爽。

  江雪迎汇报完了各种工程材料的预算,抬头见他热得直吐舌头,便拿起苏绣团扇,也给他打着扇子道:

  “兄长还真怕热呢。”

  “我还怕冷哩。”赵昊无奈苦笑,明明自己是古代人的身体,为何精神上如此怀念空调和暖气呢?

  暖气还好说,至于空调,这辈子怕都无福消受了。

  不过可以让张鉴搞个人力风扇出来嘛!赵昊忽然念头一闪,赶紧让马秘书记下来,以免忘掉。

  “妹子继续说。”两个女孩儿一起给他打扇子,赵公子终于感觉凉快多了。

  “……今年夏粮丰收,第一船湖广的粮食也顺江而下,运抵了苏州。市面粮荒自解,粮价一下子就回落到一两以下。”

  江雪迎声音清冷悦耳,让人的耳朵就像吃了冰淇淋一样,感觉十分的清爽。

  她告诉赵昊,粮价的回落,又带动所有物价下降。花同样的钱可以买更多的物资了。

  江小姐通过计算得出,保持一期工程时的供应水平,每日花费却降低了将近三分之一。

  结果加上发给民夫们的薪水预算,整体开销也只上涨了四分之一。

  把赵昊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就跟捡了个大钱包一样。觉得自己请江雪迎当总裁,实在是无比正确。

  江小姐却以为这是赵昊预料之中的事情,不禁崇拜的赞叹,兄长真是算无遗策啊。

  两人便习惯性的商业互吹起来,听得一旁的马秘书不由暗暗嘀咕。

  心说这二位如今越来越默契,似乎公子越来越离不开江小姐了呢。

  我得给县主提个醒了,不然她可就望尘莫及了。

  ……

  今天非但县老爷挪窝,也是江南公司昆山办事处,搬出南山寺的日子。

  至于昆开司,昨天就已经跟着潘季驯,提前搬到阳澄湖边上的角力村,为二期工程做准备去了。

  赵昊跟江雪迎说完话出来,就见刘正齐等在西配殿外头。

  “刘员外还没走?”赵公子笑问道:“怎么还不放心?”

  “怎么会呢。”刘正齐弓着腰,赔笑跟赵昊出了南山寺。“公子已经把徐阶治服帖了,现在苏松两地,谁还敢捋公子的虎须?”

  “我还没长胡子呢。”赵昊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笑道:“那还有什么顾虑?”

  “一是想当面跟公子辞行,感谢公子的照拂。”刘正齐试探着笑道:“二是……想代表我们会长,诚挚邀请公子加入洞庭商帮。”

  “我?”赵昊指了指自己,失笑道:“我可不是苏州人。”

  “公子,话不能这么说,整个洞庭西山都是你的了。”刘正齐苦笑道:“要是你不加入,我们洞庭商帮可就名不副实了。”

  “还有洞庭东山嘛。”赵昊不置可否的笑笑。

  “我们翁会长说,只要公子加入我们,就请你担任洞庭商会的副会长。”刘正齐说着,又压低声音道:

  “年底翁会长就退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把你抬到会长的位子上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赏罚分明赵公子

  “这是翁会长的意思?”赵昊轻声问道。

  “后一条是我的意思,不过想来翁会长也不会反对吧。”刘正齐讪讪道。

  “我看你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吧。”赵昊轻笑一声道:“别再是你一厢情愿。”

  “是,我回去就跟他谈谈。”刘正齐忙点点头,又欣喜问道:“这么说,公子是有兴趣了?”

  “嗯。”赵昊颔首道:“不过不是我,而是我们江南公司的总裁。”

  “江小姐啊。”刘正齐不禁犯难道:“她的能力肯定没问题,就是年纪小了点,又是个女孩子家家的,只怕好些人会有意见。”

  “这个我想过了。”赵昊打量一番刘员外,悠悠说道:“表面上你来当会长,让雪迎当副会长,但实际上你向她汇报,不就两难自解了?”

  “也对啊。”刘正齐双手一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已经给江雪迎打了一个月下手,深知这位江南公司的二号人物,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何况日后他当会长,也不光是表面风光。江雪迎可是整个江南公司的总裁,不可能事无巨细的过问洞庭商会。

  最多就是把着大方向,具体的事情还得他来办。

  如是想来,刘员外幸福的涨红了脸,忙向赵昊深深作揖道:“多谢公子栽培,小人绝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他问都不问,赵昊如何帮自己当上这个会长。

  在刘员外看来,赵公子连徐家都能降服住,搞掂个洞庭商帮,肯定不在话下。

  这下他终于心满意足,乐颠儿颠儿的回苏州,操持江雪迎入会的事情去了。

  待刘员外一走,马秘书在赵昊身后怯生生道:“公子,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赵昊奇怪的看着马湘兰。

  “你那身短裤小褂还有草帽,是奴家藏起来的。”马湘兰轻咬着朱唇,一副犯了错的小白兔模样。

  “没想到把公子热成这样,还请公子责罚。”

  “啊哈,我就说嘛,不是你就是巧巧干的。”赵昊闻言大喜……哦不,大怒道:“越来越不像话了,确实要好好惩罚!”

  “啊……”马湘兰明显一愣,其实奴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难道公子不应该大度的表示,下不为例吗?

  “公子准备怎么罚?”她怯生生的揪着裙角,可怜兮兮的问道。

  “罚你们也要穿我设计的衣服!”赵昊哈哈大笑,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这,不好吧……”马湘兰满脸羞涩,嘴角却微微上翘。

  ……

  休整七天之后,昆山县的百姓重整旗鼓,元气满满的投入了二期水利工程的建设中。

  因为昆南依然泡在泥汤里,所以二期工程依然在昆北进行。

  整个工程分两部分。一是包括阳澄湖湖堤和界浦河河堤在内的五十里石塘。二是杨林塘两岸的河堤共三十四里。

  前者可以保护昆山县不受阳澄湖来水的侵袭,让阳澄湖彻底变害为利。后者则是为阳澄湖提供一条更可靠的泄洪通道,防止水量暴涨时,再把杨林塘以北的低洼地带淹成烂泥塘。

  二期工程完成后,昆北便将彻底告别洪涝灾害,变成真正的鱼米之乡了。

  虽然二期工程的整体长度要比一期多二十六里。但无论河堤还是湖堤,都不必修的像吴淞江堤那么高、那么宽。所以工程量其实与一期相当。

  而且一回生、二回熟,无论是昆开司,还是县里的工人,对如何干工程都已经轻车熟路,无论是工程进度还是工程质量,都十分有保障。

  县里又公布了具体的补贴方案——除正常伙食外,男丁一月供给米十五斤,油两斤、盐一斤,其余人减半。

  此外,昆开司也公布了奖励方案——保证质量、按期完工的工段,可得到一千两银子的奖励。再由段长按日常表现分配给民夫。

  民夫们仔细一算,发现每月补贴加奖励,差不多有一两银子多一点。

  而且工地还依然管饭。里外里算起来,居然不比给人当雇工赚的少。

  这让昆山县的老百姓喜出望外,劳动的热情就更高涨了。

  轰轰烈烈的大建设,又拉开了二阶段的帷幕。

  ……

  松江华亭,退思园。

  徐阁老还不知道邵大侠,已经跑去跟高拱对上线了。

  他依然稳坐在四面来风亭中,神态安详的看着孙子的来信。

  徐瑛和刚刚能下床的徐璠侍立在一旁,耐着性子等在那里。

  好容易等到老爷子看完,把信递给两人。

  徐璠腿脚不便,被徐瑛抢了先,只好白他一眼,伸长脖子凑过去一起看。

  只见徐元春的信上,大体说了三件事。

  一是昆山的大堤修好了。但还有两期工程,年前肯定能完工。在那之前,赵二爷没工夫审纵火案,所以人犯还在牢里羁押,他也没跟赵公子开口。

  二是徐琨的状态还挺不错,就是不愿意回家,怎么劝都没用……所以他同样没跟赵公子开口。

  三是他和魏国公的长子长孙徐维志,都拜在赵昊门下,就不回华亭了……

  看到最后一条,徐璠当场爆炸。

  “这个逆子疯了吗?不知道我们徐家,跟姓赵的势不两立吗?!”

  说着他一瘸一拐的就要去昆山,把儿子抓回来。

  徐瑛赶忙拉住他,假惺惺劝道:“大哥,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急了?昆山,你去不得啊。”

  “你少来这套!”徐璠早就回过味来,知道自己是被徐瑛阴了。一把推开他,骂道:“徐家又疯了一个,心里肯定乐开花了吧?!”

  “你胡说什么呢?”徐瑛一脸委屈的看向徐阶道:“父亲,你听听,大哥这是什么话?!”

  “都住口!”徐阶脸阴的能滴出水来。“你们这些孽障,是想把老夫活活气死吗?”

  “儿子不敢……”两人赶紧低下头。

  “都滚出去吧,这件事不用你们操心了。”徐阶一挥手,徐瑛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徐璠却站在那儿,尤有不甘。

  徐阶冷哼一声,骂大儿子道:“你不怕跟老二一起倒夜香,就只管离开松江!”

  “儿子不敢。”徐璠又重复一句,仍有不甘道:“只是父亲,也不能由着那小子乱来啊!”

  “老夫说过,让元春按自己的心意办,自然就不管他做什么。”徐阶依然板着脸道:“你也不要管他,先管好你自己吧!”

  徐阶说着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沉声训斥长子道:“瞧瞧你现在什么鬼样子?要是那些跟你称兄道弟的阁老,对你俯首帖耳的部堂、唯你马首是瞻的言官看到,真要活活笑掉大牙了!”

  徐璠闻言面色羞红,嘴唇一阵嗫喏。心说还不是被你给打成这样的?

  “好好想想吧,自从被那姓赵的小子赢了一次后,你就不是你了。光顾着跟他较劲,却不断的吃瘪,直到被仇恨冲昏头脑!”

  “就是赢了那小子,把他挫骨扬灰,除了能出口恶气,对你什么好处?你怎么就不能冷静下来,不做无益的争端呢?”

  徐阶痛心疾首的呵斥他道:“现在你居然连为父,为何要这样做都想不明白?你原先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父亲……”徐璠缓缓抬起头,目光混乱的双眼里,终于有了一点清明。

  第一百七十七章 毒计

  徐瑛在华亭县城西,有一座极尽豪奢的私人园林,名曰‘阿房’。

  两个姓徐的纨绔公子,徐瑛和徐邦宁正在脂粉从中寻欢作乐。

  后者是月初来华亭的,难得出来一趟,开完会便跟徐瑛厮混在一起,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只是今日,虽有香津渡酒、软玉在怀,小公爷却悒悒不乐,还动辄拿身边的丽人撒气,又撕又咬,活像疯狗,让今日格外开心的徐瑛,感到十分扫兴。

  “你们先下去。”徐瑛捏一把歌姬梨花带雨的脸蛋,把她们暂时斥退。

  然后他给徐邦宁斟杯‘枸杞虎骨酒’道:“小公爷不耐久战啊,这才连转了几场,就垂头丧气了?”

  “你少来,本公子只是心情欠佳,用不着喝这玩意儿。”徐邦宁白他一眼。

  “怎么,让我侄子的信败兴了?”徐瑛笑问一句,自斟自饮了一杯。

  不管徐邦宁开不开心,反正他是开心坏了。大侄子居然拜在了仇人门下,这下彻底不用担心,有人跟他争了。

  “明知故问。”徐邦宁闷哼一声。

  “我就不明白了,你大侄子不就拜了个师吗,至于把你烦躁成这样?”徐瑛翘着二郎腿问道:“你看我大侄子也拜师了,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都不受影响。”

  “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徐邦宁白他一眼道:“咱俩情况能一样吗?你跟姓赵的都没见过,我和他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呦,这么大仇?”徐瑛失笑道:“没打你又没骂你,不就是扫了你点儿面子,至于吗?”

  “本公子长这么大,还没人敢那样羞辱于我呢!”徐邦宁在徐瑛有意的撩拨下蹭蹭火起,端起酒杯喝一盅,咬牙切齿道:“本公子当初离开味极鲜时就发誓,一定要打断他的四肢,让他像癞皮狗一样趴在我面前求饶!然后老子要踩着他的脑袋,朝他头上溺一泡上火的尿!”

  “那这他妈都一年了,怎么还不见你动手啊?”徐瑛又给徐邦宁斟上。

  “我现在不还没袭爵吗?我爹怕因小失大,管着不让我乱来。”徐邦宁狠狠啐一口道:“我他妈现在要是当上国公,你看我第一件事儿不整死姓赵的小子,我就不姓徐!”

  “那就算了,消消气吧。”徐瑛别的不好说,撩火第一名。“等你当上国公爷再找他算账……不过老公爷要是活个高寿,你可得且等着了。”

  “干!”徐邦宁又喝光杯中的虎骨酒,然后狠狠丢出屋外摔碎。“本公子等不了那么久!”

  说着他站起身,像一头饿狼似的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大哥也是病急乱投医,看着要输给我,居然让堂堂国公的孙子,拜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县令之子为师,真是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徐瑛讪讪一笑,毕竟他的大侄子也比赵昊大,也拜了赵昊为师。“关键是能从那小子那里得到什么。不过区区县令之子而已,不就是开个破公司,有几个臭钱吗?他能比你家还有钱?”

  徐邦宁神情一滞,颓然坐下道:“我大哥看重的,不是他在江南这一块。”

  “你是说……北京城?”徐瑛摆出吃惊的表情。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呢?只听徐邦宁幽幽道:“听说那小子在北京,还跟人合伙开了家什么西山公司。”

  “跟什么人合伙?”徐瑛追问。

  “好像是一大堆权贵,我那本家哥哥定国公也在里头。”徐邦宁使劲搓把脸,郁郁道:“这些人都还好说,关键是长公主也在里头,而且还是那小子的干娘。”

  “哎呦,那麻烦了。”徐瑛不禁扼腕叹息道:“这要是你大哥通过他,搭上长公主这条线,那不就直达天听了?到时候老公爷要干点儿什么,可就要担心他告御状了。”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烦了?”徐邦宁翻翻白眼,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座位上道:“妈的,我那大侄子跟他木头爹不一样,那是真不要脸啊,难保姓赵的小子不会让他哄开心了,蹚我家的浑水。”

  “还真有可能。”徐瑛深以为然点点头,一脸替他发愁道:“那可如何是好呢?”

  “不行,不能坐等他们媾和。”徐邦宁又站起来背着手,饿狼般来回踱步。“得想个办法,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通常来讲,这种时候要么解决麻烦,要么解决带来麻烦的人。”徐瑛虽然是引导为主,但实在担心徐邦宁的智力不够,想不到点儿上去,还得循循善诱一下。

  “唔。”徐邦宁果然听明白了,摸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还是搞死那小子来的容易。”

  “哎呀,使不得。你虽然是国公爷的公子,也不能太乱来啊。”徐瑛忙假假劝道:“哪怕是你把他们新修的大堤刨开呢,也比杀人强啊。”

  “怕个甚?免死金牌我家还有好几块呢!”徐邦宁浑不在意的哼一声。

  但他也就是过过嘴瘾罢了。

  其实他打去年就让人盯过赵昊了。可那小子实在太怕死了,根本就没有一点少年郎的张狂好吗?

  那小子几乎从来不公开现身、从不眠花宿柳不说,去哪儿都带着十几二十个当过兵的精壮护卫。

  那个叫高武的护卫头领,还是从戚家军退下来的……

  而且在得罪徐阁老家之后,赵昊又一次加强了护卫。

  最后下面人的结论是,想要结果这小子,必须得出动正规军队才有把握。

  要是自己那么干的话,大侄子怕是要乐疯了。

  ……

  “不过有长公主在,杀了他终究是个麻烦。”于是小公子面不改色的自我否定道:“而且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哦,什么法子?”徐瑛一脸好奇问道。

  “是你刚才提醒我的。”便听徐邦宁幽幽道:“不是最近都在吹昆山一月成堤的神迹吗?我要是趁着哪天来台风,派人偷偷在他们新修的堤上掘开几个口子,你说会怎样?”

  第一百七十八章 劈歪了

  阿房园中。

  听了小公爷的惊人之言语,徐瑛一脸震惊,忙摆手道:“千万别,我是随口胡说的,出了这个门儿,我可绝对不认。”

  “我说,你这人咋这么胆小呢?这老子自己的主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徐邦宁白他一眼,越想越兴奋道:

  “咱就当闲聊下酒,你说说,这法子中不中?”

  “这个首先肯定不能干。”徐瑛先撇清一句,反正这些贵胄子弟无法无天惯了,越不让他干他就越要干。

  然后便一条条给他分析起来。

  “但瞎扯淡的话呢,这手是挺狠的,可谓打蛇打七寸了。耗费巨资修筑的大堤,刚建成半个月就决堤了,这种事谁能扛得住?”

  “不等捅到京里,林润就会先摘了他爹的乌纱。”徐瑛阴声道:“那帮六科给事中都恨透了赵守正,根本不用打招呼,就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别说他爹是长公主的干亲家,就是他爹是长公主的亲老公,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那样姓赵的小子,还有脸管你家的闲事?就算他想管,长公主也未必还认他这个干儿!”

  徐瑛一脸阴测测的说完,和徐邦宁放声大笑起来。

  “那肯定是不认的,长公主何等尊贵?认那小子做干儿,无非就是图他能帮自己赚钱。摊上这种天大的麻烦,还认他就怪了!”

  “说的好啊!”徐邦宁闻言爽极,仿佛已经看到赵昊父子身败名裂,流落街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美好画面。“那就这么干了!拆了他的破堤,让他爷俩去死!”

  “说了是瞎扯,怎么又当真了?”徐瑛一脸苦笑道:“人家花了大力气刚修的大堤,肯定当宝贝一样看着,不是你想挖就能挖的!”

  顿一顿,徐瑛又帮他分析道:“再说,他那可是石头堤,就是让你挖,也不一定能挖的动。”

  “哎,你这就不懂了。”徐邦宁却不以为意道:“我家也修过江堤,本公子还监工过一段。我告诉你,哪怕是最好的糯米灰浆,也得一个月时间才能彻底硬化。所以得先打上铁箍固定住。他昆山县的水泥什么样我没见过,但总不会比糯米灰浆还厉害吧?”

  “到时候让人把铁箍一撬,浪头直接就能把堤冲垮了!”

  “是吗?原来水泥也不像传的那么神。”这确实是徐三爷的盲点了,他对徐邦宁有些刮目相看,心说这货也不完全是个草包嘛。

  “那当然了!”徐邦宁冷笑一声道:“那小子惯会吹牛皮,在南京时就把他的破酒店,吹的好像天上有地上无一般,不也就那么回事,吃到肚子里拉出来的一样是大便,也没见人拉出金坷垃来。”

  “哈哈哈!”两人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

  “不过这种事,说说过过嘴瘾就行了,千万不要真干哟。”徐瑛给徐邦宁斟一杯酒,假惺惺道:“当心那小子临死前反咬你一口。”

  “哼,让他放马过来就是!”徐邦宁不屑一顾道:“本公子会让他彻底明白,在真正的贵族面前,他这种暴发户根本就是可怜弱小又无助!”

  小公爷把自己说的心头火热,只觉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恨不得马上就来台风!

  看着徐邦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徐瑛嘴角挂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

  他之所以怂恿徐邦宁出手对付赵昊,主要有两方面考虑。

  一是向老父亲展示自己的能力。

  哪怕徐阶嘴硬不承认,赵昊带给徐家的耻辱和难堪都明摆在那里。

  他大哥几次三番折在赵家父子手中,已经彻底没了人样。

  二哥也在西山倒起了夜香。

  现在大侄子更是直接拜在赵昊门下,当了投降派。

  堂堂江南第一家,居然两代人没有一个能打得过赵昊的。

  他要是能不费吹灰之力,把赵家父子掀翻在地,还不沾因果,一下子就能把兄弟子侄几个全比下去。到时候老父亲也只能彻底绝了把家业交给长房掌管的念头。

  二来,上次八大家开会,结果不欢而散,让他十分恼火。

  尤其是素来紧跟徐家步伐的王家,居然跟华家顾家联合起来,反对他提出的分配方案。

  华家顾家还好说,王家可是徐家的狗啊!当初要不是老爷子护着,王世贞兄弟俩早让严世藩一锅端了。更别说,去年老爷子还帮王忬平反,今年又把王世贞起复为河南按察副使。

  徐家对王家恩同再造,却养出了一条白眼狼。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瑛回来一打听,原来这伙人搭上江南公司这条线了。自以为能靠着那小子捣鼓出来的水泥,另起炉灶了,就敢跟自己公开叫板了。

  所以,徐三爷非得给昆山县扒了堤,戳穿赵昊的牛皮,给徐家好好出口气,也让那些墙头草看清风向——这苏松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徐家的天下!

  只是徐瑛对大哥和二哥的遭遇心有余悸,担心一旦闹大了,自己兜不住。

  他可既不想倒夜香,也不想挨板子,还是拿小公爷当枪使,来的安全又省心。

  ……

  打那日开始,徐邦宁就天天盼着刮台风,香都不知道烧了多少。

  他是一听树梢响,就问来没来风。谁知居然天遂人愿,没过几日就真变了天。

  八月初三,中午头天就黑下来,狂风卷着满地的尘土,把阿房园中的树木吹的东倒西歪。

  府上下人们赶紧将摆在外头的花盆收进来,关窗闭户防范台风。

  徐邦宁却兴奋的冲到院子里,手舞足蹈的浪叫起来。“真不愧是本公子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然后他便对长随冷声下令道:“愣着干什么?依计行事!”

  “是,小公爷瞧好吧。”长随早已经得了吩咐,马上应一声转身下去。

  徐邦宁背着手,仰头看着铅云低垂的天空,哈哈大笑起来。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本公子终于等到报仇雪恨的这天了!

  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正劈在他不远处一棵银杏树上。

  只听咔嚓一声,那足有百年树龄的大银杏,居然被直接拦腰劈断。

  吓得徐邦宁一哆嗦,赶紧躲进屋里去。

  他喵的,劈偏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别动队

  黑云滚滚,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狂风呼啸,如魔音灌耳,大树被连根拔起,天地间仿若群魔乱舞。

  疾风骤雨发作了一整天,老百姓都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善男信女还烧上香,祈求龙王爷快点息怒。

  第二天风小了不少,但雨势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隆庆二年的第二次台风,来的比上次猛烈的多。

  然而这样的天气里,却有一队壮硕的汉子,牵着马艰难的跋涉在,嘉定县通往昆山的官道上。

  这是徐邦宁派出的毁堤别动队。一共二十人,清一水训练有素的军士,都是他爹南京守备府上的亲兵。

  小公爷来华亭开会,带了四五十个亲兵来壮声势,这一下就派出一半。

  人再多,就太扎眼了。

  这些军士都穿着防雨油衣,打着绑腿,穿着木屐,顶风冒雨,走得十分辛苦。

  一个军士对领头的军官小声抱怨道:“百户,咱们是不是得罪徐管事了,这鬼天气派这苦差事。”

  “少聒噪。”百户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道:“这种天气才好做事。”

  “那倒是。”军士点点头,这一路上就没碰见个人影,走过的脚印也很快被雨水冲掉。

  “不过头儿,咱们干这种缺德事儿,不怕生儿子没腚眼吗?”另一个军士问道。

  “你先讨到老婆再操这个心吧。”百户啐一口道:“要说缺德,谁能比得上咱们公爷?这几十年造的孽海了去了,也没见两位爷屙不出屎。”

  一番粗俗之语,引得军士们吃吃直笑。却也让他们放下了心理负担。

  “是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咱们去把堤一扒,然后直接就回南京领银子,逍遥快活去,管它昆山是个什么鸟样子了。”

  “你就吹牛逼吧呢……”

  说起这种话题,军士们一下子就不累也不冷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昆山,凿他娘的堤去!

  前行顿饭功夫,百户忽然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军士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便见一道灰蒙蒙的长龙自眼前绵延西去,一直深入雨幕中。

  昆山到了。

  ……

  所有人马上停下嬉笑,在百户招呼下围成一团,只留两个前后望风的。

  几个军士接下雨披,搭成个挡雨的棚子。

  副手掏出了地图,展开在众人面前。

  百户指着地图上蜿蜒的吴淞江道:“吴淞江在昆山共六十二里,共有四段要紧之处,徐管事命令咱们选一到两处下手。”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但我不打算听他的。新修的大堤,县里正上心的时候,那些地方肯定有人把守,咱们不是去送死吗?”

  众军士深以为然,纷纷点头。小公爷开出的赏格再高,也得有命花才行。

  “那头儿,咱们怎么办?”

  “我们就出其不意,在不要紧的地方下手。只要凿开的堤段够长,效果也是一样的,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只听他沉声对众人道:

  “但咱们要统一口径,就说那四处看的太紧没法下手,别他娘给我说漏嘴。”

  “百户放心,你可是为弟兄们好。”众军士忙表态。

  “嗯。”百户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吩咐道:“所以我准备在这里动手。”

  众人看百户所指,乃是位于县境内二十里处,一个叫北塔浜的地方。

  “前两日我坐船在吴淞江踩过点,发现这一处江面湍急,却颇为僻静,巡堤的民壮从不过来。”

  “而且昆山的石堤和江面之间,还有一道土堤。每隔一里近远,还有竖堤将其分成一格一格。就像是为咱们专门设计的一样。”

  百户得意的一笑,信心十足道:

  “到了地方,按照演练行事,最多半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原路撤退了。要是走散了,就从嘉定经太仓去常熟,从那里想办法回南京……反正只要离开昆山县境,他们就无可奈何。”

  “是!”众军士齐声应下。

  百户站直立了身子,副手收起地图,几个军士也撤下雨披。

  “万一,我要是说万一,落到昆山人手里,”百户目光严厉的扫过众人道:“绝对不许出卖小公爷。不然一人死就变成全家死,记住了没有!”

  “明白!”众军士悚然应声,将马背上的装备扛在身上,然后把马匹牵到道旁的林子里拴好,便跟着百户潜入了昆山县境内。

  ……

  台风来袭,民夫们都停了工,运石头的船儿也都回了城。

  米娃闲了一天,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今日便带着个小他两岁的小伙伴,出城来找老鼠。

  一是城里的老鼠都被抓光了,只能到城外寻觅。

  二是这样的天气,地洞里进水,老鼠待不住,只能钻出来乱窜。再让雨一浇,比平时好抓的多。

  可惜跟他们抱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两人出来的晚了些,到哪儿都被人撵。

  米娃一怒,决定到江堤上去抓,就不信有傻子会在台风天,跑出去二十里跟自己抢老鼠。

  小伙伴觉得这想法很赞,就跟着米队长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

  可走到一半就都悔青了肠子,这路也太难走了……

  之前修堤时,上万民夫推着大车来来回回,早就把路都压得稀烂,还没来得及整修。

  这会儿让大雨一泡,直接就成了烂泥汤。

  两个孩子赤着脚边跑边玩,不小心就摔一跤,很快全都成了泥猴子。

  “呜呜。”小伙伴实在受不了了,坐在坭坑里大哭起来。“报告队长,累死我了,我要回家啦。”

  “你现在回去,还要走十里,等于白白走了二十里路。”米娃这阵子天天跟着娘出船,长进大大的,颇有孩子王风范地喝道:

  “再往前六七里,就是大堤了,反而更省劲儿。你连这点儿都想不通,怎么当我的副队长?”

  “还副队长呢,连个队员都没有。”副队长搓着腿哭道。

  见人心有点散了,队伍不好带了,米娃只好用美好的前景诱惑道:

  “你想,那土堤里藏了多少老鼠?这一涨水全都跑出来。让石头堤一隔,跑又跑不掉。咱们一人能抓多少?光肉都能吃好几天。”

  “我要吃肉……”副队长登时来了劲儿,抓住队长的手站起来。两人整好队,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大堤进发。

  第一百八十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风雨如晦,根本分不清时辰,只能依稀辨明是白天。

  决堤别动队已经到了北塔浜,静静的伏在石堤外的土坡上,无声的观察着大堤上下的动静。

  跟之前百户踩点时不太一样,因为风汛,昆山县明显加强了巡堤的力量,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巡堤队就会经过这段江堤一次。

  那百户耐心等着巡堤队远去,这才朝身后一挥手,十几名军士腰里别着铁钎,背上背着铁镐,手里拎着大锤……全副武装的猫腰摸向了南边的大堤。

  另有六名军士两两一组,各向东西北三面摸出二里,潜伏起来望风。

  在如此恶劣发的天气下,这样的警戒距离足够了。

  ……

  百户跟在最后摸了上去。

  站在那新近修筑的长堤上,他不得不承认,尽管看上去有些粗制滥造,但任谁看了这昆山人,仅用一个月时间修筑起来的大堤,都会感到震撼,万分的震撼。

  ‘可惜将由伍某亲手毁掉这份奇迹。’那种成为毁灭希望的大反派的快感,让伍百户兴奋的微微颤抖。

  但伍百户可不是头一回出任务的新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默默过一遍行动步骤。

  ‘半个时辰将地基拆掉,然后伏在堤下,利用泥汤隐藏起来。待巡堤队过去后,半个时辰内将土堤上挖洞,再顺着土堤向东撤走,即可避开巡堤队,安然离开昆山!’

  “完美!”伍百户心下笃定,小碎步随着陡峭的堤坡,下到石堤内侧。

  却见手下人全都一脸懵伯夷。

  “怎么了?”

  “头儿,这跟咱们练得不一样。”军士指着粗糙的堤面道:“没处下钎子呀。”

  来之前,他们在华亭县外一段石塘练过手。

  人家那石塘,都是一块块条石码放整齐,还用铁条箍住。

  只要将钎子插进铁箍的缝隙中,用锤子敲两下,就能将其与石头分离……

  “我看看。”

  百户推开挡道的众手下,仔细看那堤面,只见其虽然凹凸不平,却浑然一体。那些形状不一的石头,就像是天然长在堤里的,既没有缝也没有箍。

  也难怪手下人无所适从。

  “没有更好,这只能说明他们修的太急,没时间凿眼上箍。”百户指着堤面上被雨水冲刷成深灰色的,粗糙的砂浆部位。冷笑一声道:“他们这堤才修了半个月不到,根本不结实,不信凿凿看!”

  “头儿懂行!”

  “百户大人英明!”众军士纷纷奉上马屁。然后闪开空间,让个大块头的壮汉来开凿。

  只见那壮汉将铁钎杵在砂浆上,便小幅度抡起铁锤,当的一声砸了下去。

  再看那堤面,几乎毫发无伤,只多了个白点而已。

  “你他娘的吃饱饭没有?用力!”小声哄笑中,百户呵斥一声。

  “俺是怕动静太大。”大块头讪讪道。

  “怕个球,这鬼天气,吵破天都没人听见!”百户没好气道:“使劲!”

  “嗯!”大块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气沉丹田抡圆了手臂,重重一锤。

  又是当的一声,这次连火星都迸出来了!

  大块头一边活动着震麻了的手臂,一边瞪大眼去看那堤面,却差点把眼珠子都瞪下来。

  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一击,居然只砸出了个指甲盖大小的凹坑。

  “这……这怎么可能!”

  大块头看了看那凹坑,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呆在那里,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伍百户也同样一脸不可置信。

  “这玩意难道比石头还硬不成?”

  “不对,应该是砸在石头上了,换个地方砸!”好在伍百户很快回过神,指着堤面怒道:“都愣着干啥?都给老子砸,老子就不信都这么硬!”

  众军士如梦方醒,赶紧各自拿出钎子,乒乒乓乓卖力砸了起来。

  等他们停下动作,却见堤面上只多了些星星点点的麻点子,依然没有一处被击破,甚至没有一处开裂。

  真可谓‘一阵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

  “卧槽,见鬼了!”

  “这玩意还真比石头硬!”那大块头把铁钎子对准一块裸露在外头的毛石,重重一锤子下去,登时砸掉了酒盅大小的一块。

  “嘶……”一阵倒吸冷气后,军士们无助的看向百户。

  “头儿,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百户摸一把脸上的雨水,面目狰狞道:“给我往死里砸!砸不开就不回去了!”

  “哎……”军士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开砸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

  米娃和他的副队长狗蛋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大堤。

  “对,队长,咱们可以开始抓老鼠了吗?”狗蛋喘着粗气,从头到脚全都是泥,只有眼珠子还是白的。

  “你傻啊,老鼠打得穿石头堤吗?”米娃白他一眼,伸长手指着石堤外头道:“得上外头那道土堤。”

  “啊,还得上啊。”狗蛋登时泪眼婆娑。

  “走走走。”米娃连拉带拽,把自己的副队长弄上了大堤。

  “干什么的?!”

  谁知也是倒霉,居然一上去就被人喊住。

  两个孩子回头一看,见是巡堤队过来了。

  “没,没干啥,我来找我爹。”要不怎么说,孩子得见世面呢,米娃都变成小机灵鬼了。

  巡堤队说话间走过来,见是两个泥猴子,便拿他俩逗起闷子道:“瞧瞧,我们哪个是你爹?”

  “都不是。”米娃愤愤道:“你们欺负人,我告诉我爹去。”

  “赶紧下去,小孩子不准上堤,不然把你抓起来。”小头目一瞪眼,把两个小孩儿撵下堤去。

  “不准再上来了,下这么大雨不回家,你娘该怪爹了。”巡堤队警告俩小孩几句,也就嘻嘻哈哈走远了。

  “怎么办,米娃?”狗蛋都难过死了,千辛万苦终于上了大堤,居然又被撵回去。

  “叫队长。”米娃瞪他一眼。

  “队长。”狗蛋倒是听话。

  “不用怕,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上去。”米娃指了指已经看不清身影的巡堤队道:“你看,这么近就看不清人了,怕啥。”

  说完他又带着狗蛋上了石堤,果然这次巡堤队毫无察觉,就让他俩翻进了大堤。

  “小老鼠,我来啦!”两个孩子激动的扑向了十丈外的土堤。

  第一百八十一章 抓老鼠

  北塔浜。

  在伍百户的英明指挥下,在十几名军士的不懈努力下,经过半个时辰的奋战,他们终于成功的……

  敲断了所有的铁钎子。

  当最后一根钎子断掉,堤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看着那只是表面坑洼不平,最深处伤痕不过碗口大小,却依旧浑然一体的墙面。

  再想想它足有八尺厚,也就是差不多两米五的样子,所有人都流下委屈的泪水。

  他们心中涌起一种类似黄金圣斗士在叹息之墙前的感觉。

  我实在太难了……

  可就算他们学十二黄金头铁一把,也只能撞一壁脑浆子。

  我这是在干嘛啊?

  伍百户抹一把泪水,刚要鼓励一下儿郎们,却听派出去的斥候急报——巡堤队来了!

  众人赶紧趴在地上,天色晦暗如傍晚,满身的黄泥是最好的伪装色。只要巡堤队的民壮不下堤,就绝对发现不了他们。

  唯一的问题是下雨太久,堤下的黄泥汤已经积了将近一尺深了。

  几个倒霉的毁堤队员只能硬憋着气,把脸都沉在泥汤里……

  果然,那几十名巡堤民壮从他们头顶的堤坝走过,还站住朝江面张望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人在自己脚下。

  毁堤队员们却感到十分耻辱,大家吭哧吭哧一下下忙活了半个时辰,人家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少人趴在泥汤里,便流下了屈辱的泪水,感觉自己被一道大堤无声的鄙视了。

  待到堤上的声音远去好一会儿,斥候才爬上去窥视一番,然后朝伍百户做了个危险解除的手势。

  一条条汉子从黄泥汤里站起来,好几个大口喘着粗气,差点没憋死。

  “头儿,咱们撤吧。”副手抹一把脸,沮丧的建议起来。“这水泥墙太邪门了,估计拿大炮都轰不动。”

  “放弃吧,头儿。”其余军士也纷纷附和。“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头儿,我不想睡小凤喜了,我就想赶紧回家歇着。”之前的色鬼哭丧着脸,甩着胳膊央求道:“不然我这手就彻底废了,以后还怎么不求人?”

  “都闭嘴!”伍百户愤怒的低喝一声,一拳砸在石堤上,登时鲜血崩流。

  卧槽,好疼……

  幸好一脸泥巴,小崽子们看不到他扭曲的脸。“老子跟徐管事立过军令状的,不破大堤誓不还!”

  “你就是把我们脑袋都给他也没用啊?”手下人不干了,拍打着山体似的堤面道:“这么结实的玩意儿,就不信世上有人能砸开!”

  “是啊头,除非找石匠来,花上个把月功夫,才能硬生生凿个洞出来。”副手又劝道:“指望咱们这些人,干到明天也白搭啊。”

  “就是,何况我们钎子都断了,拿手挖吗?”下面人开始不满,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了。

  “有了!”伍百户却一下被提醒了,他指着地面道:“好,堤是石头的,咱们奈何不了。那地下总不能也是石头吧?”

  “那不能。”众军士摇头道:“顶多有个地基。”

  “我们改挖墙脚,顺着墙根往下挖,在地基下头打个洞,一直打到堤对面去。所谓千里之堤、毁于一穴,只要我们把洞搞大点,效果也是一样的!”

  “这个可以有。”见百户大人终于不再头铁,众军士如释重负,赶紧鼓足余勇、拿起镐头,吭哧吭哧开刨。

  这下终于能看到进展了,不一会儿,就挖了个大坑出来。

  副手却把伍百户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头儿,这法子管用吗?”

  “我哪知道?”伍百户翻翻白眼,有些自暴自弃道:“不管了,能交差就行了。”

  “哎,也是……”副手深以为然,再凿墙,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

  同样的情绪笼罩着另一队人马——以米娃为队长、狗蛋为副队长的捕鼠小队,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他们一连搜遍了好几个‘格子’,却一只老鼠都没发现。

  其实土堤上哪还有老鼠啊?

  两个孩子也不想想,之前大人们在这里修了一个月的堤。有多少老鼠也都让他们掏出来改善伙食了。

  大堤修成之后,格堤里长期被水浸泡,也没什么吃的,自然也没有新搬家过来的老鼠了。

  看着越来越沮丧的副队长兼唯一队员,米娃就像某些领导者那样,死活不愿承认自己决策失误,而是用一个接一个嘴炮,来驱动部下继续前进。

  “下一个一定有!”

  “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懂捕鼠!”

  “老鼠很快就会出现,我们马上要发财了。”

  “哇,队长真厉害!”别说,狗蛋还真就吃他这套,一次次重新鼓舞士气,跟着他的队长冲向下一格。

  不过,其实米娃自己都已经灰心了。虽然不知道老鼠跑去了哪里,但没有就是没有,硬说有也变不出来啊。

  于是他先给自己想好了台阶儿,暗道装装样子把这一格找完了,然后赶紧回家去了。

  虽然这样会被骂一路,但好在狗蛋儿健忘的很,睡一觉就又把他当成昆山队长了。

  于是他将胳膊从老鼠洞里抽出来,刚准备说‘肯定是那帮巡堤的太吵了,都把老鼠吓跑了……’

  他却忽然一动不动,因为他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

  “怎么了队长,让老鼠咬了?”狗蛋儿关切问道,虽然经常被队长玩弄感情,但在他心里,队长就是昆山最靓的仔。

  米娃却抬手让他噤声,然后将耳朵贴在了老鼠洞上。

  只听洞里再度传来‘呼嚓、呼嚓、呼嚓’的声音。

  真的不是幻听!

  米娃心说,怎么听着跟铁锨挖土似的声音。

  这里头得是多大的一只耗子啊!

  他招招手,让狗蛋也过来听听。

  狗蛋一听也毛骨悚然,小声问队长道:“这啥玩意儿啊?”

  “里头有只猪那么大的老鼠……”米娃不禁得意的轻声道:“怎么样?没人比我更懂捕鼠吧?”

  “这可怎么抓啊?”狗蛋发愁。

  “唔……”米娃一想也是,两人正发愁时,忽听那洞里竟又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累死老子了……”

  ‘大耗子成精啦!’两个孩子登时毛骨悚然,狗蛋刚要叫,被米娃一把捂住嘴。

  “小心点儿,别让耗子精听到。”米娃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狗蛋忙点点头,学着队长的样子捂着嘴,蹑手蹑脚爬上堤岸,又爬出去老远。两人才敢起身撒丫子,朝着巡堤队的方向追去。

  在耗子精面前,那些讨厌的大人都成了救命的稻草。

  第一百八十二章 捉鳖

  北塔浜。

  小公爷派出的耗子精们……哦不,毁堤别动队,才发现挖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掘开被泡软的表层地面后,下头的土就硬实起来了。

  一钅矍头下去,只能铲起一片手掌大小的土片,就像在拿刨子刨木头似的。

  “他妈的,怎么挖都不见底?”军士们吭哧吭哧挖了一通,却只把浇筑的地基挖了出来。

  喀嚓一声,一个钅矍头的木柄断开了……

  这帮人本来就是强弩之末了,见掘地三尺依然看不到地基的边沿,彻底全都泄了气。

  “这帮昆山老变态,打个地基还这么深,一个月怎么能干得完?”

  “这地面好像还夯过……”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大堤肯定是天兵天将帮他们修的。”

  军士们纷纷丢下工具,气馁的靠坐在堤面上,看着满是水泡的手掌发呆。任凭伍百户如何驱驰,都不再跟二傻子似的蛮干了。

  “要挖你自己挖吧,我们是挖不动了……”他们并非纯撒气,确实是一丝力气都没了。

  “起来,都给我起来!”伍百户也耗尽了耐性,对部下拳打脚踢。“费这么大劲过来,就挖了个坑?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还不都怨你!你要不接这破差事,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军士们抱着头,一个个面露愤恨之色。

  “就是,你想舔小公爷,却害我们遭这大罪!还有脸打骂我们?你应该谢罪才对!”

  “你们要造反吗?!”伍百户气昏了头,拔出佩刀,重重挥了一下。

  “哪个不服站出来,老子剁了他!”

  谁知此言一出,呼啦一下,十几个军士全都站了起来。

  雨那么大,气氛很不融洽。

  看着平时争相讨好自己的军士们,一个个目露凶光,伍百户终于有些慌了。

  他一边挥舞着短刀,一边色厉内荏的低吼道:“你们不要乱来,要考虑后果!”

  “你不是要剁了我们吗?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军士们磨拳擦掌围拢上来。

  “谁敢碰我一指头试试!”

  “试试就试试!”几个军士同时抡起钅矍头。

  伍百户慌忙举刀格挡,却被打中了手腕,疼的他哎哟一声,抱着胳膊,弃刀于地。

  理性丧失的军士们便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把大堤馈赠给他们的负面情绪,全都发泄在伍百户身上。

  等他们收手时,伍百户已经被打的不成人形了。

  “回去怎么办?”消气之后,军士们这才有些害怕。

  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抗命不遵,殴打上官,就够他们喝一壶的,更别说来自小公爷的怒火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几个挑头的军士,看一眼那棺材大小的土坑。

  “把他埋了,来个死无对证!”众军士目露凶光,又望向缩在一旁的副百户。

  显然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起埋了。

  “就说他不慎失足落水,被吴淞江冲走了。”副百户只好小声提议道:

  “这样我们也有理由回去了……头儿没了,咱们还干个屁?”

  “好,就这么说!”

  众军士便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伍百户,把他扔进了土坑里,正待铲土埋人时,忽听头顶响起一声暴喝:

  “通通不许动!”

  军士们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无数昆山县民壮立在石堤、土堤、还有两边的格堤上,手持着砍刀鱼叉,还有人举着石块,居高临下怒视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昆山县官员,身材瘦削,面色黝黑,神情狰狞,就像要吃人一样。

  “放下武器,一个一个爬上来,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毁堤队早已军心涣散,此时疲累欲死,哪还有反抗的意志。便乖乖按照那黑面官员的命令,一个接一个爬上堤去,被愤怒的民壮们踹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

  这时他们才发现,被派去西面把风的斥候,已经先于他们享受到这番待遇了。

  堤下,便只剩一动不动躺在坑里的伍百户了。

  “那是我们昆山的义士吗?”黑面官员赶紧命人将他抬上堤,看着此人鼻青脸肿、不成人形的惨状,他不禁怒发冲冠,一脚踹在个军士的胸口上。

  “你们怎么这么残暴?!”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民壮们也义愤填膺,拳打脚踢。

  “他不是你们昆山的人,他是我们头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军士们毫不犹豫的卖了伍百户。

  “什么?”黑面官员正是熊典史,二期工程开始后,他依然负责组织和保护运输。

  台风来临,船舶回港,他没什么事干了,便主动带人巡视起这段,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江堤来。

  他干了八九年的治安捕盗,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让人拿水袋来,把那人身上冲干净。见他与那些掘堤贼同样装束,而且穿着贵重的牛皮靴,显然是这帮人的头目。

  “那你们干嘛要弄死他?”熊典史不解问道。

  “这么大的台风天,他非逼我们来掘堤,挖又挖不动,他还硬要挖……”军士们委屈答道。

  “其实主要是我们心地善良,觉得贵县好不容易修成的堤,掘开太没人性。”那副百户赶忙接下众人话头,甩锅自保。

  “和他发生了冲突,然后就这样了……大人,我们都是听命行事,来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啊!”

  “哼,少在这儿花言巧语。”熊典史冷哼一声,亲自下去大堤一看,只见新修的堤面被这些人砸得坑坑洼洼,看上去惨不忍睹。

  再看一眼堤旁那个棺材大小的坑,都快挖到大堤的跟脚了。

  这让对大堤爱逾性命的熊典史感到心都碎了。他黑着脸上堤,对着那群军士,一顿凶猛的拳打脚踢。

  “叫你们撒谎!叫你们撒谎!你们那是良心发现吗?那是大堤太结实,你们挖不动好吗?!”

  那伍百户本来已经苏醒过来,见状赶紧闭上眼继续装晕。

  可惜装晕也没用,当民壮们听说,他们没一个好人时,登时一拥而上,围殴起掘堤贼来,就连看上去昏了的伍百户也不放过。

  石堤上,詈骂声、拳脚声、惨叫声、求饶声,在大雨中响成一片。

  第一百八十三章 诸恶以造意为首

  当赵昊父子闻讯赶到北塔浜时,已经是夜半时分。

  此时依然暴雨如注,大堤上却火把照天。县里的民壮几乎倾巢出动,严防再有敌人搞破坏。

  上百名民夫在潘季驯的指导下,紧急修补被破坏的江堤。

  一看到他爷俩,潘中丞便须发直竖的怒吼道:“太恶劣了,简直是太恶劣了!应该把他们都浇筑进混凝土里,砌到江堤中去!”

  “损毁的很严重吗?”赵二爷忙着紧问道。按照经验看,第一波洪峰天亮就到,这时候大堤出了问题,可就要了亲命了。

  “那倒没有,天亮前就能修补好。”潘季驯冷笑一声道:“一群憨憨,拿着钎子钅矍头就想掘堤,那就好比蚍蜉撼大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呼,吓死我了。”赵守正神情一松,一脸清醒的回头对儿子道:“还以为要完蛋了呢。”

  “可不是嘛。”赵昊随口应一句,其实他并不担心大堤。掺了铁粉的高质量硅酸盐水泥制成的混凝土,至少在这个年代,只有一个字儿形容,那就是‘无敌’。

  但赵公子的脸色依然很不好看,他在强压着心中的怒火。

  没想到徐家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这才消停几天,居然又向自己下了毒手!

  在赵公子看来,既跟他有这么大仇,又有这么大能量的敌人,也只有一个徐家了。

  他是不怕别人挑衅的,也乐于在斗争中争取更有利的局面。

  可这件事完全越过了他的底线,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呢?

  难道徐家在动这个念头时,就想不到决堤的后果?洪水将瞬间淹没临近的村庄,多少毫无防备的百姓将死于非命?

  虽然最后他们失败了,但那是只是能力不济,并不能改变他们恶行的性质!

  所谓‘诸恶以造意为首’。在赵昊看来,哪怕是破坏未遂,可以得到减轻处罚的,也只有具体执行者而已。

  至于那藏在幕后的主谋者,他已经完成了他所有的犯罪行为,自然应当予以丝毫不打折扣的严惩。

  ……

  确定大堤无碍后,他便和赵守正分开了。

  老爹要留在堤上,和潘季驯仔细检查大堤别处有无损毁,赵昊则来到了大堤北面数里的龙王庙。

  龙王庙内外同样亮如白昼,上百名枪手营枪手森严戒备。

  为了防止有同伙劫囚,赵昊将第三批来投奔的三十名戚家军老兵,也全都放到了这里。

  看到公子到来,守门的枪手赶忙行礼让开。

  听到衙内驾到,熊典史赶紧出来,将赵昊迎进大殿。

  也许县里其他人还对赵昊不甚了解,甚至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没娘的、爱围着老爹转的小衙内。

  但老熊是明白人,深知赵二爷管全县,赵公子却管赵二爷,自然要对这位衙内保持尊敬了。

  赵昊一进去就见两个半大小子,躺在张草席上睡的正香。

  “就是这两个娃娃,发现的那帮贼人的。”熊夏生说着,朝那大点儿的孩子屁股踢一脚。“起来,公子来看你了。”

  “哦?”那孩子正是米娃,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

  “继续睡吧。”赵昊淡淡一笑道:“回头再说。”

  说完便和熊典史径直进了后殿,只留一脸懵逼的米娃在那里发呆。

  这是谁?为什么把我叫起来?叫起来为什么不跟我说话?那又为啥打扰我睡觉?

  ……

  还没进后殿,便听到里头传来殴打惨叫声。

  “他们一共多少人?”赵昊一边走,一边问道。

  “说是二十人,但只抓到了十六个,应该是跑了四个放哨的。”熊典史迟疑一下,低声道:

  “抓捕的时候,又打死了四个拒捕的,还有两个重伤。所以里头受审的只有十个。”

  “这样啊。”赵昊情知那四个倒霉蛋,八成是被愤怒的民壮活活打死的。

  但在大明的律法中,对此从来不会深究。

  其实哪怕四百年后,法制更健全了,在乡下作案的偷狗贼、偷牛贼,被群众抓到之后,肯定是往死里打的。

  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熊典史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

  进了后殿,便见那十个幸存者,像一排挂炉烤鸭似的被吊在梁上。

  赤着上身的民壮正在给他们用刑,什么藤条、木棍、皮鞭、蜡烛之类齐上阵,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哇哇直叫。

  “这帮贼子嘴硬的很,死活不肯招认,只能用刑了。”熊典史对赵公子的认识还不太深,唯恐他被眼前一幕吓到。

  “我们都招了,还打……”遍体鳞伤的犯人,有气无力的抗议。

  “不说实话,更该打!”熊典史冷哼一声,向赵昊解释道:“这帮家伙之前对过口供,说他们是被雇来的流民,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呢?”

  “全都在撒谎。”熊典史恨恨道:“他们的右手虎口都有茧子,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他们的髀肉精壮,大腿内侧生了茧子,显然常年骑马。”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寻常的士兵都捞不着匹马骑。能整天骑马的,怎么会沦为流民呢?”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对这位熊典史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除了是修堤狂人外,本职工作也一样擅长。

  “那熊叔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可能是两种人。军人或者势豪之家豢养的私兵护卫。”熊典史压低声音道:“不管哪一种,其主人的身份都非同小可,大名一定如雷贯耳。”

  赵昊点点头,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便转头冷冷看向那帮‘挂炉烤鸭’,轻言细语道:“嘴硬也没用的,本公子已经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了。”

  鼻青脸肿的伍百户等人,勉强的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小孩子。

  “你们是从华亭来的,”只听赵昊用笃定的语气陈述道:“你们的主人姓徐。”

  好些‘挂炉烤鸭’情不自禁的张开了嘴,眯缝的眼睛里还透出惊异的光。

  “还想让我继续往下说吗?”赵昊见状愈发成竹在胸,抱起手臂好整以暇道:“本公子全说出来,你们可就没得招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龙王庙后殿中,赵昊跟熊典史在一唱一和的审讯犯人。

  “你们犯的可是杀头的重罪,”赵公子说着,比划个抹脖子的手势道:“本县把你们全都就地正法,再上报都不迟。”

  “不错!”熊典史明白赵昊的意思了,配合着恶形恶状道:“本官就是这么打算的!待会儿统统打死了事,反正没人会管毁堤贼死活的。”

  “哎,典史大人不要这么暴躁,上天有好生之德。马上就是中秋了,本公子准备放生一个,让他回家过团圆节去。”

  赵昊说着,清冷的目光扫过一众挂炉烤鸭,一字一顿道:

  “机会只给第一个开口的。”

  说完他转身作势要走。

  还没等走到殿门口,便听身后同时响起好几个声音。

  “我说!”

  “我先说!”

  见对方已经猜到自家主子的身份,方才还嘴硬的军士们,争先恐后抢夺起唯一的活命机会来。

  赵公子嘴角挂起一抹得意的微笑。本公子真是神机妙算,帅得一塌糊涂啊。

  “我们是魏国公府的亲兵,奉了小公爷之命来决堤的!”接着就听有人抢着报出了答案。

  “小公爷现在华亭的阿房园中,公子去那儿就能找到他!”反应慢的只能招供别的了。

  “呃……”赵公子被门槛一绊,差点扑街。

  “公子当心!”熊典史和高武两个,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这才没摔个狗啃泥。

  熊典史还在那儿满脸钦佩道:“真是一切尽在公子掌握,居然连小公爷现在华亭都知道!”

  赵昊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刚才摔这一跤,倒正好掩饰住他见了鬼的表情……

  本公子以为是徐璠派来的人呢,怎么成了徐邦宁?

  幸好他们都姓徐,幸好徐邦宁还真就在华亭,让本公子错进错出、错有错着了。

  不然可就丢死了喽……

  赵公子强自镇定下来,谦虚笑笑道:“这算不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心说往后可不能再张口就来了,不然本公子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就要毁掉了。

  好在接下来,那帮决堤贼的招供,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安慰……他们说,阿房园是徐家三爷的产业,两人整天厮混在一起。

  果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来,本公子也没说错嘛。

  哈,哈哈哈。

  ……

  打开了突破口,人犯们便竹筒倒豆子,统统招供了。

  赵公子便留下熊典史盯着犯人做口供,他则先回去了前殿。

  等口供等的有些无聊,他便伸脚踢了踢米娃的屁股。

  可怜的娃儿刚重新睡着,只好又揉着睡眼坐起来,见还是那个公子,不禁有些来气。

  “干啥?”

  “小孩,是你俩发现的那些贼人?”赵昊笑眯眯问米娃。

  “啊,怎么啦?”米娃有些心虚的昂着头,其实他以为是耗子精来着。

  “你这次立了大功,想要点儿什么奖励啊?”

  “你说了算?”米娃上下打量着赵昊,感觉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就是穿得好点儿,皮肤白点罢了。

  今天狂风暴雨冷飕飕的,赵公子也就没硬扮海贼王。

  “当然啦。”赵昊笑眯眯道:“没看见县里四老爷管我叫公子吗?”

  “真的?”米娃登时就没了起床气,盘着腿兴奋道:“那给俺一人一根肉肠,再加两块糖?”

  “队长,要太多了吧……”狗蛋儿不知啥时候也醒了。

  “咱俩谁队长?听我的!”米娃瞪他一眼。

  却听那公子哈哈大笑道:“不行,太少了,本公子丢不起那人。”

  “那就一人两根?再加三块……一包糖?”米娃感觉自己贪婪的像村里的地主婆。

  “还是太少啦。”赵昊算是看见明白,贫穷限制了俩少年的想象力,便笑着吩咐高武道:“天亮送他俩回家,再看着送几袋大米,几扇肉过去。”

  两个孩子都听傻了。大米论袋送,肉成扇给?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把全县老鼠都承包了,也换不到这么多奖励吧?

  他们互相捏了一把,都感到很疼,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赵公子又对目瞪口呆的俩孩子笑道:“然后本公子再满足你俩一人一个要求……哪怕是想上天呢,本公子都能送你们上去。”

  “唔。”两个孩子对此却懵懵懂懂,丝毫意识不到,这个奖励有多珍贵。

  “想好了告诉县里的门子,他自会转告我。”赵昊看到熊典史过来了,丢下一句便施施然走出大殿。

  “回家跟大人好好商量,能不能改变命运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心说人没多大,口气好大啊。

  待赵昊出去,狗蛋儿小声问道:“队长,他说的真的假的?”

  “我看吹牛。我想要这辈子都吃白米,他能实现吗?”米娃的人生理想,和他名字,真配。

  “那怎么可能呢?能逢年过节吃一顿,我就知足了。”狗蛋儿心说不愧是队长,就是没那么好蒙。

  他便挠挠头道:“只要他能把大米和猪肉给咱们就成。不然一宿没回家,俺爹要打死我了。”

  “嗯。”米娃也是这么想的。

  ……

  殿外,赵昊听了熊典史的汇报。

  情况还是那些,也没什么新鲜东西。

  熊典史说完,沉声请示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还得请大老爷和公子拿主意。”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人犯捉拿归案了。”赵昊冷声道。

  “公子,徐邦宁可是魏国公最宠爱的小儿子啊。”熊典史却有些踯躅。堂堂开国公爵,二百年圣眷不衰的徐家,对他这种芝麻绿豆官来说,简直就像高耸入云的大山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赵昊却双眉一挑,毫不畏惧道:“他就是魏国公本人又怎样?”

  “好!”熊典史心说这赵衙内还挺有正气。他光棍一条,更无所畏惧,便主动谋划道:“他们有马,那几只漏网之鱼,怕是已经到了华亭,把消息禀报徐邦宁了吧。”

  “嗯,差不多。”赵昊点点头。

  “被咱们抓了这么多人,那徐邦宁肯定慌了。”熊典史又咬牙切齿道:“我猜他八成会立马逃回南京。我们可以在半途截住他!”

  “嗯。”赵昊同意了,看看熊典史,沉声道:“我让枪手营配合你。”

  第一百八十五章 昨日重现

  话虽如此,其实赵昊对抓住徐邦宁,并不抱多大希望。

  因为从华亭去南京的路线实在太多——可以北上太仓,可以从昆山去苏州,甚至可以跨省直接从华亭经嘉兴去湖州,完全绕开苏州府,然后北上回南京。

  还能直接从松江坐船,沿长江回去。

  可以说,除了坐船从吴淞江经苏州回南京这条线,其余的路线,赵昊根本没有能力拦截。

  想来徐邦宁也不会那么头铁,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吧?

  所以几乎没可能,半途拦住这厮。

  但大张旗鼓的盘查是不能省的。不然老百姓会认为县里怕了权贵。严重损害老爹在昆山人民心中,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不过这不代表,赵公子就拿徐邦宁没办法,便听他沉声吩咐马秘书道:

  “草拟两封信,一封写给华亭徐阁老,向他说明今日发生的所有情况,并提出严正抗议,强烈谴责徐瑛唆使徐邦宁行凶作恶。”

  熊典史闻言,惊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劝道:“公子,这不合适吧?徐阁老虽然退了,但也是两朝元辅。我们又没有任何徐瑛参与的证据,仅凭猜测,不好随意乱扣帽子吧?”

  “我要是有证据,会这么客气吗?”赵昊翻翻白眼道:“早让徐阁老把他老三押过来,给徐老二做个伴了!”

  “呃……”熊典史这才想起来,徐家二爷已经在西山岛上,倒了两个月的夜香了。

  时间久的,都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更魔幻的是,徐家居然就这么认了,也不要求昆山县放人。

  这样想来,似乎赵公子对徐家就是不客气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刚刚接受了这一魔幻的现实,谁知又听那赵公子变本加厉的吩咐道:

  “另一封写给南京魏国公,把他臭骂一通……”

  熊典史的下巴一下摔在地上。

  就连马秘书也无奈道:“公子,骂人的话,奴家不会。”

  就是会也不能说,更不能写,不然会破坏本小秘在公子心中文雅的形象的。

  “那我自己写,你把前一封写好就成。”赵昊心说也是,羞辱一位国公这么过瘾的事儿,怎能假他人之手呢?

  然后他又对熊典史道:“你回头去找吴先生开张牌票,派两个官差去金陵捉拿徐邦宁,顺道把信送给魏国公。”

  “呃……”熊典史捡起自己的下巴重新装上,苦笑道:“谁敢出这趟差啊?如此羞辱魏国公,被活活打死都活该。”

  “那熊叔就亲自去一趟吧。”赵昊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怎么说你也是朝廷命官,应该不会连你一起打的。”

  “公子……”熊典史擦擦汗道:“老熊过往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哈哈哈!”赵昊不禁放声大笑道:“熊叔你恰恰错了,我是看你实心任事,才给你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啊!”

  说着他描绘一幅诱人的前景道:“你想啊,那徐府街前的大石狮子,蹲了整整二百年,上次有官差登门拿人是什么时候?”

  “从没有过吧。”熊典史不太确定道:“当年成祖皇帝也只是派人把徐辉祖幽禁在府中,也没派锦衣卫去抓他。”

  “对吧。”赵昊心说我还以为成祖皇帝抓过他呢。

  不过这不影响赵公子的论调。

  “你将成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到魏国公府上抓人的官员。仅此一条,就必须给你写进县志、府志里。将来你功成名就了,还有可能写进国史中。”

  “是挺诱人的……”熊典史悠然神往,旋即理性占了上风道:“可要是被人撵出来,非但扬名不能,还得沦为笑柄。”

  “不能够,信我一次如何?”赵昊正色道:“那魏国公保准乖乖交人。”

  “公子当真?”熊典史狐疑问道。

  “当真。”

  “果然?”

  “果然。”赵昊点点头,伸出手。“骗你我是这个……”

  “成,那我就信公子一回。”熊典史终于被说动了。“去金陵走一趟!”

  主要是不敢得罪可怕的衙内,不去不行啊。

  ……

  翌日,华亭县,阿房园中。

  徐邦宁大张着嘴巴,听那逃回来的军士禀报说,派出去的决堤队,全军覆没了。

  “那,那堤坝实在太硬了,凿了两个时辰都没凿开。”军士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跪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颤声道:

  “时间一久,自然就被巡堤的人发现了。”

  “怎么会这样呢?”徐瑛问那呆若木鸡的徐邦宁。“你不是说大堤才建成半个月,一砸就开吗?”

  “谁知道他们使了什么妖法?!”徐邦宁烦躁的回过神来,瞪一眼徐瑛道:“都他妈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这下好了吧?”

  “我什么时候给你出主意了?”徐瑛自然一推二五六道:“我那是跟你喝了酒瞎扯,谁想到你能真去干?”

  “哼!”徐邦宁无话可说,像吃了一把苍蝇似的。觉得这厮十分恶心,居然敢学本公子推卸责任。

  但眼下不是跟他算账的时候,徐邦宁背着手来回踱步,愁眉苦脸的寻思起对策来。

  见他无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徐瑛只好提醒徐邦宁。

  “那些被抓的军士,会供出你来吗?”

  “那倒不怕,他们的一家老小都在我手上,谁敢卖我?不怕全家遭殃?”徐邦宁哼一声。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徐瑛松了口气道:“先安心住这儿,等台风停了回去金陵,该干嘛干嘛,就当这事儿没发生。”

  “也对,就算那小子能猜到是我也没用,就不信他无凭无据,能来华亭抓人。”徐邦宁也松了口气。

  “他就是有凭有据,也不能来华亭抓人。”徐瑛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徐家的地盘,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徐邦宁又觉得徐瑛顺眼点儿了。

  他刚要说话,外头徐府管家进来禀报。

  “三爷,老太爷叫你马上去一趟退思园。”

  “你看看,我爹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我。”徐瑛一脸烦恼的炫耀一句,让徐邦宁自便,然后坐着大轿子穿城而过,来到城东的退思园。

  他跟着管家进去万壑松风堂,就见老爹黑着脸,双手拄着拐杖,怒喝一声道:

  “畜生还不快跪下!”

  咦,这一幕为何如此眼熟?难道出现幻觉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逐客

  华亭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轩敞的正堂中,八名徐家奴仆分两排立定。

  徐阁老须发皆张,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暴喝一声。

  “畜生还不快跪下!”

  徐瑛只好不情不愿的跪下。

  看着立在父亲一旁的徐璠,他才猛然想起,这不是上个月,大哥挨揍时的场景吗?

  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老三,元春来信那天,为父跟你和你大哥,说过什么话?”徐阶的情绪平静下来,可那双眸子却亮得瘆人。

  “父亲说,昆山的事情不用儿子们操心。”徐瑛硬着头皮答道。

  “那你怎么又操心了呢?”徐阶定定看着他,淡淡问道。

  “父亲……”徐瑛咽口唾沫道:“我没有。”

  “呵呵。”徐阶笑了,拄着拐杖站起身,淡淡道:“你总是不服你大哥,但你大哥至少敢作敢当。你呢,连一点担当都没有,就这样还想撑起徐家?”

  徐瑛脑袋嗡嗡直响,豆大的汗珠沁出额头,却仍然嘴硬道:“儿子真的什么都没干过。”

  “那么说,徐邦宁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徐阶揶揄笑道。

  “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儿啊?”徐瑛心惊胆战的继续装傻。

  “三儿,你还嫩了点儿。”徐阶站在小儿子面前,用拐杖轻轻点着他的肩膀道:

  “以为自己不沾手,别人就不怪你头上了?那小赵公子要是这么好对付,你大哥能让他整成这样?”

  “……”徐瑛低下头,心怦怦直跳。

  “你是不是挺瞧不上你大哥的?”徐阶却用拐杖挑起他的下巴,冷冷看着他。

  “没有,儿子不敢。”徐瑛赶忙摇头否认。

  “你大哥在北京,跟那帮朝廷大员玩心眼的时候,你还尿床呢。”只听徐阶冷笑道:

  “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撒谎吗?因为第一,他知道,根本骗不了我。第二,为父最讨厌自己的骨肉欺骗我。”

  说着他轻抚着徐瑛的头顶道:“你这些年一直在华亭,为父对你疏于管教,所以我对你,要比对你大哥宽容。现在为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说实话——徐邦宁毁堤的事儿,是不是你怂恿的?”

  徐瑛心里飞快的寻思,自己可露了丝毫马脚?但一时根本想不出来。

  可他不敢再嘴硬了。父亲都把话说得这么严重了,显然自己再否认,也只能彻底引起老爹的厌恶而已。

  他只好屈辱的点点头,红着眼圈道:“儿子跟他喝酒的时候,开玩笑似的说过,谁知道他就当真……”

  话没说完,便听呼的一声,徐阶重重一拐杖抽在了他的脸颊上。

  徐瑛登时被打飞了两颗牙齿,整个人歪倒在地。

  “蠢猪!愚不可及的蠢猪!”徐阶咆哮一声,用手杖重重抽打他的身体道:

  “徐邦宁就住在你家里,你怎么让人相信,他做这种事会不跟你商量?!”

  徐瑛抱着头,身子扭曲躲闪,慌忙解释道:

  “姓赵的小子就是怀疑也没有用,他根本没有证据!就算徐邦宁跟我对质都不怕!”

  “蠢货还不明白,老夫为何不愿惹他!”

  徐阶终究年迈体衰,没几下打累了,让人把春凳搬来,把徐瑛按在上头。

  “因为赵昊通着天,陛下很可能给了他银章密奏之权,懂不懂!”

  “不可能吧!”徐瑛目瞪口呆,裤子被扒了都顾不上。

  银章密奏权,那可是给正四品以上官员的权柄,而且只有一部分亲信臣子才能获得。

  赵昊区区一个挂了八品虚衔的小子,何德何能得到一枚印章?

  “不然陛下为何会派他父子来苏州,不就是为了盯着老夫吗?”徐阶怒哼一声道:“没有陛下为他撑腰,你大哥怎么可能输给他?!”

  已经被打得大彻大悟,沉稳许多的徐璠,闻言忍不住重重点头。

  他对父亲的结论很信服,毕竟就算赵昊没有银章密奏之权,单凭他跟长公主的关系,也足够上达天听了。

  ……

  “治家如治国,赏罚要公平。”便听徐阶沉声喝道:“三儿,之前因为你大哥擅自行事,老夫打了他板子。这次你明知故犯,阳奉阴违,比你大哥的行为还恶劣。老夫罚你,你服不服?”

  “服……”徐瑛还能说什么。不服?那不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好,笞四十,回去禁足一个月!”徐阶挥挥手,冷冷看一眼那些奴仆道:“你们那天怎么打大爷的,老夫还记着呢。”

  “是。”奴仆们缩缩脖子,其实他们已经被老太爷给镇住了,彻底认清谁才是老徐家真正的主人。

  他们又没衙门里那些专业选手弄虚作假的本事,只能啪啪啪啪着实打起来。

  四十板子下来,徐三爷同样皮开肉绽,腚上没了好肉。

  不过他终究年轻身体好,居然没昏过去。

  “回你的园子好好反省反省吧。”徐阶挥挥手,让人用门板把他抬下去。“赶紧把那个祸害撵走,让他爱去哪儿去哪!”

  “是……”徐三爷面如白纸,声音微弱。

  “对了,阿房园那破名字是谁起的?还嫌不够招摇吗?”徐阶又冷声道:“回去赶紧铲掉,空着也比现在强!”

  “是……”徐三爷已经昏头昏脑,只会说是了。

  待到徐瑛被抬出去,徐阶方神情稍霁,对徐璠道:“你替老夫给赵公子回封信,就说事情与徐瑛无关,但他跟徐邦宁整日在一起鬼混,十分可恶。老夫已经重重责罚,并把他禁足了。”

  顿一顿,徐阶有些心疼道:“再附上两千两银子,算是老夫捐给昆山修堤的。”

  “是,父亲。”徐璠轻声应下,扶着徐阶到内寝歇息。

  徐阶躺下时,像是说闲话似的对徐璠道:“家里的事情你也上上心,怎么说也是当大哥的,不能不管不问。”

  “是,父亲。”徐璠心中一动,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借机打老三一顿,还要把禁足一个月。

  这分明是在给自己制造重新执掌家业的机会啊。

  只是当父亲的,这种事儿不能明说罢了。

  ……

  那厢间,徐瑛被马车拉回了阿房园。

  下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下车时,徐邦宁瞧见了。

  “呦,这怎么了?”

  “没工夫跟你扯,赵昊已经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了,赶紧回去想办法吧……”徐瑛说完,终于支撑不住,一歪脑袋晕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典史出差

  直到徐瑛被抬进寝室,唤大夫前来处理棒疮,徐邦宁才回过神来。

  他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冷汗,变颜变色对管家道:“走,回南京。”

  虽然大家都姓徐,但真出了事情,还是自己的爹靠得住。

  “公子,咱们走陆路还是水路?”管家委婉的问道。

  “台风天怎么走水路?”徐邦宁白他一眼。

  “备车!咱们从嘉兴回去。”

  别看小公爷嘴上叫的凶,真到了事上其实怂的很,别说过境昆山了,他都不敢从南直隶走。

  由松江直接入浙江,绕个大圈子回南京,就为了一个字,‘安全’。

  徐邦宁说走就走,一个时辰后,车队便从阿房园出发了,都没顾上跟徐瑛辞行。

  离开阿房园时,他掀开车帘,回望着这座给自己留下无数快乐的园林,却发现仆人正将那黑底金字的‘阿房’匾额,从门楣上摘下来。

  这让徐邦宁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忙低声下令道:“加紧赶路。”

  说完他放下车帘,再也不敢露头。

  小公爷一路上风声鹤唳,听到有马蹄声就心惊胆战,唯恐那小魔头追杀上来。

  沿途晓行夜宿,就像逃命一般进了浙江境,又出了嘉兴,终于到湖州时,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离着昆山有几百里了,台风也消停了。小公爷终于敢弃车换船,走水路北上金陵。

  ……

  话分两头,那边昆山县封锁过境的水陆通道,大张旗鼓的盘查过往商旅,自然一无所获。

  事实上,负责治安捕盗的熊典史早就离开了昆山,带着四名捕快,搭一条小小的官船,经运河北上长江,赶赴金陵城。

  用了五天时间,熊典史一行人抵达了江东门码头。

  下船之后,熊典史没敢贸然去叩国公府的大门。

  他先让手下在城里找个客栈住下,准备先摸摸情况,然后洗刷洗刷,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魏国公府公干。

  公款出差,就是这么任性。

  谁知第二天一早,五人凑到大堂吃早点时,却见大伙都顶着一对黑眼圈,气色很差的样子。

  “怎么都没睡好?”熊典史接过王班头奉上的鸭血粉丝汤。

  “四老爷不也没睡好吗?”王班头苦笑一声。

  “怎么他妈能睡得好!那得多没心没肺啊。”熊典史呲溜呲溜喝着汤。

  “哈哈,可不。”众捕快深以为然的陪笑起来。

  “那得多没心没肺啊。”

  吃着早饭,几个捕快便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昨天打听到的消息。

  “四老爷,小的昨天观了观风向,金陵城的老百姓都对国公府畏之如虎啊。”

  “是啊四老爷,他们说徐家仅在金陵城中,便有豪奴数千,横行霸道。”

  “他们甚至私设公堂,搞出人命来那是家常便饭,江宁县和应天府管都不敢管。”

  “唉,听说魏国公把这个小儿子当成命根子,铁了心要让他继承爵位,咱们想让人家交人,怕是痴心妄想。”

  熊典史一言不发,默默吃着碗里的粉丝汤,这跟他打听到的情况别无二致。

  昨天安顿下来后,他也没闲着,去找了在南京刑部当司狱的同乡吃酒。

  同乡得知他的来意后,劝了他一晚上,千万不要上了那赵衙内的刁当。同乡告诉熊典史,徐家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案子,刑部大牢里就从没住过一个徐家人。

  徐家在金陵城盘踞二百年,老公爷也当了四十多年的南京守备,还有拥立先帝之功。

  哪怕外界传的他再草包、再没用,他对南京城的影响力也早已积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有魏国公在一天,官府就只能对他家的事情视若不见,更别说抓他最钟爱的小儿子了。

  徐家就是敞开门让他抓,他也没法把徐邦宁带出金陵城,半路上就得被徐家的锦衣豪奴活活打死。

  同乡甚至猜测,是不是他得罪了赵公子,人家要借徐家的手除掉他。

  熊典史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真的从没得罪过赵公子,而且还一直在小心奉承,赵昊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害自己。

  那就只能是他自不量力,妄想蚍蜉撼大树了。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寻思了一夜,熊典史也没回忆起,自己当时为何不拒绝这个差事了。

  只能说,信了赵昊的鬼了。

  又不是县太爷正式下的命令,自己一个堂堂朝廷命官,何必要听个衙内瞎指挥呢?

  “唉……”熊典史喝完最后一口汤,认命的站起来。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大老远的来都来了,怎么能这时候缩卵子呢?

  就是阎王殿也得进去走一遭。

  ……

  吃过早饭,熊典史便带着王班头和另一名差役,一路打听着,朝秦淮河畔的徐府巷走去。

  到了徐府巷就不用再打听了,因为偌大的巷子里,就只有魏国公府一户人家而已。

  熊夏生看着蹲在府门外的那对大石狮子,果然如公子所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再抬头看看那古旧的楠木匾额上,‘魏国公府’四个遒劲的大字,熊典史感觉自己真跟蚂蚁差不多了。

  他深吸口气,回头对王班头道:“去,送信去。”

  “呃……”王班头一愣,小声问道:“四老爷,不亮票牌吗?”

  “先看看公子的信好不好使再说。”熊典史低声答道。

  昆山县的票牌在金陵城有个屁用?赵昊的信要是也不管事,大家还是早点打道回府的好,以免被徐家打击报复。

  王班头便接过那封公子亲笔信,硬着头皮走到徐府门前,还没踏上台阶,就被守门的豪奴喝住。

  “不许落脚,这是你能踩的地方吗?!”

  吓得王班头赶紧收回悬在半空的脚,朝着立在台阶上的那几名豪奴赔笑道:“几位大人请了,小的昆山县捕盗班头王超,奉我们衙内之命给公爷送信来了。”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国公府的门子都把自己当成四品的。

  几个豪奴都不拿正眼瞧他,用肚脐眼对着王超道:“哪来的流浪蛤蟆,跑到这里聒噪?”

  “知县的儿子也配叫衙内?我呸!”豪奴们哄笑起来。

  “滚滚滚,少在这儿碍眼,哪凉快哪待着去。”

  好在王班头是懂行的,狠了狠心,掏出全部五两银子的经费,连同那封信一并奉上。

  对方这才勉为其难收了下来,却见王班头依然杵在那。

  “怎么还不走?”

  “这……大人,等公爷给我家公子回信啊。”王班头讪讪笑道。

  “你想什么呢?”豪奴白他一眼道:“公爷什么时候看,回信不回信,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都不算……”王班头缩缩脖子。

  “赶紧走,别在这儿有碍观瞻。”豪奴撵苍蝇似的挥着手。

  “那何时才有信儿啊?”

  “过两天再说。”

  熊典史只好跟手下住在店里等信儿。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举杯邀明月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一年里除了春节之外,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了。

  自唐宋起,华夏大江南北,但凡明月照耀之处,百姓无论男女贵贱,各家皆登高赏月,欢聚痛饮,甚至通宵玩乐至天亮。

  南京城的百姓要过节,许久未提及的北京城,同样也要过中秋的……

  今天京城各衙门早早就放了假。科学门的一众弟子,全都早早回家过节。

  虽然师父已经不在了,但他们也没分开,依然全住在春松胡同的赵府西院里。

  就连东院的科普展览馆,也依然保持着单日开放,双日休馆的节奏。

  师兄弟们还不断推陈出新,费了不少心思在上头,没有因为师父离开而摸鱼。

  后来连李茂芳和陈于陛也搬了过来,加上三天两头就住这儿不走的王锡爵,府上依然很热闹。

  这会儿,王大厨在后厨,手持两柄锅铲,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

  王武阳则领着王鼎爵、于慎行、李茂芳、陈于陛四个,在对着堂屋墙上的赵昊全身画像遥思恩师。

  只见大师兄捻着香,望着画像上头戴网巾,身穿黑缘儒袍,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按在地球仪上的恩师,泪湿眼眶的汇报道:

  “启禀师父,弟子们已经学完了《圆锥曲线》第五章,《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也已经学到了第一编第十二章,球体的吸引力了。”

  站在最后的李茂芳和陈于陛羞愧的低下头,小声道:“师父,不包括我俩……”

  “尽管二师弟时常来信代师授业,但没有师父的谆谆教导,弟子们的世界就像是没有了温暖太阳,只剩无尽的黑夜一般。”

  “这个包括。”李陈二人又小声道。

  接着便见王武阳的热泪顺着面颊滑下,哽咽道:“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一百天,想他。”

  “师父,我们想你了。”师弟们也红着眼眶,轮流给赵昊上了香。

  然后他们跟着大师兄给师父磕头行礼,起身后齐声道:

  “师父,中秋快乐。”

  ……

  崇明岛,西沙海神庙里。

  新任崇明县令金学曾,和他的师兄兼师爷于慎思,也在对着一副赵昊的半身像磕头。

  半身像上,赵昊手中拿着一本《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目光睿智的微笑着。

  “今天,是离开师父的第六十五天,想他。”金学曾哽咽道。

  “呜呜,俺想师傅咧……”敏感的于慎思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两人来这崇明县已经俩月了,非但没找到一县之主的感觉,反而吃尽了苦头,感觉被流放也不过如此。

  受了委屈遭了难,对师父的怀念之情,自然愈发真切。

  他俩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师父来看他们了……

  “师父,中秋快乐,呜呜……”

  ……

  阳澄湖上,在昆山的弟子们正在陪师父过节。

  专门从顾家借来的画舫中,坐在赵昊左右手的,是从南京赶来的华叔阳和贝培嘉。

  同坐的还有张鉴、赵士祯,赵士禧、徐元春、徐维志,以及从北京跟来的那三十名学生。

  雪浪也臭不要脸的跟着上了船。

  赵公子正跟两个远道而来的弟子说话,忽然连打了一串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快关上窗,湖风太冷!”

  “不要冻到老师!”

  “师父,披风!”

  弟子们纷纷大献殷勤,恨不得找条棉被把他裹起来。

  ……

  不远处的娄江上,另一条小一些的画舫中。

  江雪迎和马湘兰、巧巧,还有她的侍女小云儿,也在拜赵昊。

  当然不是啦,人家是拜月呐!

  到了本朝,中秋节时又多了一项拜月活动。起先是男女都可以拜,少年求功名显达,少女求婚姻美满。

  不知从何时起,又有了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说法,拜月便成了女孩子们的特权,中秋节也是成了女孩子们最期待的一天。

  因为在中秋这天,不管家教多严,父母都允许女儿家的呼朋引伴、盛装出游,逛夜市、放花灯,玩个通宵也不会被责备。

  当爹妈的也不怕女儿学坏,因为臭小子们都被箍在家里过团圆节,不许出门……

  此时,船头甲板上设着张长条香案。

  上头在月亮的方向设着‘月神牌’,还整齐摆着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

  江雪迎在前,巧巧和马湘兰在她身后左右,小云儿更靠后一些,都跪在香案前。

  三女跟着江小姐一丝不苟的上香礼拜,虔诚的向月神祈祷着。

  马秘书其实不是很相信这一套的,因为身为科学门主的秘书,她已经用天文望远镜看过月亮的大麻子脸。

  知道那上头根本没有月宫,也没有嫦娥。那这愿望许给谁听呢?

  只是她不想被当成异类,所以还是很认真的在那里滥竽充数。

  她一边捻着香,一边偷眼瞧着在月华之下,显得愈发冰肌玉骨、出尘脱俗的江雪迎,心中不禁暗叹,原来嫦娥在这里啊。

  马秘书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江小姐许的什么愿。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在扬州时,为何要点醒江小姐?

  这下可好,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在初期用力过度后,很快就摸清了赵昊的心思,知道如何才能走进他心里了。

  江雪迎便不再做自己不擅长的那些事,她明白赵昊最需要的,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是自己可以成为他事业上的好帮手。

  而且她又聪明的总以温柔体贴的一面对待赵昊,两人才相处了不到俩月,就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让马秘书暗暗替小县主捏一把汗,也不知她看到自己的信没有。

  再不赶紧杀过来,打响公子保卫战,她几乎到手的战果,可就要被别人抢走啦!

  ……

  北京城的小县主能不急吗?

  李明月恰好就是中秋节这天收到的信,这下连进宫陪舅舅过节都不顾了,一溜烟就跑去大纱帽胡同,去找‘大明好闺蜜’张筱菁求助。

  彼时,张筱菁正在房间里,对着那副《幽篁秀石图》抚琴轻唱。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便见小县主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吓得她差点把七弦琴丢到李明月脑袋上。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李明月的大危机!

  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

  今日中秋,全家团圆,张居正也难得早早回家,跟妻儿好好过个节。

  每当此时,看到六个儿子齐聚一堂,他都会感到十分满足。

  咱老张家的人就是能力强,猛!

  倒不是他重男轻女,忽视了女儿不在场,而是今晚未出嫁的女孩子们不必被长辈约束。

  筱菁虽然没约人逛街,却也不想放弃这一年只一回的自由,吃了点晚饭就起身告退。

  回屋后却发现百无聊赖。

  通常她都是跟李明月形影不离的,但这两个月以来,小竹子总是下意识的不想跟好闺蜜碰头。

  起因就是墙上那副《幽篁秀石图》。

  她当时感觉可能今生再也见不到赵公子了。

  这不是少年少女常有的夸大其词……赵昊随赵状元出京,一去少说三五年,到那时她很可能就已经嫁人了。

  怎么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坐在那修竹掩映的学堂中,支颐听赵公子讲科学呢?

  更不可能跟着兄弟们跑去找他玩,或者和李明月一起谈论他的种种了。

  是以在临别之际,张筱菁脑袋一热,就请赵昊在自己的画作上题了首词。

  本想做个纪念,纪念一下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少女情愫。谁知赵公子的诗,带着钩子啊!

  ‘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石仙湘妃曾见。’

  平平淡淡的四句诗,却让她像着了魔似的,看了又看、品了又品,还谱成了曲。

  这哪里还是什么念想啊?都快成了魔障了!

  赵公子可是明月的心上人,我只不过是他的学生兼崇拜者罢了。

  可这种对不起明月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便将那画从墙上摘下,收入匣中,却无法从心里抹掉那首诗……

  此时,前厅隐隐传来父母兄弟的谈笑声,张筱菁却倍觉孤独,心说那就让‘石仙’陪‘湘妃’过个节吧。

  便从绣锦的画匣中,取出那幅画,重新挂在了墙上。

  看着那幅画,还有上头的诗,小竹子顿觉孤独尽去,内心一片安宁喜乐。

  便焚上一炉香,在月影中对着那幅画,轻抚琴弦。

  她正在心中演绎石仙与湘妃在竹海中相会的绝美画面,忽然门就被人一下推开了。

  “筱菁筱菁,大事不好啦!”元气少女李明月,提着裙角冲了进来。

  “啊!”张筱菁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琴台推翻了。

  待看清是李明月后,她不及细想,赶紧站起来,快步迎上去。

  做贼心虚的少女,唯恐被小县主看到墙上那幅画。

  那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其实她多心了,现在小县主满脑子只有那封信上的事儿,眼里根本看不到其它。

  “我跟你说啊筱菁!”李明月要往屋里走。

  “我正要去逛夜市,”张筱菁拉住她往外走。“我们边逛边聊也一样。”

  “你先等我喝口水,我一气儿跑过来的。”李明月朝桌上的茶壶伸手。

  “我请你喝桂花饮,就在胡同口有卖,保准你喝了还想喝……”张筱菁却不容分说,把她硬拽出去,然后小脚一勾,把门带上。

  ……

  “呸呸,这什么味啊……”

  当李明月终于喝到了,那被小竹子夸上天的桂花饮,却顿觉失望透顶。“怎么还有股陈皮味啊?”

  “……”张筱菁心说,我哪知道啊?我也是头一回喝。而且我最讨厌陈皮了……

  可自己都说了好喝了,那含着泪也得喝下去,还得装作很爱喝的样子。

  “还好吧,咳咳,我就爱这种风味,咳咳咳……”

  “你不是最讨厌陈皮吗?”

  “谁知道呢?”张筱菁用麦秸做的吸管,‘美美’抽一口桂花饮。那销魂的陈皮味道,让她眼泪都快下来了。还得强笑道:“人的口味会变的。”

  “嗯,我觉得你最近就变得怪怪的。”小县主捧着装饮料的竹杯,歪头打量着小脸皱成一团的小竹子。

  “有吗?没有吧?”张筱菁略有些慌乱的矢口否认。

  “你说,你有多久没去找我玩了?”李明月愤愤的伸出手指,挑起张筱菁那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皙柔腻的下巴。

  “我找你也老是推三阻四的。”

  面对着闺蜜的质问,张筱菁星眸中闪过慌乱的神色,不敢和她对视。

  “《中等代数》太难了。我做不出来,哪有心思玩……”

  “哦,这样啊。”李明月顿时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嘛,我也是看了直犯困,到现在还没翻几页呢。”

  其实这话有些亏心,她连《初等代数》都没学多少呢。

  说着郁闷的叹口气道:“筱菁,你说我这么笨,还怎么当女科学家?”

  “你可一点不笨。”张筱菁白她一眼,心说你要是笨,能把赵公子看的严严实实的,让我都没机会单独和他说句话?

  后来还是因为要期末考试,小县主吓得不敢来她家,她才利用提前交卷的机会,逮到一点时间,作了那个让自己心虚到现在的案子。

  ……

  二女说话间,来到了灯火璀璨的夜市街上,李明月才猛然想起自己找她的目地,便叽叽喳喳道:“都怪你那桂花饮,难喝的我把正事儿都忘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张筱菁也终于平复好了心情,直面李明月了。

  “据我安插在赵大哥身边的密探来报,”李明月看看左右,一副事关机密的样子小声道:“有个叫江雪迎的女子,最近对我赵大哥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少乱用成语。”张筱菁哭笑不得道:“那是女土匪还是女大王啊?”

  “总之差不多!”李明月气哼哼的鼓着腮帮子道:“敢打赵大哥的主意的,能是好人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张筱菁感觉怎么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好坏的评价标准,应该更客观才对。”

  “我不管,我就是这么分的。”李明月晃动着粉拳,好似要一拳打到昆山去,把那江小姐捶个桃花朵朵。

  “那她家世如何,又是怎么跟赵大哥……你赵大哥认识的?”张筱菁便替闺蜜操心起来。

  “好像说她是我赵大哥家的世交。”李明月便手指托着粉腮道:“她奶奶是赵大哥的干奶奶。”

  “那你们也算。”张筱菁伸出双手的食指道:“殿下还是赵大哥的干娘呢。”

  一比一呢。

  第一百九十章 好闺蜜一辈子

  东华门外夜市,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店家撤下了平日的商品,全都换上各种受女孩子欢迎的物件儿。

  李明月却无心流连这些身外之物,她现在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好像去年,赵大哥的爷爷,安排她们相过亲。”小县主又幽幽道。

  “你们好像还没有哎……”张筱菁的左手,变成了两根手指。

  二比一。

  “听说她很会做生意,赵大哥成立了江南公司,让她当总裁呢。”李明月感到有些透不过气道:“江雪迎,江南公司,你听听,这像话吗?就像她家的公司一样。”

  张筱菁心说,三比一。

  但身为大明好闺蜜,岂能灭自己人威风,长他人志气?

  “你妈不还是西山公司董事长么?”张筱菁便哼一声,违心道:“三比二。”

  “那不一样啊。”李明月带着哭腔道:“西山公司可没我的名字,要是叫明月公司多好啊,至不济叫李山公司也凑合。”

  张筱菁一脑门子黑线道:“你还不如改名叫‘李西月’呢。”

  “这主意不错。”李明月眼前一亮。

  “这不是重点好吗?”张筱菁嘴角直抽抽道:“继续。”

  “听说昆山遭了灾,她给到处筹粮食,还亲自押船去昆山呢。”

  “这……”张筱菁弱弱的比了个四比二。

  “后来遇上了水匪劫持,赵大哥带着全县的军队去把她救回来,还荡平了匪巢,把那些水匪统统变成了挖煤的苦力。”

  张筱菁不敢再比了,不然小县主怕是要禁不住打击,当场去世了。

  “然后她和赵大哥一起,在太湖上一个美丽的小岛,没羞没臊的住了好久……”小县主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后来赵大哥回昆山,她就直接跟着去了,再也没离开过。赵大哥每天都去看她,还给她做冰淇淋……”

  她禁不住内心的惶恐,抱着张筱菁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都没吃过……”

  “别难过,我也没吃过……”张筱菁红着眼圈劝一句,说完轻轻拍了自己嘴一下,我这都说了些什么啊。

  来来往往的少女们,看到哭成泪人的小县主,纷纷投来了解、同情、支持的目光。

  一个穿着荷花裙的女孩儿,将一支黄色的雏菊塞到李明月手里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她又回头比了个‘要坚强’的手势。

  “我才不要花哩,我要赵大哥。”李明月抽泣道。

  “那你在这儿哭倒长城也没用啊。”张筱菁恨铁不成钢道:“还没看出来吗?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儿,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女人在昆山,而你在北京的缘故!”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你该想办法拉近距离。”张筱菁给她支招道:“要哭,也得当着赵……你赵大哥的面哭,这样才有用啊!”

  “其实要依着我,上个月就南下了,可是我说了不算啊。”李明月急的直跺脚道:

  “我娘说,她今年要去江南过冬,非让我等着和她一起,如之奈何?”

  “现在是八月了,十月入冬,路上还得走一个月。”张筱菁略一盘算道:“也没多久了嘛?长公主殿下让你同行合情合理。”

  “那我问问她,下个月能不能动身,要是不能,我,我就离家出走。”李明月悍然发表了私奔宣言。

  “你还是冷静点儿吧你。”张筱菁伸手点了她脑门一下,嗔道:“就你这昏头昏脑的样儿,去了也是给人家送菜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明月颓然一叹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她那边,我一个人可怜弱小又无助,怎么跟她斗啊。”

  “那也不能放弃啊!”张筱菁急了,双手按着李明月的肩膀,激励她道:“这可不像你李明月。”

  “我知道,可是我真是害怕。”李明月可怜兮兮的揪着张筱菁的衣角,央求道:“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有你当参谋,我才有信心赢那女人!”

  “我?”张筱菁一脸怪异的小表情,憋了半天方摆手道:“父亲大人怎么可能同意呢?”

  “这你放心,只要你点头,剩下的事儿我来做。”李明月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小竹子道:“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我,我……”张筱菁感觉面似火烧,这不是逼着自己滑向犯错的深渊吗?

  李明月抱住张筱菁,撒娇求告道:“求求你了筱菁,你不是还没去过江南吗?可漂亮了那里,大冬天的都有绿树红花呢。”

  “这,这……”张筱菁感觉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一样,可点下头容易,但这一去江南,原本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人生,怕是要彻底改变了。

  “你先应着就是了,我能不能让张相公点头,还两说呢。”李明月又采取了迂回战术道。

  “哎,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啥?”张筱菁叹口气,终于点了下头。不管了不管了,是她逼我的……

  “太好啦!”李明月登时一蹦三尺高,将那朵雏菊花,高高抛向夜空。

  ……

  夜市高处,东华门城楼上宫灯璀璨,装饰一新。

  数排矮脚檀木几案上,用美轮美奂的金盏瓷碟,整齐的摆放着石榴、枣、栗子、葡萄、橘子等各色时鲜果品。还有各种御制点心,以及装在各色玻璃瓶中的美酒佳酿。

  今日是团圆节,天家同样也要团圆。就连常年不露面的陈皇后,也盛装打扮,神态安详的坐在隆庆皇帝身边。

  宁安长公主坐在皇帝左手边的几案旁,李贵妃与她对坐,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儿。

  那是她今夏才添的战果——二皇子朱翊镠。

  再加上依偎在皇帝皇后身边的,三岁的寿阳公主,两岁的永宁公主。

  以及小大人似的,单独坐一桌的皇太子殿下。

  这些龙种全都是她生的!

  而陈皇后和在座的十几个嫔妃加起来,一共生了零个。

  今天这样的日子,就全都只能干看着她炫富。

  陈皇后还好点,她是嫡母,太子公主们也都很亲她。

  那些妃子可就惨喽,看着她尽情展示慈母风范,还得强颜欢笑的奉承。估计再甜的美酒喝下去,也都是又苦又酸又涩的吧?

  吼吼吼……本宫实在太厉害了,无敌真的是寂寞如雪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中秋大会

  东华门城楼上。

  宁安长公主坐在李贵妃对面,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模样,就感觉一阵阵腻味。

  可人家就是腚大能生养,还养一个活一个,她这个当大姑姐的,还真不敢得罪……

  ‘哎,真是煎熬啊。’宁安仰头灌一杯酒,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倍感寂寞难耐。

  多想听赵郎在耳边吟一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赵郎,你是否也像宁安一样,日日夜夜思念着你呢?

  坐在最下首的李承恩,对这些繁文缛节、婆婆妈妈的宴会最是不耐。只见他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看着天上的银盘。

  不知怎么就想到老前辈,心头便一酸。

  今天是离开老前辈的第一百天,想他。

  ……

  昆山阳澄湖畔,与民同乐的赵二爷,没来由打了两个大喷嚏。

  “大老爷,堤上风大,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喝。”白守礼忙殷勤道。

  “不必不必,本官身子骨硬着呢。”赵守正却满不在乎的端起黄酒,用浅浅的酒碟指一指新修的湖堤下,那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团团篝火。

  每一团篝火旁,都围坐着一圈百姓。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幸福洋溢的面孔,那是昆山的百姓在欢度中秋。

  今年中秋正逢紧锣密鼓的修堤期间,赵二爷本打算给民夫们放半天假。

  但大家可都瞄着完工奖呢。为了赶工期,各段各里甲都纷纷表示,要放弃休假,抓紧施工。

  赵守正便在赵昊的建议下,在未完工的湖堤上,开一场热热闹闹的中秋大会。

  这样,民夫们收工后直接过节,既节省了时间,又促进了团结。

  只是赵二爷为免有些嘀咕,我这儿子也太注意团结百姓了。

  按说这是大好事儿,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呢。

  不过他还是欣然同意,让人将预备给百姓过节的物资,全都装船运到堤上来。

  结果每人分了一个月饼、两个橘子,一家还有一只盐水鸡。

  每团篝火上还架着一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那是县里大户们你八十头、我一百头,临时凑起来的。

  顾大栋还从苏州购进了整整两船黄酒,分给百姓饮用。

  有酒有肉有月饼,简直美上天了。

  往年过中秋,好多穷人根本吃不起月饼,只能搞一盆带黄的大闸蟹充充饥这样子。

  真是好生凄惨。

  百姓们忆苦思甜、潸然泪下,倍加珍惜如今美好的生活。

  ……

  “只有坐在这湖堤上,才能看清这万家篝火的全貌。”

  虽然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但赵二爷的心却暖洋洋的。

  他感觉自己终于不虚此生了,便醉眼朦胧的与身边人碰下酒碗,大着舌头问道:

  “诸位‘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乎?’”

  众人便笑曰:“不若与人。”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赵二爷又问。

  众人又笑曰:“不若与众。”

  “哈哈哈哈!”赵二爷放声大笑起来,与众人一饮而尽,忽又轻叹道:“可惜老熊不在。”

  众佐杂和士绅不禁心中一暖,暗道,大老爷真是细心,谁不在都知道。

  “老父母真是时时刻刻,都把下属和子民装在心里呀。”士绅们马上马屁走起。

  “昆山县有大老爷这样的父母官,何其幸哉?万幸万幸呐!”

  “哎,哈哈,本官也没那么好。”赵守正被拍得浑身舒坦,摆摆手叹道:“我是想到老熊这可怜人,人家过节他过坎儿,真是太不容易了。”

  “是啊。”众人自然纷纷点头,忽然想到,大老爷也是鳏夫来着……

  原来是物伤其类、感同身受啊。

  看来得加紧给大老爷续个弦了。

  ……

  明月清辉照江南,照亮了昆山也照亮了金陵。

  还真让赵二爷的乌鸦嘴说中了,熊典史的这个中秋,过的实在太难了。

  送完信过了两日,他又去了一趟国公府,还是没回音儿。

  这下熊典史有些急了。他们带的盘缠本来就不多,再等几天就得拿出昆山人的祖传技艺——一路要饭回家了。

  熊夏生心里着急,之后天天都去催一趟,结果惹烦了国公府的豪奴,直接把他们撵出徐府街,不许他们再靠近国公府一步。

  结果盘缠耗尽,彻底体会到什么叫坐困愁城了。

  此时,他和王班头五人,围坐在客栈大堂的一张方桌前。

  桌上只摆着一个瓷碟,碟中只有一个五仁月饼。

  这是他们用身上最后的钱买的。

  明天就要交不起房钱,去睡大街了……

  “唉……”熊典史郁郁的叹了口气。

  “唉……”三个捕快也跟着叹了口气。

  王班头年纪大点,这时候倒比熊典史还看得开。

  “四老爷看开点儿,秦琼卖马、子胥吹箫,自古英雄,也曾困顿。”

  说着他指指那唯一的月饼,开玩笑道:“再说咱们也不错了,五仁月饼,可不就是五个人吃的月饼吗?”

  “扑哧……”熊典史被他逗笑了,然后越笑越大声,将连日来积郁的块垒一扫而空道:

  “老王,我不如你啊!不错,人哪有不走背字的时候?走过去不就得了!”

  说着他对众人笑道:“咱们可是昆山出来的,有要饭的本事傍身,还怕饿死不成?”

  “哈哈哈。”三个捕快也笑了。

  “四老爷,小人会唱小曲儿。”

  “我会莲花落。”

  “小的还戴了副竹板。”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啊。这咱们还有什么好愁的?”熊典史大笑道:“来,我们五人吃五仁月饼过节!”

  王班头便抽出小刀,在袖子上正反蹭了蹭,然后切下三分之一,先给四老爷。

  剩下的再和三个手下平分。

  “讲究。”熊典史不禁赞一声,又笑道:“不过,咱们都准备去要饭了,还是一碗水端平吧……”

  “四老爷使不得,咱又不是打算要一辈子饭。”

  正推让间,五人便嗅到一阵诱人的酒肉香气。

  “上菜喽。”只听小二高声叫道。

  五仁……哦不,五人不禁同时咽了咽口水,他们已经有几天没吃顿饱饭了。

  “这要是给咱们上的多好啊。”捕快甲小声道:“我能叫他爷爷信不信?”

  话音未落,店小二就将四个冷碟摆在他们桌上。

  接着从托盘上,取下一盘肥鸡、一盘蒸鱼、一碗扣肉、一碟红烧狮子头,整齐的摆在冷碟周围。

  又变戏法似的放下一坛二曲酒。

  “爷爷。”捕快甲幸福的喊了一声。

  第一百九十二章 熊典史终于明白了

  “五位爷慢慢吃,后头还有菜。”店小二全当没听见那声,一欠身,夹着托盘就要退下。

  三个捕快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熊典史却一把抓住店小二的手臂道:“上错了,我们没点菜。”

  王班头的筷子已经插中了个狮子头,闻声讪讪收回手,心说四老爷太耿直了,先他妈吃完了再说不行吗?

  他们总不能让我们给吐出来吧?

  却听那店小二笑问道:“几位是昆山来的差爷吧?”

  “不错。”熊典史点点头,他们已经在店里住了些日子,说话又从来不避人,被听出身份来也不奇怪。

  “那就没错。”小二笑道:“几位爷放心吃,这是我们东家送的。”

  “你们东家可是昆山老乡?”熊典史却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是。”小二摇摇头。

  “那是有求于我们?”

  “小人也不知道。”小二又摇头道:“这是方才东家派人回来吩咐的。差爷还是先用着,等我们东家回来,直接问问他吧。”

  熊典史本想说‘问不明白,我是不吃的’,谁知转头却看到,桌上的菜肴已经被手下恶鬼们风卷残云,干得一片狼藉了。

  他只好改口道:“那就先多谢了。”

  待小二下去,他瞪一眼那帮下作的家伙道:“这会儿就不知道让着老子了?看来还是五仁月饼太难吃了。”

  “嘿嘿,四老爷,不说后头还有菜吗?”捕快甲端着盘子,刺溜刺溜抽着汤汁,吃的恶行恶相。

  熊典史见状食欲大减,无奈的摇摇头,心里嘀咕起,这店家到底唱的哪一出?

  ……

  好在没用他等多久,便见客栈的东家,引一位白发苍苍、满面红光,穿锦袍戴方巾,作员外打扮的老者进来。

  一进客店,那老者便高声问道:“我们老爷赵状元的贵下属在哪里?”

  “这位老丈请了,下官便是。”熊典史起身抱拳行礼。

  “哎呀,这位大人真是太见外了,都到了家门口,怎么还掏钱住店呢?”

  老者说着,回头白一眼那店家道:“你好意思收人家钱。”

  “这就退,这就退。”店家赔笑应声,暗骂自己一声,我他妈就是嘴贱。

  “敢问老丈高姓大名?”熊典史依然搞不清状况。

  “哈哈哈,光顾着高兴,忘了自我介绍了。”老头应该是喝酒了,拍了拍额头,笑道:

  “小老儿姓余,他们都叫我余甲长。”

  来人正是余甲长,他如今在南京城也能算个人物了。

  可不是当年在方掌柜的早餐铺子,整天混粥吃的糟老头子了。

  当然了,另一位混粥吃的老头子,已经贵为一省巡抚了。

  这样一比,他好像还是个糟老头。

  ……

  “呃……”熊典史吃惊不小,以他引以为傲的观人之术,感觉这老汉应该是个在金陵颇有影响力的士绅才对。

  怎么会是个小小的甲长呢?

  却听店家笑道:“我们余甲长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甲长,北城十几条街全都听他老人家的。还有这小仓山,也都是他老人家在管。”

  他今天去给余甲长送节礼,顺口聊到了昆山典史,带着几个官差住在他店里。

  没想到余甲长直接酒也不吃了,让他带着来见见他们。

  店家知道他们穷酸,唯恐被余甲长骂待客不周。

  这才赶紧让伙计先跑回来,给他们弄一桌像样的酒菜,这样至少面子上能糊弄过去。

  “别瞎说!”余甲长却瞪一眼那店家,骂道:“老子不过是给公子看家的,你别胡说八道害死老子!”

  “哦,原来尊驾是我们衙内的人。”熊典史明白了。

  “对对,这不就对上了。小老儿就是赵公子的看门老汉。”余甲长不由分说,拉着熊典史就往外走。

  “走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既然是县尊家的人,熊典史也不便拒绝。

  王班头和三个胡吃海塞的手下,迟疑了一下,猛扒了几口菜,也赶紧跟上。

  ……

  一出客栈,外头便是繁华的大街。

  宽阔笔直的街道上,店铺鳞次栉比,一串串形状和颜色各异的花灯点缀其间,为这金陵夜市平添了许多节日的气氛。

  今日逛街的几乎都是女性,因此摊贩们摆出来的商品,也都在迎合女孩子们的需求。

  除了女孩子喜欢的小吃甜食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绣花鞋,颜色鲜艳、绣着精美的花样图案。以及物美价廉的首饰、玉石、香粉等物,应有尽有,备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余甲长站在大街上,深吸一口带着甜腻的空气,问熊典史道:“大人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叫状元街,”熊典史指了指街口那簇新的牌坊,忽然明白过来道:“那是为我们县尊立的?”

  “不错。”余甲长与有荣焉的点点头道:“赵老爷可是我们南京开国二百年来,出的头一位状元公。”

  说着他又指了指那在黑暗中只有个轮廓的小仓山道:“当初,我们老爷就是在那里闭的关,老朽还每日赶着大车,给他和公子送菜送肉哩。”

  “原来如此。”熊典史忙整肃衣冠,先向小仓山郑重行一礼,又转头向余甲长行礼道:“下官代昆山百姓,谢过老丈了。”

  “咦,谢我干啥?”余甲长一愣。

  “我昆山百姓全赖大老爷活命,老丈既然有功于大老爷,就有功于昆山。”便见熊典史正色道。

  余甲长听得心花怒放,却不敢居功道:“我们都是端公子饭碗的,可不要这么说。”

  “方才听店家说,这条街……”熊典史刨根究底的职业病又犯了。“都是公子的?”

  “这条路都是公子开的,你说这条街是谁的?”余甲长得意的领着熊典史走过状元街,来到芙蓉湖旁。

  他指着明月下,无数画舫映红的湖面,对熊典史道:“这个湖,也是我们公子开的。这湖边的酒楼店铺,还有这整片山,都是我们公子的产业。”

  “我的天……”熊典史知道大老爷家很有钱,但如此直观的感受赵家的财富,还是头一次。

  自然受到极大的冲击。

  “而在去年,这里不过只是一片没人住的荒山罢了。”余甲长不知说过多少次,但每次都无比感慨道:“当时公子才十四岁。”

  “只能说是天授奇才了。”熊典史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他总感觉,大老爷和他身边的人,好像全都围着衙内转。

  原来不是错觉,是事实。

  “对了,你们既然知道来小仓山,为何不去找我或方掌柜呢?”余甲长奇怪问道。

  “下官不知道小仓山是公子的产业,不然哪会困顿成这样?”熊典史苦笑道,原来自己一直在捧着金饭碗要饭啊。

  “哦,也对。”余甲长并不意外。“咱公子贵人多忘事。”

  “还真是。”熊典史眼泪都快下来了,公子这么阔,却没给他们点儿路费。

  显然不是吝啬那仨胡俩枣,而是忘记了。

  “你们办公差,怎么会弄成这样?”余甲长却愈发奇怪。

  “哎,老丈有所不知啊……”熊典史便将前因后果,一股脑讲给余甲长。

  “徐家仗势欺人,咱们也没办法。回去又没法交差,结果就成了这样子……”

  “大人多虑了,公子虽然贵人健事,但从不打诳语。他说能拿到人,就一定能拿得到。”余甲长听完哈哈大笑道:

  “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今晚咱们好好过个节,明天老夫带你去要人!”

  说着便带他走进个灯火辉煌的六层大酒楼中。

  酒楼飞檐上,悬着四组硕大的红灯笼。

  上头皆是‘味极鲜’三个遒劲的大字,在黑夜里十分夺目。

  “哇,味极鲜啊!”味极鲜的大名早已传遍江南,王班头和几个捕快都听过。

  “这也是我们公子的产业?”熊典史不知不觉就变换了称呼。

  “那当然了。”余甲长笑着点点头道:“今天就带你们尝尝,什么叫天下第一鲜!”

  “哈哈,那太好了!”熊典史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这真是好饭不怕晚啊。

  王班头身后三个捕快,却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方才吃的太猛,撑得肚子都疼,还怎么吃得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徐邦瑞的白日梦

  徐邦宁绕着太湖兜了个大圈子,紧赶慢赶才回到了金陵城,没有缺席今晚的中秋团圆饭。

  这让国公夫人郑氏分外欢喜,招呼风尘仆仆的儿子入席,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小公爷能得势,全靠小妾上位的老娘,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牙白与棕黄相间的砗磲手串,把郑氏哄得十分开心。

  魏国公徐鹏举明年就七十了,对这个小儿子也十分宠溺,板起脸来佯怒道:“还以为你在华亭乐不思蜀,连中秋节都忘了呢。”

  “父亲可冤枉儿子了。”徐邦宁这才摆脱母亲,又拍了拍手,便见两个仆人抬着一具四尺多高的血珊瑚进来。

  “就为了等这玩意儿到货,才耽误到今天。”

  “呦,这么大的珊瑚可不多见。”徐鹏举上前打量着那枝条匀称,色泽艳红的珊瑚,登时赞不绝口道:“品相也没得挑。”

  “父亲这下能比过灵璧侯了吧?”徐邦宁笑嘻嘻道。

  临出门前,他妈告诉他,他爹这阵子心情不佳。

  因为徐鹏举在灵璧侯家中做客时,见了一株三尺多高的珊瑚。他回家后让人翻遍库房,居然没有找到一株可以媲美的。

  堂堂‘徐半城’居然被人压住了,这让老公爷怎么能忍?

  但是珊瑚都产自海外,如今是有钱也买不到,只能等机会碰运气,谁知何年何月才能遇上?

  快七十的人了,色心消退,对财宝的贪念却愈发炽烈。想要却得不到,他就茶不思饭不想,跟害了病一样。

  “唔哈哈,你小子有心了。”徐鹏举不由笑逐颜开,小儿子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而且老公爷还有个坏毛病,夸完小儿子,一定要踩一下大儿子。

  他瞥一眼默默陪坐一旁的徐邦瑞,哼一声道:“连老夫心里不爽都看不出来,就没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父亲教训的是。”徐邦瑞低眉顺目,一副逆来顺受。

  徐邦瑞的妻子李氏却难抑愤懑,心说你上次见你大儿子还是端午节。他看都看不见你,怎么把你放在眼里?

  再说,你就光想着小儿子,却没发现大孙子也缺席了团圆饭,有这么当爷爷的吗?!

  她刚要开口反驳,便被徐邦瑞悄悄踩了下脚面,这才别过头去,没有吭声。

  训斥完了大儿子,徐鹏举才让开席,一家人高高兴兴过团圆节。

  当然,不包括徐邦瑞夫妇了。

  自然,两口子又遭到了老公爷的呵斥,嫌他俩影响一家人过节的心情。

  郑氏见这两口子越是吃瘪,就越要刺激他们。

  酒至半酣,她故意板起脸来,高声训斥徐邦宁道:“这次可得收收心,不能再出去野了,不然姜祭酒打你板子,可不准跟你父亲哭诉!”

  徐邦宁先是神情一苦,旋即大喜过望,一下站起身道:“父亲,坐监的事搞定了!”

  “本来挺简单个事儿,去年让你一折腾,才多费了这些工夫。”徐鹏举的两只眼,就离不开那株珊瑚了。

  “还不都怪那姓赵的小子!”徐邦宁哼一声,浑不似从华亭落荒而逃,一路上吓得风声鹤唳的样子了。

  回了金陵城,小公爷就再也不怕姓赵的小子了!

  “你少招惹那小子。”徐鹏举悠悠道:“再让他坏了你的事儿,送我多少棵珊瑚,为父也不替你擦屁股了。”

  “嘿嘿,那我就给父亲找更好的宝贝。”徐邦宁闻言心尖一颤,忙耍赖笑道。

  “哈哈哈!”老公爷放声大笑起来,显然这番告诫,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旁的徐邦瑞却终于绷不住,颓然低下头去。

  李氏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说了句‘儿媳身体不适。’就直接离席了。

  “败兴的东西。”老公爷哼一声,冷声对徐邦瑞道:“你个没用的窝囊废,就是这么教媳妇的?滚出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是,父亲。”徐邦瑞低着头起身,脚踩着棉花离开了厅堂。

  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又响起刺耳的欢声笑语。

  ……

  徐邦瑞成婚后就搬出了国公府,在凤凰台旁的徐家小别业居住。

  他跟在李氏后头回了家门,进了内寝,便见妻子妆也没卸,趴在床上哭。

  徐邦瑞心下黯然,过去拍着妻子的背,叹气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你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怎么同样是儿子,就一个当成宝,一个当成草呢?!”李氏呜咽道。

  “父亲瞧不上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徐邦瑞叹口气道:“姓郑的拿到诰命后,徐邦宁就成了嫡子,我怎么跟他争?”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吗?”其实这才是李氏最崩溃的地方。

  “其实早就定了,让徐邦宁去国子监坐监,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更名正言顺而已。”徐邦瑞站起身来,背着手看向轩窗外的明月,眼中淌下两行清泪道:

  “国公之位,怎么会传给我这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呢?”

  “那你送小志去昆山作甚?还不如留下来陪着我们,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李氏埋怨道:“我都快俩月没见儿子了。”

  “你千万别让人把儿子叫回来。”徐邦瑞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道:“我是给他找了条不一样的路。那赵昊能护住弟子,儿子不用像我一样,一辈子战战兢兢、窝窝囊囊,生……不如死。”

  “你都护不住儿子,那叫赵昊的能护得住他?”李氏坐起身来,红肿着眼看向丈夫。

  “他能。”徐邦瑞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道:“自从去年他让徐邦宁登门赔罪之后,我就已经观察他很久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双目闪光道:“我从没见过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他身上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可以轻易做到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啊……”李氏都听傻了,没想到丈夫对那姓赵的小子,评价如此之高。

  “他只是喜欢藏在幕后,加上年纪又小,所以才总会被人有意无意的忽视罢了。”徐邦瑞的脸上浮现出期冀之色,一字一顿道:

  “我有种预感,让小志去昆山,会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其实他还有半句话没说——‘要是小志能说动赵昊出手帮忙,我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但这阵子他自己仔细想过,赵昊完全没道理趟这浑水。以赵公子的聪明过人,还是不要做这种白日梦的好……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登门道歉

  翌日一早,熊典史从宿醉中醒来。

  见自己躺在间豪华的客房中,他先愣了一阵,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儿。

  昨晚那余甲长把他带到芙蓉湖畔的味极鲜,品尝了天下至鲜至美的菜肴,加上终于看到了完成任务的希望,他不知不觉就跟老头子多喝了几杯,结果就成了这样……

  想清楚前因后果,熊典史先是看看床上,发现没别人。然后摸摸身上,发现衣衫尽在,这才松了口气,有些遗憾的坐起身来。

  听到屋里有动静,守在外头的侍女进来,帮熊典史盥洗穿戴,然后引他到湖畔的观荷亭中。

  余甲长正神采奕奕的坐在亭中,笑吟吟起身招呼他一起用早饭。

  此时暑热尽去,湖中荷花尽开,山上葱翠浓郁,两人就着这动人的湖光山色,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再次谢过余甲长的款待后,见他又让人上了茶,熊典史忍不住问道:“老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国公府?”

  “不急。”余甲长呷一口杯中的君山银针,模仿着自家公子装伯夷的样子,慢悠悠道:“老弟但请安坐,等徐家来人请咱们过去。”

  “呃……”熊典史心说这才过了一夜,怎么口气又变大了?

  昨天还说要带自己上门的……

  但余甲长安坐如山,他也只能耐下性子陪着。

  两人就这样优哉游哉过了一上午。

  临近中午时,便见下人领了几个人来到凉亭外,其中还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分外扎眼。

  一看到熊典史和立在他身后的王班头,那肿脸汉子噗通就跪在地上,嗫喏着肿的老高的嘴唇泣道:

  “小人有眼无珠,怠慢了熊老爷,来给熊老爷赔罪了……”

  说着抬起手,正反抽起自己耳光来。他那脸本来就不像样子,几巴掌下去就彻底不成人样了。

  熊典史奇怪的看了他半晌,也没认出这是哪位来。

  还是旁边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向他抱拳道:“尊驾可是昆山来的熊大人?”

  “正在本官。”熊典史便将目光投向那人,见他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脸上既有盛气凌人的神态,又摆出讨好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拧巴。

  显然此来,并非他的本意。

  “不知尊驾?”

  “小人乃魏国公府管家徐福。”那叫徐福的一指跪在地上的猪头三道:“奉了我家公爷命,押送这条败坏国公府名声的看门狗,来向大人赔礼道歉。”

  “嘶……”熊典史和王班头齐齐倒吸口冷气。

  没想到自家衙内有这么大的能量。就连他留在南京的老人家,都居然可以让堂堂魏国公,派管家来赔礼道歉?

  他难以置信的问那猪头三道:“当初那封信,是你接手的?”

  “可不是就是吗。”那人哭道:“小人财迷心窍,一时糊涂,误了大人的差事,实在罪该万死。”

  “我不是已经给过你钱了吗?”王班头见自家主子居然能压过国公爷,哪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那可是整整五两银子啊,他们窘迫成这样,不就是因为这笔开销?

  猪头三门子只好嗫喏着解释说,对他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外来户,自己向来是收两道钱的。

  收下信要给一次钱,送进去还要给一次。

  “不愧是南京城啊,比咱们昆山小地方黑多了。”王班头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过这点,但五人已经穷的要吃五仁月饼了,哪还有钱再打点?

  所以那封赵昊写给魏国公的信,只能被丢进门房的废纸篓了。

  “千错万错都是这厮的错。”

  徐福见对方带着怨气,便一挥手道:“狠狠打,打到二位消气为止!”

  他带来的锦衣豪奴便将那门子按在地上,抡起木棍就打。

  啪啪啪啪,哭爹喊娘声中,徐福又让人奉上一盘银锭。

  “因为下人的过错,浪费大人时间了,小小薄礼,聊表歉意。”

  “下官不过是跑腿办事儿的。”当着余甲长的面,熊典史哪敢收他的钱,便把手一摆道:“浪费我们的时间无所谓,关口是你们耽误了我们公子的事情,这可不是你我能说和的。”

  余甲长不禁暗暗一笑,这熊典史还挺上道的,昨天还是‘你家公子’,今天就成了‘我们公子’。

  “大人放心,小人道歉是其一,还代表公爷前来请大人和余老丈过府一叙。”徐福忙道。

  熊典史不由看向余甲长,哪还不知道这是他施了手段?顿觉这老者深不可测,完全看不透了。

  他自然要以对方马首是瞻了。“老丈意下如何?”

  “哈哈,老夫就不去了。”余甲长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老弟只管放心跟他去,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那是当然,我家公爷仰慕令公子久矣,今日之事不过是误会,误会而已。”徐福只知道要请人到府上去,还不知道信里具体写的什么呢。

  “把这人赶紧弄走,别脏了我家公子的地方。”余甲长瞥一眼,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门子。

  ……

  魏国公府西花园。

  小公爷可算睡了个安稳觉。

  如果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在家睡懒觉的机会,不知会选择多睡一会,还是早点起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儿。

  比如在这张能容纳十二人同榻共枕的大床上,再玩一次老鹰捉小鸡之类的多人运动……

  谁知此时,老爹的长随徐安前来扫兴了。

  “小公爷,公爷喊你赶紧过去!”徐安等不及侍女上楼禀报,直接在楼下扯着嗓子喊起来。

  “唉……”徐邦宁郁闷的长叹一声,从脂粉堆中挣扎出来,让姬妾帮自己赶紧梳洗一番,下楼来见急得团团转的徐安。

  “什么事儿啊?叫魂儿似的催。”

  “都察院马大人又来了,也不知跟公爷说了什么,公爷就大发雷霆,让管家把门子拿了,带出去向人赔罪去了。”徐安一边擦汗一边焦急道:“公爷又让小人来请公子赶紧过去。”

  “哦?”徐邦宁不解问道:“门子又犯了什么事?能跟本公子扯上关系?”

  “小人也不清楚,总之公爷发了大火,小公爷还是当心点儿吧。”徐安说完,侧身伸手示意徐邦宁别再磨蹭了。

  小公爷总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

  一直走到正院的鸳鸯厅外,他才恍然意识到,这不是去年被姓赵的小子,阴那一把时的情形吗?

  他心里咯噔一声,忙问道:“徐安,是昆山找来了?”

  谁知徐安也不搭腔,反而伸手在他背后一推,把小公爷踉跄着推进了厅中,然后高声道:

  “徐邦宁带到!”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义灭亲魏国公

  魏国公府,鸳鸯厅中。

  徐鹏举看着手里那封姗姗来迟的赵昊亲笔信,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

  若非今早马御史来说,他都不知道,徐邦宁居然惹出了这般泼天的祸端。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回来过节。

  其实马御史也一样是刚刚才知道此事的……今早蔡家巷的余甲长派人找到他,说赵公子有信使在徐府门外等了多少天。

  因为去年的事情,马御史不敢大意,赶紧像上次那样,换了便服翘班到国公府查问究竟。

  徐鹏举同样不敢大意……去年的赵昊就能捏住他的七寸,何况今非昔比,已经攀上长公主这根高枝的赵公子?

  他赶紧让管家去门房检查,果然从废纸篓里发现了赵公子的那封信。

  才有了徐福带门子去请罪兼请人的一幕。

  他和马御史将那皱皱巴巴的信封展平,掏出里头的信纸仔细看起,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人看完登时就傻了。

  还是马御史先回过神来,不顾体统的抱怨起来。

  “我说公爷啊,咱不来这样的。”马御史满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语气也失了尊敬道:“你这儿还有大事儿没办呢,干嘛又要去招惹那小子?”

  “竟然敢毁人家大堤!”马御史陡然提高了声调,一拍茶几道:“毁堤就毁堤吧,还被人家给抓到了!简直蠢到姥姥家了!”

  “我日他娘!”老公爷忽然跳起来,抓住手边的青花缠枝莲梅瓶,双手举起来重重丢向摆在堂中的那株血珊瑚!

  老公爷毕竟是武将出身,打仗虽然草包,快七十了还有一把子力气。

  那梅瓶正中血珊瑚,便听咔嚓一声,瓷片粉碎,珊瑚也被砸倒在地,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马御史给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屁话。

  徐鹏举也是心疼的直哆嗦,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阴着脸问马御史道:“你说怎么平了这件事?”

  “公爷要听真话还是假话?”马御史反问道。

  “废话!”徐鹏举哼一声,七十岁的老公爷发起火来,也是蛮吓人的。

  “真话就是,怕是要交出小公爷,再赔一笔钱消灾了。”便听马御史幽幽说道。

  “嘶……”老公爷不禁大吃一惊。“真至于此?”

  “公爷的亲兵在昆山被捕,这件事本就很难说清楚了。”马御史叹口气道:

  “公爷别忘了,人家是可以直接告御状的。就算公爷最后想办法,把小公爷给剔出来。但在陛下和内阁那里,小公爷都要被打上个大大的叉号了,将来怕是不会允许他袭爵的。”

  虽然魏国公的爵位是世袭罔替,但由谁来继承,何时继承,却要看皇帝和朝廷的意思,半点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不然,徐鹏举也不至于费那些周折,又是让徐邦宁到兵部学习兵法,又是想让他到国子监坐监。不就是想要保证小儿子能顺利胜出吗?

  现在听马御史断言,徐邦宁袭爵无望,徐鹏举如何能接受?

  那样的话,非但沉没成本实在太大了。而且自己也要把脸丢到秦淮河去。

  “老夫想办法让那赵昊,别把事情捅上去不结了?”徐鹏举不死心道:“不就是钱的事儿吗?老夫就不信,他能跟真金白银过不去,非要损人不利己!”

  “公爷可以试一试。”马御史轻叹一声道:“不过赵家有的是钱,怕是难以奏效。”

  “唔……”让他这一提醒,徐鹏举恍然想起,赵昊还是西山公司和江南公司的大股东。

  虽然真金白银肯定不如自己多,可把赵昊的股份折成钱的话,只怕与徐家已经难分伯仲了。

  最可怕的是,这份家业是那小子在短短一年半时间内挣下的,而他老徐家是靠两百年里,一代代辛辛苦苦才积累下来的。

  想要对善财童子破财消灾,多少钱才合适?怕是谁也说不准吧。

  “而且公爷的长孙,可拜在了赵公子的门下。”又听马御史幽幽说道:“说句不敬的话,双方已经闹成这样,要是换了下官,也一定会要求公爷换掉继承人才会安心的。”

  “这。”徐鹏举神情一滞,他显然听懂了马御史的话外之意——要想消除赵昊的敌意,非但得交出他钟爱的小儿子,而且还得让他不喜欢的大儿子上位。

  “再说句更不敬的。”马御史弯腰捡起被徐鹏举丢在地上的信纸,念出其中一段道:

  “‘今悉公爷托请诚意伯说动姜祭酒,欲重演去岁之事;然令郎邦宁亦重金贿赂助教郑如瑾,此事已为人所查之。诚意伯言姜祭酒已受贿,然其素清廉,是以所言不实。祭酒得知事失机密,必弹劾郑助教以自保,届时非但令郎之事泡汤,只怕贤伉俪亦受牵累……’”

  念完,马御史掏出帕子擦擦汗道:“我们今年行事比去岁还谨慎,那赵小……公子却依然如同亲见,简直比东厂锦衣卫还可怕,公爷你真要跟他斗吗?”

  “不敢……”老公爷本来上了年纪就越来越怂,这会儿更是让赵昊吓得魂不附体了。

  那小子居然连他不知道的都一清二楚,甚至会好心提醒他此路不通。

  这根本就是猫戏耗子啊!

  “既然如此,公爷为何要祸延子孙呢?”便听马御史又沉声道:“中山王开创的二百年基业,难道还比不了公爷的一个儿子吗?”

  其实,马御史才是彻底被赵昊吓破胆的那个。他可没有丹书铁券护身,一旦事情败露,怕是难逃当替死鬼的厄运。

  所有他无论如何,都要劝老公爷放弃徐邦宁。便又低声道:

  “何况,公爷又不止一个儿子。”

  徐鹏举闻言浑身一震,不由缓缓坐下,沉默的思考起来。

  ……

  徐邦宁进来时,就见满地血色,惨不忍睹。

  这下可把他吓坏了,他爹爱财如命,居然一怒之下,砸了价值连城的四尺血珊瑚。可想而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

  骇得他赶紧转身,想去找他娘求援。

  却见身后的厅门一扇扇关闭,让他逃都没处逃去。

  “父,父亲……”徐邦宁只好白着脸转过身,结结巴巴问道:“这是怎么了?”

  “宁儿你过来。”却见老父亲神态相当的平静。

  “是……”徐邦宁挪着步子,走到那一地碎珊瑚旁站定。

  “我问你,”只听徐鹏举轻声问道:“是不是派人去昆山掘人家的大堤了?”

  “没,没啊。”徐邦宁自然矢口否认。

  “那就好。”徐鹏举笑笑道:“待会儿昆山的官差过来,你跟他们回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就完事儿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美梦成真

  魏国公府,鸳鸯厅中。

  听说父亲要让自己跟昆山来的官差走一趟,徐邦宁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就跳起来。

  “父亲,你说什么呢?咱们是什么人家?要我去跟个县令受审?”

  “你是什么身份?”却见往日眼里满是宠溺的父亲,此时双目中看不到任何的感情。“公爵伯爵还是侯爵?”

  “这……”徐邦宁闻言通体生寒,难以置信的看着徐鹏举道:“父亲,我是你儿子啊。”

  “‘我儿子’,这又是个什么官职?”徐鹏举却依然冷冰冰道:“一品二品还是三品啊?”

  “都不是。”徐邦宁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绝望,他已经彻底慌了。“可您的脸面,还有历代祖宗的尊严,不能丢啊!”

  “你还有脸说祖宗!”徐鹏举抓起桌上的茶盏,朝徐邦宁身上狠狠丢去。“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徐邦宁没躲开,被茶水泼了一身。

  只听徐鹏举咆哮道:“说实话!你到底在苏松干了什么好事儿?!”

  “孩,孩儿就是奉父亲的命,去开了个会啊。”徐邦宁还想打马虎眼。

  “那你就跟着他们去昆山!”徐鹏举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心,我会给你请最好的讼师!”

  “小公爷,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马御史忙一面给老公爷顺气,一面劝徐邦宁道:“跟我们说谎,不是害你自己吗?”

  徐邦宁一愣,心说可不是嘛。便嗫喏道:“不都是被父亲吓的吗?”

  “这么说,你真派人毁了昆山的大堤?”徐鹏举面无表情问道。

  “不全是……”徐邦宁鼓足勇气答道:“儿子确实派人去掘堤了,可掘了半天没掘开。听说这次台风,昆山又安然无恙,可见大堤被毁,纯属夸大其词……”

  话没说完,就听老父亲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把这孽畜绑了!”

  侍立在厅中的亲兵,早就得了吩咐,马上将小公爷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

  “父亲,这是干什么?”徐邦宁都懵了。“我已经说实话了啊。”

  马御史暗叹一声,心说这么大人了,怎么连‘坦白从严’的道理都不懂?

  “我徐鹏举,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老公爷忍着心痛,咬牙切齿道:“今日便也要学一把古人,大义灭亲!”

  “父亲,你怎么了?”徐邦宁一边挣扎,一边哭喊道:“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啊。”

  “惯子如杀子,老夫悔之晚矣。”徐鹏举见状,也忍不住抹泪道:“但我徐家的二百年祖业,不能被你给毁了啊。”

  “姓赵的会弄死我的,呜呜……”徐邦宁几乎崩溃了。

  “放心,我会让你大哥护送你去的。”老父亲的安排却十分周到。“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求那赵昊,开恩放你一马。”

  徐邦宁闻言却彻底崩溃,父亲这安排,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不不不,父亲,我宁肯自己去,也不要徐邦瑞陪着。”他慌忙摇头道:“他一定会整死我的,一定会的。”

  “不许这样说你大哥!”徐鹏举却冷哼一声,挥下手道:“把他的嘴堵起来。”

  亲兵便将早准备好的破布头,塞进了小公爷的嘴里。

  徐鹏举狠下心来不看涕泪横流的小儿子,闷声问外头道:“邦瑞来了吗?”

  “回公爷,大公子来了。”门外响起徐安的声音。

  “让他进来。”

  ……

  徐邦瑞被叫来时,正在别业读书,人都到了鸳鸯厅门外,依然一头雾水。

  直到紧闭的大门打开,他才看到那满地的狼藉,还有被捆成粽子的弟弟。

  再仔细一看,就连昨天徐邦宁送给父亲的血珊瑚,都被砸了个粉碎。

  这是什么情况?徐邦瑞满心的问号。

  “邦瑞,你来了。”徐鹏举的声音响起,前所未闻的疲惫无力。更是多年未闻的柔声细气。

  “是,父亲,这是怎么了?”徐邦瑞按捺住幸灾乐祸的心情,低头小心问道。

  “坐下说话。你是老夫的长子,无需站着说话。”

  谢过父亲之后,他才搁了半边屁股在椅子上,却感觉自己像坐在云上一样。

  待听完马御史的讲述,徐邦瑞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口了。

  昨晚他还在感叹,想让赵昊趟这浑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谁知徐邦宁这个蠢货,居然主动跑去招惹赵昊,而且直接突破了对方的底线!

  知乎知乎,自己都不敢做的白日梦,忽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是实现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反正徐邦瑞是懵伯夷的。

  徐鹏举看他没有面露喜色,心中稍感安慰,暗道好歹老大还算仁厚,没有幸灾乐祸。这样把位子传给他,倒也不用太担心身后事。

  他便拍了拍徐邦瑞的手臂,低声道:“你陪这孽障去趟昆山,代表为父跟赵公子谈一谈。”

  “啊……是,父亲。”徐邦瑞只觉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那生理性的厌恶,也让他回过神来,忙点点头道:“儿子一定求赵公子放小弟弟一马。”

  “嗯,我相信你能做到。”徐鹏举深深看一眼成熟稳重的大儿子,半晌方幽幽一叹道:“只要他们答应压下此事,什么都可以谈。”

  “明白了,父亲。”徐邦瑞重重点头。

  “好了,替为父请昆山使者进来吧。”徐鹏举又长长叹息一声。

  ……

  熊典史其实也到了好一阵。

  但他只顾着反复练习见了国公爷,该如何有礼有节的交涉,才不损昆山县的颜面。

  还没顾上为被晾了半天而生气。

  等那来请他进去的人,自我介绍说是魏国公长子徐邦瑞时,熊典史惊得登时就忘词儿了。

  在熊夏生看来,魏国公的长子,那就是未来的国公爷……他可不知道在顿饭功夫前,徐邦宁才是魏国公属意的继承人。

  未来的国公爷亲自出来,请自己进去见现在的国公爷。这是何等的礼遇啊?

  熊典史当然知道,人家这敬的是公子。他不禁昂起头,决定进去一定要硬,绝对不能坠了公子的威风!

  所以见了魏国公,老熊忍着没下跪,只是抱拳问安而已。

  却又惊见徐鹏举也起身,也向他抱拳还礼,还为怠慢多日而歉意连连。

  待到请熊典史就坐后,徐鹏举又一指徐邦宁,冷声道:“逆子就在这儿,熊大人只管提走就好,不必客气。”

  吓得熊典史一哆嗦,心说这不是在试探我吧?

  直到徐邦瑞又开口请求,能否随弟弟一同去昆山时,熊典史才相信这不是试探。

  而是魏国公在看了公子的信后,真的就大义灭亲了……

  公子,你真的没骗我!俺老熊真成了大明第一个,成功从魏国公府上抓人的官员了!

  而且就这么成功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年王八万年鳖

  熊典史唯恐老公爷变卦,马上要带徐邦宁告辞。

  徐邦宁自然百般不从,被两条大汉架着,还在那里拼命挣扎,又踢又踹。

  无奈之下,徐鹏举只好让人将他的双手双脚全都绑起来,捆成一条咸鱼扛出府去。

  谁知才出鸳鸯厅,还没过月亮门,就听身后响起个妇人的厉喝声。

  “站住!快放了我儿子!”

  却是国公夫人,带着一票奴仆追了上来。

  熊典史一阵头大,忙求助看向一旁的徐邦瑞。

  谁知徐邦瑞同样头大,对方名义上算他嫡母,怎么能斗得过呢?

  “快跑。”他低声对熊典史说一句,硬着头皮带人挡在了气势汹汹的郑氏面前。

  那边徐邦宁听到母亲的声音,豆虫般蠕动起来,奋力仰头看向郑氏,口中呜呜,眼泪哗哗。

  “宁儿……”一看到儿子这副惨状,郑氏心都碎了,指着徐邦瑞的鼻子,一副要吃了他的架势道:

  “徐邦瑞,你勾结外人,戕害手足!赶紧把你弟弟放开,要是伤了宁儿半根汗毛,我就撕烂你的脸!”

  “母亲息怒,儿子是奉父亲之命,保护小弟弟去一趟昆山。”徐邦瑞擦擦脸上的唾沫。“不会让人伤害邦宁的。”

  “你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一离开金陵马上就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郑氏泼妇一般跳脚詈骂道:“谁敢把宁儿带出内宅,老娘要他狗命!”

  刚要冲出月亮门的奴仆们,闻言硬生生止住身形,这可怎么办?

  国公的命令不敢不遵,可得罪了国公夫人,同样担待不起啊。

  “愣着干什么?快把宁儿放下来!”郑氏一声令下,她带来的奴仆便要上前抢人。

  “快拦住他们。”徐邦瑞赶紧低喝一声,让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却冷不防,重重吃了郑氏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徐邦瑞脸上就多了个通红的掌印,整个人都懵在那里。

  “你敢拦?!”郑氏如暴怒的雌狮,活动着胀痛的右手,又抬起了左手,准备左右开弓,给他来个双风贯耳。

  谁知也冷不防被人捉住了手腕。她愕然回头,还没看清是谁这么大胆,脸上就也吃了重重一巴掌。

  又是啪的一声,比方才更脆更响!

  郑氏被抽得像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那班丫鬟婆子居然没一个敢上前搀扶的。

  因为打她的是魏国公徐鹏举!

  “公爷,你……”郑氏被打得七荤八素,捂着脸委屈的看着徐鹏举。“你打错人了吧?”

  “老子打的就是你!你这个只知道惯孩子的蠢女人,邦宁落到今天这结果,都是你的责任!”徐鹏举眼里凶光闪烁,恨恨的瞪着郑氏道:“还不给我滚,回头再跟你算账!”

  “公爷,可是宁儿他最疼爱的儿子啊,你就忍心看他被人家带走,任人欺凌?”郑氏见徐鹏举动了真怒,登时没了气焰,自动切换成一哭二闹三上吊模式。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只是个国公的儿子。”只听老公爷义正辞严对众人道:

  “你们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谁敢作奸犯科,败坏我徐家的门风,休想老夫庇护!”

  “是,公爷……”一众奴仆瑟瑟发抖,杀猴儆鸡,效果自然棒棒哒。

  若非从同乡那里,听说了徐家过往的累累恶行,熊典史差点就信了老公爷的邪。

  徐鹏举发表完正义的宣言,挥手示意下人赶紧把郑氏弄走。

  婆子们扶起哭成泪人的国公夫人,把她架走。

  郑氏一边拼命挣扎,一边伸手高叫:“宁儿,我的儿……”

  那凄惨的样子让徐鹏举很不好受,其实他对郑氏是很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弄虚作假将她扶为正妻。

  但现在,大儿子的感受更重要。

  徐鹏举便狠下心来,一跺脚道:“把她给我看紧了,要是放她出来作妖,唯你们是问!”

  说完这才转头看向徐邦瑞,柔声问道:“邦瑞,疼吗?”

  徐邦瑞差点没吐了,赶忙摇头道:“皮都没破。父亲不要为难母亲了。”

  “为父自有分寸,放心,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徐鹏举大有深意的说一句,朝儿子和熊典史笑笑道:“你们去吧。”

  “是。”两人再度行礼,带着已经彻底不再挣扎的咸鱼出去。

  徐鹏举目光复杂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一拳捶在了月亮门上。

  “公爷真是太不容易了。”马御史心病一去,浑身轻松,自然要哄一哄老公爷了。

  “哎,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徐鹏举揉着手面上的红印子,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

  “丢人,真是丢死人了!”

  要说不痛快,他才是最不痛快的。

  镇守南京四十多年的堂堂国公,居然就这样被一个毛头小子一封信,吓得乖乖交出了最珍爱的儿子,多年的苦心安排也全都泡了汤。

  窝囊,实在太窝囊了!

  他手里没牌可打了吗?错,其实徐鹏举有的是牌。

  就算赵昊手里捏着个王炸,他依然可以通过赵守正的上司给昆山施压,也能进行丰富的利益交换,甚至可以对小仓山下手,抓一票人逼赵昊让步……文的武的、黑的白的,能使的招数着实不少。

  但徐鹏举权衡之后,选择了直接弃牌认输,宁肯交出儿子、颜面扫地,也不愿冒任何冲突升级的风险。

  因为对这些与国同寿的勋贵世家来说,没有什么比爵位平安传承下去更重要的。

  君不见太祖所封公侯伯,如今还有几家在?

  但凡传承下来的勋贵,都已经将能屈能伸的安全意识刻进了骨子里。

  比起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一时的脸面得失算得了什么?

  堪不破这一点,就守不住自家的基业,只能步那些失爵者的后尘,永世跌落凡尘……

  “公爷若是气不过,回头逮到机会,咱们再把脸面找回来便是。”

  “没必要,脸面算什么?能吃还是能喝?当年振武营兵变,幸亏老夫转进如风,才又多享了十年富贵。”

  却见老公爷已经调整过心态来,脸上重现笑容道:“如今邦瑞去了昆山,正是我们和姓赵的小子搞好关系的时候。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岂能再做傻事?”

  说着他便笑呵呵的邀请马御史与自己共进午餐。

  马御史都佩服死老公爷了,心说果然‘千年的王八万年鳖’,这人得能忍才能长久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苏州

  熊典史唯恐节外生枝,不敢再南京城逗留,准备直接回昆山。

  回去时却不用再走江东门码头了,直接从芙蓉湖出发即可。

  小仓山之所以从昔日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摇身一变成为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全靠去年冬天的两大交通工程。

  一是修了条贯通石城门和干河沿前街的状元路,让从石城门去北城,或从清凉门往南的百姓,不必再绕过小仓山,直接从状元路穿行即可。

  二是重挖干涸百年的玉林河河道,引金川河水经玉林河入芙蓉池。这样船只从芙蓉池出发,就可以直接出城入长江,比原先出城坐船便利许多。

  唐友德又按照赵昊的吩咐,将芙蓉池拓宽为湖,在湖上修筑栈桥、设立码头,果然很快便招揽到船舶以此航线起点。

  人们在此下马上船,十分便利。小仓山又有妩媚的湖光山色,半年不到便人气暴涨,酒家青楼茶馆客栈如雨后春笋冒起。比当初何止增值了百倍?

  ……

  当熊典史和徐邦瑞一行,来到位于芙蓉湖西岸的私家码头上,便见除了余甲长,还有几个人等在那里。

  其中就有上次在昆山见过一面的赵家大爷赵守业。

  余甲长向他介绍另外几个,分别是方掌柜,李司吏和一个叫焦竑的年轻人。

  赵守业有东西要捎给弟弟和侄子,方掌柜托他给儿女送信,还有味极鲜新制的各种酱料调料。

  那个姓焦的书生,却是受李贽邀请,去昆山教书的,正好搭船同行。

  至于李九天,纯粹凑个热闹。

  最后,赵家大爷将那个被赵昊嫌弃的金丝楠马桶,郑重的交到了熊典史手里,嘱咐他一定要转交给他家大老爷。

  赵二爷的难言之隐,全靠它了。

  熊典史赶紧小心的接过来,抱着马桶朝余甲长再度道谢,又和众人挥手作别。

  船夫便荡起船桨,官船缓缓驶离了小仓山。

  ……

  返程时顺风顺水,熊典史又担心夜长梦多,不准靠岸逗留。

  结果比来时节省一半时间,就回到了苏州。

  到了苏州府地面,熊典史和王班头等人,这下感觉自在多了。

  至少在这里,那挂在船头的‘昆山县衙旗’终于好使了。也不用再担心,有人会拦截刁难他们了。

  两人正在船头闲聊,便见徐邦瑞从舱室里出来。

  自从上船后,徐邦瑞就一直在舱室中陪着徐邦宁,一手负责弟弟的吃喝拉撒,让熊典史等人十分感动,都认为他是个难得的好哥哥。

  “徐老爷终于出来透透气了。”熊典史笑着跟他打招呼。

  徐邦瑞客气的笑笑,问道:“熊大人,咱们多久到昆山?”

  “绕过护城河,顺娄江而下就到,还能赶上吃午饭呢。”熊典史笑答。

  “本人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熊大人通融。”徐邦瑞朝他拱拱手。

  “怎么讲?”熊典史沉声问道。

  “我想在进城前,能先见一面赵公子。”徐邦瑞轻声道:“不知是否方便?”

  昆山县众官差离开魏国公府时,都是拿了丰厚的盘缠的。拿钱不办事儿,那跟徐家人还有什么区别?

  熊典史便笑着点头道:“成,我给徐老爷问问。”

  其实他也打算先请示一下公子,徐邦宁该如何处置。

  说着,他便喊住一条去西山拉石头的船。

  老船夫马上点头哈腰,热情笑道:“哎呦,这不是四老爷吗?有阵子没见了。”

  “出了趟公差,”熊典史随口答一句,又问道:“江上现在谁负责?”

  “是华副巡检。”老船夫忙答道:“巧了,就在后头那条船上。”

  熊典史手搭凉棚,顺着老船夫所指望去,果然看到一艘插着‘昆山巡检司’旗号的哨船。

  华谦也看到了熊典史的船,命人停船等他们靠过来。

  “熊老哥哎,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在秦淮河乐不思蜀了呢。”华谦笑嘻嘻的跳到他们船上。

  “还乐不思蜀呢,差点没苦死。”熊典史翻翻白眼,要不是最后遇到余甲长,他们怕是已经满大街要饭了。

  “知道公子何在吗?”寒暄之后,熊典史小声问道。

  “去西山了。”华谦答道:“今儿刚去的,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

  “谢了,回见吧。”熊典史直接把华谦丢回了哨船上,命人拨转船头。

  “这家伙。”华谦看着远去的官船,不解的嘟囔道:“不先回去跟大老爷复命,却去跟衙内报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官船调头行驶一段,从护城河入了胥江,朝着西山驶去。

  熊典史告诉徐邦瑞得下午才到,邀请他一起吃午饭。

  徐邦瑞却婉言谢绝,让人端着餐盘回去舱室,和弟弟一起吃了。

  “真是好人呐。”熊典史和王班头又是一阵感叹。“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捏?”

  说完两人便自顾自吃起饭来。

  那厢间,徐邦瑞让人将饭菜放在桌上,然后斥退了左右。

  舱室中,只剩下被绑在椅子上的徐邦宁,和坐在他对面的徐邦瑞兄弟俩。

  “弟弟,该吃饭了。”徐邦瑞的声音依然温柔,丝毫不因没了外人而改变。

  “你少来这套,要折磨我尽管来。”徐邦宁恶狠狠的瞪着徐邦瑞。

  这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担心大哥会利用两人独处折磨自己,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徐邦瑞并没有。依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还跟他一起回忆,两人年少时的那些快乐时光。

  “你要我说多少遍?”徐邦瑞轻轻吹着勺中的肉粥,然后送到他嘴边道:“为兄谢谢你还来不及呢。不是你蠢到姥姥家去,为兄这辈子怎么有机会翻身呢?”

  “呃……”徐邦宁被气得吐血,咬牙拒吃。

  “所以我不会折磨你的,不然跟你有什么区别?”

  “呸,你还高尚了!”徐邦宁啐一口,只觉这厮说话句句诛心。

  “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尚,只是不像你那么蠢而已。这是人家昆山县的船上,就是装,我也会装出个好哥哥的样儿来的。”

  徐邦瑞微笑着将勺子硬塞到他口中,烫的徐邦宁呲牙咧嘴。

  “毕竟将来要继承国公之位的是我和我儿,总得让人家看看,徐家不光是你这种败类。”

  “老子不是你的道具,我会拆穿你这个伪君子的!”徐邦宁大声说完,又被大哥塞了一勺滚烫的肉粥,烫的他差点灵魂出窍。

  “我承认,我不是真君子,可我干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吗?”徐邦瑞淡淡笑着,用帕子给弟弟擦着烫出来的燎泡道:

  “我会是比父亲更优秀的魏国公,而你,就等待赵公子的审判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宽宏大量赵公子

  官船到大圣湾口,就被巡逻的枪船拦下。

  船上虽然挂着昆山县衙的旗号,但西山岛并非昆山县所辖,而是江南公司的产业。

  如今岛上的守军,虽然对外还打着昆山枪手营的旗号,但对内已经改称‘江南公司保安大队’了。

  除了改名之外,这只军队的构成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在完成了五十天的新兵训练后,金科将原先的枪手营一分为二。派童梓功率一百枪手回昆山,招募新丁入营训练,组建事实上的枪手营二营。

  而余下的三百名枪手,加上一百戚家军老兵,以及三百名北京西山公司支援的矿兵,组成了一个足足七百人的保安大队。

  大队下辖四个中队。其中一中队两百人,全是最精干的人手,负责保卫最重要的北岛。

  因为江南建材公司、江南水泥场、保安大队部、大圣湾码头都在北岛上。

  二中队一百人,负责中岛,主要是江南煤矿的保卫工作。

  三大队一百人,负责南岛,主要是江南采石场的保卫工作。

  还有一个两百人的水上中队,配有枪船五十条,负责整个西山岛周边水域的巡逻。

  大队长由西山公司保安部经理金科兼任,四个中队长都是戚家军旗总出身,实际上是大材小用了。

  每个中队下设十到二十个小队不等。队长都是戚家军老兵出身,不管是昆山县本来的枪手,还是从北方支援来的矿兵,都能压得住。

  所谓鸟无头不飞,兽无头不行。有了前戚家军的将士担任头领,佐以高于原先一倍的薪水,保安大队很快就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并进入了状态,无论是训练还是巡逻全都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比起松松垮垮的大明正规军来,已经算的上是精锐了。

  ……

  当官船被引到码头时,熊典史便见头戴纱帽、一袭白衫的赵公子,已经立在栈桥上等候他们了。

  马秘书给公子撑着伞,华伯贞和金科侍立他的左右,再往后是二十名穿着黑色武士袍,踏着牛皮靴,扎着护腕,挎着倭刀的彪形大汉。

  威风凛凛,让人不敢靠近。

  这是赵公子的私人卫队,一水的蔡家巷汉子。

  外围还有穿着土黄色号衣的一中队保安,负责外围警戒。

  如此霸气的排场,实非赵公子所愿,但他最近得罪的人太多太厉害。

  因此他爹和江南公司众高层一致决定,将赵昊的安保升级到最高标准。

  看到这夸张的一幕,熊典史却感觉本当如此。这才是能左压华亭徐,右镇金陵徐的江南公子该有的派头。

  不待踏板放下,他便从船上一跃而下,就势深深一揖,向赵昊施以大礼道:“公子,幸不辱使命。”

  “哈哈哈,熊大叔一路辛苦了。”赵昊笑着扶他起身道:“抱歉抱歉,后来才想起来,没多给你们点儿经费。肯定受苦了吧?”

  “幸好遇到了余甲长。”熊典史苦笑一声,心说果然是忘记了。

  “哦?余老伯。”赵昊闻言一拍额头道:“忘了让你去找他了。对了,还有张知县、华二哥,海大人,本公子在南京其实还是蛮有人脉的。”

  “……”熊典史一脑门子黑线,现在放着马后炮,还有什么用啊?

  赵公子也觉得,老对不起老熊了,便不好意思的转移话题道:“对了,咱们小公爷人呢?”

  “公子,人在这儿!”这下轮到王班头和三个捕快,在公子面前露脸了。四人将五花大绑徐邦宁夹在中间,十分专业的押下船。

  “哈哈,小公爷,咱们又见面了。”

  赵昊便笑嘻嘻看着被绑成粽子的徐邦宁。

  去年在味极鲜那次,赵公子还很弱小,虽然小公爷登门致歉,却也不敢太羞辱他。

  事后想起来,赵公子每每深以为憾,这下弥补遗憾的机会终于来了……

  “咦,怎么不说话了呀?”他用扇柄挑起徐邦宁的下巴,揶揄笑道:“毁我昆山大堤时,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这时候装起孙子了?”

  “赵!”徐邦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咽下了到嘴边的脏话,低头认怂道:

  “赵公子我一时糊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是个屁,把我给放了吧。”

  “呦,还挺识时务的。”赵昊不禁笑道:“不过我原谅你没用啊,得三十万昆山百姓点头才行。”

  说着他吩咐熊典史一声道:“回头在他毁坏的堤段,安排一场公审大会,看看大伙儿什么意思。”

  “老百姓肯定希望把他筑进水泥墩子里,摆在堤上任人唾弃、以儆效尤!”熊典史杀气腾腾道。

  “唔,还挺有创意的。”赵昊哈哈大笑起来。

  徐邦宁被吓得脸都绿了,这时候终于想起他大哥来了,忙回头叫道:“大哥救我。”

  “唉。”便见个年长一些,与徐邦宁有些神似的男子,也从船上下来,朝赵昊深深一揖,然后竟当众俯身,跪在他面前。

  “在下徐邦瑞,替舍弟向赵公子和昆山父老请罪了。”

  赵昊可不敢让他久跪,再过两年徐鹏举一死,这位就是正牌的魏国公,而且深得两代君王信任,可是不能轻易结怨的。

  他赶紧双手扶起徐邦瑞道:“老哥这是何苦?你是你,他是他,不必为这罪人平白受辱。”

  徐邦瑞闻言心下大定,暗道赵公子是看重香火情的,并不将我和徐邦宁混为一谈。

  看来我让小志来拜师,实在是再英明不过了。

  他便满脸感激的起身道:“惭愧,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孽障。家父被气得死去活来,特命我押送他来,任凭公子发落。”

  顿一顿,徐邦瑞又表态道:“另外,这厮给贵县造成的损失,我们徐家愿意十倍赔偿。”

  “哎,魏国公真是深明大义,怪不得为天下勋贵楷模,独得圣眷五十载。”赵昊又笑着恭维徐鹏举一句。

  “多谢公子雅量。”徐邦瑞这下彻底放心,只要赵昊不揪着他爹不放,至于他弟,爱咋咋地。

  “走走,咱们进营说话。”赵昊亲热的邀请徐邦瑞去军营道:“早知道你要来,就让小志一起过来了。”

  “犬子三生有幸,居然得蒙公子收列门墙,实在是天大的福分啊。”徐邦瑞这话说得诚心实意,差点就说也是我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