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小阁老(上)【完结】>第三百章 休宁都是人才啊!

  五凤楼上,冯保向皇帝复命时,自然遭到劈头盖脸的训斥。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朕让你吓唬吓唬他,怎么真打了?”

  “万岁息怒。您想啊,这要是一下不打,多假啊。”冯保赶忙向隆庆解释道:“让徐阁老知道了,还不得气吐血?”

  “唔,倒也是。”隆庆点点头,又郁闷道:“那也不用打那么多下啊。”那都是钱呀。

  “臣本来就打算打一下的。”冯保苦笑着压低声音道:“是赵博士说,既然打了,就得多打几下吧。打一下太不体面了。”

  “呃,还有这种要求?”隆庆目瞪口呆。

  “人家给钱了,咱不得服务到位吗?”冯保说着,便从袖中将整整五万两会票掏出来。“可一文钱没少给。”

  隆庆这才醒悟过来,愤愤然道:“这杀材,居然敢拿朕刷声望!”

  冯保默然不语,把厚厚一沓票子奉到皇帝面前。

  “哎算了,朕不也一样,有所图吗?”隆庆见状,马上表现出应有的宽容道:“成吧成吧,有钱就是大爷,谁让朕人穷志短呢。”

  他一把夺过会票来点了又点,然后不禁感叹道:“这股票真他妈值钱,随便卖点就赚这么多。”

  寻思片刻,隆庆又小声道:“要不,把朕那份挂出去卖了吧?”

  长公主自然不会忘了她的皇帝哥哥,只不过隆庆的股份,是由她代持的。

  “那不成啊陛下,您是定海神针。”冯保苦笑道:“您一出货,会引起恐慌的。”

  “哎,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吃红利了?”隆庆郁闷的咂咂嘴,旋即又为了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头疼不已。

  ……

  长公主府,柳浪亭中。

  宁安长公主得知了廷议的结果,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便吩咐鸡公公道:“去请我干儿和状元公过来,本宫要给他们好好庆贺一下。”

  柳尚宫闻言,把手里的‘状元牌’吃掉的心都有了。

  知道老身这二十多天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是白天提心吊胆,晚上吊胆提心。

  只要一闭眼,就做噩梦。

  不是梦见自己被乱棒打死、就是梦见自己被凌迟处死,还每晚不带重样的,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全都来了一遍啊!

  那简直叫一个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好吗?

  这才刚睡了一晚上安稳觉啊!

  怎么又憋不住要见面了?这是要闹哪样啊?非得闹出人命来才消停是吧?!

  惹急了眼老娘不干了!爱咋咋地吧!有股票的人就是这样硬气!

  可一想到,西山公司董事长还是长公主,她就一下没了底气。

  哎,算了,老身还是把伺候月子的手艺拾起来吧……

  ……

  结果接下来打牌,柳尚宫每把都被闷十几张在手里,把今年赢的钱都输进去了。

  长公主赢了一堆钱,正开心的眉飞色舞,却见李承恩哭着就进来了。

  “怎么了这是?”长公主瞥他一眼,随口问道:“又让明月欺负了?”

  “不是,呜呜,老前辈被打了……”李承恩其实才十四岁,只是平日里人高马大、又装着老气横秋,才让人误以为他十七八了。

  此时看到赵守正昏迷不醒的样子,可把他吓坏了,呜呜哭着就回来找妈了。

  “什么?!”长公主一把丢掉手中的状元牌,尖叫道:“你再说一遍!”

  “呜呜,舅舅廷杖,老前辈被打晕……”李承恩便抽泣着跟老娘讲了一遍。

  “好哇好哇!”长公主登时就炸了毛,蹦起来就去抽挂在墙上辟邪的宝剑。

  “殿下使不得啊!”柳尚宫和姬司正赶紧一个抱住她,一个去夺她手里的宝剑。

  “别拦着我,本宫要去砍了那个人面兽心的哥哥!”长公主暴跳如雷,仿佛又变成了当年把赵立本沉湖的女土匪。

  ‘娘真好,看不得儿子难过……’可把李承恩感动坏了,只觉全身暖洋洋的,心里也没那么悲痛了。

  “娘!”幸好李明月后脚跟进来,见长公主已经把姬司正踏在地上,准备一剑捅个对穿葫芦了。

  她赶紧夺下长公主手里的宝剑。“大哥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长公主凶巴巴问道。

  李明月便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真的?”长公主瞪大眼。

  “是。”李明月点点头,小声道:“大哥看我哥哭着跑出去,怕他回来误报军情,这不让我赶紧追来了吗?”

  “这样啊。”长公主这才恢复了人模样,吁口气道:“我还以为皇兄真下狠手了呢。”

  “怎么能呢。”鸡公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的赔笑道:“陛下连只鸡都不舍得杀的人。”

  “哼,吓唬人也不对。”长公主一阵虚脱的坐回椅子上,随口问道:“打完了廷杖,就没事儿了吧?”

  “呜呜,还要流放两千里……”却听李承恩哭得更悲伤了。

  “什么?!”长公主腾地又站起来,又想去拿自己的宝剑。

  李明月赶紧甩手,把剑丢到湖里……

  噗通。

  ……

  乾清宫,东暖阁。

  隆庆皇帝正跟陈洪头对头,对着桌上的抄本,神情郑重的吩咐道:

  “这么好的书,没有出版实在太可惜。朕决定弥补这个遗憾。”

  所以说‘钱是英雄胆’啊,隆庆皇帝五万两银子进了腰包,登时就要为心爱的作品,贡献一份力量了。(明示)

  “这好办,宫里就印得了。”陈洪点头笑道:“司礼监的经局,印书的水准天下一流。”

  “光印可不成。”隆庆沉声道:“有字无画便如瞎子听戏,因此朕决定出个绣像本的!”

  “哎,成。”陈洪痛快的点点头。干他们这样的,不怕皇帝有要求,就怕皇帝没爱好。

  “朕已经把要配图的片段圈出来了,你找最好的画师画出来,不要怕花钱,要尽善尽美、纤毫毕现。”隆庆说完叹口气:“可惜别说唐伯虎、仇十洲,就连文徵明都已经不在了。”

  “万岁安心,如今天下最好的画师丁云鹏和詹景凤,这两位休宁老乡都在宫里当供奉呢。”陈洪便笑道:“二位一个擅长绘景,一个擅长画人,一定能合力描绘出,让陛下满意的绣像来。”

  “赵守正爷俩也是休宁的吧?那地方还真出人才呢。”隆庆哂笑一声,但听说两位画家都是休宁来的,便莫名觉得很可靠。

  “让他们再画一份上色的,朕要烧瓷器。”

  “那必须的。”陈洪忙笑着应声,将皇帝爱若珍宝的书本收入怀中,躬身告退。

  “有钱真好啊,想干啥就干啥……”交代完了,隆庆皇帝心满意足的伸个懒腰,准备迷瞪一会儿。

  最近太过用功,缺觉十分严重呢。

  “万岁,长公主殿下来了。”谁知陈洪去而复返。

  隆庆皇帝登时就没了睡意。

  第三百零一章 隆庆帝智劝长公主

  听说宁安来了,隆庆皇帝马上命陈洪关上寝室的门。

  睡二十七张床的男人有二十七间房,房间里还有逃生密道,却是不怕被人堵在屋里的。

  谁知陈洪没有动弹,只是向皇帝报以尴尬而又不失歉意的笑。

  陈公公被推开,身后现出宁安长公主的倩影。

  “呃……”隆庆习惯性的想藏书,才意识到已经把书给陈洪了。便笑着起身对宁安道:“什么风把妹子吹来了?”

  “也不知是谁抽的风呢。”宁安敛衽一笑,脸上倒没什么情绪。

  “那劲儿可够大的。”隆庆小意陪着笑,摸向门外道:“咱们出去说话,这里地方小。”不好躲闪。

  说着便倏地出了寝室,下楼来到暖阁中。

  宁安便神态平静的跟着出来。下楼时吧嗒一声,一根三尺多长的金丝马鞭,从她袖中掉落地下,顺着楼梯滑到了隆庆皇帝脚边。

  “这……”看着那指头粗的马鞭,隆庆脸都白了,这来一下多疼啊。

  宁安若无其事的弯腰捡起马鞭,重新卷起收入袖中,然后对目瞪口呆的陈洪冷声道:“你出去。”

  陈洪看向隆庆,心说忠心护主的时刻到了。

  “聋啦!没听见我妹子说话吗?”谁知隆庆根本不领情。

  “哎……”陈洪讨个没趣,赶紧关门出去。

  皇帝又强笑着请妹子坐下,然后才贴了半边屁股在御榻上,主动赔笑道:“生气啦?”

  “没有。”宁安摇摇头。

  “那你带那玩意儿……来干嘛?”隆庆朝着宁安袖子努努嘴。

  “皇兄别误会,妹子是骑马来的。”宁安便嫣然一笑,笑容要多瘆人有多瘆人。“身上带根鞭子很合理吧?”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隆庆掏出帕子擦擦汗,心说只要小心应付,应该不至于挨揍了。

  怎么说,朕现在也是皇帝了!

  想到这,他便咳嗽两声道:“宁安呐,朕能体谅你的心情,可是国法无情……”

  却见宁安柳眉一竖,隆庆马上端正态度道:“好吧,主要还是朕的原因。”

  “本来就是!”宁安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道:“为了给个糟老头交代,你根本不用整这么大动静,根本就是你想整人!”

  “我承认,朕有这么一丢丢想法。”隆庆比划个一丢丢的手势,然后赔笑道:“可是,朕主要还是为了你们好啊?”

  “为了我们好?”宁安失笑道:“要是不为我们好,你还得把赵郎发到琼州去?”

  “那不至于……”隆庆忙讪笑道,心说对啊,应该流放四千里,把他发配到琼州临高县去。

  “实话告诉你,朕已经决心请高师傅出山了。他们两家的矛盾你也知道,根本化解不开。业妹夫待在京城,那不是自找罪受吗?”

  “你不让高拱回来就是。”

  “国家大事,你不要插嘴。”这种问题,隆庆根本不跟她讨论。

  说完,皇帝又觉得语气有点生硬,便放缓语气道:

  “再说,整天在一起,忒腻。保持距离才能念念不忘嘛。”

  “我都念了十六年了,再念就老了!”宁安凤目一瞪,咬牙道:“我不管,你必须收回成命,立刻马上就现在!”

  “君无戏言。”隆庆便碎碎念道:“再说那业障看着蔫蔫的,忒能惹事儿,这才当了几天官儿?把朕的朝堂都搅合成菜市场了。再不撵他离京,还不知惹出什么……”

  ‘啪!’宁安一马鞭抽在桌子上。

  隆庆眼珠子险些瞪出来,他都没看清,这鞭子是怎么抽出来的!

  “好好好,你先把家伙事儿收起来,朕看着心慌。”隆庆把身子尽量往边上挪去。

  “你答应收回成命?”

  “那不能够,朕是下了决心的……”隆庆干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脸,死猪不怕开水烫道:“你有种就朝这打,朕看你打了怎么收场?”

  “你股份没了。”宁安将鞭子收起来。长公主确实打不得皇帝,但有的是办法修理他。

  “别介别介,听朕说完。”隆庆登时就现了原形,满脸堆笑道:“妹子你看这样如何……大不了,朕答应你,每年可以去江南散心一个月,中不?”

  说完,皇帝凑到宁安身边,一脸替她着想道:

  “你想,朕就是将那业……妹夫留在京城,你们也不能天天见面。最多十天半个月见一次,还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在京城谁不认识你啊?人多的地方不敢去,人少的地方没意思,感情生活质量不高啊。”

  “唔……”宁安被说中了痛处,虽说偷偷摸摸挺刺激,可整天跟做贼似的,跟那些偷汉子的有什么区别?

  我们是历经磨难却因为不可抗力,没法在一起的牛郎织女啊!比世上那些庸常的夫妻还要纯粹、还要高尚一百倍!

  见长公主被自己成功带进沟里,隆庆愈发诚恳的再接再厉道:

  “还不如到个远离京城、山清水秀的地方,每年好好聚上一段时间。离开京城谁认识你啊?再说江南民风开化,你俩大大方方手挽着手上街,卿卿我我游山玩水,怎么腻歪怎么来,谁也不会说什么……不比在京里做贼强多了?”

  “哎呀有道理啊。”长公主被皇兄一番声情并茂的描绘,勾得心旌荡漾,恨不得立马就跟赵郎搬江南去。

  是啊,本宫的幸福不能被旁人瞧见,那成了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了……

  那到底是金陵、苏州、扬州还是杭州好呢?唔,小一点的城市可能更闲适,湖州、常州、宁波还是嘉兴好呢?

  转瞬间,宁安长公主已经在想,该购置什么样的家具了……

  什么,在哪买宅子?当然是一个地方来一套了!一套不够就两套!

  ……

  看着妹妹凤目中异彩涟涟,那怦然心动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

  隆庆心里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酸酸的,便收口子道:

  “朕只许你待一个月。”

  “小气,连来带去,赶路都不够。”宁安翻翻白眼,却没在这上头纠缠。

  她才不在乎一个月才是两个月呢,只要能放本宫出去,待多久就是本宫自己说了算了!

  难不成,你还能让锦衣卫把我绑回来不成?!

  “哎……”隆庆也知道,放出去的鸟儿,就由不得自己了。

  但这俩货在京太扎眼了,谁人不识长公主和状元郎?

  一次两次不露馅,次数多了保准会有风言风语。

  丢了皇家颜面不说,关键是听着扎心啊!

  还是让他们远远死开,去江南撒狗粮吧,朕眼不见为净……

  哎,嗡嗡把自己说得,也想出去玩玩了呢。

  第三百零二章 光荣的赵二爷

  赵二爷是趴在门板上,被同年们抬回家的。

  虽然有轿子和马车,但人搁里头谁看得见啊?

  自然是把二爷大大方方展示出来,让一群同年簇拥着招摇过市,才能把廷杖的效果发挥到最佳了。

  于是从左安门到春松胡同,整整七里地的距离,赵守正就像社日里,被抬着游街的神牛一样,任凭沿途百姓围观欣赏、评头论足。

  “哎呦,这谁啊,又给打成这样?”

  “咦,这不是赵状元吗!真白……”

  “为什么挨打啊?”老百姓议论纷纷。

  “我们兄长怒斥权奸!”同年们便大声对沿街百姓,宣传起赵二爷的光辉事迹。“是替天下百姓吃的廷杖!”

  其实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兄长到底为何吃的廷杖。但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就好比奥运会拿金牌,谁管你是什么项目?

  只要吃过廷杖,就是大忠臣!那是要乡里立碑、史书明载的浓墨重彩的光荣史,终身令人倾慕,天下以为至荣的!

  因此,这丝毫不影响同年们群情激昂的替老大哥鼓与呼。

  也同样不影响京城百姓热泪盈眶的对赵二爷致以崇高的敬意。

  毕竟朝堂的事情离他们太遥远,大家只需要简单区分开忠臣、奸臣。然后崇拜前者,唾弃后者即可……

  “国朝二百年,还没听说过有被廷杖的状元郎呢。”沿途百姓纷纷垂泪膜拜道:

  “堂堂文曲星,不是为了咱老百姓,能遭这份罪吗?”

  “赵状元,京城的老少爷们念你一辈子呢……”

  听到那一声声动情的表白,臊得赵二爷面红耳赤,在床板上扭来扭去,险些从上头掉下来。

  赵某受之有愧啊,爷们儿们。比起那些真正为民请命的好汉来,我其实就是打了架骂了个人,然后被皇上尅了一顿而已……

  他真想从床板上蹦下来,捂着脸跑回家。

  单从这一点上来说,赵二爷就比绝大部分沽名钓誉、故意蹭廷杖的文官要强。

  至少,他还知道廉耻。

  可惜,他儿子不知道……

  赵二爷只能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一路任凭大众参观。

  天擦黑才在唢呐声中,被缓缓的抬回了春松胡同。

  ……

  赵昊以父亲需要治疗为由,让几个弟子将众同年请出屋去,然后才请隔壁老王太医过来瞧瞧。

  老王太医对为民请命赵二爷满心崇敬,还专门宰了自己喝奶的羊,捧着热乎乎的羊皮过来,准备给赵二爷贴上。

  可把他裤子一扒,老王太医登时没了兴致,把羊皮往赵士祯怀里一丢,闷声道:“用不着,浪费老夫一头羊。”

  “不要紧,贴上吧。”范大同凑上来,赔笑撺掇道:“不然人家腚上有羊毛,我兄长的腚还光溜溜,多不体面?”

  “滚蛋吧你!”赵守正终于忍不住,蹦起来踹了范大同一脚。“那样老子还有脸见人吗?”

  大家登时露出惊异的目光,屁股还用见人?

  “别激动,你腚都没破,想贴都贴不上。”老王太医叹口气道:“抹点消肿的药膏,几天就好了。”

  说着便丢下一个小瓷瓶,准备合上药箱往外走。才发现药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盘银锭。

  老王太医不动声色,背起明显沉了许多的药箱走出房中。

  唔,两百两左右……

  院子里,一众同年正在焦急等待,马上围了上来。

  “大夫,我兄长的伤势如何?”

  “不会落下残疾吧?”

  “性命无忧乎?”

  “诸位放心,赵状元已经脱离危险了。”王老太医便正色道:“用上我祖传的棒疮药,两三个月就能痊愈。”

  说着他扫视众人一圈道:“伤号需要静养,不要在这里喧哗了。”

  然后便在众人膺服的目光中,步履沉稳的离开。

  ……

  接下来几日,赵守正自然要在家卧床静养。

  李承恩和李明月天天过来探望,当然前者是真实的探望,后者是虚假的探望……

  长公主也想来瞧瞧,赵郎的伤处怎么样了?却被柳尚宫和姬司正苦苦劝住了。

  堂堂长公主怎么能去探视一个男子呢?何况还是个年龄相仿的鳏夫。

  想不让人往歪处寻思都难啊。

  张居正也派敬修几个过来探视赵守正,还给他捎了好几根棒子粗的辽东野山参。

  李茂才和陈于陛也代表各自的老子过来慰问。

  虽然这有点打徐阁老脸的嫌疑,但当老子的总不能拦着子女尊师重道吧?

  探视完了赵守正,李茂才和陈于陛磨磨蹭蹭还不肯走。

  赵昊正坐在天井里冥思苦想出卷子……他要摸一摸底,看看弟子们的数学水平,能不能匹配上自己的第二节课。

  “咦,怎么还不走?”好半晌,赵昊才伸个懒腰,看到二位公子依然站在那里。

  “听说师祖要外放了。”李茂才便一脸担心的小声道。

  “嗯。”

  “那老师呢?”

  “跟着走。”赵昊一边低头翻书,一边随口答道。

  “那我们怎么拜师啊?”李茂才和陈于陛有些着急道。

  两位公子到现在,还没通过入门考试呢。

  “没想到,二位还记着这茬呢。”赵昊搁下手头的活计,宽宏笑道:“当初那约定,就当开玩笑的,不作数了。”

  然而他越往外推,李茂才和陈于陛就越想往里进。

  “那怎么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是啊,老师,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太笨?”陈于陛堂堂庶吉士,说出这种话来,可见自信心已经被《几何》摧残成何等模样?

  李茂才也可怜巴巴的看着赵昊。

  两人知道,如今赵公子的科学,可不是年初时门可罗雀,还得三阳去各家会馆拉人入伙的冷清模样了。

  经过这半年的折腾,人家已是声名鹊起,每日都有好些想要拜入科学门下的。

  没法子,赵昊只能在东院科普展览室对面,又开了个报名处。每日派弟子轮流坐镇,考校前来报名的读书人。

  一个月来,大概有三百多人前来报名,通过考试的也有三十来人。

  加上阳阳们和赵士祯,赵昊的学生正儿八经有一个班了呢。

  赵老师正经学生都教不过来,哪还稀罕咱们这两个笨蛋?

  所以说,二位公子都是实诚人,对赵老师的认识还停留在表面。

  他们要是多了解一点,肯定就知道赵公子一定不会放过,收首辅和次辅公子为徒的机会。

  哪怕两位真是笨蛋,宣传效果也杠杠的呀!

  第三百零三章 虚假宣传终害己

  赵昊之所以拿乔,不过是担心两位公子随着老爹各进一步,飘了。

  没想到这二位还挺实诚,居然一直把当初的赌约当回事儿。

  “所谓人无全才,科学这东西,有人学起来容易,有人学起来难。只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跟聪明愚笨无关。”‘感动’之余,他便大开方便之门道:

  “再说子纳已经是庶吉士,还有什么不自信的?”子纳是陈于陛的字。

  “是,老师。”陈于陛的眼里有了光。

  “伯约,你也要自信一点。”赵昊又笑着鼓励李茂才,这位新一代小阁老道:“你只是不擅长这类数理科学而已。”

  然后他便正色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传你们另一种科学。”

  “另一种科学?”两人不解的看着赵昊,眼中充满期待。

  原来还有不需要学几何的科学啊……

  “社会科学。”便听赵老师缓缓吐出四个字。

  “社会科学?”两人异口同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类社会的科学。”赵昊沉声道:“狭义上的社会科学,可以分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律学、军事学五个分类。”

  “政治是什么?”两人又问道。

  “‘政’者,国家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则指管理教化人民。”赵昊答曰:“政治学,就是科学研究国家政治的学问。此乃权力秩序之学!”

  两人登时眼前一亮,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公子,怎可能对这种学科不感兴趣呢?

  但他们还是按下激动,继续问道:“那经济学呢?”

  “是用科学的方法,研究百姓生计,国家税收与财政分配的学问。此乃经世济民之学!”

  ‘这个也很实用。’两位公子默默想道,因为对大明来说,最深刻的危机就是财政危机了。

  “那社会学呢?”

  “用科学方法研究社会治乱盛衰的原因,是国家安定之学!”

  “法律学呢?”

  “以科学的方法,研究社会的刑法与民法。是秩序与公正之学!”

  “军事学呢?”

  “是研究战争的本质和规律,并用于指导战争的科学。此乃卫国拓土之学!”

  赵昊说完,微笑看着两人道:“你们回去好好想想,决定了再来找我。”

  “是,老师。”李茂才和陈于陛肃然起敬,深施一礼。心中拜师的念头愈发坚定起来!

  很显然,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更能赢得士大夫的青睐。

  但赵公子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士大夫,来学习数学和自然科学……

  因为社会科学这玩意儿,研究的人少一点不要紧,说不定反而是好事儿。

  但自然科学这一国,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呀!

  靠自己一个光有知识没有天分的嘴强王者,怕是什么都搞不掂啊……

  送走了为选志愿发愁的两人,赵昊便听身后响起金学曾的声音。

  “师父,我想学军事学。”

  赵昊转过头来,朝金拱门笑了笑,然后一脚踢在他腚上,骂骂咧咧道:“这么聪明的脑子学那玩意儿,你不觉的浪费吗?!”

  “师父,你说都一样的。”金学曾委屈的捂着屁股。

  “我还说你长得很帅呢!”赵昊翻翻白眼,最恨这些不珍惜自己天才的家伙了。

  知不知道你们老师光出份卷子,就要把脑浆抠出来啦!

  ……

  第二天,赵昊继续在院子里,为教育大计发愁。

  数学卷子倒是快出完了,他发愁的是接下来,这么多学生该怎么教?

  单独教科学的话,自己倒是还能糊弄他们几年。

  可大部分学生拜师,都是冲着提高科举成绩来的啊!

  根本没几个是单纯为了学习科学的好不好?

  但这也不怪人家呀。谁让赵公子拿清北率当招牌来着?

  他就是把自己发射上了天,能预测日食和地震,也远不及门下百分百中进士,这一条有吸引力啊!

  甚至坊间都说,科学乃科举之学。入科学门者必中进士!

  夭寿啊,本公子只想办个科学院,怎么搞着搞着成了衡水中学了……

  最要命的是,本公子只会相人,不会八股啊……

  ……

  看着公子抱着枕头在竹席子上滚来滚去,端来水果的巧巧小声问马湘兰:

  “湘兰姐,公子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京城啊?”

  “谁知道呢?”马湘兰淡淡一笑,便弹了一首《雨霖铃》为赵昊助兴。

  不管公子开不开心,反正她俩都挺开心的。

  赵昊听得差点掉下泪来,坐起来没好气问道:“马秘书,我上课的教材,你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呢。”马湘兰轻笑答道。

  “准备备份了吗?”

  “连备份的备份都准备好了呢。”

  “那你继续弹吧……”赵昊翻翻白眼,刚要躺下,却见张鉴带着个清矍的中年男子进来了。

  “师父,上次跟你说的李博士来了。”见师父挽着裤腿、光着脚丫躺在竹席子上,张鉴不禁一阵惶恐。

  这李博士不待通禀就跟着自己进来,结果让师父的恶形恶状被看个正着。

  这真是超级巨大的过失,还不知老师会怎么发落自己呢?

  只要不关小黑屋,怎么都行……

  果然,师父神色不善的瞥了他一眼,骇得张鉴差点没掉下泪来。

  然后赵昊才扶着马湘兰的胳膊站起身来,对那李博士轻笑道:“不知尊驾前来,失礼了。”

  “别客套,也别怪张鉴,我李贽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玩意儿……”那李博士一摆手,算是替张鉴开脱一句。

  前番赵昊乘热气球降落灵济宫时,他便让张鉴帮忙引见。

  谁知紧接着连生变故,张鉴根本没机会帮李贽开口。

  眼看着师祖就要外放,再不说没机会了,他昨天才硬着头皮禀报师父。

  赵昊当时忙着出题,没过脑子就答应了,连这李博士是何方神圣都没问。

  此刻,一听对方自报家门,赵公子登时一个激灵,两眼放光的看着他,激动道:“你是李贽李卓吾?”

  “不错,正是泉州李卓吾。”李贽奇怪的看赵昊一眼道:“赵博士认识在下?”

  “当然认识了!”赵昊开心的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紧紧握着李贽的手,使劲摇晃道:“李贽同志,感谢老天把你送来我身边啊!”

  听得马姑娘大惑不解,公子怎么净对四十来岁老男人如此热情?

  张相公如此,这李贽又是如此……

  哎,难道妾身还不如他们吗?

  第三百零四章 毛遂自荐

  待赵昊摇晃够了,李贽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在背后擦一擦,然后警惕的看着他道: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赵博士怎么知道我会与你同心同德?”

  “呃……”赵昊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到失态了。

  毕竟此时的李贽只是一个为生计所迫的普通大学老师,他还没有登上金陵的讲坛,把他那些惊世骇俗的异端思想传遍天下。

  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十几年后的名气。也不知道自己将成为历史长河中,何等璀璨的一颗星。

  更不知道赵昊这一声‘同志’中,蕴含着何等的期许与信任了……

  那就让我们从此刻起,开始一段伟大的友谊吧!

  他便让巧巧重新沏上茶,与李贽相对席地而坐,重新见礼后,方微笑问道:

  “李博士此来,所为何事?”

  “想上天看看。”李贽干笑一声道。

  “我不信你有这闲情雅致。”赵昊却断然摇头。

  李贽闻言不禁脸色一变。他先看向一旁侍奉的张鉴,但旋即意识到,根本没跟张鉴提过,自己的家庭状况。

  “你怎么知道的?”李贽再度警惕起来。到了他这个年纪,经过那么多磨难之后,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容易轻信这世界的善意了。

  “我就是知道。”赵昊淡淡一笑,差点没噎死李贽。

  “不过,我怎么知道的,这很重要吗?”赵昊心说,我能解释清楚了就有鬼了。

  “呃……”李贽闻言皱眉片刻,旋即苦笑起来道:“确实不重要。”

  “所以你真实的目的是?”赵昊便徐徐追问道。

  “好吧,我承认,我对科学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你身上找点钱。”

  “毕竟,人得吃饱了撑的,才能研究科学不是吗?”李贽两手一摊,实话实说道:“我一家老小都饿着肚子呢。”

  本来赵昊几个弟子想过来凑凑热闹,闻言便躲得远远的了。

  谁吃饱了撑得,自找不痛快?呃,师父,我们不是说你老人家。

  ……

  赵昊知道,这时候的李贽,混的相当惨。

  他家里本是泉州富商。

  你猜得没错,是海商。

  然后倭乱一起,泉州市舶司关张大吉,大明海禁了。

  也不是所有海商都有胆子继续搞走私的。何况就是有胆子搞,你也得有那本事才行啊,不然就是给人家送菜的。

  于是老李家的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到李贽他爹这一辈时,那真是穷的叮当乱响,整天揭不开锅。直到祖坟冒了股青烟,李贽考中举人。

  然而老李家的苦日子还没到头,李贽考中举人后,接连两次会试却都落榜了。

  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弟弟妹妹还没结婚,李贽实在没法继续考下去,就一咬牙到吏部报名参加大挑,结果被委任为河南辉县教谕。

  辉县那个地方穷啊,教谕的薪水也低的可怜,结果老李家的财务状态还是没有丝毫缓解。

  直到五年后,他因为教学出色,被提拔为南京国子监博士。

  李贽开开心心就去上任了。因为南京虽然不是政治中心了,但富甲天下啊。尤其在是南京国子监里读书的,尽是些纳捐入学的富家子弟。

  听说这些人逢年过节还有考试之前都会给老师送礼,光靠这项灰色收入就不用再发愁生计问题了。

  然而他才刚刚开始走背字呢。

  到南京没几个月,李贽便收到了父亲病故的讣告,只好赶紧离任回家丁忧。

  丁忧期间没有收入,而且泉州彼时正闹倭寇。李贽一面参加抗倭一边为全家几十口人的生计奔波,心力交瘁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等到三年服阙,李贽携妻儿入京候缺,这一等又是十个月。此时他已是穷困至极,次子也因此夭亡了。

  但命运并未结束对他的捉弄,李贽好容易等到了北京国子监博士出缺,他祖父去世的消息又传来了……

  因为父亲不在了,李贽必须要替父亲丁忧。他只好像三年前那样,再次刚上任就离任。但这次李贽这次没钱带着妻儿返乡了,只好把京中同乡赠送的‘吊唁钱’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妻子。让她带孩子回辉县买块田过活,剩下作为自己返乡治丧的费用。

  等三年后,李贽结束丁忧赶回辉县与家人团聚时,才知道河南这几年遇到灾荒,二女儿和三女儿都已经在贫病中相继过世了。

  接连的打击几乎摧毁了这个家庭,李贽怀着深深的歉疚,带妻儿返回北京,继续到国子监教书……

  “结果又遇上朝廷没钱,几个月都没发薪水了……”李贽神情沮丧的叹口气,对赵昊苦笑道:“而且到了国子监才知道,学生送礼不假,但都是送给司业监丞之类,掌握他们命运的官儿。谁也不肯在我们这种只教书不管事儿的博士身上,浪费一文钱。”

  说着他指一指张鉴道:“这孩子是个例外,不过他也穷,自己还养活不过来呢。”

  “不知道博士家里如此困窘。”张鉴不禁露出歉疚的神情。

  他可不是去岁拜师时的穷困样子了,光师祖给的各种赏钱就攒了两三千两。而且造出‘排水王’,师父还奖励了五千两银子,再加上在西山煤业担任技术总监,每月还有一百两的收入,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主了。

  张鉴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要是早知道李贽家穷成这样,他肯定会接济的。

  李贽摆摆手,叹气道:“不是让你师父一语道破,我是不会讲这些事情的。”

  说着他看向赵昊道:“之所以来找赵博士,是因为第一听说你有钱。”

  “嗯,我很有钱。”赵昊点点头。

  “第二,我觉得你需要我帮忙。”便听李贽接着道:“我知道你招了很多的学生,这些人都是冲着科举来的,但你的科学明明跟科举无关……”

  赵昊闻言不禁老脸一红,李贽是明白人啊。

  李贽当然是明白人了,这大明朝就没有比他看问题更透彻的人了。

  “你可能擅长科举也可能不擅长,但不管擅不擅长,我相信人力有时穷,你应该集中精力教授谁都不会的东西,而把旁人也可以教的东西,留给别人。”

  李贽说着,目光湛然的看向赵昊道:“比如我。”

  第三百零五章 赵博士和李博士狼狈为奸了

  虽然已穷困潦倒,虽然是毛遂自荐,但李贽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卑怯。

  哲学家都有一颗俯视众生的心灵,何况李贽这位狂人了。

  “你觉得怎么样?”说完了自己的提议,他便静静等待赵昊的答案。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赵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你既然擅长教授应试八股,按说应该财源滚滚才对,怎么……”

  “因为当官的,视我的宝典为歪门邪道,洪水猛兽。”李贽郁闷道:“加上我本身才是个举人,学生们也不信服啊。”

  “确实很难信服。”赵昊点点头。

  一旁轻轻抚琴的伴奏的马湘兰心说,这人自己才是个举人,就想教别人考进士,这份狂妄……还真是仅次于某位教人考进士的监生呢。

  可是公子已经一门五进士了,公子真是厉害极了呢……马姐姐的粉丝滤镜,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客观性。

  “我考不中不是因为八股文的原因。”李贽被捏到痛脚,脸色微红的辩解道:“是因为我第三场的经、史、时务策,总是被认为离经叛道,才会被黜落的。”

  说着他便小声嘟囔道:“我哪有离经叛道,老子明明已经很收敛了。”

  “这么说,要是让你放开了写,连脑袋都有可能保不住了?”赵昊轻笑一声:“你说,我怎么敢把学生教给你带?”

  “这个不影响的!”李贽终于急了,直起身子大声对赵昊道:“我同你讲,我有一套‘八股应试宝典’,可以把八股写作变成体力活,你笨点愚点无所谓,只要简单听话照着做,下九分苦工,再加一点幸运,就一定能考中的!”

  顿一顿,他又不情愿的补充一句道:“实在不放心,第三场的策论可以跟别人学嘛……”

  “哦,还有这样的宝典?”赵昊心里笑出猪叫,面上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办法,一是赵公子太爱装,二是这李贽拧拧巴巴,不捋顺了,日后可有的烦。

  “详细的得你录用我才能说。”李贽颇有心计道:“简单说来就是,学生既不用背四书五经,也不用记什么程朱章句,只要按照我这套宝典来,八股文就一定能得高分!”

  “怪不得。”赵昊不禁失笑道:“人家会视你为洪水猛兽。”

  因为李贽解构的了科举考试的神秘,让人明白了原来所谓八股取士,其实都是套路——就是八个字‘死记硬背按公式套’!

  只要你死记硬背几百篇范文,就会发现原来他娘的所有文章大差不差。

  只要你看透了八股文的套路,就会发现像出题可以截搭一样,作八股文一样可以截搭!

  当以上两点都具备时,你就可以就熟练的拼凑出各种命题作文。

  是的,整个过程都不需要四书五经的参与,也不用了解朱熹程颐的注释。

  这对大明现行的教育体系,是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它赤裸裸的揭露了,什么八股文阐述圣人微言大义?全是狗屁,一句圣人之言都不懂,一样可以写出高分八股来!

  这等于直接将八股文章,从最高端的脑力劳动,降为了跟老农种地没区别的体力劳动……

  那些已经从科举中上岸的官员,哪能受得了这份羞辱?这等于否定了他们二十年的寒窗之苦啊!

  自然要把他的法子视为歪门邪道,不许他到处宣讲了。

  其实那些世代进士的书香门第……比如王盟主家,也有类似的应试技巧。但人家闷声发大财,不对外宣传啊!

  李贽这厮却到处吆喝,我看穿了皇帝是光腚。不收拾你收拾谁?

  ……

  “不错,人家是把我当成洪水猛兽。”李贽闻言,对赵昊露出一抹怪笑道:“不过在下比起赵博士,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是。”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道:“六科廊一人一本,言官们喊打喊杀,我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所以我觉得,咱们可以同流合污一下。”说到这,李贽心下恍然,怪不得赵博士称自己为‘同志’,原来是这个意思。

  “中不中?”激动之余,福建人带出了河南口音。

  “我觉得很中!”赵昊重重一拍张鉴的大腿,终于展演笑道:“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为何?”李贽一愣。

  “因为我准备办一个‘科学书院’,书院除了教授科学外,还配有专门教学生应试八股的举业教授。”赵昊说着,目光炯炯的看向李贽道:

  “这个职务,非你莫属!”

  “哦?你怎么知道我擅长此术?”李贽不禁惊异。

  “我就是知道。”赵昊悠悠说道。

  “呃,好吧……”李贽心说又来了。不过这次他却感觉,自己有些摸清头绪了。

  肯定是赵公子从哪里,听说我那套‘应试宝典’了,所以才派人调查我的底细。

  嗯,没错的,一定是这样。

  经过自行脑补后,李贽感觉心里妥贴多了。

  便深吸口气,问赵昊道:“这么说,你信我?”

  “信!”赵昊重重点头。

  怎么能不信呢?不说后来李贽那高山仰止的思想成就。单说他大明第一辅导天王的身份,可是经过历史检验的!

  当然,那是要等到几年后,他再回南京做官时。在宽松许多学术氛围内,终于有人愿意跟他学习应试宝典,这位超级辅导天王,才一炮而红的。

  然后一直到李贽七十岁下狱自尽前,他开设的高考辅导班,都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录取率。

  哪怕李贽到云南当知府时,依然能在教育水平极度落后的姚安府学,培养出大批举人进士。以至于全国大批考生千里迢迢,赶去云南旁听。

  因为李老师除了会教你作文,还有一项超级辅导班必备技能——押题!

  而且是十压九中!

  这不简直就是老天爷为赵昊准备的帮手吗?

  有了他,爷爷再也不用担心孙子会露馅了。

  赵公子终于敢放开胆子,开设他蓄谋已久的科学书院了!

  ……

  见赵公子确实相信自己,李贽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才试探问道:“你给我开多少钱?”

  “年薪一千两。”赵公子就像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多少?”李贽张大嘴巴。

  “一千两。”赵昊重复一句,又补充道:“另外,你每教出一名举人,我给你五百两奖金。举人考中进士,我再奖你五百两。”

  “不是,我……”李贽摸着胡子,揉着鼻子,难以置信。“你说的是银子吗?”

  “是银子,不是金子。”赵昊点点头,打个响指。

  赵士祯马上奉上一千两会票。

  赵昊将钱推到李贽面前。“这是第一年的薪水,请笑纳。”

  李贽两眼发直,他每年能领到的米、银、钞、布加起来,折银也就是三四十两。

  而且朝廷没钱,现在已经不发银,用宝钞代替了……那玩意儿,擦屁股不错。

  沉默半晌,他将那张会票收入袖中,发狠道:

  “我能教到你破产你信吗?”

  “那不能够。”赵昊却哈哈大笑道:“你对本公子赚钱的能力一无所知。”

  教出一千个进士,也不过一百万两银子而已!

  你知道门下一千个进士,意味着什么吗?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第三百零六章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两人都觉着自己血赚,自然一拍即合,马上订立字据,生怕对方反悔。

  捧着赵昊开出的终身聘书,李贽仍然如坠梦里。

  似乎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知识改变命运?

  平素冷静自持的李博士,甚至忽略了这是一份卖身契的事实。

  赵昊也笑眯眯的看着李贽,就像李世民看到新科进士的感觉……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好半天,李贽才擦掉嘴角的口水,对赵昊沉声道:“我明天就递辞呈,一心一意给你教学生!”

  “没那必要。”赵昊也不着痕迹擦掉嘴角的口水,微笑问道:“博士可愿屈尊,当个县学教谕?”

  “有何不可?”李贽都要下海的人了,哪还在乎什么品级官职,反正闭着眼给老板打工就是。

  “好。”赵昊就喜欢干脆人,起身把李贽送出门去道:“回去收拾收拾,过不几天咱们就南下了。”

  “成。”李贽点点头,在钞能力的作用下,别说南下了,就是去爪哇也无所谓。

  ……

  送走李贽,赵昊依然乐得合不拢嘴。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老天爷什么时候对本公子这么好了?

  回头却看到张鉴低着头,一脸歉疚。

  “师父,今天的事情,徒儿孟浪了……”

  “要都是李卓吾这样的,为师巴不得你天天浪。”赵公子心情大好,难得宽宏大量一把。

  然后,他笑眯眯打量着自己的六弟子。其实,这也是一位辅导天王啊!

  而且跟李贽投机取巧的野路子相比,张鉴教学生可是一板一眼、扎扎实实,不来一丝弄虚作假的。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张鉴加李贽,才是真正的王道啊!

  可是,张鉴也跟自己走的话,西山公司的技术总监谁来当?

  赵士祯?那可不行。

  大侄子可是赵公子的人肉‘三帝打印机’啊。

  而且张鉴和赵士祯的组合,已经有了化学反应,轻易拆散不得。

  至于其余的弟子,全都是些眼高手低的科学家,矿山里的事情,根本指望不得……

  哎,还是人才匮乏呀。一旦要兵分两路就捉襟见肘,头疼啊。

  ……

  从春松胡同出来,李贽便破天荒的叫了辆马车,赶往外城五里屯。

  五里屯是京城贫民聚居的地方。

  屯子里的房屋皆低矮破旧,土坯的院墙似乎一碰就倒。

  一条条狭窄的胡同,刚下过雨泥泞不堪。

  却丝毫不影响孩子们玩耍的兴致,一个个滚得跟泥猴似的,根本分不清是谁家的?

  李贽每次回到这,心情都很压抑。

  一个举人,一个当了十年官的男人,却要让妻子儿女住在这种破地方,一日三餐食不果腹,还做什么学问,讲什么道理?

  他吩咐马车在大街上等候,自己走进泥泞的胡同。

  两个正在玩耍的小泥猴,看见李贽进来,便欢呼一声朝他跑过来。

  “爹爹回来了!”

  “爹爹买吃的了吗?”

  李贽弯下身子,也不管脏不脏,紧紧抱住一双儿女,忽然忍不住就流下泪来。

  听到父亲的哭声,两个孩子吓坏了。

  “爹爹别哭了,小囡听话。”

  “我不要吃的了,我不饿……”

  李贽哭得更伤心了,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吓坏了,也跟着一起大哭,惊动了街坊出来查看。

  见是李官人抱着孩子在那哭,街坊赶紧去他家,知会在伙房升火的黄氏。

  黄氏还不到四十岁,但苦难的生活已经让她严重早衰,头发斑白腰背佝偻。

  听说丈夫在胡同里哭,她赶紧摘下围裙,跑出去查看。

  却见李贽已经抱着俩孩子,大步流星走到门口了。

  看着丈夫通红的眼圈,黄氏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李贽强抑住激动的心情,把两个孩子放在地上。“就是想哭了。”

  “吓我一跳,饭还没做呢。”黄氏转身就要回伙房,却被李贽一把拉住。

  “不做了!”

  “不做你吃什么?”黄氏看他一眼,饱经生活摧残的女人,已经没了什么表情。

  “下馆子!”李贽便精神抖擞道。两个孩子登时忘情的欢呼起来,在院子里蹦啊跳啊,比过年还高兴。

  然后也不用李贽吩咐,一双儿女便自己打水去洗刷起来。

  “你不过了呀?”黄氏哭笑不得。

  “不过了,这种日子一天都不过了!”李贽说着,甩出那张一千两的会票,拍在黄氏的手中,然后便快步走近房中。

  黄氏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虽然被生活折磨的面目全非,会票她还是认识的。

  她呆呆看着那张伍记出具的‘壹仟两’会票,半晌回不过神来。

  直到李贽拎着个箱子从屋里探出头,黄氏依然在那里发呆。

  “别发呆了,马车在外头等着呢。”李贽催促黄氏一声:“赶紧给孩子换身衣裳!”

  “这钱哪来的?”黄氏这才失声问道。

  “你老公我卖身换的。”李贽一边将自己书,装进箱子里,一边笑答道:“没想到,你老公这么值钱吧?”

  福建一带,夫妻之间以‘老公’、‘老婆’相称,后世的称呼正是滥觞于此。

  怕吓到黄氏,他还没敢说,这仅是一年的工钱呢。更没敢说奖金的事儿。

  “买个大姑娘才二三十两银子,你个半老头子上哪卖这么多钱去?说实话,到底哪来的?”就这,都已经把黄氏吓够呛了。

  “不把话说明白,这钱哪来的你哪儿送回去。”

  李贽无奈,只好走出来原原本本,对黄氏讲了今天的际遇。

  “哎呦,不就是让你教个书吗,哪用得着这么多钱啊?”黄氏这才将信将疑道:“这赵公子也太糟践银子了吧?”

  “这话说的。这是人家对你老公的尊重。”李贽把最后几本书收入箱中,合上盖子拎到院中。“人家是卢沟桥煤场和西山煤业的大股东,衬个百万两的身家,哪会在乎这点钱。”

  “你可得给人家好好教……”黄氏哆嗦着将汇票贴身收好,这才注意到老公手里的箱子。“出去吃饭,你拎箱子干嘛?”

  “吃完饭直接住店,过不了几天,咱们就跟着东家离开京城了。”李贽用空出来的手,摸了妻子的脸一把,笑道:“这里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让你们过了。”

  黄氏鼻子一酸,别过头去。“那也得省着点花,吃完饭还是回来吧。”

  “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哈哈哈,实话跟你说吧,你老公的卖身钱,是一年一千两!”

  李贽拎着箱子,拉着妻子,带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大步走出院门,他那如释重负的笑声在陋巷中回荡不绝: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三百零七章 吏部行

  四月的最后一天,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三辆漆黑色包铜的马车缓缓驶入了东公生门,来到位于宗人府隔壁的吏部衙门前。

  三天前,赵昊递帖子求见吏部右侍郎王本固,希望能就双方各自拥有的稀缺资源,进行一番有机调配,以达到对双方最优的效果。

  通俗讲就是‘跑官’。

  今天,便是王侍郎拨冗相见的日子。

  让赵昊颇感意外的是,见面的地点居然不是在王本固府上,而是在吏部衙门。

  要是没有王本固开具的请柬,他的马车也进不了有兵士把守的东公生门。

  东公生门内,除了宗人府,便是吏部、兵部、户部、工部、礼部,五大衙门。

  每个衙门外的墙根下,都搭着长长一溜凉棚。凉棚下,排满了来部里办事跑关系的官员。

  这其中,自然是吏部门外的队伍最长。除了正常来办事的官员外,还有大批等候选官的举人、监生和吏员……

  足足两三百号人,把长长的芦棚都塞满了,还有好些淋着雨等在外头。

  看到吏部的差役打开栅门,放那三辆黑色马车径直入内,在门外苦候的人群不禁一阵骚动。

  “他怎么插队啊!”要是官轿,大伙儿也就忍了,但那三辆明显是私人马车好吧?

  “就是。不是说知府来了也得排队吗?”一名知县老爷气呼呼的抗议道。

  “嚷嚷什么嚷嚷!”官差瞪他们一眼,然后重新关上了栅门。

  “人家是少冢宰的客人,能跟你们一样吗?”

  “少冢宰的客人就了不起啊……”等候的人群嘟嘟囔囔,烦言渐消。

  ……

  马车在吏部衙门口停下,高武和蔡明从前后两辆车上下来,一个撑起巨大的雨伞,一个放下车凳。

  然后两人同时打开车门,一身雪青色苏绣长袍、头戴白玉冠的赵公子,便在赵士祯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车来。

  其实还有十来名全副武装的蔡家巷护卫没有下车。

  赵昊也不想这么高调,但最近和徐家闹得太凶,出门不得不多带点保镖,以免对方狗急跳墙、对他进行肉体毁灭。

  但只有给他打伞的赵士祯,一人跟他进去吏部衙门。高武等人只能在车上等候了。

  赵昊跟着前来迎接的一名员外郎,沿着长廊过去大堂,来到位于二堂西侧的右侍郎衙。

  那员外郎带着赵昊进去衙内,来到签押房外,然后请他稍候,自己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王本固竟亲自走出来迎接,让赵昊颇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躬身施礼。

  王侍郎那张死板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之所以约在衙门见面,是因为大冢宰也想见见你。”

  “哦?”赵昊闻言有些吃惊,但旋即又觉得理当如此。

  他已经了解到前番廷议的经过,知道杨博意外的挺了老爹一手。

  施恩不图报,那还叫老西儿吗?老杨头肯定是有事要找他的……

  赵昊便连签押房的门都没进,就跟着王本固转回了正堂。

  来到杨博的签押房外,王本固亲自进去问了问,一会儿出来对赵昊道:“部堂有客人,咱们在外头稍等一会儿。”

  以王本固的地位,不至于在外签押房连个座都没有,但一来下雨天屋里闷,二来和赵昊说话也方便。

  赵昊便和王本固并肩站在廊檐下,看着万千雨丝自铅云而下,没入青黑色的地砖中,便无影无踪。

  “前两日收到赵中丞的信,说他业已平安到了程番府,那边的叛乱已经平息,各项事宜都推进的很顺利。”

  王本固从赵锦开启话头,一是两人的关系始自赵锦。二是将赵锦推上贵州巡抚之位,也算王本固的得意之作了。

  “那太好了。”赵昊笑着附和一声,就像自己才刚知道一样。

  “他在信中对赵博士赞不绝口。”王本固瞥一眼赵昊,依然无法将这个故作成熟的少年,与开年以来京城一连串劲爆的事端联系在一起。

  “他还不知道你又干出多少大事儿来呢。”

  “少冢宰说笑了。”赵昊谦虚的笑笑道:“瞎胡闹而已。”

  “瞎胡闹?”王本固摇头笑笑,心说一门五进士也是瞎胡闹?西山煤业也是瞎胡闹?经筵讲学也是瞎胡闹?

  那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玩泥巴吗?!

  心中吐槽几句,王本固觉得自己不想和他聊下去了。

  不然引以为傲的半生功业,在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前,会自动瓦解消融个一干二净的。

  他便不再绕弯子了。

  “文选司那边,我已经跟陆铨曹打过招呼。待会儿见过部堂,让人直接领你过去就成。”

  “多谢少冢宰费心!”赵昊忙躬身道谢。

  然后王本固便不再说话,只定定的看着雨丝,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赵昊自然也不打扰他。

  何况赵公子也不是很想搭理,这位颇具争议的吏部侍郎。

  就是这厮当年,忽然半道截杀了汪直,才让东南抗倭足足多打了七年。

  七年里,多死了多少人啊。他却平步青云,当上了吏部侍郎!

  赵公子如是愤愤想着,但当王本固的目光扫来,他便马上报以发自内心的诚挚笑容。

  好歹是在帮自己办事儿的大腿,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不过王本固帮忙,也不全看在赵锦的面子上,还因为赵昊卖给他的卢沟桥煤场股份。

  当然,是按照原始股的价格……

  ……

  又等了一会儿,杨博的长随便出来请两人进去。

  王本固便整整衣襟,带着赵昊进去内签押房,向天官大人行礼如仪。

  就听一把爽朗的笑声道:“哈哈哈,赵博士不必拘礼。咱们不是头回见面了,上次经筵上,你的风采可把老夫迷得够呛啊。”

  “天官老大人说笑了。”赵昊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曾被严世蕃评价为天下最聪明的三颗脑袋中的一颗。

  另外两颗是严世蕃自己和陆炳,俱往矣。

  只有白发苍苍的杨博还老当益壮,继续在大明朝堂上屹立不倒。

  面对这样一门山西老炮儿,赵昊丝毫不敢托大,一脸谦逊的再次抱拳道:“晚辈才真是久仰了呢。”

  第三百零八章 晋商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天官签押房中谈笑风生。

  房里除了赵昊、王本固和杨博,还有个叫杨四和的中年人,是杨天官的侄子。

  说是正好碰上了,因为对赵昊仰慕已久,特意留下来见见。

  反正人家怎么说,赵公子就怎么信呗。

  王本固知道上司叔侄有话要跟赵昊讲,陪着聊了几句,便识趣的借故告辞了。

  待到王本固离开,杨博便从大案后起身,在赵昊身边坐下,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道:

  “老夫当年和令祖同殿称臣、相交甚厚。没想到居然又和他的子孙同朝为官,实在是缘分不浅啊。”

  “祖父也常常提起天官的种种不凡事迹呢。”赵昊也笑着奉承道。

  其实杨博比赵立本小八岁,却早三科中进士,而且年纪轻轻就受到大佬赏识,早早就飞黄腾达。跟三十好几才中进士,仕途又被大佬压了十年的老爷子,能有什么交情才怪哩。

  不过谁让人家是天官呢?说有就有吧。

  “哦,是吗?”杨博开心的大笑一阵,又对一旁的侄子笑道:“四和,你不是有事情要请教赵公子吗?怎么不说话啊。”

  “这不是听伯父和赵公子聊吗?”杨四和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便接过话头笑道:“赵公子这半年点石成金的手法,真让我们这些晋商自叹弗如啊。谁能想到,靠不起眼的煤炭,能赚到数百万两之巨的财富?”

  “呵呵……”赵昊脑瓜飞快运转,从杨四和的话里,提炼出两个关键词‘晋商’、‘煤炭’。

  他喵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赵公子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却依然佯作不明,只谦虚礼貌的作答。

  “四和,行了,别绕弯子了。”杨博看不下去了,提醒侄子一句道:“赵公子连小阁老都玩的团团转,你还是实在点吧。”

  “是伯父。”杨四和尴尬一笑道:“侄儿我是觉着太唐突,不知该怎么开口。”

  赵昊让这爷俩一唱一和逗乐了。“行了吧,快说说山西煤业何时成立吧?”

  “啊?”杨四和吃惊道:“原来赵公子都知道了?”

  “今天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杨员外巴巴要见我,肯定不是想拉在下,入伙盐商的买卖吧?”赵昊淡淡一笑道。

  “看吧,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还在那吭吭哧哧。”杨博骂侄子一声,然后拉着赵昊的手道:

  “贤侄啊,你也知道,我们山西是个穷地方。地上不长庄稼,净长这些黑不溜的煤疙瘩。看着贤侄的西山煤业风风火火,四和这帮山西的商人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捧着金饭碗,到处要饭了。”

  为了拉动家乡经济建设,杨天官直接给赵昊涨了一辈。

  赵昊心说是啊,后来都要到辽东去了。面上却和善笑道:“山西煤炭甲天下,晋商更是实力雄厚,肯定可以搞起来的!”

  “赵公子对我们还真是有信心啊……”杨四和不禁苦笑。

  赵公子体会不到那苦涩的笑容里,有几多心酸,几多挫败啊……

  ……

  事实上,晋商已经跟在他身后吃了好久的屁了。

  晋商在京城的势力何其强大?煤藕一问世就被他们盯上了。

  凭着敏锐的商业眼光,他们意识到此物将大有可为,便雄心勃勃准备以资金优势,抢夺大半煤炭市场!

  杨四和他们很快也在京城开了家煤藕场,挖了些卢沟桥煤场的熟练工人,也学着开模打煤藕,跟着分一杯羹。

  那玩意儿仿制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晋商们的煤藕很快也问世了。样子与卢沟桥煤场的一模一样,烧起来却比后者呛人多了。

  他们发现哪怕改用无烟煤打煤藕,产生的烟尘也比原版的要多。机灵的晋商们很快意识到,人家肯定还有秘方。

  晋商们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发现了卢沟桥煤场的秘密配料厂。然后花了大价钱威逼利诱,终于从工人口中套出了消石灰及其配比。

  他们这才终于配置出了,质量差不多的煤藕。

  长舒一口气的晋商们,赶紧准备扩大规模生产一波。谁知这时,煤炭又涨价了。

  更过分的是,卢沟桥煤场的煤藕却变相降价十分之一。

  这里外里一挤兑,让煤藕的利润一下就薄了很多。

  想到还得跟长公主的煤场贴身肉搏,晋商们顿觉心心念念一春的煤藕,它就没那么香了。

  不过他们还是舍不得京城偌大的市场,尤其是看到人家把买卖做遍了直隶,就更是快把隔壁的晋商馋哭了。

  于是几个晋商头领一合计,咬牙往门头沟砸了十万两银子,收购了二十多个煤窑,准备自给自足,不再受制于人。

  谁知祸不单行,先是遇上‘地龙翻身’,顺天府禁止西山采煤。好容易等解禁了,天空一声巨响,西山煤业又闪亮登场。

  排水王呼呼一抽,废煤窑变废为宝!

  而且西山煤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从生产到运输的全部技术都遥遥领先,每百斤煤的成本几乎是他们的一半。

  等到三条京西山道修好了,根本就是彻底卡住他们这些小户的喉咙,可以随意操纵他们生死好吧?

  晋商们不忿,便撺掇煤老板想给咄咄逼人的西山煤业上点眼药,让他们收敛一下,给大家留条活路。

  谁知才刚进入语言威胁阶段,东厂、顺天府、刑部就轮流过来警告了。

  还把斋堂的一帮煤老板带到京里蹲了几天班房,让他们写下保证书,又交了保证金才放人。

  这尼玛还让人玩个屁啊,你们自己玩吧!

  晋商们甘拜下风、自叹不如、退避三舍、此致敬礼。彻底放弃了在京城和赵公子抢食吃的念头……

  尽管赵公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有对手存在,但不妨碍晋商们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当然,晋商能如此心平气和认输退出,是因为他们非但没赔钱,反而跟着赵昊大赚了一票啊!

  所谓对手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晋商们是最早认识到西山公司股票有多值钱的人。

  虽然没赶上原始股,但在钓鱼台的首轮招股会上,他们却满载而归。

  那几个出价最高、认购份额最大的买家,大半都是晋商。

  其中杨四和就买了整整一千股!如今已经浮盈二十多万两了。

  而且他们花十万两买的煤窑,也因为赵昊开放所有采矿技术,开采寿命起码延长一两倍,所以这一笔毛估估也要赚个十万两。

  哪怕在他们自认为失败的煤藕生意上,晋商们也赚了万把两银子。

  第三百零九章 山西煤业

  一盘算,这帮在京的晋商发现,居然比之前一年赚的都多……对赵公子的怨气登时就转化成了崇拜。

  再说,咱们在京里斗不过,还可以回老家发展嘛。

  毕竟论起煤的产量来,不是额们山西自夸,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就西山煤矿这点煤,那简直就是额们山西的九牛一毛。

  而且在山西老家额们可是地头蛇,就是赵公子去玩也不灵光!

  只要额们把赵公子在京里干的一切,统统照搬回山西去,就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从今往后坐在家里数钱就成了?

  老西儿们一边呼啦呼啦吃面,一边开心的想象道。

  ……

  当然,上面这些话,杨四和是不会告诉赵昊的。

  毕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追了半天,却连对手都没惊动,还是挺丢人的。

  “看着赵公子的生意风生水起,说不眼红就太假了。不过我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在京城和公子抢食吃,就决定回老家,也开个山西煤业,学公子把生意做起来。”他便又苦笑一声,对赵昊道:

  “可我们几个激动的讨论了几天,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赵公子的成功,是有几个不可复制的地利的。”

  “怎么讲?”赵昊端起茶杯,看看里头红黑色的液体,心说尼玛不会是老陈醋吧?

  他好奇的尝了尝,咦,居然是普洱茶。

  “一者,西山煤矿正好坐落在京城地下水聚集之地,才会有那么多煤窑透水严重。‘排水王’才会大放异彩。”杨四和叹口气道:

  “可我们山西缺水啊,煤窑往下挖一百丈都不会渗水,所以排水王在我们那儿根本用不上。”

  “用不上是好事儿啊,说明你们山西的煤窑好开采。”赵昊微笑着安慰一句。

  “呵呵,那倒也是……”杨四和强笑一声,心说可那样我们就没法血赚一票了。

  “还有呢?”

  “二者,西山煤矿非但比邻人口百万的京师,而且水运还四通八达,可以打破‘百里不贩樵’的规矩,把煤炭卖给七八百万人口。”杨四和又道:

  “而我们山西一省,一共才八百多万人口,且到处都产煤。别说百里不贩樵了,就是几十里都卖不出去……所以我们那儿煤太贱了,才四五十文钱一百斤,赚头了了。”

  “三者,各地流民都往京师跑,就连我们山西的老百姓也一样,让西山煤业有数不尽的廉价工人。这又是我们山西比不了的……在我们那儿,挖煤跟种地差不多,老百姓都嫌脏嫌苦不愿干。”

  “嗯。”这个赵昊不反对。他之前做调研时就已经认定,北京是大明最适合产生工业革命的城市,没有之一。

  山西目前的条件,确实远远没法跟北京比啊。

  所以这就注定了晋商,没法通过单纯的模仿,复制赵昊的成功。

  说完,杨四和起身朝赵昊深深一揖道:

  “古往今来,没有比公子更会做生意的人了。敢问公子何以教我等?”

  “这个么……”赵昊摆出苦思的神情道:“一个地方一个样,我也没去过山西,怎么说得好呢?”

  杨四和看看杨博,见伯父点头,便咬牙道:“我们山西煤业愿出半成干股,聘请公子为我们的高参!”

  “呦。”赵昊不禁刮目相看,出出主意就给百分之五干股,没想到这帮老西儿还挺舍得下本儿,也怪不得人家日后会一家独大。

  “我们已经募集到一百万两银子的股本了……”杨四和又告诉赵昊。“未来不说跟西山公司比,值个千把万两总不成问题。”

  “杨员外这就见外了。”赵昊这才呵呵一笑道:“那我就姑妄说之,你姑且听之。不合适就全当一乐子吧。”

  “成成,您请讲。”杨四和赶紧去桌上取来纸和笔,洗耳恭听。

  “在山西开个煤业公司是有搞头的。山西虽有六大产煤区,上万小煤窑,但交通不便、技术落后,而且煤老板们普遍实力不强,上头婆婆众多,这势必会造成生产成本高企,加上煤又贱,自然赚头不多。”

  “赵公子行家啊!”杨四和一拍大腿,伯父让他拿干股请赵昊帮着想法子,他还有些不情愿。“就是因为利太薄,所以咱们晋商宁肯走西口,闯北京,也不愿意碰家里的煤窑子。”

  果然还是伯父英明啊。赵公子居然对山西的情况这么了解……

  “做生意嘛,就是人弃我取,人取我弃。”赵昊便笑道:“我相信,如果山西煤业能利用资金、管理等各方面的优势,可以把售价压下一到两成,就能迅速形成行业垄断……一时没那么大胃口,可以先从垄断太原的煤矿开始。”

  “嗯。太原也有西山,而且我们西山的煤,可比北京西山的煤质量好多了。”杨四和重重点头道。

  “不过我不建议在太原推广煤藕。”

  “为何?”杨四和与杨博异口同声问道。

  “因为山西老百姓本来就都烧煤。”赵昊便微微一笑道:“干嘛要教他们省煤的法子?”

  “哦,哈哈哈……”杨博闻言放声大笑道:“贤侄真奸诈,不过我喜欢。”

  “也是,煤藕比散煤节省太多,我们本来就发愁销路呢,怎么能推广这玩意儿呢。”杨四和也笑起来,然后又发愁道:“可一个太原就几十万人,市场终究有限。”

  “拿下太原只是第一步,可以帮山西公司扎稳根基。”赵昊又道:“然后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东进,要么南下。”

  “东进怎么讲?”一到战略层面,老杨博可就不困了。

  “东进,就是打通从漾泉到正定府的交通,西煤东输。”赵昊沉声道。

  “漾泉到正定府?懂行。”杨博竖起大拇指道:“太行八陉中,就这条井陉道能走大车!”

  整个山西资源丰富,除了无穷无尽的煤之外,还有极其丰富的铁矿,山西的冶铁业也十分发达……之所以困顿,就是因为被连绵的太行山从北到南与中原隔开,只有八条古时开凿的小径通行,交通十分不便。

  “平定县的煤商,从宋元时就用骆驼和骡子运煤到正定去卖。”杨四和苦笑道:“但井陉道‘车不得方轨,骑不能成列’,运力十分有限,怕是杯水车薪啊。”

  “所以我说,要打通两地交通!”赵昊一拳击在桌案上,斩钉截铁道:“为什么要开公司,为什么发行股票?难道是为了敛财吗?”

  对,就是。

  “是为了集中力量办大事!”赵昊沉声道:“就像西山公司要大修京西山道,山西公司也要拿出大修井陉道的气魄来!”

  “好!”杨博激动的鼓掌道:“这大明朝,就需要贤侄这样的魄力!”

  “可太行山何其险峻?岂是门头沟的小山坳子可比?”杨四和嘴角有些发苦道:“没那个条件修成大道啊,不然朝廷早就不惜血本也要修好了……”

  “不需要拓宽,只需要将现有的井陉道修整一番,将原先的车轨变成铁轨即可!”却听赵昊石破天惊道。

  第三百一十章 正太

  “铁轨?”杨博爷俩同时低呼一声。

  “对,铁轨!”赵昊沉声道:“它可以将井陉道的运力提高十倍以上!”

  杨博和杨四和对轨道并不陌生。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车同轨、书同文’。

  到现在,官道上依然有两三寸深的轨道容纳车轮,这样可以防止马车跑偏,同时大大减少马匹负担。

  但轨道不是在路上凿出来的吗?怎么变成铁的了?二杨这就不理解了。

  “简单说来,就是将原先的井陉道铺上砟石,然后埋入枕木、填平压实。枕木上再敷以铁轨!马车行在这样的铁轨上,载货量将是原先的数倍,而且速度也会大大提升,当天就能从漾泉到正定。”

  “这么厉害吗?”杨博和杨四和倒吸着冷气。“真能成吗?”

  井陉道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为过,因为它是联通晋中盆地与华北平原的交通命脉。三百年后,山西第一条铁路——正太铁路,就是沿着井陉线修建的。

  ‘正太’者正定至太原也。正定就是后世的石家庄。而漾泉,也就是后世的‘阳泉’,就在正太线的中点上。

  赵昊怕直接抛出‘正太线’吓坏了二杨,因此先给他们打了个对折,来了个‘正阳线’。

  二杨尤其是杨博,焉能不知这‘正阳线’对山西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山西将与繁华的华北平原连成一片,再不用只跟同样苦哈哈的陕北相对愁肠了。

  杨四和想的是,那样的话,人口、市场都将不是问题。

  杨博想的是,那样的话,山西在大明的地位都会大大提升在!

  但哪怕从漾泉到正定,也有一百七八十里地呢。而且是要铺铁轨……

  如此浩大的工程,牵扯方方面面,哪怕是堂堂天官杨博,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当然能成!”赵昊对他们的顾虑了若指掌,便斩钉截铁给他们打气道:

  “漾泉是一方宝地啊,除了煤,还有大量的铁矿,这是别处都比不了的优势,完全具备修建铁路的条件。而且炼铁还会大量消耗煤炭,又能促进山西公司的业务,这种煤铁联营的模式,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嗯。”二杨听得极其认真,点头不已。杨四和更是一个字都不敢漏记。

  “再说,咱们说的,这不是第二步吗?”赵昊话锋一转,又给两人减压道:“你们搞定太原少说也得一二年吧?等我随父亲在地方上安顿下来,先铺一段样板路,到时候四和兄过来亲眼看看能不能成。能成的话,这条路我来给你们修!”

  狐狸终究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一刻……

  只是这时,哪怕杨博也无法体会路权的重要性——那是一省一国之命脉啊!

  老杨博还唯恐他反悔呢……

  “贤侄,这可是你说的!‘正阳铁路’就交给你了!”杨博马上攥住赵昊的手,声如洪钟道:“其余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老夫来帮你搞掂!”

  “好好,我答应。你老先放手,要骨折了。”赵昊皱着脸、倒吸着冷气,倒是完全掩盖了面上的得色。

  他抛出的这条正阳路,以及未来的正太路,就是要将山西,与中原紧密联系在一起。

  省得晋商们没出路,老往口外跑。三跑两跑,结果跑成了汉奸……要是没有山西丰富的铁矿和硝石资源,女直拿什么跟官军打?

  还是把他们的目光牢牢吸引在中原,让他们一心一意的卖煤,总比卖国强吧?

  想到自己可能让晋商,避免了未来恶臭的名声,赵昊就觉得他们敬自己一杯醋……

  哦不,普洱。

  ……

  杨四和又追问赵昊,倘若南下该怎么走?

  赵公子却不再开金口了,只让他们先把前两步走好再说。

  “行了,别不知足了。”杨博摆摆手,对侄儿道:“赵贤侄是怕你贪多嚼不烂。”

  其实精明的爷俩都知道,这半成股份,就只能换这么多……

  可让他们再拿出更多的来,又实在舍不得。

  只好先按住好奇,等前面两步真见了成效再说。

  好在晋商的好奇心,向来不大。

  ……

  不知不觉,聊到了中午。

  杨四和便告辞离去,杨博却热情的留下赵昊,又把王本固和陆光祖一起叫来自己的签押房……吃面。

  这次不再谈正事儿了,只说些官场逸闻和京中趣事。

  而无论是官场还是京中,这阵子最有趣的事情,都是赵昊父子干出来的……

  众人说到赵昊让人抬着赵守正,绕了半个北京城才回家一茬,全都笑得没了人样。

  “贤侄,你这手操作真他娘的骚啊。那天听说赵状元为民请命、犯颜直谏,结果惨遭廷杖,老夫一下都懵了。”杨博一边剥着蒜,一边哈哈大笑道:“莫非咱们开了个假廷议不成?”

  后一句却是对王本固说的。

  王侍郎拿起帕子擦擦嘴,在上司面前,他也变得俏皮了。“可不是吗?明明咱们议的赵状元打小阁老之罪。怎么一不留神,赵状元成了受迫害的大忠臣,小阁老却成了过街老鼠?”

  “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赵昊脸皮极厚,丝毫不觉汗颜道:“再说家父可是受了廷杖的。”

  “我看小阁老现在,肯定想跟令尊换换。”陆光祖也笑道:“哪怕他来受这廷杖呢?也比整天让人往门上泼污,朝院子里丢垃圾强……”

  “哦?还有这事儿?”赵昊一脸吃惊,仿佛那不是他让人干的一样。

  通常来讲,想要抬高自己,有时候不得不贬低别人。

  要想强行抬高自己,就得强行贬低别人……

  赵昊便让人雇了几百个老百姓,每日去西长安街的首相府邸外大声骂街。

  不光骂京城的事儿,还把老徐家在苏松干的好事儿也抖搂出来。

  更过分的是,他还让人编成了童谣,在京城到处传播。

  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徐阁老的正面形象就被抹黑的够呛。

  原本老人家还打算走之前,再去灵济宫告别演出一次的。

  看到外头整天有老百姓痛骂,老人家也意兴阑珊,取消了讲学。

  第三百一十一章 爸爸去哪儿

  在杨博那儿吃完面,赵昊便跟陆光祖到文选司办正事儿去了。

  本公子今天是来交换资源的,怎么扯到铁路上去了?

  天官大人热情的将赵昊送出签押房,又大声吩咐陆光祖道:“你放开了随便赵贤侄挑,要是他看好的地方没出缺。你来跟我说,老夫给挪位子。”

  一旁的王本固赶紧捧哏道:“赵修撰堂堂状元降职外放,还外带个财神爷,到哪里都是老百姓天大的福分。”

  “是啊。”陆光祖也点头笑道:“下官盼着赵状元,能去我们湖州做官。”

  “那得看人家的意思了,赵状元已经够委屈了,不能再给他添堵了。”杨博说着朝赵昊挤眉弄眼道:“贤侄要是不嫌弃,让你爹去我们山西如何?老夫保准他平步青云!”

  “我父子求之不得,只是不够两千里,徒呼奈何?”赵昊心说我去你个大头鬼。

  “哦哈哈,滑头。”杨博使劲拍了拍赵昊的后背道:“走之前,老夫设宴给你父子送行。让你们知道知道,我们山西人也不光是吃面的。”

  陆光祖闻言心中讶异。暗道这老抠儿居然也会请人吃饭,到底欠了赵家父子多大人情?

  ……

  回到文选司,陆光祖带着赵昊进了架阁库。

  架阁库中,一具具丈许高的档案架排列整齐。

  每具档案架朝外的一面,分别刻着全国两京一十三省,以及都转运盐使司、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等各地方衙门的名字。

  陆光祖领着赵昊徜徉在这地方官档案的海洋中。

  “按照旨意,令尊要外放两千里当官,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就不要考虑,其余的地方随你挑。”

  说着,陆铨曹又笑道道:“本官真心建议尊父子考虑下浙江。”

  “浙江是个好地方。”赵昊歉意的笑笑道:“但家父已经心有所属,还望大人成全。”

  “当然要看令尊的心意了。”陆光祖当了这么多年文选司郎中,还从没这么好说话过呢。

  没办法,谁让人家赵公子来头大呢?除了部堂大人与王侍郎之外,就连陆光祖的贵同年张相公,也专门找过他。请他给赵昊一门行个方便。

  ‘哎,就没见过后台这么硬的七品官。’陆光祖暗暗一叹,不过这该是赵状元未来上司们发愁的问题,他瞎操什么心。

  赵昊的目光在一排档案架掠过,最后落在属于南直隶的那一排上。

  “家父心心念念,想去吴县哩。”

  ……

  春松胡同,赵府。

  赵守正吃过午饭,正趴在席子上晒太阳。

  虽然他的屁股已经消肿,但做戏做全套,离京之前都不可以出门了。

  这么好的天气,却不能去泛舟赏花、看鸳鸯戏水,赵二爷不禁百无聊赖,问陪在一旁的范大同道:

  “你说,我儿会给我,选个什么官?”

  “谁知道呢。”范大同一边哧溜哧溜吃着熟透的李子,一边含混答道:“反正兄长说了又不算,爱哪儿哪儿呗。”

  “这话说的,”赵守正抬头白他一眼。“我那是不愿操心。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哪里当官都无所谓的。”

  范大同竖起大拇指道:“兄长这境界,现在是越来越高了。”

  “不过最好能选个民风淳朴、人少事儿也少,清净点的偏远地方。”赵守正自个却发起愁道:“千万别去大城市。”

  “大城市不好?”范大同不解问道:“大城市才肥美啊。”

  “老子是缺油水的人吗?”赵守正白他一眼,一本正经道:

  “为兄素来与人为善,不爱勾心斗角。大城市民风刁蛮、争强好讼,势家豪族不计其数,而且弄不好还有上级衙门。那县太爷当的,就像烟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什么滋味?”

  “兄长看的这么透?”范大同惊呆了,这哪像是兄长说出来的话?

  “都是我听同年们说的。”赵二爷忽闪着无辜的眼睛道:“我哪能想这么多?”

  “不过既然兄长这么想,为何不跟贤侄提呢?”范大同奇怪道。

  “哎,我儿是有大志向的。”赵守正却摇摇头,一脸自豪地笑道:“他写的那些书,讲的那些话,虽然我不太明白,却知道这孩子是在做大事情。当人父母的哪能扯孩子后腿?他让干啥咱就干啥……”

  “贤侄有兄长这样的父亲,真是三生有幸啊。”范大同虽然不理解,却不妨碍献上马屁。

  “那当然。”赵守正一脸得色,忽然伸手挠了挠屁股,庆幸道:“好痒好痒。幸亏有我儿,只打了二十板子,不然为兄这臀部,怕是要开花了。”

  “哎,一百两银子一板子,兄长这腚,如今真金贵。”范大同也是一脸感慨。

  ……

  文选司,架阁库。

  “吴县啊……距离京城倒是正好两千里多一点。”听了赵守正的选择,陆光祖略一寻思,旋即有些不解道:“可谁愿意去那种地方当官啊?”

  吴县好不好,当然好了,那是苏州的附郭县!

  大明最富庶的苏州,人间天堂谁不爱?

  可在苏州当知县,就是另一码事儿了……

  唯恐这父子俩单纯向往人间天堂,不知道官场的艰辛。陆光祖又好心提醒赵昊道:

  “本官家在湖州,与苏州比邻。常听说苏州有俗谚曰‘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说得便是苏州府七县的官缺优劣。”

  “哦,此话怎讲?”赵昊兴致勃勃的问道。

  “自然是在太仓做官最好,太仓号称大明粮仓,乃鱼米之乡,十分富庶不说,还远离府丞。日常能见到,也就是海防官员而已,在那里当官,再滋润不过……当然,令尊按旨要降级,去不了太仓州。”

  陆光祖便为赵昊解说道:“嘉定的情况也差不多,只稍稍逊色一点。如果令尊非要去苏州的话,强烈推荐。”

  “嗯嗯。”赵昊点点头,嘉定确实是极好的去处,可惜苏州城在召唤自己,只有委屈老爹了。

  “排第三的是‘铜常熟’,那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其实比前两处还要富。”陆光祖便接着点评道:“但常熟民风刁蛮,士绅百姓奸猾无比,县太爷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所以不如前两者舒适。”

  赵昊闻言,忽然想起王武阳讲过,他家和王锡爵家在太仓横行霸道的种种劣迹。简直无法想象,比太仓还过分的常熟,会是个什么鬼样子。

  莫非能翻了天不成?

  第三百一十二章 谜一样的安排

  文选司,架阁库。

  说完了常熟,陆光祖又简单带了下崇明道:“至于崇明县,原本就兵多民少,经过前些年倭乱,就更是如此了,所以称为铁崇明。”

  赵昊点点头,崇明不错的。

  “然后是豆腐吴江,那也是个好地方,但挨着府城太近,干什么都束手束脚。而且地处南北通衢,整日有过境官员滋扰,开支太大。反不如那些安安静静的地方能攒下家底,正如豆腐淡而无味。”

  “我就爱吃豆腐。”赵公子轻笑一声道。

  “哈哈,确实,吴江还是挺抢手的。善于结纳的官员,在那儿当上一任知县,就朋友遍天下了。”陆光祖说着看一眼赵昊,心说那是发挥你钞能力的好地方。

  “那还有三个县呢?”赵昊仿佛没听懂,继续问道:“似乎风评不好呢。”

  “昆山年年水灾,在富甲天下的苏州府里,可谓穷得独树一帜。再加上唱戏的也多,所以得了这个么诨号。”陆光祖是个厚道人,不愿乱编排,便跳回正题上道:

  “吴县长洲两县附郭,县治同在苏州城内,可以放在一起说。这两县非但挤在一个城里,而且上头还婆婆众多。有知府衙门、督粮道衙门、苏州织造府,应天巡抚也有大半年驻扎于此……堂堂知县在别处是破家的百里侯,在苏州呢,就是大丫鬟带钥匙——当家不做主。而且还有这么多祖宗要伺候。你想,日子得多难熬啊?”

  “嗯。”赵昊点点头,心说怪不得张知县能坐稳上元县令呢,原来是大家都嫌弃啊。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苏州的士绅富商也各个势力大、背景厚,等闲招惹不得。老百姓倒是没背景,可动不动就告状。官司打输了,就聚众闹事……”

  “打赢了呢?”

  “没过几天又来告状。”陆光祖长叹一声道:“赵公子,现在知道那就是个官员的活地狱了吧?还是换换吧。”

  “多谢铨曹苦口婆心。”赵公子歉意的笑笑道:“但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哎,感情我白费口舌了。”陆光祖登时无奈了。

  “铨曹只管放心。”赵昊这才淡淡一笑道:“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家父愿意去最艰苦的磨炼一下,进步肯定会特别大。”

  换一种通俗的说法,便是‘尊卑看淡、不服就干。全都干趴了,我爹就是苏州城的老大!’

  陆光祖看了赵昊一会儿,忽然拍了拍额头,哑然失笑道:“我在瞎担心的什么呢?连小阁老都不是尊父子的对手,该自求多福的是别人,怎么会是令尊呢?”

  “铨曹可说笑了,我们父子到现在还懵懵的呢。”赵昊自然不会往上头认,一脸委屈道:

  “家父被贬出京,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招惹别人呢?”

  “成,那就去吴县!”陆光祖心说,人家乐意,我也别多事儿了。便重重点头,从苏州府那一排,拿出了吴县县令的档案。

  又问赵昊道:“还有人要调动吗?不用客气。”

  “还真有。”赵昊摸摸鼻子,感激笑道:“我有两个弟子,也不想在京里当官了。”

  “请讲。”陆光祖点点头。

  “一个叫华叔阳的,他身体不太好,不宜在北方久居,还是回江南找个清闲的衙门,将养几年再说。”赵昊便说道。

  “这样的衙门,南京不要太多。”陆光祖笑笑道。

  南京官员的任命权,也在北京吏部手中。南京吏部只有考察权而已。

  “那就南京翰林院吧。”赵昊也笑笑道。

  “简单。”陆光祖点点头,南京翰林院可是只清不贵,看来赵公子是真的不差钱。

  “还有个叫金学曾的,他是个能踢能咬的本事人,让他去当个上海县令如何?”赵昊轻声问道。

  “上海县令……”陆光祖终于皱了皱眉。

  天下税赋八分之一出自苏松。

  而松江府仅下辖华亭上海二县,面积只有苏州的三分之一,人口也不到苏州的一半,赋税却能达到苏州一半,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现在赵昊要让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去管一半的松江,让陆光祖没法一口答应下来。

  “要是换别的地方,本官肯定直接就应了。但这上海嘛,还得请示一下部堂……”陆光祖歉意的看着赵昊道:“不然这样吧,回头请你那位弟子过来,本官和他谈谈……”

  “这样啊,那就不麻烦了。”赵昊便善解人意地笑道:“那就让他去崇明吧……”

  “这,这……”陆光祖登时目瞪口呆。“从上海到崇明,这落差也太大了吧?”

  “大吗?都差不多吧。”赵公子却摇头笑道:“年轻人嘛,去艰苦一点的地方摔打摔打,有好处的。”

  陆光祖狐疑看了赵昊半晌,才缓缓点头道:“好。”

  心说赵公子还真是知足常乐,一点不挑地方……

  “还有两个小事情,”知足常乐的赵公子又面不改色道:“一个是国子监五经博士李贽,希望去吴县当个教谕。”

  “……”陆光祖咂咂嘴,心说李贽脑抽吗?

  他对李博士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大明官场上,能那么倒霉的实在凤毛麟角。

  陆光祖知道李贽嘉靖三十一年就在河南辉县当教谕。三十九年就升为正八品的南京国子监博士。要不是因为接连丁忧,早就该再进一步了。

  怎么会有人想要退回十五年前的职位去,从正八品退回到未入流的杂官?从国子监再下到县里去教书?

  赵公子给李卓吾下降头了吗?

  “另一个是北京钦天监正贝培嘉,想要去南京钦天监。”见陆光祖不做声,赵昊便继续说道。

  “呃……”陆光祖彻底傻了。

  他是真看不懂了,人家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赵公子安排人,怎么一个劲儿往下处溜呢?

  “那里已经无人问津太久了,赵公子……”你这不是害人吗?!

  南京钦天监……不提老子都忘了还这鬼地方了!

  “我也是这样劝他的,无奈贝监正执意想离我近一点。”赵昊叹了口气道:“我这班学生就是这点不好,太依恋我了。”

  听一个十五岁少年说这种话,陆光祖差点吐了。

  不过三位大佬的面子,足够赵昊调动一串儿人了。

  何况全是就低不就高,陆光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让这群二百五赶紧离京也好……

  陆铨曹当天就给赵昊办好了全部手续,赶紧送瘟神一样把他送走。

  哎,也不知道一起待一下午,会不会被传染?

  哦对了,赵昊还顺道帮老父母张知县,又延长了三年任期。

  第三百一十三章 今夜有约

  从东公生门出来,天色已经擦黑。

  顾不上回家,赵昊便命人往灯市口赶去。

  今天,是京城味极鲜开业的日子。

  但北京的王公大臣没有南京那么闲,而今日来捧场的宾客,阵容又十分豪华。

  所以酒楼那边特意把开业时间,定在了酉时中,也就是晚上七点。

  不过赵昊还得顺道去一趟十王府街,捎上李明月兄妹。

  按说他在吏部办事儿也没个正点儿,兄妹俩还是直接过去更方便。

  可李明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等着赵大哥来接,多晚都没关系。

  赵昊当然无所谓了,可小爵爷就郁闷了。

  他还跟一帮哥们儿约好了,要带他们到店里尝尝鲜呢。

  这天都黑了,哥们儿们肯定早就到了,自己还在家里磨蹭,多没面子啊……

  他在府门口来回踱步,看着南边的街口,不断说:“怎么还不来?到底来不来?”

  把个李明月烦的啊,要不是戴了十几斤重的首饰,她非得飞起一脚,把这聒噪的老鸹直接踢去灯市口。

  “你这么着急,自己去不就成了?就这么两步,都够你俩来回了!”

  “那怎么成?”李承恩却断然摇头道:“我还有自己的任务。”

  “你有什么任务?!”李明月奇怪问道。

  李承恩却笑而不语。

  “说不说?”李明月冷笑一声,伸手熟练的掐住了李承恩的背上的肉皮。

  “疼疼,快放开……”李承恩痛的呲牙咧嘴,忽见三辆黑色的马车自街口驶入。

  “赵大哥来了!”他赶紧喊出了咒语。

  果然,李明月瞬间收手,放过了可恶的兄长。

  “不要影响我当淑女。”她警告一句李承恩。

  “除了上元和七夕,没有这个时间还出门的淑女……”趁着李明月束手束脚,李承恩小声嘟囔一句。

  直到李明月向他撇去和善的一眼,李承恩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得意忘形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改口,便觉软肋吃了一记寸拳。

  “哦……”李承恩登时身子一歪,捂着肋部,弯腰倒吸冷气。

  再看李明月早已收起招式,掏出小镜子端详自己一番。确认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淑女仪态,这才收起镜子,微笑看着马车缓缓驶近。

  就像那一拳,是别人打的一样。

  ……

  中间一辆马车在兄妹面前缓缓停下,赵昊拉开车门笑道:“等急了吧?”

  “没有呢大哥,我们也是刚刚出来的。”却见灯光中的李明月轻摇螓首,如明珠生晕、若美玉莹光。

  赵昊不禁眼前一亮,笑道:“妹子今天好漂亮啊,快上车吧。”

  听到这一句,李明月顿觉自己花了半个时辰的精心打扮,值了。

  少年少女没那么多忌讳,赵昊伸手便把李明月拉上来马车。

  只见她长裙的纱袖分数层,每一层的袖口都绣着栩栩如生的牡丹,样式完全一样,颜色却从黄到蓝各有不同。

  随着少女的手腕轻轻摆动,那袖口的牡丹便也不断变换着颜色。

  看得赵昊一阵新奇,坐下后便拉着她的手动来动去,瞧那牡丹花在琉璃灯下不断变色……

  “我裙角也是这样的呢,待会下车转给大哥看。”李明月羞涩的对赵昊小声道。

  “咳咳!”这时李承恩也挤上车来,一屁股就坐在两人中间。

  “明月,你往左边点。大哥,你往右边点,太挤了。”

  李明月登时火冒三丈,自己好容易才引起大哥的兴趣,和他凑近了说说话。

  这是哪里来的野猴子?怎么专门给人捣乱?!

  李明月便借着马车颠簸,将手指搭在了李承恩的胳膊上,拧了朵菊花出来。

  李承恩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却依然坚守他的岗位!

  因为他看戏多年总结出的经验是,男女主人公在即将分别的时候,最容易犯错误……

  避免让两人犯错,就是小爵爷这几天的头等任务!

  妹妹,虽然我们是双胞胎,但你还年轻,将来就知道哥哥的良苦用心了。

  ……

  城北,什刹海旁,钟楼鼓楼静静矗立。

  比起宏伟如宫阙的鼓楼来,一旁钟楼就显得小鸟依人了许多。

  但钟楼其实比鼓楼还高一点,站在十几丈高的钟台旁,可以鸟瞰整个什刹海的风光。

  这座居住了百万人的大城市,哪怕是入夜也依然灯火通明,而且愈加迷人。

  宁安长公主便扶着鼓楼顶层汉白玉的栏杆,静静看着不远处灯火点点的后海。

  那些灯光,是一艘艘夜游什刹海的画舫。

  风儿带来悠悠丝竹之声,还有隐隐的女子作歌声。

  这让长公主不禁想到,十六年前,正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自己在一群火神庙道士的协助下,把来什刹海找相好的赵立本装进了麻袋。

  然后弄到后海,腿上绑上大石头,咕咚一声……

  丢进了这片宁静的湖水中。

  按照她的计划,等到赵立本喝饱了水,就可以捞上来,问问他是打算当个灌汤包,还是把赵郎还给自己了?

  可惜,皇兄居然得到消息,赶来救下了赵立本。

  结果非但计划泡汤,双方还结下了深仇大恨……

  嗯,长公主坚持认为,要是皇兄不捣乱,以赵立本那欺软怕硬的性子,肯定会乖乖交出赵郎来的。

  可让皇兄这么一搅合,非但赵郎回不来了,父皇也知道了她干的好事。二话不说,就把她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而今天,她又感到了那种将失去情郎的恐惧,长公主不由自主紧紧抱住了胳膊。

  那彷徨无助的样子,跟那个敢向皇帝挥鞭的女土匪判若两人。

  听到身后响起上楼的声音,长公主忽然泪流满面。

  转身看去时,便见赵郎探头探脑的上来。

  赵二爷出来一趟不容易啊,还是趁着天黑,跟范大同互换了衣裳,从后门偷偷溜出来的。

  长公主便化作一团香风,扑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大哭起来。

  赵守正虽然不知宁安为何哭泣,却知道这时候自己要做的,便是紧紧抱住她,给她温暖和依靠。

  待到宁安哭够了,自然会告诉他原因的。

  今夜无月,星光却分外灿烂。

  那挡住了牛郎织女的银河,也悄悄探出头来……

  第三百一十四章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灯市口距离十王府街,其实就一个街口……

  等一行人赶到时,灯市口大街上已经喧腾热闹起来了。

  这条大街上遍布装潢豪华的高级酒楼,是达官贵人宴饮宾朋的首选去处。

  此时大街上灯火通明,各家酒楼都高高低低的悬起各式各样的彩灯,有七彩的灯球、有如珠如霞的纱灯。从街头到街尾,千万盏灯火连绵不断,形成一条灯火的海洋。

  而这片灯海中,最璀璨的那座,非坐落于街市中央的味极鲜莫属了。

  那是一座四层高、美轮美奂的大酒楼。每一层的屋檐上,都扎出山形的花架,装点着栩栩如生的鲜花、鸟形的花灯,还有可以流动的彩云,转动的走马灯,就像后世闪烁的霓虹一般。

  只有给宫里扎鳌山灯的师傅,才有这份精湛的手艺。

  在造完热气球之后,那十几位制灯师傅就转战此处,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这座四层大酒楼增光添彩……

  见酒楼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市民,赵昊让高武把马车远远停下,和李明月兄妹步行过去。

  三人仰头看着那人间仙境一般的大酒楼,都是一阵惊呼。

  ‘我操,往后搁这儿请客,太有面儿了!’小爵爷心中激动道:‘待会儿求大哥,给个挂账的权力吧……’

  他虽然是亿万身家继承人,无奈老娘管得严,每月‘只给’五百两零花钱。

  小爵爷朋友多、开销大,五百两根本不够花啊。幸亏有老前辈在,他才能将就维持住开销这样子。

  可是老前辈马上就要走了啊,往后谁还会几百几百两的输给他钱花啊?

  ‘这些灯可真漂亮啊,肯定是大哥知道我爱看灯,特意让人扎的……’小县主美目流波的看着赵昊,手指轻轻捏住他的衣袖,仿佛怕走散了一般。

  ‘我去,这得花多少钱。’赵公子看着那起码上千盏灯火,想到的却是,这他喵的也太浪费了吧?

  想当初老子几百两银子就张罗起一家酒楼来,还不是日日高朋云集,座无虚席?

  咦,是三百还是四百两来着,完全记不清了。

  算了,这么点钱不值得伤脑筋。

  这时,有宾客看到他,便高声嚷嚷道:“来了,终于来了!”

  客人们齐刷刷朝赵昊望过来,不约而同给他让了条去路。

  小县主赶紧收回手,做贼似的别过头去。

  “我先过去一会儿,待会儿在找你们。”赵昊便对兄妹俩笑笑。

  “嗯,大哥不用着急。”李明月甜甜一笑,自动忽略掉了‘们’字。

  赵昊便朝众人说着抱歉的话,大步流星走向店门口。

  店门口,赵显和吴康远二位店东,还有唐胖子、范大同、孙胖子等一干来帮忙招呼的自己人,全都穿戴一新,喜气洋洋。

  看到赵昊到来,他们便一齐笑道:“东家快来揭彩!”

  “不是说,让你们不用等我吗?”赵昊笑着走到近前。

  “大伙儿都说等着你的。”赵显头上戴着披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神清气爽的样子,比一年前干练多了。

  他当初说想跟着学做生意,却是认真的。

  到了扬州之后,赵显先在江雪迎开设的伍记糖场里学了一阵子。跟着爷爷进京后,只和赵守正父子聚了一天,就一头扎进味极鲜酒楼的筹备中。一个多月忙活下来,整个人又成熟了不少。

  “是啊,贤弟,客人们都说,赵公子不露面,这味极鲜的味儿就不纯!”吴康远穿着一身锦绣的便袍,也笑着对赵昊说道。

  吴公子如今在吏部观政闲得很,赵昊便让这位美食家来担任此家店东,反正有专业的掌柜和厨子,他只要把关菜品和服务就可以了。

  而这两样,没有比这位以饭店为家的公子哥,更懂行的了。

  “是啊,赵贤侄!”来捧场的英国公笑眯眯道:“老夫专门拉了一票人来给你撑场子,你不露面怎么行?”

  “就是啊,听说你在金陵味极鲜时常都要作诗的。”王锡爵也跟着起哄道:“可为何到了北京后,一首诗都不肯做了呢?”

  “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北京爷们儿?”朱时懋歪着脑袋道。

  赵昊自然苦笑着解释说,自己来京里后,醉心科学,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此情此景,不做首诗,如何开张?”众宾客却不依不饶的起哄。

  若不是王大厨提醒,他们险些忘了小赵公子是以诗才闻名两京的。

  正如朱二公子所说,他在南京佳作连篇,来到北京却当起了扎嘴葫芦,厚此薄彼若斯,大家岂能放过他?

  今天不给大家做一首出来,他别说开张了,都甭想离开北京城!

  “好吧。”无奈之下,赵公子只好举手投降,顺了众人的意。“那在下就献丑了。”

  “好!”众人登时欢声雷动,就连相邻酒楼也纷纷推开窗扇,男男女女探出头来,好奇的望着那位众星捧月的公子。

  赵昊便背着手,在场中来回踱起步来。

  整哪一首好呢?

  唯恐打扰赵公子构思,众人全都大气不敢喘。

  李明月更是激动的小脸通红,她还从没见过大哥作诗呢。

  大哥认真思考的样子,好帅啊……

  有了!

  赵昊忽然眼前一亮,清清嗓子,对众宾客飒然一笑道:“便依诸位之意,以此情此景乱绉几句吧!”

  “好!”轰然叫好声后,楼前针落可闻。

  众人便见赵公子伸手指向那璀璨的灯海,高声吟道: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好!”只一句,便引得众人激动叫好开了。

  王锡爵和申时行等文人听了,也不由纷纷点头,心说,大气。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又听赵昊笑问众人一句。

  “在!”宾客们便轰然笑道:“就是你!”

  赵昊摇头笑笑,手指身后高楼,继续吟道:

  “谪仙之楼楼百尺,宴尽燕京公侯伯!”

  英国公定国公并几位侯爷闻言大悦,笑道:“看来还以后得常来。”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说完,赵公子一伸手,拉下了覆盖在匾额上的大红绸缎。

  那隆庆皇帝御笔亲题的‘味极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便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个字一千两呢……

  “请!”

  漫天的叫好声中,赵昊含笑邀请宾客入内。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人间好耍处

  味极鲜酒楼中的装潢更是费尽心思。

  头门之内,灯彩四环。空其璧以灯填之,假其廊以灯幻之。且灯其门,灯其室,灯其陈设之物,整个轩敞挑空的大堂中灯火辉煌、流光溢彩,让人置身其间,如在极乐之国。

  大堂中央是个铺着大红氍毹,七尺高的舞台。

  舞台上,四名身姿娇柔的舞姬,在靡靡乐曲声中轻歌曼舞。

  那飘舞的裙带,妩媚的眼神,让宾客们还没饮酒,便已经醉了……

  ‘这他喵谁的主意……’赵昊都不敢往舞台上瞧了。心说本公子也就是请湘兰姐弹弹琴,给宾客们营造一个雅致的就餐环境。

  怎么到了这里,直接改成大型会所了?

  本公子还未成年呢……

  “公子别误会。”唐友德一看就知道,公子纯洁的心灵受到了摧残,赶紧凑上来解释道:“如今京城的高档酒楼都兴这个,没个吹拉弹唱的乐伎在你旁边伴奏助兴,这酒都吃着没味。”

  他都不敢跟赵昊说,在酒楼后院里,还有足足上百名浓装艳抹、环肥燕瘦的少女,在等待着酒客的召唤呢。

  哎,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不知道男人的乐趣啊。

  当然,只是陪酒而已,千万不要瞎想。

  这时宾客们已经自得其乐了。

  再者到处都有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青衣、脚下丝鞋净袜的伶俐小厮招呼,也不用赵昊再劳神了。

  待会儿挨个房间敬一圈酒,他今天的任务就结束了。

  唐友德便赶紧将赵昊和小县主带上楼去,安排在一个安静的小包间里。

  一进这人间好耍处,李承恩便倦鸟归林一般,只顾着找狐朋狗友耍乐去了,早就把自己的任务忘了个干干净净。

  ……

  京城味极鲜一共四层,全都是包间,没有散座。

  大堂只供歌舞表演和客人欣赏等候所用,所以一楼只有十个包间,一半中包一半小包。

  二楼是小包,一共二十四个。

  三楼中包,十六个。

  四楼有四个豪华大包,十个中包。

  与金陵味极鲜一样,北京味极鲜也只接受预订,但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吃套餐之外也可以点餐。

  但点餐的价格不能低于套餐。

  小包套餐的价格,与金陵本店相同,都是十两银子一桌,可供四到六人用餐。

  中包套餐二十两一桌,可供十到十二人就餐。

  豪华大包厢的价格是五十两一桌,可供二十到三十人聚会。

  并且酒水是另算的……

  所以如果满客的话,一天最低营业额在两千两百二十两银子。

  一天就抵金陵的创始店干半个月了。

  当然,开销也大了去了。

  一个月下来到底能赚多少,赵公子根本没个数。

  他也没兴趣费心思算,月底看账本就一清二楚了。

  再说,赵公子开酒楼又不是为了赚钱……

  ……

  赵昊打量着这个二楼的小包厢,只见此屋甚雅,珠帘秀额,四壁挂山水名画、轻纱窗帘,摆设十分考究。

  唐友德请他和小县主在铺着蓝绸桌布的圆桌后坐定,亲自奉上了本店的菜单。

  赵昊扫一眼菜单,见上头正菜种类超过百样,不禁笑道:“品种还真不少哩。”

  说着便把菜单递给李明月,让她捡自己喜欢吃的点。

  唐友德从旁笑道:“咱们掌柜的是春和楼出来的,在这行当是大拿。非但请了淮扬、金陵的大厨,还有鲁菜、闽菜的师傅,一个月换一次菜单,一年不带重样的。”

  他自然不忘奉上马屁道:“当然,关键还是公子的独门秘方,没有极鲜粉,就没得灵魂呢。”

  “极鲜粉暂时还是由金陵供货吧。”赵昊略一寻思道:“一来保持下神秘感,二来也能把握好品质。”

  “嗯。”唐友德点头道:“咱也是这么想的,反正有伍记送货,出不了岔子。”

  唐友德可是开南货铺出身,有丰富的长途运货经验。他说没问题,自然就没问题。

  赵昊便连最后一个问题也不操心了。

  “什么鸡鲜粉?”这时,李明月抬起头来,好奇问道:“跟鸡公公有关系吗?”

  “没关系呢。”赵昊不禁失笑。

  “哦。”李明月点点头,手指托着腮帮子道:“好些都想吃,可吃不下怎么办呢?”

  傻里傻气的话从小县主嘴里说出来,就是那样的娇憨可爱。

  这果然还是个看脸的世界呢。

  “吃不下就慢慢吃。”赵昊便笑道:“这间包厢便留给你了,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吃,就什么时候来吃。”

  又吩咐唐友德道:“跟赵显说一声,县主的所有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哎,好的公子。”唐友德是来帮忙的,自然不会替管事儿的拿主意。

  李明月更是心花怒放,开心的摇头晃脑。

  她根本没有钱的概念,只是单纯觉得,大哥果然对我可真好啊……

  可转念一想,又不由有些低落。

  没有大哥在一旁,再好吃的菜肴也没有味道。

  ……

  酒楼毕竟是吃饭的地方,光看不顶饿的。

  宾客们新奇完了,便纷纷在伙计的引领下,进了各自的包厢。

  房间内有专门侍奉的小厮,手脚麻利的摆上极尽奢华的器皿餐具。

  光这一桌子茶壶、果盘,银箸、调羹、碟子等十几样银质和瓷质的餐具,少说就得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还奉送有八样干鲜果品,八样金陵点心,以及香茗、汤品若干,这些通通都是免费的。

  宾客们这样一看,就都觉得酒楼的定价十分合理了。

  不过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菜肴的味道,到底有没有传说的那么神?

  几乎所有在金陵吃过味极鲜的人,回来后都众口一词,说在那里吃到的是人间绝味。

  这些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早就好奇死了!

  于是根本没人点菜,各个包厢都叫了一份套餐,因为这样上菜最快。

  庞大的后厨早就忙活好一阵子了。没多会儿,造型精美的冷热菜肴,便流水般端进了各个包厢之中。

  宾客们迫不及待的伸筷子品尝起来。

  我去,真香!

  怎么能这么鲜呢?

  一时间,酒楼上下人声渐小,只余杯筷盘勺碰撞的轻响。

  第三百一十六章 人间悲剧赵士禧

  味极鲜大堂中,歌乐喧天、笙弦聒耳。

  顶楼四个豪华大包厢,以一年之四季命名,乃春夏秋冬……

  哪有那么土?人家分别唤作‘青阳’、‘长嬴’、‘白藏’、‘玄英’。

  虽然意思是一样的。

  此时,在那叫‘青阳’的包厢里,小爵爷李承恩正将禧娃,引见给一班纨绔子弟。

  说起来,眼看就要入夏了,这还是禧娃头一次出门哩。

  其实按他的本意,今年都不打算出门了。

  两只脚上的伤倒是都好了,可隔壁老王太医的警告音犹在耳,赵士禧唯恐出门再遭不测啊……

  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连小命一起丢掉?

  但李承恩心心念念,不忘答应过禧娃,要带他出来潇洒一把的事情。

  这两天他好劝歹劝,还给赵士禧求了全套的辟邪之物,才把已成惊弓之鸟的禧娃给劝了出来。

  此时的赵士禧做了全副武装,脖子上系着玉牌,左手腕上拴着狗牙,右手腕上拴着佛珠,前胸贴了张符箓,后背还背了把桃木剑……自信百邪不侵了,这才壮着胆子走出门来。

  别说,还真管用,一直到现在都没出事儿呢。

  只是他这副尊容,着实让一众公子哥儿吃惊不小,不由肃然起敬问道:

  “不知这位道长,仙山何处?”

  “咦,道长怎么还挂着佛珠,莫非佛道双修不成?”

  “谁是道长谁是和尚?”赵士禧气得饮一杯雄黄酒道:“老子是‘人间悲剧’赵士禧,我这是为了辟邪!”

  “都理解一下哈,我这大侄子忒惨了。”李承恩自觉今日有义务照顾好禧娃,赶忙对刘嗣德等人摆摆手道:

  “这孙子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就他妈一个愿望,能把身上的两张会票给花出去。”

  “这不简单?”刘嗣德等人笑道:“多少花不出去?”

  “可这么简单一事儿,搁我这贤侄身上,就他妈比登天还难!”李承恩一拍桌子,把赵士禧今年几次三番倒血霉的经历,愉快的分享给了大家。

  “哎呀我靠,实在是太惨了……”一众公子哥笑得前仰后合,都对赵士禧佩服的五体投地。

  人这辈子,倒一次霉不稀奇。稀奇的是一直倒霉不间断,整整半年停不下来……

  这他妈得衰成什么样啊?

  这些公子哥的圈子十分封闭,等闲不会接纳新人加入。但他们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打心眼里接受了人间悲剧赵士禧。

  毕竟,人生的幸福是要靠别人不幸来反衬的。

  小团体里多这么个人,大家的幸福指数蹭蹭就涨了一大截儿呢。

  于是公子哥们纷纷和禧娃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一个个拍着胸脯表示,带他花钱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

  不就是两张会票吗?哥儿几个一晚上就帮你花出来!

  ‘其实是九张……’禧娃心里默默道,太叔公走的时候,和叶老奶奶又一人给了一张呢。

  不过禧娃这半年也不是完全没长进,至少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了……

  ……

  叫‘青阳’的包厢里,一众公子哥绘声绘色,向禧娃描述京城几大销金窟中的情形。

  什么勾栏胡同、本司胡同、粉丝胡同、东院西院、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还有当年玉堂春住过的苏家大院,都是公子王孙们流连忘返的好去处。

  什么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扬州瘦马……又分南班北班,南班以声色愉人,北班以实力取胜。

  此外,好玩的也多了去了。有陪你打牌的、串戏的、说书的、吹箫的……只要你能付得起钱,什么都有的玩儿。

  结果说得公子哥们自己心痒难耐,风卷残云吃光了酒席,便勾肩搭背下楼找乐子去了。

  不过这些公子哥毕竟年纪还小,加上一大群人呼呼隆隆,怕在里头撞上家中长辈,是不大敢去粉子胡同之类的固定场所的。

  他们的目的地,是什刹海上的那些画舫。

  画舫上什么都有,且船一离岸也不用担心碰上谁,正是这帮公子哥最中意的去处。

  小爵爷其实还没那方面的想法,但他就是喜欢凑这热闹,愿意攒这种荤腥不忌的局。

  只能说是一人一个爱好了。

  他一边扶着晃晃悠悠的赵士禧在前头走,一边问后头刘嗣德道:“订好船了吧?”

  “哎呦,都多少回了,你还不放心?”刘嗣德撇撇嘴道:“一早就定好了!喏,整个什刹海最大的一条画舫,那不就在前头等着咱?”

  众人果然看到,一艘灯火通明的两层画舫,正静静停泊在码头旁,等待客人们的到来。

  公子哥们不由大喜,加快脚步就冲了过去。

  ……

  什刹海旁,钟楼上。

  宁安长公主依偎在赵守正身旁,赵二爷用一件宽大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二人一边看着湖面上的画舫,一边说着临别的话儿。

  “赵郎,宁安又要和你分开了……”

  “宁安,圣命难违啊。”赵守正叹口气道:“谁让我打了小阁老呢?”

  “哎,皇兄也真是的,人家哭求他半天,也不肯松松口。”宁安幽怨道:“我看他就是为了拆散我们。”

  “不许你这么说。”赵守正却正色道:“皇上虽然是你的兄长不假,也是天下臣民的君王,岂能因私废公?”

  “人家以后不说就是了,干嘛这么凶吗?”宁安红着眼圈道:“还不是舍不得你?”

  “哎,我也是舍不得你啊。”赵守正又叹了口气,将长公主搂得更紧了。

  “赵郎……”长公主仰头看着赵守正那性感的胡碴、轮廓分明的侧脸,嘤咛一声道:“再给宁安吟首诗吧?”

  “好。”赵守正点点头,轻嗅丽人的发香,便用那磁性的嗓音沉声吟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长公主登时就痴了,定定看着心爱的男人,心说这不就是说的我俩吗?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两个正浓情蜜意,恨不得化作一人时,忽听不远处,后海中传来噗通一声……

  长公主不禁一个激灵,失声道:“又有人落水了?”

  “好像是。”也就是赵二爷这种粗线条,才不会问她一句,为什么要说‘又’?

  两人便站起身来,扶着白玉栏杆张望。

  果然见到湖边码头上,最大的一艘画舫旁围了好些人,还有人跳进水里,像是在救人。

  宁安见状便收回了目光,春宵苦短,哪还顾得上别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点都不科学

  赵昊和小县主用过晚饭,又挨个雅间敬了一圈酒,最后让楼下的伙计们一起高喊一声:

  “今晚全场的消费,由赵公子买单!”

  便在宾客们的欢呼声中,潇洒挥手,离开了味极鲜。

  李明月早就在酒楼外头等着他了,见赵公子面不改色,步履如常的从里头出来,不禁佩服万分道:

  “大哥真是海量啊!”

  “咳咳。”赵昊尴尬的轻咳一声道:“我喝得是白水。”

  “啊?”

  “啊什么啊?未成年人不得饮酒,你也一样。”赵昊站在台阶上,想要宠溺的摸摸她的头顶。

  可小县主脑袋上的配饰实在太多,好看是真好看,就是让人没处下手。赵昊只好轻轻弹一下她洁白的脑门。

  “知道啦……”李明月拖着长音,捂着脑袋,抗议道:“我又不是我哥,这种事还用大哥提醒?”

  “好好,算我多嘴。”赵昊看到马车过来,便笑道:“送你回去吧。”

  李明月却小声道:“走回去好吗?”

  “也好。”赵公子从善如流,便和李明月并肩徜徉在灯市口的夜市中。

  就像味极鲜催生出的蔡家巷夜市,灯市口上二三十家高档酒楼,也催生出个繁华如庙会般的大夜市来。

  李明月最喜欢热闹了,本来还有些离愁别绪的,可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的玩意儿,她一下子又开心起。拉着赵昊捞金鱼、套竹圈、捏面人……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短短不到一里路,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长公主府门口。

  李明月手里捻着一对惟妙惟肖的小面人,红着脸沉吟一会儿,才将那个满头珠翠的女孩子,递到赵昊手里。

  “不许弄丢了,等见面再还给我。”

  “嗯。”赵昊点点头接在手里,感觉这轱辘剧情有些熟悉。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小县主信心十足的说一句,然后便身姿轻盈的在他面前转起了圈,那百褶留仙裙上的褶皱,随着旋转全都展开了。

  灯光下,便有百花盛开,蜂蝶飞舞的绚丽美景,展现在赵昊面前。

  赵昊不禁目瞪口呆,心说大明朝的刺绣技术,真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呢……

  他正目眩神迷间,忽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小县主仿佛脚下一绊,便朝他怀里摔来。

  赵昊赶紧伸手接住,谁知却捞了个空。

  待他瞪大眼,只见是李承恩一个箭步冲过来,从后面拉住了妹子的手臂……

  “好险好险。”小爵爷一脸心有余悸的邀功道:“妹子,你险些就摔了。”

  李明月回过头,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望着李承恩。“我谢谢你啊。”

  赵昊苦笑着摇摇头,发现李承恩从头到脚换了身衣裳,不禁奇怪问道:“承恩,不是说今晚要玩个通宵吗?”

  “嗨嗨。”李承恩放开站稳了李明月,干笑两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好容易今晚老娘住在火神宫,为他兄妹祈福不回家,谁知又出了那档子事儿……

  李承恩只好取消了安排,扫兴而归。

  谁知到家发现,妹妹居然还没回来。

  李承恩登时就呆不住了,赶紧冲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就急匆匆出门寻找。

  谁知刚到府门口,就看见转晕了的李明月,直挺挺朝着赵昊身上摔去。

  这怎么了得啊?

  李承恩赶紧一个流星赶月,箭步飞扑上去,堪堪拉住了妹妹……

  赵昊问李承恩出了什么事儿,小爵爷却顾左右而言他。

  赵公子不是个多事儿的人,便跟这对感情极好的兄妹挥手作别,上了跟在身后的马车。

  小县主一直站在门口,看着那黑色的马车出了十王府街,这才停下挥手。

  然后忽然拔出了一旁锦衣卫的绣春刀。

  “救命啊!”小爵爷吓得撒腿就跑,惨叫声响彻整个长公主府!

  ……

  春松胡同。

  赵昊到家时,已经三更鼓响了。

  却发现西厢房中还亮着灯。

  那原是赵士祯和赵士禧的房间。但赵士祯搞起发明废寝忘食,早就搬出西厢房,和张鉴睡到后罩院中的实验室了。

  禧娃的话,每天吃过晚饭就睡觉……

  赵公子奇怪的走过去,推开虚掩的房门。

  便见禧娃脸色惨白,双眼无神的蜷缩在床角,身上紧紧裹着被子,面前摆着九张墨迹斑斓的湿纸片……

  一副被玩坏的模样。

  “咦,禧娃,你这怎么了?”赵昊心里咯噔一声,不会被那个了吧?

  “叔,你说人这辈子,能干啥不能干啥,是不是都命中注定的?”只听禧娃用飘忽的语气反问道。

  一听禧娃又哲学了,赵昊便松了口气,哭笑不得问道:“咋,又倒霉了?”

  “嗯。”赵士禧点点头,又摇摇头,仿佛想甩掉那不堪回首的画面,半晌方挤出几个字道:

  “画舫,花钱,上船,踏空……”

  “你想去画舫花钱,结果上船时踏空,掉到水里了?”赵昊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九张会票。

  “嗯。”禧娃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我喝了点酒,看东西重影。当时看到眼前有三条上船的踏板。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哪一条是,就咬牙赌了一把,结果一脚踩空了……”

  “你这叫喝了点儿酒?”赵昊气笑了。

  “好吧,我承认我喝多了……”禧娃低头闷声道:“谁让味极鲜的酒,那么好喝呢?”

  赵昊刚想说一句‘谁让你去那种地方了……’,但想起那个地方是自己开的,便改口道:“谁让你喝酒了?你成年了吗?”

  “我十七了……”禧娃缩缩脑袋。

  “那也不能喝酒!”赵昊想踢他屁股一脚,无奈这厮裹得太严实。只好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道:

  “没事儿吧?”

  “还好李承恩及时跳下去,把我从水里捞上来。”禧娃摇摇头道:“他还想给我换个地方压压惊,被我拒绝了,我是打死也不敢去了。”

  “你上次也这么说的。”赵昊摸摸下巴道:“上上次也是。”

  “我本来真不想出去的。可李承恩非说,他给我请的辟邪宝贝都是开过光的……”禧娃追悔莫及的郁郁道。

  “什么辟邪宝贝?”赵昊睁大眼,之前完全没听说过哎。

  禧娃便愤愤的解下脖子上的玉牌、手腕上的佛珠和狗牙,又伸手在背后抽出一柄三尺长的桃木剑,统统都丢在地上,愤愤道:

  “一点都不科学!”

  第三百一十八章 禧娃认命了

  看着被扔在地上玩意儿,赵昊叹了口气,摇头准备出去。

  谁知禧娃却从床上蹦下来,直挺挺跪在了他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道:

  “叔,你得管我啊!”

  “呃,你想让我咋管你?”赵昊不解的看着禧娃。

  “就像原先那样,骂我凶我,不给我好脸看。把我绑起来,狠狠鞭挞也行!”禧娃伤心哭道:

  “我现在总算知道,自己就是个被管着的命。一没人管了我就倒血霉啊……”

  “不尽然吧?”赵昊失笑。

  “一定是这样没错的!”赵士禧却坚信不疑道:“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我都快把自己撞成释迦佛了我……”

  “鸡生来要打鸣,牛生来就要拉犁。禧娃生来就该被叔管,这就是我的命啊,叔。”赵士禧仰望着赵昊,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没法拒绝。

  “行,叔还像以前那样管你。”赵昊点点头,心说本打算给你改了毛病就算了,没想到还依赖上了……

  “嗯。”赵士禧幸福的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也终于不再感到恐慌了。

  “赶紧睡吧,明早就恢复出操!”赵昊拍拍大侄子的肩膀,沉声说道。

  “是,叔父!”赵士禧便赶紧蹦回床上。

  赵昊拿起床上那几张黑乎乎的烂纸片,依稀能看出都是伍记的会票。

  这没什么奇怪的,禧娃的钱都是赵昊爷们儿给的,肥水哪能流到外人田里?

  也幸亏是伍记的,要是换了别家票号,哪怕是万源号这样的大票号,也休想再把钱兑出来了。

  不过为了让禧娃彻底死心,赵昊也没告诉他还能兑回来,只将那些烂纸片默默的收了起来。

  “叔,以后别给我钱了。”便听禧娃又愤愤道:“钱不是好东西,那就是害人精!就是它们把我害成这样的!”

  说着他又攥拳发誓道:“我以后要安贫乐道,视金钱如粪土,过最苦的日子!”

  “好吧……”赵昊有些担心的看着这孩子,心说看来真是受大刺激了,希望日后能好渐渐好起来吧。

  哎,本公子小小年纪,就这么多晚辈要操心,也是命苦啊。

  ……

  赵昊回去房间时,已经快子夜了,却见炕上空空如也。

  “叔爷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刚刚结束实验的赵士祯,给叔父打来了洗脚水。

  “哦,他跟相好的……同年,同床夜谈去了。”赵昊便熟练的替老爹打个掩护,笑笑道:“你懂得,白天不方便。”

  “嗯。”赵士祯点点头,深以为然道:“这几天,好多来给叔父磕头的老百姓。人家也不进来,在门外磕了头就走……”

  “是么?真没想到……”赵昊一脸吃惊,就像不是他安排的一样。

  既然雇了水军,当然不能光抹黑对手了,还要正面鼓吹一波自己,这样节奏才能带的飞起。

  当然,这些腌臜事赵昊都是吩咐小黑胖子郭大去做的,从来不让弟子们知道。

  这不废话吗?哪有让真粉丝知道,其实爱豆的热度都是买的呢?

  “你也赶紧去睡吧。”赵昊洗完脚,接过棉巾擦干,对弯腰端盆的赵士祯笑道:“忘了告诉你了,明天一早,要去神机营呢。”

  “真的?”赵士祯本来满脸倦容,一听叔父这样说,登时两眼放光。“我这就去睡!”

  结果他兴奋的一晚上睡意全无,大睁着眼到天亮。

  ……

  赵昊起床后吃过早饭,老爹还是没回来。

  他不禁心中暗叹,老二位这是要干啥?

  哎,老房子着火真可怕。

  然后他便在马湘兰的侍奉下,穿好窄袖的月白色暗花曳撒,戴上网巾、踏好快靴。昂首挺胸,双目圆睁,凸显一团尚武的精神!

  “少见公子这样打扮呢。”马湘兰感到十分新奇。

  “不合适我吗?”

  “公子穿什么都合适呢。”马湘兰掩嘴轻笑,将马鞭递到他手中。

  今日是去军营,赵公子准备骑马去呢。

  待从屋里出来,一众弟子早就牵着马等在那里。

  虽然今晚就要考试了,但赵昊不想让弟子们错过,这个了解戚家军的机会。

  “而且过几天就要分开了,徒儿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师父。”这话自然只有大师兄能说出来。

  “到了地方,全都给我闭嘴,谁敢乱讲一句,甭想上课了!”

  赵昊瞪了王武阳几个一眼,军营里都是耿直的汉子,乱拍马屁是要遭白眼的。

  ……

  赵昊便带着一众弟子,在高武和吴玉的护送下,赶往西直门外数里处的神机营驻地。

  神机营属于禁军三大营之一。

  三大营乃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从五军都督府的军队中,精选出的皇帝禁兵,可谓大明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跟随成祖皇帝六征漠北,打得蒙元闻风丧胆,沦为流寇。

  可惜土木堡一战,三大营主力损耗殆尽。景泰时,于谦对三大营进行改编,从中选十万精锐,分十营团练,以备紧急调用﹐称十团营。

  英宗复辟后,又恢复三大营的旧制。此后百五十年间,三大营时废时复。

  直到嘉靖二十九年,方彻底恢复永乐时三大营旧制,将坐营内臣俱裁革,以大将一员统帅,称总督京营戎政。又以文臣一员辅佐,称协理京营戎政,其下设副参等官。

  戚继光便是统领神机营的副将,因为总督三大营的成国公对他信任有加……其实成国公对谁都很信任,因为老人家基本上就是个吉祥物。

  所以戚继光在神机营拥有高度的自主权,而且他已经在此练兵一年了,想必已经基本操练成型了。

  这让赵昊十分期待今日之行。

  他相信,定然可以看到大明乃至当世最顶尖的战斗力,该是个什么模样!

  这对赵公子制定下一个五年计划极其重要。

  就像去岁到西山调研一样,这也是一次调研。没有调研就没有发言权。

  只有亲眼见到大明军队和武器的天花板,才能知道下一步该优先解决什么问题。

  转眼间,一行人马便来到那座有着丈许高围墙的军营前。

  还没靠近营门一里,众人便遭遇了斥候的盘查。

  赵昊看看高武,然后吩咐吴玉道明来意。

  听说是戚将军请来的客人,斥候客气了不少,让他们在此等候,同时派人拿着赵昊的名刺进去禀报。

  第三百一十九章 神机营

  盏茶功夫,军营中门大开。

  鼓乐齐鸣声中,戚继光率领一众军官策马而出,大笑着迎接赵昊而来。

  “哈哈哈,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赵博士给盼来了!”

  大老远,戚将军便下马翻身,洪亮的声音响彻营垒。

  赵昊也赶紧下了马,快步上前向戚继光恭敬行礼。

  戚继光赶紧扶住他,眉眼都透着开心道:“听说博士过两天就要离京,真担心你会忘了咱们的约定啊!”

  “怎么会呢?”赵昊笑着摇头道:“只是家里一堆麻烦没解决,不敢出来见人罢了。”

  “哈哈哈,风趣!”戚继光要比那日在张居正府上放得开,大笑着与赵昊亲热把臂,然后一一介绍自己的部下。

  “神机营参将胡守仁!”戚继光先指向一位黑脸虬髯,穿三品武官袍的彪形大汉。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赵昊忙深施一礼。

  胡守仁呵呵一笑,赶紧侧身让开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博士可是一门五进士的当世大儒。若让人知道咱老胡受你大礼,唾沫星子还不淹了我?”

  “胡将军说笑了!”赵昊却一脸尊敬的动情道:“邱王一战,将军连斩倭寇首级十五颗,才有大军全歼倭寇!岑港一战,大军久攻不下,将军率敢死队冲入敌阵,火烧倭寇辎重,斩杀强敌二十余名,倭寇士气动摇,遂至大败!”

  “莆田一战,将军出奇谋,擒斩倭寇二千四百五十二人,救出百姓三千多人。又率兵埋伏各要道,追剿擒斩残敌一千一百七十一人!平海卫一战,将军率部歼敌两千余人,解救百姓三千余人!将军谋则必成,战则必克,天生英勇,卫我邦国!国人当以国士待之,如何不能受此大礼?!”

  “嗨。”胡守仁被赵昊说的直挠头,讪笑道:“博士把老胡捧得这么高,咱真有这么好吗?”

  “有!”赵昊坚定点头。

  “哈哈哈,多谢美言!”胡守仁高兴坏了,要不是当着大帅的面,非得把这会说话的俊后生,抱起来举高高不可。

  戚继光又介绍第二位,一个身材中等,面相憨厚的中年武官。“神机营参将陈大成!”

  “大帅赴义乌招兵,将军最先率子侄应募,八年间大捷十二次,战功卓著!请受在下一礼!”

  那陈大成凶恶的脸上,登时现出腼腆的笑,连忙摆手说使不得,然后赶紧还以大礼。

  “游击将军吴惟忠!”戚继光再介绍第三位,短小精干的将军。

  “将军随大帅首战台州,于花街、白水洋、小藤岭数战数胜,援闽横屿之战立首功!”赵昊再度献上颂词,施礼道:“请受在下一礼!”

  吴惟忠也赶紧还礼不迭,口称谬赞。

  而后,戚继光又介绍了叶邦荣、陈禄、叶大正、冯子明等数名将领,赵昊皆对其战功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无一人张冠李戴!

  众戚家军将领惊异于赵昊超人的记忆力之余,也不由对他好感顿生。心说就冲他这份尊重,也不枉咱们大帅如此隆重迎接。

  ……

  见礼之后,戚继光便和赵昊把臂向军营走去。

  将军们簇拥在一旁,跟高武和吴玉说笑。

  “高武,你说话快点了没有?还那么憋人吗?”

  “……”高武歉意的看着问话的胡守仁。

  “好吧……”胡守仁便转头看向,头发已经可以勉强成髻的吴玉,笑问道:“天真,你怎么来北京了?难道把我们四丫甩了吗?”

  “他敢!”将领们纷纷笑骂道:“要是敢对我们妹子始乱终弃,咱这些娘家哥哥,非骟了他不成。”

  吴玉羞得老脸通红。其实他今天是不好意思回来的,但一来公子需要个熟人介绍一下,二来他也十分想念昔日出生入死的袍泽。

  好半晌他才小声道:“我已经还俗了,现在叫吴玉,两口子跟着公子干。四丫在金陵当掌柜了……”

  “是吗?”一众娘家哥哥纷纷开心道:“赵公子还真是知人善任,妹子那脾气本事,活脱脱就是个女掌柜嘛!”

  将军们又问吴玉要孩子了吗?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四丫舍得放他跑这么远?之类羞人的问题,臊得吴玉直想掉头就跑。

  幸好这时候,众人来到军营门口,全都不约而同挺直腰杆、神情严肃,无人再胡乱说话了。

  戚家军军规云——军营第一肃静为主,凡有平日喧嚷者,捆打四十,连坐!

  ……

  把守营门的士兵行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缓缓打开了营门。

  赵公子吃惊的发现,从外头看来平平无奇的营墙,内侧居然被改造成有女墙、有射击台、有壕沟的立体防御工事……

  “神机营军营位于京城之外,没有城池依托,只能想办法自己加固防御了。”便听戚继光用一种无奈的语气介绍道:“但经费实在有限,无法装备守城器械。不花钱的话,只能勉强弄成这样子……”

  难道你原本想打造一个,超级无敌的末日堡垒吗?

  赵昊不禁暗暗吐槽,心说这位将军果然是太稳健了,并且点满了土木工程的技能点。

  越过防御工事,那整洁有序、壁垒森严的戚家军大营,便毫无遮拦的展现在赵公子眼前。

  看着粉刷一新的营房,干干净净的路面,赵昊不禁耳目一新。

  随便走进一间营房,只见大通铺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褥子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

  士兵的每一样物品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绝对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

  而且居然一点异味都没有!

  赵昊恍惚生出一种,进入四百年后我军军营的错觉。

  他不由自主上下打量着戚将军,心说这位莫非也跟我一个来路?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以戚将军强大的军事天赋,若辅以后世的知识,怕是连让草原暴躁老哥,载歌载舞的马克沁都能整出来……

  “凡新招士兵,军容整肃是第一要务。”便听戚继光沉声解释道:“招来士兵,必立规矩,若是连屋里这点要求都不能严格照做,焉能指望他们在操场上遵守号令?更别说在战场上了!”

  “那也不是一般军队能做到的。”赵昊叹服的摇摇头。在军队近代化以前,兵贼军匪素来难以区分,实在无法想象,戚继光是怎么做到的?

  便听戚家军淡淡一笑道:“其实,兵不是练出来的,是选出来的。”

  第三百二十章 天下第一军

  戚家军营房中。

  “兵之贵选!”只听戚继光沉声道:“尤其如今天下一家,兵有额数,饷有限给,其法惟在精。”

  “哦?”赵昊闻言眼前一亮,轻声道:“义乌矿工?”

  “不错。”戚将军一脸余悸的长叹口气道:“博士既然对戚某十分了解,当知我在龙山之战的遭遇。”

  “知道。”赵昊点点头道:“大帅当时任宁绍台参将,率一万官军伏击一千倭寇,结果大军一触即溃,丢下大帅就跑。”

  说着,他一脸崇拜道:“好在大帅临危不乱,登高张弓,三箭射杀三名倭寇首领,这才让倭寇乱了阵脚。”

  “本官也是瞎蒙的。”戚将军谦逊的摆摆手,苦笑道:“但无论如何,当时倭寇已经彻底乱了,我便喊住部下,要求他们展开反击。”

  “他们听了吗?”赵昊问道。

  “还好,本官平素号令严厉,他们怕我事后算账,终于掉头开始追击。”时隔多年,想起当年的画面,戚继光依然摇头连连道:

  “谁知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们只追出二里地不到,就自动返回了。我奇怪的拦住个士兵,问他为什么放着逃跑的敌人不追?他告诉我,反正倭寇一茬一茬杀不净,把他们撵走了就是,没必要白费力气。”

  “这,很……”赵昊强忍了吐槽的冲动。

  “这些军队我都是一样的训练,并未放松对他们的要求,平时也是令行禁止,军容整齐,可一上了战场就原形毕露。”戚继光叹气道:“究其原因,还是他们心思太活,把当兵打仗当成份差事,自然惜力更惜命。”

  “所以我立下规矩,但凡招兵,第一切忌不可用城市游滑之人。但凡那些面目光白、神色不定,油嘴滑舌之辈,统统不要。”然后戚将军自豪的总结道:

  “末将只招黑大粗壮的乡野老实之人,看其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必然吃苦耐劳,此为上等兵员之选。”

  赵昊闻言恍然,心说怪不得自己所见戚家军将士,从高武到胡守仁到吴惟忠,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傻大黑粗的类型。

  原来是戚将军独特的审美……哦不,要求所致。

  还以为,戚将军是为了凸显自个儒雅不凡,特意选了些粗大的汉子做陪衬呢。

  好吧,那是赵公子才有的龌龊念头。

  ……

  与那日在张居正府上拘谨寡言不同,今日的戚继光十分健谈。

  而且与其他随性灵动的军事天才不同,戚继光十分有章法和逻辑,并且注重归纳总结。

  他能将军队中重重复杂的情况,分解为最简单的要点,让你一下就能抓住诀窍,可以简单照着做。

  这就是一位千年一遇的军事理论家啊!把他放在前线带兵实在太浪费了,应该让他在后方建立军队体系,培养军事人才啊!

  赵昊已经在幻想,未来在哪里兴建一座戚继光军事学院了……

  当然,目前也只是幻想而已。

  赵公子赶忙擦掉口水,抓紧时间向戚继光请教各种选兵练兵带兵的问题。

  戚继光耐心解答之余,不禁心下疑惑。忍不住问道:“博士问这么仔细,莫非也要组建一支军队不成?”

  “呃……这不我爹要外放吗?”赵昊便干笑一声,搪塞道:“到地方上万一遇上什么土匪山贼,也好知道怎么训练民壮啊。”

  “这样啊。”戚继光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

  参观完了军营,戚继光又带赵昊师徒来到操场上。

  此时正是上午,除了巡营的将士,神机营全体都在操练。

  偌大的演武场上,四五千将士分作骑、步、车兵,分头进行训练。

  戚继光带领赵昊登上高台,然后身边小校吩咐一声。

  那小校便高举起一面红色令旗,朝着正操练的将士们挥舞几下。

  军官马上号令全营骑兵,六马平行作一路,围绕教场一圈。待行至原处时,步兵和车兵也整队完毕。

  三军将士便在锣鼓号令声中,开始复杂的机动训练。

  戚继光告诉赵昊,这是在演练御敌、拒敌、追击时的阵法。

  赵公子虽然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看个热闹,却依然感到十分震撼。

  只见神机营将士潮水般散开,然后混编成十几条战线。

  这时尖锐的哨声响起,意味着假想中的敌人已经进入火炮射程。第三层的镋钯手,就于钯上架放火箭,而后放虎蹲炮。

  待到敌人再近,一层层将士们开始配合着用鸟铳射击。

  戚继光将填药、装弹、点火等复杂的射击步骤分解开来,每一个士兵只完成一步,便将火铳递给前面的士兵。

  待传到排头的精锐射手手中时,鸟铳已经是点火状态了。

  那些精锐射手便只管瞄准射击,然后一手将火枪往后传递,一手接过另一支填好的火枪,马上可以进行下一次射击。

  赵昊默数了一下,采用这种流水线射击法,前排射手一分钟可以开七枪。

  不到十秒钟一枪,完全刷新了他对火绳枪的认知。

  戚继光告诉他,其实射击速度还可以提升,但他要求每一枪都必须打得准,所以反复摸索之后,这个速度是最合适的。

  ……

  这时,那尖锐的哨声再次急响。

  戚继光告诉赵昊,这表示敌军已经进到三十步以里了。

  只见将士们马上收了火器与弓箭,俱执起短兵,摆出大名鼎鼎的鸳鸯阵,准备开始白刃战!

  赵昊赶紧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看到了天下无敌的鸳鸯阵!而且是戚继光亲自指挥演练的!

  这可是在他遗愿清单中排前列的梦想啊……

  老天爷,我该如何赞美你呀!

  赵公子用袖子抹一下湿润的眼角,瞪大眼唯恐漏过任何细节。

  只见原先千层糕似的严整阵线,已经变成了一个彼此独立又紧密联系的连环阵型。

  每一个独立的鸳鸯阵中,狼筅兵居第一层,刀棍居第二层,大棒居第三层,快枪居第四层,精锐射手则居第五层,手持长刀查漏补缺。

  居于第六层的骑兵,持枪在步兵两翼保护。

  这时,催人奋进的鼓点声响起,步兵们便踏着鼓点,整队缓步向前!

  那擂鼓声越来越密集,将士们也渐渐加速,呐喊者冲向敌军!

  骑兵们也催动战马,从两翼杀入敌阵!

  虽然只是演习,赵昊却激动的寒毛直竖!

  他分明看到了这支传奇铁军,冲入倭寇阵中,将敌军杀的血肉横飞,践踏成泥的绚丽画面……

  这就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军!

  第三百二十一章 赵公子的护卫有枪了……

  不知不觉日近中午。

  戚继光下令鸣金,将士们便分头列队,各自回营。

  烟尘腾腾的演武场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知博士有何指教?”戚继光客气了一下。

  “唔,很震撼。”赵昊使劲点点头,然后有些遗憾道:“就是没听到枪炮声,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呵呵……”戚继光和胡守仁等人相视苦笑,后者打趣道:“赵公子,我们也想真枪实弹的练啊,可你给我们搞弹药啊?”

  “怎么,很贵吗?”赵昊心中一喜,本公子有用武之地了。

  “贵不贵两说,是有钱也买不到。”胡守仁笑嘻嘻道:“你要是能帮我们搞到,咱老胡亲自给你打一炮。”

  “别瞎说。”戚继光瞪一眼胡守仁,对赵昊解释道:“老胡的意思是,我们神机营手里只有枪炮,弹药却收在军库中,想要实弹训练一次,必须提前报批才行。”

  “反正老胡来了快一年,就没捞着打一炮。”胡守仁郁闷的撇撇嘴道:“看家的手艺都快生疏了。”

  “这样啊……”赵昊无奈叹口气,这不是钞能力能解决的问题了。

  “不过博士放心,来一趟神机营,还能不让你听声响?”戚继光做事何其周全,怎能让赵昊不得尽兴?

  “午饭后,本将带你去军器局的试炮场过过瘾。”

  “那感情好。”赵昊开心的看一眼赵士祯,一上午兴致缺缺的大侄子终于笑了。

  ……

  午饭是在戚继光的中军帐里用的。

  饭前,赵昊让高武等人呈上带来的礼物——单筒望远镜二十具,双筒望远镜五具。

  这下可把戚家军的将领们高兴坏了,他们早就眼馋胡守仁的望远镜了。

  但这厮当成命根子一样,从不许他们摸一下,这下大家应该都能分到一根了,终于不用再惦记老胡那根了。

  “这份礼物可太贵重了。”戚继光也十分高兴,没有比这种礼物,更合他心意的了。

  戚将军岂能让朋友吃亏?便也回赠了礼品——二十支崭新的鸟铳,以及五柄闪亮的倭刀。

  “此去两千里,一路山高水长,一点戚某私藏赠与尊父子防身。操枪之法高武都会,回头让他教着护卫们操练即可。”

  赵昊从长木箱中,拿起一柄三尺长的鸟铳,持在手中细细端详。

  那笔直的黑色枪管、红棕色硬木的枪托,有准星有照门、有扳机有龙头,看上去与后世的步枪已经十分类似了。

  赵士祯站在他身后,抻着脖子眼热无比。

  听到大侄子咽口水的声音,赵昊将手中的鸟铳递给他。

  赵士祯忙在身上擦擦手,一把接过来仔细摸索起来,那痴迷万状的样子,看得人头皮发麻。

  “多谢大帅厚赠,”赵昊先诚心谢过,然后发愁道:“只是民间不能持有火器,徒呼奈何?”

  “呵呵,民间当然不可以持有。但令尊身为知县,带几十个枪手上任,一点问题都没有。”

  戚继光便耐心道:“县里急递铺有铺兵、巡检司有弓兵、递运所有防夫、驿馆有伙夫。除此之外,最近这十几年起,各县因为倭患横行,盗匪频仍,又纷纷招募起了义勇、枪手、民兵之类……总之就是个名目而已,只要不花朝廷的钱,御史也不会管的。”

  说着,戚将军补充道:“当然,在京城可别亮家伙,不然五城兵马司很快就会找上门的。”

  “那是自然。”既然十分慎重的戚将军说没问题,赵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过想想也是。若非大明对武器管理十分开放,在另一个时空中,国家危难之际,赵士祯、毕懋康这些善于动手的文官们,也没法发明出各种魔改版的火枪来。

  赵昊便开心的收起刀枪,并几罐火药和弹丸。

  宾主双方都收到了心仪的礼物,自然宾主皆欢。

  ……

  午饭过后,稍事休息,戚继光便带着赵昊赶到位于西山的军器局试炮场。

  大明的武器制造也十分开放,从工部到内廷,从布政司到都指挥使司,乃至地方卫所,都有制造武器,乃至火器的权力。

  当然制造水平参差不齐,水准最高的自非工部军器局莫属,神机营的火器大都由该处供给。

  可惜的是,军器局生产火器的地方,设在内城西南角王恭厂一带。今天看不到大明的武器,是怎么造出来的了。

  在戚继光的带领下,众人通过一道岗哨,进入一片开阔的山间谷地,便见先来一步的胡守仁,已经备好了各式火器,只待他们到来了。

  “先看哪一样?”戚继光笑问赵昊。

  “自然听将军安排。”离开军营后,赵昊便改口称戚继光为‘将军’,这自然是不想给对方惹麻烦。

  毕竟如今的戚继光,已经不是叱咤东南的抗倭大帅,而是婆婆众多的神机营副将了。

  “那就先从火铳开始吧,这是从国初就开始用的火器。”戚继光很满意赵昊这份谨慎,他一直相信,只有和谨慎的人交朋友才有好处,不谨慎的朋友会害死你的。

  胡守仁便拎起根烧火棍似的玩意儿,开始往里头装填火药和弹丸。

  赵昊等人都凑过去围观,只见那所谓‘单眼神铳’,乃用熟铁打造而成。长三尺左右,小臂粗细,底部钻有火门眼,后部安装木柄拐,前部架于铁圈上。

  胡守仁装好弹药,又在火门眼插上了引信,夹在腋窝下对向前方充做靶子的草人。另一手接过士兵递上的火绒,点着了引信。

  赵昊赶紧远远躲开,捂住耳朵。弟子们也赶忙有样学样,唯有赵士祯瞪大两眼,满脸兴奋的看着那引信燃尽。

  便听嘭得一声炸响,草屑飞溅中,二十步外的草人应声倒地。

  从那烧火棍里冒出的灰白色烟雾,也将胡守仁笼罩其中。

  “咳咳……”老胡咳嗽连连,把那火铳往桌上一丢。“这玩意儿,得两双眼睛三只手才能玩得转。”

  “最要命的是,三十步以外,就不知道弹丸飞哪去了。”戚继光苦笑道:“这种老古董缺点太多,最主要是没法瞄准。且单人操作太不方便,所以现在神机营已经淘汰掉了,只剩骑兵使用的三眼火铳了。”

  说着,他拿起一根顶端粗大隆起的大号烧火棍,为赵昊等人讲解道:“三眼火铳把三根枪膛铸成一体,里头相互连通,点火后三管齐射,命中的机会自然大增。”

  然后戚继光抡起烧火棍,虎虎生风挥舞几下道:“打完之后,还可以当成狼牙棒对敌,深受骑兵欢迎,因此还有装备。”

  搁下三眼火铳后,戚继光便拿起一支鸟铳,郑重的对赵昊介绍道:“这才是神机营目前装备的主力火枪。”

  第三百二十二章 炮声隆隆

  “此枪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戚继光沉声介绍鸟铳一番,便亲自给众人演示起来。

  他先将枪口对着自己,用预装好的小竹筒,将定量的火药倒入铳口中。然后用通条压实,放入铅子一枚,再次用通条压实。

  接着调转过枪身,将另装的细火药倾入鸟铳火门之中,小心摇动一番,待火药通过线门进入铳膛,便暂时关闭火门。

  又将点着的火绳插入龙头。这才重新打开火门,双手托住枪身、面贴枪托,三点一线瞄准百步之外的草人。

  最后扣动扳机,龙头将火绳怼入火门,药燃铳响,百步外的草人应声倒地!

  虽然比起火铳来,射速并无改善,但完全可以单人操作了,而且可以像后世火枪那样三点一线瞄准了,射击精度自然大大提高。

  加之枪管细长,更容易聚气,射程自然也倍于火铳。

  所谓鸟铳者,盖以此枪能射落飞鸟而命名也。

  这已经是大明最优秀的火器了。

  ……

  待到硝烟散尽,戚将军露出脸来,爱惜的抚摸着手中的鸟铳,对赵昊道:

  “此铳乃泰西夷人所创,起先是倭人在用,官军持火铳莫能与之抗衡。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朱中丞收复双屿,缴获了这种鸟铳及善制鸟铳者。朝廷试用之后,发现所有火器黯然失色。工部一次便仿造了一万支,投入东南之后,抗倭的局面才渐渐好转。”

  “鸟铳,好强!”赵士祯已经陶醉在,那一枪的美妙中不可自拔了。

  赵昊却有些无感,毕竟在四百年后,此物已经改名土枪,而且真的只能用来打鸟了。

  好吧,不跟四百年后比,哪怕是如今的欧洲,也已经研发出了成熟的燧发枪。只是一些人为的因素,才没有马上普及开来而已。

  能让赵昊眼前一亮的,反而是戚继光使用的火药。

  他将小竹筒里的火药倒入掌心,拿到眼前一看,只见那火药呈颗粒状,如一粒粒芝麻大小。

  “火药颗粒化……”赵昊轻吁一声,他喵的,本公子又少了一项专利。

  “本将当初,只是为了解决火药松散易受潮,难以运输储存的问题,才突发奇想,将火药做成整块。结果敲碎使用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本以为这批火药要浪费了,谁知意外的发现威力反而大了许多,枪膛还容易清理了……唯一的问题是,这样不易引燃,所以火门里装填的还是火药粉。”

  戚继光说完不禁摇头叹息,这可是他的独门秘方。“没想到,博士居然连这个都懂?怪不得张相公一定要你指导一下呢。”

  “呵呵,略懂略懂。”赵昊谦虚的笑笑道:“这跟煤藕的道理差不多。”

  “愿闻其详。”戚继光马上虚心讨教。

  “因为火药颗粒之间空隙较大,燃烧也就更加充分,威力自然大增,燃烧后的残渣自然也就少了。”赵昊便解释道。

  “果然跟煤藕一个道理。”弟子们赶紧掏出小本本记下这条。

  而后,戚继光在赵昊的要求下,讲解了如何制造颗粒火药。

  “将配比好的火药,加水用木臼舂之半干,然后晒成药饼,用时捣碎成米粒大小即可。”

  然后,便听赵昊在他耳边轻声道:“说真的,下次别用水。”

  “那用什么?”戚继光满脸期待。

  ‘尿。’赵昊真想告诉他最佳答案,却又怕戚将军以为戏弄他,只好给出次优解道:

  “烧酒。”

  “好的,回头末将就尝试一番。”戚继光重重点头,又虚心问道:“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目前来看,鸟铳的射程、威力和准头都不错,最大的问题还是射速太慢。”赵昊便正色道:“当然,将军让部下采用的七步射击法,确实是一个解决的办法。但一来太吃训练,二来占用的兵力也太多了点。”

  “不错。”戚继光苦笑一声道:“本将也没信心能推广开来。”

  ……

  接下来,戚继光又向赵昊演示了佛郎机、虎蹲炮和大将军炮三种明军的主力火炮。

  佛郎机炮又叫子母炮。是一种铁制后装滑膛加农炮。最大的特点是炮腹粗大且开口,将预装好的子炮填入炮腹,点火即可开炮。

  打完一炮将其取出,再换上另一个子炮,便可再来第二发。因此只要子炮足够,射速比鸟铳还快。

  最大的缺点是子炮与炮腹间缝隙公差大,造成火药气体泄漏,因此射程和威力有所不足。

  不过七八百斤重的大型佛郎机,在胡守仁的操纵下能轰碎五百步的木马,战斗力已经十分可观了。

  而小型的佛郎机只有不到十斤重,配上五到九个装上霰弹的子炮,十分适合机动作战的火力打击。

  不过对戚家军来说,同样轻便且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虎蹲炮,是更理想的运动战搭档。

  当众人看到那用大铁钉固定在地面的二尺长大炮,发射出去的散弹,瞬间击倒百步近远的十几个草人,无不心下骇然。

  王武阳等人心惊胆寒,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狠毒的武器……

  只有赵士祯激动又蹦又跳,恨不得扑上去狠狠亲那虎蹲炮一口。

  至于那大将军炮威力更是骇人,一炮下去,直接将对面的山壁炸的碎石纷飞。

  不过将近四尺的大炮,重达两千斤以上,似乎只有守城能派上用场了。

  要是用于野战的话,足以成为拖垮后勤的噩梦了……

  ……

  待到将准备的所有武器演示一遍,戚继光满眼期待的看向赵昊,等待他有好的建议。

  “我倒是有几个想法……”赵昊被震得两耳嗡嗡作响,还在那故作沉吟道:“但得试试才知道,不然也说不好。”

  “那当然。”戚继光深以为然道:“末将也捣鼓过一些玩意儿,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不到真正成功的时候,确实不知哪一种想法是对的。”

  赵昊心说那是因为戚将军你太慎重,在本公子这儿正好倒过来。

  我是知道哪一种想法是对的,但本公子不一定能摸索出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莫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按说这时候,应该把几个改进的思路告诉戚继光的。

  让戚将军和兵仗局的工匠一起研究,肯定比赵昊和几个弟子瞎琢磨来得快。

  但赵昊却忍住没有开口。

  因为通过这一天的调研,他已经可以得出结论。

  如果把戚家军放在五十年后,哪怕大明的火器水平不再进步丝毫,依然可以轻松取得萨尔浒之战的胜利。

  而且是毫无悬念的大胜。

  并且五十年后,大明朝通过与欧洲交流,生产出了更好的火器。

  赵士祯的‘鲁密铳’,性能全面胜过鸟铳;他的‘掣电铳’更是一次全新的升级,将子弹的概念首次引入了火枪。毕懋康的‘自生火铳’,已经是很完美的燧发枪。还有威力无穷的红衣大炮……

  这些都是超过戚家军火器水平的新式武器,却依然既打不过李自成,也打不过野猪皮。

  所以大明灭亡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兵出了问题、官出了问题,国家出了问题!

  不把这些问题解决掉,就算赵昊把大明的武器水平向前推进两百年,也依然无法改变国破家亡、衣冠沦丧的命运。

  当然,硬抬杠说,马克沁降世就可以做到。

  但赵公子很有自知之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没法听到那令人愉悦的撕布声了。

  怕也看不到仅凭武器优势,就能让暴躁老哥载歌载舞那天了……

  ……

  既然为大明提升武器水平,并不是什么迫切的任务,所以还是按照本公子自己的节奏来吧……

  果然,情商满分的戚将军,听懂了赵昊那句‘试试才知道’的言外之意。

  但戚继光没有马上答复赵昊,而是默默寻思了片刻。

  归途中,他才摆手示意众人散开,问并辔而行的赵昊道:“博士想试着改进下枪炮?”

  “不错。”赵昊点点头道:“方才大帅也看到了,我那个侄子对枪炮到了痴迷的地步。”

  “嗯。”戚继光也点点头,心说简直病态。

  “他随我。”却听赵公子幽幽说道。

  “公子这样的科学家热爱枪炮,是大明的福分!”戚继光马上正色道:“相信在公子的科学改进下,大明的火器水平,一定会突飞猛进的!”

  “戚将军真会说话。”赵昊不好意思笑笑道:“但造这玩意儿一是门槛太高,二是挺犯忌讳,因此我们爷俩也就是想想而已。”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让兵部拨你一批工匠,正大光明造起来就是。”戚继光便轻声道:“但困难在于,兵部轻易不会开这个口子,至少本将没办法说动他们。当然,那是本将人微言轻的缘故……”

  “大帅是说,张相公?”赵昊低声问道。

  “嗯。”戚继光点点头道:“我回营便修书张相公,向他言明此事。以张相公对博士的看重,希望应该不小。”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当然,博士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权当告别了嘛。”

  “我还要去上一节课。”赵昊点点头,在离京之前,怎能不再见偶像一面呢?

  “那就没问题了。”戚继光笑笑,又跟赵昊提起热气球的事情。

  赵昊自然没必要保密,便让张鉴明日再来一趟,传授神机营热气球的制法。

  说话间,便到了神机营的军营。

  戚继光邀请赵昊入营休息,但赵公子晚上还有安排呢,便婉言谢绝了。

  “这样啊……”戚继光略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嘴唇嗫喏一下,一副欲言又止,你快问我的表情。

  对戚继光的敬意,让赵昊配合道:“大帅可有话要说?”

  “哎,果然瞒不过博士。”戚继光感激的笑笑道:“末将想问件事。”

  “请讲。”赵昊点点头,正色道。

  “那西山煤业,可是公子的买卖?”

  “不能这么说,公司是大伙儿的。”赵昊纠正一句,然后笑道:“不过我有些股份,说话还算管用。”

  “那太好了。”戚继光松口气,然后又着紧问道:“那请问公子,像吴玉那样的差事,贵公司还招人吗?”

  “呃……”赵昊闻言一呆,心说咋不问还招不招董事长?

  但他旋即便重重点头道:“招!本公司创业伊始,最缺人才了!”

  “那,我有三个极优秀的部下,都是战功赫赫的抗倭英雄。因为遭到不公正的处分,不得不离开军队了……”戚继光轻叹一声,拍着胸脯对赵昊道:

  “但戚某以人格向博士担保,他们三个绝对是好人,更是最好的将领,练兵带兵都是一顶一的好手!”

  说到这,戚继光长长吐出口浊气,方低声道:“可离开了军营,他们便什么都不会了。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年,一点积蓄也没攒下,回家后连生计都成问题……”

  “大帅不用再说了。”赵昊摆摆手,便沉声对戚继光道:“这三位我要定了,而且保证他们在公司的地位,比吴玉只高不低!”

  “我还没说是谁呢……”戚继光惊喜之余,也有些愕然。

  “我曾对大帅说过,赵某最敬仰为国杀敌的民族英雄!这绝非客套,而是我的肺腑之言!”

  便听赵公子动情道:“今天我还要告诉大帅一句肺腑之言——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戚继光的嗓子好像被茅草堵上一般,哽咽了好一会儿,方红着双眼翻身下马,朝赵昊深深一揖。

  “就冲这句话,请博士受戚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赵公子赶紧跟着跳下马。幸亏他练了半年拔断筋,不然这一下非摔个狗啃泥不可!

  赵昊赶紧双手扶住戚继光,急声道:“大帅若想让我折寿,尽管朝我行大礼!”

  听他都这样说了,戚继光只好直起身子,改为抱拳。感慨万千的笑一声道:“能有张相公和博士这样爱护戚家军的人在,可见老天也没完全瞎了眼!”

  “跟老天有什么关系?都是那群狗日的……”赵昊啐一口,硬生生打住话头,回到正题上。

  “在下没有张相公那么大的能力,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尽一点绵薄之力!”

  说着他提高声调,让所有人都听到自己这句誓言道:

  “请戚将军和诸位将军代为通传,但凡参加过抗倭的戚家军,不管他是已经不在军中,还是将来要离开军队,都可以去吴县找我。赵某会替你们妥善安置——伤残者为其赡养送终,健全者使其重放光彩!”

  第三百二十四章 彼之草芥,吾之珍宝

  神机营门口,听了赵昊的荣军宣言后,胡守仁等人全都难以置信的看向戚继光。

  不知道这小子在开什么玩笑。

  却见大帅双手按在赵昊的肩膀上,用同样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声音都变了调。

  “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那些人死活与你何干?”

  胡守仁等人,跟着戚继光南征北战多年,还没见大帅如此失态过呢。

  但他们完全理解,大帅为何会失态。

  因为退伍将士的安置问题,始终是插在所有戚家军将领心里的一根刺!

  因为戚家军跟卫所的军户不同,他们大都是戚继光招募的义乌矿工。

  军户世世代代都当兵,生老病死好歹有国家兜底,总不至于饿死。可戚家军将士一旦离开军队,就彻底没有了保障。

  能靠杀敌攒下钱,回家置下些田地的还好。那些没攒下积蓄的,甚至连回家种地都做不到,只能回去继续当矿工……

  一想到保家卫国的昔日袍泽,为了养家糊口,只能带着满身的伤痛回到矿井日夜劳作,将领们就心如刀割。

  更别说那些在战争中受伤致残,失去劳动能力的。在花完那笔有限的安家费后,他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将领们想都不敢去想……

  不是戚继光不想帮他们解决生计,他做梦都想解决。而是实在没有那个能力呀!

  王如龙、金科、朱珏三个,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被扒掉军装的啊……

  “我说过,不能让民族英雄流血又流泪。”赵昊疼得呲牙咧嘴,拍拍戚继光老虎钳子似的双手。“要碎了。”

  “哦。”戚继光才意识到自己弄痛了赵公子,赶紧松开手。

  “而且恰巧我很有钱。”赵昊揉着肩膀,嘶嘶倒吸着冷气道:“为伤残将士们在太湖建一座疗养院,为退伍的将士安排一个不错的营生,都是举手之劳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难事。”

  “对公子也许是举手之劳,对戚某来说,却是了却我心中最大的歉疚。”戚继光说着向后两步,又要向赵昊施以大礼。

  胡守仁等人也赶紧下马过来,要跟着大帅一起向赵昊行礼。

  “说过啦,不要让我折寿啊!”赵昊转身就上了马,丢下一句道:“请三位将军明日跟张鉴到我家去!”

  说完便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带着弟子们,还有那两箱子刀枪逃之夭夭了。

  “赵博士,戚某代众将士,万分感谢你的厚爱了!”戚继光还是带着将领们,朝着赵昊的背影郑重施了一礼。

  然后戚继光和他的将军们直起身,一直目送着赵昊消失在夕阳下的西直门。

  众将这才收回目光,纷纷望向戚继光。

  “将军,那小子不是说大话吧?”

  “他有那能力吗?”

  “不是说大话。”戚继光摇摇头道:“赵博士是卢沟桥煤场和西山煤业的大股东,听说在金陵扬州也有生意,少说衬个百万两的身家。”

  “这么年轻就那么有钱?”将领们不禁感叹起来。但他们反应并不强烈,因为百万两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已经大到无感了。

  “那养活咱们那些回家的兄弟,应该不难。”胡守仁挠头道:“可是他图什么?图他们不洗澡?”

  “是啊,他图什么?”戚继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道:“莫非这世上真有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心为别人的人?”

  “管他呢。他总不至于想造反吧?”胡守仁大大咧咧道。

  “别瞎说!”戚继光把脸一沉,呵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谁会犯那种癔症?”

  说着戚将军神色一肃道:“赵博士和他的科学门,可是最忠心的保皇一党!”

  “大帅别生气,老胡这玩笑开过火了。”胡守仁赶紧赔笑一声,又把胸脯拍得山响道:“人家赵公子愿意替咱们解决后顾之忧,我老胡感激还来不及呢!打今往后,谁敢说赵公子一句不是,老子弄死他!”

  “只要你不胡说八道的,别人谁会乱讲?”将领们便起哄道。

  “嗨,打人不打脸。”胡守仁和同袍们笑闹着,跟戚继光往大营走去。

  “对了大帅。”忽然,短小精悍的吴惟忠出声问道:“那小……赵公子说了,打算怎么安置老王他们仨了吗?”

  “说是只会高于吴玉,绝对不会低于他。”戚继光低声答一句。

  “嘶!”

  “嘶!”却听胡守仁这帮家伙,纷纷倒吸起冷气了。这下他们终于有感觉了。

  “怎么?”戚继光不解道:“你们问过吴玉,他月钱多少了么?”

  “嗯。”胡守仁点点头道:“天真说,他现在是安保主管,一个月一百两银子呢,年底还有什么十三薪。”

  “一百两银子一个月?”戚继光也张大嘴巴。

  要知道,一位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全都折成银子的话,也就是一千两出头而已。

  西山公司的一个保安头子,居然拿的比一品大员还多?

  好吧,这样对比其实很可笑……

  毕竟一品大员是不会把那点俸禄放在眼里的,人家只管一心一意为大明服务就好。

  不过对绝大多数文武官员来说,这个收入已经有绝对的吸引力了。

  “那老王他们仨,岂不是因祸得福了?”几个将领们一阵眼热道:“他奶奶的,还真是狗屎运呢。”

  那三位里,官职最高的王如龙,一年也就是两百多两银子的薪俸。这下俩月就能赚一年的,还不得活活美死?

  “要不,咱们也跟着过去吧。”胡守仁挤眉弄眼,半真半假的怂恿众人道。

  其实,这还真不只是句玩笑。经过在东南长达七年的艰苦抗倭,戚家军自上至下,多多少少都已经有了些厌战的情绪。

  不然,也不会有大半将士选择了退伍,没有跟着北上。

  “你们谁敢?”戚继光笑骂一声,给这群不思进取的家伙扎住口子道:“人家赵博士敬的是英雄,不是不思进取的狗熊!”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不经我的允许,在军中的将士,谁也不许去给赵博士添麻烦,听到了没有?!”

  “是!”胡守仁等人赶忙昂首挺胸,高声应下。

  要是不把这个口子扎死,戚继光真担心一夜之间,老部下全都跳槽去了西山公司……

  那本将军一个光杆大帅,还怎么镇住北军的妖魔鬼怪?

  “你把伤残退伍的将士名单,给我找出来。”戚继光又吩咐一声胡守仁。

  “哎,就在手边,昨天还看过。”胡守仁忙点点头。

  “抽空咱俩过一遍。”戚继光沉声道:“不能把人一股脑丢给赵博士,那样太不负责了。”

  “是这个理。”胡守仁自然没有异议。

  要是让赵公子听见这个话,肯定要急的直跳脚。

  谁说是这个理了?瞧不起本公子吗?一股脑都丢给我不好吗?我不需要你们对我负责的!

  知道本公子为何迟迟不来神机营吗?就是在等兵部的命令下来,等那三位将军恢复自由身吗?

  本公子已经眼馋戚将军的退伍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考试

  春松胡同。

  赵昊回家时发现,老爹还没回来。

  哎……

  赵公子也只能无奈的随他去了。

  吃过晚饭,赵昊在炕上小憩片刻,便听马湘兰轻声提醒道:“公子,时间到了。”

  “哦。”赵昊不情愿的坐起来,揉揉眼睛看向马湘兰。

  登时他就不困了。

  只见马秘书穿一件湖蓝色的收袖马面裙,外套水绿色的绸面比甲。乌黑柔顺的长发中分梳理,在头顶盘成高高的发髻,发髻周围点缀着精致发饰,后垂着扎成蝴蝶结的粉色发带,显得干练而不失温婉柔美。

  更要命的是,她比着赵昊那副墨镜的样式,配了一副更加小巧的金丝眼镜,架在挺巧的鼻梁上。这种古典与现代的混搭风,简直就是赵公子最爱的那一款啊!

  “咳咳!”想到自己还小,赵昊赶紧别过视线去,问帮自己穿鞋的马湘兰道:“你近视了?”

  “嗯,最近写字多了些呢。”马湘兰把软底的黑绸鞋给赵昊提上,袅袅起身,用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扶鼻梁,浅浅一笑道:“很难看吧?”

  “呵,呵呵呵……”赵昊擦擦嘴角,逃也似的走出去。

  ‘公子居然喜欢这种类型?’马湘兰露出恍然的微笑。

  已经换过十来种造型的马秘书,终于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便抱着一摞卷子,开心的跟了出去。

  ……

  赵昊带着马湘兰来到东院的堂屋中。

  堂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整齐的摆好了两排桌椅。

  第一排立着王武阳、华叔阳、王鼎爵、于慎行、于慎思、张鉴和金学曾。

  第二排立着赵士祯、贝培嘉、李茂才和陈于陛,以及赵士禧。

  咦,好像混进了个奇怪的东西。

  待到弟子们齐声向赵昊问安后,赵昊看向赵士禧道:

  “禧娃,你在这儿干嘛?”

  “叔,我已经训练完了。”赵士禧赶忙陪笑道:“想跟着一起学习学习。”

  “你能上进,叔很欣慰。”赵昊叹口气,这傻孩子也是头铁,赶上考试的时候来凑热闹。“但还是改天吧,不然你会怀疑人生的。”

  “叔放心,我可是上过几年私塾的!”赵士禧自信满满道。

  赵昊看看身后的马秘书,马湘兰手指轻推一下鼻梁的镜框,微笑道:“有备份呢。”

  “行吧,发卷子。”赵昊摸了摸鼻子,走到监考的位子上,对弟子们沉声道:“今天举行第一学年期末考试,考试内容有几何、代数,考试时间一个时辰!”

  说着,他将桌上的沙漏倒置过来,瓶中的细沙便如丝线般无声落下。

  弟子们拿到卷子后,便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在灯下聚精会神的解答起来。

  马湘兰将备份的卷子发给禧娃后,自己也坐在剩下一张空桌旁,摘下眼镜收好袖口,答起了那张备份的备份。

  见马秘书也做起卷子来,赵昊不禁摇摇头,心说又一个瞎凑热闹的。

  然后他便低头,审阅起另外一份,出给张家兄弟的考卷。

  赵公子倒是想一锅烩了省事儿,可张敬修他们刚刚开始学代数,几何也没入门。

  跟阳阳们考一样的卷子,那不是毁灭他们对科学的向往吗?

  不过以赵昊能偷懒绝不费力的性子,自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华叔阳。

  现在他手里这份,就是华叔阳出给张家兄弟的考卷。

  ‘我去,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赵公子幸亏看了看,不然张家的小孩非哭死不行。

  只见打头一道题便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第二道是:‘九百九十九文钱,及时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问:梨果多少价几何?’

  一张卷子三十道,全都是这种愁哭小孩的玩意儿,简直辣眼睛。

  赵昊试着解了解,居然他娘的好几道不会做。

  他愤愤瞥一眼埋头答卷的华叔阳,有一种江苏考生看葛军的怨念。

  本公子只让你出小学数学题,不是让你出小学奥数题啊!

  想到四百年后的奥数比赛,就是用华叔阳后代的名字命名,赵昊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出题人了。

  他便默默的划掉了大半的题目,用基本的计算题代替……

  不然赵公子还得跟学生请教正确答案,丢不起那人啊!

  ……

  试卷还没修改完一半,赵公子便听有人站了起来。

  抬头一看,只见华叔阳捧着卷子来到自己桌前,然后向师父一鞠躬,双手交卷。

  “答完了?”赵昊瞥一眼沙漏,还不到一个小时。

  “是的,师父。”华叔阳点点头。“挺简单的。”

  “还有附加题呢。”那是两道赵昊为了维护师道尊严,特意出的超纲题,一道函数题、一道空间几何……

  “也做出来了。”华叔阳又点点头。“没什么难度。”

  “呃……”赵昊无言以对。

  “那师父,我先出去了。”华叔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中嘲讽到了老师,还在那意犹未尽道:

  “还没过瘾,我要回去自己再做几道题。”

  “好,去吧。”赵昊强笑着点点头,无比庆幸把这厮安排到了南京,而不是带回苏州。

  这时,要强的王鼎爵也交了卷,紧接着是金学曾。而且两个孽障也都做完了附加题。

  别这么恐怖好吗?给师父点信心行不行?整天受这种刺激,本公子会内分泌失调的。

  心态有些崩掉的赵公子,也顾不上出卷子了,赶紧来到李茂才和陈于陛二位常人身后,看一看他们的卷面,果然还空了大半。

  ‘吁,感觉好多了……’

  然后赵昊又走到禧娃身边,看着那纤尘不染的卷面,心情更是彻底的愉悦了。

  禧娃正两眼发直望着卷子,听到有人走到身边,便茫然抬起头来。

  一看是赵昊,他眼泪都下来了。“叔,这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爽!’赵公子暗暗欢呼一声,拍了拍禧娃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别难过,这都不是些人玩意儿。”

  心说,以后还是要让禧娃跟着学习的,可以调节本公子的内分泌。

  然后赵公子又看看装模作样的马秘书,想再找点愉悦。

  谁知人家已经做完了大半的卷子,正在对着附加题冥思苦想呢。

  虽然她秀眉微蹙的样子很好看,可要不要也这么聪明啊?

  第三百二十六章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

  考试结束后,赵昊连夜批改十三,哦不,十二份试卷。

  马湘兰为他点一炉檀香,轻抚一曲舒缓的古韵。

  巧巧斟上一杯龙井香茗,又端上一盘色泽微黄的酥糖。

  那酥糖是以上等白面、纯净饴糖、去皮芝麻、花生仁、椒盐、玫瑰、桂花……用银锅银铲炒制而成。

  为了不弄脏赵昊的手,细心的巧巧还将其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插上银签子。

  然而赵公子的视线却不离开卷面,只张开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巧巧翻翻白眼,趁着马湘兰低头抚琴,飞快捻起一块酥糖,送到他嘴里。

  “唔,好吃。”赵昊赞不绝口道:“入口即化,唇齿生香。”

  “好吃吧,这是人家跟味极鲜大厨新学到的。”巧巧开心坏了。

  “味极鲜的酥糖,可没这么好吃。”赵昊一本正经问道:“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吃法也很重要。”便听马湘兰悠悠说道。

  巧巧登时红了脸,原来人家都看到了。

  她忙插起一块酥糖,叉入马湘兰口中。“堵不上你的嘴。”

  便拧了她一把,逃也似的跑掉了。

  这下只能自己吃了。赵昊无奈摇摇头,把马湘兰的卷子递给她,白了马秘书一眼,问道:“你哪儿学的?”

  马湘兰忙神情忐忑的接过来,见居然得了九十分,不禁开心道:“抄几遍书,不知不觉就明白了。公子的学问可真大啊,湘兰越学越上瘾呢。”

  “嗨嗨……”赵昊没想到自己的复印机都成精了。哎,那岂不成了‘复印姬’?

  “这才哪到哪,本公子的学问多着呢,你一辈子也学不完。”男人哪能说自己不行,虽然赵公子还是个男孩,却也不能输了气势。

  “那妾身就跟着公子学一辈呗。”马湘兰便笑眯眯靠上来,问赵昊自己不会的几道题,该如何解答。

  赵公子给她讲了道大题,嗅着她淡雅的兰花香味,看着她手扶着眼镜的专注模样,仿佛回到了念书时,给班花讲题的光景。

  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呢。

  待到明白这道题之后,马湘兰又把卷子翻过来,问背面的两道附加题。

  “这个么,我还没教呢……”赵昊略显尴尬的说了实话。

  “啊,那他们怎么会?”马湘兰分明看到华叔阳和王鼎爵等人的卷子上,非但做了这两道题,而且赵昊还都打了勾,说明他们做对了。

  “这个么。”赵昊摸摸鼻子,不无尴尬道:“你不要你跟他们比。”

  看了弟子们的解答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出的函数题和立体几何题,用《九章算术》的知识就能解答。

  前者曰‘盈不足术’,后者更是有全套的公式,来计算各种立方体。

  不过这些知识,从前弟子们都是不会的。

  显然在这半年里,这群天才弟子,不满足于老师提供的教材,又把能找到的古籍,研究了个七七八八。

  赵昊还以为他们通宵达旦,是在钻研《中等数学》呢,原来这群孽畜早就超纲学习很久了。

  可笑本公子,还一直担心他们接受不了太超前的东西。

  现在来看,再不拿出杀手锏来,就要被这帮兔崽子看扁了!

  ……

  翌日一早,弟子们再次齐聚东院的大课堂。

  赵昊抱着胳膊,神情严肃的坐在讲台后。

  马秘书将昨日的考卷发下去。

  七名入室弟子中,除了张鉴之外,全都考了一百二十分。

  显然师兄弟们朝夕相处,共同进步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张鉴只考了一百一十分,那道函数题他没做。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在师兄弟超纲学习时,他和赵士祯却泡在试验室里,自然落下了一些知识。

  但是他的空间几何题做得十分精彩,显然在画图纸时没少用相关知识。

  赵士祯还不如张鉴,才考了一百零二分。居然错了两道本不该出错的题目。

  原因是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带回来的鸟铳上,一边答题一边痴汉笑,自然没法集中注意力……

  嗯,对学霸来说,考砸了的意思就是比满分只多两分。

  贝培嘉则考了一百分。他前面的题都做对了,只有后面两道附加题就没做出来。

  考虑到他入门晚,也没资格住校,能考成这样已经棒极了。

  至于李茂才和陈于陛两位,加起来正好考了一百二十分。

  考虑到两人原先的水平,应该说他们已经尽力了,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还有一张卷子,考生连来都没来,孤零零摆在空桌上,上头大大的零蛋十分圆润。

  “考试成绩还不错,卷子就不讲了。”待所有卷子发完,赵昊便面无表情道:

  “有不会的,问问几位师兄就是。”

  “是,师父。”弟子们赶紧恭声应下。

  “接下来,为师便为你们上第二节课。”赵昊说着,用粉笔在身后黑板上,写下大大的一行字。

  “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弟子们激动的低声跟着念道。

  尤其是王武阳和华叔阳,自从去岁十月底,在南京雨花台上完第一堂课后,他们日思夜想的,都是这第二节课。

  王鼎爵等人也十分兴奋,他们早就在两位师兄的反复渲染中,对那传说中的‘竹林授业’、‘雨花论道’心向往之了。

  这下终于可以成为科学发展史上,重要节点的亲身参与者了!

  光想想这份荣耀,就让人激动坏了呢。

  ……

  赵昊朝马湘兰点点头,马秘书便将一本厚厚的手抄教材,发给学生传阅。

  据说这是让马秘书近视的元凶呢。

  然后赵公子便开始了他的第二堂授课。

  “在之前准备经筵讲学时,为师已经向你们揭示过,何为万有引力了。”赵昊看一眼王武阳。“你们可还记得?”

  “敬爱的师父教导我们——自然界中任何两个物体都是相互吸引的,引力的大小跟这两个物体的质量乘积成正比,跟它们的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大弟子马上起身答道:

  “敬爱的师父还教导我们说——正因为引力无处不在,所以苹果和雨滴才会往地下落,而不是相反的方向;所以我们才会站在地球上,不被甩到太空中。所以月球才会围着地球转,地球才会围着太阳转!”

  “不错。”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示意屁精闭嘴,然后沉声对弟子们道:“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可以用数学的方法,来精确的计算这一切!”

  第三百二十七章 子弟们的道路

  晨光照耀进东院的大教室中,给赵公子镀上了一层闪闪金光。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众弟子,经过自己一年来的谆谆教导,他们已经成为大明朝最顶尖的数学人才了。

  下面,就该自己推动他们,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了。

  便听赵老师沉声说道:

  “三代以来,贤者无数,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法来理解阐述这个世界。但目前为止,包括泰西在内,这个地球上所有伟大的学者都是哲学家。”

  “哲学以思辨来寻找世界的本源和规律,因此每位哲学家,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理论,来阐述宇宙的运行规律,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科学,与所有哲学不同,它并不依赖主观的思辨,而是数学和实验来寻找世界的规律。”

  说完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我们,与别人最大的区别!”

  “是,师父!”弟子们齐声应道,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真好。

  “为什么要用数学和实验来代替思辨呢?因为在所有各门学科中,数学是最能得到清晰准确结论的一门学问。大家已经学了欧子的《几何原本》,他从五个公设出发,便推导出了几百个精确无误的命题。这种无与伦比的精确性,与哲学家们的含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科学研究的双拳之一便是数学,所以才能带给我们精确的知识!”

  “另一个拳头便是实验。荀子说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所谓‘事不目见耳闻,安能臆断其有无乎?’所以科学虽然提倡大胆假设,却要摒弃任何主观臆断。因为我们的直觉判断太不准确了,真正可以相信的,只有数学的计算和客观的实验!”

  “也正因为如此,科学才会如此可靠!它让我们无需和人辩论争吵,只需要按照科学的方法得出结论即可!”

  “比如,别人说日月星辰围绕着地球旋转,那我们就造一台望远镜,让他们自己去看。再比如,他们不相信万有引力的存在,我们就计算给他们看!”

  “科学就在那里,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都不会影响它的正确性!”

  “这就是为何为师,要主动切断与哲学的关系,因为我们本质不同。虽然为师常常提及荀子的观点,并且对外也不否认科学与荀子的渊源,但只要我们提炼出这两个拳头,便可以和所有哲学说再见。从此自立门户,独立发展出无数准确的、实用的、可以改变世界的知识了!”

  “科学万岁!”大弟子忍不住高呼起来。

  赵昊无奈的白他一眼,但其他弟子也跟着大喊起来。

  “科学万岁!师父伟大!”

  那种浓浓的崇拜之情,简直要把赵公子给活活醉倒。大大的提振了他最近有些虚弱的自信心。

  他不解的挠挠头,看一眼掩口直笑的马湘兰,搞不懂为何自己才开始讲,弟子们就激动成这样。

  当初老子上天,都没把他们震撼成这样啊。

  他之所以无法体会弟子们的激动,是因为他是站在上帝视角上,在回溯这段科学史。自然会觉得这些东西非常简单,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但头一次接触这些的弟子们,却被这划时代的勇气和天才深深震撼了。

  ……

  待到弟子们平复下激动的心情,赵昊才接着道:

  “好,在解决了‘为什么’之后,我便教你们‘怎么做’。”

  “是,师父!”弟子们神情肃穆且虔诚。

  “其实一切科学研究方法的范本,我早已经给到你们了。”便听赵老师沉声说道。

  “《几何原本》?”颖悟的弟子们轻声道。

  “不错,这本书最重要的,不是证明了多少几何学的命题。”赵昊瞥一眼华叔阳和王鼎爵,对,说的就是你俩。

  两个牲口已经相继攻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