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小阁老(下)【完结】>第一百章 又是一年春闱时,岁岁年年人不同

  “不过要怎么去呢?”朱时懋把头歪向左边问道:“也得在海上走半年吗?”

  “用不着,从咱们北方过去最方便不过。”赵公子便用铅笔画一条路线道:“出渤海湾到虾夷地,顺黑潮东去,就可直抵旧金山!”

  “为什么叫旧金山?”有人问道:“是为了跟金山卫区别开吗?”

  金山卫就在浦东边上,还把六十万亩地长租给新区使用了呢。

  “呃,是吧……”赵公子还没想过这茬呢,人家先给脑补到位了。所以说人混到一定高位上,是真省心啊。

  “那为什么不叫新金山呢?”英国公好奇问道:“新金山更贴切吧?”

  “这个可以有。”赵公子苦笑一声,你是国公你说了算。便吩咐马秘书道:

  “记下来,万历五年二月初七,英国公将旧金山,更名为‘新金山’。”

  “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啊。”英国公高兴的合不拢腿道:“就冲公子给我这份殊荣,那咱排除万难也得把新金山从红毛鬼手里抢过来!”

  “哈哈,可没那么容易。”赵昊反手一盆冷水道:“西班牙人虽然在北美人手有限,但他们在墨西哥兵力充足。所以一旦陷入陆上作战,劳师远征的一方,会很吃亏的。”

  “这样啊……”一众勋贵果然面色一变,看来光想好事儿去了。

  “所以我们需要更周密的谋划,更细致的准备,以及更耐心的等待。”赵昊将谈话的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道:“向美洲进军不难,难的是如何站稳脚跟,这需要一步步的来。首先,我们的海警舰队要击败西班牙人的海军,成为太平洋的主人。然后,我们再从陆地上压迫西班牙人,让他们把美洲一点点的吐出来。保证地盘安全后才能谈得上经营美洲。”

  “这得多少年啊?”众人愁苦问道:“没个十几二十年,没法开始挖金子吧?”

  “这个么,既要考虑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但一旦出现历史机遇时,也要牢牢抓住。”赵公子沉声道:“据我判断,最多再过五六年,就会出现一个极佳的窗口期,到时候动手事半功倍!说不定能逼西班牙人把新金山……不,整个北美西海岸让给我们。”

  顿一下,他目光锐利的环视众人道:“但问题是,五年之内,你们能做好包括搜集情报、制定计划,募集人员、储备物资、搭建体系在内的各项准备工作吗?要是做不好的话,我可就先帮江南集团取南美了,你们只能往后排了。”

  “能,一定能!”一众勋贵马上嗷嗷叫起来:“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南方猴抢先了!”

  赵公子无奈翻翻白眼,希望他们能说到做到吧。

  但说实话,他心里不抱太大希望。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指望破鞋扎烂了脚。

  可北美这块未来的天赐之地,目前的优先度确实没那么高。所以至少在几十年内,南下的优先度是要高于东渡的。

  赵公子分身乏术,只能先将北美交给西山集团去看着搞。

  幸好西班牙人在北美也很拉胯,到时候大不了大家比烂就是,至少我们这边还占个人多不是。

  ……

  一行人乘坐卢沟桥集团的豪华平底客船离开唐山,沿着新修的北运河进京。

  这条路线虽然稍远些,但因为少了层层关卡,反而比从天津走早到了半天。

  二月初九日凌晨,依然春寒料峭。

  钟鼓楼敲了二遍鼓,京城各处的客栈、会所……呃,会馆中,便开始热闹起来。那是参加本科春闱的举子要早起进贡院了。

  其中有四百名举子,昨晚统一入住了顺天贡院对过的羊毛胡同中。

  这羊毛胡同两侧原来皆是民居,因为紧邻贡院,是以居民每临大比便将住房出租,获利丰厚,生意还十分火爆。

  但隆庆六年,这条胡同两侧的民居被西山集团整体收购下来,全部推倒重建。胡同左侧建了一所西山小学,右侧建了一所西山中学。学校采取寄宿制,一切费用全免,专为西山集团培养人才。

  不过每逢大比期间,西山小学就会放假,空出宿舍来给自家书院的举子们暂住。

  从二月初八到二月十七,三场考试前夜,举子们便都睡在这里了。这样的好处有很多,首先距离贡院近,能尽量多些时间休息,也不担心迟到。

  再者,食宿统一管理能减少意外状况。尤其食品安全,集团都是以最高标准严格管理。包括举子们带进贡院的饮食,全都经过层层检查,以杜绝安全隐患。

  此外,举子们还能享受到细致入微的全方位服务,从考箱物品准备,到送考接考,考后按摩保健……全套服务无死角,以保证他们可以心无旁骛,只需要把心思放在考试上即可。

  其实从去年冬天赶考进京,入住香山书院集训起,他们便已经开始享受到这样的服务了。所谓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江南系的举子们天分高、师资好、后勤有保障,别人疯狂庆祝,宴饮无度。他们疯狂内卷,备考有度,成绩自然越拉越开,直到天上地下。

  去岁秋闱,玉峰书院考中140人,香山书院考中50人,凤凰书院考中48人,还有新成立杭州西溪书院,也有30人中举。拢共考中了268名新科举子。

  再加上之前中举的135人,此次共有403名科学门弟子获得了会试资格。其中三人因为生病,丁忧等原因缺考,最后四百人入住西山小学,足足比上一科多了175人,占4500名应试举子的十一分之一。

  四百名举子在食堂吃过既富有彩头,又营养丰富的考前餐,便一起来到操场上,准备在师兄们的带领下,拜过孔夫子的牌位和师父的画像,就奔赴考场了。

  然而灯火通明的操场上,却只有至圣先师的牌位,不见了师父的画像。

  举子们不禁大怒,哪个缺德鬼把师父的画像藏起来了?

  我们本来就够惨的了,这也太欺负了吧?呜呜……

  因为赵昊这几年一直在吕宋,所以这拨中举后新入门的弟子,都是由师兄们代师收徒的。到现在连个正式弟子的字号都没有,让他们老觉得自己低人一头。所以对这种事特别敏感,还以为谁把师父的画像藏起来,故意埋汰他们呢。

  “嚷嚷什么,师父的画像是我收起来的!”已经蓄须的大师兄王武阳吹胡子瞪眼道。

  “为什么?!”举子们闷声质问大师兄。

  “因为用不着了。”王武阳咳嗽一声,转身弯腰道:“还不恭迎师父!”

  果然见赵昊在一众亲传弟子的簇拥下,迈着稳重的步伐,出现在众举子面前。他今年二十五岁了,虽然大部分弟子还是比他年长,但至少看上去没那么违和了。

  “啊,师父活啦!”那些只在画像上见过赵昊的弟子,看到栩栩如生的师父本尊全都惊呆了。

  “什么屁话,是活的师父……”王武阳瞪眼道,屁股上挨了赵昊一脚。

  “徒弟们,为师来晚了。”赵昊歉意的对众举子挥手微笑。

  “师父能来就好啊!”举子们的激情瞬间被点燃,兴奋的欢呼起来。

  “太好了,我们不是小婢养的……”不少心思重的举子,直接幸福的哭泣起来。

  师父能及时赶回露一面真的很重要,不然他们日后会永远矮师兄弟们一头的……

  “好了好了,都别激动了。等出了考场咱们有的是时间见面。时候不早,赶紧拜至圣先师吧。”赵昊和蔼可亲的让弟子们别过于激动。带领他们给孔夫子上香后,又按惯例,亲手给他们每个人戴上一顶大帽,紧紧扎牢帽带,各说了一遍:“不会落地。”

  举子们顿时加足了霸服,依依不舍的拜别了师父,这才在各自书童的陪伴下,信心满满的赶往贡院……

  ……

  赵昊是昨晚关城门前进京的,然而回到赵家胡同后,既没见上爷爷,也没见到爹。

  爷爷是去广东过冬,顺便召开第六届海天盛宴了,这会儿还没浪回来。

  不过下个月肯定回京,因为还要举办第六届捶丸春季锦标赛……

  等捶丸锦标赛结束,老爷子又得再坐船去扬州,举办一年一度的瘦西湖赛马会。

  夏天,老爷子又要转战秦淮河,履行他金陵麻将协会会长的职责,举行旨在推广麻将运动的各种活动。比如麻雀大奖赛、脱衣麻将大赛之类……

  等秋天再回北京主持最重要的捶丸秋季锦标赛。最后去广东过冬,年后开启新一轮循环……绝对比当官还累。

  可他乐在其中,非说自己生命在于运动,尤其是某种运动。只要能保持运动他就保持年轻,要是停下来就离死不远了……

  老爷子都撂这种狠话了,儿孙们能怎么办?只能由着他了……

  至于赵二爷,倒没搞什么花头,他也没那个胆子。就是有那个胆子,他也没那个精力了……

  事实上,数日前,他便已经进去贡院了。

  因为他是本科会试的副主考,与主考官申时行一道主持本次春闱!

  可以名正言顺的‘一月春光不见人,养得膘肥体又壮’了。

  第一百零一章 偶像之路

  其实本来呢,万历五年的会试主考官应该是张四维的。申时行该是副主考来着。

  然而小维常年流年不利、且命犯小人国,过去数载几度试图起复都以失败告终。他已经基本猜到是谁在暗中搞自己了。

  所以也绝了在张相公主政年月出山的心思,只能在占地两百多亩的大宅子里修身养性,等待天下有变再说了。

  于是吏部右侍郎申时行得以提前一科担任主考。空出来的副主考,本来论资排辈该礼部左侍郎余有丁的。

  张相公却破格钦点了礼部右侍郎赵守正。

  余有丁被插队自然不爽,但偏生插他的人是赵守正,却让他感觉好多了。因为宁波加入江南一体化的事情,他欠了赵昊好大人情,便自我安慰道,这次就当还个人情了……

  排在余有丁后面的许国,是赵守正的歙县老乡。而且他大哥许固还是徽州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

  许国后面的是王锡爵,铁的不能再铁的自己人……

  这三位大哥都表示没问题,那后面人也就更没立场聒噪了。

  ……

  送考之后,天才刚蒙蒙亮,赵昊又回到赵家胡同,用过早饭后,便带着筱菁和那只大象龟,直奔大纱帽胡同而去。

  至于干娘那里,只能明日再去了。

  今天岳父大人难得在家,因为他的长子敬修、次子嗣修,也要参加本次春闱……

  张相公虽然口含天宪,身坐龙床,但在这种时刻依然不能免俗,跟所有望子成龙的老父亲一样,向皇帝请假一天,专门送考。

  张居正才刚送走了敬修嗣修,难得休息一日,正准备再小睡片刻,听闻闺女女婿上门,登时就睡意全无,蹦下床赤脚踩在地砖上,欢喜的几欲掉泪道:“这死丫头,可算舍得回来了,不知道她老子都要担心死了!”

  顾氏一边给他穿鞋,一边笑道:“那就赶紧让他们进来吧,我都快想死筱菁了。”

  “那还……不行!”张相公却忽然改了主意,把脚上的鞋一甩,重新躺下道:“让他们等着!也让他们尝尝等待的煎熬再说……”

  “老爷,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顾氏哭笑不得。

  “我可没一走三年多,你该骂的是你闺女?!”张居正闷哼一声,把头靠在枕头上,又警告夫人道:“你也不许出去,陪不谷睡觉!还有懋修他们,也统统不准露面!”

  顾氏无奈,却也不敢违逆张居正,不然他真会发飙的……便让侍女给小两口带话说,让他们稍安勿躁,老泰山跟他们闹脾气呢。

  那边赵昊早有预料,闻言便对那传话的侍女道:“我在这儿等岳父消气就是,先带筱菁进去休息吧。”

  说着比划了一下肚子。侍女登时眼前一亮,欢喜的看向小姐,果然见筱菁羞涩的微微颔首。

  ……

  卧室里间,张居正歪在床上,却支愣着耳朵,听着外间的动静。

  外间,侍女正面露喜色的向夫人回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顾氏一惊一乍。

  “真的假的?我的天呐……”

  张相公这下哪还躺得住,坐起来拍着床喝道:“他们又作了什么妖?就是把天王老子请来,也休想老夫轻易原谅他们!”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顾氏这才笑吟吟进来,道个万福道:“你闺女有喜了……”

  “哦?”张居正闻言呆了片刻,方神情复杂道:“闺女要受苦了,我心痛还来不及呢,高兴个屁……”

  话虽如此,却立马瞪一眼那侍女道:“还不赶紧让小姐进来,想让她累坏了身子吗?”

  “回老爷,奴婢请小姐进来过,可是她说……”侍女怯生生道:“出嫁从夫,丈夫坐冷板凳,当妻子的也不能让热炕头。”

  “这是要将我的军啊!她到底跟谁是一边的?!”张相公气得本体都晃悠道:“老夫就不信了,我能把天下治理的服服帖帖,还治不了这个家!”

  ……

  盏茶功夫,张相公黑着脸出来了。往椅子上一座,气哼哼不说话。

  顾氏在他身旁坐下,也一脸气愤道:“哼,不是为了小外孙,让你们等个三天三夜!”

  到了儿女面前,她便又跟丈夫站在一边,虽然还是在帮小两口说话,但这样张居正更容易接受。

  所以说就算个一点就着的爆仗,也有能拿捏住它的地方,就看你能不能摸着道儿了。

  赵昊小两口赶紧跪地磕头请罪。

  当然赵昊说破天也没用。张筱菁眼泪汪汪的一开口叫爹娘,张相公眼圈一下就红了。

  不谷若无其事的倒吸口气,把眼泪憋回去的同时,满心的怨气也消失不见了……

  他郁闷的叹口气道:“冤家,欠你的。起来吧。”

  说着顾氏拉着女儿说了半天的体己话,问她这三年多都经历了什么。张居正虽然不插嘴,却听得十分投入,听到紧张的地方,还会不由自主攥紧拳头。

  赵昊想要接个话,还会被岳父瞪。让赵公子觉得自己好多余啊。心说懋修几个也不考进士,怎么不出来看姐夫?姐夫还给你们带礼物了呢……

  殊不知张相公的禁足令还没解除呢,几个小舅子要是敢擅自跑出来,非得给吊起来打!

  张相公对闺女和儿子,绝对双标严重的。

  不幸的是,赵昊也被他归位跟儿子一类了……

  所以张相公一直对他没好气,显然不舍的朝闺女撒气,就把气撒到他头上了。

  直到赵昊奉上一张两百万两白银的存单,他这才神色稍霁。

  “这是干什么?”张居正还假假的客气道:“当初说好了,朝廷只出个名头,你们收支自负的。”

  “谁能想到红毛鬼这么有钱?不孝敬岳父点儿,孩儿于心何安?”赵昊忙赔笑道。

  “也好,开春皇上订婚,紧接着潞王冠礼,娘娘十分重视,花销都大了去了。”张居正便点点头,收下那张存单道:“为父正发愁,好容易积攒点儿家底又要掏空了呢。”

  见赵昊吃惊的张了张嘴,张居正才醒悟过来道:“你这是给我个人的?”

  “当然全凭岳父大人支配了。”赵昊忙低头道。心说我了乖乖,太后到底给岳父喝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他把国家当成自己家了?

  而且人家别人家国不分,是把国库往家里搬。到偶像这儿,怎么就倒过来了?

  但张居正却未觉丝毫不妥,反而淡淡道:“老夫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够花就行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留给子孙全是祸害。”

  “是,岳父教训的是。”赵昊忙恭声道。

  “早听说筱菁她们这趟发了大财,没想到是真的。”张居正看着那张江南银行的存单,数着上头的零道:“那什么美洲如此富裕,倒是可以常去几趟。”

  “这次是打了他们没防备,再下次就没这好事儿了。”赵昊苦笑着给他打预防针。

  “倒也是,人家肯定会亡羊补牢的。这么有钱,把篱笆扎紧点儿,应该不难。”张居正深以为然道。

  听了赵昊这样说,他反而感觉舒服多了。不然要是随随便便出趟海,就能带回上千万两银子来,岂不显得他的改革很多余?

  “岳父多虑了。”赵昊却希望大明能早日往美洲发展,单靠他自己实在是力有不逮啊。便试探道:“其实美洲也就是几十万西班牙人,却要统治数倍于大明的领土,上千万的土著,所以只要朝廷下决心,是有机会取而代之的!”

  “那里才几十万红毛鬼?”张居正吃了一惊,但对美洲地面数倍于大明却没异议,因为他是看过赵昊编纂的《自然小识》的。

  既然闺女都环球航行回来了,他自然不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质疑上头的内容了。

  尤其是地球这个概念本身,和闺女曾去过的那些大洲大洋,谁也不许否定!不谷认证过的,不服告我啊!

  “因为西班牙全国一共才上千万人口,还要与几大强敌同时开战,所以能派去殖民地的人口着实有限。”赵昊笑道:“而且还要防备对他们恨之入骨的印第安人……”

  “嗯,确实有点意思。”张居正先是一阵意动,但很快却又冷静下来道:

  “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但眼下时机并不合适。”

  “孩儿却觉得时不我待啊,岳父……”赵昊还想再劝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张居正却一摆手,不容置疑道:

  “这些年你在海外可能不清楚,万历元年推行考成法到现在,吏治刚刚得到整顿,钱粮也有了一定积攒,边患也基本平定。正是一面继续与民休息,一面稳步做些大事的时候了——无论是反攻鞑靼、平定辽东、治黄、全国推行一条鞭法还是土地清丈,哪怕平定缅甸的叛乱呢,都比开疆拓土重要的多!要先把大明的江山稳住,再说什么美洲、非洲之类!”

  “如果这时候,贸然搞什么开疆拓土,而且还是几万里外的飞地,会让好容易才凝聚起的人心散掉的。要是万一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简单,让朝廷陷入当年安南那样的泥潭中,后果将不堪设想啊!”说着他轻叹一声道:

  “总之,得先解决了这些攸关生死的问题,才能去幻想民富国强,称雄万里之类,明白了吗?”

  第一百零二章 吾非相,见龟则喜

  “是,攘外必先安内,岳父说的是至理。”赵昊点点头,还不死心地劝道:

  “但岳父大人,时代变了。有些事情不一样了。从前,受限于技术原因,人们只能在陆地上活动,劳师远征,倾尽国力。但现在世界的航海技术,已经得到长足进步,大洋变通途,天涯若比邻。人们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实现远征。欧洲人已经先行一步,满世界的殖民,凭借技术的代差,以极少的兵力,极低的成本,征服了广大的地区,撬动了极高的利益!而海外的收益又反哺他们国内进步神速,如果我们再不抓紧迎头赶上,就要彻底落后了。”

  “而且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时不我待啊,岳父!”说到最后,赵公子都要喊起来了。

  “这些年为父也仔细想过了,世道确实不一样了,有些观念是应该要变变了。比如移居海外者就是‘弃绝王化’,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张居正却不为所动,动作娴熟的装好石楠木根瘤烟斗,这已经成为他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

  赵昊赶紧拿起打火机给张居正点上,不谷缓缓吸一口,微闭双目享受片刻,方道:

  “因为如今我大明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与人口之间的矛盾。土地兼并严重,富者地连阡陌,广大老百姓却无立锥之地这一条,我准备秋收后,开始全国范围清丈田亩,拿到准确的数据后,便着手打击兼并。其实清丈田亩本身,就是对兼并最好的打击。”

  “但对人口问题,为父实在办法不多。去年,为父命人随便将一个县的黄册送到京里来,亲自审阅了一番。”张居正咬着烟斗,皱着眉头,一副慈父做派道:

  “那是前任李首辅家乡扬州府兴化县的黄册,共有三千七百户人家。让人震惊的是,每家户主的年龄,竟全都超过了一百百岁,甚至还有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这是怎样的长寿之乡,简直是天大的祥瑞!”

  可惜说这话时,张相公一脸杀气,丝毫不见提及祥瑞时的喜色。

  “那么这个兴化县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呢?就靠四个字,瞎编乱造!”张居正陡然提高声调,怒气勃发道:

  “我又让几个信得过的门生简单摸了摸底,结果触目惊心啊!福建福宁州,这么个经济发达的地方,户口数居然比国初减少了三分之二!”

  说着他冷冷瞥一眼赵昊道:“还有你的应天府,户口竟然缩减到五分之一了。你的江南集团到底忙活了些什么?难道把人都拐到海外去了?”

  “岳父冤枉啊,江南集团的各项统计数字显示,应天府的人口是净流入的,每年涨幅超过10%。”赵公子赶紧叫起撞天屈道:“至于黄册上的记载,江南集团素来奉公守法,怎敢过问官府的事情?”

  “哼,知道不是你们干的,不然你还能坐在这儿吗?”张居正冷笑一声道:“无非就是隐瞒人口,逃避赋役的把戏。大明要是还像国初那样,只有六千万人口,哪会像如今这般艰难?仅就摸底的十几个县的情况看,人口在二百年间,普遍增长了四到五倍。也就是说,大明如今的人口,一定已经超过两亿了。”

  “岳父英明。”赵昊点点头表示赞同,根据江南集团调研的结果,差不多在两亿五左右。

  “地太少、人太多,就是大明之病的根本所在啊!”张居正抽一口烟斗道:“这么多人没有土地太危险了。压力太大,想要做点事都没有腾挪空间。倘若能将一部分人移居海外,至少抵消掉每年的人口增长,这样情况才有好转的可能。”

  “岳父说的太对了!”赵昊情不自禁的鼓掌道:“养活不了的人口是灾难,有处可去的人口是财富。就好比南橘北枳,这些在国内是负担的人口,只要有组织的移民去南洋、去美洲,却是我华夏民族撒出去的种子。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成长为茂密的森林。则林下之地、永为汉土;日月所照、皆是天朝!功在千秋,利在万代啊!”

  说着他朝张居正拱手拍马道:“岳父无需靡费军资,便可开疆拓土!鹰扬万里却国库日盈!古来贤相,概莫能及!可谓千古第一宰相矣!”

  这番马屁拍得张居正通体舒泰,难掩得色。好一会儿,才哼一声道:“吾非相……”

  “是是是。”赵昊赶紧点头,首辅确实不是宰相,严格说只是皇帝的大秘……

  谁知却听张居正话锋一转道:

  “乃摄也!”

  “呃……”赵昊险些没噎死。

  “行了,你也不用再劝了。”张居正握着烟斗的手重重一顿,结束了这个话题道:“还是那句话,大明病的太重,必须先养心通脉、调治根本,贸然上十全大补,反而会虚不受补,让病情加重的。所以还是按照之前约定的,海外的事情先由你们集团折腾着,等国内的问题都解决了,朝廷再视情况而定要不要接手。”

  顿一下,他又沉声道:“至于移民的步子可以更大一点,我看就以每年不超过两百万为限吧!”

  “岳父真看得起孩儿……”赵公子不禁苦笑道:“移民拓荒不是流放海外,集团短时间内,可没这个能力安置这么多人。”

  “那就加把劲儿,再努努力!”张居正却断然道:“我给你三年时间,从万历八年开始,每年移不出去两百万人,我就收回海上贸易的垄断权!”

  “唉,成吧……”赵公子‘愁眉苦脸’的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可是岳父,这样一来,就得全国范围招人了,各地官府那边……”

  “为父下一道手令,各地官府都必须无条件配合你们。但有一条,不能闹出乱子来,出了乱子唯你是问!”张居正沉声道。

  “明白。”赵昊这才‘勉为其难’的点下头。

  见他同意了,张居正暗暗松了口气,咬烟斗的力道都轻了不少。

  ……

  正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在推行‘百年大移民计划’的赵公子眼里,大明最值钱的就是这无穷无尽的人口。

  然而在锐意改革,力挽天倾的张相公这里,这些人口却是不断增加的隐患和负担。

  为什么是两百万人?

  张相公心里有计较,大明的真实人口若以两亿四五千万计的话,可以倒推出年增长率在千分之七左右,所以目前每年净增人口,应该不低于170万,不超过200万人。

  别小看这两百万人啊,在早已没有土地可分配的情况下,这对朝廷来说都是新增的流民啊!而且每年都在持续增加……

  平时还好说,真要遇到大灾之年,必然要天下大乱的。

  其实大明的中央政府早就失能多年了,遇到灾荒只能靠地方官府发动士绅赈济。而朝廷每年的收入中,边镇粮饷占4成5,营卫官兵俸粮占1成5,宗藩俸禄占3成,内府供用占1成。应付完了这些刚需,就剩不下什么了。

  所以万历元年,朝廷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下来。还指望朝廷赈灾,怎么可能?

  你以为道君皇帝当年整天斋醮祷告,只求保佑他自己万寿无疆吗?还求着他的帝国,不要发生全国性的灾害。那可真就哦豁了。

  还好大明气数未尽,这些年来并未发生全国遭殃的大灾,这才给了张相公改革的时间。

  如今在张相公考成法的催逼下,朝廷终于有了盈余,但在灾害面前依然脆弱的很。

  张相公为什么开始迷信祥瑞?真的只是道德的沦丧,为了媚上欺下吗?不,其实心里也害怕啊。

  当家之后,才知道这大明朝想要过得下去,真得靠老天爷保佑啊!

  张相公每天都祈祷,天下风调雨顺、无灾无难,所以才会对祥瑞格外着迷。

  说到祥瑞,赵公子赶紧请岳父移步前院,说筱菁他们在海外发现了一只巨龟,觉得应该是好兆头,所以带回来献给岳父。

  但龟分多种,各有所长,也不知是哪一种,还得岳父亲断。要是祥瑞自然好,不是的话,就炖了给岳父补补身子吧。

  张居正一听来了兴趣,马上起身说去看看。

  翁婿俩便来到前院中,在那顶金碧辉煌的大轿子前站定。

  赵昊点点头,蔡明便掀开了轿帘。那只比个成人个头还大的大象龟,便露出了它的头。

  “我操,个龟儿子这么大?!”张居正吓一大跳,他哪见过这么大的龟?

  “不大怎么会万里迢迢请来送岳父呢?”赵昊笑问道:“岳父能看出是哪一种吗?”

  张居正便仔细端详着那大象龟,缓缓道:

  “古书云龟分十种,曰神龟、灵龟、摄龟、宝龟、文龟、乌龟、山龟、泽龟、水龟、火龟。一尺长就算很大的了。这只龟怕有七八尺长了……”

  说着他露出激动的神情道:“而且它上圆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盘法丘山,云纹交错以成列宿,所以一定是五千岁的神龟无疑!”

  第一百零三章 张相公破防

  “那就是真是祥瑞了?”赵公子忙满脸惊喜的追问道。

  “岂止是祥瑞!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这是最高等级的瑞兆啊!”张居正激动的跟什么似的,紧紧抓着赵昊的手腕,整个人都哽咽了。

  “而且这是神龟呀!既不是凤凰、麒麟,也不是龙和白虎,偏偏就是一只龟,绝对是天意啊!”

  “苍天有眼啊!”张居正抓着赵昊的手双手擎天,然后噗通就给那轿子里的大象龟跪下了。

  五体投地、虔诚跪拜,涕泪横流、万分激动道:“神龟一出,我万历一朝注定中兴大明啊!”

  赵公子被岳父抓着手腕子,只能也陪着跪一跪,求个长命百岁了。

  他都傻眼了,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给一只乌龟磕头。好吧,是象龟……

  但岳父跪得这么高兴,他又有什么办法?

  赵昊认识偶像也十年了,连他闺女的肚子都搞大了,也没见岳父如此失态过。

  没想到居然因为一只魔鬼岛的象龟,直接破了防。果然还是闺女的礼物最能送到当爹的心坎上。

  好吧,张相公如此激动的原因,赵昊还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会激动成这样。

  看来岳父这几年,承受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啊……

  ……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张居正如今权柄之重,二百年来臣子第一。而且他厉行改革,用考成法把大明官场烤得外焦里嫩,官不聊生!他不是浪催的,谁是浪催的?

  当然,他如今控场能力太强……内阁、厂卫、科道、后宫都是他的铁杆自己人,所以这股风浪也很难让他湿身。

  直到一年前,张居正终于遭到了当政以来的第一次打击!

  起因也十分荒谬,居然是因为一次大捷。

  张相公当国后,继续重用辽东巡抚张学颜和总兵李成梁,对他们信赖有加、大力支持。

  这两位也没有让张相公失望。万历三年冬,两万土蛮骑兵攻破平虏堡南下进犯辽东。

  蒙古人本以为明军肯定会龟缩不出,结果张学颜和李成梁率军,于沈阳城外列阵迎敌,吓得鞑子赶紧后撤。

  此时的辽东官军经过高拱、张居正推行的军事改革,在当世名将李成梁的调教下,战斗力十分彪悍。

  官军先用火炮猛轰,吓得蒙古人人仰马翻后,李成梁的精锐骑兵发起冲击,只一个回合便将两万敌骑击溃。

  接着李成梁亲自率军追至河沟,再度歼敌数千,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辽东大捷!

  这也进入万历朝后,官军战果最辉煌的一次大捷。谁知捷报八百里加急入京,却引发了一场险些断送万历改革的轩然大波!

  得知辽东大捷,张相公自然是最高兴的,他推行考成法三年多来,砸了多少人的饭碗,摘了多少同僚的乌纱?各方面遇到的阻力自然越来越大。

  这场大捷来的正是时候,用来证明改革的正确性,可比什么祥瑞有说服力多了!

  张相公迫不及待打开了捷报,却不由眉头一皱,心中一阵不快。

  不是大捷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报捷的人有问题——具本的居然不是辽东巡抚张学颜,而是辽东巡按刘台。

  抚按虽然都是钦差,但尊卑有别!巡抚才是军政主官,巡按只是监察官!

  这种天大的露脸的事情,当然要由主官来具本报捷了。刘台最多只能联署,为捷报的真实性背书。

  这个刘台怎么敢撇开巡抚,抢先奏捷呢?

  因为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张相公的得意门生!

  张相公推行改革,破旧立新,为了跟旧势力对抗,当然要提拔自己的门生了。

  而且刘台还是湖广兴国人,是张相公的乡党晚辈,就更加被重用了。

  张居正派他去辽东,很明显就是替自己盯着东北老铁们,让他们好好干,别整幺蛾子。

  自隆庆封贡以后,俺答汗当上顺义王,再也不用出来抢劫了,心灵有些空虚。加上老夫少妻难免肾虚,便和三娘子皈依了藏传佛教,求个一劳永逸。在顺义王夫妇的带头下,整个鞑靼上下便沉迷信佛不可自拔,已经几乎提不动刀了。所以现在大明主要的边患,就剩一个辽东了。

  辽东的蒙古各部一看,鞑靼部如今精神物质双丰收,日子别提多滋润,便也想效仿封贡。

  当初俺答封贡时,虽然是高拱主导,但张居正分管军事,也是出了大力的。就在大家以为这回肯定‘外甥打灯笼——照旧’时,张居正却明确表态,坚决不许!

  他的理由是,大明积弱日久,短期之内没法像国初那样,大军远征蒙古各部,将其一举逐出漠北。所以只能实际一点,暂时以九边安宁,不扰内地为要。

  但鞑虏凶残无信,一味怀柔只会助长嚣张气焰。如果西边的鞑靼和东边的土蛮都给予封贡的话,两边都不会珍惜的。所以必须要坚决的拉一派打一派,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才长久!

  既然俺答封贡后,一直表现不错,据说还带头吃斋节欲开了,那就继续喂他胡萝卜好了。但对辽东的土蛮,就要坚决的打击了。

  不能因为他们求饶而松手,必须年年打,年年往死里打,打到世上没有土蛮了为止。这样非但能震慑东北的那帮子蒙古女真部落,还能让西边的俺答汗更珍惜得来不易的封贡机会,不敢越雷池半步。

  待官军集中力量,平定辽东后,再回过头来收拾被宗教和贸易养废了的鞑靼部,不就易如反掌了?

  ‘东制西怀’就是张相公为根治困扰大明百五十年的鞑虏之疾,开出的一剂药方。

  如今‘西怀’已经完成,就剩全力‘东制’了,张相公自然希望辽东文武合力,内外齐心,把劲儿往一处使了。所以刘台临行前,张居正特意面授机宜,告诫他去了辽东只看不说,有什么问题调查清楚了报给自己处置,不要干扰辽东文武,尤其是不要对辽东巡抚指手画脚。

  因为张学颜是高拱用的人,如今朝中高党略尽,几乎跟高拱沾边的就倒霉,张中丞这种漏网之鱼自然难免惴惴。

  但张居正没法动他,因为平辽实在是非他不可啊。

  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砦一百二十所,三面邻敌,官军近十万。然自嘉靖戊午大饥,兵卒逃亡三分之二。之前两位巡抚王之诰和魏学曾,都是名臣干吏,然而两位中丞竭尽全力,也未复全盛之半。

  隆庆四年辽东又遇荒旱,饿殍枕籍,蒙古和女直各部趁势而起,辽东形势岌岌可危。

  张学颜临危受命,首请振恤,实军伍、招流移,治甲仗、市战马,信赏罚,终于恢复了辽东的战斗力。

  他又与大将李成梁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经营数载,终于将辽东局面收拾一新,把鞑子女真打得屁滚尿流,人口和兵力也恢复如旧。李成梁还当上了野猪皮的爹。

  要想扫平辽东,这样身系边陲的能臣,张居正哪敢轻言撤换?相反,还得给张学颜加官晋爵,温言宽慰,好让他打消求去的念头,安心跟李成梁搭班子,把土蛮干趴下再说。

  可刘台这一搞,让人家张中丞怎么想?

  张相公又一寻思,顿时了然——这小老乡在辽东,还不知怎么扯大旗作虎皮呢。恐怕早就骑在张学颜、李成梁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了。

  他意识到,之所以独有刘台的捷报,却不见张学颜的。八成就是辽东文武在给刘台这个二百五点炮。

  也小小的将了他张相公一军,你的考成法中,不是强调‘综核名实’吗?该谁做的事儿就是谁做,决不能越权行事!

  现在刘台明显是越权了,看看张相公到底会不会偏袒门生。

  自然,张相公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于是张居正写了圣旨,以皇帝的名义斥责了刘台一番,命他立即回京接受处理!

  正常来说,刘台应该很清楚,自己虽然被臭骂一顿,但没有马上丢官。这就意味着老师还是保护他的。大概率回京冷处理一段时间,就能继续被委以重任了。

  然而刘台偏生就是个二百五,而且有言官的共同毛病——死要面子。接到旨意后,他大感颜面扫地,是又气又恼。觉得自己为老师来这苦寒之地,跟一帮臭丘八混在一起,冻得菊花都开裂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就是抢先报了个捷吗?至于把我如此羞辱,一棒子打死吗?

  加上有人怂恿,他脑袋一热,就玩了票大的。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第一个上疏弹劾老师的学生!

  当年户科科长汪文辉上疏论言官,只若有似无的影射了下座主高拱,就把高阁老气得死去活来,撂挑子不干。把汪文辉的奏章说成是欺师灭祖第一疏!简直都要十恶不赦了。

  可跟这位刘御史比起来,汪科长当年的含沙射影那都是弟中弟,刘台可是指名道姓的弹劾了张居正,弹章一上,张相公直接被气得吐血晕厥。

  苏醒过来后,他对吕调阳垂泪喟叹‘国朝二百余年并未有门生排陷师长,而今有之。’

  第二天便向皇帝……其实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上表请辞。

  太后自然不许,万历也亲自下了御座,双手扶他起来,慰留再三,张居正却依然坚决求去。

  后来太后亲自出面,温言软语的挽留,他才勉强留下。

  太后又亲自下旨,命锦衣卫将刘台那杀材,披枷戴锁地从辽东押至北京,打入锦衣卫诏狱,严刑拷打幕后主使!

  第一百零四章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

  刘台弹劾他老师的奏章,名叫《恳乞圣明节辅臣权势疏》。

  听听这名字吧,多劲爆。奏疏的内容更是劲爆,一共罗列了六大罪状:

  其一,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然而张居正公然以宰相自处,自高拱被逐后,擅威福者三四年矣。

  其二,高皇帝强调六科对六部的监察,故而六科直接向皇帝负责,以保持监察系统的独立性。然而张居正施行考成法以来,却让六科向内阁负责,让朝廷的监察系统变成了内阁的下属。

  其三,张居正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所有他的同乡故旧,都得享高位。他的姻亲赵守正,不过隆庆二年的进士,如今居然当上正三品詹事府詹事!而那些不肯依附他的人,故相高拱提拔起来的人全都被赶出了朝廷。

  其四,张居正大搞迷信,附会祥瑞。为固宠还巴结后宫,进献什么《白燕诗》,为天下耻笑。

  其五,他倚仗权势,目无皇室。因为旧怨打击报复、逼死辽王,还霸占了辽王府为私宅。

  其六,他生活奢侈贪污腐败。张家原先是个普通家庭,他爷爷是辽王府的护卫,他爹不过是个落魄秀才,然而自打他当了首辅,张家已经富甲全楚,每天跑官送礼的络绎不绝、夜不闭户,至于掠夺民财、欺男霸女的事情,更是数都没法数……

  刘台最后说,这些事天下皆知,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盖因张居正积威之劫也!居正是我的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今天站出来攻击他,是因为忠于陛下,不得不抛弃私恩。愿陛下察臣愚忠,抑损相权,不要重演霍光旧事,臣死且不朽!

  ……

  这份弹章切中要害,几乎句句暴击,其中最致命的两点指控,一、张居正借改革之名恢复丞相之实,严重践踏了太祖祖训;二、张居正欺皇帝年幼,擅权专政,俨然视自己为天下主宰。

  此外,还有一条极为隐晦却同样致命的攻击,就是提及张居正所做的《白燕诗》。

  那是那年太后寿辰,恰好翰林院飞来一双罕见的白燕。

  因为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典故,说的是一个叫简狄的女人,吞服‘玄鸟’也就是燕子下的蛋后,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叫契。契,即是阏伯,就是传说中的商之始祖。张居正便作了几首《白燕诗》,献给太后贺寿,将她比作‘简狄’。

  这本是很平常的阿谀,但架不住可架不住文人瞎琢磨啊,居然从里头品啧出了些暧昧的情愫。

  因为其中一首曰‘白燕飞,两两玉交辉。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闱。有时红药阶前过,带得清香拂绣闱。’

  你看那‘成双成对的两只白燕子,从我阶前的花丛飞过,把我院子的花香带到你的闺房……’这尼玛就是公然调情啊!

  太上皇可还没驾崩呢,当朝首辅就给他戴绿帽,让皇帝怎么忍得了?

  毫不夸张的说,刘台这道弹章,一下子将张居正逼到了危险的处境中。

  当时万历皇帝已经十四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你说他看到这样一份弹章,会是怎样的心情?这样都不处理张居正,岂不显得他太窝囊了?

  而且这还是学生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弹劾自己的老师,非但让可信度大增,还带有强烈的暗示——张居正的所作所为连他的门生都看不下去了。那些反对他的势力,还不赶紧群起而攻之?

  幸好小皇帝还是个妈宝,让李太后一通眼泪就搞得方寸大乱,加上又对张师傅依赖惯了,哪还顾得上细品此中三味?这才让刘台牺牲自我打出的这记重拳落了空。

  张居正虽然丢尽了脸面,但还不至于乱了阵脚,他冷静下来后,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与李义河等一干党羽仔细推敲,愈发觉得此中必有蹊跷——自己下旨斥责刘台,将他召回京城,事态完全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那刘台正常的反应,不应该是赶紧来求自己原谅吗?犯得着跟自己同归于尽吗?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呢,结局也会比现在好很多。刘台又不傻,怎么会干这种损人又害己的事情呢?

  张相公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

  待那刘台被押解进京、投入诏狱后,张居正决定亲自到北镇抚司见他一面。

  张居正这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大明摄政该有的气度。他也没骂刘台忘恩负义,也懒得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只是平静的说,冯公公和我商量着,判你廷杖一百,发配辽东充军。

  刘台登时就吓尿了。廷杖还好说,那是言官的勋章啊。可后一条还不如杀了他!他在辽东作威作福,很多人都恨得牙根痒痒,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肯定要被活活羞辱致死的。

  张居正又话锋一转道,但你不义、我不能不仁,只要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背刺为师,我可以格外开恩,让你平安回家。

  从沈阳到京师,全程一千四百里,又是冰天雪地的,一路上还有锦衣卫‘细心照料’,刘台早就被折磨的没了骨气。他噗通就给张居正跪下,哭着说自己被人给骗了。

  起先他接到圣旨训斥时,也只是觉得羞愤难当、没脸见人之类,满心想的还是回京后如何求老师原谅,说自己是被张学颜他们坑了云云。

  然而这时,自己的幕友提醒说,事情可能没他想的那么简单,此去京城很可能是入龙潭虎穴。

  刘台吃惊问这是为何。幕友告诉他,就在不久前,因为河南道御史傅应桢上疏攻击一条鞭法,并以王安石影射张相公,惹恼了张居正。张相公上奏小皇帝,把傅应桢革职查办,并试图通过他,将朝中反对改革的小团体揪出来。

  刘台恰好跟傅应桢是多年好友,两人还都曾是守旧派头领葛守礼的部下。这让刘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觉得张相公这次小题大做,是因为他把自己定为傅应桢的同党,决定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在极度的恐慌下,他被那位幕友一番煽动便昏了头,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的!

  就连那份刀刀见血的弹章,都是那位幕友捉刀的……

  “你那个幕友现在何处?”张居正恨不得抽死这蠢货,人家让你去死你也去啊?

  “锦衣卫上门之前,他就不告而别了……”刘台哭道。

  “他家在哪里?可有亲人在京城?”张居正追问道。

  “他是傅应桢推荐给我的,因为是辽东人氏,我没多想就用了……锦衣卫寻他老家铁岭,却发现查无此人。”刘台脸色蜡黄道。

  张居正反复盘问,发现这二百五确实只是被人利用,只能让冯保将审讯重点转回傅应桢身上,然而傅应桢居然死在了牢里。他那帮同年为此还大闹一场,控诉东厂酷刑害死官员,让继续顺着傅应桢追查变得十分困难。事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但这件事给张相公敲响了警钟。尤其是在处置刘台和傅应桢的过程中,很多与他们不相干的官员,纷纷上书营救,甚至喊出了‘全辅臣不如全谏臣’、‘护国体重于护国老’的口号。

  这让张居正如芒在背、夜不能寐。他宁肯傅应桢、刘台这些人背后,是有觊觎自己位置的大佬在指使。张相公历经三朝云诡波谲、你死我活的朝争,见多了这样的权力斗争,也不认为谁能赢得了自己。

  他怕的是背后没人指使,大家不约而同的觉得,事情就该这么办。那样麻烦才大条了!

  因为那意味着,他跟大明最强大的一股力量,站在了对立面上。

  不是葛守礼、不是高拱,也不知比什么山西帮、江南帮强大多少——它是文官集团的群体意志!

  这股力量深藏不露,甚至无影无形,却又深刻的影响着大明的走向,所有与它相悖的行为,都会遭到强力的纠正;所有胆敢挑战他的人,都会被无情抹杀。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虽然谁也没有证据,但当你站在权力巅峰,以为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去改变这个国家时,就会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当年的正德皇帝、嘉靖皇帝全都感受过它的厉害,前者丢了命,后者险些丢了命。到了隆庆皇帝就直接躺平,以求安全过关了……

  如今万历皇帝尚未亲政,自己这个权力比皇帝还大的摄政,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敌意,也是理所当然。

  文官集团为什么对他有敌意,他们的意志又导向什么方向,张居正一清二楚。因为他曾经也是这个集团中的一份子,而且是那种影响力极大的因子,他太清楚这些满嘴仁义道德、忠君爱国,心底却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家得失的家伙,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们就希望他放弃改革,结束考成法,打消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的念头。因为那些都损害到他们的利益,让他们很不舒服。

  可他给不了,因为过去二百年,他们是越来越舒服了,可这个大明朝和亿万百姓却越来越不舒服了!要想让这个国不亡,想让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也只能让他们不舒服了!

  为此,就是跟全体文官都站在对立面,他也在所不惜!

  但张居正也是人,他纵使不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可心理压力也就可想而知。

  这时候,一只通体白褐色的神龟现世,对他鼓舞可谓巨大的。也一定能堵住悠悠众口,让那些反对他的人都闭嘴!

  因为他本名叫张白圭啊……

  第一百零五章 赵二爷阅卷——高深莫测

  二月十一日,第一场考完,疲累欲死的举子们出了贡院。

  贡院大门一锁,今科担任正副知贡举的礼部尚书马自强,及礼部左侍郎余有丁,便率外帘官们开始按部就班的糊名、誊录、校对,然后装箱贴上封条,由马、余二位亲自将卷箱押送到飞虹桥上,交与内帘官们阅卷。

  这时已是十五日辰时了。

  虹桥北侧,今科的正副主考申时行和赵守正,早已率领内收掌所官员等候多时了。

  今年的主考官在官位上有些弱,是多年来头一次没有大学士担纲,甚至连尚书都不是。

  好在双状元的组合也能说得过去。批卷子嘛,看的学问高低,又不是官大官小,对吧?

  两位主考率领十八房考官,自初八进场到现在已经七天了,整日无所事事,便举办各种花样的宴会公款吃喝,日子十分逍遥。

  不过赵侍郎好像很累,刚进贡院时一副精力透支衰样儿,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猪一样的一连过了七天,到了今日才重新容光焕发。

  “老兄歇过来了?”申时行关切问道。

  别看申状元比赵状元早两科,年纪却比赵守正小四岁。

  没办法,谁让咱赵二爷大器晚成,人家申时行二十七岁就中状元呢。

  不过官场上通常先中进士者为前辈,申时行称赵二爷为兄,是看在赵公子的面子上。身为一名苏州籍官员,他不由自主就跟江南集团勾连在了一起。

  “好了,耽误不了正事儿。”赵二爷讪讪一笑。

  “老兄年纪大了,可不操劳过度啊。”申时行一语双关道。

  “唉,身不由己啊。”赵守正叹了口气。

  好在,那边送卷箱的到了,可以结束这个让赵侍郎尴尬的话题了。

  四位大佬同时上桥,完成了交接手续,九口大箱便移交给了内收掌所。

  申时行和赵守正再度向两位上司拱手后,便带着试卷下桥,进去内帘阅卷了。

  马自强和余有丁立在桥上,看着内帘的大门缓缓关上,眼里都有些羡慕。

  唉,他们还没干过主考呢,连副主考也没干过。真是想想就难过啊。

  余有丁还好说,还人情嘛,不磕碜。再说这次让赵守正插了队,早晚还会补回来的。

  马部堂就惨了,其实论资排辈,轮也该轮到他了。

  可没办法,首先他是关中人,大明开国二百年,关中连个大学士都没出过,可想而知陕西帮有多弱势。

  加上陕西大汉又耿直,经常得罪权贵,马自强就得罪了冯保。

  龙虎山正一真人,隆庆时受邵元节、陶仲文牵连降为提点,夺印敕。到了万历朝,当代掌门张国祥求复故号,马自强不准。张国祥便重金贿赂冯保,冯公公便替他求情,然而马自强却力持不可。

  虽然后来冯公公还是以中旨许之,却感觉好没面子,于是从中作梗,让皇帝否了他本科的主考,这才便宜了申时行和赵守正。

  ……

  不提望而兴叹的两位大人,单说二位主考带着九口卷箱,返回了‘鉴衡堂’。

  申时行按照规制,率领考官们拜了圣旨,发了毒誓后,便让人拿来签筒,让十八位同考官抽签决定批阅哪束考卷。

  “公明兄,该你了。”申时行见赵守正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只好小声提醒:“撕封条。”

  “哦哦好。”赵二爷赶紧上前,又停手小声问:“撕一箱还是全撕了?”

  “全撕。”申时行轻声道。

  赵二爷连同考官都没当过,前几天又一直在睡觉,自然啥都不懂。

  幸好赵二爷平时为人厚道,‘及时雨’的大名更是响彻京城官场。京官清苦,开销又大,谁还没个手头吃紧的时候?自从赵二爷回京当官后,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谁手头紧了,去他府上坐坐,也不用硬着头皮开口借钱,大家随便聊聊天,走的时候管家自会奉上一份馈赠。也从没有打借条一说,有就还,没有就算,让人十分舒服。

  同考官们以年轻的翰林官为主,更是几乎人人都吃过他的,拿过他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吃有喝自然短上加短。

  所以他连睡七天,大家都没有笑话他的,反而还想办法替他圆场,都说他这是在避嫌。

  赵侍郎不是有很多徒孙应试吗?他又没法用这个理由要求回避,只能用装睡的方式不和大家接触,以免有人怀疑他通关节。

  大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毕竟赵二爷可是出了名的‘难得糊涂’!

  你看他整天迷迷糊糊,但那只是看似糊涂,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糊涂官在地方上怎么能年年全国第一,无论昆山还是潮州,他待过的地方,都天翻地覆了呢?

  进了京,干詹翰,混礼部,没有需要较真的事情了。人家就糊涂一些,万事不计较,有容乃大,与人为善!这是仕宦子弟的高级官场智慧,从小看他爹做官才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了精。

  于是现在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大家便暗笑,又开始装了……

  ……

  待赵守正依言撕掉封条后,申时行打开锁头,亮出九箱试卷。十八房考官便捧起抽到的试卷,坐回自己的桌前。撕掉束封,将厚厚一摞朱卷在面前摆好。

  “咱们先回去坐着。这几日看着就行,没个十天八天,他们批不完的。”申时行引导着赵二爷回到堂上坐定,一边看着十八张桌后的同考官于堂下阅卷,一边轻声讲解接下来的流程。

  坐在对面监视阅卷的内监临是定国公徐文璧,点赞狂魔成国公去后,这些露脸的活儿就轮到他了。定国公自然对两位主考的窃窃私语视而不见,更不会写进报告里。

  申时行告诉赵守正,每位同考官分到手的是两三百份考卷。为了公平起见,每份试卷都要经过几位考官分别批阅。

  因此每房考官仅第一场的卷子,就要批阅上千份之多。而且还得逐字逐句阅读考生的文章,将所有的错误都找出来,最后还要用青笔给出评语。最重要的是不能出错。

  因为放榜后,非但都察院会磨勘,举子们也会查阅自己的卷子。

  要是让他们挑出错来,一旦查实,考官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后果十分严重。

  赵守正听得暗暗咋舌,这活儿他可干不了。幸亏没从房考官干起,不然非得让举子骂死不可。

  “别担心,咱们的工作没那么累。”申时行忙轻声安慰道:“房考官推荐上来卷子,取与不取我们商议决定。咱俩都认可该卷后,你便用墨笔写个‘取’字。我在旁边同样用墨笔写一个‘中’字,便正式取中此卷。”

  “这样啊……”赵守正闻言长舒口气,轻声道:“当然都凭大主考做主了。”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一起负责一起负责。”申时行却不领情,坚决不许他撂挑子。

  开什么玩笑,当这一科主考超难的好吗?

  这堆卷子里,非但有张相公两位公子的,还有次辅吕调阳的公子吕兴周的。

  首辅次辅的三位公子同时应试,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么问题就来了,是都取还是取一部分,取得话什么名次合适?这些都关系到领导们日后对自己的看法啊!

  申时行这种尼姑生的心思又重,想的特别多。也不怪他多想,因为组织上决定他担任本科主考后,两位大学士都分别跟他谈过话。

  张相公让他秉公判卷,不要给他俩儿子搞特殊,那样非但影响不好,也是对两个儿子十年寒窗的侮辱。

  不谷就是这样自信,不自信怎么能如此飘柔?他就不信自己的儿子,考个进士还用得着走后门!

  可申时行闹不清,他是真这么想,还是故作姿态。按照官场规矩,搞不清的一律按最有利于领导的路数办。所以他还是得想办法,确保两位公子取中,而且还得是个让领导满意的名次。

  吕调阳说的要明白些,他告诉申时行,自己原本是想让儿子避嫌,等自己退了之后再出来考的。但这样不就成将张相公的军了吗?所以还是得让儿子考试,不过千万别照顾,考啥样是啥样,落第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儿。就当陪太子读书了。

  申时行估计吕阁老说的是真心话,可他不敢确保,回头一放榜,看到儿子落榜,吕阁老会不会还这么想得开。

  取中了,他肯定不会怪自己。取不中,有可能还是会怪自己,所以还是也取中了吧……

  这就是这七天,申时行思考出的结论。可问题是,两位大学士都没跟他通关节,他也不知道三位公子的文章是什么模样。

  申时行觉得赵二爷是张相公的姻亲,肯定熟悉两位张公子的文风,哪能让他置身事外?

  他看着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赵二爷,暗道,就不信张相公没嘱咐过你!想把责任都推我身上,门儿都没有!

  你给我看仔细了,一定要保证两位张相公不会落第!

  见赵二爷微微颔首,申时行心说,看来他懂我的意思了。

  其实赵守正只是枯坐太久,瞌睡了……

  第一百零六章 赵二爷在大气层

  接下来几天,两位主考果然整日枯坐,连申状元都昏昏欲睡。

  他之所以没睡着,还要感谢赵状元的呼噜声自带共鸣会变调,吵的他完全睡不着觉。

  赵二爷也是超能睡的,每天上午坐下不到盏茶功夫,呼噜必起,时而如春雨连绵,时而如夏日雷鸣,时而如秋虫啾啾,时而如冬夜寒风,仿若一首四季变奏曲。

  大家不禁暗暗感叹,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唯恐打搅了他休息。

  直到中午吃饭时,赵二爷又会准时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对众人道:“大家上午辛苦了,快用午饭去吧。”

  待到午休回来,坐下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便又鼾声依旧,仿佛永不停息……

  然后晚饭时,他又会准时醒来,对众位同考官道:“诸位今天又辛苦了,快去用晚饭吧。”

  时间一长他也不大好意思了,有次就问大伙儿,我打呼噜吵到你们了吧?

  一众同考官纷纷表示绝对没有。尤其是每天下午,本来又累又乏,可有少宗伯的鼾声提神,大家普遍感觉腰不酸了、眼不花了,批卷子的速度都快多了。

  得,这下不睡都不行了。于是赵二爷只好应大家要求,每天坚持大睡特睡,后来实在没了觉,为了保持白天的睡眠质量,晚上还得跟定国公几个打通宵麻将……

  就这样到了廿三日,这天开始,各房考官开始推荐各自看中的卷子了。

  赵二爷也终于打起精神,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跟申时行需要飞快过一遍,各房考官选出来的三十份正选卷,十份备选卷,然后取中其中的若干份。

  因为今科定额录取400,其中南卷取220人。北卷取140人,中卷取40人。而仅正选卷就540份,所以并不是所有推荐的卷子都会被取中。

  按照潜规则,同考官排名在前的,他这一房录取的就多,越到后面越吃亏。不过科道任房考官的,取中数会得到一定的照顾。至于具体怎么分赃,就看主考官如何拿捏了。

  这些赵守正都不懂,但申时行是门儿清的。不过申状元并不专断,而是看中每份卷子,都要问过赵守正的意见,他点头说好方肯取中。

  可赵守正怎么会说半个不字呢?他始终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是没有儿子帮忙,恐怕自己还是个秋风钝秀才。哪够水平判人家的会试卷子?

  赵二爷生怕耽误了人家十年寒窗,所以还是由申时行这种学养深厚的真状元拿主意就好,没必要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标新立异。何况自己也没什么能耐。

  申时行本身就是个老好人,赵二爷又打定了主意夫唱妇随,两人自然相敬如宾,对同考官们也一团和气,完全按照他们正选的卷子,依着他们排定的名次录取,名额也尽可能公平分配,让十八房考官各个满意。

  他们听说,往年大主考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常常要故意挑刺,让没有背景的同考官下不来台。像今年这样完全尊重他们意见,不摆主考权威的几乎没有。

  大家不禁暗暗直呼运气好啊,心说要是能在这二位菩萨手下做官,那该多幸福啊?

  很快,四百个名额确定下来,时间来到二十四日过午,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们将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请主考大人搜落卷。

  这也是举子们今科最后的机会了……

  不过通常主考们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翻一翻,随便找出几个幸运儿来取中,便算是今科无遗珠之恨。

  当然有那刻薄的主考,不搜落卷也正常。

  然而同考官们发现,一直从容不迫的大主考,此时居然有些紧张。

  “公明兄此番阅卷一直和光同尘,下面由你来可好?”申时行开玩笑似的说一句,同时意味深长看一眼赵守正。

  意思是,要是三位公子的卷子被‘遗珠’了,这可是最后的补救机会了。

  “不用不用。”赵守正忙摆手道:“大主考水平远高于下官,还是继续辛苦大主考吧。”

  “哪里哪里,公明兄人品贵重、学养深厚,皆在本官之上。”申时行心说,这分明是在暗示我,那哥仨都被录取了。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也谦虚起来。

  一番商业互吹后,还是由申时行来搜落卷,赵守正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任何一个举子的命运。

  众考官暗暗赞叹,少宗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完美避嫌啊!

  这下不管最后录取多少,什么名次,都不会有非议了……

  ……

  接下来,廿五到廿七三天是用来排名次的。

  廿五日,考官们转战至公堂,依然一团和气。

  大家心平气和的先将十八房的卷子都排好了名次,二十六号便开始填甲乙榜。

  上午填‘乙榜’,下午填‘甲榜’,甲榜也叫正榜,就是十八房考官选出的十八个本房第一,唤作‘卷首’。

  这十八位卷首,也是本届会试前十八名。其中《诗》、《书》、《礼》、《易》、《春秋》之各经魁首,便是本科会试的前五名了……

  待到所有名次都排定,甲乙榜上也填满了千字文的编号。从这一刻起,谁也不能再改动榜上的名次了。

  二十七日,两位知贡举官带着墨卷过来,与主考一起开封后,监临官将朱卷和墨卷一一对号,把考生的名字填在甲乙榜对应的位置上。

  看到最终的中式名单,申时行都傻眼了,因为他只看到张嗣修和吕兴周的名字。却怎么都找不到,张相公的大公子张敬修的名字……

  一想到张相公那阴沉的脸,申时行就忍不住打摆子,连本届会元是谁都没在意。这会儿成绩出来了,也不用避嫌了,他直接把赵二爷拉到外头,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咋啦?”赵守正笑眯眯问道,他看到自己的徒孙们考得不错,心情当然好了。

  见他发笑,申时行暗松口气道:“你是故意的?”

  “算是吧。”赵守正笑容灿烂的点点头。

  “这是何故?”申时行震惊道。

  “愚兄自以为,不取,是对本届会试负责。”赵二爷指的是自己不瞎掺合,才会有更公正的排名。

  申时行却以为他说的是不取张敬修,闻言老脸一红,朝他惭愧的拱手道:“公明兄一心为公,倒是小弟我私心杂念太多,为官做人都差你太多啊!”

  说着他长叹一声,下定决心道:“也罢。张相公若怪罪,我们一起承担就是!”

  “张相公为何会怪罪我们?”赵守正奇怪的看一眼申时行,笑道:“我看他二公子榜上有名,他高兴来还来不及呢。”

  “也是!”申时行顿时如醍醐灌顶,心说是啊,我光在担心大公子没中,可在外人看来二公子高中了,那就是张相公的公子高中了,已经成就父子双进士的佳话了!

  所以站在张相公的角度,其实还是很风光的。这样想来,似乎一个儿子没中,其实比两个全中要好,至少能堵住悠悠众口,不会有人非议自己的人品了。

  他知道张居正改革搞得官不聊生、士林怨气沸腾,要是两个公子全中的话,肯定有很多人阴阳怪气的挑刺说怪话。

  他们不敢公然非议张相公,矛头一定会指向自己这个主考官的……

  想到这,申时行不禁一阵阵后怕。自己起先光想着如何让领导满意了,却没考虑到这一层。

  还好有一位老成持重,替他着想的副主考,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好名声,这才不会化为乌有了。

  想到这,他再度向赵守正深施一礼,感激不尽道:“多谢公明兄深情厚谊,大恩不敢言谢,汝默铭感五内!”

  “这……”赵守正一脸懵逼,心说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感觉交流起来这么费劲儿?不禁自惭形秽,看来我这个水货状元,就是没法跟货真价实的比啊。

  他只好也赶紧拱手还礼,口称贤弟太客气了。

  结果到最后,赵二爷没弄清楚人家说的是什么事儿。

  也怪申时行太谨慎,说话太隐晦,结果就鸡同鸭讲了……

  ……

  廿九日,便是礼部发榜的日子了。

  赵昊却没在家里等放榜,而是带着孩子们到贡院外等候。

  待到紧闭的贡院大门敞开,被关了一个月的考官们终于重获自由了。

  定国公、马部堂等一众大员的轿子出来后,赵二爷的官轿也出来了。

  他正不知回去又有什么花样等着自己,忽然听到有人叫爷爷,心有所感的掀开轿帘一看,便见赵昊怀里抱着一双儿女,身边还跟着三个小子,正在道旁朝他招手。

  “快停下!”赵二爷眼碟子浅,登时就红了双目。

  轿夫赶紧落轿,长随还没压下轿杆,便见老爷嗖的一声钻了出去,张开双臂跑步迎上去:“儿子可回来了,真想死爹了!”

  赵公子唯恐被老爹当众抱住,赶紧低声吩咐道:“士祥、士祺、士福,还不快去抱抱爷爷。”

  三个小子便赶紧跑上前,伸手要抱抱。

  “哎好好,好宝宝。爷爷也想你们呀。”赵二爷赶紧蹲下来,搂着三个肉嘟嘟的大孙子,哭得跟个孙子似的……

  第一百零七章 最后的狂欢

  翌日,申时行到内阁复命,昨日虽说被赵二爷一番开导想通了。但真要面对张相公时,还是难免心中惴惴。

  然而张相公真像赵守正说的那样,丝毫都没有生气,反而还感谢他取中了自己的次子。

  申时行忙忐忑道:“可是敬修……”

  “谁让他学艺不精来着,再说他还年轻,下届再来过嘛。”张居正心情出奇的好,看上去确实不像会秋后算账的样子。

  这让申时行松口气之余,又暗暗奇怪,不知太阳是打哪边出来了。

  “你听说过神龟吗?”张居正的下一句话,让他恍然大悟。“小女环球航行,从海外仙山请回一只,少说有五千岁,其甲壳色白如玉,上有玄文天书,看过的人都说,它就是当年黄帝时的那一只。”

  申时行闻言心说好家伙,白莲白燕,这又来了白龟……公明兄连这一层都算到了,真是太厉害了。

  “神龟出洛?”他瞬时调整好情绪,满脸的惊喜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洛书古称龟书,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其甲壳上有图纹天书。是预示圣人出世的顶级祥瑞啊。

  “老夫已经查清了它的来历,差不多就是这样,你回去照着这个意思写篇贺表,举行迎接神龟的典礼时用。”张相公沉声吩咐道。

  “是……”申时行忙恭声应下。

  ……

  三月初八,紫禁城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典礼,恭迎千年神龟归位。

  满朝文武早就听说,那环球航行的舰队,从海外带回来一只神龟献给张相公。但张相公一直严防死守,不让人家看到他的神龟。

  大家私底下都在笑话,说张相公‘见龟则喜’,这回可是遇上本家祥瑞了。

  他们都猜测,这回八成就像是成祖时,郑和用长颈鹿当麒麟糊弄人那种祥瑞。

  然而当那只超巨大的神龟,在卤簿仪仗引导下,被三十六抬大轿抬上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么大的龟,完全超乎想象啊。比那些百年老龟还要大十倍!

  再配以空灵神圣的音乐声,真是很有千年神龟的样子。

  这下所有人都被镇住了,神龟有灵,可不敢乱讲话了……

  金台帷幄上的万历皇帝,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十五岁了,不像小时候那么胖了,身材面貌也有了大人样。

  不过他还没亲政,一切都要听身后垂帘听政的李太后吩咐。

  李太后信佛,隔着珠帘看到那充满神圣气息的大白龟,反复念着阿弥陀佛,已是激动的泪流满面。

  “这神龟现世,说明皇上是中兴大明的圣人啊!”

  她知道什么‘河图洛书’?这都是张居正灌输给她的。李太后对张相公千依百顺,自然把他的话当成真理。在皇帝耳边念叨道:

  “太好了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这神龟是白色的,听说张相公原先讳‘白圭’呢。”冯保从旁小声笑道:“看来张相公就是神龟应世,专门辅佐圣人中兴大明的!”

  “肯定是这样的,本宫早就看出张相公不是凡夫俗子了。”李太后忙不迭点头,又嘱咐万历道:“皇上,你明年亲政了,也得像现在这样敬重张老先生,遵从他的教诲。有他在,你的江山才会大兴!这是天意,不可违背!”

  “是,母后。”万历一副乖乖仔模样。他在冯保的引导下,亲自上前摆过那神龟,又给它上了香,然后才返回御座。

  待礼部尚书读了贺表之后,万历便让杜茂宣读圣旨,说神龟现世,是天降嘉瑞,说明大明现在的局面一片大好,改革上合天意、下体民情,是天下人都拥护的,所以要坚定不移的继续改革下去。

  然后又说,朕还年轻,这不是自己的功劳,此神龟祥瑞现世,都是张相公厚德之功。朕赖先生启沃,方有今日盛世开端,天人感应,因此加封张居正为太傅,荫一子为尚宝丞。吕调阳以下众大员也皆有封赏,并大赦天下!

  大明的犯人可有福了,短短不到十年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大赦了。

  张居正谢恩固辞,皇帝不许,太后也劝他,说相公为皇上的江山立了这么大功劳,这点奖赏算什么?只可惜文官不能封爵,不然国公也做得。张居正只好诚惶诚恐谢恩应下。

  哦对,还有那神龟,也被封为了‘护国千岁’,送到西苑瀛台好生奉养。

  神龟就是张相公啊,能不好生养着吗?

  ……

  如此精彩的一场活剧,赵昊却没看到。

  因为这会儿他已经在香山书院,为一百三十名中式弟子,进行他们期待已久的究极特训。

  由于考成法摘掉了太多的乌纱,朝廷迫切需要补充新鲜血液,是以这科比上科多录取了一百人。

  科学门中因为又加入了个西溪书院,应试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400人。两重因素叠加,中式人数创新高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外各项高阶数据也基本保持稳定,说明扩招并没有特别影响到教学质量。

  而且下一科,还会有金陵雨花书院,广州白云书院、济南大名湖书院和福州乌山书院,也开始有学生参加科举了。

  赵公子是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经过十年生聚,江南教育集团的实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已经快要占据科举的半壁江山了。

  发愁的是,随着书院规模越来越大,处境也将越来越危险。

  最现实的危险是,两年后,也就是万历七年,岳父大人将忽然下诏禁毁天下书院!

  到时候全天下的书院和师生,一定会拿江南系的书院做挡箭牌的。

  说不定岳父也会为了服众,会直接命自己把书院关掉的……

  虽然他已经有预案了,但还是想想就头大。

  正因为两年后要过鬼门关,才更得珍惜眼下的机会,至少让这批中式举人,能有个好名次。

  于是赵昊下了血本,再次祭出了豪华的嘉宾阵容。除了常驻嘉宾和六部九卿外,张相公的改革干将,如王国光、李幼滋,王之诰、王篆,曾省吾等也悉数受邀登上了香山论坛。

  十天的论坛,都由赵昊亲自主持。依旧是每天给出一个议题,并请嘉宾就此畅所欲言,他来掌控研讨的方向,以免偏题。

  但这次比之前两次论坛,议题都要集中,完全聚焦在了改革上。

  因为这次殿试的策论题,几乎路边摆龙门阵的大爷都能猜到,肯定是张相公的改革议题。

  在大家都能猜到题目的时候,就要比谁对改革的认识更准确,更深刻了。以及最重要,谁能符合张相公的心意……

  所以六部九卿负责深度,张党干将负责讲解张相公改革的心路历程,来丰富细节,提供方向。

  显然后者比前者更重要。赵昊很清楚,像偶像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逆行改革者,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认同。只要文章能让他感受到共鸣,你的名次绝对不会低!

  ……

  十天时间眨眼就结束,弟子们又按惯例上了名为《如何写出状元卷》专题课程。

  三年前那次的主讲是申时行、范应期和于慎思三位状元。

  但申状元身为本科座主了,不合适再来书院讲学了,不然另外三分之二的门生,就会怪老师偏心的。

  好在赵昊手底下就是不缺状元,便让万历二年的状元焦竑顶上,依然是三位状元现身说法,教你如何成为状元,阵容丝毫不缩水!

  三月十三日,应试弟子便拜别了师父和诸位老师、师兄,信心满满的下山应考去了。

  两天后的殿试,策论题一发下来,果然不出所料,通篇的问题都是改革、改革还是改革。

  而且一改上一科偏重考察知识的出题风格,张相公这次的问题全都很主观,摆明了就是要看个态度,好选出真心认同改革的同路人。

  有备而来的举子们运笔如飞,一篇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应运而生。过午后便纷纷交卷出宫,直奔已经重新开业的八大胡同……

  这次的读卷官,还是张居正和吕调阳为首。两位大学士都曾上疏请求回避读卷。但万历下旨说,读卷重典、卿为宰辅、秉公进贤、不必回避。

  而且阅卷又不糊名,搞得两人很是不好意思。

  就连张相公这样不畏人言的权相,也羞于将儿子放入前十名。最后给嗣修一个二十名,给了吕兴周一个三十名。

  因为前十名的卷子,是要给皇帝过目的。还是取个二甲靠前些的名次的好,这样既得了实惠,又保住了面子。

  谁知待万历皇帝御文华殿后,刚坐下就问,张老先生的公子排在第几?

  张居正赶紧回禀说,第二十名。

  “低了。”万历便情真意切道:“朕无以报先生,贵先生子孙以少报耳。所以朕要点他做状元。”

  张居正感动赶紧跪地谢恩,却又劝道:“犬子并非状元之才,能名列二甲就很好了。才不配位,必受其殃。还请陛下三思!”

  “那好吧。”万历让一步,也只让了一步道:“那就点他做榜眼,这样就不显眼了吧?好了老先生此事就这么定了,朕不会再改了!”

  张居正只好再次谢恩。于是他的二公子嗣修,便成了万历五年的榜眼……

  别看张相公表面诚惶诚恐,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就像皇上说的那样,这都是不谷应得的!

  第一百零八章 过日子的侯爷

  三月十八,金榜传胪,殿试名次出来了。

  最终的三鼎甲为状元沈懋学,榜眼张嗣修,探花曾朝节。

  其中沈懋学是南直宣府人,玉峰书院出身。

  曾朝节则跟张嗣修都是湖广人,此外二甲中也有二十五人是湖广籍,湖广老乡这次大大的露脸,却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坊间都说,这是张相公在公然以权谋私,提高同乡的名次。

  甚至连沈懋学的黑料都被挖出来。传说张相公因为自己两个儿子中了举人,便想给他俩刷高声望,这样最后考取高名次才不突兀。于是便想找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作陪衬。

  张居正打听到此时风头最盛的才子举人,无过于汤显祖和沈懋学。便派人去笼络两人,说只要来跟我们公子做朋友,保你们高中一甲。而且日后就是张相公的人了,定然平步青云!

  汤显祖一来正忙着彩排《牡丹亭》,二来一身的傲骨。对这种公然弄虚作假感觉十分恶心,当场就回绝说:“对不起,我不当失身女子!”

  于是都没进京赶考,留在南京继续搞他的《牡丹亭》。

  沈懋学却没顶住宰相之威,和三鼎甲的诱惑,于是进京与敬修、嗣修伴学,结果就中了状元。

  众人便嘲笑他这个状元来路不正,是‘关节状元’。

  而张嗣修则被挖苦为‘嗣奉榜眼’。

  就连探花曾朝节都被讥讽为‘乡谊探花’。

  弄得三鼎甲灰头土脸,接下来状元游街等一系列庆祝活动,都有些变了味。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充耳不闻,希望时间来冲淡这些杂音。

  不过后来馆选时,还是平衡了一下,只有十个湖广籍新科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其余都归了科学门下。

  说来也让张相公蛋疼,之前赵昊门下连续包揽三科三鼎甲都没引起非议。他这边为了避嫌还没敢要状元,只中了个榜眼探花,就被骂出翔来。

  难道不谷就是招骂体质?

  ……

  张相公也只是这么一闪念,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不能让这点儿小风波牵扯他太多精力。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是给万历皇帝选皇后。

  万历皇帝明年就十六岁了,到了帝王婚配的年纪。李太后很操心此事,正月里就下了懿旨,选京师及北直隶等地,年十四岁以上,十六岁以下,容仪端淑、礼教素娴,及父母身家无过的少女进宫选秀。

  管的特别宽的太祖,为预防外戚乱政、危及皇权,特别在祖训中规定‘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

  于是除了朱棣的徐皇后外,后来皇帝的后妃都是从低级官员、小户人家中遴选。如果是清贫之家的子女,那就再好不过了,据说这样可以辅佐皇帝培养节俭勤政的美德。

  大明也确实没出现过外戚专权,但老朱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一个好女人旺三代……

  张居正对此虽然颇有微词,但二百年的祖训,谁也挑战不得。

  于是他命礼部初选了四百五十余名符合要求的少女,集中送入紫禁城,请两宫太后过目。

  经过严格的相貌生辰言行家庭身世等对比之后,最终选择了正九品工部文思院副使王伟的女儿王喜姐为皇后。

  按照国朝选秀一后二妃的惯例,又选了另外两名小户人家的女儿为侧妃。

  ……

  按说这是国朝大喜,张相公素来将万历皇帝视若己出,更是由衷的感到高兴。可他也发愁啊,因为花钱如流水呀……

  李娘娘虽然信了佛,但十分讲究铺张排场,颇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三月,她小儿子潞王加冠礼,就花了整整一百万两银子。

  真正花在实处的钱,也就是三五十万两。其余的都落进了武清侯父子的囊中。

  现在皇帝的婚礼更是马虎不得,武清侯也在摩拳擦掌,等着狠捞一笔。张相公算来算去,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一套流程走下来,怕是两百万两都打不住。

  这还没算明年大婚的费用……

  其实正经也花不了那么多钱,但得把侯爷父子贪污的那份儿预留出来啊。

  张相公眼里揉不得沙子,可唯独这爷们他非但奈何不了,还得经常为他们擦屁股。

  因为武清侯是李太后的亲爹啊。

  武清侯就是原先从长公主手里抢走皇店,又经营的一团糟的武清伯李伟。到了万历朝,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武清伯也晋级成了武清侯。

  李伟父子这些年可是捞足了银子,仗着李太后护短,该捞不该捞的没他们不敢捞的。他们家现在非但把持着皇店皇庄,还垄断了所有进出辽东的货物。

  这父子还不知足,又跟老西儿搅合在一起,和他们揽下了给九边将士制作冬装的大买卖。结果把兵部拨付的银子贪污了八成,用枯草充当棉花絮进棉袄里。

  结果去年冬天,冬装配发下去,仅蓟镇一夜之间就冻死了几十名士兵。蓟镇总兵戚继光勃然大怒,连夜进京找张相公告状。

  张居正自然也怒不可遏,他花了多大力气整顿边防,好容易有了起色,居然有人敢顶风作案,干出这种烂事儿来冻死这么多将士,更寒了将士的心!

  他马上下令彻查,不管多高的官阶,不管是什么背景,一经查实都定斩不饶!

  结果一查,我操,是李伟这个大傻逼……

  张相公直接就傻了眼,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把事情捅到李太后那儿。

  拿着张相公奉上的假棉袄,李太后顿感颜面扫地,当场表示张郎……哦不,相公你放心,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本宫一定按国法处置自己的父亲!

  张居正怎么会那么天真?他的权力来源有三,一、首辅兼帝师的身份,二、冯公公的紧密配合,三就是太后全心全意的依赖。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条。他可是亲眼看到的,当初太后一句话,就能让高胡子滚蛋。所以他上位之后对太后百般讨好,曲意逢迎,什么样的要求都尽量满足,有时候自己都觉的臊得慌。可这才换得太后对他青睐有加,千依百顺。张居正怎么能让太后为难呢?

  便主动劝解说,侯爷终究是皇上的外公,皇家的颜面还是要保全。这样吧,就由娘娘申斥他一顿,再罚他立即为九边将士重做冬装。这样也算是两全了。

  李太后十分感激张相公能替自己着想,便依言将老爹叫来宫里,把他臭骂一通,又让他在雪地里罚站了半天。最后让李伟把贪污的钱都吐出来……

  可是一过年,李太后就又原谅了她爹。在她朴素的认知里,自己儿子们的人生大事,当然要有自家长辈来操持了。

  李伟也吃准了闺女对自己狠不下心,当然要把赔的钱都捞回来了。

  张居正对这位侯爷十分头大,更心疼钱。便很自然的想到了赵昊。

  张筱菁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张居正命令她在京城安胎,不准再到处乱跑,赵昊自然也得乖乖陪着,因此殿试之后,也没离京。不过赵公子也没闲着,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整顿整顿西山集团。

  张相公便把赵昊喊道文渊阁,让他代表自己出面,跟李伟父子打交道。

  而且张居正告诉赵昊,拢共就一百万两,多了你自己出。

  赵公子苦着脸应下,一副接了烫手山芋的模样,心里却还有点儿小高兴,因为他早就想会会,这位贪财的侯爷了。

  贪财,赵公子是不怕的,他就怕不贪财的……他身边的人不就是为了发财才走到一起的吗?

  ……

  于是投贴之后,他约了英国公陪自己一起去武清侯府拜会。

  一听是去李伟家,英国公十分怵头,但赵公子开了口,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马车上,英国公提醒赵昊道:“待会儿到了李伟府上,千万别吃他家的东西。”

  “怎么讲?”赵昊不解问道。

  “咱们皇上这位外公,简直就是贪财的极致。他不光贪别人的钱,连自己的钱也贪。”英国公苦笑道:“自从他成了天字一号外戚,咱们这些人也不好对他不理不睬啊,便相继到他府上拜望。可没几次,他就嫌招待的茶水点心水果太贵。于是这个吝啬鬼就让人用蜡做了些水果点心,摆在家里的桌子上。”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心说葛朗台都没这么过啊。

  “说来他妈也倒霉,刚摆了没多久就让我赶上了。老夫年纪大眼神又不济,拿起个果子一咬,我操……”英国公心有余悸的直吐舌头道:“心说这咋跟吃了蜡一样,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蜡做的吗?”

  “那吝啬鬼也不好意思了。赶紧解释说,天儿热,真果子放不住,还招苍蝇,就做了些看果子。”英国公哭笑不得道:

  “又吩咐说,快,给公爷拿个真的来。”

  “拿一个?”赵昊咋舌道。

  “对,拿一个就够了,公爷年纪大了,吃多了倒牙……”英国公学着李伟的腔调,说完两人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还是面子大的,要是一般的客人去了,那是一个果子也吃不到的。”英国公又提醒道:“听说他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后来会在假果盘上头放一个真果。但也不是谁来都放,只有贵客才能有这待遇。总之,咱们最好还是别动口为妙!”

  “是啊,咱两个人,总不能一个果子分着吃吧?”赵公子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两人便又前仰后合笑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赵公子深谋远虑

  赵昊和英国公乘马车出了京城,往西郊而去,因为李伟此时并不在城内。

  他在西郊的私家园林清华园待着呢。这个清华园不是后世那个,而是在北京大学那片,后来康麻子喜欢待的畅春园。其园域十分广阔,方圆达十华里。并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光水面就占了园林面积的大半,可谓得天独厚。

  最牛逼的是,这座园林是李伟领着儿子还有家里的仆人,自己一砖一瓦动手修建的,为的就是省下给工匠的工钱。

  他爷们手艺还是不错的,就是人手不足,干的太慢。从隆庆三年搞到这块地,这都八年了,还没修完一半。

  所以李伟见天带着俩儿子,在园子里上工,基本不回他在京里的侯府。

  这样还可以躲避那些来投奔他的穷亲戚,能省不少钱。

  他是干得起劲,可是俩儿子都郁闷着呢。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老皇舅,应该见天欺男霸女,花天酒地才对。这倒好,摊上这么个爹,还他么得天天搬砖抹灰,脏得跟个泥猴子似的,一日都不得闲……

  “哥,你说古往今来,有这么惨的皇舅吗?”老二李文贵一边用木槌炼打三合土,一边郁闷的发牢骚。

  “有就怪了。”他大哥李文全则用竹片翻动着土堆。三合土有个从生到熟的过程,这样的炼打次数越多、越久效果越好。“要不老三也不能自愿入宫侍奉娘娘!”

  其实原本他们是哥仨的,后来小弟弟实在是干草鸡了,宁肯阉了自己,进宫去给姐姐帮忙,也不愿意整天当瓦匠了……这是真事儿哈。

  “哎,还是老三有眼光,他都当上御马监总管了。好多徒子徒孙伺候着,现在快活似神仙啊。”李文贵羡慕坏了。

  “唉,这叫忍一时之痛,换一生舒坦。”李文全叹了口气。

  “要不改日问问娘娘,宫里还有位子没?”李文贵也动心道。

  “好,我问问。”李文全点头道:“咱们一起进宫,让老头子自己干吧!”

  “放屁!”却听一声怒喝,李伟提着瓦刀走进来,指着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骂道:

  “你们都进宫,让我一个人干?打算累死老子吗?”

  “爹,那你也一起去?”李文全道:“你当司礼监总管,我管东厂。”

  “我管尚膳监。”李文贵,马上报上自己心仪的位子。

  “那这园子修了给谁住?!”李伟气得鼻子都歪了。“瞧你们那点儿出息,不就干点儿活吗?至于都学老三挨一刀吗?”

  “爹,咱家也不是没钱,雇工干不行吗?”李文全哭丧着脸道:“要是雇上帮子工匠,这会儿咱早就住进清华园享清福了。”

  “放屁!雇人不花钱啊?”李伟翻翻白眼道:“力气用完了,第二天还会再长出来,这钱用出去,可就不会再跑回来了。”

  顿一下,他又自傲道:“再说,泥瓦匠可是咱祖传的手艺。当年进京前,你爹那可是通州一把刀,那些二把刀想赚我这个钱?门儿都没有!”

  说着他蹲下来,捏一把土在手里试了试,摇头道:“还不能用。”

  这三合土的干湿度应掌握在用手捏可以成团状,用手揉又会散开为适,这样才能防水又结实。这是老瓦匠宝贵的经验!

  “不能用?那今天就不用干活了?”两个儿子顿时大喜。

  “做梦,有的是活!今天栽花,花盆买回来了?”李伟哼一声。

  “哦。”俩儿子登时蔫了。老大指了指身后道:“那不。”

  “拿个看看。”李伟伸出手。

  李文贵便慢吞吞给父亲取了个蓝灰色的大花盆。武清侯接过来用手敲敲,当当的清脆柔和,带有余音,听着都舒服。

  “好货啊。”李伟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那当然,谁敢糊弄皇舅?”李文全也得意了。

  “多少钱。”李伟忽然着紧问道。

  “不贵……”李文全刚想撒谎。

  可他二弟头脑简单了点儿,先脱口道:“五两一个……”

  “什么?”李伟登时炸了毛,搁下花盆操起瓦刀就追着打。

  “两个烧包败家子,五两银子买一个破花盆,你们怎么不上天啊!”

  “便宜没好货啊,爹……”俩儿子抱头鼠窜。

  “放屁,这么个破玩意儿,五百文都嫌多!说,你们是不是吃回扣了?!”李伟怒气冲冲问道。

  “没有!”管他有没有,俩儿子肯定否认。

  “先别扯那么多,给我退了去!”

  “不退,丢不起那人。”

  “反了天了,我打死你们!”李伟气炸了飞,举起瓦刀就要给儿子开瓢。

  然而刀至半空却停了下来,因为他儿子格挡了,而且用的是花盆。

  李伟不舍得打烂五两银子一盆的花,只能硬生生停下来。

  父子三人正僵在那里,管家走进来禀报说:“老爷,有客人。”

  “不见不见,以为追到工地我就会见吗?!”李伟恨恨的收起瓦刀道:“想占老子的便宜,门儿都没有!”

  “是英国公和小阁老来访。”管家硬着头皮道。

  “哦?”李伟登时变了脸道:“快快有请,再去院子里摘一盘杏,摘五分熟的。”

  ……

  清华园的前厅已经建好,偌大的厅堂中金砖铺地,楠木为梁,着实都用了好料。这是李伟利用给世宗皇帝修永陵时偷偷扣下的,他才不舍的花钱买这么贵的料呢。

  不过还没正经进家具。只摆了张不知用了多少年、桌面油渍都发亮的枣木矮桌,周围搁几个马扎,是李伟父子吃饭的地方。

  赵昊和张溶就坐在马扎上,看着面前这盘青杏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这他么居然都是真的……

  “来来,别客气。”李伟坐在上首,大方的让两人吃杏。

  英国公和小阁老口水直流,不是馋的,是条件反射。这么青怎么吃啊?酸倒牙算谁的?

  见两人都客气的表示来前吃饱了,李伟又给两人倒水道:“玉泉山的水,泡茶可惜了,这么喝才原汁原味。”其实玉泉山就是西山,清华园池塘中就是玉泉山的水……

  “是是,侯爷真是太客气了。”赵公子接过粗瓷茶杯一看,果然是白水,一根茶叶都没放。

  “那是,旁人来咱老李是不伺候的。”李伟却丝毫不觉惭愧道:“但财神爷上门,还是要好好招待的。”

  说完他巴望着赵昊道:“早就想问问小阁老了,能不能也带着老李一起发财啊?”

  “那感情好!”赵昊痛快道:“能跟侯爷一起发财,那是晚辈的荣幸啊!”

  “好!太好了!”李伟兴奋的直搓手,他这十年来,可是亲眼看着赵昊如何造富的。

  不夸张的说,如今京里的勋贵有一个算一个,好日子都是拜赵昊所赐。李伟是看到什么挣钱都想搂一把,可那西山集团和卢沟桥集团纠集了多少大人物的利益?他是皇帝的外公也不敢乱来。不然第一个不饶他的就是太后。

  再者,他当年抢了人家长公主的营生。虽说现在太后和大长公主关系亲密,但他还是打怵,就一直没敢跟长公主的干儿兼女婿打交道。

  现在赵昊主动上门,那可没有放走他的道理了。

  ……

  其实赵昊也早就想跟李伟搞一搞了。

  虽然眼下自己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但人得未雨绸缪,不能旱天打井,他必须得考虑几年后的日子怎么办了。

  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岳父大人就只有五年阳寿了。虽然在他的干预下,张相公已经不吃南方鲥鱼,铅中毒应该会轻很多;也不用戚继光进献的海狗鞭了,改用万密斋开的更温和壮阳药方,痔疮应该也会轻很多。

  但逆天改命是很难的,比如郑若曾,在江南医院的救治下,也只多活了两年;马一龙也是到点就去世……

  所以赵昊还是得照着五年去准备。万一到时候岳父挂掉,必须要避免万历那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反攻倒算!

  为此必须做好各种准备和预案。比如他从小就把万历往肥宅路上引;比如他请干娘一定要哄着太后,并疼爱万历和潞王;让大舅哥和大侄子务必留在皇帝身边等等……

  他甚至连王喜姐和郑梦境家里,都提前烧好了冷灶。等到时候看看有没有枕边风吹一下。

  总之,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谁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

  李伟是皇帝的外公,太后的亲爹,就凭这一条,赵昊也得在他身上投资一笔。

  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谈得十分热乎。

  赵昊问李伟,对哪方面感兴趣?

  “什么能赚大钱,就对什么感兴趣。”李伟抽着赵公子递上的烟,一脸憧憬道:“能有个像西山集团的买卖就好了。”

  英国公险些一口水喷出,心说你想屁吃呢!

  谁知赵公子却笑道:“这有何难?那咱们就打造一个东北公司如何?”

  “东北公司?”李伟眨眨眼问道:“辽东吗?”

  “对。”赵昊笑着点点头:“包括辽东都司在内,大宁都司和努尔干都司,这三大都司,就是东北公司经营的地盘。”

  “那能干啥呢?”李伟情绪有些回落。这年代的东北,实在太冷了。老百姓但凡能在关内活下去,是不会去闯关东的。

  “能干的事儿多了,东北是大宝库啊,挖煤,挖参、伐木!肯定能赚钱!”赵昊却神采飞扬道:“三年盈利就到大栅栏交易所发股票,到时候不就赚翻了?!”

  “对哦,能不能上市你说了算……”李伟登时眼珠子就亮了。

  第一百一十章 快来东北玩泥巴

  “来呀,去摘两个熟点儿的杏子来!”武清侯见了兔子才撒鹰,挥泪大出血道:“再拿几片老夫去年的菊花,给公子泡水!”

  说着又一脸歉意道:“按说还应该留饭的,可这工地上啥也木有,没法招待小阁老。”

  “我看侯爷外头养了不少鸡鸭,池塘里还有老鹅。”英国公故意逗他道。

  “这边儿没人会秃噜毛啊。我父子都是看着这些鸡鸭,想象成烧鸡烤鸭吃干粮的。”李伟眨眨眼,他有一千个不请客的理由道。

  “多看两眼,俺爹都拿筷子抽,骂俺馋!”李文贵愤愤道。

  “滚去拌灰去!”李伟狠狠瞪一眼儿子,然后对赵昊赔笑道:“回头等公司上市了,请小阁老到家里吃席面。”

  “太国丈这顿饭,本公子吃定了!”赵昊心说好么,互相画大饼开了。

  “小阁老快讲讲咱这个东北公司,该怎么搞啊?”李伟迫不及待的问。

  “哎,哪用太国丈操心,股份公司最大的特点,就是所有者和经营者,可以不是一伙人。”赵昊笑着看一眼英国公道:“不信侯爷问问英国公,就拿我来说吧,几年没回京城了,西山集团还不搞得好好的?”

  “哈哈,可不嘛。我们这帮家伙也就是压压阵、摇摇旗,谁懂公司怎么管?”英国公忙笑着附和道。

  “坐着收钱就行?”李伟瞪大眼道。

  “那可不,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咱们去抢下面人的饭碗,有失身份不说,也搞不好啊。”英国公笑呵呵道:“就袖手高坐,吃喝玩乐,等着股票上天就行。”

  “那太好了,不耽误我盖园子!”李伟喜滋滋道:“硬是要的!”

  说着他满脸期待的问赵昊道:“对了,咱们这股票能涨多少?”

  “这得看两方面,一是报表漂亮不,就是赚不赚钱。二是故事讲得怎么样,就是让投资者觉得,未来有没有成长空间。”赵昊笑着解释道:

  “第一个好说,咱们成立的是贸易公司,轻资产运行,多少利润都能做出来。至于第二个,那就更是本公子的强项了。到时候让三大集团帮忙一起宣传炒作一下,涨了百八十倍跟玩儿似的!”

  “哇,那老夫投个十万两,不就变成一千万两了?”李伟听得口水哗哗直流。

  “一千万两,那只是起步价。只要经营的好,三年再翻一番,十年再涨五倍都不稀奇。”赵昊充分体现了东北公司的特点,那就是全靠忽悠。眉飞色舞的向李伟描述起无限美好的前景来。

  这番话要是换个人说,李伟肯定一口啐他脸上,骂他你咋不上天呢?

  但是赵昊说的,却由不得他不信呐。因为十年前,还叫西山公司的西山集团,总股本不过一百万两。如今市值却来到六亿两了。涨了整整六百倍!

  而且还有不知值多少钱的江南集团,和肯定比西山集团更值钱的南海集团。

  这东北公司完全没道理搞不成啊……

  “今儿中午别走了,咱们九菜一汤,老夫下面给公子吃!”激动的李伟都要请客吃饭了。

  “恭敬不如从命。”英国公一口答应,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回去吹牛也得吃他这顿。

  ……

  就很快,饭菜端上来,一碗韭菜鸡蛋汤,一人一碗粗粮面条,还有一壶酒。

  “来啊,开吃吧。别客气啊。”李伟先舀了一大勺韭菜鸡蛋,加在自己的面碗里。

  赵昊和张溶看着只剩韭菜叶、连油花都看不见的汤碗,嘴角直抽抽。

  “这就是九菜一汤?”英国公傻眼道。

  “你听岔了吧,老夫说的是韭菜叶汤。”李伟瞪大眼道:“有荤有素有面食,够了吧?”

  “呃……”英国公被噎得差点翻了白眼道:“喝酒喝酒。”

  于是各倒了杯酒,三人一碰杯,英国公一尝,我操,这水里掺了多少酒?

  偏生李伟还在那巴巴问道:“怎么样,小阁老?”

  “不错不错,真是回味无穷啊。”赵昊说话就委婉多了。“细品,还是能品出好酒味儿的。这酒我能喝到饱。”

  “醉是醉不了,就是尿特别多。”英国公大笑道。

  “喝醉了下午没法干活。”李伟不好意思笑道。

  “哈哈也对!”赵昊一拍脑袋道:“险些忘了。下午还得去礼部对账,这趟是来请太国丈先过目的。”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份预算单递给了李伟。

  还别瞧不起这泥瓦匠,这些年他包了好些大工程,对账目这一块门儿清。

  李伟接过来一看,不禁皱眉道:“前番潞王冠礼花了一百万两,这回儿皇上大婚才一百万两?”

  “一来是订婚,不是大婚;二来岳父大人就给了我这点儿预算。”赵昊苦笑道:“总不能自己掏钱贴公家吧?”

  “呵呵,当然不能了。”李伟讪讪一笑,有心说这可是皇上,得加钱啊。可都谈得这么热乎了,自己要是惹赵公子不快,不就把正事儿耽误了?

  两相权衡,还是上市梦更诱人啊。

  不过他还得问个清楚,便压下预算单道:“咱们东北公司什么时候搞起?”

  “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可以把股份定下来,下个月我就派人去辽东操持起来。”赵昊爽利道。

  “那我出多少钱,占多少份额?”李伟紧张问道,让他出钱简直要了他的命。

  “这样吧,太国丈不用出现钱了,就把你在辽东进出货的买卖,折成两成股份,注入公司如何?”赵昊笑道:“再让三大集团也各占两成。一来呢,东北公司得仰仗他们的人员和运力。二来,让它们占大头,有利于提升投资者的信心啊!”

  “那是,三大集团联手打造的公司,想想就激动人心啊!”连英国公都心动不已道:“到时一上市,肯定炙手可热啊!”

  “是是,没问题!”李伟也大喜过望。他知道那些勋贵在西山集团也就占一点点股份,自己能用辽东的买卖换两成股份,实在太不老少了。

  “那剩下的呢?”

  “见者有份嘛。”赵昊笑道:“拿出一成给京里大伙儿分一分,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那感情好。”英国公登时乐开了花,知道少不了自己一份了。

  “还有一成呢?”李伟又问道。

  “最后这一成嘛,”赵昊端起酒杯,迟疑一下又搁下道:“留给你那干孙子李成梁如何?”

  “嘿嘿,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小阁老。”李伟讪讪一笑,将那预算单递还给赵昊。

  “成,就这么着了!”

  ……

  大明的武将在朝中没有靠山是不成的,就连戚大帅都是张相公门下小狗。那位铁岭的李大帅可比戚继光会钻营多了,他除了抱紧张居正的大腿,还以重金开路,攀上了武清侯的高枝儿,认他大儿子做干爹。

  也正是因为有这位辽东总兵官罩,李伟才能垄断进出辽东的买卖。东北公司想在关外立足,也一样离不开李成梁的首肯。

  赵昊拉李伟搞这个东北公司,把触角伸到关外,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拿捏住这个东北王。

  因为辽东是导致大明暴毙的病灶,而李成梁正是那烧灶的元凶。

  是,大明的灭亡是内外因共同作用,而且最根本的是内因。如土地兼并严重、人口爆炸,百姓无立锥之地,小政府对国家完全没有控制力,无法损有余而补不足等等等等……

  但也不能否认外因是催化剂,是导火索。所以辽东、女真和李成梁问题,还是必须得认真对待。

  首先,大明在辽东有效统治的区域,也就是个辽河平原。而且大部分地区还都是军事堡垒,真正繁荣的只有辽阳、辽中、海城这一小片地区。经过两百年的繁衍,整个辽东的汉人也就才两三百万左右。

  这里兵荒马乱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冷了。关外本来就是苦寒之地,进入小冰河期以后更是要命。每年只有四月到八月,短短几个月的春暖花开季,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冰天雪地的极寒天气。

  漫长的严冬除了严重威胁百姓的生命,还导致辽东空有沃土,粮食却无法自给自足,百万军民必须得靠关内运粮供给。

  其实现在还好,至少能种一季粮食,再过个二十来年,进入小冰河极寒期,就快跟西伯利亚差不多了。

  所以靠往东北大规模移民来稳固大明对关外的统治,是不现实的。

  好在大明现在辽东正处于最后的强势期,可以四两拨千斤,用巧劲儿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而这段强势期,是与李成梁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击败土蛮之后,关外已经是这个大军阀的天下了。

  至于女真,现在还处于四分五裂,完全不够看的状态。

  尤其是万历二年,李成梁率军消灭了长期作乱的建奴首领王杲,将王杲押送京城凌迟处死后,女真就更老实了。

  同时被李成梁俘虏的,还有王杲的两个外孙,野猪皮和舒尔哈齐。两个年轻人被他充作幼丁,随军征战,至今仍是两个明军中的大头兵……

  赵公子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脑袋搬家。但他要对付的是整个女真,之前就说过,杀掉他们并不能解决问题。

  而东北公司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炉钢

  众所知周,跟蒙古游牧民族不同,女真是个渔猎民族,也进行一些农业生产。

  但辽东边墙内的汉人尚且无法自给自足,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还生活在辽东北的长白山山地,可供耕作的土地更少,生计更困难了。还要不断被蒙古人欺压劫掠,因此一直发展不起来。

  然而‘时来天地皆同力’,辽东出了个李成梁,把蒙古人揍得奄奄一息,却对弱小的女真采取扶植为主的态度,给了他们宝贵的发展空间。

  李成梁之所以改变对女真的态度,是有很复杂的因素的,其中很重要一点,是因为这样能发财。

  隆庆开关以后,大量海外白银流入中国,有钱人手里银子多起来,江南地区更是出现了大量富裕的工商阶层。社会的奢靡之风大盛,带来了对关外人参、貂皮、虎骨、鹿茸等高档土产的强劲需求。

  这些土产很快便供不应求,价格飙涨,让垄断关外贸易的李成梁发了大财。

  而这些土产基本都在长白山里,在边墙之外,在女真人的地盘上!女真人能给李成梁带来财富,当然会被另眼相看了。

  所以女真迎来了绝佳的历史机遇——他们发现自己可以靠辽东与鸭绿江的马市贸易,就可以维持整个部落的生存,积累到财富,买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比如鸟铳、火药、盔甲。这就具备了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的物质条件。

  于是在每年开春后,女真各部男子便以‘牛录’为单位,组队进山挖参捕、打猎,直到立秋才出山。

  这让他们从一团散沙,变成了强大的军事化部落集团。

  可以说,是大航海时代给了女真崛起的机会,是商业的力量将他们培养强大。只是当事者,无论是傻逼乎乎资敌的大明,是养寇自肥的李成梁,还是稀里糊涂就强大起来的女真,都从没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幸好,赵昊很清楚这点。而且经过十年奋斗,他已经成为大航海时代的玩家之一,更是大明商业的执牛耳者。

  所以他有能力给女真断奶,可以用商业的手段,打断他们进化的过程。他还希望在合适的时间,搞掂那位东北王,这都要靠东北公司来切入,来布局,等时机成熟了才能办到。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还早,还是等东北公司在辽东站稳脚跟后再看吧。

  ……

  无论如何,赵公子完成了岳父交代的任务,用一百万两把万历皇帝的订婚典礼,漂漂亮亮操办下来。

  这让张居正十分高兴,于是趁着皇帝订婚大喜,赏了他全家一波。

  赵昊加正三品嘉议大夫,仍为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兼理海运事务并海上诸事。

  张筱菁以完成环球航行,探访海外仙山、进献祥瑞神龟的功劳,加封二品夫人。

  江雪迎、马湘兰和方巧巧也都各晋一级,江雪迎为四品恭人;马姐姐为五品宜人;巧巧为六品安人。

  李明月因为本身是郡主,再升就是公主了,所以只加禄两百石。

  本来张相公还说要给他儿子们荫个官儿的,但因为他自己的外孙还没出生,所以赵昊客气了客气,这事儿就日后再说了……

  至于为什么是外孙,不是外孙女,不谷就是这么有自信!

  这时候赵立本也终于回京了。一抵京,老爷子便马不停蹄的举办‘东北公司杯’第六届捶丸邀请赛。

  赵公子一家也搬到七里庄的庄园里,让老爷子在比赛之余,享受享受含饴弄重孙的天伦之乐。

  白天看着一群儿女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疯跑,晚上陪爷爷打牌,跟老爹扯淡,借机偷睡漏睡,赵昊感觉身心都得到了莫大的放松。

  但从唐山传来一个好消息,让赵昊在庄园里待不住了。

  这是一份勘探报告。

  从去年开始,西山集团的矿师和钢铁研究所的研究员,便联合对唐山的开平一带进行了全面的勘察。

  勘探队用了一年半时间,终于确定开平一带真如赵公子‘推想’的那样,既有丰富的煤矿,又有丰富的铁矿。

  虽然因为地下水丰富,开采难度较大。而且开平煤质地松软、难以成块、灰分较大,但出焦率却远高于西山煤,非常适合炼焦,可以作为炼铁的原料。

  最难能可贵的是,经过化学成分分析发现,开平的铁矿石不含磷,煤不含硫!这就意味着,已经困扰01所多年的转炉钢生产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一五规划的重中之重——攻克炼钢技术,之前遇到了大挫折。

  那时,赵公子觉得转炉钢工艺简单,成本低廉,拥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便想当然的让01所绕过反射炉,直接上转炉钢。

  结果坑苦了01所。当王应选用了几年时间辛辛苦苦设计出转炉,最后炼出的钢材却充满气孔并发生热裂,一击就碎,竟是无用的废钢。

  赵昊亲自和01所研究了几个月,才基本确定是铁矿石中磷、硫含量太高,而锰的含量偏低所致。

  含磷过高会导致热裂,含硫过高会变脆。锰含量不足则会出现气孔……

  找到原因后,01所便将软锰矿粉与木炭加热一段时间,还原出金属锰,加入铁水中,解决了最后一个问题。

  而且锰还可以把铁水中的硫反应掉,所以只剩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除掉铁矿石中的磷了。

  赵昊对此就爱莫能助了,于是摆在老王和他的研究员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了。一是继续改进工艺,找到去除磷的办法。二是寻找低磷的铁矿石作原料。

  结果这都二五计划最后一年了,依然既没有攻克这一技术难题,也没找到低磷的铁矿石。

  把个王应选愁得都想上吊了。

  没想到天南海北上百处铁矿找遍了,却在唐山发现了无磷的铁矿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公子哪还能坐得住,跟岳父请了个假,保证自己就去唐山,在筱菁临盆前绝对不会出海,而且每旬都会回京一次,这才得到离京许可,直奔开平而去!

  ……

  开平地处滦河平原中央,位于通往山海关、出入京津的要冲之地,自古就是个繁华的市镇,素有‘填不满的开平’之称。

  所以开平卫驻屯于此,并在这里建有砖石城堡。后来土蛮、朵颜轮番进犯,滦河平原上的富户百姓纷纷涌入开平城内避难,继而定居下来,直到开平城拥挤不下了,才背井离乡,到别处谋生。

  整个滦河平原的荒凉,成就了这里的繁华。之前西山集团大收购时,倒有大半的银钱花在了开平,才啃下这块硬骨头。

  当时好多人不理解,小阁老为什么执意非要拿下开平。现在才明白。小阁老就是小阁老,绝对不会无的放矢的。

  其实在西山集团到来前,开平城外就有若干小煤窑在采煤,供应城内取暖烧饭之用。也有挖掘‘砂铁’,淘洗炉冶炼成铁锭,送到城内铁匠铺打制农具、武器的。

  正因为有这些小煤窑,小铁矿的存在,勘探队才会这么顺利的找到煤铁矿的矿脉。

  他们又用了很长时间不断挖掘勘探,大体摸清了矿脉的分布,并确定储量极为丰富后,做事四平八稳的西山集团,才开始着手筹备开采事宜。

  而且因为西山集团技术条件有限,煤铁矿石的样品,要送到西山岛的研究中心,才能进行成分分析。所以开平‘铁不含磷、煤不含硫’的好消息,还是从西山岛传回来的。

  消息发出的第一时间,王应选也带着技术团队和全套设备搭船火速赶往开平。

  等赵昊抵达开平时,王应选也到了。

  两人见面都很激动,被卡了整整六年的难题啊!终于有了答案。

  虽然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但只要能生产出合格的钢材,就是最大的胜利!

  他们二话不说,马上在只是简单用围墙圈起来,甚至连三通一平都没来得及做的厂区内,搭建试验厂房,组装炼焦、高炉和转炉设备。

  待到全套设备组装调试完成,已经进了六月盛夏。

  炉火冲天的厂房中,八台巨大的水力换气扇不停转动,却闷热如蒸笼一般。

  包括赵昊在内,所有人都只穿了一条麻布短裤,依然满身大汉。

  但没人在意这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不到一米五高,坐在粗大铁架中的梨形转炉上。

  “加铁水!”瘦得跟麻杆似的王应选,高声下令道。

  熟练的工人们,便打开了熊熊燃烧的高炉,熔融的铁水便从高炉腰部的出口,缓缓注入低矮的转炉口中。

  待高炉中的七百斤铁水悉数注入,王应选擦了擦厚厚的眼镜,又颤声道:“鼓风!”

  工人们便迅速拉动风箱,将空气通过六根‘几’形管道,从转炉底部的六个鼓风口鼓入!

  炉子里反应非常剧烈,象火山爆发一样发出巨大的砰砰声。很快,炉中腾起褐色的烟雾,那是铁水中的锰和硅被氧化。

  当鼓风操作进入十分钟后,转炉中的燃烧陡然加剧,产生了大量白色的火焰,这是铁水在脱碳。

  无数火花从转炉上部的炉口接连喷出,就像在放烟花一般,炫目而危险!

  来凑热闹的朱时懋等人吓得连连后退,唯恐转炉中的铁水会爆浆而出,兜头淋自己一身。

  那可就直接烧成白骨了……

  唯有赵昊和王应选等01所的研究人员,却依然站在高高的观察台上,目不转瞬的看着炉口的反应。

  哪怕戴着墨镜,白炽的火光依然刺得他们眼泪直流。他们却依然焦急地注视着炉口,随着火焰戛然停止,脱碳也完成了。

  开平的第一炉钢,便炼成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王应选炼钢法

  “加料!”王应选又高声道。

  工人便向通红的钢水中,加入了铁锰合金。这样一是为了去除反应时,钢材内产生的气孔,二是因为方才反应太剧烈,所有的碳都被清除,炼出来的实际上是熟铁,所以得给钢里加一点碳。

  “起炉了!”最后,王应选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颤声吆喝道。

  工人便协力转动两侧巨大的齿轮,配合新式起重机将转炉缓缓倾斜。当转炉倾斜到一定角度,一股炽热的洪流便从炉口流出,辉煌夺目,令人无法逼视。

  钢水垂直流入冷铁锭模中,模具受热膨胀,钢水凝固冷缩,所以不必担心会粘在一起。待其冷却后,将模具反扣敲击,各种形状的钢材,就从模具脱落了下来。

  朱时懋等人的心,终于也随着放回了肚子。好家伙,这也太刺激了……

  ……

  众人到外头喝冷饮冲凉,换身衣裳。再进来时,研究员将三根指头粗的钢筋,奉到了赵公子,王所长和江南钢铁董事长汪昱手中。

  汪昱跟钢铁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家原先在芜湖的汪记钢坊,更是当时整个大明乃至全世界最先进的炼钢场。虽然这些年,他已经见识了太多01所的厉害之处,但还是无法相信,这样简简单单吹一吹,就能炼出钢来。吹牛还差不多……

  在汪昱心中,钢是神圣的,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哪怕现在最先进的技术,也要经过熔化铁矿石得到生铁——精炼生铁得到熟铁——再渗碳得钢的全过程。

  前两步还好说,直接高炉走起,产量大且不算太麻烦,但炼钢是很艰巨的。

  条铁加热六七天才会变成高碳的渗碳钢,但这时条铁只在表面含有了碳,内部却和原来一样。如果用来生产做刀剑锋刃的高质量钢材,还需要工匠在锻炉中不停的敲打、折叠渗碳,直到渗碳钢层达到所需要的厚度。

  所有流程都需要大量的燃料和熟练工人,成本极高。所以‘钢’在铁匠们心目中,才会如此的神圣高贵。怎么能像炼铁一样直接从高炉中出来呢?

  像话吗像话吗?钢还要不要尊严了?那还能值钱吗?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王应选却双手用力去掰那条钢,但用尽力气,也丝毫没有掰弯的迹象。

  老王又双手攥着钢筋,朝着一旁的一块铁锭上猛砸,火花飞溅中,钢筋没有像之前那样应声脆断,也没有变形。

  这说明含硫量和含碳量应该是合格的。

  王应选面上却毫无喜色,因为含磷高的钢材,强度也会显著提高。但磷的害处更大,它会降低钢的塑性和韧性,并让钢出现冷脆性。就是因为去不掉钢材中的磷,01所才会困在原地这么多年。

  虽然理论上,因为铁矿石不含磷,所以钢材应该也没有磷。但老王这些年不知道空欢喜多少场了,因此变得异常谨慎。

  他又让人拿了块刚炼成的条钢,将其左右两端各塞了两块砖头。然后用大铁锤猛捶。

  砰砰巨响声中,每次那条钢都被锤得略微弯曲,旋即便反弹回原状,并没有断裂或破碎的迹象。

  捶着捶着,王应选忍不住便泪流满面。

  因为这说明,钢材中磷的含量也是合格的,不然不会有这种韧性的……

  目睹这一幕,汪昱吃惊的张大了嘴。但他还是不服气,又叫过一名护卫来,抽出钢刀来斫他手中的钢筋。

  一刀砍下去,火光飞溅,钢刀在钢筋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汪昱干脆接过拿把刀,反复劈砍同一个位置。

  直到钢刀卷了刃,钢筋上的白印子也只是变大变深而已,并无大碍。

  显然硬度也是合格的。

  强度硬度韧性弹性都合格……那不就是钢吗?

  “真的是钢?”汪昱目瞪狗呆。

  “综合表现出来的这些特性看,应该是含碳量大于千分之八的高碳钢。”王应选也强抑住激动的心情道:“不过还得进行检测,才能得到准确的含碳量!”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吧!”赵昊一拍他的肩膀。

  “好,这就去!”王应选马上带上样品就跑去隔壁,为了方便检测,他把设备也带来了。

  其实用显微镜进行金相观察,就能估计出含碳量。但用化学方法定量计算显然更严谨。

  化学法的原理很简单,就将钢样粉末在足量的氧气中高温燃烧,让其碳元素全部转化为二氧化碳。再用氢氧化钾溶液吸收二氧化碳,来测定出二氧化碳的体积,再计算其质量,就可以计算出钢末的含碳量了。

  说起来是挺简单,但01所在04所的帮助下,也是费了牛劲才搞掂这套检测设备和步骤的。

  最后检测结果出来了,含碳量在千分之九左右,完全就是目前传统意义上的‘钢’了!

  01所的研究员们闻讯忘情的欢呼起来,所有人又蹦又跳又叫,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过去八年实在太不容易了,千辛万苦,终于炼出了第一炉合格的钢!

  他们一次又一次将瘦削的王应选抛到天上去。所有人积郁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

  其实他们更想抛赵公子,但谁也不敢……

  ……

  赵昊也很高兴,他让人放了足足十万响鞭炮来庆祝。所有研究员记功、晋升、发奖金!并宣布将这个转炉炼钢法,命名为王应选炼钢法!

  王应选倒是很冷静,他从地上捡起方才庆祝时摔碎掉的眼镜,凑合着戴上道:“我们还没攻克除磷技术,受之有愧,还请公子收回奖励,俺可没脸命这个名儿。”

  关中人就是耿直,好在研究员差不多也都是这么个脾气,也谈不上多得罪人。

  “哎,此言差矣啊。”赵昊开心的接过朱时懋递上的雪茄,美美的吸一口道:“虽然我们前进的每一步,都是意义重大的。但这一步的意义,尤其重大!”

  说着他对汪昱道:“老汪你说是不是啊?”

  “那当然了。就刚才半小时这一炉钢。我们江南钢铁就得炼个七八天,搭进去多少人工不说,还得一直用木炭……”汪昱这会儿已经估算出,转炉钢的成本是传统方法的十分之一,效率更是高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他现在是不得不服,拱手连连道:“公子真是神了,咱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像炼铁一样炼钢!”

  “这说明你缺乏想象力啊。”赵昊哈哈大笑,心情好极了。

  “这是你们应得的,如果你觉着不安心。很简单,再接再厉,把除磷法攻克了不就得了?”他又拍着王应选的肩膀道:

  “难道在我们用完开平的铁矿石之前,你们还搞不掂?”

  “那不能够。”老王赶紧摇头,其实他已经有思路了。但这种事急不得,必须耗上时间、反复试验。鬼知道猴年马月能搞掂?

  “这不就得了?!”赵昊哈哈大笑道:“就叫王应选炼钢法,就这么定了!”

  ……

  转炉炼钢成功,可以说是赵昊这十年来最大的突破了。比张鉴式蒸汽机还重要!

  不是说张鉴式蒸汽机的意义不重大,但距离他真正想要的蒸汽机,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而转炉钢虽然对铁矿石的要求太苛刻,但只要保证了无磷铁矿石的供应,就能得到合格的钢材!

  这是个只看结果的世界,结果永远比过程更重要。

  钢铁的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几乎所有工业化国家的工业进程,都是从大炼钢铁开始的。没有大量质优价廉的钢铁,就没有机械化生产,也就没有工业革命!

  哪怕在工业革命以前,钢铁的重要性依然无与伦比。它最重要的工业和军事物资,其作用怎么强调都不夸张。

  而且赵昊现在炼出来的是钢啊!

  想想吧,钢炮,钢枪都可以安排上了。还能给战舰披上钢甲,甚至直接建造铁甲舰!

  好吧,铁甲舰还是等一等蒸汽机吧……

  但铁轨可以不用等火车,先满世界铺上了!有轨马车的载重量可是无轨马车的好几倍,而且更快更省力!

  还可以将工具和木质机械钢铁化。只有用钢铁生产的工具和机械来进行生产,才谈得上标准化啊……

  桥梁、高楼、铁丝网之类就更不用说了。

  呃,想得太美了……赵公子擦掉嘴边的口水,暗暗苦笑,就自己遐想的这些,怕是十年二十年,产能都达不到。

  唉,还是得脚踏实地,真抓实干啊!

  他看一眼汪昱,笑道:“怎么样,有兴趣来当这个煤钢联合体的负责人吗?”

  “那肯定有兴趣啊!”汪昱一口答应道:“就是公子不说,我也得死皮赖脸主动请缨啊!”

  说着他讪讪笑道:“在这里看了转炉炼钢大法,原先的那些法子就没法看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对了,我们就是要大踏步的往前走,走得越远越好!”赵昊豪气干云道:“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生活在一个钢铁的世界中吧!”

  “公子实在太浪漫了……”老王和老汪被赵昊所说的画面,震撼的眼泪都下来了。

  朱时懋等人却大不以为然,钢铁的世界有啥好的?灰蒙蒙锈迹斑斑,哪有山水田园来的美?

  然而,山水田园在钢铁世界面前不堪一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文明终焉

  赵昊对开平的煤钢联合体是如此上心,接下来几个月,他都一直待在唐山,与王汪二人还有西山集团的一众高层,顶着炎炎夏日反复实地勘察,力求做出最高水平的整体规划。

  在这个年代,这可是一个超级巨大的工程,光张鉴式蒸汽机就需要安装二十台,除了矿上抽水外,还要为锻造车间、滚压机、鼓风机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各种厂房车间仓库加起来超过一百间。不算矿区,仅厂区占地就超过两百亩!

  此外,他还跟01所一起,加班加点改进王应选炼钢法的工艺和流程。转炉炼钢的流程听起来简单,但关键是控制过程——材料和设备要非常精细,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标准的钢成分。

  还有最最重要的安全生产规范,这可是跟将近两千度的铁水、钢水在打交道啊,一个弄不好就会死人的!

  这些都需要仔细研究,反复讨论,不断试验,直至万无一失的。

  投身于如此浩大而激动人心的事业中,让人根本感觉不到时间飞逝。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秋,赵昊这才暂时抽身,赶回京城。除了全家团圆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小竹子的预产期到了。

  结果还真巧了,张筱菁就是在八月十五临盆的。

  还真让张相公说着了,正是母子平安。

  赵昊很乖巧的请岳父大人给自家老六起个名字。管它什么规矩不规矩,让岳父大人高兴最重要。

  张居正便欣然为这个孩子起名‘赵士祐’。

  ‘祐’者,天、神保佑也。

  自从成了龟丞相,张相公是越来越迷信了……

  不过神龟的效果是真的好啊,谁用谁知道。

  打那场迎龟大典之后,那些非议改革、反对他张居正的声音就全都闭上了嘴。

  而且国事也似乎变得十分顺遂。

  今年四方风调雨顺,并无大灾,随着各地陆续秋收完成,万历五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景。

  考成法来到第五年,庸官懒政基本绝迹,官场积习旧弊已经彻底扭转。

  中央地方在他张相公的指挥下如臂使指,各项改革都推行的十分顺利。首先,继应天十府之后,浙江、广东、福建各省也相继试行一条鞭法,效果斐然。仅目前这几个省,在赋役货币化之后,就为朝廷每年增收上千万两白银!

  而在一条鞭法之前,太仓岁入不过四五百万两而已。

  老百姓也摆脱了沉重的赋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种棉养蚕,打工挣钱,日子明显好过多了。

  这又明显利好工商业,这从工商税收入连年猛增就可见一斑。

  隆庆六年,进入太仓的工商税银是一百万两。这还是拜三大集团积极主动纳税所赐。要知道,在隆庆元年,工商税银只有可怜的十来万两……

  万历新政以来,每年的工商税银收入更是连年翻番,去年便来到了四百万两,今年估计稳稳能破五百万两。成为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

  真可谓‘官民两便’!

  当然,唯一不高兴的是那些大小地主,因为按照一条鞭法,土地越多,承担的税银就越重……

  不过不要紧,让他们更不高兴的还在后头呢。

  张相公已经紧锣密鼓布置下去,待秋收一结束,从十月开始,各省各府各县,便要统一开始清丈田亩了!

  待到将地主隐瞒寄名的土地全都查清,把天下田地重新登记后,他就要在全国范围推行一条鞭法!彻底解决中央财政紧缺,百姓负担沉重,地主好处占尽却一毛不拔的百年痼疾!

  一想到自己要干成千古未有之伟业,为大明再续几百年基业,张相公的心情也如这晴空万里的秋日一般,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

  此外,张居正自身也是喜事连连。除了他最疼爱的女儿诞下外孙外,更有他儿子高中榜眼,达成‘父子双进士’的成就!

  他老父张文明上半年大病一场,张相公本打算告假回乡探望,可又碰上潞王冠礼、万历皇帝订婚这些大事,太后娘娘是一刻也离不开他的。便派太监代表天下到荆州慰问老爷子,还赐了好多的礼物。

  这让张居正更加没法开口请假,只能打发顾氏和几个儿子先回家侍疾,自己留在京里给李彩凤母子当主心骨,等明年二月皇帝大婚以后再告假回乡了。

  结果中秋之前,顾氏来信说,幸赖江南医院的名医妙手回春,老太爷已经大好了。他爹张文明也亲自写信劝他说‘肩巨任者不可以圭撮计功,受大恩者不可以寻常论报’,自己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到处玩儿了,你千万别再挂念我,更别请假什么的,‘徒令报国不专耳’。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但张居正却对老父的心思一清二楚,知道他是怕自己回去跟他算总账。

  因为张相公虽然严以律己,却管不了自己的老子。这些年张文明仗着他的权势飞扬跋扈,横行乡里,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儿。

  虽然地方官员巴结他爹还来不及,但替他爹擦了屁股,总得让正主知道。不然岂不白白脏了手?所以张居正对老爹在家乡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无所知。

  可知道又能怎样?在这个礼教社会儿子还敢训爹不成?那不是纲常倒置了吗?再说他爹也得听啊,天底下哪有当爹的听儿子的道理?

  完全没道理啊!

  某位名字里也带‘正’的赵侍郎,连打了三个阿嚏……

  张居正也不是完全消极对待,他曾经几次想将父母接到京城奉养的。然而张文明坚决不来,开什么玩笑,在荆州他就是土皇帝,到了京城还得看儿子脸色,傻子才去呢。

  同样道理,老爷子也不想让他回去,总之大家不要见面,你全心全意忠君报国,我全心全意欺男霸女,大家两相安好,善莫大焉。

  ……

  不过无论如何,老爹熬过了七十三的大坎,进了七十四的大门,应该还能再欢实几年,张居正还是很高兴的。

  这么多高兴的事儿,当然要人生得意须尽欢。于是他纳了小戚送的两个绝色胡姬,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步步生莲,让张相公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今日是‘吕宋烟草杯’第六届捶丸锦标赛的决赛日,张相公也欣然参赛。

  此时深秋微凉,天高气爽,远处香山层林尽染,球场却依旧绿草如茵。张相公脚踏镶着细铁钉的球鞋,白色长袍下摆挽在腰间玉带上,头戴着乌纱的大帽,嘴里叼着烟斗,潇洒至极的挥杆!

  一众公卿大臣目不转瞬围在他身侧,生怕漏掉张相公的每一个动作。他们的脖子也齐刷刷随着那红色小球的弧线转动,待其一落在草地上,便争先恐后喝起彩来。

  “好球,真是神来之笔啊!”英国公大声喝彩。

  “相公这球技真是绝了!”吏部尚书张瀚也鼓掌。

  “哈哈,真是鸿运当头啊!张相公这一回归,我们朋终于要反败为胜了!”工部尚书郭朝宾高兴的直捋胡子。

  每年春秋的捶丸比赛,赛制是不同的。

  春季邀请赛是各自为战,秋季锦标赛则是分组的,每组四人曰一‘朋’,每场比赛可以上三人,一人替补。

  这是赛会组织者为了照顾公务繁忙的朝中大员。有空就参赛,没空可以替补,才能保证他们一直在比赛中,不会中途弃权。

  比方已经蝉联五届冠军的张相公,今回就只开幕时来打过一次,今年闭幕了才第二回露面。

  但他能来,然后把冠军和巨额的奖金给到他,就是最大的意义所在。不然赵立本辛辛苦苦操持比赛,难道还真为了推广捶丸运动?

  张相公微微陶醉于众人的吹捧,刚准备客气两句,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什么人敢在御苑纵马狂奔?”众人眉头大皱,齐刷刷望去。只见纵马而来的竟是游七。不禁纷纷改口道:

  “哎呀,楚滨先生肯定有急事。”

  “那也得慢点儿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这骑术,真潇洒啊……”

  ‘楚滨’是游七给自己起的号。按说不是谁都可以拥有别号的。

  一般来讲中进士外放当县令时,才会给自己取个号、娶个小。所以级别不到给自己乱起号,是要惹人耻笑的。

  那游七不过是张居正的奴才,按说级别是不够的。但宰相门前七品官,而且他这个七品,可比七品知县大多了,所以给自己取个号,也是理所当然的。

  游七却不理会那些阿谀,翻身下马,直奔张居正而来。

  张居正见他神色慌张,显然方寸大乱,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老爷,有急事……”游七看看左右,众人马上识趣的远远回避。

  “到底什么事?”张居正面色铁青的问道。

  “大事不好了,老太爷殁了……”游七在他耳边低声道。

  “啊,你胡说什么?!”张居正闻言炸了毛。“你个狗奴才不要乱讲!前几天来信还好好的呢!”

  “这种事杀了奴才也不敢胡说啊。”游七急声道:“是荆州来的飞鸽传书,估计后日八百里加急就到了。三公子也在报丧的路上了……”

  “啊……”张居正眼前一黑,竟直挺挺晕了过去。幸好游七早有准备,赶紧一把抱住他,张相公这才没摔在地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难

  四轮马车直接开进了球场。

  众球手七手八脚帮着将昏迷不醒的张相公抬上车,有人小声问游七:“楚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游七面色凝重的摇头一言不发,朝众人拱拱手,便也躬身上了马车。

  车门砰地关上,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一地公卿大臣面面相觑。

  “咱这还打球么?”勋贵们比较超然,英国公还惦记着自己的名次呢。

  “天都要塌下来了,还打个球啊。”定国公白他一眼道:“收拾收拾回家了。”

  大小九卿们更是意兴阑珊,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球场上了。

  定国公的话毫不夸张,张相公眼下就是大明朝的天。虽然还搞不清这天上,是要打雷还是下雨,但肯定要生大变了。

  赛事组委会紧急商议后,很快便由组委会主席赵立本亲自出面,抱歉的向选手们宣布,因特殊原因,根据《赛事章程》之‘审时章’,赛事暂停,择日重赛,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并为所有选手送上伴手礼一份——纪念版吕宋雪茄一盒、护士打火机一对,聊表歉意。

  一众球手自然毫无异议,很快便鸟兽四散了。

  待到把众公卿都送走,赵立本也在赵守正的搀扶下,坐上了赵显的豪华马车。球场这边自有一帮管事善后,用不着老爷子操心。

  马车缓缓启动,赵立本接过赵显奉上的密信。

  “原来是这样……”赵立本看过恍然,将信递给了儿子。

  赵守正一看,登时红了眼圈道:“哎呀,亲家老太爷没了,真让人伤心啊……”

  说着他紧紧握住老父的手道:“爹啊,你比亲家老太爷还年长两岁,可千万保重身体,别东跑西颠,玩那么野了啊……”

  “你住口!”赵立本看着赵守正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一阵气闷,想自己当年精明强干,号称官场交际花,却六十多岁才当上侍郎。而且还是南京的户部右侍郎。

  这夯货却五十不到也干到了侍郎,还是北京的礼部右侍郎。虽然都是狼,含金量可比自己的高多了。

  而且儿子眼下居然又有更进一步的好机会了。这人比人,真是气死爹啊……

  “张相公现在怕是顾不上伤心,他得考虑丁忧后的安排了!”赵立本接过长孙奉上的玻璃酒杯,喝一口李时珍秘制的长寿药酒,揶揄儿子道:

  “你担心老子挂了,也是这个原因吧?”

  “爹,你咋老把人往坏处想呢?”赵二爷泪眼汪汪道:“我真心实意盼你长命百岁。不,活一千岁才好呢!”

  “放屁,那老子岂不成了王八?能活到九十九,我就知足了。”赵立本翻翻白眼,问孙子道:“你弟弟知道了吗?”

  “消息是先发去唐山,请示过赵昊后,再送去大纱帽胡同的。”赵显忙回答:“弟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明天就该到了。”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正好老夫也仔细寻思下利害。”赵立本长长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情太棘手了,一着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啊!”

  ……

  张居正收到的飞鸽传书,是由三大集团合资成立的‘神州行通讯公司’运营的‘信鸽网络’负责传递的。

  优秀信鸽的繁殖与训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信鸽都是飞单程,这愈加增添了架设通讯网络的难度。

  目前‘信鸽网络’除了在江南一体化地区和闽粤两省架设到府一级外,其余各省只在省会或者重要的商业城市才有鸽站。

  以江陵县的地位,本没有鸽站的,就是荆州府也没有。但因为张家的原因,赵昊特开了一条从江陵到郑州的专线。

  九月十三日深夜张文明挂掉,十四日清晨江陵鸽站放飞了信鸽,十五上午,也就是今天早些时候,飞鸽传书便抵达了新设的开平站,送到刚从京城回来的赵昊手中。

  赵公子看过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斥退左右,一个人静静坐在个山包上,足足抽了一盒烟……

  ……

  他爷爷也好,朝中诸位大佬也罢,包括岳父大人在内,都不知道张老太爷这一挂,意味着什么。

  那是开启万历朝第一次大政斗的,结束万历新政欣欣向荣、团结奋进的大好局面的关键人物啊!

  在这个改革进入深水区,即将全国范围清丈田亩的关键时期,张老太爷可以说死的极不是时候。围绕着首辅要不要丁忧的问题,朝廷分成两派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廷杖狂舞下,血肉横飞间,彻底把张相公和文官集团的矛盾公开化。在彻底颜面扫地,再无形象可言之后,一直戒急用忍的张居正,也就彻底不装了。开始肆无忌惮、偏激极端,最终毁灭了自己……

  在这个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的国度里,这意味着改革的失败,宣告帝国彻底没救了。

  从这个角度看,张文明老先生虽然活着是个祸害,但死了之后更加遗祸无穷千万倍!

  所以赵昊一直很关注他的健康,为了能让这老货多活几年,他专门派了两位江南医院的名医汪宦和巴应奎,轮流到江陵担任保健医生,甚至还准备了一支宝贵的青霉素,可以说是操碎了心。

  这个张老太爷也实在不省心。他性格跟儿子是两个极端,张相公是少年老成、沉毅渊重;张文明则是越老越胡闹,整一个老混球!

  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张文明也是读书人来着。虽说张居正是他生得不假,但读书的本事应该属于基因突变,一点都没遗传他……张文明从年轻开始考,一连七回落第,比赵二爷还多了两回。

  直到他儿子都中了进士,他还依然是个落第的老秀才。老头子这才彻底看开了,原来读书这种事要看天分的,老子根本不是那块料。他便把书一烧,再也不考了。起先那些年还好,只是下棋写字穷欢乐。

  随着张居正官儿越做越大,张家的财富迅速膨胀,张文明也就渐渐开始不文明了。他要狠狠报复过去几十年低声下气、穷酸吧啦的岁月,开始疯狂的放飞自我……

  事实证明,人一旦放松了道德准绳,堕落便会无止境的。老东西声色犬马、欺男霸女,坏事做绝不说,也不把自己当人了……都七十了他还逛青楼!

  两位大夫给他一检查身体。好家伙,那真是脚底长疮、头顶流脓,整个人一身的毛病。能活到七十绝对是个奇迹。

  也许是欺男霸女太爽了,老东西舍不得死吧……

  起先老东西还不配合治疗,直到今春那场大病让他卧床不举了,这才吓坏了,求两位神医救救自己和自己的小弟弟。

  两个大夫给他好生调理了大半年,这才基本治好了他一身的毛病。

  汪宦和巴应奎很乐观的估计,在鬼门关上走这一早,老东西应该不敢再花天酒地了,活出个忘八之年来妥妥的。

  没想到人还是死了。

  但并非医生无能,因为密信上禀报说,老东西是死于酒醉落水的……

  ……

  张文明痊愈后,在家确实老实了几个月。但他心早就玩野了,就像把野猫关进笼子。猫抓猫挠那个难受啊。

  最终他还是耐不住那帮湖广缙绅的再三邀请,答应到岳阳楼去参加九九重阳宴。

  家里谁能拦得住他啊?太夫人只好让大孙子跟着爷爷,让他不要贪杯不要眠花宿柳,早去早回。

  张文明出门前答应的好好的,可一出门就不是他了,到了岳阳便放开了撒欢。说重阳宴得连开九天才算数……

  结果在第五天上,出事儿了。

  九月十三日那天,一帮人乘坐一艘豪华的三层画舫,在洞庭湖上滥饮狎妓,赌钱嗑药,玩得昏天黑地。

  晚上掌灯之后,狗日的们玩兴丝毫不减,开始洞庭夜宴,准备玩个通宵达旦。

  三更天时,张文明喝的太多,在一个伴当搀扶下去后面解手。

  也不知怎么搞的,两人就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保护张文明的锦衣卫虽然第一时间就听到动静,赶来查看。可湖面上漆黑一片,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老太爷捞上来。

  张文明本来就醉的不像样,还嗑了不少五石散,又在九月的湖水里泡了一刻钟,那还能有个好?

  救上船就昏迷不醒,肚子鼓得跟皮球似的,有进气没出气。随船的汪宦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让他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

  仅从这份汪宦仓促写就的情况报告看,赵昊就觉得颇有疑点。

  比如那么豪华的画舫上,肯定有专门的厕所,张文明跑到舱尾去干啥?

  还有冯保专门派去保护他的锦衣卫,那种时候怎么不跟着?连赵昊的保卫处都知道,必须杜绝保护的对象处在危险、独处、黑暗的环境下。何况还是三大危险因素都占全了……

  不过在没进行进一步调查前,他也没法说这到底是历史的惯性,还是某些人为了对抗改革铤而走险?

  唉,谁让自己一直先入为主,以为老东西是病死的,所以只派了大夫呢?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夺情事件依然要被触发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赶紧再回京,阻止岳父大人夺情!

  但问题是,清丈田亩马上就开始了,改革来到最关键的阶段。这时候丁忧三年,沧海变桑田,张居正绝对承受不了改革因此失败的可能……

  自己这时候劝岳父丁忧,会不会被直接被大耳刮子抽脸上?

  唉,真是左右为难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各怀鬼胎

  德胜门忽然警戒封路,官军将进出的闲杂人等挡在路旁,清空道路等待大人物通过。

  百姓枯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一辆没有标记的豪华四轮马车,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入了京城。

  马车上,张居正须发散乱的靠坐在车壁上,目光涣散的看着窗外景色变幻,任泪水无声流淌,已经把他的前襟打湿了大片。

  不管怎么说,那是生他养他,教他读书的亲爹啊!

  自打嘉靖三十六年,结束三年休假返回京城后,他便一头扎进了政坛中,先是担任裕王府讲官,继而辅佐徐老师倒严。

  当时他心说,等消灭了严党,玉宇澄清后,再回家探望父母。

  然而严党倒台,进入隆庆朝,他被超擢为大学士后,却更加深陷政治斗争不可自拔,一刻都不敢松懈。

  他只能把探亲计划推迟到自己当上首辅后了……

  终于把对手一个一个靠走挤走,坐上了首辅的交椅。但上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是为了改革,而不是作威作福的!

  于是又殚精竭虑的开启了万历新政,还要悉心教导小皇帝,满足他娘的一切要求,结果依然没有时间回乡……

  直到今年因为皇帝订婚、清丈田亩,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回过荆州,没见过自己的老父了!

  总想着明年就回去,忙完这一波就回去,谁承想此刻竟成永别……

  哪怕张居正的胸中有日月山川,此刻也被二十年不回家的愧疚感,给彻底淹没了。

  等到马车直接驶入府中,紧紧关上府门后,游七打开车门,便看到自家老爷的两眼已经肿成桃子。

  “老爷节哀啊!”游七赶紧挤出两滴泪,扶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张居正下了马车。

  “快,给不谷披麻戴孝,准备灵堂。”张相公一下车,便嘶哑着声音吩咐道。

  他可是当朝首辅,不管怎么着,都不能一闻报丧就马上回老家。得先将丧事报告皇帝,得到恩准后才好回家丁忧。

  走流程的这段时间,作为孝子必须要先在当地扎一个灵堂,为先人远程守灵,遥寄哀思。

  但这样一来,肯定什么都藏不住了……

  “呃,是……”游七担心张居正因为陡闻噩耗昏了头,迟疑一下,还是小声提醒道:

  “不过老爷,这是姑爷那边飞鸽传书提前报的信。省里发的八百里加急,还得两天才能到,更别说三公子正式来报丧了……”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冷冷问道。

  “奴才的意思是,是不是先把消息压一压。赶紧私下通知冯公公、李部堂他们,大家商量下对策,提前做好准备?”

  张居正目光怪异的看他一眼。不错,按说这样最稳妥。但你丫是不是应该沉住气,等我打完球回来,关上门再说?

  结果倒好,一惊一乍跑那一趟,当众给不谷来个晴天霹雳,别人什么味儿品不出来?

  信不信今天不公开,明天就满城风雨,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唉,没办法,一个奴才你能指望他多聪明?

  张相公看了游七一会儿,看得他浑身发毛,才暗哑着声音道:“摆灵堂!”

  “是!”游七一个激灵,不敢多言。

  张居正也没精力跟他计较,接着吩咐道:“去翰林院叫嗣修请假丁忧。再让李先生来起草不谷的丁忧……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张居正当然有幕僚,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配得上给他出谋划策?

  他又是个脾气可怕的细节控,真有本事的人,也受不了他这份窝囊气。不信你看赵公子爷们是怎么供着孤蛋画家和双蛋作家的。老两口在万历元年被赦免后,便放了长假,到处撒欢玩乐去了。

  赵守正还时不时写信问候,让他们好好玩,不急着回来……结果两个臭不要脸的一玩就是五年。赵昊可是一天工钱没短他们的……

  不这样你根本就留不住这些,才华横溢却又被社会反复毒打到不正常的变态。

  张居正怎么可能供祖宗一样供着这些变态呢?所以找来找去,最后也只是请个写写算算,草拟些不重要的文稿的西席罢了。真正重要的文件,还得他自己来。

  像这种跟皇帝请长假,有无数事情要嘱咐的奏章,更不能假人之手了。

  很快,丫鬟为老爷除下华丽的衣着,帮他换上青衣角带。

  府上的下人也全都麻利的披麻戴孝,然后一面在前院搭设灵堂,一面把所有红灯笼之类的全部收起,在朱漆大门和绿色窗户上贴上白纸……

  等着灵堂设好的功夫,张居正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乞恩守制疏》:

  ‘本月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哀毁昏迷,不能措词,惟有痛哭泣血而已……’

  张相公的眼泪再次一滴滴落在稿纸上,打花了刚落下的笔墨……

  ……

  那厢间,游七领命而出,先让人去东厂告诉徐爵一声,叫他赶紧通知宫里。他自己也换上孝服,赶去翰林院报信。

  张嗣修中榜眼,被授予翰林编修已经半年多了。跟同为三鼎甲的沈懋学和曾朝节一起,照例在翰林院抄写《永乐大典》。

  当他被人叫出来,看到游七身着重孝,张嗣修差点吓晕过去。

  游七将噩耗告诉他,张嗣修便哭倒在地,被跟出来沈懋学扶起。

  又哭了好一阵子,他才在沈懋学的提醒下,来到翰林学士的值房中,向詹事府詹事兼掌院学士王锡爵告假。

  大厨这个人心善的很,号称王菩萨,又是张居正把他从南京捞回北京,作为重点干部培养的。所以闻丧马上坐不住了。

  “赶紧回去陪你爹,那些文书什么的,后补就行。”王锡爵说着,当着属下的面,就开始脱衣服。

  他脱掉了身上的三品官袍,先凑合换上一身素衣裳道:“走,我跟你一起,先代表翰林院吊唁先人,再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让古道热肠的王大厨这一吆喝,结果整个翰林院都知道了。

  翰林院又挨着六部衙门,盏茶功夫不到,六部官员也全都知道了……

  “我去!”

  “我操……”

  “娘希匹!”所有人闻讯都呆若木鸡。但大部分官员其实是暗暗高兴的。

  好家伙,真是苍天有眼啊,这下大家有救了,大明有救了……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尚书侍郎们则赶紧换上素服,争先恐后涌去大纱帽胡同吊唁。

  ……

  大内,文华殿。

  皇帝正在上当天的最后一节课,内阁次辅吕调阳亲自监督万历练字,冯保从旁看顾。

  这五年来,吕调阳和张相公就这样一人一天,教导万历皇帝的学习,一如当年高拱和张居正轮班那样。

  到了十五岁的年纪,朱翊钧是书法长进了不少,但腚上也生了好多刺。

  他明显坐不住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让小太监给自己揉肩。却不敢说朕不想写了……

  他不怕这个老太太似的吕调阳,他担心的是冯保。

  死太监最喜欢向母后告密,可怕的母后训斥完了,还会告诉最可怕的张老先生。

  所以万历被这铁三角死死箍着,只敢搞搞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根本不敢挣扎。

  忽然,殿门无声敞开,一个小太监悄悄进来,凑在冯公公耳边低声禀报起来。

  “啊!”冯保登时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站起来。

  他兼掌司礼监和东厂多年,内外权势熏天,整个人已经是变了很多。唯独不变的,就是对叔大的那颗初心……

  陡闻叔大父丧,他感觉比自己亲爹死了还难过。

  因为他爹是个滥赌鬼,为了还赌债才把他卖进宫里的……

  “怎么了怎么了?”万历马上丢下笔,兴致勃勃的问道。

  “陛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吕调阳无奈道。

  “皇上,先别练字了,张老先生的父亲没了……”冯保含悲道。

  “啊?”万历闻言大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方道:“这么说,朕终于可以解放了?哦不不,我是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先禀告太后吧。”冯保知道,最舍不得张居正的肯定是皇上他妈。“这种事儿得太后定夺。”

  “好好,走走。”万历二话不说,把腿便往外走。

  “皇上慢点儿,小心脚下,别绊着……”冯保也顾不上老吕,快步跟了出去。

  转眼间,偌大的文华殿就剩下吕调阳了,他知道没人把自己放在眼里,便自嘲道:“下课,恭送皇上。”

  待他返回文渊阁,进了自己的值房,疲惫的坐下。他的心腹中书石宾给他端上浓茶,忍不住低声道:

  “恭喜首辅了!”

  吕调阳一愣,旋即呵斥道:“不要胡说!元辅万分悲痛之时,你这话被听到,老夫还做人吗?”

  “张相公要丁忧了,内阁只剩吕相公,你老不是元辅谁是元辅?”石宾却腆着脸笑道。

  “总之不许胡说!”吕调阳瞪他一眼道:“出去告诉他们,谁也不准乱嚼舌根,让老夫听见了,直接赶出内阁去!”

  话虽如此,言谈间却已经隐隐有了内阁首辅的气势……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后舍不得岳岳

  万历登极以后,李太后一直住在乾清宫,方便照顾皇帝起居,监督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认为隆庆皇帝之所以荒淫怠政,最后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悲惨下场,就是因为小时候光玩儿去了,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所以玩儿心才会那么重!

  李太后自己出身低微,唯恐儿子也变成小蜜蜂第二,被别人说她教不好皇帝,是以对小皇帝的管教十分严格。时不时就搞个临检,不知道搜出了皇帝多少私藏的小人书、手办和各种新奇玩具。

  每当皇帝出现这种对学习不利的行为,李太后便让他长时间罚跪。

  到了上朝之日,李太后五更时便会梳洗整齐,招呼道:“皇上应该起来了。”然后命令左右扶起贪睡的小皇帝坐下,取水为他洗脸,然后领着他乘车而出,到皇极门前上朝。

  她还命冯保严加管教皇帝身边的宦官,谁敢带皇帝不学好,直接送到内东厂往死里打。在太后和冯保这种全天候、无死角的过分挟持管束下,万历皇帝自然唯唯诺诺,什么事都不敢自己拿主意。

  所以大明朝目前法理上真正说了算的,不是皇帝而是李太后。但李太后很有自知之明,对国家大事充满了敬畏,从不敢自作主张,便全权委托给她最崇拜最仰慕最依赖的亲亲张相公。

  毫不意外的,当冯保将张居正丧父,马上要丁忧的噩耗禀报上来,太后娘娘顿时庙里长草慌了神。

  “什么,丁忧?那得一去三年多吧?”本来在念佛的李彩凤,掉了手中的念珠,当即就表示不能接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走了谁给本宫讲佛啊?”

  “三年是个虚数,准确说是廿七个月。”冯保忙捡起李彩凤的砗磲念珠,那是张相公一粒粒亲手车出来,串成串,送给太后娘娘的。李太后一直将其视若性命,忙接过来仔细的擦拭。

  “二十七个月也太久了!”李太后完全无法想象,这么长时间见不到张相公。

  她的手指肚划过光滑的珠子,就像划过张相公如瀑布般的长须,更是难舍难分,一刻也不想他离开。便问万历道:“皇儿你什么意思?”

  “这个,当然是按先生的意思办了。”万历看着母后的脸色,怯生生道:“母后不也向来都是听先生的吗?”

  他这是耍了点儿小聪明的。以万历的聪明,焉能不知母亲不想让张先生丁忧。但他真的憧憬没有张先生管束,可以不用上课也不用上朝的日子。

  “你糊涂!”却招来母后断然训斥道:“这种事情张相公能开得了口说留下吗?得咱娘俩死心塌地挽留他才行!”

  “可是母后……”万历小声道:“为先父母守丧三年,是孔圣人规定的。我们怎么能不许先生丁忧呢?那样先生会难过的。”

  “但他丁忧了我们更难过!”李太后泪眼婆娑的哽咽了。没有张相公,谁来抚慰自己内心的寂寥?谁来为皇帝遮风挡雨。又有谁能填补这个伟岸男人留下的空缺?又有谁来让皇帝和自己依靠?

  想到这儿,她愈发坚定了,绝对要留下张相公的决心。便用帕子擦拭下眼角,平复心情反问道:“先生离开后,每日内外成百上千份题本奏章事无巨细,你能亲自批阅的了吗?还有水灾地震、边衅民变之类的突发状况层出不穷,你能应付的了吗?”

  “不能……”万历为之气馁的摇摇头。

  “那么多的官员任免升降,涉及官员贤良与否,你心里都有数吗?”

  “没有。”万历又摇头。

  “先生为国家的改革到了关键时刻,你有信心继续改革下去吗?”

  “没……”万历眼里彻底没了光。原来光想着张先生一走,自己就不用学习了。却忘记了,张先生还替自己挑着万钧的重担呢。

  “不过不是还有吕相公吗?”但他的性子随爷爷,小小年纪就有执拗的迹象,哪怕母后也很难说服他。“实在不行,再让大臣廷推几个大学士入阁,三个臭皮匠不是还能顶个诸葛亮吗?”

  “你胡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人多嘴杂,什么都办不成!”李太后终于拍了桌子,怒道:“能给你当好这个家的,只有张先生!这大明朝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经天纬地又忠君爱国,把咱们娘家当成亲人的美男子!”

  “儿臣知错了,儿臣明白了,现在先生走不得,非先生不可!”万历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只当母后说的是‘伟男子’。

  “你明白就好。”李太后哼一声,神色稍霁道:“皇上,有道是‘吃水不忘挖井人’,若不是张先生殚精竭虑,操持着祖宗的江山,咱娘俩能过上这样舒坦的太平日子?你父皇在位时你还小,可能都不记得了,他连最爱的驴肠子都不舍的常吃,为啥,因为国库没钱,内帑也没钱啊!”

  “母后说的是,现在太仓米可支十载,存银超过两千万两,都是先生的功劳。”万历心悦诚服点点头,他渴望逃离张居正的管束,跟他对张居正的崇拜并不冲突。就像调皮的孩子之于严厉的班主任,总是又爱又怕。

  “你不能因为现在四方太平,朝堂安稳,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了。张先生这要一去三年多,肯定有人得顶上的,万一再出个高拱那样的乱臣贼子。你还小,能斗得过人家吗?到时候江山社稷有个闪失,你又如何向我大明的列祖列宗交代?”

  “母后说的是,儿臣错了,这事儿不能由着先生,得我们做主留下他。”万历毕竟还是个妈宝,终于被李太后说服了。

  “你知道就好。那就赶紧下旨慰留先生吧。”李太后催促道。

  “儿臣知道了。”万历点点头,走到御案前,接过小太监奉上的朱笔,却难以成句道:“可这不违反祖宗成法了吗?”

  “这……”李太后登时傻眼,在她看来,儿子是靠祖宗当上皇帝的,祖宗成法自然是大过天的。

  “太后、皇上放心,大学士丁忧起复,不是没有成例的。”这时,冯保笑着插嘴道:

  “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德元年正月,大学士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四年八月杨溥丁忧,随即起复。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成化二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这可都是祖宗成法啊。”

  冯保显然是有备而来,如数家珍后又接着道:“这五位夺情大学士之中,李贤李文达公也是首辅。且成化二年,宪宗纯皇帝已经二十一岁圣龄了。国有长君,尚且需要首辅夺情起复,况如今皇上还小哩?”

  “很有道理!”太后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赞许的看着冯保道:“冯公公果然也是有文化的人,你要不是太监就好了。”

  “娘娘谬赞了。”冯保讪讪一笑,心说我不是太监也当不了大内总管啊。

  “皇儿还有什么担心的?”李太后又看一眼皇帝。

  “没有了。”万历赶紧摇摇头,便在黄绫上飞快落笔。张居正悉心教导他六年了,写个诏旨谕令自然不在话下。

  而后冯保又提醒他,按例官员丁忧还要向吏部请辞的,可别这边不准那边准,到处搞出乌龙来不好看。

  万历便又向吏部手书一封诏谕道:

  ‘朕元辅受上皇付托,辅朕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著,不必具辞。’

  至于两宫和皇帝的赙赠,及张父一切哀荣,自然都按照最高标准来办,无须赘述。

  ……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送去吏部的上谕只能等明日再说了。但太后却命开了宫门,让冯保亲自出宫去向张相公传旨慰留,并带去自己的关爱。

  冯保到大纱帽胡同时,只见整条胡同银装素裹,成了花圈和挽联的世界。那是前来致祭的官员实在太多,相府前院已经摆不下,只能摆到大街上了……

  更离谱的是,这会儿已经是半夜,胡同里却依然挤满了青衣角带的‘孝子贤孙’。

  大家虽然都盼着张相公赶紧滚蛋,但也都知道他还会再回来的。所以哪个也不敢怠慢。

  这九月中旬的北京城已经下了霜,官员们一个个裹着毯子,冻得跟孙子似的,打喷嚏咳嗽之声不绝于耳,却都坚持着给老封君守灵。

  看到冯公公捧着圣旨驾到,冻鹌鹑们赶紧起身行礼不迭。

  “好好。”冯保欣慰的擦擦眼角道:“大家对元辅的感情真是太深厚了……你们继续吧,咱家要进去传旨了。”

  “公公请。”冻鹌鹑们忙恭声相送,心中羡慕坏了。皇上和两宫对张相公的敬重,真是前无古人啊。

  好在接下来三年,大家终于不用活在他的阴影下,可以重见天日了。所以冻归冻、困归困,大家的心情还是很灿烂的……

  直到他们听到冯公公向张相公宣读的上谕。所有人登时就紧张起来了。

  ‘朕今知先生之父弃世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哩?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上皇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其实不想走

  相府前院的灵堂中,一个斗大的‘奠’字分外醒目。

  灵堂前设着供桌,上摆三牲祭品,香烛高照。还有一盏纯金的酥油长明灯。

  密密麻麻的挽联祭幛悬于灵堂两侧,落款者不是大九卿就是国公爷。只有两个例外,一幅是太后的父亲武清侯李伟全家所赠;另一幅是赵立本、赵守正父子所赠。也被堂而皇之的摆在了堂上。

  冯公公宣读了慰留的圣旨,也赠送了挽幛——他亲笔所书的‘国丧耆贤,碩德永念’,然后恭恭敬敬跪在供桌前,给老封君磕头哭丧。

  “快扶双林先生入内奉茶。”张居正嘶声吩咐嗣修,爷俩头上系着白绫,声音已经哭劈叉了。

  贵客来吊唁之后,不能让人家直接走,还得入内奉茶,才算礼数周全。

  张居正也在游七的搀扶下入内说话。

  李义河、曾省吾、王篆几个互相看看,前者也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跟了进去。

  分主宾落座后,冯保便迫不及待问张居正道:“太岳也听到上谕了,让我怎么回娘娘和皇上?”

  “唉……”这才半天时间,张居正便已形容憔悴,从来丝毫不乱的胡须也乱了套。他一阵长吁短叹道:“永亭,你和太后、皇上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谷又何尝放心的下这一摊呢?可首辅为百官之师,百官为教化百姓的师长。我若不履行对亡父的责任,非但过不去自己这关,也没法面对百官和天下人啊。”

  “不是有先例在前吗?”冯保便又搬出他临时抱佛脚查到的那套。“当年杨荣、金幼孜、杨溥、王文、李贤……”

  “不错,大学士是有夺情起复的传统,最近的一个是刘棉花,他两次丁忧都逃了过去。”李义河插嘴道:“但自从杨廷和之后,风向就变了。”

  “哦?是么?”冯保不禁汗颜,没想到还有这茬。

  “是这样的。”张居正神情郁郁的嘶声道:“正德十年,杨文忠公以父卒乞奔丧,武宗初不许,三请乃许。旋复起之,三疏辞,始许。阁臣之得终父母丧者,自廷和始也……”

  正德皇帝虽然荒唐,但很清醒,知道国家离不开杨廷和,所以不许他丁父忧。在杨廷和再三坚持下,才无奈的同意。很快又想提前起复他,但老杨估计是想多活几年,不愿跟正德继续怄气,坚决不肯提前起复。一直在家待满了廿七个月,才在正德的催促下回京。

  彼时老杨家掌握了舆论话语权,结果以他儿子为首的一群年轻官员,把他鼓吹成了不恋权、忠孝两全的道德楷模,大学士的典范!

  已经致仕的刘棉花,则被当成反面典型大弹特弹,成了恋栈权位、厚颜无耻的典型。

  加上从嘉靖开始,政治问题道德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内阁大学士夺情起复的特权,也就自杨廷和起消失了。

  冯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见自己弄巧成拙,他不禁歉意的低声道:“是咱家自作聪明了。”

  张居正摆摆手道:“你也是好心。”

  李义河也附和道:“就是,没什么,本来皇上不慰留相公也说不过去。正德爷不也慰留了杨廷和三次吗?”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张居正道:“关键是相公怎么想的。”

  其实他们几个张党心腹来之前,便已经商量过,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严峻局面。最后一致认为,应该设法请张相公夺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人家刚知道自己爹没了,这些话他们还没好意思说出口。正好冯保起了个头,李义河便也果断跟进了。

  其实张居正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在自己宦海生涯的最大危机面前,他怎么能不冷静呢?

  他当然想跟杨廷和一样,丁忧满廿七个月再回来。但现在不是正德年间,那时群臣一心,一团和气斗皇帝,没有能威胁到老杨的存在。他大可安心在家歇着,也不用担心回来后山河变色,物是人非。

  可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呢?隆庆朝残酷的内阁大乱斗硝烟尚未散去,徐阁老、高阁老、郭阁老、陈阁老、赵阁老、李阁老、殷阁老还全都健在,而且没有一个是愉快离开内阁的。这些人里不少年富力强,在朝中党羽众多,这三年里哪一个杀回来,自己就很难受了。

  就算皇帝依然念旧,到时让自己重当首辅,可有老资格的国老牵制,再想如现在这般说一不二的独裁,却是千难万难了。

  张居正出仕三十多来经历了多少明争暗斗,又在多少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怎么能冒险失去?

  大丈夫可无父无母,不可一日无权。何况还是在改革的关键期,全国清丈田亩启动的前夕……

  但夺情的后果又太严重。所谓德才兼备,德字为先,官员失去了在道德上的立足点,往往招致政敌的猛攻。去岁刘台案中,他便隐约察觉到了文官集团对自己的敌意,如果自己不丁忧的话,不正好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进攻机会?

  于是张相公明明‘其实不想走’,却总是‘开不了口’。

  但当着心腹和盟友的面儿,他也不能说假话空话,于是沉默就是最好回答。

  花厅中陷入针落可闻的安静,冯保和李义河便从空气中读懂了张相公的想法与担忧。

  “我看这事也由不得相公。皇帝冲龄,天下不可一日无相公,相公怎能忍得丢下皇上回去守制呀!”李幼孜便道:

  “万历中兴是相公一手缔造的,你若去了,这个局面交付哪一个?徐阁老七十五了,高胡子更是和咱们有仇隙,都不能回来。吕调阳一个敲边鼓的跟班而已。张四维或许有些才气,但下野太久,没有人望。相公的亲家赵侍郎倒是有人望,也最让人放心,但是资历太差。此外朝中哪还有能托付之人?”

  其实能托付的人多了,只是他故意不说,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是啊,这是个相公非留不可的局面。”冯保也赶紧点头道:“太后娘娘跟皇上说了,你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能批!”

  “唉……”张居正苦闷的叹气道:“你们这是把不谷架在火上烤啊……”

  冯保和李义河对视一眼,懂了。

  “相公为非常人,当行非常事,为天下不计毁誉!”李义河拱手道。

  “咱家廷杖着实打,看看谁还敢说三道四!”冯保也恶狠狠道。

  听了冯保的话,张相公微微皱眉道:“廷杖只会适得其反,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还是先来文的,看看朝野的反应再说吧……”

  “是。”李义河点头应下道:“明日就布置下去。”

  ……

  赵昊在开平抽完那盒烟,便命人备马疾驰回京。

  好在卢沟桥公司在北直有强大的运输网络,每隔二十公里就有一个车马站可以提供换乘。赵公子一行换马不换人,当天晚上就到了通州。

  这大半天在马背上颠呀颠,赵公子的大胯都给擦花了,下马后是被休完婚假的高武和个护卫架进屋里的。

  “呦,这是怎么了?”一进屋,便听到赵立本那熟悉的声音揶揄道:“痔疮发作了?”

  “爷爷,我没有痔疮。”赵公子不禁苦笑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不比赛了?”

  “天都塌下来了,还比个屁。”赵立本让高武把他搁在炕上,又接过药膏来,便把他们撵出去了,要给赵昊敷药。

  “待会儿我自己来。”赵公子赶紧阻止老爷子扒自己裤子的举动。“小弟弟害羞。”

  “从小弹着玩,羞个屁。”赵立本翻翻白眼,还是把瓷瓶搁在炕桌上。

  “当时还太小,现在出息了嘛。”赵公子打个哈哈,便临盆般劈着胯,不雅的靠坐在炕被上。“爷爷是为了我岳父的事情来的?”

  “那不废话吗?”赵立本就着油灯点着了水烟道:“老夫觉得这是个让你爹上位的大好机会。张相公丁忧三年,朝中肯定得有靠得住的人看着。你爹这人老实,资格勉强也够,张相公非常时期推他入阁,也不算太出格。”

  “爷爷你还真是敢想呢。”赵昊不禁苦笑道:“我爹才当了十年官儿,这就想着拜相了?”

  “那有什么啊?杨士奇还出仕四年就进内阁呢。”赵立本吧嗒吧嗒抽烟,一脸无所谓道。

  “那时的内阁,跟现在能一样吗?”赵昊哭笑不得。

  “只要张相公愿意,就没什么区别!”赵立本嘿然道:“乖孙不是常说嘛?要敢想敢干,才能把握住历史的机遇!再说,你爹就是入阁也就是占坑的摆设,也不用担心他不能胜任。早点入阁熬着资历,不比在礼部无所事事,把精力都耗在那个老女人身上强?”

  说着他朝赵昊吐烟圈道:“你就不想当个名副其实的小阁老?”

  “好吧……”赵昊点点头,但说实话,其实他对老爹入阁这件事不是很热心。因为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只消按时上供,协调江南帮配合一下岳父大人就最好了。

  这样既有岳父大人做保护伞,又不用对朝廷的事情牵扯太深,自己才能集中精力搞三大革命和大移民。

  要是老爹真入了阁,他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了,那样对自己和集团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其实我想留

  说实话,赵昊对插手全国性政务,始终存有畏难情绪。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

  亚圣爱说大实话,一句话说穿了古往今来的政权本质——只要不得罪豪门大户,执政就不难。因为在民智未开的年代,社会舆论掌握在大户手里,他们的好恶决定了全国民众的好恶。所以得罪了大户就是得罪了全社会,你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玩儿?

  赵公子在江浙闽粤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一手遮天,依然不敢违背这句话。

  而且东南数省没有最大最反动最顽固的巨室——宗室藩王。虽然东南土地兼并也很严重,但因为工商业发达,地主大都倾向于种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

  人类追逐更高利润的本性,又让他们不满足于仅仅提供原料,会更大程度的投身工商业中。

  比如徐阁老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们地连阡陌,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但徐家的土地大都种了棉花,家里养了三四万织工,垄断了当时七成的棉布生意。为了攫取更大的利润,他们还积极参与走私,实现了原料、生产、供销一条龙。

  正是东南这种浓厚的商业气氛,才给了赵昊因势利导的机会。他通过江南集团捆绑了巨室的利益,通过不断革新的工农业生产技术,花样百出的商业运作手法,以及医疗、教育、军事技术的飞速提高,让巨室们获得了超过原先十倍的利润,享受了比原先大的多的权利,看到了比原先光明得多的前景。

  得到的远多于失去的,巨室们当然愿意跟着他干,听他的话了。

  即便如此,赵昊也只是通过长期租借的方式,来完成了一次不彻底的土地改革,以重塑东南的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加剧土地地主向工商业主的转变。但他并没有改变土地的产权归属,而且每年还要付给地主相当可观的租金。

  这才能不流血的在东南,完成一次变相的土地重新分配。

  但大明的经济发展极不均衡,整个北方还有西南完全不具备‘温和土改’的苛刻条件。没有水利工程和化肥农药的配合,贫瘠的土地会让‘家庭农场模式’变成赔钱的无底洞,开得越多赔得越多。

  就算他咬牙不计成本的投入,等修好水利,发展起化肥工业,也该进入天灾频仍的小冰河期了。水旱蝗灾,极寒天气可不是人力能抗衡的……非得等到半个世纪后,太阳黑子活动正常,情况才会好转。

  所以赵昊很清楚,自己在国内的地盘几乎扩张到极限,最多再加上长江中上游的湖广、江西,以及山东的胶东半岛。

  鲁西他都不敢涉足,一是那里藩王、衍圣公之流横行霸道,早已经彻底烂透了。二是运输不便,高昂的运费让一切生产都毫无优势,无法加入到工商业的大循环中。

  人不能跟天斗,在小冰河期正确的路数是大力移民南洋,减轻国内人口压力,甚至反哺国内撑过饥荒。待到极寒天气过去,再回头把北方的经济搞上去,然后再图北上,这是他早就定下的道路。

  但岳父要干的是给大明续命。大明开国二百年,已是积重难返,想要避重就轻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狠狠得罪的官僚地主、宗室藩王、卫所军头这三大巨室,才有可能做到。‘得罪於巨室’势必会步履维艰,千夫所指……

  而且问题是,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国家延寿呢?在赵昊看来,不能为民族谋发展,不能为百姓求福祉、甚至连保护民众免受外敌侵略都做不到的国家,根本不值得留恋。让它早死早超生,换一个豪华升级普拉斯版的新华夏它不香吗?

  所以赵昊在运作赵守正入阁这件事上,一直不太积极。

  但张文明之死,给他敲响了警钟。历史强大的惯性,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扭转的。自己必须要做好岳父只剩五年寿命的准备了。

  赵昊很清楚,哪怕自己用了层层分身术,三大集团也已经是房间里的大象,早晚注定有跟屋子主人摊牌的那天。这天来的越早,对华夏的伤害就越大;来的越晚,则水到渠成的可能性就愈大。

  对赵昊来说,五年是远远不够的,他的三大革命和大移民,起码还要猥琐发育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才能给这个国家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么万一岳父五年后归西,剩下的十五年,谁来继续为三大集团充当保护伞?虽然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本身就已经是保护伞级别了。但大明朝可是君主专制社会,只有能顶住皇权的力量,才可以给予集团真正的安全。

  必须要未雨绸缪了。

  所以哪怕觉得老爹不是那块料,他还是没有反对爷爷的提议。

  但最靠谱的法子,其实还是设法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来的路上,赵昊忽然有所悟,要想让岳父大人多当几年保护伞,就得帮他过去眼下这一关。

  绝对不能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搞得鱼死网破,从此与文官集团彻底对立,只能以强权压制不满。文官集团不敢明着作对,便处处阴阳怪气、集体发挥,惹得张相公整日怒火中烧,性格愈发偏执,最终把自己焚毁,落了个英年早逝、身死道消。

  这世上,做什么事都要设法减少摩擦,足够润滑才能让大家都舒服省力。赵公子也不能白让人叫‘小阁老’不是?这次他决定来充当张相公和文官集团间润滑剂,让他们不要搞得那么痛苦……

  但当他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爷爷,赵立本却直皱眉头道:“棘手!你这么搞,弄不好就里外不是人啊。”

  赵立本抽两口烟,整理下措辞道:“你岳父的考成法把百官都逼得太紧,这几年颇有些官不聊生的意思。就是江南帮也颇有微词,只不过是看在你我祖孙的面子上,不愿发作罢了。”

  赵昊点点头,这很正常。当家三年狗也嫌,何况张相公都已经柄国六载了。他知道老哥哥赵锦就不大喜欢张居正,认为张相公太‘操切专断’、‘目无余子’了,实在有失首辅风度。

  爷俩商量了一宿,也没商议出个稳妥的法子来,赵立本只能让赵昊先去守灵,静观事态发展再随机应变了……

  ……

  赵昊次日中午抵京,家也没回,便直奔大纱帽胡同,披麻戴孝扮演苦逼的孝子贤孙去了。

  张相公虽然儿子众多,但眼下只有嗣修在身边,其余都在江陵老家,倒也正需要这个半儿来顶上。

  至于他的宝贝闺女,张相公才舍不得用呢。张筱菁只来哭了一次,就被他黑着脸撵回去了,骂她才出了月子就乱跑,落下病根怎么办?

  赵昊也心疼妻子,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自己在这儿守着,也会把她那份孝心尽到的。

  只是赵公子没想到,这份孝心尽起来,真是难得苦累哇……

  正常来讲,官员闻丧上表请辞,很快就能获批回家丁忧。可张居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求归里守制,可皇帝母子就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于是便形成了漫长的拉锯状态。

  吊唁的宾客始终络绎不绝,有人为了表达哀思,甚至来了两三遍。可苦了替张相公磕头还礼的赵昊和张嗣修了,两人见天从早跪到晚,膝盖和脑门儿都青了……

  但这是值得的,这种时候好好表现,岳父大人才会把他当成亲儿子啊。

  另一边,赵立本也返回京城,密切关注着官场的风向。大纱帽胡同和赵家胡同距离不远,赵昊隔一晚上回家一趟,正好跟老爷子通气商议。

  赵立本告诉他,虽然目前尚在走三辞三留的套路,但舆论对张相公已经有看法了。盖因邸抄刊出的张相公《乞恩守制疏》中,虽自称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但文字间态度并不坚决。

  “他甚至说什么‘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赵立本戴着玳瑁眼镜,啧啧有声的品读着张相公的大作道:

  “这其中,话里有话啊。尤其‘非常理之所能拘’一句,用在乞恩守制的奏章上,非但牵强附会,而且自相矛盾,也难怪别人会多想。”

  “嗯。”赵昊仰面靠在躺椅上,让马姐姐用冰袋给自己冷敷脑门。“只是为下文作铺垫罢了。”

  “不错,这后头越说越露骨啊。”赵立本摇头晃脑道:

  “听听后头,越说越不像话……臣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

  念完他摘下眼镜、搁下邸抄,不无揶揄道:“这都像人话吗?还怪别人乱嚼舌头根吗?”

  虽然知道这是机密书房,四下都有护卫把守,赵昊还是心虚的看看门口,唯恐让小竹子听到一般。

  然后才无奈叹气道:“岳父大人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夺情,各部也都上了慰留的奏疏,可能让他觉得局面尽在掌握吧。”

  “你得劝劝他坚决一点。”赵立本道:“这样暧昧不清,徒增笑耳。”

  “我怎么劝啊?这奏疏都是他亲笔写的,根本不容旁人置喙。”赵昊苦笑道:“而且人家都劝他夺情,我若敢唱反调,恐怕大耳刮子就抽上了。”

  “也是,那就继续看吧。”赵立本叹气道:“不过以老夫混迹朝堂多年的经验看,现在的风向很有问题,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幺蛾子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人过关

  事态的发展果然让老爷子说着了。

  第二天,内阁发生了一件事,极大的刺激到了张相公。

  按照内阁历来的规矩,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可以把座位,从内阁正堂的右边迁到左边。翰林院后辈和内阁僚属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恭喜新首辅上位。

  虽然皇帝和张相公还在假模假样的拉锯,但待到第十天上,一众翰林终于等不了了,撺掇着王锡爵一起到内阁道贺。

  老王已经得了赵昊的叮嘱,自然说再等等看,同意首辅丁忧的上谕下来不迟。

  然而一众翰林却不愿再等,本来掌院学士对这帮天之骄子的约束就有限,除了科学门的那一帮子,被赵昊弄到香山书院去闭关补习科学知识,其余人都穿上红袍,一窝蜂到内阁来了。

  中书舍人和司直郎们见状,也不敢磨叽了,也都赶紧换上红袍,一起涌到正堂向吕调阳道贺。

  吕调阳虽然没有把座位移到左边,但禁不住众人起哄,居然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替张相公留在内阁盯着的姚旷冷眼旁观,第一时间便把此事禀告了张居正和冯保。

  冯保一听,这还了得?马上跑去告诉太后。

  “皇上没有颁旨让姓吕的当首辅,这帮贼崽子就敢起哄架秧子,让张先生下不来台?!”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拍案骂道:

  “前些年的歪风邪气,好容易让张先生给镇住没影儿!这又看到可乘之机,迫不及待的蹦出来了?!”

  “娘娘说的是。”冯保点点头,阴测测道:“这几日东厂侦知,好些人在频繁的暗中串连,想逼着张相公赶紧丁忧,他们好过几年舒坦日子,也不用担心被清丈田亩了!”

  “做梦去吧!”李彩娥冷笑一声,露出了那股子助她上位狠劲儿。“让皇上写条子给内阁——告诉吕调阳,张先生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批准!并让六部九卿、朝廷百官都写本子慰留张先生!谁敢不写,谁就是奸臣!”

  “娘娘这个主意好,人人过关,筛子一样筛一遍,把那些想作妖的都撵走,留下的全是忠心的!”冯保马屁拍的山响,马上屁颠屁颠去文华殿跟皇上传话。

  朱翊钧听了也很生气,但他生气的点儿,不在有人向吕调阳道贺上,而是不把他话当回事儿的。

  这大大刺激了十五岁皇帝敏感的自尊。哦!你们看我对张先生毕恭毕敬,就也不把朕当回事儿了?你们配吗?

  万历马上写了条子,让跟班太监送去文渊阁。

  文渊阁中,吕调阳刚刚送走了道贺的翰林官们,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把椅子移到左边去呢,便接到了这道针对性极强,侮辱性更强的上谕。

  吕阁老当场就石化了。这打脸来的实在太快太响了。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你个什么东西,就凭你还想当首辅,你配吗?配几把?

  他知道,也许张相公还是留不住,但笑到最后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了。他已经于今天这场道贺之后,在皇帝和太后心中永远的出局了。

  吕调阳走向左首那把首辅坐的太师椅,缓缓坐了下来,两眼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老泪来。

  他本以为大家都是教了五六年的帝师,差别应该不会那么大的……

  然而他想错了,还就是这么大。

  皇帝心里,始终只认张相公一个老师……

  ……

  大纱帽胡同。

  听了姚旷带回来的消息,‘啪’地一声,张相公黑着脸摔了茶杯。

  “都说人走茶凉,人走茶凉。不谷还没走呢,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张居正对李义河、王篆几个心腹愤怒道:

  “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乃至高新郑,没一个例外,下野之后都遭到过清算!不谷这要是以走,我看也免不了要被拉清单的!”

  “相公说的是!”李义河是鼓吹夺情的头号干将,马上鼓噪附和道:“好些人不满考成法久矣,对清丈田亩更是打心眼里恐惧!要是相公丁忧了,他们肯定会把新政统统废掉,为免相公卷土重来,还不知怎么加害一个在籍的布衣呢!”

  最后几个字重重击中了张居正心底最大的软肋,他已经习惯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根本不敢想象突然失去一切,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而且他也自知谈不上心胸宽广,这些年不知整死了多少人。比如辽王府一系,如果自己丁忧回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想到这儿,张居正重重咬牙道:“我意已决,不谷不走了!”

  “太好了!”李义河等人忙欢呼起来。马上现场分工,准备积极奔走,督促百官赶紧上本挽留,为张相公‘无奈留下’做好铺垫。

  ……

  赵昊没一起出门奔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得跟嗣修一起守灵……

  不过这会儿来吊唁的人终于少了许多,赵昊也不用跟磕头虫似的累个半死了。

  但局势的走向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些天虽然一直在岳父身边转悠,但夺情的气氛太狂热了,让他始终开不了口劝岳父三思。

  赵昊抬头看看天上的阴云,叹息着点了根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是很难挡得住啊。

  正发愁间,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赵昊寻声一看,便见李义河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朝自己走来。那张总是笑面弥勒佛似的脸上,此时却布满了寒霜。

  “谁惹三壶公生气呢?”赵昊递根烟给李义河。

  李义河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夹住烟,赵昊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李三壶猛抽两口方叹一口气道:

  “唉,你们那个张瀚失心疯了,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不肯带头上书挽留相公!”

  吏部尚书是天官,理论上能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的大冢宰。当然,碰上张居正这种特别强势的首辅,杨博来了都得拉稀。

  但无论如何,大冢宰终究是九卿之首,能上疏挽留首辅的话,自然意义重大。何况张瀚还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李义河一早便兴冲冲去了吏部,准备从他这里打响头一炮,后头再找别人也就势如破竹了。

  谁知却在张瀚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对李义河的要求,张瀚只是一味装糊涂说:

  ‘大学土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到最后也没同意上疏。

  气得李义河出来就骂娘。张瀚这个书呆子能接替杨博当上大冢宰,可是全靠张相公力排众议,强推上位的!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他气冲冲转回大纱帽胡同,本打算狠狠向张相公告一状,但看到赵昊却瞬间冷静下来。赵昊是江南帮的协调人和未来领袖,自己直接告张瀚的状,怕是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便将原委气哼哼跟赵昊说了一遍,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当然,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小阁老的意思,你也管不了堂堂大冢宰。”

  “谁说不是呢?我一回京就都打过招呼了,请他们千万要配合岳父这边的行动。”赵昊感动的点点头,无可奈何道:“可这些六七十岁的部堂大员,主意都正着哩。我说的话,他们爱听的听,不听的就装听不清。”

  “连皇上的话都不听,不听你的话也正常!”李义河狠狠啐一口道:“得把他们都换掉,让年轻的上来就好了!”

  “三壶公消消火气。”赵昊忙劝道:“就是要换人也不能这节骨眼上啊?不然岂不是予人口实?因为这点事就把堂堂吏部尚书换掉,岂不是往茅房里扔石头——激起民愤吗?”

  “唔……”李义河勉强应下,却又不屑的哼一声道:“狗屁吏部尚书,相公认才是,不认就是个屁!”

  “是个屁现在也得暂时夹着。”赵昊苦笑道:“这样吧,我再去劝劝他,看看有没有用。”

  “好,我正是这个意思。”李义河重重点头道:“那你就快点去,事情传开了影响不好。”

  “我这就去。”赵昊便掐了烟,摘掉白帽子和身上的麻布,出门去见张瀚。

  ……

  吏部衙门,尚书值房中。

  吏部尚书张瀚居中,左侍郎赵锦、右侍郎申时行分坐东西。赵昊则坐在下首位子上。

  “这是晚辈第二次来这件值房了。上次来时还是十年前。”赵昊动作娴熟的泡着功夫茶,大有喧宾夺主之意。但吏部三巨头都神态放松,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锦自不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

  申时行跟赵昊也是十年的交情了,两家的勾连比外人看到还要深得多。

  张瀚虽然和赵昊不是很熟,但他跟赵立本是同科进士,两人四十多年的交情了。这些年俩老头同在京里,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感情更是急剧升温。所以把赵昊当成自己的孙子看。

  赵昊一边沏着茶,一边对三位大人不胜唏嘘道:“那时的大冢宰是杨虞坡,少冢宰是王之诰,当时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十年以后,掌铨的都变成自家人了。”

  赵锦不禁笑道:“这么说的话,那十一年前咱们在蔡家巷早餐摊碰见时,能想到咱们兄弟会有今天?”

  “我要是想得到,还不得请你吃点好的?”赵昊不禁失笑,众人也一阵捧腹大笑。

  笑罢,张瀚方淡淡对赵昊道:“我跟你岳父划清界限,是和你爷爷商量过的。除了我本身不愿看到纲常扫地外,也算是帮你表个态吧——”

  说着他正色道:“你是我们江南帮的领袖,五百多名年轻的弟子看着你呢,你是他们的老师,不能让他们失望!”

  第一百二十章 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重,窗纸也开始刷拉作响,一场风雨似乎在所难免了,在这个干燥的秋季并不常见。

  赵昊向自己人表态,自己是不支持夺情的,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他为了减轻科学发展的阻力,让读书人更容易接受科学、走进科学,所以一直采取‘反董反刘不反孔’的态度,将科学伪装成与理学、心学、气学、实学类似的儒家一支。

  他宣称如果说心学是对儒家思想的再诠释,那么科学就是对儒家缺失内容的补充。

  如果科学跟儒家典籍发生冲突怎么办?那是因为董仲舒篡改了儒家的经典啊。

  比如之前提过的‘天人感应’,就遭到了赵昊的猛烈批判,大骂董仲舒不学无术、编造谎言,误我华夏两千年!

  但儒家跟科学冲突的地方太多了,一个董仲舒背锅太吃力,赵昊便又在李贽的建议下,把刘歆拉出来当靶子。说他为了帮王莽篡汉,大量编造伪经,来粉饰新朝的合法性……

  这套理论逻辑虽然简单粗暴,但非常重要,它让弟子们不至于三观崩塌,科学不至于被当成邪教,这才平平安安走过了最脆弱的十年萌芽期。

  可这世上没有只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比如在张相公夺情一事上,弟子们的看法就与天下读书人别无二致。

  都认为国朝以孝治天下,对父母不孝之人,对皇上安能尽忠?又如何号令朝野?

  尤其赵公子还热衷于广收门徒。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把‘师徒关系’向‘父子关系’看齐,要求弟子对待师父要像对父亲一样。

  所以在‘如何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这件事上,根本容不得赵昊骑墙,必须要站在‘夺情派’的对立面。

  幸好外人看江南帮总是隔一层,加上赵昊从不出风头,向来躲在几位大佬身后搞风搞雨。所以外面人都以为,得等这帮大佬退了,才能轮到他来话事。

  殊不知赵昊早就用他神奇的表现,折服了各山头的大佬,几年前就已经是江南帮的话事人了。

  正是这种外人不知道但自己人知道的状态,让张瀚的举动在外人和自己人眼中,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外人看来,堂堂天官当然是自行其是,不受任何人左右了,所以在张党那里,不太会连累到赵昊。

  在自己人看来,张瀚却是代表赵昊亮明态度了。赵公子毕竟是张相公的半子,子不言父过,不方便直接表态,大家也都是理解的。

  ……

  窗纸劈啪作响,这场秋雨终究还是下下来了。

  “多谢元洲公帮我下定决心。”赵昊将第一杯茶斟给张瀚,充满歉意道:“只是这代价也太重了。”

  “无妨,你爷爷都退下来十年了,老夫也早就该让贤了。”张瀚品一口赵昊带来的潮州凤凰茶,只觉浓醇鲜爽,润喉回甘,带有一股独特的山韵。他赞许的微微点头道:

  “真是好茶啊。你看,这世上有的是比当官还有趣的事情,何必恋栈这淡而无味的官场不去?”

  “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江东步兵,也是这么想的。”赵锦打趣笑道:“其实我也早干够了。”

  赵昊和申时行不禁苦笑,人家大冢宰和少冢宰都干得浑身是劲儿,恨不得向天借五百年。轮到这两位却都崩了心态。

  原因很简单,张相公当初提拔在南京等退休的张瀚当这个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他人老实好控制。所以张瀚名义上是尊贵的天官,实际上,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一应官员任免,全都要张相公点头才行,还经常出现内阁递条子下来,直接任命某某为某官的越权状况。

  吏部沦为了内阁的办事机构,吏部尚书成了首相的僚属,这种被架空的日子能不憋屈吗?张瀚虽不像赵锦那样整天发牢骚,暗地里也没少长吁短叹。

  这次张居正老父去世,说实话,张瀚和赵锦都大有解脱之感。心说张江陵这一走两年多,我们终于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好在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高兴,都不会笑出声来。

  然而这十来天事态的发展,让他们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皇帝和太后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张相公也只是假模假样的请辞,却还是舍不得那个权位。

  这让两人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就更加剧了他们道德上的反感。于是两人跟赵立本合计一番,决定坚决不带头挽留张居正,顺便帮赵昊解个难题。

  “老夫的结局已定。”张瀚搁下茶盏,目光幽邃的望着赵昊道:“现在压力完全来到你这边了。”

  “是啊,兄弟,老哥我真替你发愁啊。”赵锦也叹气道:“我看你那老泰山已经钻了牛角尖,你怎么把他拉回来,劝他回家丁忧啊?”

  “难啊。”一直默不作声的申时行,也愁眉苦脸道:“我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到,张相公有皇上、太后、冯公公支持,谁还能让他改弦更张不成?”

  “现在就好比,琢磨怎么把大象装进箱子里?”赵昊笑笑道。其实在这个如此纠结两难的局面中,最难的就是下定决心。一旦下定决心,反而轻松多了。

  “怎么装?”赵锦问道。

  “分三步呗。打开箱子,把大象装进去,然后盖上箱子。”赵昊笑道。

  “哈哈哈!”三人哑然失笑道:“感情就硬往里装啊?”

  “对,我看也只有霸王硬上弓一途了。”赵昊屈指道:“也得分三步走。第一步,雪上加霜。现在给到夺情派的压力还不够,远远没到他们的屈服极限。”

  “那是,我一个放屁都不响的吏部尚书自爆,也就只能算是火上浇油。”

  “还有我陪着你。”赵锦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不过还是差得远。”

  “没事,慢慢来,实在不行还有晚辈。”申时行也轻声道。

  “你就别掺合了,我们江南帮攒点儿家底不容易,还指望你早日入阁呢。”张瀚和赵锦同时摆手,又问道:

  “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釜底抽薪。如今这局面,都怪皇上、冯公公还有太后逼太紧,那就设法让他们不要逼那么紧。没人非要岳父夺情了,他老人家的压力不就小多了?”

  “这招肯定管用,不过难度也大,想用出来可不容易。”三人道。

  “但这是必须的。”赵昊轻吹着茶盏的热气,幽幽说道。

  “嗯。”三人点点头,这个明白。

  其实这一局,不能让丁忧派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能让代表皇权的三人组赢。

  任何助长皇权的举动,都不符合三大集团的利益……当然,这话没法明说。

  “那么第三步呢?”赵锦又追问道。

  “至于第三步,就是调和折中了。”赵公子托着茶盏,幽幽道:“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这话有道理。”张瀚三人眼前一亮道:“听着就有戏!”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赵昊呷一口茶水,长叹口气道:“可能还需要老天帮忙。”

  “啊,你不是最反对天人感应之说了吗?”赵锦瞪大眼道:“这不科学吧?”

  “所以我把弟子们都关到香山书院去了。”赵昊两手一摊道:“别人怎么想,我可管不着?”

  “这倒是很科学。”众人大笑起来。

  ……

  赵昊在吏部耗到雨停才离开,中间还蹭了顿便饭。

  等他回去大纱帽胡同时,便见被雨水一打,满胡同的素纸花圈变得稀烂;那些挽联祭幛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进去相府后,便径直穿过灵堂,到书房去跟岳父请罪。

  张居正穿着青衣角带,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后批阅奏章。今天早晨开始,通政司就奉上谕,直接把奏章送到大纱帽胡同来了。皇帝娘俩宁肯让张相公戴孝居家办公,也不用吕相公票拟了……

  李义河也在,看到赵昊黑着脸进来,便道:“怎么,你去也不管用?”

  赵昊沮丧的点点头,低头立在张居正面前郁闷道:“孩儿无能,怎么劝元洲公都没有,反而被他排揎了一顿,说什么丁忧守制是天经地义的事,元辅更应该以身作则。我应该劝岳父不要让百官万民失望云云。”

  “哼!”张居正握着奏章的手背一阵青筋暴起道:“不谷真是瞎了眼,竟用了这样冥顽不灵的老糊涂!”

  “也不能这么说,谁能料到老蔫儿驴也能尥蹶子呢?”李义河忙安慰道。

  “是,岳父,这个张元洲平素总说,自己能当上天官全靠元辅拔荐,元辅待他恩重如山,他执镫随鞭也义无反顾。”赵昊也愤愤道:“没想到事到临头就现了原形!”

  “所以说这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早点撵回家的好!”李义河点头道:“就像当初葛守礼,倚老卖老处处反对相公改革,把他撵回家杂音一下子就小了!”

  他还是希望能杀一儆百,让朝中百官知道,不支持夺情的后果!

  说这话时,他却看着赵昊。之前小阁老明显是想保着张天官的。

  张居正也看着赵昊。张瀚毕竟是江南帮的大佬,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女婿的支持,自然要估计赵昊的感受,也看看他的态度……

  赵昊羞愧的低头道:“岳父如何处置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孩儿无话可说。”

  “嗯。”张居正心下稍稍舒服一点,这至少能说明,张瀚的举动确实跟赵昊无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凶兆

  张相公雷霆一怒,天地变色。

  第二天便有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上疏弹劾吏部尚书张瀚昏庸老迈,不堪重任。

  很快皇帝便下旨,勒令吏部尚书张瀚致仕,廷推前由吏部左侍郎赵锦署理部务。

  赵锦却不肯接手,说自己与张瀚看法一致,都认为应该同意元辅丁忧,以保全元辅一世英名。

  万历自然十分生气,却没有让赵锦一起滚蛋。

  这种时候就看出谁的关系更硬来了。赵锦的次子赵士禧,是皇帝最亲近的几个护卫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弟弟赵昊还是皇帝的快乐源泉,全靠赵公子源源不断的每月新番和年底贺岁片,万历才能撑过他娘他老师还有死太监的联手蹂躏。

  所以万历只罚了赵锦三个月俸禄……

  但‘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居然只因为不愿附和挽留首相,就被罢了官,这足以让朝野大哗了。

  不过似乎也达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请留张相公的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

  然而官场上,尤其是年轻官员中,却激荡着一股不平之气,认为这是强权压迫的结果。只是在长官们严防死守下,他们暂时发作不得。

  ……

  年轻官员们的怒气,自然传达不到大纱帽胡同。

  张相公的书房中,此时一片激动之声。

  “大宗伯马自强,领衔礼部请留元辅!”

  “大司马王崇古,领衔兵部请留元辅!”

  “大司徒王国光,领衔户部请留元辅!”

  “大司空郭朝宾,领衔工部请留元辅!”

  “大司寇刘应节,领衔刑部请留元辅!”

  “大总宪陈瓒,领衔都察院请留元辅!”

  李义河、王篆、曾省吾几个语气亢奋的念着挽留张相公的奏章,一扫之前张瀚带来的阴霾。

  张相公的脸也终于没那么阴沉可怕了,动作轻松的装一斗烟。

  赵昊赶紧给岳父点上,张居正享受的吸一口,淡淡道:“看来还是北方人靠得住。”

  “是,孩儿无地自容……”赵昊难过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七卿中,除了被干掉的张瀚,清一水都是北方人。王崇古和王国光是山西的,马自强是陕西的,郭朝宾和刘应节是山东的,陈瓒则是北直隶河间府的。

  很显然,江南帮在高官层面,发展的还不如隆庆朝时。但七卿里也没有湖广人,江南帮好歹还占据了吏部,虽然没什么卵用,却也没法说张相公打压江南人。

  其实张居正就是在有意压制江南帮进入顶层,不然凭他们庞大的人数,很快就会在廷推廷议中形成人数优势,那是张相公绝对无法接受的。

  虽然大家是盟友,但在权力层面,别说女婿了就是亲儿子也没用。为了平衡,他还跟山西帮媾和……

  这几日张相公思来想去,觉得张瀚之所以反水,是因为江南帮不忿自己打压的缘故。

  慈父咬着烟斗坐在太师椅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袅袅青烟如绸缎一般。看着这阵子明显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女婿,他心中一软,暗道:‘希望赵昊能将自己的警告传达给江南帮,这种时候闹掰了,会给人可乘之机的……’

  “相公,相公……”李义河连唤数声,张居正才回过神来。

  “嗯?”

  “现在皇上挽留了三次,百官也都上表请留相公。”李义河忙重复一遍道:“是时候摊牌了。”

  “嗯。”张居正缓缓点头,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章,递给李义河道:“你们看看。”

  李义河等人便围在一起仔细读起来,赵昊也凑过去同看,只见题目十分拗口,叫《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

  再看奏疏的内容,也是很不要脸。

  大意说是‘朝中的大臣们纷纷来我家,以君臣大义责怪我。说殊恩不可以横干,君命不可以屡抗。既然以身任国家之重,就不该只顾自己的家事。’

  ‘臣躺在砖头和草席上连日反思,是既感动又恐惧。打算再上本乞归,又恐再惹陛下不快。而且皇上大婚期近,国家大典莫过于此,臣这要是撒手一走,不能效一手一足之力,于心何安?’

  ‘于是臣不敢再请丁忧,恪遵皇上前旨,候七七满日后,不上朝,但赴阁办事,随侍讲读。’

  此外,张相公还提出了五个夺情的条件:

  其一,二十七个月内俸禄分文不领;

  其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出席;

  其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时,请允许臣继续青衣角带,不穿吉服;

  其四,章奏具衔,准加‘守制’二字;

  其五,仍容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

  拜读完了张居正的奏疏后,众人纷纷赞叹,不愧是元辅,考虑问题就是周全!

  “相公这个‘辞俸守制’的方案,兼顾了天理人情,谁说忠孝不能两全?”李义河笑呵呵的端起茶壶,滋溜呷一口。

  在他看来,元辅夺情之事,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就在一片赞叹声中,却响起了赵昊不和谐的声音。

  “岳父,根据紫金山天文台观测,本月初五,将有大彗星逼近地球!”

  “啊?”张居正登时一愣,忙问道:“有多大?”

  “超级的大,横亘天际,震惊世人!”赵昊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人丝毫不怀疑他预报的准确性。

  一是科学们已经连续准确预测了数次日食月食,二是赵公子可是连地震都能预测到的。

  方才的乐观气氛登时荡然无存,书房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那是彗星啊,又叫扫把星。因为在天空出没的时机难以预测,又被当做妖星。

  其自古便被视为大凶兆!

  《甘石星经》曰:‘扫星者,逆气之所致也。’

  董仲舒认为:‘孛者,乃非常之恶气之所生也。’所谓孛者彗星也,其孛孛有所妨蔽,暗乱不明之貌也。

  刘向认为,孛星,乱臣类,篡杀之表也。君臣乱于朝,政令亏于外,则会引发彗星出现……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一了。张相公要是这时候把这道同意夺情的本子递上去,过两天彗星一来,好家伙!

  如果真如赵昊所说,是震惊世人的那种超大彗星,估计所有人都会反水的。然后异口同声指责张相公,他就是彗星预兆的乱臣!是他违反天理人伦,才为大明招致了厄运!

  那场面,想想就不寒而栗……

  “有大彗星又如何?”王篆不服气道:“《左传》中也说,‘天之有彗也,以除移也’,所以彗星也预示‘除旧布新’之象,我看是彰示着相公的改革将大成功!”

  “你读书还是不够扎实。”张居正却缓缓摇头道:“《左传》中,一共有两处观彗星做出的预言。一言诸侯死丧,一言火灾。尤其文公十四年那次,‘有星孛入于北斗’,后来果然宋、齐、晋三国皆弑君。你要是敢拿《左传》言事,翰林院那帮子饱学之士非拍死你不可。”

  “相公,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李义河急得口不择言了。

  “不要胡说!”张居正用烟斗指着他,呵斥道:“你想让不谷蹈王文公的覆辙吗?!”

  “瞧我这张嘴……”李义河骇然,赶紧狠狠掌嘴,他这才想起张相公超级迷信啊……

  就算他心里不迷信,现在也得迷信了。张相公半年前进献的神龟,还在西苑中优哉游哉呢!

  “小阁老,你不是最排斥天人感应说吗?”王篆眯着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赵昊道。

  “我当然不信那套了,在我的《天文学》中就讲过彗星的成因。”赵昊两手一摊,反问道:“但问题是,你们也不信吗?外面的人也不相信吗?”

  “这……”众人不禁语塞。是啊,虽然科学已经出现了十年,但绝大多数人,依然是天人感应说的忠实信徒。

  赵昊又冷声质问道:“或者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应该先藏着不说,等岳父上表之后再说?”

  “没没,绝对没那个意思!”王篆赶紧使劲摆手否认,其实他方才一闪念,还真有这个想法。

  因为只要张相公上了奏章就覆水难收,不管多少人反对都大局已定了。他们这些张党要员的地位……哦不,伟大的改革也就彻底保住了。

  但那样张相公的骂名怕是要十倍百倍的激增了……

  “好了!”张居正怒喝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用烟斗敲着桌面道:“都滚出去!”

  赵昊和李义河、王篆等人赶紧灰溜溜出去。

  张居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烟斗中溅出的火星,落在那份缎面的《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上,变成一个个丑陋的黑点,还有烧焦的气味……

  张相公却丝毫没有理会,因为这份奏章肯定是不能上了,至少现在不能上了……

  除非他疯了,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招祸。

  他只是被自己的权力欲、被身边人蒙住了眼睛,并没疯掉。

  ‘苍天,你既然赐下神龟嘉瑞,为何又要降下大彗星?’张居正陷入巨大的不甘之中,头一次陷入了无能狂怒的状态。也难免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莫非不谷的行为,真的惹怒老天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这颗在后世天文学上编号为C/1577 V1的彗星,是在大明万历五年,西元1577年,非常靠近地球的一颗彗星。因此显得很大,很有压迫感,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引起过恐慌!

  用公知体的说法就是,当1577大彗星戏剧性的出现在天际,欧洲的天文家通过对其进行追踪观测,戳破了教会上帝创造宇宙的谎言,为开普勒、伽利略、哥白尼重新用科学定义宇宙铺平了道路,这是多么的伟大啊!

  而在不思进取、大搞迷信的你国,这一天象居然被用来迫害给帝国续命的改革家,果然是明必输,定体问啊!

  但事实上,至少在这个时间点,全世界都认为彗星是不详的天兆。欧洲不知道因为这次大彗星,烧死了多少女巫。大家大哥别说二哥,都是一样的愚昧。

  不过张相公确实被这次突如其来的大彗星,坑得惨了点儿……

  彼时他已经通过杀鸡儆猴,让反对夺情的官员们全都敢怒不敢言,把那道‘辞俸守制’的奏疏一上,然后皇帝一批准,这事儿就算搞掂了。

  谁知就那么寸,转头就一颗大彗星贴着脸飞过来!好家伙,万马齐喑的京城官场登时就炸了锅。官员们借机疯狂上疏,要求皇帝赶紧让张相公回家。最后矛盾越演越烈,足足打了两轮廷杖才把反对的声音压下去。却也让张相公彻底名声扫地,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赵昊现在提前四天,预报大彗星即将出现,无疑给张相公创造了一个自救的机会。

  当然,想要毫发无损的过关,光暂时压下那道‘丁忧守制疏’是不够的。还得赶紧重写一份《泣血再乞休疏》之类。最好直接进宫,使出三十六式、鼓动如簧巧舌,亲自说服太后,以确保能三天之内开路离京。只有这样,彗星来了才跟他牵扯不大,他的名声也能保住了……

  甚至还可以趁机反向操作一波。比如在他离京之后,天空出现彗星,就可以让人造势说,看吧,元辅去位才是大凶兆!我们应该把张相公请回来……

  不过这法子最多能给他刷刷声望,修复一下这段时间受害的风评。想要借机杀个回马枪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彗星出现,代表的‘君臣乱于朝,政令亏于外’,而不是什么贤臣去位……在儒家体系里,对不同星象都是有专门解释的,偷换概念可不行!

  而且关键是这场夺情之争,表面上争的是父子人伦,实际上却是不满改革的官员们,积郁已久的一次爆发。只要想到张相公回来,还得继续受考成法煎熬,大家就绝对要抓狂的。

  还有更可怕的清丈田亩……大明的官员有一个说一个,哪个不是大地主?谁家没隐瞒土地,偷税漏税?这才是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柄利剑。

  海瑞清丈田亩,把徐阁老搞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境地,官员们可都看在眼里的,好容易才把张居正挤兑离京了,他们怎么会让他转眼又回来呢?

  到时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赵昊可不敢保证,张相公一定能杀个回马枪。

  不过这终归是个化解矛盾的路数,从长远来看,也应该能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而且跟万历皇帝分开几年也是好的,能让岳父冷静一下,想清楚高拱能成为隆庆亲爹,不代表他也能成为万历亲爹。别太把皇家的事情当自己的事儿,以免最后让白眼狼吃的骨头都不剩……

  ……

  然而张相公没有按照赵昊的路数走。

  两天过去了,他既没上表请辞,也没进宫去说服谁。

  两天里,张居正谁也不见,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饭菜端进去什么样,端出来还是什么样……

  可把外头众人担心坏了,李义河等人便撺掇着赵昊进去瞧瞧,张相公到底怎么了。

  赵昊敲了敲书房的门,里头没人应声,他便壮着胆子推开门。

  只见书房中烟雾弥漫,几乎都看不清书桌后的慈父大人了。也不知抽多了少斗烟才有这效果。

  “岳父,烟抽多了对身体也不好……”赵公子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一下,才看清了张相公正叼着烟斗,坐在那里全神贯注的批阅奏章。

  “岳父。”赵昊又唤了一声,张居正才抬起头。

  看到他进来,张居正张张嘴,却哑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尼玛,烟抽的实在太多了……

  张相公好一个咳嗽吐痰,赵昊又给他端了茶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岳父这两天,一直在批奏疏?”赵昊吃惊的看着桌上,装待阅奏章的盒子里,已经不剩几本了。

  “积了半个多月的奏疏,不赶紧处理掉,国家还转不转了?”张居正一边说话,一边继续票拟。又用目光指了指他单独放一旁的一份奏章。

  “他们把我张居正当成恋栈权位之人,以为不谷是舍不得离开首辅的宝座,真是天大的笑话!你看!不谷还没去位呢,各路神仙就已经开始作妖了,让我怎么走得了?!”

  赵昊赶紧拿起来一看,只见是一个叫孙玮的行人司行人,上书请暂缓清丈田亩。

  “这是哪路神仙?”赵昊先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弟子。

  “是关中人,今年的新科进士。”张居正的记性,可比他女婿强多了。他语带讥讽道:“一个刚走出黄土塬的书呆子知道什么?不过是人云亦云,想抢头一个请停清丈的名头罢了!”

  “一叶知秋,后头还不知多少人,等着不谷前脚一走,后脚就跟着上书呢!”张居正痛心疾首道:“不谷若回家守制,清丈田亩肯定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他越说越气愤,本体无风自动道:“何止是清丈田亩?天下什么事不是豪强搞坏了?豪强占尽国家的便宜,心里从没有国家,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哪管百姓的死活,天下的存亡?!不谷用了整整五年,才把他们都收拾服帖了,准备向他们动手了。这时候不一鼓作气把他们拿下,回家三年,定然前功尽弃,再想重来难上加难!”

  张居正斩钉截铁道:“所以你不用再劝了,不谷是不会上表请辞的!”

  “那彗星的事情?”赵昊硬着头皮问道:“很可能有人会拿老天爷诋毁岳父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彗星要来就叫它来。”慈父吸一口烟,淡淡道:“不谷管不了老天爷,只能做好自己的事。”

  然后他目光坚毅而冷酷道:“有人要跳就让他们跳出来吧,动静还能大过当年左顺门之变?杨升庵那次不一样被廷杖打服了!当官的骨头永远硬不过包了铁的枣木棍的!”

  “岳父!”赵昊吓一跳,一阵口干舌燥道:“嘉靖皇帝能担得住左顺门廷杖,岳父身为人臣,可承受不住这份反噬啊!”

  他把重音放在‘人臣’二字上,提醒张相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摄得再多,终究不是人主!

  “皇上还小,为父只能替他当这个恶人。”张居正手攥着烟斗,靠着太师椅背,语气平淡道:“二十年前,为父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鼻首级,我亦欢喜施与!”

  张相公这宏愿的意思是,说他愿意做一张草席,任世人枕卧,不怕被屎尿浸渍,不怕被体垢玷污。

  “要达成这一宏愿,非得虽斧刃加身,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张居正接着沉声道:“倘若士大夫不肯共济,那不谷只好力竭行之而死矣!既然已经准备好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不谷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赵昊闻言大受震撼。也许是多年来,关系太近的缘故,他几乎忘记了岳父大人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张相公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

  书房外。

  “怎么样?相公改主意了吗?”见赵昊出来了,李义河等人赶紧围上来。

  见赵昊摇头,李义河、曾省吾、王篆等人大松口气,弹冠相庆。“太好了,就知道相公坚如磐石,是不会被区区天象吓倒的!”

  赵昊却只觉得他们吵闹,他本打算施展自己越来越少用到的大预言术,来四两拨千斤,解决这场夺情风波,然而却是一厢情愿了。

  他现在对‘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有了更深切的认识。这润滑剂果然没那么好当的。

  一轮新月悄悄挂在墨色的天际,赵昊心头升起明悟,已经彻底没有投机取巧的时间了,该来的还是要来。

  那就只能硬来了。

  是的,尽管感动于岳父大人的理想主义,但赵昊并没有帮岳父夺情的想法,因为他本身,也一样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啊……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

  万历五年十月初五,戊子时,有彗星见西南,光明大如盏,苍白色长数丈,繇尾箕、越斗牛,直逼女宿!礼臣疏请修省,得旨:‘玄象示异,朕心深切。儆愓大小臣工,其恪修职业,以图消弭。’

  ——《大明厉宗灵皇帝实录卷六十八》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星变火灾

  初五日夜,香山书院,‘科学顶个球’前广场上人头攒动。

  在读加毕业后回炉的科学生六百多人,哈着白气跺着脚,齐刷刷昂着头,目不转瞬的盯着西南天际。

  当那颗拖着苍白色尾巴的大彗星如期而至时,书院中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科学科学!”学生们蹦啊跳啊,将棉帽、皮帽丢向天空,发泄着此刻的激动之情。

  “真知只在科学之内!”

  “天不生科学,万古如长夜!”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尽管弟子们经年学习科学,但很多人依然拘于旧有的樊笼,不敢或不愿突破传统思想的束缚,只把科学当成科举的敲门砖。

  因为那些在赵昊看来荒诞不经、愚昧可笑的观念和认知,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却是已经维持这个世界运转几千年的本来秩序。

  打破自己对世界原有的认知是很痛苦的。对很多读书人来说,甚至就是在毁灭内心世界,所以没有勇气真的相信科学,只是为了能上名校,假装相信罢了。

  所以赵昊把在京弟子们统统召集到香山书院,除了让他们逃开漩涡外,也有利用这次珍稀的天文奇观,给那些内心依然不坚定的弟子,来一次震撼的集体大洗礼!

  香山书院的资助人是财大气粗的西山集团,六年前建成时,就以钦天监的名义设立了观星台。这些年陆续从江南精密仪器厂采购了二十台折射式天文望远镜和八台反射式天文望远镜。

  这两种望远镜的区别在于,折射式像差小但有色差而且尺寸越大越昂贵。反射式望远镜没有色差、造价低廉且反射镜可以造得很大,但存在像差。

  为了观测这次百年一见的大彗星,贝培嘉还下了大本钱,按照师父所给的设计思路,研制出了三台结合两种望远镜优点的折反射望远镜。这种望远镜光力强,可见范围大,同时解决了色差、像差,因而特别适用于进行流星,彗星等的巡视观测,以及……天文科普活动。被赵昊命名为‘贝培嘉望远镜’。

  三台贝培嘉望远镜,一台安置在紫金山天文台,一台在玉峰书院。另一台就在这里。

  其实透过望远镜,学生们二十天前就锁定了这颗彗星。

  因为根据《自然小识》中的描述可知,当彗星逐渐接近太阳时,冷冻的表面开始蒸发,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彗头或彗发,让彗星的亮度陡然升高。

  同时,强大的太阳辐射和太阳风,会迫使彗星上的尘埃粒子和气体形成两条背向太阳的彗尾。其中尘埃粒子形成的彗尾较为短、弯、粗,呈黄色;气体形成的彗尾较为长、直、细,呈蓝色。

  当彗星通过火星时,它的彗尾便开始逐渐形成。直到近日点时,彗星所产生的气体最多,彗尾也最长。然后随着彗星远离太阳,彗尾渐渐缩短至消失……

  所以香山书院二十多具望远镜,一直紧盯着火星的方向,果然在二十天前发现了这颗彗星的身影,并通过逐日连续观测,亲眼目睹了它的彗尾逐渐生成,分叉,变长的全过程……

  直到今夜,可以不用望远镜,仅凭肉眼就能清晰看到它的身影了!

  连日来亲眼目睹的天文景象,雄辩的说明了彗星根本不是什么老天爷的大凶兆,而是由冰、气体和尘埃组成的,如五大行星一样,围绕太阳旋转的天体!

  因为连续观测到的彗星运动轨迹,是以太阳为一个焦点的椭圆形,这又证明了万有引力的正确!

  弟子们甚至计算出了这颗彗星的高度,以及它消失在视线中的时间——要等到明年上元节以后!

  通过这一系列的观测与研究,弟子们成功的为彗星去魅,也在心中彻底的与天人感应说告别,开始真正的用科学重塑世界观……

  此时人们尚未知晓,这一改变影响之深远,甚至直接动摇了皇朝的统治根基。思想的变化要在若干年后,才能在封闭运转了千年的社会体系上,开出一道明显的裂痕……

  因为相信科学的人还是太少太少了,哪怕科学门人最集中的京城官场中,绝大多数官员也都还是坚信天人感应那一套的。

  所以科学准确预测彗星出现的消息,丝毫没有冲淡迷信者的恐慌,该发生的事情依然发生了。

  第二天上午,万历便命礼部遍告各宫庙,请老天爷息怒。

  朝野也是一片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一大凶兆。当天下午便有人将大彗星与近来沸沸扬扬的夺情之议联系在了一起。说是张相公迟迟不肯丁忧,违背天理人伦,才惹来了上天示警。若不赶紧改正,定有大灾祸降下!

  当天入夜,彗星再次出现,依然拖着长长的尾巴,惨白瘆人。

  当晚,紫禁城还走了水。二更天,一道火光从禁宫东北角的颐和轩窜起。

  秋干物燥,金风呼啸,颐和轩很快变成了一片火海,又延烧到了乐寿堂、养性殿,宁寿宫,整个紫禁城东北部都被熊熊火光所笼罩。火势冲天,与天上的大彗星交相辉映,分外瘆人。

  宁寿宫可是李太后真正的寝宫,紫禁城的太监和护卫全都赶来灭火。幸亏这些年宫里有钱了,张相公又是个极周全的,给宫里重置了足够的水缸、水龙等消防设施。奋力扑救之下,才让火势没有蔓延开来……

  李太后和万历皇帝自然也被惊动了,虽然大火距离乾清宫还远着呢。但为了安全起见,冯保和李太后的弟弟李进,还是请娘俩移驾西侧的慈宁宫,到陈太后那里暂避。

  陈太后吃斋念佛快二十年了,李太后跟她一比就是个妹妹。

  而且陈太后这些年身体好了很多,她却不感谢江南医院促进了医疗保健水平的进步,反而认为这是自己多年修行布施,终于菩萨保佑的结果,于是更加的迷信了。

  得知庆寿宫那边大火,她便神神叨叨的说,这是扫帚星带来的,是老天示警天子要修德谨慎。

  万历听了都快吓尿了,虽然他已经十五岁了。但听说老天爷专门搞个彗星招待自己,还是吃不消的。

  李太后听了不太高兴,心说照你这意思,就是我儿不修德,不谨慎了?

  “皇帝别自责,你还未亲政哩。”陈太后见万历小脸都白了,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老天爷怪也怪不得你头上来。”

  “那就好那就好。”万历松口气,高兴的睡觉去了。

  李太后却吓得嘴唇发紫,好家伙,那就是本宫的责任喽?

  “妹妹也别太害怕,天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妇道人家做主了?”陈太后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又安慰她一句,然后提议道:“不如一起念经消灾吧。”

  “好好。”李太后忙点头应声,于是两宫太后便在观音像前,一直念经到天亮。

  天亮后,灰头土脸的李进来报,火势基本灭了,姐姐的宁寿宫保住了……

  “谢天谢地谢菩萨。”李太后登时就红了眼圈,朝观音磕头连连。这要是烧了自己的宁寿宫,明年皇帝大婚后,自己去哪住还好说。关键是丢不起那人啊。

  “只是宁寿宫花园给烧毁了。”李进咽口唾沫道:“里头的树、佛堂啥的,全都烧没了……”

  “什么?”李太后登时僵住了。那佛堂是张相公斥巨资为她修建的啊!光购置金丝楠木和紫檀木就花了一百万两。里头那尊纯金菩萨像,还是按照她的模样打造的。

  这比烧了宁寿宫更让她心痛,以及恐惧……

  “唉,妹妹……”陈太后叹息摇头。

  李太后一下瘫坐在观音大士像前。

  ……

  次日,万历皇帝以星变未弭、禁中火警,谕礼部建醮朝天宫三日。仍遍告各宫庙,百官修省、停刑、禁屠。

  张相公也第四次上了乞归守制疏,疏中也以星变为由,请皇帝放自己归家丁忧。

  然而万历又在第一时间下旨挽留,说荀子曰‘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并命他‘毋劳再陈’,还下令司礼监,再有张相公请辞的奏章就直接拒收了。

  见这爷俩一唱一和就想把星变这茬糊弄过去,官员们不干了。他们议论说,既然‘怪星无伤也’,那皇上之前干嘛还要斋醮请罪,让百官修省,甚至连猪都不让杀了?

  这分明是自相矛盾嘛,肯定是张相公教唆他的学生皇帝改得口。这不是为张居正一人,糊弄老天爷吗?大明还有好吗?

  现在所有人都认定,皇帝只是张相公的傀儡。官员们义愤填膺,纷纷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的吆喝国将不国!丝毫不顾眼下是大明百年来最好年代的事实……

  街头巷尾甚至出现了不少大字报,痛批张居正无君无父、贪污腐败、好色无德,招致天怒人怨!

  对此张相公一概充耳不闻,只待星变过去,一切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人怎能放过这天赐良机呢?

  当造势完毕后,致命的弹劾到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连击

  三七过后,大纱帽胡同外依然摆满了花圈、纸马,但相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再接受吊唁了。

  这日,张相公正在后院书房中批阅奏章。前院灵堂中,赵昊在跟嗣修和进京报丧的懋修炸金花,相府一片安静。

  直到上午时分,游七领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进来。赵昊三人都认得他叫邓以赞,江西南昌人,隆庆五年的会元、传胪。殿试后选为庶吉士,散馆后留在翰林院任编修,是张相公很得意的几个门生之一。

  看到邓以赞,赵昊眉头跳了跳,丢下手中的烂牌站起来。

  “邓传胪有要事求见老爷,不是来吊唁的。”游七赶紧解释一句。“老爷请他进去。”

  “哦。”赵昊点点头,看着两人进去,心里不安妥,便也跟在了后头。

  书房中,张居正得到通禀,特意从内书房出来,到外间来见邓以赞。

  其实主要是内间堆满了奏章,影响不好……

  “学生拜见恩师。”邓以赞毕恭毕敬向张居正施以大礼。

  “起来吧。”张相公握着烟斗,目光核善的看着邓以赞道:“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学生有本上,特请恩师过目。”邓以赞说着神情肃穆的奉上一本题本。

  今本章名色,为公事则曰题本,为他事则曰奏本。

  张居正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似乎已经猜到了里头的内容。

  他也不急着接那题本,只用那双震慑妖魔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想看穿他的脾肺一般。

  邓以赞也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的与张相公对视。

  虽然已经烧起了地龙,屋里的温度却仿佛坠入冰点。

  一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张相公才伸手接过了题本,但他只看了眼封皮上的题目,并没有展开看内容。

  又是一阵沉默后,张相公方缓缓问道:“这题本,已经奏上了吗?”

  “没有奏上以前,不敢跟恩师提起的。”邓以赞不卑不亢地答道。

  “不谷知道了,你去吧。”张居正缓缓点头。

  “是,学生告退。”邓以赞便长揖到底,然后退出了书房。

  待他走后,张居正独自枯坐良久,终究还是打开题本看了起来。

  谁知看着看着,他居然将手中题本猛地掷出,嗖的一声正砸中候在门外的游七脸上。

  “哦……”游七惨叫到一半,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再抬头时,便见张相公已经气冲冲转身进了里间。

  赵昊弯腰捡起那题本,只看题目就愣在那里——《因变陈言明大义以直纲常疏》。

  居然跟另一个时空中,本该吴中行上的那本,只差了一两个字。

  再展开看内容也大差不差。邓以赞说,张居正已经二十年没见他爹了,现在他爹在数千里外过世,陛下若还不许他‘匍匐星奔,凭棺一恸’,他肯定会因为过度自责而万分的痛苦的。陛下怎么忍心还让他谋划国家大事,这不更加重他的痛苦吗?

  而且张居正整天把‘圣贤义理,祖宗法度’挂在嘴上。那我们看看圣贤之训如何?

  昔日宰我想要缩短丧期,引得孔子大怒,骂道:‘宰我真不仁德,难道他没得到过父母三年的怀抱之爱吗?”

  后来齐宣王又欲减为数月之丧,公孙丑说‘守丧一年总比不守好吧?’孟子讽刺说:‘这就好比有人在扭他哥哥的胳膊,你却劝他‘慢一点,轻一点’一样。你应该教育他孝顺父母,恭敬兄长!”

  圣贤之训何如也?

  换个角度从法律上说,就是编氓小吏也不得匿丧,当朝首辅怎么能带头违法呢?就算有起复的旧例,也从没有一天都不离开京城,而火速起复的道理!这是把祖宗之制当成儿戏了吗?

  最后他说‘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现在改正,让张相公归葬丁忧还来得及,这是消除星变最好的法子。

  但如果皇上和张相公依然执迷不悟的话,那一定会留下千古骂名的!也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

  全文尖酸刻薄,阴阳怪气,怪不得把张相公气得发飙。

  ……

  “天呐,又一个刘台啊!”游七看完都吓尿了,嘴唇哆嗦道:“都说自古无学生弹劾老师者,老爷这是造了什么孽?这一个个学生都扑上来咬?!”

  赵昊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他震惊的不是同一个点。

  其实当日岳父拒绝在大彗星现世前丁忧,赵昊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虽然他把吴中行和赵用贤提前撵到了台湾岛上,让他们没机会给自己惹祸。但赵昊当时就想到了,没有赵用贤还会有赵用淡。去了吴中行,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蹦出来,把岳父喷个生活不能自理。

  果然不出所料,吴中行没来,却来了邓以赞。

  但赵昊万万没想到,邓以赞的这篇奏疏内容,居然也跟原本吴中行的如出一辙!

  虽然措辞和段落上不尽相同,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连用典都没差!尤其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劲儿,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昊都能想象得出,有那么一个团伙,在星变火灾之后幸灾乐祸,一边喝酒一边揶揄张居正。然后攒出了这样一篇皮里阳秋的东西,再选一个人上疏的画面。

  所以才会出现,人不同文章却没差的情形吧……

  他不理会吓掉魂儿的游七,在门外叫了声岳父,便掀开门帘进去里间。

  只见张相公抱臂立在窗台前,手中攥着烟斗,看着窗外的灵堂定定出神。

  “岳父。”赵昊又唤了一声。

  “你看了?”张相公幽幽问道。

  “是。”

  “好笑吗?”张居正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问道。

  “孩儿没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愤怒。”赵昊忙恭声答道。

  “没什么好意外的。”张居正凄然一笑道:“这都是为父自找的。不谷那日就料到会遭到弹劾,只是没想到开头的居然又是我的门生。”

  一个‘又’字道进了张相公的心痛。

  他攥着烟斗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声音都变得有些神经质道:“一个接一个的学生都朝不谷捅刀子,莫非是报应?”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赵昊轻声道:“他们可能就是想用这方式来激怒岳父。”

  “嗯,为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为了撵我走,肯定无所不用其极。”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咬牙切齿道:“有什么花招尽管放马过来吧,不谷一并接着就是!”

  ……

  张相公所料没错,敌人一旦发动,后招便接连而至。

  第二天,又有个叫熊敦朴的翰林检讨上书弹劾张居正,还是一样的阴阳怪气。

  他在弹章上说,‘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

  并提了个建议说,可以让他像前朝的杨溥、李贤那样,先暂还守制,然后定下归期提前回来嘛。

  这法子其实没安好心,因为如今四方太平,国库充盈,有张相公打下的底子,官员们躺平几年都没事儿。

  但只要张居正回去一年半载,朝廷无大事,肯定就会有人怪声怪气说,看吧,天下离了谁都能转……到时候他们又要鼓噪着,张相公学杨廷和,皇帝怎么召都不提前起复了。

  总之,不要低估文官的无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就对了……

  无论如何,又一个学生来攻讦自己,张相公的心都要碎了。

  这还不算完。第三天,张居正的同乡刑部员外郎艾穆和刑部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书攻击夺情!要求立即令张居正回籍守制,好让上天息怒,不要再降下灾祸了。

  这次依然是尖酸刻薄的路数,他们说‘陛下留居正,动辄说为社稷故。然而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如何社稷之能安?’

  ‘就算张居正觍颜留下,回头国家有大庆贺,大祭祀时,他回避则害君臣之义,出席则伤父子之亲,臣等不知陛下到时候如何安排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

  最恶毒的还在后头,艾穆引用了徐庶进曹营的典故,说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

  意思是徐庶听到母亲被曹操抓了,便辞别了刘备,说‘臣的方寸已乱,不能再侍奉使君。’难道唯独张居正不是人生的,所以方寸不乱吗?位极人臣逼脸都不要,怎么好意思再跟天下人哔哔?又如何面对日后的史书?

  艾穆的这道奏疏终于把张相公整破防了。他颓然靠坐在椅背上,含着泪悲愤的说:“那些人骂我小人禽兽也就罢了,现在连我的学生、同乡都要攻击我,甚至骂我不是人……”

  “不谷自问有微薄之功于国家,至少也比当年祸国殃民的严嵩强吧?可就是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严嵩,也没听说有哪位同乡哪位门生恶毒的攻击过他……”这一刻,张相公对这帮文官是彻底死了心,他擦擦泪幽幽说道:

  “不谷还记得胡汝贞当时,只要肯上本弹劾严阁老,就可以得以保全身家性命。然而他到死都不肯说自己老师半个不字,难道不谷还不如严嵩吗?”

  “相公不要钻牛角尖啊,那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恶毒的话都能说出来。”李义河等人忙轻声劝道:“认真你就输了。”

  “是啊,相公。咱们要清丈田亩,触动的就是那些人的利益。他们的反对声越大,手段越下作,不正说明相公的路子走对了,他们真的怕了吗?”曾省吾这话,劝到了张相公的心坎上。

  众人只见张居正目光重新坚定起来,杀气腾腾道:“把这些弹章统统呈上去,再加一份不谷的辞呈,让皇上看着办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高端局

  奏章递上去,万历皇帝果然也被激怒了。朕都已经留先生多少遍了,怎么还有人唱反调?都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他马上命冯保派出缇骑,将邓以赞、熊敦朴、艾穆、沈思孝四人捉拿归案。

  冯保也是恨极了这些敢羞辱他亲亲欧尼酱的混蛋,终于撕下了平日里与文官相善的斯文面具,特意命他的走狗徐爵,选在中午头人多时,率领锦衣卫冲入东公生门拿人。

  五百锦衣卫脚下的钉靴,以同一节奏密集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又经东公生门门洞产生巨大的混响。就像巨大的冰雹砸在地上,令人头皮发麻。

  守卫各部衙门的也是锦衣卫,见指挥使大人亲率大部队气势汹汹而来,马上问也不问,立即撤掉了栅门。

  大队缇骑便扬长而入。有挡道的官员,不论品级官职,都被锦衣卫粗暴的推开。甚至连户部尚书的轿子躲避不及,都险些给怼翻了。

  六部衙门重地的庄严肃穆,顷刻间被践踏粉碎。

  徐爵穿着大红的飞鱼服,双手拄着绣春刀,傲然立在部院街上,冷冷睥睨着那些听到动静,涌出来看热闹的各部官员。

  他有意先不动手,等各部的人都出来。人来的越多越好,这样杀鸡儆猴才有用。

  直到部院街两侧站满了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他才清了清嗓子,沉声吩咐道:“先去翰林院,然后再去刑部!”

  “喏!”五百锦衣卫一同应声,震得整条街都在晃。

  “让开让开!”锦衣卫便要分开众人,准备穿过工部和鸿胪寺之间的胡同,杀向翰林院。

  “不必劳驾了。”却听有人朗声说道。

  “不错,翰林院乃国家养士的玉堂,岂容尔等败坏斯文?”又有一人接话道。

  话音未落,便见两名官员排众而出,正是前日上书劝老师丁忧的邓以赞和熊敦朴。

  “你们是?”徐爵恶狠狠盯着两人,黑着脸问道。

  “翰林编修邓以赞!”

  “翰林检讨熊敦朴!”两人自报家门。

  “抓人!”徐爵低喝一声。

  十来个锦衣卫便一拥而上,将两位细皮嫩肉的翰林压在地上粗暴的摩擦,给他们戴上脚镣和手铐还不够。再用长长锁链套住两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上一个大铜锁;然后将锁链穿过手铐和脚镣,又咔嚓咔嚓,分别上了两个大铜锁。

  这玩意儿叫虎狼套,官府是用来拘束身手了得的江洋大盗,或者力大无穷的重刑人犯的。徐爵却用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身上,纯粹就是为了羞辱。

  只见两名官员全身挂满锁链,被锦衣卫牵着向前,且只能弓着身子、小步挪动,就像老妪的碎步。真是羞辱他妈给羞辱开门,羞辱到家了。

  徐爵打量着两人身上,对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又抬头想看看两人的表情时却呆住了。

  完全不是他料想中的惊恐绝望、无地自容。恰恰相反,两人满脸的骄傲与自矜,仿佛身上不是锁链而是勋章,要去的不是诏狱而是领奖台一般。

  那些看热闹的官员,也没像徐爵想的那样,成了被震慑住的猴儿。反而一个个脸上写满了羡慕、嫉妒、恨,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官员们当然羡慕了,每年上书言事者不计其数。但光上书是出不了名的,非得因言获罪才能直声满天下。对广大一无能力、二无门路的官员来说,这就是他们青云直上的终南捷径!

  要是再来顿廷杖那就可以青史留名,彻底圆满了!

  然而现在不是嘉靖年间了,这十多年来因言获罪的没几个。厂卫都多少年没抓喷子了?就去年抓了刘台,最后还没捞着廷杖。那刘台虽然不圆满,却也名闻天下,未来可期了!足以让百官羡慕抓狂了。

  “哈哈哈,不能让二位独享光荣啊!”这边慢吞吞的还没走到东公生门,便听又有人高声说道。

  “就是就是,刑部司法重地,同样不容玷污。”另有一人附和道:“我们也来投案了!”

  “光荣啊!”官员们分开一条去路,拱手相送那两人出现在锦衣卫面前。

  “你们是?”徐爵脑瓜子有点儿懵了。

  “刑部河南清吏司员外郎艾穆!”

  “刑部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思孝!”

  “我操,这差事越来越好干了。”徐爵摸摸脑壳,呵斥左右道:“愣着干什么?拿下啊!”

  他其实是冯公公的家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没几天,显然还不了解大明官员的操行……

  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海大人当年,就是这样锁链满身抓走的啊!

  吾辈心向往之!

  ……

  赵家胡同。

  赵立本最近一直在京城,密切关注着朝野的风吹草动,也搞了不少小动作,替赵昊牢牢把控江南帮的动态。

  今日赵昊也在家,跟爷爷正商量着下一步怎么走,便听到了上书劝丁忧的四人被投入诏狱的消息。

  “没想到真让你说着了!”对皇帝或者说张相公这一反应,赵立本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手指夹着雪茄,略显夸张的舞动着双手道:

  “已经有两京六部五寺,六科都察院上千本请留的奏疏在前了!不就是区区几声杂音吗?你岳父为什么如此激愤呢?不愿听可以不发邸抄,留中就是了嘛!为什么要把人抓起来呢?这下如何收场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廷杖了。”赵昊苦笑一声道:“不这样,如何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自然知道岳父会被激怒,继而做出很不理智的举动。这是大彗星降临前他就看透了的——性格决定命运,更决定行为!

  当年的‘刘棉花’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他就全当没听见。得了里子就成了,还要啥面子?既然当了婊子,也就不奢望立牌坊了。他们想弹就弹呗,弹弹更坚挺嘛。

  然而张相公这种极端的理想主义者,性格自然是偏狭的,不容自己的理想被玷污。他又手握着最高的权力,丝毫没有掣肘,能约束他的只有那薛定谔的道德感罢了。

  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也……

  然而这也正是赵昊希望看到的。

  那日没有用大彗星吓住岳父大人后,他就决定硬来了。

  把大象关进冰箱要三步,让张相公放弃夺情也要三步——第一步雪上加霜、第二步釜底抽薪,第三部调和折中!

  但到现在,赵昊连第一步都没搞掂。

  这近一个月来,张相公看似面对舆情汹汹,实际上并未感受到真正的感受到压力。

  道理很简单,越是上位者就越会灯下黑。他的身边围着太多的人,这些人都会将不利于自己的信息过滤掉。

  而张相公丁忧,显然会损害他身边所有人的利益,所以传到他那里的各种信息,都是有利于夺情的。

  加上就算把张相公送回家,可皇帝还在,李太后和大太监冯保还在,因为这些人都铁了心夺情,百官出于压力也好,为了媚上也罢,总之绝大部分都上本慰留了张相公。

  因此站在张居正的角度看,明明就是全国上下齐心协力,一起挽留本官嘛。纵使有些杂音也都不成曲调,所以局面还是很乐观的。

  虽然大彗星的出现是个沉重的打击,但通过这件事赵昊也看穿了张相公并不是真正的迷信。而是对此秉持着实用主义——于我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

  所以彗星的出现,只是压得张相公这条精钢弯了一下,旋即却又恢复原状。还远远未曾达到起屈服极限!

  张相公这根擎天柱只要能稳住,那么宫里和他身边的夺情派也就不会乱了。

  所以赵公子必须要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虽然张相公是岳父又是偶像,但亲爹又如何?该动手的时候,赵昊丝毫不会手软。

  初六夜里禁中大火虽然不是他放的,但太后的佛堂却是他让负责救火的禧娃,故意疏忽掉的……

  还有满街的大字报,也是特科的人带头贴的。

  最离谱的是,赵昊甚至已经让爷爷写好了弹章,并安排好了人,准备一旦因为吴中行、赵用贤不在京里,无法触发弹劾首辅事件,就自己来添补这块空白。

  幸好在搞事情这方面,文官集团从不让人失望。邓以赞、熊敦朴适时补位,艾穆、沈思孝如期而至。以门生、同乡的身份督促张居正赶紧滚蛋。

  造成一种连你身边的自己人都看不下去的假象,来对张相公本来就因星变而有些疑神疑鬼的心,进行精准的沉重打击!

  牺牲的棋子不多,效果却是惊人的。

  张相公果然入彀,将四人打入诏狱,准备来个血溅午门!

  这可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他们借用星变,精心挑选四人上疏,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让大家可以安全表态的议题!

  百官对发声劝张相公丁忧这件事顾虑重重,虽然大家很羡慕海瑞、杨继盛,但真正有勇气承受廷杖、罢官、流放、充军套餐的又有几个?绝大多数人都是叶公好龙罢了。

  但若换成为了营救即将被廷杖的四人发声,就安全太多了。

  我求你放过他们总不犯法吧?这样既能恶心到张相公,又不用担心被他打击报复,何乐而不为呢?

  只有在这个可以安全表达议题下,百官真正的态度才会浮出水面。张相公才能体会到什么是众怒不可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菊与刀

  让万历皇帝火上浇油的是,邓以赞四人刚下狱,一个在刑部观政的新科进士邹元标,许是受到了艾穆和沈思孝两位前辈的鼓舞,居然也跟着上疏了。

  而且骂的比之前四位更难听,他不光骂张居正盛名难副、志大才疏,甚至连万历皇帝一起喷起来:

  他说陛下之前有云,‘自己学问未成,先生要是走了就前功尽弃了。’这幸亏是张相公只是丁忧啊,要是现在死掉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成了失学儿童?也不再治理国家了呢?你离了张居正难道活不了吗?也太没志气了吧?’

  万历皇帝活了十五年,还从没被臣子这样羞辱过呢,气得他摔了手办,高声大喊着:“廷杖廷杖!统统廷杖!把这些家伙拉到菜市口脱了裤子往死里打!打不死他们不要回来交差!”

  冯保也恨透了这帮羞辱叔大兄的狗东西,尤其是邹元标,居然敢骂叔大禽兽,这种活不打死算完,还留着过年吗?

  自然也没拦着,于是定下来十月廿二日,在菜市口公开执行廷杖,以儆效尤!

  冯保还是有些头脑的,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化,他下令司礼监将所有反夺情的奏章全都留中,待秋后再慢慢算账。

  ……

  然而风暴还是不可阻挡的形成了……

  廷杖的旨意一颁布,京师上下登时沸腾了。原先出于各种原因保持沉默的大多数,现在纷纷跳了起来。有人搞签名请愿,有人搞集体上书,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通力营救五人组,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廷杖。

  而且有意思的是,明明留人的是太后,抓人的是冯保,下旨打人的是皇帝,百官眼里却只有张相公。仿佛他才是幕后黑手,只要他松口,这场血光之灾就能消弭无形一般。

  六部五寺各院上本营救,全都石沉大海,于是大家决定上他家去当面劝说。

  刚刚消停了几天的大纱帽胡同,又门庭若市起来。

  一般的官员当然进不去,只能在外头拉横幅请愿。

  但大九卿纷沓而至,游七总不能也拦着了。大司寇刘应节来为三个不成器的手下请罪,请张相公高抬贵手,不要让君子受廷杖之辱。

  工部尚书郭朝宾,兵部尚书王崇古,左都御史陈瓒也来求情了。就连礼部尚书马自强这种仕途上升关键期的官员,都冒着无法入阁的风险,来向张居正求情。

  张相公也不在书房中了,而是匍匐在孝帏里面,一副连日居丧、悲痛昏沉的模样。别人说十句,他能回答一句就不错了……

  马自强等大员,极力为五人辩解,说这群后生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但是他们只是为国家计,并不是有意攻击首辅。又说现在皇上盛怒之下,惟有相公上疏营救,才可将这场斯文大祸消弭。

  “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诸位部堂原谅罢……”待他们絮叨的口干舌燥,张居正方匍匐着,用最弱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见他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马自强等人只能黯然告退了。

  看到各位部堂铩羽而出,官员们都有些灰心了,看来这顿廷杖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也有不信邪的,比如王锡爵。虽然碍着赵昊的关系,加上张相公的提拔之恩,这次夺情事件他一直没有表态。

  但这次受杖的有两个翰林,他身为掌院学士,实在没法继续装聋作哑了。便带着一众翰林到相府求情,还非拉上已经不在翰林院的申时行。

  申时行摊上这么个二百五同年同乡兼好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但他也是翰林前辈,几年前还当过翰林掌院,实在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来了。

  不过申状元是放个屁都怕动静太大的主,哪能真就愣闯相府?快到大纱帽胡同时,他跟王锡爵说,咱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现眼的,胡同里人太多,还是从后门入吧。

  王锡爵一想也是,要是部堂们都没搞掂的事儿,被他们搞定了,诸位部堂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于是一群人摸到了张相公的后门,敲开门递上名刺求见张相公,便在后门房里吃茶坐等。

  结果茶水都喝白了,才等来传话的家丁,告诉他们老爷忽然得了重病,没法见客。诸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那好吧,我们不打扰相公休息了。”申时行便痛快起身,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行、于慎思、田一俊等人打道回府了。

  谁知老王这货脑回路清奇,居然趁人不备,闪身溜了进去。

  相府家丁在后头撵都撵不上,又不好直接放狗咬王学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进了内院。

  内院中,张相公躺在软椅上,享受着两个胡姬温香软玉的按摩,这才感觉活了过来。他正待让她们深入的按一按,结果王锡爵就硬闯进来了。

  张居正无可奈何,只好黑着脸让胡姬退下,也不起身,冷冷看着王锡爵道:“元驭,擅闯相府,该当何罪?”

  王锡爵却不接话,他擦擦额头的汗,拱手请张相公放过那五人。

  张居正翻翻白眼,哼一声道:“那是皇上要打的,你来找不谷有什么用?”

  “皇上都听相公的。”王锡爵闷声道。

  “皇上正在气头上,不谷说了也没用。”张居正转过头去。

  “皇上即使生气,那也是因为相公!”王锡爵执拗道。

  “你要这么说,不谷也无话可说了。”张居正扶着椅背站起来,准备回书房,离这个二百五远一点。

  “相公求你了!这一顿廷杖下去,后患无穷啊!”谁知王锡爵居然就敢伸出手,拉住了张相公的袖子。

  “你放手!!”张居正冷冷看着他的手。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王锡爵还跟他杠上了。便拉着张居正的手,摆事实讲道理的给他分析,为什么此例不能开。从三皇五帝一直侃到秦皇汉武……

  闻讯赶来的赵昊、游七、嗣修、懋修都看傻了。

  他们只见张相公的脸都被王大厨的口水喷湿了,张居正却一直沉默的立在那里,好像石化了一般。

  就在王锡爵准备继续讲魏晋孝子故事时,张居正终于爆发了。他转身抽出了旁边的一把刀,面目狰狞的举在手中!

  看着那明晃晃的宝刀,王锡爵登时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结结巴巴道:“相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正当他盘算着是跪地求饶,还是抱头鼠窜生还的几率高些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倨傲自重、从不折节的张相公,居然噗通一声,给王锡爵跪下了。

  “呃……”王锡爵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张居正拔刀一横,架在了脖子上。

  张相公双目血红、泪珠滚滚,举刀朝着他嘶吼道:

  “大众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这有一柄刀子,请你把我杀了吧!”

  “岳父!当心!”

  “老爷!留神啊!”

  “爹!小心啊!”旁观者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尔杀我!你杀了我吧!”张相公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怒吼着,把刀塞到王锡爵手里,要让往自己脖子上拉。

  王锡爵魂儿都吓掉了,他万万没想到拥有钢铁神经的张相公,居然被逼到了崩溃。

  而且还他么是自己逼的……吓得他手足无措,既不敢用力挣扎,也不敢不用力,唯恐张相公手一抖,把他自个嗓子眼给豁开。

  那自己可就成为史上杀害首辅第一人了。

  谁知下一刻,张相公自个先撑不住了,忽然脸色煞白,满头大汗,表情狰狞的松开了王锡爵的手。

  王锡爵赶紧把刀往地上一丢,双手扶住张相公。便见张居正白色孝服的后面,居然现出一团血迹。

  “啊,相公,你被刀扎到了吗?”王锡爵无比震惊,难道自己达成了杀害首辅的成就?

  赵昊赶紧上前,用脚尖把一滴血都没沾的刀远远踢开。游七恶狠狠推开王锡爵,懋修嗣修扶住了已然晕过去的张相公。

  只见他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竟是真的气病了。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将张相公抬进卧房,又叫西山医院的院长庞宪来诊治。

  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导致痔疮发作,菊花飙血而已。加上多日粒米未进,张相公才晕了过去。庞宪开了药让游七去煎,又下了针,再给张相公输个葡萄糖也就稳住了。

  ……

  赵昊和庞宪走出卧室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庞宪嘱咐赵昊,痔疮这毛病说大不大,但一定要引起重视,一旦严重了甚至会危及生命的。所以要避免动怒劳累外,还不要过食醇酒厚味、生冷刺激,或久坐久立,房事过度……

  赵昊点头听着医嘱,心说岳父大人不得痔疮都没天理啊……

  他吩咐庞宪道:“先保守治疗,我会马上请你师父他们一起进京会诊,务必拿出个最稳妥的方案,尽快治好岳父的病!”

  庞宪听得一愣,不就是个痔疮吗,至于还要惊动三位院长么?

  “岳父大人身系天下,菊部有恙则天下不安,一定要引起重视,当成头等任务来完成,明白了吗?”赵昊沉声下令道。

  “明白了。”庞宪忙点点头,心说公子真是孝子啊,这是把岳父当成亲爹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想回家

  ‘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

  从这封张居正于万历九年写给徐阶的信中可以得知,张相公那时就已经被痔疮折磨好几年了,但一直被大夫当成别的病在治。

  直到万历九年才由徐阶推荐的大夫诊断出来,这才‘拔其根’治好了痔疮。然而张居正的健康也被那次治疗彻底摧毁了,结果转年就死掉了。

  为啥治疗个痔疮就能死人呢?赵昊咨询过李时珍,李时珍告诉他,江南医院对痔疮都采取保守治疗,一般不‘断根’。

  因为断根不像赵昊想象的那样用手术切除,而是使用‘枯法’,即使用一种叫‘枯痔散’的药物涂在痔疮上,令其自行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那么‘枯痔散’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呢?有白矾、蟾酥、轻粉、砒霜,还有童子的天灵盖。

  最后一样什么鬼姑且不论,前四样可都有毒。砒霜更是这年代杀人越货、毒害亲夫的必备毒药……潘金莲、慈禧用了都说好。

  所以所谓‘枯法’,就是把毒药敷在痔疮上,令痔疮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而且张相公的痔疮几年才确诊,基本上就是深藏不露的内痔,所以要把毒药塞到菊花里。而直肠粘膜的吸收功能,那是比口服的效果还要好的!

  那位徐阁老推荐的神医,为张相公治疗痔疮的方法,就是每天三次不断将毒药塞入他的菊花里,一疗就是几个月。结果痔疮是治好了,可人也‘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正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所以赵昊推测,张相公很可能是死于砒霜中毒的。

  那时他就常常遐想,要是张相公没有用徐阶的大夫治疗痔疮,哪怕拖着不治呢,也能多活个十来年吧。

  那样戚继光就不会被牵连,李成梁也不会兔死狐悲,大搞养寇自重。那样也就没有野猪皮什么事儿了。

  没有野猪皮就没有满清入关,中国就不会重新闭关锁国,当时的资本主义萌芽就不会被掐灭,徐光启、王徵、李之藻们也能让西方科学在大明成为显学。

  那样大明就算不是第一个完成工业革命,至不济也会紧跟西方步伐的。只要没有代差,就不会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日本侵华……这些百年国耻了。

  至不济,东亚东南亚也依然属于大明天下。凭着我们庞大的人口,移民澳洲、新西兰,甚至到美洲西海岸掺一脚,也都是很有可能的。

  那样至少后世子孙不会吃那么多苦,好容易才站起来……

  结果就因为张相公的菊花遇到了庸医,让这一切都成了瞎想,为我华夏民族酿成了多大的损失啊!

  所以赵昊这次要给岳父大人的菊花最好的治疗,绝不能让悲剧重演了!

  而且岳父大人这次爆菊的时间,也真是巧得很。

  不好好利用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

  不管怎么说,把大象关进冰箱的第一步‘雪上加霜’完成了。

  张相公何止达到了屈服极限,简直就是直接断掉了……

  赵公子虽然很关心岳父大人的健康,并准备衣不解带的在床前照顾他老人家,可一刻也没耽搁他进行第二步——釜底抽薪!

  当天夜里,张相公一醒过来,便让赵昊把闻讯而来的张筱菁送回家。心疼闺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当爹的还得要脸。

  返家的马车上,两口子说着体己的话。

  “为了这大明朝,父亲半生英名一朝涂地不说,现在连身子骨都垮了,太不值得了。”小竹子依偎在丈夫怀中,喃喃道:“不过我也明白,父亲大人为何不肯走……这是他毕生的功业,在他心里比名誉、健康、家人……都重要。”

  “嗯。”赵昊点点头,紧紧搂住小竹子,给她暖一暖冰冷的手和脸。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张筱菁感到温暖,想到了自己的依靠,仰头巴望着赵昊道:“夫君,以你的天才,一定能想出两全之策吧?”

  “夫人都这样说了,那没有也得有。”赵昊亲了亲她的小手道:“包在我身上了。”

  “嗯,有你真好。”张筱菁反搂住他,把头紧紧贴在他胸前,仔细听着他的心跳。

  还好,冬天穿得厚,听不出赵昊的鬼心思……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没想到家里还有客人。

  是王锡爵。这厮在相府惹了祸,被家丁撵出来就来到赵家。张相公晕倒还是他告诉张筱菁的。

  赵守正本打算去大长公主府吃晚饭,顺便交个公粮的。可这家伙一直赖着不走,赵状元也只能‘遗憾’的让小红去跟宁安知会一声,今晚就不过去了。

  近来朝中乱套,礼部屁事儿没有,他却操劳过度,坐在那儿早就哈欠连连了。看到赵昊回来,赵二爷便如蒙大赦的起身,让他们聊着,自个进屋睡觉去了。

  赵昊也让筱菁先回西院看孩子,他则坐在方才老爹的位子上,一按几上的雕花黄铜烟盒,盒口便弹出根烟来。

  赵昊捏起烟来,在桌上一下下杵着卷烟,看着局促不安的王锡爵。

  “相公怎么样?”王锡爵赶紧拿起打火机,替他点上。

  “还好,没被你气死。”赵昊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王锡爵松口气道:“可吓死我了。刚才见到弟妹,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老王啊老王,你说都这把年纪了,咱能靠谱点儿不?”赵公子无奈摇头,这货将来能当上首辅?真是见了鬼。

  好吧,就是后来当上了首辅,也没见他长进多少……

  “唉,我也没想到张相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王锡爵也点了根烟,郁闷的猛抽起来。“天大的罪责我担了,谁让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你可别避重就轻,你那是稻草吗?你那比王八驮的石碑还重!”赵昊哂笑一声,对王锡爵道:“现在你知道,夺情的根子,不在我岳父了吧?他老人家只是身不由己,代人受过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盯着他呢?”

  “是。”王锡爵忠厚的点点头道:“我们都错怪相公了,让他受尽了夹板气,不然也不会气得大出血。”

  “就是这个理儿!”赵昊掐灭了还有三分之二的卷烟,拊掌道:“为什么之前的呼吁都没效果?因为找错了目标。决定权根本不在我岳父手中,所以你们逼再紧,也解决不了问题!”

  “明白了。”王锡爵三两口抽完一根烟,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怼,便霍然起身道:“我明天便带人换个地方请愿!”

  刚说完,他赶紧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捂着头道:“怎么有点儿晕。”

  “谁让你抽那么快?两口一根烟,于谦儿也晕!”赵昊恨不得一脚踹他腚上。

  ……

  第二天,风向变了。

  王锡爵果然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思、于慎行、田一俊等五十余名翰林,到午门外上书请愿。

  求皇帝放过五人,也放过悲痛交加、已经病重昏迷的张相公……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小皇帝正在跟母后吃早饭,娘俩闻讯也是吓了一跳。

  尤其是李娘娘,心老软了。听说张相公生了重病,昏迷不醒,登时就哭成泪人。

  “不是昨晚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人还没醒?”李彩凤抹泪道。

  “不至于吧,老奴听说,只是急火攻心啊。”冯保也摸不着头脑道:“难道一晚上又不好了?”

  “还不快去问问!”李太后跺脚道:“你亲自去!”

  她本想说带上御医,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江南医院的医术比太医院可高多了……

  “老奴这就去。”冯保也挂念张相公,赶紧火速出宫。

  来到大纱帽胡同时,他看到张相公软绵绵趴在床上,屁股还被垫高。看上去有些像西苑那只神龟。

  张相公确实醒了。但面色煞白、满脸汗珠直哼哼,话都说不清楚了……

  冯公公眼圈登时就红了,认识快二十年了,在他印象中的叔大兄永远都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模样。何曾如此狼狈过?

  张相公能不狼狈吗?昨天崩裂的痔疮上塞了消炎的棉布,每隔一段时间还得拔出来用碘酒消毒。每次都像把他菊花爆开,肠子拖出来一样的痛。而且碘酒不是碘伏,里头含有酒精哎……

  因为公子特别吩咐过,庞宪把一天一次的换药,改成了一天三次。这样可以确保不会感染,也让张相公对自己的病,引起重视啊……嗯,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张相公没疼晕过去,那就真是好汉一条了!

  根据医嘱,在伤口痊愈前还只能输液,不能吃东西,以免便便污染伤口……又把张居正饿得头昏眼花,说不出话来。便成了冯公公看到的鬼样子……

  其实张相公的真实情况没那么严重。只要伤口别发炎,等愈合之后再好好吃几顿饭,便又是一条好汉子了。

  可是庞宪这个主治大夫被赵昊下了封口令,他不说,谁知道这病情下一步是往什么方向发展?

  方才见庞宪换药时一言不发,张相公都灰心的很,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症。

  这人一生病,想法马上不一样了。什么千秋功业,什么忠君报国统统抛到脑后,故乡、爹妈却变得无比鲜活起来……

  冯公公见张相公嘴唇翕动,赶紧凑上去听。

  “我……想……回家……”便听到叔大兄无比艰难的吐出这四个字。

  说完,张居正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哦对了,从今早起,给他煎的药里,还加了炙法半夏、合欢花、酸枣仁……专治‘大病后,虚烦不得眠’,安眠效果好极了。

  睡眠可让病人减轻病痛,尽快恢复,这很合理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调和折中

  见张相公再度陷入昏迷,冯公公无奈叹口气,又深深看他一眼,便摇头退了出去。

  赵昊送冯公公出来,见他有话要说,便挥挥手,让秘书和护卫都退下。

  “怎么搞成这样子?”冯公公双手抄在袖中,愁得都想蹲下了。

  “岳父压力太大了。”赵昊叹气道:“现在是千夫所指,内外交困,我真担心他撑不住了。”

  “撑不住怎么办?太后离不开他,皇上离不开他,朝廷离不开他,咱家也离不开他。”冯保着急道。

  “岳父昨日的遭遇,公公也已经知道了。”赵昊双目含泪,以手作刀划着脖子道:“堂堂首辅,被逼得给下属跪下,让人家杀了自己。这种场面,翻遍史书也没见过!”

  “唉……”冯公公终于还是愁的蹲下了。想到叔大兄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他总算心软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昨晚想了一宿,你看这样成不。”赵昊也蹲在他边上,轻声谋划起来。

  “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冯公公不愧是文化人,很快提炼出了中心思想。说完皱眉道:“那个叫熊敦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归葬不丁忧。只是给岳父一个长假,让他可以回乡葬父、成全孝道。但不必受二十七个月的限制,一旦朝中有事,马上可以召回。”赵昊点头道:“停薪是服丧的态度,不去职防止有人趁机夺权,以免日后返京在阁中居于人下。”

  “有道理,可是这样一来,谁来治理国家?”冯保这些年光顾着对皇帝采取人盯人战术了,已经对国政有了畏难情绪。

  “这也简单,在岳父离京前,推举几个年轻听话、忠厚老实的入阁办事。”赵昊道:“公公也多费点心,确保他们萧规曹随不逾矩。若是遇上大事,就用八百里加急请示岳父,也可以用信鸽,那个速度更快,不会耽误事儿的。若是事情再大条,就正好有机会提前召回他老人家了!”

  “唔,安妥。”冯保点点头,放松了不少道:“这样国事应该能放心了。”

  说着又发愁道:“可是太后和皇上那边?唉,你懂的。这些年皇上娘俩太依赖相公了,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的。”

  顿一下,他又道:“皇上还好,其实还是个孩子,玩心重。只是脾气随了他皇爷爷,容不得人忤逆。那帮大臣公然把他的旨意当耳旁风,还三番五次的出言不逊,皇上才会跟他们杠上了。”

  赵昊点点头,冯保这话说的很透,现在主要的障碍就是太后。只要把太后扭过来了,皇上的问题就不大了。毕竟皇帝还没亲政,现在说了算的是太后。

  但他就不信佛堂烧了太后能不慌?张相公都大出血了,对太后还有什么用?精壮的张相公才是太后的顶梁柱、主心骨和修行导师。那么精明的女人,能不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焚林而猎都是不可取的?

  “宫里这边先不说,文官那边能同意这个方案吗?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冯公公忧心忡忡道:“咱家其实也知道,他们这次闹,表面上是反对夺情,实际上是反对张相公的新政。只要考成法不去,或者继续清丈田亩,他们怕是还要闹下去的。”

  “嗯,是这个理。”赵昊点头道:“这两件事也是岳父大人的底线,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坚持到底的。”

  “谁说不是嘛。”冯公公叹气道:“咱家也只能帮他到底了。”

  “不过这两件事,在文官那里轻重还不一样的。”赵昊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子,搁在掌心道:“考成法已经推行五年了,大家虽然怨声载道,但其实早就习惯了,再坚持下去也没问题。”

  “也是,都五年了……”冯公公颔首道。

  “所以只有清丈田亩一个难题了。”赵昊便丢掉一块石子道:“这事儿几年了?”

  “还没正经开始呢。”冯保道:“也就是前些年海刚峰在应天十府完成过,效果很不错,叔大兄才决定今年秋收后在全国推行的。这要不是老封君过世,现在全国就已经开始了。”

  “也就是说,因为岳父一时不在,这样的国策,下面人便不想开始了?”赵昊反问道。

  “那当然了,清丈田亩可是照妖镜,真配上考成法执行起来,谁家都无所遁形。”冯保笑道:“其实这回,就是闹的这档子事儿。”

  “对了,岳阳那边查出什么了吗?”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冯保缓缓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天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护老封君的锦衣卫,各个都抓起来上了大刑,好几个皮都扒了,可就是没人招供。”

  “也是,招了要灭门的。”赵昊盯着手中的石子道:“所以这件事更应该慎重了,不然会出更多乱子的。”

  “那你有两头兼顾的法子?”

  “清丈田亩肯定要坚定不移的搞下去,只是把战线拉长一点,比如限期三到五年完成。”赵昊便叹息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冯保点点头,和稀泥虽然不是好办法,但眼下却是唯一能让双方都接受的方案。

  两人商议了许久,快中午时冯保才离开大纱帽胡同。

  ……

  赵昊送走他便转回卧室,继续给岳父大人侍疾。

  却见张居正又醒了,轻声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赵昊一边给他擦身上,一边答道:“岳父对冯公公说要回家,冯公公心下不忍,便和孩儿商量,能不能想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帮岳父脱身,又不影响岳父对改革的掌控。”

  说着便将跟冯保商量的法子,如实禀报了岳父。

  张居正安静的听着,听赵昊说到‘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选傀儡入阁以信鸽遥控’时,他不禁眼前一亮,这样确实不用担心失去权力了。

  “只是那些人,能同意吗?”张居正有气无力的问道。说实话,他被百官齐心给那五个畜生求情惊到了。

  真只是不愿有辱斯文吗?那去年要廷杖刘台时,怎么就没人求情,还得张居正自己给自己个台阶,免了那孽畜的廷杖。

  所以在张相公看来,今年这帮人一拥而上,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给那五人求情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还是反对自己夺情,反对清丈田亩!

  他很清楚,丈田一事,百官肯定很难受。但没人敢当面反对,那就当没人反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但现在大家已经近乎撕破脸了,百官能接受他这样的安排?

  “问题应该不大,一来岳父这次病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舆论不再一边倒的认为,岳父才是此番事件的主谋。听说今天,好多官员都去宫门,向皇上和太后请愿了。”赵昊便轻声答道:

  “如果岳父再稍稍宽限下清丈田亩的期限,相信他们会捏着鼻子妥协的。”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赵昊都以为他是不是又睡着时,才听张相公幽幽道:“三年……”

  “好,那孩儿请家父和申状元把话传出去,希望他们不会再不识相。”赵昊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张相公会同意将清丈田亩的期限延长到三年的。

  因为在另一段时空中,这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自从万历五年提议以后,就引起了巨大的阻力。整个夺情事件中百官和执政一方,其实就是围绕着这件事在角力。

  原定于万历五年十月开始的清丈田亩,结果到了万历六年张居正归葬返京后才实行。而且时间也宽限到了三年。

  张居正还特意嘱咐负责此事的各省巡抚‘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但若草草了事,难免徒为虚文耳。为百姓立经久计,须详细精核,不宜草草,此事只宜论当否,不必论迟速。’

  一方面表明要自己在位时将此事办成,一方面又要经办者注意方法、不要急躁,其实就是担心闹出大的事端来。

  到了万历九年,三年限期将满,照例给事中可以按限彻查,指名提劾了;但张居正却还是吩咐各省慎重将事,并破天荒的命六科从缓提劾。

  这是张相公自己打自己脸,对清丈田亩没信心了吗?

  并不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如此注意工作方法,正是他希望自己在位时完成这一百年大计的表现。宁肯破坏规矩,也不希望因为催逼太急,导致下面‘草草了事’,让清丈田亩徒为虚文、失去意义。

  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意思在田亩没有清丈以前,人民的负担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张相公就是想减轻平民百姓的负担,让大地主承担起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以此来化解帝国的危机。

  本应如此,本当如此。

  然而,张相公的努力还是失败了……

  因为靠本身就是大小地主的官吏,来执行清丈田亩,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闺蜜

  在张居正去世以前,全国清丈确实基本完成,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最后全国统计上来的田亩数字是,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比弘治十五年那次清丈,只增加了八十一万顷。

  而比之洪武二十六年那次,则少了足足一百四十九万顷!

  而且洪武年间那次清丈时,云南贵州两省并不在内。也就是说,大明多了两个省,又开垦了两百年之后,在册土地反而却少了六分之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这样张相公还落了个‘掊克’的恶名。‘以溢额为功’,也成为他死后被清算的罪状之一。

  张相公的清丈田亩也不能说完全失败。因为嘉靖年间,在册的土地只剩四百余万顷了,所以最保守估计,也有一多半的土地被隐藏于官府的视线之外,不用给国家交一斗米的税。

  至于这些土地去了哪里,之前就说过多次了,无非就是被宗室、官吏和大地主兼并了。哪怕在册土地中,他们还享受大量合法、不合法的免税,国家的负担全在小农身上,小农只好抛荒逃亡,于是国穷民困的窘况出现了。

  张居正原先的计划,就是要打击他们的特权,让这些官吏、大地主来承担起应尽的义务。

  然而哪怕是张相公,也没法动最大的地主——藩王宗室。我们知道,改革不彻底,还不如彻底不改革。

  面对官府清丈,那些官僚大地主便将土地投献于宗室名下。宗室仗着一身臭猪血,蛮横无理,官差敢来清丈,直接带领家奴赶跑。反正打死人也不用偿命……

  官府哪能清得动宗室的田?于是反而让这帮猪借机大肆兼并,结果土地更加集中了。

  所以在赵昊看来,不把朱元璋脑残到极点的宗藩制度连根拔起,把这些猪全都宰了晒干挂在城头上,清丈田亩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抱歉,说宗室是猪……实在是太侮辱猪了。毕竟猪还浑身是宝呢。他们就是一群浑身散发着恶臭,毫无用处的寄生虫、吸血鬼!

  海瑞也就是因为江南没有宗藩,才能清丈成功。但凡有个藩王在,跟他拼命,完蛋的一定是他。因为他只是老朱家的臣子,而人家就是老朱家……

  这么明显的问题,以张相公的睿智他能看不到吗?

  他当然看得到。张居正在嘉靖年间所上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奏章,《论时政疏》中就明确指出国家的五大危机。

  第一个危机就是宗室藩王骄纵蛮横,目无王法,导致司法体系败坏!兼并猖獗却非但不交税,还需要一省大半赋税供养!

  但张居正知道也没用,因为他的权力来自于皇帝,所以只要皇帝不愿意动自家人,他就只能干瞪眼。

  赵昊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对基于皇权的任何改革,都不报丝毫希望。

  这就是他为何跟海瑞是同志,跟张居正却不是的原因……

  所以女婿对老丈人过于殷勤,往往都不安好心……

  ……

  话分两头。

  这边赵昊在说服张相公,那边冯公公也回了宫。

  回宫时,冯保特意让轿子绕去午门,看看那里的情形。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家伙,请愿的官员越聚越多,怕不得有三四百了?

  而且他们还打出了‘救救元辅’、‘顺乎人情’之类的横幅,这下彻底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让皇帝都没法发作了……

  我们是为了元辅好哇,谁反对就是想把元辅往死路上逼啊!

  ‘唉,叔大兄,你这病的真不是时候啊。’冯保郁闷的放下轿帘,踏了下轿板,小太监便抬起轿子,从左掖门进了宫。

  来到乾清宫见太后,冯保把张相公的情况一说,太后的泪就止不住了。

  张郎这样完美的男人,怎么能得那种毛病呢?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就不能在京里调养吗?”不过李太后依然能抓住关键道:“这路上几千里,多颠簸啊?再裂开怎么办?”

  “不是还牵扯到归葬吗?”冯保小心翼翼说道:“张相公跟他爹暌违二十年,结果再没见一面就天人两隔,心中悲痛和遗憾可想而知。偏生百官还不理解他,以为他就是恋栈权位,不肯丁忧,不光在背后骂他,上本骂他,甚至跑到他家里去骂他,张相公自然万分憋屈。”

  “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不让他归葬,不让他凭棺一哭,老奴看张相公怕是要活活憋死了。”为了让李太后能意识到严重性,冯保都不惜咒他的叔大兄了。

  “这样啊……”李太后不说话了,却依然不肯松口。

  不是她爱得深沉,而是因为自私。在她看来,所有内外臣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她和他儿子服务的。

  所以一切都应该以她娘俩的需求为出发点,满足她娘俩的需求就是臣子天职。所以她才会不管不顾的的想留下张居正。

  因为本宫需要,才不管你什么处境呢……

  只是由于前番佛堂被焚,张相公又得了痔疮,现在让冯保这一吓唬,李太后才不敢说强留的话了。

  只有活着的张相公才有用,而且越健康越有活力越有用。死了的张相公还怎么用?

  但想让李太后彻底拧过这个弯儿来,就太难了。

  眼下因为张相公居丧,两人已经一个月没在一起参禅了,李太后就感觉茶饭不思,掉了魂儿似的。这要是一去一两年,李彩凤真担心自己会跟那杜丽娘一般相思成疾,香消玉殒了。

  有时候就是病从心生,李太后纠结了一宿,第二天竟恹恹的浑身不舒服,强撑着起来叫万历起床上学后,便又回去躺下了。

  李进见姐姐这样子可吓坏了。在他记忆中,姐姐素来可是身强体壮、经年都不打个喷嚏的,赶紧让人传太医。

  太医来请过脉,倒说不打紧,太后只是神思不属,失眠倦怠……说人话就是昨晚上没睡好。喝点安神的汤药,补个觉就好了。

  但这一传太医,可就惊动了宫里宫外。

  上午陈太后和几位太妃闻讯过来探视,中午时,大长公主也听到消息,急忙带了珍贵补品进宫探病。

  李太后本来被轮番探视搞得不胜其烦,想闭门谢客好好睡一觉,可听到宁安来了,登时睡意全无。让人赶紧请进来,还给大长公主搬了墩子在床边,好方便两人说体几话。

  宫女太监上了茶水点心后,便识趣的退下,还掩上了暖阁的门,以免外头人听到里面惊世骇俗的对话。

  李彩凤居然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原原本本讲给了宁安。

  而且她也早知道宁安和赵守正的事情……

  这不稀奇,李彩凤毕竟是隆庆皇帝所有儿子的妈。隆庆也需要倾诉,所以很多事情并不瞒着她。

  她便从隆庆那里得知了宁安和赵守正的爱情故事。也知道了宁安为何会收赵守正的儿子为干儿,还非把女儿嫁给他。纯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

  她还知道宁安原先每年南下过冬是假,跟赵状元过夫妻生活是真……

  好家伙,可把她羡慕的要死要死!

  因为她心里,也藏着一个人儿啊。

  李彩凤永远记得嘉靖四十三年那个春天,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张相公,走进了裕王府。

  那时她才十八岁,虽然已经诞下了王子,却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很快,她就被这位王府日讲官的绝世风采倾倒了。

  尤其是嘉靖末年那几年最可怕岁月里,喜怒无常的皇帝变本加厉折磨着他仅剩的儿子。那时的隆庆皇帝,长期生活在惊恐、压抑和憋屈之下,毫无王者之气不说,甚至还有些猥琐。

  彼时高拱已经离开王府,担任礼部尚书去了。是张居正用他永远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态度,安抚着裕王的心。用他的料事如神,帮裕王出谋划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这彻底俘虏了李彩凤心,而女人的心里,同时只能装一个男人。

  所以她甚至承欢时,都把裕王想象成他……

  后来裕王成了隆庆皇帝,她也成了太子生母、皇贵妃,一方面要自重身份了,另一方面和张相公见面也难了,便准备忘掉自己的梦中情人。

  然而隆庆成了小蜜蜂,嫌她唠叨便疏远她,后来有了花花奴儿,就更是常年不到她的宫里去。李贵妃也才二十出头,深宫寂寞磨豆浆,结果越磨越寂寞……一次次午夜梦回,不知跟张相公都拜了几回堂,解锁了几百种姿势了。

  没想到,转眼她年幼的儿子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而张相公则成了开蒙辅政的帝师。两人接触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而且张居正对皇帝视若己出,殚精竭虑,完全契合了她心中完美的丈夫形象。更是把国事处理井井有条,让国库充盈起来,叫她娘俩过上了安生日子。丝毫没生出孤儿寡母受人欺负的凄凉感。

  这都是因为他啊!

  他甚至还耐心的为她讲经说法,与她一起参禅礼佛,让李太后的精神也得到了大满足。她甚至觉得,这才是自己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生活在幸福甜蜜之中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要跟人分享。没人分享便如锦衣夜行,能把人活活憋死。

  但她不是不知轻重的,知道这种事情万不可乱对人言,不然皇家的名声扫地不说,她也没脸见儿子了。

  于是她瞄上了处境极为相似的宁安。在一次把宁安留宿宫中,同榻而眠时,便将自己的爱情都讲了……

  宁安果然震惊但表示理解。因为她也憋坏了,于是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有共同的爱好可以拉近人的距离,如今大长公主便是李太后最好的闺蜜了。

  不过宁安心里还是有些优越感的,觉得其实太后只能过过干瘾,不像自己可以实操。

  嗯,所以不如自己幸福。

  第一百三十章 说服

  乾清宫地龙烧得旺旺的,西暖阁中温暖如春。

  大明朝身份最高贵的两个女人,正春心荡漾的说着私房话。

  李太后别看已经当了五年的太后,其实刚刚三十二岁。宁安大长公主也不过四十二岁。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一狼一虎凑在一起,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来也都不足为奇了。

  “舍不得了?”宁安看着李彩凤丢了魂儿似的脸,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才刚与赵郎破镜重圆,却被皇兄棒打鸳鸯,听到噩耗她感觉天都塌了……

  “嗯,感觉日子没法过了。”李彩凤擦着泪,抽泣道:“各方面都逼着本宫放人,可人家就是舍不得张郎啊。”

  “唉,妹妹,你执念了。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大别赛初恋?”宁安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道:“我每次跟赵郎分开个一年半载,再重逢时那叫一个甜蜜蜜大刺激,而且分开的越长越刺激。”

  “是吗?”李彩凤忽然想到,自己在隆庆年间跟张相公暌违多年,到了万历朝忽然能日日相对时,是何等的小鹿乱撞、脸红耳赤啊!

  “可不。”

  “可是我跟张郎都没在一起过,算什么新婚啊……”李太后把头埋到被子里,难过的呜呜哭起来。

  “所以更应该让他回去啊。”宁安一看,只有出绝招了,忙小声道:“小别胜新婚还有另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李太后止住抽泣,抬头看着她。

  “你想啊,京里人多眼杂,你们又身份特殊,哪怕在宫里也放不开……”宁安道。

  “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张郎放不开……”李太后郁郁的嘟囔一声道:“这宫里都是本宫的人,哪个不开眼的敢嚼舌根,我让她全家死光。”

  “那他也有压力,就好比赵郎在我那里总是发挥不好,非得去外头开房才能复当年之勇。”宁安传授经验道。

  “你的意思是,我也……”李太后听明白了,一阵心头狂跳,旋即赶紧捂着脸摇头道:“怎么可能,我还得照顾皇上呢。”

  “还有几个月皇上就大婚了,大婚后自有皇后照顾,你不是也早就说好了要还政吗?”宁安蛊惑道:“妹妹为皇上辛辛苦苦这么多年,退下来了到江南玩一玩,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在疼爱自己方面,李彩凤可是从来不小气。她心动的看着大姑姐道:“可是这方面我没经验啊,还得姐姐教我……”

  “好说好说,我这有全套攻略……”宁安满口答应道:“你要是觉得江南依旧不安全,还有海外呢。听说在海上很有一番别样滋味,我一直想试试,可惜没找着机会。”

  老司机宁安飙起车来,听得李太后登时想入非非,做起了粉色的白日梦,恨不得这就跟张相公上床……哦不,上船出海……

  看着李太后情不自禁的猪哥笑,宁安不禁心中暗暗歉疚道:‘抱歉皇兄,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了。为了赵郎和我闺女,只能对不起你了……’

  ……

  黄昏时分,万历皇帝放学回来,第一时间便到西暖阁给母后请安。

  便见李太后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哪还有一点生病的迹象?

  “太好了,今儿担心了母后一天。”万历一脸孺慕的为自己今天上课走神,找到了完美的借口道:“后来大伴说母后大好了,儿臣还以为是骗我呢。”

  “没骗你,是因为母后忽然想通了,一下病就好了。”李太后笑吟吟道。

  “母后想通什么了?”万历不解问道。

  “在张先生的事上,母后不该逼太紧。”李太后道:“不然难受的还是张先生。”

  “是啊,听说先生都局部大出血了。母后,局部到底是哪里?”小皇帝不解问道。

  “局部就是菊部,小孩子别瞎问。”李太后红着脸呵斥他一句道:“那赶明儿就请张相公拟个旨,皇上下了吧。”

  “是,母后。”万历痛快答道。因为国家的权柄尚不在他手中,所以别人怎么操弄,万历都不会感到不适。反而因为终于没人管了而开心不已。

  “可是母后,张先生老家几千里远,日后也不能事事问他啊。”万历又想到个问题道:“国家大事儿臣自己还处理不好呢。”

  “谁让你自己来了,”李太后道:“大事八百里加急请张先生决策,至于小事嘛,要不先让你几位老师顶一顶吧。”

  “善。”万历忙点点头,心说那感情好啊。吕调阳被他羞辱后便告病在家,目前暂时由礼部尚书马自强负责他的学业,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王锡爵、赵守正等担任日讲官。

  这些人可压不住他,随便换谁上来他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万历心说要是赵先生能入阁就太好玩了,可惜这些事他说了也不算,还得听张先生的……

  但这娘俩显然又想简单了,目前的事态可不是她们单方面想了结,就能了结的了的。还得问过文官答不答应,在没有达成妥协前,张相公是不会拟旨的。

  他已经被打击的够惨了,不希望再被文官们骂抓权不放……

  ……

  夜风呼啸,吹得赵家胡同中那一串写着‘赵府’的灯笼东倒西歪。

  外头已是滴水成冰,花厅中的四人却热得满头大汗。

  赵立本、赵守正、赵锦、赵昊四个,正围着张八仙桌吃火锅。

  “每次涮羊肉,就想起十一年前刚进京时,老侄子给接风的那一顿。”赵二爷一边将满盘的羊肉下进铜锅,一边不胜唏嘘道:“时间过的真快啊。”

  “能不快吗?”赵锦给老爷子和赵二爷斟酒道:“二叔你都当上少宗伯了。”

  “你啊,要是能收收脾气的话。”赵立本看着赵锦叹气道:“现在就是大冢宰了,结果倒好,让王国光那厮摘了桃子。”

  他说的是上个月,张瀚被万历罢官后,赵锦以吏部左侍郎暂掌部务。本来只要他吸取前任的教训,赶紧带头上本挽留张相公,待到下次廷推,转正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赵锦偏偏头铁,继续像张瀚一样拒绝上书,虽然因为上头有人,只被罚俸三个月,却恶了张相公。这也意味着他无缘天官之位了……

  “叔爷教训的是,”赵锦苦笑道:“侄孙我就是这么个人,我也没办法。”

  “这叫人设不能倒。”坐在下首的赵昊笑道:“以我老哥哥今时今日的地位,当上部堂早晚的事儿。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他不得开心颜?”

  “哈哈哈,兄弟真会说话。”赵锦笑得合不拢嘴,跟赵昊碰一杯。

  “那么说,此番大廷推,我也得把票投给王国光了?”赵守正问道。

  “那还用说?”赵立本白他一眼。

  按照惯例,正常三品以上官员,由大九卿及三品以上官员廷推。

  因为阁臣和吏、兵二部尚书职权尤重,故而参与廷推者也最多,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在京者都要参加。其人数之多,不啻一次小型朝会了,故而俗称‘大廷推’。

  之所以要让更多的官员参与廷推,自然是为了更广泛的代表百官的意见,防止权臣或某一派系把控这几个位高权重的官位了。

  反过来,吏、兵二部尚书之所以能跟大学士分庭抗礼,也是拜大廷推所赐。众望所归者,腰杆自然就硬。

  不过这套被百官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廷推之法,也已经被张相公给破坏了。

  万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病重致仕,当时廷推继任吏部尚书者时,首推左都御史葛守礼,拍在第二位的是工部尚书朱衡,第三才是张瀚。

  然而廷推结果报上去,张相公厌恶葛守礼鲁莽刚直,朱衡倚老卖老,便悍然破坏规矩,越过前两位,特拔了资望最浅的张瀚为吏部尚书。

  这也导致了吏部被内阁操控,进退大臣皆由张相公一念之间。

  年深日久,张瀚饱受诟病,整天被人骂丢尽天官脸面,才有了前番物极必反之举,算是稍稍给自己正了名。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廷推已经被张相公控制的现状。

  这阵子王篆、曾省吾等张党骨干,四处放风说张相公属意王国光掌铨。就是要让人识相点,把票投给大司徒,别瞎投乱投,害得张相公再次破格特拔,有损廷推的神圣。

  ……

  “这样一来,吏部、兵部可都是山西人的了。”赵二爷吃两筷子涮羊肉,忽然发现了了不得的情况道:“天下文武都归他们进退,这太不合适了吧?”

  “还行,能想到这个,有长进。”赵立本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夸他还是讥讽。

  赵二爷心态好,搞不清的一律往好处想……

  “肯定不能让他们同掌吏、兵二部的。”赵锦忙笑道:“所以兵部尚书王崇古已经上本请求致仕了,就是为了保住王国光这个天官。”

  “老西儿真是团结,再瞧瞧咱们江南帮,各有各的主张。”赵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也难怪连最后一个尚书都丢了。”

  “……”赵锦一阵汗颜道:“咱们江南帮向来如此,和而不同,群而不党嘛。”

  “就是一盘散沙,还好意思说。”赵立本哂笑一声,说着话锋一转道:

  “不过眼下,有个连本带利赚回来的机会。你们可不能再拉胯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赵二爷的大机缘

  “嗯。”赵锦不好意思地笑道:“叔爷放心,在这件事上我等肯定会团结的。”

  “什么机会?”赵二爷一边含糊不清问着,一边美滋滋的吃着麻酱涮羊尾油。胶质丰富的羊尾入口即化,油香在舌尖层层递进,那冲上脑门的幸福感,让他有种光着腚在夕阳下奔跑的快乐。

  “还能有什么?”赵昊悠悠说道:“这次大廷推的重头戏,可不在推举吏、兵二部尚书。”

  “那是?”赵二爷瞪大眼问道。

  “你想想……”赵公子循循善诱道。

  “哦,我想起来了。”赵二爷拿起帕子擦擦嘴角的麻酱,一拍额头道:“听说陈总宪也上了辞呈,重头戏是不是推选左都御史啊?!”

  见爷儿仨一起翻白眼,赵二爷左手捂嘴道:“不是啊?难不成还要廷推大学士?”

  “这不废话吗?比他娘的天官还重要的,不就是大学士吗?!”老爷子恨不得拿筷子抽他,怎么生了这么个笨蛋,更可恶的是这笨蛋竟然还要上天了。

  “是吗,完全没听说过啊。”赵二爷讪讪一笑,赶紧给老爷子夹一筷子羊尾油道:“爹你吃这个,不费牙。”

  “说正事儿呢,就知道吃吃吃!”赵立本愤愤的张开嘴,赵守正便把肉精准的送到他口中。嗯,别说,就是香。

  “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赵守正笑呵呵道:“谁能被推举入阁?佐餐的谈资而已,反正又没咱们什么事儿。”

  “你怎么知道没你什么事儿?”赵立本哂笑一声,端起酒盅滋溜一口。

  “我当然知道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赵守正一脸理所当然道:“朝廷好比这咕嘟咕嘟的铜锅,大学士就是这羊尾巴油,大九卿则是羊肉、毛肚。我这样的吗,充其量就是个配菜。”

  说着他夹起一片大白菜道:“啥时候大白菜也成不了主菜。”

  “二叔偏颇了。你堂堂状元,十年就干到礼部右侍郎,怎么能算配菜呢?”赵锦断然摇头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白菜又如何?这涮铜锅讲究的是个正字儿,首先就是味儿要正……铜锅只认羊肉,不可混入牛肉,更不可混入鱼虾。可全是羊肉也忒腻吧?还得有配菜解腻——这大白菜性格最为平和,带着微微的甜意,非但不会把一锅汤的味儿带偏,还会给羊肉本味提供最忠心的支持,所以百菜不如白菜,就它有资格早下锅。”

  “不愧是管过御膳的,懂得真多。”赵守正佩服的竖起大拇指。

  赵昊和赵立本也纷纷点赞,但跟赵二爷赞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赵锦这是把内阁比成了火锅,只有羊肉能入锅,也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员才能入阁。没当过翰林的官员,就是干到总督、尚书也一样无缘入阁。所以这大学士人选上,可不最讲究一个‘正’字吗。

  至于大白菜一说更是精妙,正应了赵二爷之于张相公的作用。

  赵立本不禁拢须笑道:“侄孙深得官场三味啊。”

  “儿子儿子,为啥大家都拿火锅作比喻,你爷爷就认为我说的没内味儿?”赵守正小声问儿子道。

  “因为爹你还停留在看山是山的地步,老哥哥已经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赵昊笑答道:“虽然看到的都是山,但你在第一层,人家在第三层呢。”

  “越说越玄乎……”赵守正失笑道:“照老侄子这么一说,这大学士还真可能落在爹头上?”

  “不错。”赵昊点点头。

  “非二叔莫属。”赵锦也颔首。

  “哼,算你走狗屎运。”赵立本撇嘴道。

  “不会吧?你们是认真的?”赵守正张大嘴巴,感觉心跳有些加快。他一把抓住手赵锦的道:“老侄子,他们爷俩整天好跟我开玩笑,你可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儿,快跟二叔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二叔你真是不操闲心啊。”赵锦苦笑道:“太后和皇上那边既然都松口了,元辅夺情八成要黄了。如今吕阁老也不视事了,元辅一走,内阁竟是空了。不赶紧补上阁员,国家还转不转了?”

  “唔,有道理。”赵守正点点头道:“可是入阁不是论资排辈吗?我前头起码还有二十多人吧?”

  “瞎说,他张相公拜相时,前头也排了二三十号人,不一样被徐阁老硬推入阁了?”赵立本撇撇嘴道:“哦对了,他就是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阁的。谁敢说你不够资格,那不是打张相公的脸吗?”

  “张相公是张相公。我是我,那有可比性吗?”赵守正忙谦虚的摆手道。

  “当然没有了!”赵立本毫不客气道:“你跟你亲家,那好比一龙一猪,瞎家雀碰上大金雕!”

  “爹,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猪和瞎家雀啊。”赵守正郁闷道。

  “不然咧?”赵立本打量着他道:“不过傻人有傻福,憨仔行大运啊。你要也是条真龙,也没这入阁的机会。你要是只大雕,这次也捞不着直上青云!”

  “叔爷的意思是,”赵锦忙给赵守正解释道:“经过此番夺情之争,张相公和百官的嫌隙已现。他不做好周全的安排,能放心回老家吗?”

  “是啊。”赵立本点点头道:“如今又是七大阁老在野的局面,除了高新郑之外,徐华亭、李兴化、赵大洲、殷历城、陈南充几位全都深孚众望、多有奥援,很难讲会不会趁机东山再起。这些人哪个回来,都会对他形成极大牵制,让他很难受的。”

  “所以岳父肯定要在走之前,预先把内阁填满,好让他们没机会出山。”赵昊也补充道:“这回八成一下推出三到四位大学士。”

  “这么多名额。”赵守正咽了咽唾沫。

  “而且二叔的优势很大,这次胜算极高。”赵锦附和道。

  “是啊父亲,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赵昊蛊惑他爹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次错过了怕是要再等十年八年了,谁知到时候什么情况?”

  “我……有什么优势呢?”赵守正的声音开始发飘,显然不是喝多了。

  “多了去了。”赵锦便笑道:“首先,你是张相公的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是可靠不过。”

  “最重要的是你胸无大志、易于控制,毫无立场、脑筋迟钝,造不了他的反。”赵立本也夸赞道:“简直是用来占坑当傀儡的最佳人选啊!”

  “爹,不是你教我的六字真言——言宜慢、心宜善吗?”赵守正委屈的食指相对道。

  “有吗?”赵立本打个哈哈道:“还不你太笨,才想了这么个没办法的办法。”

  “叔爷拿老眼光看人了,二叔这些年长进可不少。”赵锦赶紧给赵守正打圆场道:“虽说有你老和我兄弟,还有几位先生在后面提点。可能把这官当稳了,还落下了这么好的官声,这绝对见功夫的。”

  “嗨嗨,青藤先生说,我百般不会,只会做官。”赵守正不禁得意道:“而且我发现了,这官儿越大越好当。当年在县里时,那叫一个劳神劳力。现在到部里来了,一杯茶一袋烟,一张邸抄看半天,整天无所事事的很。”

  “确实。官越大越务虚。不然泥塑六尚书、纸糊三阁老是怎么来的?”赵锦深以为然道。

  “这样说来,当个纸糊的阁老,我还是可以胜任的。”赵守正终于有了信心,可还还没高兴多会儿,又苦着脸道:“可是阁老要经大廷推,虽说亲家可以特拔,但要是票数太少,日后总要被人讥笑的。”

  “不错,我们要凭自己的实力进前三!”赵立本一拍桌案道。

  “一百多人投票,我票数怎么排前三呢?”赵守正头大如斗。

  “事在人为嘛。”赵昊笑着屈指算道:“吏部七票,户部二十六票,礼部七个票,兵部十票,刑部十六票,工部十一票,大理寺五票,都察院十六票,通政司六票,还有六科科长的六票,一共是一百一十票。”

  “这其中,我们自己人就有五十七票。”赵立本闷声道。

  “这么多?”赵守正吓一跳。

  “你以为你老子和你儿子整天忙活什么呢?”赵立本傲娇的哼一声道:“江浙闽粤、直隶鲁东的官员,一定会投你一票的。”

  “不过为了不太着相,我们会控制在四十票左右,这样别人才无话可说。”赵昊道。

  “根据以往的经验看,得票要在四分之三才安全。”赵锦接着道:“也就是说,我们还得再拿到四十票以上。”

  “四十票以上啊……”赵守正倒吸口冷气。

  “父亲放心,就是我们什么都不做,你得票也不会少。”赵昊给他打气道:

  “父亲人缘极好,跟各个派系都很处得来,又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在大争端之后,难免人心惶惶,谁都担心会遭到清算,有一个能弥合各方关系,让大家免于恐慌的阁老,是各方都愿意的。”

  “何况,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赵立本傲然道:“咱们手里有的是筹码,给你争取到四五十票,一点都不难。”

  “不过二叔自己也得争气。”赵锦又道:“说一千道一万,要入阁的是你,你的表现才是最关键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居正守正

  素来心如止水的赵二爷,终于让这爷儿仨你一言我一语的撩拨起了斗志。

  他端起酒盅仰脖灌下,一抹嘴道:“说,我该怎么办吧?!”

  “首先,廷推应该在年底。这一个月的时间,绝对不要发表过激言论,不要引起争议……”赵锦以一位资深吏部侍郎的身份,提出宝贵建议道:

  “具体来说,就是对任何事情不明确表态。”

  “明白,只要表态就难免会惹恼不赞同的人。”赵守正信心十足道:“这可是你老叔我的强项!不是我自夸,没人比我更懂怎么模棱两可了。”

  说着他搂住赵昊的肩膀,骄傲道:“我已经把儿子教的‘爸拿母效应’,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犯错。”赵立本哼一声道:“别的我不担心,就怕你老往那种不该去的地方跑。这时候闹出丑闻来,就甭做阁老梦了!”

  “这个一点都不难。”赵守正忙赔笑道:“儿子保准下班就回家,哪儿也不去!”

  “不犯错的基础上,也要主动出击。”赵昊接着道:“这两天父亲去探视一下岳父大人吧,他病了之后你还没露过面呢。”

  “我倒也想去看亲家,可他病的那地方……唉,我不是怕他尴尬吗?”赵守正抓耳挠腮道。

  “不要紧,我让人给他在床上掏了个洞,这样岳父就可以翻身了。”赵昊苦笑道:“父亲想入阁,首先就得过岳父这关。要是别人,我直接跟他推荐就是,可偏生自己的亲爹,我反倒没法开口了。”

  “那是,虽然说举贤不避亲,可你爹是什么货色,张相公一清二楚。”赵守正也苦笑道:“你要是一开口,就好像之前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扶爹上位了。”

  “可不。”赵昊连连点头。他这阵子可真不容易,先是给张文明守灵,又给张居正侍疾,真是给老张家当尽了孝子贤孙。要是让张相公觉得他动机不纯,岂不前功尽弃?

  “唔,这时候得在张江陵那里露露脸。”赵立本深以为然道:“首先得让他想起你来,不然一切都白搭。”

  “哎,唉……”赵守正强颜欢笑点点头。“好,明儿就去……”

  “不能光让他想起你就完了。”赵锦接着道:“你还得让他印象深刻,对你短期内好感提升,这样才保险。毕竟削减脑袋往内阁挤的人太多了。”

  “嗯,王崇古这时候退下来,把兵部尚书的位子让给张相公的人,也有顺便推一把王家屏的意思。”赵立本拿起雪茄抽两口道:“老西儿贼心不死啊,扶不起张四维,又想让王家屏上了。”

  “王对南还排在我后头老远呢。”听说自己的同年都有想法,赵守正信心大增道。

  “你骄傲个屁!老子是让你打起精神来,当心大意失荆州!”赵立本拍他脑袋一下道。

  “呃……”赵守正缩缩脖子,忐忑问道:“那儿子应该怎么跟亲家聊,才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简单,少说多问。”赵立本淡淡道:“记住,张相公不需要同僚,只需要忠心的手下。所以你要摆正位置,多多以请示的态度发问,他自然会意识到,你就是合适的人选。”

  “记住,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我有什么可以为亲家效劳的,不管公事私事都在所不辞。’”赵昊也给老爹支招道:

  “岳父一定会问你,平时你不是不喜欢出头吗?”

  “对啊……”赵守正着紧问道:“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就说,以前觉得有亲家在可以偷懒,现在看到你这样,我知道自己错了。”赵昊挥一下拳头道:“我得站出来替亲家分忧啊!”

  “话说到这份上就行了,千万别再多说。”赵立本不放心的叮嘱道:“张江陵聪明绝顶,这就明白你的想法了,过犹不及。”

  “哎。”赵守正忙点点头,一边掏出小本子刷刷记下来,一边问道:“这就完事儿了?”

  “哪有那么简单?这是在挑选内阁大学士,再任人唯亲也不能挑个草包上来。”赵立本道:“虽然你在地方上有些成绩,但进京五年多一直浑浑噩噩,张江陵肯定要考验考验你,看看当年是你自己的本事,还是你儿子的本事。”

  “唉,这就是亲家的坏处。”赵守正郁闷道:“太知根知底了。”

  “那会怎么考验二叔呢?”赵锦问道。

  “这么短时间,还能有什么?要么让百官接受他那个折中的方案,要么是解决那五个人的问题。”赵立本哼一声道:“不会有其它的。”

  “其实这两个问题也是同一个问题。”赵昊接话道:“只要那五个人低头认错,其余官员也就无话可说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那五个人已经成了岳父的一块心病。打吧,一点好处没有,反而会激化矛盾。放吧?咽不下这口气,也有损首辅的权威。父亲不妨一口答应下来,以免让旁人抢了先。”

  “妙啊!”赵锦拊掌道:“朝野在群策群力营救上书的五君子。如果二叔能营救他们,至少免于廷杖,可是在廷推前大大的露脸啊!而且也完美契合你百官守护神的形象。”

  “嗯,有一个严父就够受的了。大伙儿肯定希望内阁里多几位慈母。”赵立本赞同的点头道:“这样日子才有法过下去。”

  “好么,合着我成老太太了。”赵守正苦笑道。

  赵家人放声大笑起来,就连老爷子都忍俊不禁。竟没人担心,该怎么让那五人认错?

  ……

  第二天,赵守正跟赵昊同乘一车驶往大纱帽胡同。

  虽然昨晚该说的都说到了,赵二爷还是手心直冒汗,他有些局促的叹气道:“这几年,每次跟亲家见面都如芒在背,感觉心肝脾肺都被他看穿了一般。人多了还好,单独见他真打怵啊……”

  “不用打怵,我们特意赶在辰时上门,就是因为这时他药效刚过,整个人似醒非醒、迷迷糊糊,最好应付了。”赵昊轻声道。

  “啊,这样啊。”赵守正心放下一半,巴望着儿子道:“你真不进去?”

  “当然。我进去了你就光看我去了,会露馅的。”赵昊鼓励父亲道:“你要是实在没底,就把他当成老爷子吧……”

  “好家伙,亲家成亲爹了。”赵守正自嘲的笑笑。不过这法子还真毒,别说,他马上就找到感觉了。

  马车进了相府,赵昊便到前院跟懋修换班。守灵这种事,时间一长,总会变成轮班制的……

  赵守正则去探望张居正。

  亲家之间也不用先预约通禀,嗣修领着他直接进去了张居正的卧房。

  张相公身上盖着被子,躺在掏了个洞的床上。许是药劲儿刚过,整个人目光涣散、萎靡不振,果然如赵昊所言,丝毫不见平日里恐怖的震慑力。

  “亲家……坐……”张居正微微抬手。

  嗣修赶紧端来把椅子,赵守正谢过后坐下来,未曾开口先流泪。“没想到父……亲家病的这么厉害……”

  张居正虽然不明白他眼泪怎么来的这么快,但还是大受感动道:“亲家不必难过,都是不谷自己造的孽,好在一切都快过去了。”

  “啊,怎么?”赵守正一脸吃惊。

  “怎么赵昊没告诉你?”张居正奇怪问道。要是别人这样,他就以为在演自己了。但以张相公对亲家的了解,这个憨憨不会。

  “我儿什么都没说过啊?”当了十年官的赵二爷,练就最大的本事便是装糊涂。

  “他嘴巴倒是挺严的。”张相公淡淡一笑道:“皇上已经松了口,大婚以后,不谷就可以回乡葬父了。”

  “啊,这样啊。亲家太不容易了。”赵守正把张居正继续想象成亲爹,眼圈又通红道:“我跟他们说,你是不想夺情的,只是皇上不放你走,可那些人偏生就是不把相公往好处想……”

  “亲家懂我就好。”张相公心中一暖。他知道之前好多人也找到赵守正那里,希望他这个亲家劝一下自己。但都被赵侍郎回绝了,还劝那些年轻的官员多读书,少贸然对朝政发表意见。

  看过东厂的抄报后,张居正还是很承情的,所以才会对赵守正这么客气。

  两人唏嘘一阵,赵守正便问道:“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为亲家效劳的?相公尽管吩咐,不管公事私事都在所不辞。”

  “哦?”张居正闻言打量他一番道:“记得亲家平时不是百言百当、不如一默吗?”

  “那是自觉资历太浅,怕说多错多,给亲家丢脸。再说总觉得有亲家在可以偷懒。”赵守正掏出帕子擦擦泪,吐出口浊气道:

  “现在看到亲家这样子,我知道自己错了。”说着他仿佛下了多大决心道:“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得站出来替亲家分忧啊!”

  “好好,非常好……”张相公深深看着赵守正的眼睛,一个四十好几的人,还有这样纯洁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了。他不禁感慨地笑道:

  “不谷叫居正,你叫守正,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赵二爷特长

  相府灵堂中。

  赵昊一边跟嗣修懋修诈金花,一边留神后头的动静,见父亲出来,他便把手中的烂牌一丢,起身迎了上去。

  “又来……”嗣修郁闷的丢下了手里的豹子。

  “还好……”懋修轻吁一口气,将手中三个二默默扣下……

  “怎么样?”借着送父亲出门,赵昊小声问道。

  “让你说着了。”赵守正轻声道:“张相公让我摆平那五个人,要是能让百官接受那个折中的方案,就再好不过了。”

  “嗯。”赵昊点点头道:“这两件事办成了,你就名噪一时了,对爷爷他们游说大有好处。”

  顿一下,他又缓缓道:“可两件事都没那么容易啊。比如那所谓五君子,岳父要让他们认错,士林不希望他们失节,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愿意丢掉刚收获的政治资产。”

  “哦。”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赵昊重复一遍父亲的话,抬头看着从碧蓝天空飞过的鸽群道:“这正是岳父给你的考验。”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问你,这两道题该怎么解?”赵守正巴望着赵昊。

  “父亲,你是要当大学士的人了,不能一直靠别人。”赵昊却为他掸一掸落在肩上的黄叶,正色道:“爷爷说,这次让你自己想办法解决难题,因为它将赋予你身为大学士最欠缺的品质。”

  “什么?”赵守正懵懂问道。

  “自信。”赵昊淡淡道:“今天是十月十九,距离十月廿二用刑还有三天。去吧,发挥自己的特长,一定能搞掂的。”

  “哦……”赵守正弱弱的点点头,想让儿子提示一下,赵昊却已经转身进去了。

  ……

  离开大纱帽胡同后,赵守正让护卫驱车,漫无目的在北京城里转悠。

  他打开车窗,让天空零星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风吹进车厢。赵二爷用这种方式让脑袋变得清醒……

  因为儿子的话,赵守正平生头一次认真审视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想来想去,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雄伟的尺寸了……呸呸,这有什么鸟用?

  此外那就是特别有钱了。再就是朋友多,与人为善了……

  赵守正思来想去,比起多如星辰的缺点,自己也就这点儿优点了。

  其实就是‘人傻钱多速来拿’……

  赵二爷正冥思苦想,忽然车轮磕到一块石头,害他一头撞在车壁上。

  虽然车壁有包牛皮,赵守正还是被撞得眼泪都下来了。

  “有了!”赵二爷却一下被撞开了窍,猛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便探出头去,对护卫高声道:“跟味极鲜说一声,给我空出天字一号包厢,老爷我要请客!”

  ……

  华灯初上,灯市口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其中最耀眼的,自然非流光璀璨的天上人间……哦不,味极鲜大酒楼莫属。

  在这座似乎永远高朋满座的销金窟中,每上一层楼消费都提高一个档次,到了四层的豪华大包厢里,一晚上花个两三百两银子一点都不稀奇。

  您还别嫌贵,这豪华大包厢不提前个把月订桌根本订不到……除非你是老板他爹。

  此时,天字一号包厢中,老板他爹便举着酒杯,对三张大圆桌上的满座宾朋道:“仓促间把你们请来,各位兄弟徒孙海涵……”

  他请来的客人有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许国、赵志皋、张位、沈一贯,还有王武阳、王鼎爵、于慎行、于慎思、陈于陛……一共三十五翰林前辈同辈和后辈。

  平日里属这些人吃他的、喝他的最不客气,今天就是拉清单的时候了!

  “师祖客气了,有什么吩咐在所不辞!”何况还有屁精王武阳带着于家兄弟和陈于陛等一干师弟大吹法螺。

  于是众翰林轰然笑道:“就是,公明兄遇上什么难事了,快说来听听,让我们开开眼。”

  居然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守正敬酒之后,便直接把事情说了。

  当然他还没傻到,直接说我要入阁的地步。而是说:

  “看到亲家如今的惨状,我这心里老难受老难受了。再说一直亘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决心帮他摆平这件事!”

  接着赵守正谦虚道:“但在下愚鲁,哪能想出什么办法?想来想去,就是一句‘在家靠儿子……哦不,靠父母,在外靠儿子……哦不,靠朋友。’

  说着他朝众人团团拱手道:“幸好,在下就是朋友多,诸位又是最聪明关系还最铁的好朋友,我只能靠你们帮忙了。请大家群策群力,一起解开这个疙瘩,让朝廷早日恢复和平好过年啊。”

  “师祖发话,义不容辞!”已经是翰林侍读的王武阳,马上撸起袖子道:“明天咱就挨家挨户说服他们去!”

  “你要怎么说服啊?”王锡爵满脸期待的问道,他现在是骑虎难下,磨得蛋疼啊。

  “当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王武阳晃着拳头道:“要是讲理没用,就用物理说服!”

  “你安静,少添乱。”赵守正白他一眼,对众人笑道:“来来,咱们边吃边聊,看看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好好,请请。”于是众翰林杯盏交错,享受盛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左中允沈一贯开口道:“兄长都发话了,我等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这事情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多月,光说不练怕是很难有效果啊。”

  “不错,”左谕德张位也点头附和道:“都是千年的老妖精,哪个也不是硬劝就能劝过来的,关键是张相公能不能回应大家的呼声?”

  “我跟亲家聊了一下,他的意思很明确——他自始至终都没寻求过夺情,现在皇上和太后仁慈,也同意他可以回家葬父了,所以最大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便听赵二爷缓缓道。

  “这是好事儿啊……”众翰林闻言神情振奋,这下劝说百官的难度就小多了。

  “只是两宫有个条件,那就是张相公仍然兼着首辅的头衔,这样如果有军国大事,还可以八百里加急请他拿主意。”便听赵守正大喘气道:“这又让亲家感到难以接受,所以迟迟不肯接旨。”

  “这样啊……”众人笑容凝固。回家了还不交权,像话吗?像话吗?

  “此外。”赵守正端起酒盅呷一口,又状若不经意道:“亲家这阵子也反省了一下,以往施政有些操切的地方。所以有意将清丈田亩的期限宽限到三年。”

  “这个好!不早说!”众翰林复又笑开了花,甚至有人吹起了唿哨。

  官场上的潜规则是,上级意识到一个政策制定错误,为了维护权威是不会直接认错的。往往先宣布延长期限,然后暂缓执行,最后不了了之……

  所以众人认为这次也不例外。

  “有这条基本上就可以了。”一众翰林纷纷点头道:“赶明儿我们便分头行动,说服大伙儿去!”

  正在群情激动之时,王锡爵忽然开腔道:“大伙儿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嗨,怎么忘了那五个宝贝儿?”众人登时哭笑不得,这才想起当初百官闹事的由头,是为五君子请命啊?

  虽然谁都知道那只是个由头,但也不能撇开那五个愣头青,就跟张相公和解啊。

  “这个么,确实得先把他们五个捞出来,再劝大伙儿妥协,不然不太好看。”众翰林纷纷尬笑道。

  “大后日就要廷杖了,人还在诏狱里,能怎么营救呢?”赵志皋等人发愁道。

  “如果能设法跟他们谈谈,我应该有把握说服他们。”一直没言语的申时行忽然开口道:“不知公明兄有没有办法,请张相公通融一下,让我们见见他们。”

  “好,我问问。”赵守正点头答应。

  于是当晚,众人约定先看申时行和赵守正这边,能不能把五君子捞出来,然后再分头去找百官说和。

  ……

  因为有正事,赵守正难得没喝高。

  半夜回到家,见儿子还在等自己,他便一边喝着解酒汤,一边将自己今天请客的事情说给赵昊,然后忐忑问道:“儿子,这么弄对吗?”

  “条条大路通北京,走得通就是对的。”赵昊微笑道。

  “那去诏狱见那五个人的事儿……”赵守正又问道:“用再跟亲家说说吗?”

  “岳父要看你的能力,你去找他岂不减分?”赵昊淡淡道:“明天父亲带着老申直管去就行了,凭你们双状元的满腔正气,还压不住东厂的流芳百世?”

  “儿子,说正事儿呢,别拿你爹开心。”赵守正讪笑道:“说实话,为父真有点儿打怵去那种地方。”

  他十年前挨了那顿板子,到现在每年过冬屁股都痒得厉害。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我也说正经的。”赵昊正色道:“这时候就是要有惊人之举,才能让大家对你印象深刻啊!”

  “去吧父亲,继‘部院街拳打小阁老’、‘一月成堤保昆山’、‘单枪匹马守潮州’之后,再来个‘状元郎结伴闯龙潭’!”赵昊拊掌笑道:“完美!”

  “你有安排吗?”赵守正小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去诏狱啊?”赵昊两手一摊,给他鼓劲儿道:“父亲,身为阁老,就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去吧,展现你的杀手本能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第二天,赵守正便约上申时行到东厂衙门踢馆。

  两人穿戴整齐,乘着官轿来到东安门迤北,东河沿一带。过桥以后,便见一座青砖灰瓦、其貌不扬的衙门,衙门前还立着一面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个大字。

  要不是八字墙下,立着十二名头戴圆帽,身穿蟒衣,脚蹬白色皮靴,腰悬双刀、面容凶狠的番子,还真没法将这个有着崇高追求的衙门,跟臭名昭著的东厂联系在一起。

  东厂设立于永乐十八年,是干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大明朝上上下下都知道,只要被东厂抓进了诏狱。能活着走出来的官员寥寥无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的……比如海瑞,大概率倒真能百世流芳。

  这个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人人避之不及,守门的番子整天看着空空的街道发呆。今天有官轿主动上门着实稀罕,他们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两顶三品官轿到了近前,那带头的白靴校尉才喝止道:“快落轿,这里‘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不知道吗?”

  两顶轿子这才停下来,轿夫掀开轿帘,申时行和赵守正联袂走下轿来。

  守门的番子都看傻了,只见两位大人鼻梁上架着大框墨镜,嘴上叼着雪茄,最弔的是每人的脖子上还搭了一条白色的羊驼毛围巾。

  虽然不明白这打扮是什么鬼,但番子总觉得很不爽。要不是看他们身穿着三品的官袍,非揍他两个生活不能自理不可。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白靴校尉制止住躁动的手下,还算客气问道。

  “吏部申侍郎。”

  “礼部赵侍郎前来投贴见你们掌班。”两人的长随赶紧将两人的名帖奉上。

  听到两人的名号,白靴校尉神情一动,说一声‘稍候。’便赶紧转身跑进去通报。看得众番子一愣一愣,心说头儿什么时候这么清廉且勤快了?不要门包不说,还亲自进去通报?

  那边申时行见状也暗暗松口气。其实今次他是有赌的成分。

  一个月后的廷推,申状元也是有想法的。虽然他当过一任大主考,按说入阁是稳的了。但他毕竟年资还是稍浅了点,前头还有马部堂,还有南京的几位部堂,而且在野官员也有被推荐的资格……比如前番被高阁老整下去的潘部堂,更别说原先那些阁老了,所以要是廷推被人顶下来也毫不意外。

  申时行这个人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戏特别的多。他看到素来‘大象砍了鼻子——装猪’的赵侍郎,竟忽然一反常态活跃起来,而且一张罗便是牵动朝野的大事儿!就猜到公明哥哥也生了浑水摸鱼的念头。

  申状元之所以这么笃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年初搭档担任会试主考那回。那次赵二爷扮猪吃老虎的表现,让他大受震撼——尤其是后来传胪,张相公只是因为一个儿子成了榜眼,就被朝野戳着脊梁骂。

  而赵侍郎明明两百多个徒孙中了进士,却非但没收获骂声,反而还被人称赞他有大智慧——赵二爷以夸张的表演完美避嫌,又通过让亲家大公子落第,证明的自己公正无私。

  后来人们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酣睡的赵侍郎’,以此形容他装糊涂的本事。

  现在酣睡的赵侍郎都打起精神来了,不是为了入阁拜相还能为了什么事儿?

  恰好,申时行也是这样外欲浑迹、内抱不群之人,于是当机立断,放弃多年的韬光养晦,决定跟赵二爷一把,和他共享大功德,以增加廷推的把握。

  ……

  虽然昨晚申状元已经下决心,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陪赵守正闯一闯了。却没想到今天一见面,他便把自己打扮成这副尊荣……

  申时行扶一扶沉甸甸的墨镜,心中暗叹,今儿是阴天啊,都快看不清路了。

  “公明兄,我们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他小声问道。

  “这样才有杀手气质。”赵守正顺一顺儿媳送自己的围巾道:“你没看过动画片上,杀手都是这么穿的吗?”

  “哦,有印象了。”申时行生疏的抽着雪茄,不小心入了肺,便忍不住咳嗽两声。“不过杀手气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今天就是要展现出杀手本能,震慑住东厂这帮人!”赵守正扶一扶墨镜,将气势提到最高道:“恶人还需恶人磨!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哪怕东厂也要讲王法的!”

  “说得好!”申时行忙赞一声,心中却暗叹,东厂要是讲王法,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但他面上一点没流露出来,因为他总觉的公明兄这样做,肯定有自己没想到的高明之处……

  那就拭目以待,看看这东厂,到底能不能讲道理了。

  等候不多时,那白靴校尉出来,说掌班张公公有请。

  两人便跟着那校尉进去东厂衙门,转过照壁就看到正厅左边的小厅中,供奉着岳武穆塑像。可见任何组织都是自认为正义的,没人会觉得自己是天生坏蛋。

  然而讽刺的是,就在岳飞祠后面不远处,便是人间炼狱般的诏狱……

  东厂掌班太监张大受,在二厅中接见了两位侍郎。冯公公在宫里整日伴驾,东厂这边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张公公负责。

  上茶后,两位状元郎道明来意。

  张公公一边翘着兰花指,撇去茶盏中的浮沫,一边面无表情道:“这不合规矩啊。诏狱里头关的都是钦犯,没有旨意外臣不能提审。”

  “我们一个吏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都不是刑部侍郎,怎么也谈不上提审吧?”申时行分辩道:“我只是代表部里,来跟他们聊聊。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如今下了诏狱,吏部不能不问问明白的。”

  “探监也不行。”张大受哼一声,任凭申时行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被说烦了便道:“你们文官什么时候给我们太监开过后门?”

  “现在就是在帮你!”一直没说话的赵守正忽然开口了。说着他摘下了大墨镜,用那养精蓄锐良久的杀手目光,紧紧盯住了张大受:

  “张公公是吧?希望你明白,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张大受似乎被赵守正犀利的眼神,直勾勾看得心发毛道:“什么意思?”

  “前番你们冯公公的亲信把我们的人拿回来,还要廷杖,是因为他们反对张相公夺情!”赵守正便气势十足的大声道:“然而现在皇上已经准了张相公回籍,那邓以赞和熊敦朴的奏章也正是此意!你们还要坚持廷杖,这是要让皇上和冯公公做恶人吗?”

  “呃……”张大受咽口吐沫道:“廷不廷杖我们也说了不算啊,那是宫里的意思。”

  “不要总拿宫里的意思搪塞!”赵守正有力的一摆手道:“现在明明有机会让那些年轻人认错,以全皇上的颜面。你们却要横加阻拦,到底是何居心啊?”

  说着他不待张大受回答,便朝着西边一抱拳,满脸沉痛道:“皇上才十五岁啊!就下旨廷杖官员,而且还是五个!这让天下人怎么看?这让史书中怎么记载?你也是读过内书堂的,难道不知道‘左顺门之变’对世宗肃皇帝的伤害吗?!”

  张大受张嘴结舌竟无以反驳。

  赵守正这才叹口气,放缓语气道:“张公公,你是皇上的内臣,我和申大人是皇上的日讲官,咱们都是皇上最近的人,要事事替皇上着想,一切以皇上为重啊!皇上还小,就更是如此了……”

  “哎……”张大受虽然听不大懂,但大受震撼道:“好吧,咱家也不能输给两位侍郎,这回就破个例吧。”

  说着他一招手道:“来人,带两位侍郎去诏狱……”

  申时行都看傻了,没想到这太监还真吃公明兄的嘴炮?

  一直到出了二厅,走到诏狱门前时,他才如梦初醒道:“公明兄,你竟然真的说服他们了。”

  “这就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赵二爷拿起围巾擦擦汗道:“瑶泉兄,下面就看你的了。”

  “放心,我有把握。”申时行自信的笑笑,两人便在领班太监的带领下,进去了阴森的诏狱。

  ……

  申时行何等理智,自凡出手就一定极有把握。

  他的策略是先拿下邓以赞和熊敦朴,然后以点带面,完成任务。

  而且这两人当初坐馆时,申时行正是教习庶吉士的老师,与他们相处了三年,建立起比较深厚的感情,而且对两人也了解颇深。

  门生攻讦座师,本来就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加之两人入狱后虽没受刑,那点胆色已经被诏狱中幽暗恶劣的环境摧毁的差多了。所以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坚强……

  当他们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座主被气得大出血,就彻底硬气不起来了……

  申时行便对两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他们误会他们座师了。其实张相公想的跟他们一样,也是先归葬离开京城再说……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把老师骂一通,张相公是何等的心痛?

  但师生反目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对老师和学生都太有害了。所以还是跟皇上认个错,说自己太年轻,想事情太简单,以为用激将法能让皇上快点放老师回乡,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篓子出来。

  这样皇上最多把你们外放,张相公也会原谅你们,你们的首倡之功仍在,且不会被视为欺师灭祖,皆大欢喜不好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状元的手腕

  幽暗的诏狱中沉郁着积年的腐臭,是臭虫跳蚤老鼠的乐园。耳边回荡着绝望的呻吟声,那是刚受过刑或染病濒死的钦犯在哀嚎。

  人在这样可怕的环境中,唯有靠最顽强的意志才能支撑着不崩溃。而顽强的意志来自于坚定的信念,当信念被瓦解,崩溃也就随之而来了。

  邓、熊二人得知座主大出血后,已然吓尿了。又被申时行鞭辟入里的教训了一番,一直支撑他们的那股子舍身卫道的信念便崩塌了。

  两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太年轻太单纯,有时候还很幼稚。对不起师相的栽培……

  “你们先对不起的是皇上和国家。”申时行语重心长道:“要好好反省!”

  “是是。”两人忙点头不迭,哭得更厉害了。

  “好了别哭了。”申时行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份文稿道:“这是我替你们写好的认错奏疏,看看没问题就抄一下,以免再说错什么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多谢教习。”邓以赞、熊敦朴已经被申时行彻底唬住了,乖乖将两份奏疏一字不漏的抄下来。

  赵守正也看傻了,这老申平时规矩的要命,连《金瓶梅》都不看,没想到路子也这么野。

  “公明兄有要补充的吗?”申时行客气问道。

  “没有没有。”赵守正忙摆摆手,唯恐说错话,破坏了申时行的忽悠大计。

  “那好,你们回去耐心等着吧。”申时行点点头,对可怜巴巴的两人道:“很快就有好消息的。只是有一桩,千万别再胡说八道了。”

  “教习放一万个心,打死我们也不说了。”两人点头如捣蒜,熊敦朴还抹泪道:“我都后悔死了,那些人太坏了……”

  小熊话没说完,便看到申时行的目光陡然转冷,他忍不住一哆嗦,赶紧把话头硬咽下去。

  “再胡说,你们就别指望走出诏狱了。”申时行冷冷一挥手。

  两人瑟缩着向两位侍郎拱手告退,便被狱卒带了下去。

  ……

  不一会儿,新科进士邹元标被带进了充作问询室的牢头房。

  一看到这二位,邹元标噗通就跪下了,磕头哽咽道:“让二位老师担心了!”

  申时行和赵守正正是他会试的正副主考啊。

  “唉,尔瞻。你糊涂啊!做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们两个商量一下呢?”申时行虽是责怪,语气中却透着浓浓的舔犊深情。

  “学生头脑一热,一时义愤就上了书,也是怕牵连二位老师。”邹元标满脸羞愧道:“没想到二位老师还是为学生身赴龙潭。”

  “你既然叫一声老师,我们当然不能不管你,就是龙潭虎穴也得把你捞出来。”申时行叹息道:“当然,为师知道你心怀正义、满腔热血,也绝对相信你上疏的本意是好的。”

  “是……”邹元标点点头,挺直腰杆道:“学生的偶像便是本家前辈兰谷先生!”

  申时行闻言看一眼赵守正,他大概明白为何这邹元标会突然跳出来了。

  所谓兰谷先生就是因弹倒严嵩名扬天下的邹应龙。此人时与海瑞齐名,秉公执法、不徇私情,隆庆年间曾数次惩治冯保的爪牙,遭到冯保的忌恨。

  万历初,邹应龙外放云南巡抚。部将兵败后被冯保抓住机会,安排人交章弹劾,结果将他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在这个过程中,张居正与邹应龙身为同门,却一直冷眼旁观。自然招致士林非议,认为他为了讨好冯保,故意见死不救,甚至助纣为虐。

  估计这就是邹元标对张居正恶感的由来。

  “你先看看这个吧。”申时行指了指桌上两份奏疏,旁边还搁着未干的笔墨,显然是刚刚写就的。

  “是。”邹元标应一声,便依言拿起来一看。只见那是邓、熊二人的认错书。看着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腰杆儿也没那么挺直了。

  他是上书声援人家的,现在正主都认罪了,他当然登时就没了立场。

  “看到了没有,他们已经承认,自己是受人蛊惑的,以为这样能帮到自己老师,没想到却反而害得张相公一病不起!”申时行略略提高声调,一脸恨铁不成钢道:

  “他们俩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愣头青,你更是连愣头青都算不上!你才考中进士几天啊你?你现在连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只是在部里观政。什么叫观政啊你告诉我?!”

  “回老师,观政者,遍观政事,谙练政体,然后擢任之。”

  “说白了就是让你学习如何做官,你现在已经学会了吗?”申时行语气愈发严厉的问道。

  “未曾。”邹元标惭愧摇头。中进士以后他请假归省了半年,才回刑部上班没几天,连十三清吏司都是干什么的还没搞清呢。

  “那你也敢妄言国政,讥讽首辅?!”申时行重重一拍桌子,愤怒的呵斥道:

  “凭你个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竟敢说什么‘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张相公执政六年来,国家有什么变化,你难道看不见吗?这不叫有利于社稷,那叫什么?!”

  “张相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哪怕是他的政敌也都公认。到了你这里,竟敢说什么‘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申时行越说越生气,但吐字始终十分清晰,生怕面前这个江西人听不懂自己的吴腔官话一般。

  “你举例说了三件事——设施乖张者:学额缩减、所以进贤未广!决囚必盈,是断刑太滥也!还有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水深火热,官府却不闻不问。”申时行说完批驳道:

  “先说黄河泛滥,你说朝廷不管不问?好,我问你,自从隆庆二年开始,为了修好黄河,换了多少任河道总理?换了多少个方案,每年又砸进去多少钱?”

  “这……”邹元标瞠目结舌,无法回答。

  “我告诉你,换了五任河道总理!换了五套方案!每年投入都不下百万两!朝廷什么时候也没不管不问过!”申时行冷笑一声道:

  “我还告诉你,学额缩减,是为了打击那些不学无术的地主商人,窃取生员的功名,逃避朝廷的税赋!”

  “决囚必盈,是因为官员追求所谓仁名,哪怕穷凶极恶也当杀不杀,以至于恶人肆无忌惮,社会风气败坏!多杀是为了扭转这十多年来过于宽松的刑罚,让良善百姓可以免于恐惧,这才是真正的仁政!”申时行似乎把诏狱当成了课堂,严厉教诲他的学生道:

  “国家律法是为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服务的,不是某些官员用来捞取资本的工具,更不应该是恶人的庇护所!你在刑部都学了些什么东西,我看你是被那个艾穆洗脑了吧?!”

  “是……”邹元标满头大汗,颓然点头道:“学生深受熙亭先生影响。”

  熙亭是艾穆的号。

  “他一个举人出身,为了出人头地,才故作惊人之语,故为惊人之举!你一个正牌进士,有必要跟着哗众取宠吗?简直是幼稚到了极点!”申时行劈头盖脸数落道:

  “你自己回想一下奏疏中那些丧心之语,是一个正常的官员该说出来的话吗?你受他的毒害太深了!”

  邹元标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丁,哪抵得过申状元的化骨绵掌?情绪最终彻底崩溃,噗通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学生确实被艾穆引入歧途了……”

  “行了,别哭了。”申时行这才放缓语气道:“真知道自己错了?”

  “真知道了……”邹元标擤擤鼻涕,使劲点头道。

  申状元又好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才让他起来,从袖中掏出第三份草稿道:

  “为师替你写好了一份认错书……”

  ……

  第四个被带进来的是刑部主事沈思孝。

  申时行一改之前对邓、熊二个年轻翰林的和颜悦色,也不像对邹元标那样以门生视之。他端坐在方桌上首也不说话,只直勾勾盯着沈思孝。

  沈主事被看得心头发毛,低头不敢跟申状元对视,正好看见面前摆着三份奏疏,登时心中一紧。

  “想看就看吧。”申时行淡淡道。

  沈思孝谢过之后,便拿起三份奏本翻看起来,登时脸色大变。

  倒不只是因为前头的后头的都服软了,因为那邓以赞、熊敦朴和邹元标的认错书上,皆异口同声供述他们是受人蛊惑的——

  前两者说,有人告诉他们以学生的身份劝老师,会有奇效。而且那些人也会跟着上疏,到时候法不责众,不会有人受到惩罚云云。

  邹元标则说,有前辈告诉他们,为了大明每个官员都有义务上疏,所以他才跟着上书的。

  虽然都没有指名道姓,但紧跟着邓、熊二人上书的就只有他和艾穆啊!

  邹元标则是跟着他俩上书的,而且三人还都是刑部的……

  这他喵的跟指名道姓有什么区别?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沈思孝脸都绿了。好么,这三份认罪状一上,他和艾穆直接从舍生取义之士,变成借星变煽动混乱、阴谋针对元辅的罪魁祸首了。

  “星变次日,你们五个还有另外两人,在灯市口胡家酒楼一起吃酒,当时都聊了些什么,需要我重复一遍吗?”申时行冷冷道。

  赵守正都听傻了,这是邹元标刚刚告诉他俩的。申时行这现炒现卖的本事,不去开炒货店都可惜了。

  那边沈思孝还巴巴望向赵守正,希望这位贵同年能帮自己说句话。然而赵状元根本没注意到他,依然沉浸在申状元的这番骚操作中……

  “我看在公明兄的份上,也给你一个机会。”申时行说着,从袖中掏出第四份草稿道:“抄一下,或者出去换艾穆进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稳了

  诏狱牢头房。

  待那沈思孝抄完了认错书,失魂落魄出去。

  牢头请示道:“还有一个,现在传吗?”

  “有劳了。”申时行客气的点点头,却将沈思孝的奏本吹干墨迹,连带之前的三本,小心收入了夹袋中。显然没有给艾穆看的意思。

  做这动作时,他看一眼赵守正,只见赵二爷专心看着墙角的老鼠,仿佛没注意他的动作。

  申状元心头一颤道:‘公明哥哥又开始藏拙了。’

  其实他也知道,这种火火中取栗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会烫到手。唉,但是没办法,该出手时就不能犹豫,谁让自己没那么个好儿子呢?

  ‘不过这次露一手之后,也得跟公明兄一样继续藏拙,在张相公的手下才能长久。’申时行暗自警醒道。

  待到艾穆被带进来,申时行便开始劝他向张相公认个错,但既没提张相公决意返乡,也没说那四个宝贝都已经低头……

  反而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我听说去年审查陕西死刑,全年只处死了两个。御史担心交不了差,你却不肯增加死刑人数,张相公还亲自找你谈过话,但你依然不改,最后被罚俸半年。”

  “不错。”艾穆点点头,淡淡道:“我不以人命博官也。”

  “似乎今年朝廷又让你审查陕西的死刑……”申时行缓缓说道。

  “是。”艾穆点点头。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申时行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想一想又搁下了。

  “担心什么?”艾穆反问一句。

  “不担心就好。”申时行清清嗓子,笑笑道:“我还以为你担心这次再完不成名额,会惹张相公不高兴呢。”

  “当然会惹他不高兴,但吾宁肯听差夺官,也不滥杀人也。”艾穆淡淡道。说完眉头倏然一皱,紧紧盯着申时行道:

  “少宗伯什么意思?是说我艾某人上书言事,是因为担心被罢官,所以先下手为强吗?!”

  “你看,你还是多心了。”申时行叹气道:“放心,张相公绝对不是那种人。当然,你也不是。”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申状元别把话说太满!”艾穆冷哼一声。举人出身的官员,在这个唯出身论的官场中,性情都会难免变的偏激。

  已然话不投机,申时行再苦口婆心的劝他,也入不了艾穆的耳了。最终他无奈道:“好吧,既然你不愿上本认错,我也不能替你写本,只能祝你好运了。”

  “多谢!”艾穆冷冷一笑,起身而去。

  “唉,本想善始善终,孰料还是未竟全功。”申时行叹息一声。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赵二爷当官的套话是一套一套熟得很。

  “呵呵……”申时行略略尴尬的一笑,以为赵守正终于忍不住讽刺自己一下。他麻利的收拾好带来的公文包,对赵守正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明兄,咱们走了。”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便和他离开了诏狱。

  ……

  张大受前脚送走两位侍郎,刚转回二厅,便有番子呈上了窃听笔录。

  虽然之前谈话是屏退左右进行的,但这里可是专业窃听二百年的东厂!公公们赌上自己的命根儿,也绝不容许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有自己监听不到的内容!

  哪怕是牢头房中,他们都埋了窃听用的铜管,在隔壁能把赵二爷的放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大受拿过密封的卷宗,看一眼上头还没干透的火漆。对那负责监听的司房道:“把副本销毁,今天牢里的事情都烂在肚子里!”

  “干爹放心,孩儿们晓得轻重。”司房太监忙点头应声。

  “嗯。”张大受哼一声,便拿着那卷宗出了二堂,穿越长长的回廊,来到后头一处轩敞的院落。

  只见院中假山修竹、菊花盛开,焚着香、煮着茶,有琴师抚琴、有画童捧画。地上落满红叶未扫,还有白鹤悠闲漫步。

  人间炼狱般的东厂中,居然有这样极富人文雅趣的天堂!

  这里是提督东厂太监的住处,十一年前就属于冯保了。

  冯公公可是大明最文雅的太监,好的就是这个调调。上有所好,下面人自然要给安排上,哪怕冯公公不常来,这里也每天洒扫,日日如新。

  况且冯保今天是在的。

  他正在和一个客人借着冬日的阳光,欣赏一副长长的画卷。

  只见那画卷宽倒不宽,却有五米多长,绢本设色,用笔兼工带写,真实生动的描绘出北宋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繁荣景象。

  “怎么样,咱家珍藏的这副《清明上河图》,还能入得了小阁老的法眼?”冯公公面带得色问道。

  “简直太能了。”客人正是赵昊,他已经被这副害死王世贞他爹的长卷彻底迷住了。甚至掏出了放大镜,逐帧逐帧……哦不,逐寸逐寸的欣赏上头每一个人物、每一座建筑……

  “小阁老这么喜欢?”冯保还没见赵昊这样过呢。

  “嗯嗯。”赵公子眼都不挪的点点头。

  “那就送给你好了。”冯保说完一阵肉痛,但比起赵昊给他带来的利益,区区一幅画算的了什么。反正宫里有的是,再偷几幅就是……呸呸,读书人的事怎么叫偷呢?

  “送给我吗?”赵昊闻言一喜,刚要答应,旋即想到什么,摆手道:“还是算了吧,君子不夺人所爱。再说怕也妨我。”

  “哦……”冯保一愣,旋即想到此画的前主人,正是最知名的一任小阁老。

  前头说过,《清明上河图》原在昆山顾鼎臣家,后来被严嵩父子巧取豪夺到手中。严嵩倒台后,家产被籍没,这幅画就没入宫廷了。

  至于眼下这幅画从内库跑到冯保的手中,那就纯属基本操作了。

  “哈哈,好吧好吧,是咱家没想到。”冯公公不禁大笑道:“那就再送你副别的,有什么想要的字画只管说,只要大明朝有的,咱家都给你弄来。”

  其实主要是指内库。内库以外的地方,赵公子想要什么弄不到?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赵昊笑着应一声,便听到有人走近。

  两人循声望去,来的正是张大受。张公公满脸谄媚的进趋上前,先跟赵昊唱个喏,然后将那卷宗奉给冯公公。

  “两位状元回去了?”冯保一边用长长的小指甲划开火漆,一面淡淡问道。

  “儿子亲自送到门口的。”张大受细声细气答道。

  “没被看出来吧?”赵昊笑问道。

  “咱家已经尽力不客气了。”张大受忙赔笑道:“可两位状元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尤其是赵状元实在太有气势了,咱家都不敢跟他对视。怕是没有公子提前吩咐,也得乖乖听他的话……”

  “哈哈哈,张公公太会说话了。”赵昊明知道他夸张了,依然笑得合不拢嘴。掏出一张会票递给张大受道:“天冷了,给弟兄们添身棉衣。”

  “平时公子给的就够多了,这点事哪好意思再要钱……”张大受一边推辞,一边看向干爹。

  “给你就拿着,小阁老送出来的钱,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冯保淡淡一笑,将那摞窃听记录递给赵昊道:“瞧瞧,有什么不合适的,直接抽掉。”

  “我还真担心我爹说错话。”赵昊也不客气,接过记录来细细翻看。

  他看完一张,就递给冯保一张,冯保接着看。

  盏茶功夫,赵昊看完了记录,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老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不乱讲话,知道分寸了。

  待从张大受那听到父亲在二厅的那番说辞后,赵昊就更是老怀甚慰,高兴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嗯,老爹确实成熟了,关键时刻能拿出杀手本能!如此,这个阁就入得!

  “申状元这手腕真是高啊,佩服佩服。”那边冯保也看完了记录,张大受便重新装起来封好。

  “那是,我爹可没这本事。”赵昊笑着点点头,跟冯保这儿还是要降低期待的。

  “小阁老谦虚了,申状元是谁找来的?接受任务的可是令尊,知人善任这一条,首先就跑不了。”冯保却大赞道:“这就好比帅才和将才,不一样的!”

  “哈哈哈,虽然知道大人在哄我,但我还是很开心。”赵昊大笑起来。

  ……

  申时行给四名进士官准备了认错书,唯独没准备那艾穆的,显然不是疏忽。冯保也是千年的老妖精了,自然能看懂他的操作。

  虽说皇上准备收回成命了,冯公公也急需从这个大麻烦中脱身。但宫里不要面子了?东厂的不要面子了?他冯公公不要面子了?

  要是让五个家伙都全须全尾走出诏狱,官照做、牛照吹,往后那些文官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所以宫里不可能五个全放,必须要杀一儆百才行。

  但进士的同年同乡太多,动哪一个也会得罪一片。

  动个没有同年的举人,麻烦就小多了。而且那艾穆还得罪过张相公,正好可以将所谓公义之争,降格为私人恩怨……对张相公的伤害也可以降到最低。

  这方案中,倒霉的只有区区一个举人而已……四舍五入,约等于皆大欢喜。

  好吧,已经不能要求更高了。

  赵昊也对申状元刮目相看。不是因为他这套熟练的权术,而是因为那大段为岳父大人辩护之词!

  他估计,申时行八成知道自己会被窃听,而且笔录一定会送给张相公过目吧。

  有了这段话,他的大学士稳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赵四

  接下来的几天里,京城风云突变。

  先是廿一日,张相公第五次上书请辞,甚至以病重为由乞骸骨,言辞决绝,无以复加。

  接着廿二日的廷杖临时取消,让满心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大失所望。

  同日,邸报刊出邓、熊、邹、沈四人的认错书。四人皆承认是受人煽动,被人利用,原本一片好意,结果酿成了大乱,并表示愿接受一切惩罚,以赎其罪。

  其上,万历皇帝御批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首恶必惩、以正人心!’

  虽未明言,但瞎子都看出所有责任皆归艾穆了。

  耐人寻味的是,这次再没人上本营救了……

  这个清晰的信号表明,官员们接受了赵侍郎代张相公提出的折中方案。

  从张居正到赵守正,从李太后到大长公主,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下了。

  十月廿五日,万历皇帝终于下旨,同意放张相公返乡,但‘归葬不丁忧、停禄不去位’。

  而且皇帝怜惜‘元辅张先生,俸薪都辞了。他平素清廉,恐用度不足,著光禄寺每日送酒饭一桌,各该衙门每月送米十石、香油三百斤、茶叶三十斤、盐一百斤、黄白蜡烛一百支、柴二十扛、炭三十包,服满日止。’

  好家伙,比正常发的都多。

  不过这次京城百官没有再沸反盈天,而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决定。再次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老百姓大跌眼镜。

  倒是地方上有些杂音,一些举人生员,上书要求张居正真丁忧,还有人冒充海瑞写了一份‘弹张居正疏’,在民间广为流传。

  起先张相公听说海瑞要搞自己,紧张的痔疮都加重了。但命人询问了南北通政司,发现根本没收到过海瑞的任何奏章。张居正这才菊花一松,明白是虚惊一场。

  他虽然很不喜欢海瑞,但也知道海刚峰这种光明磊落之人,要骂自己肯定是直接上本弹劾,绝对不会私下写文章到处散播的。

  这些民间的谣言和杂音,对他的杀伤力约等于零。不用张相公发话,各地知府知县就会严加惩办,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十月最后一天,对五君子的处理结果出来了。

  邓以赞、熊敦朴、沈思孝和邹元标四人,念其本意不坏,只是年轻无知,为阴人利用,故只略做薄惩,外放磨砺、以全心智而已。

  艾穆则成了因私人恩怨,煽动此次上书的主犯,被下旨杖一百,充军边地,遇赦不赦。

  但李太后特下懿旨免了他的廷杖,只让他充军云南赎罪。朝野皆称颂太后仁慈。

  然而艾穆终究没走到云南。第二年开春,便在发配途中暴毙了。

  只是热度一过,没人再关心一个老举人的死活了……

  ……

  转眼进了冬月,大彗星苍白色的光芒,还是向东北直射。

  赵昊不再让庞宪动手脚后,张相公的身体也大好了。毕竟只是个痔疮,拖得太久岂不惹人生疑?

  不过张居正并没有离开京城,因为皇帝命他待开春大婚后再启程,这样也能养好身体,禁得住一路奔波。

  这正好给了张相公从容布置、牢牢掌控朝局的机会……

  冬月初十,朝野瞩目的大廷推到了。

  一百一十名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五品以上官员齐聚东阁,共同推举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人选。

  因为这次廷推的人数多、官职高,所以吏部提前七天便将候选名单发给了各部院,好让参与廷推的官员能有时间进行勾兑……哦不,慎重考虑。

  所以今日其实该投谁,大家心里早都有数了。于是两部堂的投票过程很快结束,紧接着由暂掌吏部事的吏部左侍郎赵锦,公开主持唱票。

  最终公推出的人选是:

  吏部尚书首推王国光,次推赵锦,再次李幼孜。

  兵部尚书首推方逢时,次推赵锦,再次张学颜。

  其中老哥哥赵锦在两边都居于亚军,虽然结果还要恭请上裁,但他心里清楚这次两边都没戏。不过这样面上好看些,也可以给自己增加点人望,在下次会推时得票能高些。

  接下来便是今日的重头戏,推举内阁大学士了!

  吏部给出的名单一共有十人,包括礼部尚书马自强、前任礼部尚书潘晟、南京礼部尚书陶成王、吏部右侍郎申时行、礼部左侍郎毛惇元、礼部右侍郎赵守正、以及余有丁、许国等人。

  每名参与廷推者从这十名候选人中选出三人,将他们的名字写在折页上,投入票箱中。

  唱票结果出来,得票最多者马自强,八十三票;次之赵守正,八十票;再次申时行,七十八票;第四潘晟,五十五票;第五陶成王,十二票;第六毛敦元,十票……

  廷推结果报上去,很快便有旨意下来曰,‘依众议皆用正推’。

  于是当天下午,便有中使分至各衙门传旨,任命礼部尚书马自强为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右侍郎赵守正、吏部右侍郎申时行为东阁大学士,即日入阁办事。

  此外,任命户部尚书王国光为吏部尚书,宣大总督方逢时为兵部尚书。

  ……

  当僚属们向赵侍郎热烈道贺时,他还如坠云里雾里,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竟然这就成阁老了。

  他晕晕乎乎跟着马自强坐轿离开礼部,在宫门口汇合了申时行,以及新任吏部尚书王国光一道进宫谢恩。

  至于方逢时还在大同,过几天才能接到命他进京总理戎政的旨意,众位大人也就不等他了。

  递了牌子进去午门,四人便来到文华殿外等候。

  出了七七,张相公便青衣角带复出视事,此时正在殿中给万历皇帝上课。

  等万历结束了一天的功课,方命四人觐见。

  当着张先生的面,万历自然十分规矩,待四人行礼如仪后,又温言勉励他们一番,便摆驾回乾清宫了。

  送走皇帝后,张居正便率四人来到文渊阁。

  他让三名阁臣在正堂中等候,先跟王国光进了首辅值房。

  两人在里头聊了顿饭功夫,直到天快黑,王国光方告辞离去。

  张居正这才来到正厅中,跟三个新鲜出炉的阁臣见面。

  “拜见元辅。”三人全都支着耳朵呢,张居正一到门口,赶紧起身作揖。

  “我等如今同为阁臣,不必拘礼。”张居正一摆手,径直走到首辅的位子上坐定,又请三人落座。

  吕调阳铁了心泡病号,所以他对面的那把次辅的椅子依然空着。

  马自强便在张居正下首坐定,赵守正则跟申时行为谁坐末座谦让起来。

  按说赵二爷票数多于申时行,名次应当在前。但申时行早他两科,由申状元殿后似乎也不太合适……

  “大学士不以年齿官职排序,只以入阁先后顺序论。”张居正淡淡道:“一同入阁的话,就看谁的票数多了。”

  “遵命。”两个‘老实人’赶紧恭声应下,赵守正便坐在了马自强的对面。申时行则独吊车尾。

  “按例本当请你们吃酒以示庆贺的。”待他俩就坐,张居正便面无表情道:“无奈身在服中,只能免了,还是你们自己回去庆祝吧。”

  三人忙恭声应下,马自强抹泪道:“忠孝之间,元辅太难了。属下还贸然上门为难元辅,实在是不当礽子。元辅却不计前嫌,呜呜……”

  从前为了营救五君子,马自强跟着几位尚书去相府,忤逆了张居正。他本以为这次廷推肯定没戏了,谁知居然被首推入阁,成为了开国两百年来,关中出的第一位大学士。他自然对张相公感激涕零。

  百感交集之下,马自强掏出帕子捂着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乾庵公不必如此。”张居正摆摆手道:“不谷为国荐材,只论才具人品,不问远近亲疏的。”

  顿一下,他淡淡一笑道:“何况我们的关系也不差嘛。”

  “是是,属下多蒙元辅提携,如今幸为元辅执鞭坠镫,定竭尽全力报效元辅。”马自强谦卑的表明立场。

  “好好。”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他出人意料的让马自强入阁,一是为了体现自己并非任人唯亲,二是陕西帮很弱势,好控制,不用担心此人做大。三是内阁也需要这么个人干些脏活累活……

  “天色不早了,日后有的是闲聊的机会。”张居正一摆手,阻止了赵二爷和申时行接着表忠心。在他眼里,这俩就是自己的马仔,用不着这套。

  “先说说你们的分工吧,”张相公秉承一贯的雷厉风行,接着道:“不谷不在时,当由次辅负责内阁事务。但吕阁老好像病的不轻。要是明春不谷返乡后,他仍不能复出视事,便由乾庵公来负责。”

  “遵命。”马自强是三辅,老大老二不再,当然他就是头儿了。

  “此外,朝廷接下来两年,重中之重是河工。如今款项物资都已经筹措到位,一定要把黄河修好!”张居正不容置疑道:“所以工部的事务,也要劳乾庵公担起来了!”

  “敢不从命。”马自强忙恭声应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工部的事情素来由排名最末的阁臣来管。不过张相公既然发了话,他也只能乖乖领命。

  唉,果然那两个才是亲的,自己只是个凑数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品锅

  内阁正厅中。

  安排完了马自强,张居正又转向赵守正道:“大器,你还是发挥你的特长,就分管财政吧。”

  “是,元辅。”赵守正忙唯唯诺诺点头。心说我的特长是花钱不假,可户部那点儿钱要给我支配,一个月就能揭不开锅。

  张相公最后看向申时行道:“军事上的事,汝默先试着管管看。你虽然没什么经验,好在如今南北名将如云,督抚更是精明强干,你要多多听取他们的看法,遇事不决可以问不谷。”

  “遵命,元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申时行深感责任重大,不由眉头紧锁。

  不过大明如今最根本的问题不在军事,而是财政。所以比较起来,还是公明兄的责任更重大……

  申阁老心说,元辅果然也认为公明兄是大才,不然不会将最重的一副担子交给他。

  再看赵二爷一脸云淡风轻,他不禁暗暗羞愧,这才是做大事的人。自己还差得远哩……

  ……

  简单分配了任务,张居正便让他们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了。

  他自己则留在宫里,抓紧时间加班加点……

  赵守正坐在轿子里,正犹豫着晚上要不要去找宁安。但想到自己现在怎么说也是阁老了,要是再玩儿的太开,是不是有损国体啊?

  ‘大长公主和内阁大学士搞一起,实在是不像话。’赵相公正暗暗自我批判,外头忽然蓬得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他慌忙问道。天谴来的这么快吗?

  “老爷,家里人放烟花庆祝呢。”只听长随喜气洋洋道。

  “吓我一跳。”赵守正笑骂一声,刚打算拉开轿帘看看什么颜色的烟花,忽然又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便忍住了。

  待轿子落下时,烟花爆竹已经响成一锅粥。长随为他打开,赵守正只见老爹、大哥、儿子、侄子、孙子孙女们全都在门口迎接自己。

  还有西山集团那帮勋贵和高层,翰林院的朋友们,以及一干同年,礼部的下属,人挨着人把个胡同挤了个水泄不通,这都是来祝贺他入阁为相的。

  赵守正深受感动,眼圈登时就红了,他赶紧擦擦眼角,深吸口气,提醒自己要有宰相风度,这才起身迈步下轿。

  “恭喜休宁公啊!”

  “贺喜赵相公!”

  “恭贺赵阁老啊!”胡同中登时响起七嘴八舌的道贺声。

  “诸位折杀我也。”赵守正赶紧团团作揖还礼,脸上看不出丝毫得色。

  然后赵守正走向家门口,众人忙让开条去路,让他来到老父面前。

  “父亲。”赵守正深深一揖。

  “好,不错。”赵立本扶起他来,满脸慈爱道:“你如今是大学士了,又给咱们老赵家争光了。”

  “父亲言重了,其实儿子到现在还是懵的。”赵守正忙讪讪道:“万万没想到同僚会如此抬爱,皇上和张相公会这般信任。”

  “那可千万不能辜负这份期待啊!”赵立本假假也是侍郎退休,场面话自然一套接一套。

  “爷爷,父亲,外头天寒地冻的,还是请宾朋们快进屋吧。”还是赵昊打断了这父慈子孝的表演,虽然他主要是心疼自己的儿女。

  小小的孩儿们,已经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了……

  “好好,快快有请。”赵立本和赵守正爷俩忙招呼英国公、成国公以及一票宾朋入内。

  赵府中张灯结彩,大张筵席,各院的花厅里都一拉溜各摆开了十张八仙桌。一共五十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桌上瓜果佳酿堆积如山,各色菜肴琳琅满目。但唱主角的却不是这些味极鲜的佳肴,而是徽州名吃一品锅。

  一品锅类似火锅,是徽州山区有钱人冬季最爱的美食。而且关键是好彩头啊!在这样的日子最是应景不过。

  虽然赵相公现在才是三品,但大学士加官晋爵是很快的。用不了多久就能官居一品了。

  而且这一品锅要比火锅上台面多了。

  只见穿戴干净利索的仆人们先在桌上搁下铁架,然后两两合力,为每桌端上一只两耳大铜锅,稳稳坐在铁架上。

  每口铜锅口径差不多有二尺,热腾腾地端上了桌。锅内香气四溢的滚汤中,各色食材分铺成若干层。最底层是萝卜丝、干角豆、笋衣、冬瓜、冬笋等,这叫做‘垫锅’。

  垫锅之上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一层油豆腐、一层肉圆、一层皮蛋饺……一种菜一个花样是一层。因为官有九品,所以只有能摆出九层来,才能真正称为‘一品锅’!

  赵家的一品锅自然是摆足了九品。由最老道的徽菜师傅,将九品食材依次铺好后,先用猛火烧滚,再用温火慢炖三四小时。并不时用大勺将原汤从上而下浇入,以渗透其味。

  所以别看只是一锅菜,却已经烹制整整一个下午了。这才能为宾客们端上一锅油而不腻、烂而不化,热而不烫,冷而不却,色香味完美的一品锅!

  宾客们就着美酒大快朵颐,纷纷交口称赞曰:“赵阁老家的筵席,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把个老爷子和赵昊听得,是既高兴又有些酸溜溜。

  爷俩同时心说:

  ‘原先都是说赵会长家的……’

  ‘原先都是说赵公子家的……’

  现在爷俩忙活来忙活去,终于把自己忙活成‘赵阁老他爹’和‘赵阁老公子’了……

  矫情归矫情,自然还是高兴居多的。

  赵立本看着被轮番劝酒的儿子,不禁满心的感慨。

  他甚至有些庆幸当年被罢官了。要不是家遭变故,逼得儿子发愤图强,哪有今天这样的光宗耀祖?

  “想什么呢?”如今也是退休老头的张瀚笑问道。

  “三岁看老这话可信不得。”赵立本摇摇头,满心庆幸道。

  “我觉得吧,关键还在你给赵相公起的台甫上。”张瀚夹一筷子蛋饺,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戏谑道:

  “大器可不就得晚成嘛。”

  “呵呵,有点道理。”赵立本失笑道,心中却暗暗不屑,你懂什么?老夫是看我儿天赋异禀,如是描述而已。

  “来来,喝酒!”两个老人一捧杯。

  那边赵昊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赚钱,一步步把老爹培养成材,又费心劳神帮他进步,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他喵的,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

  “怎么,哭了?”坐在他旁边的王锡爵笑问道。

  “别瞎说,是胡椒钻了鼻子。”赵昊深吸口气,不承认。

  “掉泪怎么了?高兴嘛。”王锡爵笑道:“这下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小阁老,还不兴掉两滴泪?”

  “你丫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赵昊闻言白他一眼,彻底没了抚今忆昔的感觉。

  “嘿嘿,我不是也高兴嘛。”王锡爵笑着揽着他的肩膀道:“我准备辞官回家了。”

  “哦?”赵昊一愣,旋即点头道:“是该走了。”

  王大厨可是那个害岳父跪下,把刀架在脖子上寻死觅活,最后局部大出血的元凶。以岳父睚眦必报的性格,回头肯定饶不了他,还是识趣点儿,早些回家躲一躲的好。

  “是啊,还是自觉点吧。”王锡爵凑在赵昊耳边道:“我听说过几天要闰察,你可得帮帮忙,千万让我那之前跑掉。”

  “放心吧。”赵昊叹口气道:“看在你爹你弟弟你儿子你闺女的面子上,我还能不管你不成?”

  “嘿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王锡爵高兴的给赵昊端酒道:“来来,小阁老请喝酒。”

  赵昊接过来,刚要喝下去。

  “等等……”王大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一惊一乍道:“你刚才说什么?看在我闺女的份儿上?怎么,你五个老婆还不够,又看上我哪个闺女了?”

  此言一出,满桌皆惊,就连邻桌的也纷纷侧目。

  “咳咳……”赵昊差点一口没呛死,狠狠瞪一眼王锡爵道:“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家王桂如今已经是江南有名的女仙了。就连王弇州都拜她为师了!”

  “什么?”王锡爵目瞪口呆道:“竟有此事?”

  王桂字焘贞,是他的次女,今年才二十一岁。自幼体弱多病,所谓久病成医,因此对岐黄之术很着迷,后来又发展到研习玄黄秘术,整日在那里静坐冥想,神神道道。

  对此他也是有耳闻,不过他在外游宦多年,也不知道闺女到底什么水平。

  两年前,女儿终于要出阁了。谁知临上花轿,夫婿却得了急病一命呜呼。王桂声称这是天意,因为自己是神仙,不能配与凡人,便出家做了女道士。

  王锡爵也没太反对,因为很多寡妇都用这种方式来代替守节。于是王桂自号‘昙阳子’,出家修行去了。

  老王没想到这才两年不到,闺女居然搞出这么大名堂了……

  一想到居然连堂堂文坛盟主王世贞,都成了她的徒弟,王锡爵就忍不住想笑。

  说实话,在太仓两个王家的交往中,琅琊王家是居高临下的一方。虽然人家从来不表露出来,但有意无意总会让人感觉出双方的不平等。

  哪怕在琅琊王家最落魄的时候,他们依然保持着这份优越感。这下可好,看看你王盟主还怎么跟我王大厨秀优越?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东北亚的明珠

  筵席深夜方散,赵昊和赵显送走了宾客,便各回各院。

  赵昊如今人口多,赵守正便搬到正院跟老爷子作伴,将西院和西跨院都给他家住。

  但当他回到西院时,却见老爹正在厅堂中,喝着浓茶等他。

  “喝这么多还不睡觉?”赵昊吃惊的看着赵二爷,按说他早该醉成狗才对。

  “唉,毫无睡意啊。”赵守正搁下茶盏,长吁短叹道:“莫非这就是范文正所说的‘进则尽忧国忧民之诚’吗?”

  “好家伙,这就‘先天下之忧而忧’了。”赵公子在他旁边坐下,接过马姐姐端上的热牛奶,取笑老爹道:“我还以为爹是乐得睡不着觉呢?”

  “不是。我今天懵完了就开始发愁,还真没觉得乐过呢。”赵守正愁眉不展道:“人都说德不配位,必有奇殃。儿啊,你说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哈哈,原来是担心这个啊。”赵昊笑着给老爹点跟华子道:“爹要说能力不足我承认,但你绝对称得上厚德载物,你不配谁配?”

  “能力不足还不一样够呛,财政是一国命脉,现在大明朝的命根子都落在你爹手里,我要是三两下给弄断了,不就成千古罪人了?”赵守正忧心忡忡道。

  “你想太多了。”赵昊也给自己点根特供的中华牌香烟,吸一口道:“岳父大人改革的目地就是改善财政,这方面肯定跟军事一样,是由他主抓的。你和申状元就是他的传声筒罢了,他怎么吩咐你怎么办。同时仔细看,认真学,慢慢自然就会了。”

  “这样啊,不祸国殃民就好,不然为父还是上表请辞为妙。”赵阁老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放心,不用等你祸国殃民,岳父大人就把你拿下了。”赵昊想大笑,但孩子们都睡了,他不由自主便压低声音道:

  “青藤先生和射阳先生已经北上了,年前就能进京。”

  “哎呀,两位先生来了啊?你不早说,这我就放心了。”赵守正心事尽去,高兴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赵昊起身送父亲出去,赵守正却转身抱住了他。

  “干嘛?”赵昊寒毛直竖。

  “儿啊,谢谢你。”只听老爹小声道:“这些年一直都是。”

  “神经病。”赵昊失笑道:“你喝醉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爹没醉,爹清醒的很,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永远是有你这个儿子!”赵守正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才放开了赵昊,在长随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回了正院。

  这会儿十一点了,赵守正估计老爹肯定睡了,没有再去打搅表白,便直接回自己的住处,准备让小红给自己捏捏好睡觉。

  谁知一推开卧室的门,便见床上坐着个艳丽的贵妇,穿着很简单的衣裙,目光火辣辣的看着他。

  不是当今皇姑,宁安大长公主又是那个?

  “赵郎……”宁安媚眼如丝,香肩半露。“你可算回来了。”

  “呀,宁安,你怎么来了?”赵守正吓一跳,下意识的往门外看去。这要是让老爹发现,又要气得骂娘了。

  “死鬼,你都一个月不去找人家了。你不去,人家当然要来了。”宁安的声音都能腻出水来。她将涂着红指甲油的小脚伸到他腿间道:“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人家特意穿成这样来给你贺喜,开不开心啊?”

  “开心当然是开心……”赵守正咽口吐沫道:“可是我如今身为宰辅,也要注意体统了。”

  “知道了。”宁安轻咬着红唇道:“大不了今天让你在上面就是。”

  “不,我不是说的这个。”赵守正这个汗呐。

  “好吧好吧,今天换你来绑我吧……”宁安灵巧的脚趾轻轻一拨,给赵二爷发动起来道:“怎么样心动了吧?还愣着干什么?”

  “唉,宁安,你这是让本相犯错误啊……”赵守正神色凝重的叹了口气,上前一把将她推倒道:“必须要好好惩罚一下!”

  “赵相公饶命啊……”宁安娇笑着躲闪起来,一时间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

  后人有一首《生查子》,单赞这一夜曰:

  鞭影落春堤,绿锦鄣泥卷。脉脉逗菱丝,嫩水吴姬眼。

  啮膝带香归,谁整樱桃宴。蜡泪恼东风,旧垒眠新燕。

  “妖妇!”赵立本怒哼一声。

  ……

  王锡爵的消息没错,就在这一月,新任吏部尚书王国光以星变为由,奏请举行闰察考察两京官员。

  这本就是受张相公指使,万历皇帝自然准奏。

  原本京官照例六年考察一次,即所谓京察。不在京察之年举行的京察,便称为‘闰察’。这是武宗正德年间,刘瑾当权时,阉党吏部尚书张彩为了排除异己,请他不时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考察京官,留下的一个恶例。

  当年高拱东山再起后,也曾用闰察排挤过反对他的人。现在终于轮到张相公来运用这个臭名昭著的武器,狠狠那些在夺情事件中反对他的人了。

  似乎所谓的成功,就是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在这一次京察,所有之前跟张相公唱反调的妖怪,除了有后台的之外,统统都被罢了官。

  其中包括刑部尚书刘应节,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陈瓒,南京吏部尚书何维柏、南京礼部尚书陶成王……以及南京操江御史张岳、翰林侍读赵志皋、国子监司业张位等六十多名两京官员。

  再加上之前去职的吏部尚书张瀚,七卿中竟有四位因夺情事件罢了官!张相公的威势真是大到没边!

  还有好些像王锡爵一样嗅觉灵敏,赶在闰察之前提前辞官回家的官员。

  所以这次闰察之后,反对张相公的势力为之一空,朝中彻底没了杂音。

  有人去就要有人补上,在月底的再次廷推后,殷正茂接任了王国光空出来的户部尚书。

  潘晟接任了马自强空出来的礼部尚书。

  吴百朋接任了刘应节空出来的刑部尚书。

  李幼孜接任了郭朝宾空出来的工部尚书。

  陈炌接任了陈瓒空出来的左都御史。

  七卿同时履新,可谓国朝前所未见之盛况了。此次廷推之后,朝中大员也都成了张相公的同年、同党,大明朝堂彻底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

  不过这些跟赵昊都没关系了,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用再发愁接下来若干年的保护伞问题了。

  冬月底,赵昊赶赴开平,出席了唐山煤钢联营生产基地的奠基仪式。

  然后又马不停蹄来到曹妃甸登船,沿着不冻的洋流出海,于腊月初六抵达了耽罗岛新港市,参加在这里举行的集团十周年大会!

  当百科号在新港码头缓缓靠岸,已经被冬季海面的颠簸弄得有些恹恹的赵公子,看到眼前繁华的景象,不由神情为之一振。

  码头区一道道栈桥上桅杆如林,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船。哪怕已经进了腊月,码头上依然十分繁忙。一座座高大的人力吊臂不停的转动着装船卸船。

  码头周围,到处是车水马龙,主营批发业务的店铺鳞次栉比,一辆辆载满货物的有轨马车在仓库区与码头区之间来回穿梭,还真有了点东北亚贸易中心的意思。

  而且耽罗岛还是集团目前最重要的畜牧业基地。

  随着集团工农业一日千里,江南百姓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对畜力和肉类的需求也与日俱增。尽管新港管委会通过不断收买、长租,已经将整个耽罗岛都拿下来,作为畜牧业基地。整个牧场的农工达到了十万人。

  济州岛贫瘠的耕地,也彻底放弃种植口粮,改为种燕麦、黑麦、苜蓿之类的畜粮。好让牧场由原先的天然放养改为人工饲养与放养结合的方式,大大提高了牲畜的出栏率,却依然无法满足旺盛的需求。

  见有利可图,耽罗商会的商人们甚至从日本、朝鲜和辽东大量收购马匹牛羊,运到新港市来售卖,价格就能翻好几倍。

  此外,新港市将近五十万人口,所有粮食日用品全都靠进口,这又刺激了城市商业的繁荣。如今建城十年的新港市,早已取代济州城,成为耽罗岛上最繁华的城市。

  据耽罗商会的商人说,就连朝鲜的王都汉城比这里也要逊色许多。

  那宏伟的新港堡比他们王上逼仄的景福宫可要宏伟太多。城区中高大漂亮的建筑和宽阔整洁的马路,更是汉城中低矮的民房和臭水横流的狭窄街道无法比拟。

  还有豪华的红色双层马车,便利的生活设施,丰富的娱乐活动,更是整个朝鲜都不曾有的。

  在这里,几乎可以同步到大明有钱人的享受……

  所以非但济州大户已经悉数搬过来,就连半岛上的两班大臣也纷纷在这里置业,每年都要来这里度假,不少富贵闲人流连忘返,干脆就住下了。

  据说现在汉城上流社会的流行风尚,已经不看北京,而是紧盯着新港了。

  因为这里受江南的影响更快,往往在新港已经流行了半年,才在北京兴起风尚。李朝的两班大臣干啥啥不行,内斗第一名,其中就包括斗富。他们已经敏锐的发现,新港可以让他们先于对手掌握到大明的流行。

  并将新港市视为爸爸赐给儿子的明珠了……

  虽然如今别说新港,就是整个耽罗岛上,李朝的统治也已经彻底形同虚设了。但他们就是喜欢往脸上贴金,你又能拿他们怎么办?

  第一百四十章 十年大会

  万历五年腊月初八,在新港堡宏伟的大会堂中,一千余名集团代表齐聚一堂,参加江南集团封箱大会……哦不,十周年大会!

  雷鸣般的掌声中,愈发庞大的集团高层阵容,出现在主席台上。

  赵昊扶着老态龙钟的董事长华察在主位上坐下时,掌声加倍热烈起来。这掌声是献给华察的。

  华董事长今年八十高龄了,哪怕做个吉祥物都力不从心了。集团董事会已经接受了他的辞呈,他到今年年底就要光荣退休了。

  至于他的位子,便由赵昊接任了。如今赵公子已经是个成熟的美男子了,不用担心自己太年轻无法服众了。而且他才是江南集团的扛把子,也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至于华察空出来的董事位子则给了唐胖子……

  刚退下来的吏部尚书张瀚,受邀担任集团独立董事。其实就是给他一笔丰厚的报酬,请他担当任集团吉祥物。

  所以张瀚去职才没立即返乡,他留在京城就是为了等着,跟赵昊一同来参加集团大会。

  独立董事的数量是不限的,其实就是专门为江南帮大佬下野后设置的政商旋转门。不然大佬们怎么会把江南集团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维护呢?

  比如现任礼部尚书潘晟,在下野期间也担任过这个位高钱多还不忙的职务。前番被廷推为大宗伯,他才刚刚卸任了在集团的职务。等将来致仕,说不得还会回来的……

  这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熙熙攘攘,说白了就是利来利往。再过一千年也不会变。

  ……

  奏乐,升旗,唱集团之歌后,赵昊便宣布了董事长换人的决定,并请老董事长做去职讲话。

  掌声再度响起,华伯贞扶着父亲来到装了扩音器的讲台前。华察双手扶着讲台,深情的看着台下上千名集团管理层、优秀员工代表,许久方缓缓道:

  “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了。老夫依然能清晰记得,隆庆二年的夏天,我三儿子带着赵公子到无锡找我,邀请我家入股一个没听说过的江南公司,还邀请已经隐居多年的老夫出任董事长。老夫当时心里是拒绝,什么董事长?听都没听过。要不是因为这后生是我儿子的师父,连股我也不会入的。”

  “谨慎是对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时候赵公子的江南公司还没影呢。”江南集团副董事长兼南海集团董事长王梦祥笑着插话道:“他是把我们一个个忽悠进来,才有了江南公司的!”

  会场中响起一片哄笑声,那些集团下属公司的股东们更是艳羡不已,心说当初赵公子怎么不来找我们?真让这帮家伙捡了大便宜。

  “老夫当初不加入,并不是不信任赵公子。彼时他已经成立了西山公司,并成功发行股票,瞎子都能看出他是财神爷下凡了。”待笑声停息,华察接着道:

  “只是因为老夫被严党整怕了,被人叫做‘无锡首富’已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了。我常对几个儿子说‘天下利归天下人,不宜独占,分些与人,可远害全身’。散财还来不及呢,对赚更多的钱并没有多大兴趣。”

  听着老董事长的凡尔赛,众人又忍不住笑了。

  “是赵公子说服了。他说他要做的事业,正是‘天下利归天下人’,要让天下百姓都能得到温饱,要让跟着我们干事业的人都过上富足的生活。最终实现大明的繁荣富强,使大明再度伟大!”

  老董事长一提到赵昊,场中马上鸦雀无声,都没人敢咳嗽一声了。

  “我当时虽然听不太懂,但我大受震撼。虽然不太相信他说的话,但终于来了兴趣——我知道他肯定不只是为了赚钱,而是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华察接着道:

  “老夫当时七十岁了,正是千帆阅尽、人生无聊的光景,为了看个新鲜,终于同意入股了。当时我万万没想到,这新鲜一看就是十年,而且越看越新鲜,越看越激动。越来越相信,公子真能把吹过的牛变为现实。”

  老董事长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道:“十年来,看着诸位在公子的带领下,上下一心、有志一同,披荆斩棘,开疆拓土,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真的带着江南的百姓富裕起来了!老夫真是每一天都无比骄傲!”

  “所以,老夫真是舍不得离开啊……”华察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声音变得哽咽道:“我时常想,公子要是早找到我多好,那样我那二十多年赋闲的光阴,不就可以投入到我们伟大的事业中来了?可惜啊,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集团才刚刚起步十年,眼看要迈入光辉时代了,我就已经衰老到无以为继,只能先行退场,在台下看着诸君尽情摘取属于你们的荣耀,铸就属于你们的篇章了!”

  说到这儿华察高举右拳,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诸君,时代的车轮已经势不可挡了,公子必将率领你们翻天覆地,铸就一个更美好的新大明!在即将到来的不朽史诗中,你们每个人都是主角,切莫辜负这时代,为了大明的新生全力奋斗啊!”

  赵昊带头起立,所有人一齐起立鼓掌,向老董事长致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

  随后,赵昊便首次以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向大会做了《十周年总结报告》。

  万历五年也是二五计划的第四年。二五计划的目标是,在一五计划基础上力争上游,争取让集团经济进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经过集团上下的不懈奋斗,在本年便完成了二五计划的全部任务!

  首先在整体方面,集团生产总值保持了每年超过25%的高速增长,在过去的万历五年里,达到了两亿两白银。占整个大明生产总值的五分之一……

  这主要是因为集团的生产总值,也算在了大明生产总值内的缘故。如果不算在内的话,占比就会高达四分之一!

  具体在农业方面,过去四年里,集团新开稻田两百万亩,棉田一百万亩,蔗田两百万亩,烟田两百万亩,是二五计划计划的两倍!

  这些新开耕地八成来自于台湾和吕宋,其中大头来自垦殖时间超过七年的台湾。可见集团耕地面积要想保持高速增长,只能不断向海外拓殖了!

  而且在海外所有的垦殖区,都统一采取了农场化经营,已经实现了口粮的自给自足,且略有盈余,大大减轻了集团大移民的经济负担。

  此外,江浙闽地区完成了双季稻的推广,台湾、广东南部、吕宋已经开始推广种植三季稻。虽然三季稻的口感比双季稻略差,但在这个年代,除了达官贵人之外,也就只有江南地区先富起来的百姓,才会挑剔大米的口感吧。

  百分之九十的老百姓,连纯糙米饭都吃不起,得掺着杂粮野菜一起煮。还远远不到挑剔口感的时候。

  加上天公作美,二五期间风调雨顺,粮食连年丰收,产量屡创新高自然不奇怪了。

  要是换了从前,米价不知得跌到哪里去。

  但江南集团为避免谷贱伤农,一直以保护价敞开收购稻米。几年下来,集团在江南的各处仓库里的存米都堆积如山。

  赵公子不得不在耽罗、琉球、台湾、吕宋等有海警驻扎的地方,建造超大的粮仓来容纳这些收购来的粮食。每年都是好大一笔开销呢。

  当然也不全是好消息。比如玉米、土豆和地瓜的本土化种植,便都遇到了适应性的问题。各处试验田的产量,每年都在明显的退化。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年复一年的选种优育,希望这些南美来客能尽快适应大明的环境了……

  ……

  商业方面,二五期间,集团依然牢牢掌握着大明海上贸易的垄断权,并在南洋海面基本确立了统治权。

  如今从马六甲到吕宋,都已经在海警舰队的控制之下。虽然南洋的海盗如野草一般,烧了一茬又一茬,但已经没有任何能成气候的势力,可以威胁到集团航运了。反而有效的阻止了走私商的产生,让集团可以独享垄断贸易。

  二五期间,皇家海运和南海海运的运费收入连年激增,早已经实现盈利。在万历五年,仅皇家海运为集团贡献的利润就超过了一千万两。南海海运也有两百万两左右。

  如今江南集团阵营拥有千料沙船四千艘,两千料的海船三千艘,其中两千艘是在二五计划中建造的。

  其实比起一五期间,货船的建造吨位下降了不少。而东南造船业的规模却扩大了整整一倍,三大造船厂的船工加相关上下游从业人员已经超过十万人了!

  这是因为大部分的熟练工匠都被江南造船厂和在吕宋新建的永夏造船厂吸走了。而这两大造船厂都是用来造舰的!

  二五期间,江南厂共新建了八艘战列舰、十六艘巡洋舰,三十二艘驱逐舰,六十四艘护卫舰。

  全部的战列舰和八成的巡洋舰都划拨给了在吕宋监视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的战略舰队。驱逐舰和护卫舰则用来给各警备区水警局换装。

  等到永夏造船厂也能达到这样的产能之后,有了双船厂的支援,海警舰队就彻底可以拳打葡萄牙、脚踢西班牙,称雄亚洲、走向世界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伟大的远征

  在耽罗岛召开千人大会,隆重庆祝集团成立十周年的同时,在几万里外的葡萄牙帝国首都里斯本,也有一群穿着白袍,裹着白头巾的摩尔人在忘情欢呼。

  里斯本可是狂热的天主教领地,年轻的国王塞巴斯蒂安发誓要像自己的叔父——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那样,为铲除异教徒贡献自己的全部。

  在这种地方出现一群摩尔人本就十分怪异了。更怪异的是,其中还有好些东方面孔,也穿着同样的装束。

  这些东方面孔正是当初林凤环球航行时,奉命留在摩洛哥建立商馆的那些人。

  说起来那是万历三年初,将近三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呀……

  三年前,一百名特科科员,一百名陆战队员。还有修好宁波号赶来汇合的五十名船员,拢共两百五十人、三条船,依照赵公子亲自下达的命令,在摩洛哥的首都马拉喀什驻扎了下来。

  第一年的日子很是平静,在海上颠簸了一年半的众人,正需要这样的安稳来休养生息、恢复身心。

  当然他们也没闲着,特科科员按照计划扮成东方商人,以船上抢手的大明货物做本钱,开始在当地展开商贸活动,试图结交摩洛哥的高层。

  高贵的东方面孔给了他们极大的帮助,摩洛哥的王公贵族们以跟他们结交为荣。就连年轻的国王阿布·阿卜杜拉·穆罕穆德二世都经常邀请他们到王宫做客。听他们讲述遥远东方的迷人故事,欣赏大明能工巧匠制作的各种奇异珍玩。

  阿布国王也对他们照顾有加,时不时便赏赐许多美酒美人。他们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在摩洛哥安逸的生活下去。真有乐不思蜀的危险。

  幸好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特遣队员,都有十分坚定的信念。本着对公子和集团的忠诚,他们很快就想起自己的任务,养精蓄锐之后,便分头行动起来。

  利用跟王室的良好关系,陆战队员们在搜集摩洛哥以及西北非的情报,绘制相关海域的海图时畅行无阻,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

  为了让三条船保持良好的状态,并熟悉这一带海况,船员们也在摩洛哥沿岸跑起了船运,最远还去过亚述尔群岛。

  由于他们船坚炮利、船艺精湛、收费公道、重信守诺,航运生意居然一炮而红,让他们狠狠赚了一笔外快。

  然而好景不长,转过年来,也就是万历四年,西元1576年,摩洛哥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

  ……

  简单说来就是,现在统治摩洛哥的萨阿德王朝,是阿布国王的爷爷马赫迪,推翻了甘为奥斯曼人傀儡的瓦塔司王朝所建立的。

  阿拉伯世界的共主、如日中天的奥斯曼帝国怎能咽的下这口气?几年后,奥斯曼人便策划谋杀了马赫迪,萨阿德王朝内部开始了争夺王位的斗争。

  两大强国土耳其和葡萄牙都趁机插手,想要推自己的代理人上台。最终还是近在咫尺的葡萄牙人,战胜了鞭长莫及的土耳其人,扶植他们支持的王长子加利卜,也就是阿布国王的父亲成功上位。

  另外两个年幼的王子,则在奥斯曼使者的保护下,逃离了摩洛哥,前往君士坦丁堡避难。

  两个王子在绿罗首都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王兄加利卜嗝儿屁的好消息。奥斯曼帝国先派使者来到摩洛哥,悍然对阿布国王宣布,他们苏丹已经指定他的二叔马利克为摩洛哥的统治者和奥斯曼苏丹的封臣,逼迫他立即退位。

  阿布国王自然不会就范,于是战云笼罩了摩洛哥。

  最终在1576年春夏之交,逃亡二十年的马利克和他的弟弟,在奥斯曼精锐禁卫军的支持下兵临摩洛哥,与侄子的拥护者展开了王位战争。

  结果阿布国王的军队一败再败,就连他本人也险些死在两个王叔手中。

  关键时刻,是他的大明朋友挺身而出,那个谁率领手下以卓绝的勇武,将他从乱军之中救出,骑着骆驼奔逃到海边。又靠三艘明国战船强大的火力,挡下了追击的敌人。

  阿布和他的亲信护卫逃上了宁波号,终于脱离了危险。但此时忠于他的力量全军覆没,国王大势已去,摩洛哥已经落到他两个王叔手中了。

  不甘就此失败的阿布国王,便逃亡到隔海相望的葡萄牙,希望说服葡萄牙出兵帮他复国。

  然而葡萄牙虽然号称与西班牙瓜分世界,但其实只是国家地理位置好,占了个先手而已,根本不具备西班牙那样东征西讨、四面开战的实力。

  主要是因为这个国家人口太少,全国只有不到两百万人口,可用之兵不过数万,能用于远征的军队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尽管依靠先进的军事技术,与欧洲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军事素质,他们可以一次次以少胜多,击溃挡在面前的土著军队。但过于单薄的人口让他们根本没有试错空间,一旦惨败就可能招致亡国。所以历代国王都始终小心翼翼,避免大规模的陆上交战。

  在15世纪初,葡萄牙人初次尝试远征海对岸的北非,遭受不小的损失后,他们便义无反顾将目光转向了海洋。

  从最初派小规模探险队,寻找西非黄金,到在大西洋热带岛屿上种植经济作物,再到开拓好望角航线进入印度洋海上贸易圈,直至攻入马六甲,控制最赚钱的远东航线。葡萄牙人一直发挥自己不断提升的海战优势,以控制航线和贸易据点为主,尽量避免深入内陆作战。

  只有这样才能扬长避短,使用尽可能少的人力,维持一个全球性的海上贸易帝国。

  然而海洋事业的兴旺发达,同样会消耗葡萄牙那点可怜的人口。

  去往亚洲的船队固然收益巨大,却也需要向海外投放更多的人力来保护漫长的航线和数不清的据点,来阻强敌的觊觎。

  这又加剧了葡萄牙的人口问题,如今在海外的葡萄牙人已经多于本土,而且大都是精壮强干的男性,留在国内的则以老弱妇孺居多。

  因为人口太少,甚至连远东贸易的终点城市里斯本都发展不起来。亚洲的大宗货物运抵后,还需要再次转运到尼德兰的繁华港口出售,结果被精明的荷兰商人凭空分去一半的利润。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近来明国海权意识的苏醒,远东海域再也不是葡萄牙人予取予求的自留地了。随着澳门舰队的覆灭,葡萄牙人撤出了在远东的据点,对远东的贸易完全被明国人垄断,葡萄牙王室的利润再度大减。

  长此以往,葡萄牙现在的发展模式,怕是有崩溃的危险。王国上下都在寻找新的出路,他们年轻的国王塞巴斯蒂安也不例外。

  这位在葡萄牙人的泪水和祈祷中降生的处男国王,虽然已经亲政,但自小生活在祖母和叔叔摄政的安逸环境下,又享受着前几代葡萄牙人奋战海上所换来的巨额红利,还满脑子骑士文学与宗教情结。

  这让他有着和普通年轻人一样的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的通病。但问题是,他是拥有绝对权力的国王啊!

  塞巴斯蒂安心底里一直十分羡慕隔壁的王叔——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从小就幻想能像他一样,领导强大的十字军讨伐异教徒;在新大陆上进行深度的殖民开发,以殖民地源源不断的人口和财富,来壮大本国的实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占据了半个地球,却只敢死守着海上航线和沿海的据点,不敢深入内陆半步。到如今还建立不起一块像样的殖民地来!

  所以他对葡萄牙未来的答案就是——从海洋转向内陆,像西班牙那样建立殖民地来增强本国的实力!提高本国在欧洲的地位!

  他早就盯上了家门口的摩洛哥,这里有广袤的土地和密集的人口,正适合作为帝国第一块深耕细作的殖民地!而且那里都是信仰天方教的摩尔人,还可以满足他的十字军情结,简直是国王完美的猎物!

  其实在1574年,这位年轻的国王便亲自率领一支部队渡海,来到葡萄牙占据的摩洛哥城市休达和丹吉尔,企图发动一次入侵。但当时摩洛哥与葡萄牙的关系良好,而且他发现这里的军队并非想象中的不堪一击。

  他们也有数量不少的火炮,灵活机动的骑兵,以及装备了西班牙火绳枪的火枪手。而且人数众多,根本不是他的小股部队能吃下的。

  塞巴斯蒂安虽然接受了臣子的劝谏,率兵怏怏返回了里斯本,心中却始终没有熄灭过,征服摩洛哥的念头。

  摩洛哥废王阿布的到来,正中他的下怀!这下非但师出有名,不用担心被摩尔人群起攻之,而且阿布在国内支持者众多,这让攻占摩洛哥的难度大大降低。

  塞巴斯蒂安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说服贵族们支持他改变国策,以帝国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发动一次伟大的远征!鲸吞摩洛哥!

  在里斯本的国宾馆中苦等了一年多的阿布等人,得知这个消息自然喜极而泣!

  “呜呜,终于复国有望了……”摩洛哥人又蹦又跳、嗷嗷叫着。

  “呜呜,终于回国有望了……”明国人也蹦蹦跳跳、嗷嗷叫着,当然用的是汉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拯救者

  当然,劳师动众的远征是需要时间来准备的,对葡萄牙这种小国来说更是如此。

  好在欧洲打了几百年的仗,军事已经成为了一门发达的生意,只要你能出得起钱,就会有战争商人将一切你需要的战争物资,在你指定的时间,运到你指定的地点。

  葡萄牙人也被动员起来,除了留在边界上防御西班牙人的武装外,全国的贵族和军队都倾巢出动。大量的葡萄牙平民也被临时征召入伍。但数量仍然不足。

  塞巴斯蒂安又打开金库,请德意志商人从盛产雇佣兵的普鲁士和瓦隆地区,招募了2800名德意志雇佣兵。

  1000名来自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志愿军也加入了葡萄牙军队。

  因为葡萄牙打着十字军的旗号,教皇也支援了一些人马和船只。

  再加上追随阿布国王到葡萄牙的摩洛哥人和明国人,差不多也有一千人……

  万历六年四月十四,西元1578年5月20日,一支25000人的葡萄牙远征军,终于在里斯本完成集结。当日,国王宣布,五天后亲征摩纳哥!

  ……

  5月25日,里斯本万人空巷,民众涌到帝国广场送别他们珍爱的国王,洒泪祝福他一定要平安归来。

  二十五岁的塞巴斯蒂安,却丝毫感受不到子民的担忧,他穿着祖传的暗金色全身甲,头戴着嵌有红色羽毛的遮面头盔,手握着华丽的国王权杖,先来到热罗尼姆斯修道院进行了祷告。

  然后与自己出征后监国的葡萄牙枢机主教,也是他的叔祖父恩里克,联袂返回了帝国广场的高台上,向他的臣民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讲。

  国王演讲的内容出自御用文人之手,自然极富感染力。虽然那孩童般尖细的声音,跟他幻想的英雄气概不太搭界,但里斯本的民众根本不在乎,因为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天使啊……

  “这里,里斯本,就是世界的中心!”

  “1498年,达伽马从这里出发,绕过好望角,发现了印度,打通了欧洲与亚洲的海上通道!”

  “1519年,麦哲伦环绕全球也是从这里出发,揭开了大航海时代的新篇章!”

  “如今吾也要从这里出发,将葡萄牙带入一个新的时代!”

  国王的每次停顿,都会紧跟着忘情的欢呼声,民众的情绪也被这让人热血沸腾的演讲调动起来。

  然而当塞巴斯蒂安宣布‘出征’之前的停顿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陛下三思啊!”一个穿着长袍的独眼男子排众而出,卫兵刚想把他拿下,但看清对方是深受国王爱戴的大诗人卡莫恩斯后,他们又停住了。

  诗人来到台下,高声对国王道:“陛下我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在非洲作战过,知道那里是怎样的炼狱。我就是在非洲失去了一只眼睛的!你的大军人员十分复杂,而且完全没有经过在非洲作战的训练,骑兵也少得可怜,还携带了那么多的重炮。对上柏柏尔人灵活机动的轻骑兵,你们将任人宰割……”

  见自已引以为傲的大军,被诗人数落的一无是处,塞巴斯蒂安的脸上挂不住了,怒喝道:“愣着干什么,把他拉下去!”

  禁卫军赶紧上前,架着大诗人远离国王。

  “不要去送死啊!你还没有子嗣呢……”诗人依然拼命的呐喊,直到被禁卫军捂住了嘴。

  但民众刚刚压下去的忧虑却被他重新勾起,是啊,国王陛下已经二十五岁了,可他却女人毫无兴趣,平时跟那些贵族小姐相处,如同上刑一般。仅有的一次提亲是和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联姻建议,却被国王迅速的否决了,这让举国上下非常担心,生怕葡萄牙再次陷入到绝嗣的境地中……

  可谁也无法改变国王的决心了,他抽出佩剑,指向天空,声嘶力竭的咆哮道:“出征!”

  最后,里斯本的民众在泪水中,送别了他们的国王。他们看着塞巴斯蒂安登上华丽的旗舰圣乔治号,率领庞大的舰队缓缓驶出海港,消失在海平面上,却依然迟迟不肯转回。生恐再也见不到他……

  ……

  里斯本距离摩洛哥走海路只有一千里,但庞大的运兵船队航速极慢,每天走不到一百里,差不多得十天才能到。

  三艘明国战船‘宁波号’、‘宜兴号’和‘淀山湖号’也被征用来装载从军的欧洲佣兵。

  这是三条船上头一回装载这么多臭烘烘不讲卫生的红毛鬼,看着这些欧洲人在自己每天认真擦拭的甲板上随地大小便,明国船员们都要气疯了。

  无奈,他们现在扮演的是阿布国王的支持者,带领红毛鬼杀回摩洛哥的带路党。带路党有什么资格不满?船员们也只能硬憋着火,任他们糟蹋自己的船。

  没几天就臭的实在受不了了,不在岗的明国船员们全都转移到船艉楼上,在上风口躲避臭气。

  就连忍耐力最强的那个谁,和陆战队长马卡龙都不例外。

  马卡龙是马应龙和马克龙的弟弟,隆庆二年才加入了保安大队,后来觉着干保安没前途,吵着闹着让哥哥同意,把他送去耽罗岛海警学校。他跟蔡一林是同学,都是首批科班出身的警官,但没学舰艇指挥,学的是陆战指挥,就是为了摆脱哥哥的控制。

  然而马应龙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来自哥哥的爱让他总感觉透不过气,便又主动报名加入了远航舰队,终于彻底摆脱了哥哥的阴影。

  经过这些年的磨砺,马卡龙已经从稚嫩的白色奶油味,变成了成熟的褐色咖啡味。

  他将刚煮好的咖啡倒了两杯,一杯端给那个谁,另一杯自己端起来。在非洲这些年,他们已经跟摩洛哥贵族学会了喝咖啡,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船员们也一样,没有美酒加咖啡还有香烟,他们早就被严重的思乡病折磨疯了。

  那个谁受宠若惊的接过咖啡杯,呷一口笑道:“谢谢你还能想着我。”

  “我也是好容易才想起来的,”马卡龙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实在是有个问题憋在心里,非得问问你才行。”

  “问吧。”那个谁点点头,他要求不高。管它什么原因,能想起自己来就好。

  “我们他娘的到底是在干嘛?!”马卡龙压低声音问道。但情绪波动之下,还是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道:“万历元年离开大明,这都万历六年了!三年又三年,到了是为了什么?!”

  “是五年。”那个谁纠正他道:“我们出发那年一五计划结束,今年二五计划结束。”

  他的存在感虽然不足,但记性比某人好多了……

  “管他几年了!你今天必须给我们撂个实话!”马卡龙一把揪住自己上司的领子,唯恐回头又忘了有他这号人。

  “是啊,头儿,你该告诉我们了!”周围的陆战队员和船员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

  “眼看大战在即了,谁想替红毛鬼卖命?!”

  “就是,万一战死了,也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特科科员见状,想要上前将他们跟科长分开。

  那个谁微笑着摆摆手,示意科员们不要上前。

  按说被人揪着领子围在中间,一般人都会很不舒服。但那个谁不是一般人,他很享受成为焦点的状态,存在感还从来没这么强过呢。

  方文便对众人笑眯眯道:“想知道你们早问我就是,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想知道呢?”

  “我们得能想得起你来才行啊!”众人郁闷道:“话到嘴边就忘了该问谁……”

  “好吧,本来也该告诉你们了。”方文看一眼前头那艘华丽的大帆船道:“我们行动的代号为‘拯救者’,具体任务就是拯救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把他带回大明去!”

  “什么?!”手下们的下巴惊掉了一地。

  也引得艉楼下的那些德意志、瑞士的雇佣兵纷纷往来,可惜他们听不懂大明话,只能隐约听出个单词,好像是国王陛下的名字。

  “塞巴斯蒂安的拯救者?你不是开玩笑吧?!”马卡龙难以置信道:“公子什么时候给你下的任务?”

  “当然是出发之前了。”方文在挎包掏摸出一份泛黄的手令,递给马卡龙道:“就怕你们不信。”

  马卡龙放开他,接过手令来一看,果然是公子的笔迹,内容也一如那个谁所言。后头加盖了赵昊的私章,以及集团董事会、海警总司令部的印章。

  再看落款的时间,万历元年九月八!

  船员们也都凑上来,观者无不呆若木鸡。

  虽然他们搞不懂原因,但无不深受震撼。

  良久才有人深受震撼道:“还说公子不是神人,他就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啊!”

  “那可不,不然怎么能在五年前,就预料到那小红毛国王会有这么一出?!”这下彻底炸开了锅,船员们比方才激动十倍道:“更神的是还能料到阿布国王会投奔他,不然怎么会让我们去摩洛哥,而不是里斯本建商馆呢?”

  “马队长,你应该早拿出来啊!”众人纷纷埋怨马卡龙道:“这么晚拿出来,让我们错过多少震撼啊!”

  “是我拿出来的吗?”马卡龙挠挠头道:“就算是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事后诸葛亮赛神仙

  宁波号上,特遣队员们怀着万分憧憬的心情,拜读了公子在五年前制定的拯救者行动计划书。

  上头先是有些心虚的解释了,为什么要派他们来执行这次任务——才不是算卦算出来‘西方大吉’呢!

  赵公子说一切的推断都是基于军事情报学,严谨分析、大胆猜测出来的。

  首先根据葡萄牙高级俘虏的供述,以及机关处和集团搜集到的相关讯息,可以研判出如日中天的奥斯曼帝国,绝对不会放弃位于地中海咽喉锁钥的摩洛哥。

  所以趁着老国王去世,新国王根基未稳,奥斯曼人一定会利用老国王在伊斯坦布尔的两个兄弟,对摩洛哥政权进行颠覆。

  ‘事后诸葛’赵昊推断,经过二十年的准备,超级强大的奥斯曼帝国此次定然搏兔亦用全力,所以除非葡萄牙人举国来救,否则阿布国王没有任何胜算。

  那么葡萄牙人会举国来救吗?赵昊的答案是一定会。

  原因有三,一是摩洛哥位于直布罗陀海峡南岸,东临地中海,西面大西洋。一旦为奥斯曼控制,将严重威胁到葡萄牙的海上贸易生命线。

  二是,葡萄牙本身面临严重的危机,如果失去了北非,将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有可能导致其海上贸易帝国的全面崩溃。

  三是,葡萄牙国王年轻冲动、妄自尊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他非但会倾举国之力出兵,而且还会御驾亲征!

  看到这里,马卡龙都变成粉色草莓味的了。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全惊呆了。

  “五年前全都预测对了!军事情报学这么牛伯夷啊!”

  “原来是科学的力量,不是靠出跳大神……”

  “懂了,军事情报学就是科学跳大神……”

  解开了心中的疑问后,众人又迫不及待往下看。对过去的预测虽然精彩,也只是看个热闹。对未来的预测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赵公子科学预测葡萄牙人此战必败,并罗列了十大原因。

  其中最主要的三条是,一来,摩洛哥丧权辱国、内忧外患、民生凋敝,国内对投靠异教徒的阿布国王父子十分不满。所以葡萄牙人的加入只会让国民愈发离心离德,使原先争夺王位的不义之战,转变为反侵略的正义之战。抗击侵略者的一方,将获得巨大的加成。

  二来,葡萄牙陆军习惯小规模战斗,不擅长大兵团作战。他们照搬的西班牙大方阵,是一种完全针对欧洲战场的阵型,移到北非就不灵光了。而且摩尔人以轻骑兵为主,在火器水平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完克西班牙大方阵。

  三来,北非炎热的天气对入侵者是个严峻的考验。如果摩洛哥人采取诱敌深入战术的话,甚至有很大可能全歼葡萄牙人。

  赵昊甚至基于搜集到的兵要地志,‘分析’出葡萄牙人的进兵路线,以及摩洛哥人的应对之策,并判断双方很可能在马哈赞河畔交战,并且附上了参谋处兵棋推演的结果……

  其实单纯从装神弄鬼的角度,给出这样准确的预测并不明智,但事关行动成败,更关系到特遣队员们的安危,赵昊不能藏着掖着,哪怕被怀疑是狐仙上身,也要提供尽可能详细的信息。

  好在队员们只是把他当成了诸葛亮,还没把他当成妖怪,最多也就是个人妖。

  再说赵公子最后的话,也让他们顾不上去寻思那些有的没的了——

  赵昊在任务书中告诉他们,此次行动一旦成功,葡萄牙帝国的气运将为我所夺,大明将迅速取代葡萄牙,成为与西班牙比肩的全球性帝国。并将获得一个插手欧洲事务的平台,将未来的主要竞争者一一扼杀在摇篮中!

  ‘事关大明五百年的国运,诸君成则永垂青史,不容有失,切记切记!’

  赵公子在末尾如是写道。这不比博燃?

  至少马卡龙和他的小伙伴,在知道自己的使命后都燃了。他们顿时觉得这五年的等待值了,人这一辈子能有这样一次载入史册的传奇经历,就不枉此生了。

  当然前提是,得把那小红毛国王活着弄回大明去!

  尽管有公子神奇的预测,有兵棋推演的结果作参考,但想从万军之中把一国国王偷走……哦不,救走,还要把人带回几万里外的大明去。依然是千难万难,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过队员已经上头了,马卡龙都激动的变成了红色。根本不在乎任务的难度,马上摊开地图,开始研究起具体的行动方案来。

  此时他们才发现,过去几年的辛苦都没白费,队员们闭上眼,脑海中都能浮现出摩洛哥北部的山山水水来。

  一番分析下来,他们发现决战地点在马哈赞河畔的可能性还真是极大。因为摩洛哥北部中央是大片山地,只有西部沿海平原才适合大军展开。而马哈赞河正好位于葡萄牙人控制的沿海据点,和摩纳哥的首都马拉喀什的中间位置——那里虽然是平原,但河畔地势南高北低,对从南向北攻的摩军十分有利。

  马卡龙等人设身处地一寻思,如果自己是摩洛哥人,也会选择在马哈赞河畔痛击侵略者的。

  但这种推断是建立在他们对摩洛哥西北部长期侦查的基础上的。公子从没来过这里,却能仅凭着不标准的地图和道听途说,就做出同样的推测。

  真是运筹于被窝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啊!

  确定了交战地点后,接下来几天,队员们开始一步步推敲起,一旦战事不利,该如何救援塞巴斯蒂安,又该如何安全撤出战场,逃离摩纳哥,以及如何返回大明。

  任务实在过于艰难,要考虑的各种状况层出不穷,结果6月5日船队抵达摩洛哥时,他们还有大量的细节没有讨论到呢……

  ……

  葡萄牙人在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后,由于五百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远征舰队过于庞大,超出了单个沿海据点的容纳极限。

  塞巴斯蒂安国王不得不下令,舰队分别在丹吉尔和艾西拉,两处相距70里的葡控沿海堡垒登陆,然后再合兵一处。

  刚一登陆,国王就用印度副王进献的望远镜,发现有摩洛哥人的侦查骑兵队在东侧的山丘上窥伺。想也不想,塞巴斯蒂安便命令率领近卫骑兵发起了冲锋。

  虽然摩纳哥轻骑兵望风而逃,没有获得战果。但艾西拉城堡上的守军、还在船上和已经上岸的远征军官兵,都被国王英勇的表现所折服。

  ‘国王万岁’的山呼声响彻海岸,葡军士气大振!

  “这小红毛国王还挺会的嘛。”马卡龙看到塞巴斯蒂安国王策马返回,潇洒的挥手回应他的将士们,再度掀起一波声浪。

  “那当然,人家三岁就登基了,这都做了二十多年国王了。”那个谁忽然出现在他身边道:

  “生理上的缺陷刺激他格外追求男子汉气概。他有意在各种恶劣气候和环境下进行严酷的锻炼——狩猎、长枪比武甚至斗牛等等。他还经常在暴风雨中驾着一艘小船独自出海游荡,来砥砺自己的意志。所以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坚韧的意志,骑术高超、武艺高强,所以才能得到全民的爱戴。”

  “大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多年相处下来,马卡龙已经习惯了上司的神出鬼没。说实话,这种没事儿的时候就像不存在一样,只有有事儿才现身的上司,真是棒极了。

  “这是我的工作。”那个谁笑笑道:“也是我的爱好……”

  “不过说他有生理缺陷应该只是传闻而已吧?”马卡龙道:“谁还能亲眼看到他那话儿不成?”

  “我亲眼看到过……”却听那个谁幽幽道:“这个年轻国王不喜欢呆在里斯本,而是带着一群贵族子弟,在各地游荡狩猎,所以混到他身边,在他下水游泳时看看他的小兄弟,不难。”

  “不难,那是对大人来说……”哪怕是马卡龙,也对国王的八卦充满了热情。“他那儿真的有缺陷?”

  “他和你同岁,尺寸只有你的三分之一。”那个谁叹气道:“可以说是米粒之珠了。”

  “我的……”马卡龙感觉裆部一凉,登时就不想聊下去而来。

  “大家都是男人,看一看又少不了什么。唉,我也就这一个微不足道的特长了,却还这么讨人嫌。”那个谁情绪惯常低落,好一会儿才想起正事儿道:

  “对了,开战之前,你们要设法接近这位国王,离他越近越好。”

  “那是自然。”马卡龙点头道:“这方面我们有丰富的经验,只是怕时间不够。”

  “放心,时间是够的。”那个谁却轻声道:“葡萄牙人能在七月继续进兵就不错了。”

  “好家伙,那还打个屁?”马卡龙哂笑道:“兵贵神速的道理都不懂吗?”

  “葡萄牙陆军虽然处处模仿西班牙,却跳过了最关键的军事改革。”那个谁轻声道:“所以他们打仗还是中世纪那套……”

  说着他指了指岸上,一个穿着小号金色盔甲,正在向国王禀报什么的孩子道:“看到了吗?那位小公爵才十岁,但是因为他父亲突然去世,却不得不上战场。不然国王根本指挥不动他们家的封臣。”

  “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马卡龙说出阿布国王常挂在嘴边的话。

  “对,就是这个意思。”那个谁点点头道:“所以他们效率低下令人发指,而且大小贵族各个派头十足。哪怕在出征时,国王要上千人服侍,公爵也要几百人服侍,一个最普通的贵族也有几十个仆人和奴隶,派头大着呢。告诉大伙儿,要保持耐心……就说这是好事儿。准备的时间越长,成功的几率就越高嘛。”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何为王者?

  那个谁所料一点不错,葡萄牙严重缺乏大兵团远征的经验,组织工作搞得一塌糊涂。

  但这也不能全怪国王和他的指挥官缺乏经验,因为这支十字军的构成也很令人抓狂。大军之外还有上万名随军人员,主教、仆人、女人、小僮以及奴隶。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家伙,自然严重拖军队的后腿。

  此外辎重方面亦无比惊人。除了要装载25000军队所需要的军需物资,和三十六门半加农重炮外,还有可移动的皇家及贵族帐篷,小教堂、以及宫廷乐队、皇家唱诗班、和烹饪美食的庞大厨师要随军……这些可是王公贵族每日消遣的必需品。

  如果没有音乐和美食,他们灵魂会枯竭的。如果没有教堂随时消罪,他们会很快被罪恶感吞噬的……

  马卡龙和他的小伙伴都看傻了。他们以为在摩洛哥王宫见过世面了,谁知跟这些葡萄牙王公一比,阿布和他手下的王公,简直就是群臭要饭的。

  但这样一来,就完全超出了辎重队的运输能力。又不得不在当地征集了几百辆马车,凑了整整一千辆辎重车,才勉强将这些见鬼的玩意儿都装上车。

  一来二去,葡萄牙大军将近两个月才完成了开拔准备。等得马卡龙都快长毛了……

  不过等待也不全是坏事儿,在七月中旬,忠于阿布国王的各部落,终于在他的召唤下,凑齐6000骆驼兵赶来助战了。

  这让因为长时间等待,十分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国王陛下也很高兴,对胜利愈加充满了信心。

  西元1578年7月29日,塞巴斯蒂安终于率领联军,浩浩荡荡离开了艾西拉,沿着滨海平原南下!

  大军开拔不久,三条明国战船也悄然驶离了艾西拉港。

  这两个月来,马卡龙他们已经通过阿布国王的引荐,成为了塞巴斯蒂安的座上宾。

  此时‘飞翔的河南人号’的传奇故事,已经传遍了欧洲。塞巴斯蒂安听说他们是那位传奇般的红发女海盗的手下,而且还在战场上救下过阿布国王,立马对他们青睐有加。不顾手下的劝阻,也要把这些勇猛善战的明国人,编入自己的近卫军中。

  因此三条明国战船十分顺利的离开艾西拉,然后分头行事。宜兴号和淀山湖号驶往休达进行远洋补给,宁波号则随着葡军南下,保持随时接应特遣队的状态。

  ……

  另一面,阿布国王的二叔,自任摩洛哥苏丹快两年的马利克,也已经率军从马拉喀什出发了。

  六月中旬,他就得到了葡萄牙组织的十字军,在丹吉尔和艾西拉登陆,兵力空前强大的消息。

  马利克苏丹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二十二年前他跟年仅八岁的弟弟曼苏尔逃离摩洛哥后,在异乡漂泊二十年。

  二十年里,兄弟俩一直不忘故国,发誓要夺回摩洛哥。坚定的信念让他们忘我的磨砺自身,终于成长为卓越的文武全才。

  为了引起奥斯曼高层的注意,马利克和弟弟参加了那场举世瞩目的勒班陀战役,虽然奥斯曼输掉了战争,但兄弟俩表现十分突出。接着又志愿参加了夺回突尼斯的战役,这才终于得到了奥斯曼苏丹穆拉德三世的青睐。

  穆拉德三世在伊斯坦布尔的皇宫中召见了兄弟俩。在马利克允诺事成后支付十五吨黄金,并将大西洋沿岸的良港拉腊什,租借给奥斯曼舰队做基地后。土耳其人为他们提供了军队和军需,帮助他们杀回了摩洛哥。

  兄弟俩身先士卒,奋勇作战,最终三战三捷,将侄子阿布赶出了摩洛哥。马利克终于在二十年后,夙愿以偿夺回了王位。

  为了聚拢人心,他当众发誓要让摩洛哥保持领土和主权完整,夺回所有被侵占的城市。包括奥斯曼人在内,统统都不能再欺凌摩洛哥人!

  这一强硬的宣言,立即得到了饱受列强蹂躏的摩洛哥上下的强烈支持。而且马利克非但会说豪言壮语,能力也超强的。他将流亡葡萄牙的前国王阿布,打成与异教徒勾结,企图将摩洛哥献给葡萄牙的叛国者。

  这招效果立竿见影,一下子就将自己从篡位者转变成了带领摩洛哥人民反抗侵略的卫国者。这下前国王忠实的支持者,反倒都成了人人喊打的叛国者,马上就把人心彻底拉了过来。

  然后他迅速的收拾局面,让国家重回正轨,并推行了很多得人心的政策,把大多数摩洛哥凝聚在自己身边。

  为了抵御这场不可避免的入侵,马利克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竭尽所能。他利用和奥斯曼帝国的关系,以尚不在自己手中的西非金矿为抵押,大量购入了先进的火器……除了火绳枪外,还有可以安装在骆驼背上的回旋炮。

  马利克还与一直和萨阿德人彼此敌视的柏柏尔人大和解,许诺他们只要跟随自己打退了侵略者,就给予他们跟萨阿德人平等的待遇。出于保家卫国的热情,摩洛哥原先的统治者柏柏尔人,终于同意出兵参战。

  此外,马利克又收容了大量欧洲逃过来的叛教者。利用这些厌倦了欧洲战场上无尽杀戮的贵族和军官,来模拟葡萄牙军队,给自己的部下做陪练,让他们学会如何对付西班牙大方阵。

  所以在葡萄牙人登陆摩洛哥时,马利克业已完成了所有的战争准备,养精蓄锐,只待一战了!

  他立即召集全国各部,要求他们为保卫祖国、家人和信仰血战到底!拼到最后一人,也要打赢这一场,让摩洛哥脱胎换骨的独立之战!

  国王的宣言成功激起了摩洛哥人的爱国热情,各部落放下恩怨,积极响应苏丹的号召。所有战士自带干粮武器马匹,从四面八方向马拉喀什集结。

  拜葡萄牙人行动迟缓所赐,马利克得以集结起了全国的勇士,并对他们进行了必要的训练——主要是统一号令,让他们明白各自在阵中的位置,不要像以往那样遇到敌人就一窝蜂上前。

  那样已经过时了,在这个军事技术飞速发展的年代,必须以阵法对阵法,才能发挥出兵力的优势,战胜欧洲强敌!

  得知葡萄牙人从艾西拉开拔,马利克也率领他养精蓄锐、训练完毕的大军出发了。

  与此同时,他在阿萨德王朝龙兴之地——非斯担任总督的三弟曼苏尔,也率领强大的阿萨德龙骑兵赶来,在凯比尔堡西北方向与二哥汇合了。

  这下,马利克的军队超过了五万人,兵力接近葡萄牙人的两倍。其中除了阿萨德龙骑兵外,还有精锐的土耳其耶尼切里近卫军,以及能征善战的柏柏尔人轻骑兵。这支部队非但人数占优,而且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其装备和训练水平都不逊色于葡萄牙人多少!

  马利克的部下们终于有信心,可以打赢这场独立之战了!

  这一点真的难能可贵,因为摩洛哥已经处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的阴影下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来,欧洲人凭借他们军事技术上的优势,屡屡以少胜多,反复蹂躏摩洛哥军队,侵占了他们所有的沿海港口。并将占不过来的沿海城市夷为平地,也把摩洛哥人的自尊心踩成了碎片。

  这才是摩洛哥明明地理位置极佳,人口和资源禀赋也很好,却长期萎靡不振、任人鱼肉的根本原因。

  今天,马利克发誓要终结这一切!

  然而真主就像要考验这位雄心勃勃的苏丹,有没有足够坚韧的意志,来完成这一伟业一般。在兄弟俩汇合当夜,马利克便病倒了。

  而且起病很急,马利克很快呈现了寒战、高热、剧烈头痛、全身肌肉疼痛,颜面潮红,眼球充血……等诸多症状。

  跟随他多年,医术高超的犹太医生诊断出,他得了‘露营热’。

  所谓‘露营热’就是斑疹伤寒,是一种通过跳蚤传染的急性传染病。因为在战场上露营的士兵,经常会被传染此病,所以又叫‘战争伤寒’。

  虽然这时候的人们还意识不到这种病的成因,但丝毫不妨碍他们认识到这种病可怕。不及时治疗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对马利克和曼苏尔兄弟不啻晴天霹雳。

  精明强悍的曼苏尔很快冷静下来,吩咐犹太医生立即采取欧洲最先进的医术,给二哥进行放血治疗。

  因为西方的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认为,人生病是因为体内有了污秽,所以只要将污秽排出来病就会好了。

  此时欧洲的医生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病人生了病,就给他灌肠催吐,帮他排出体内的污秽。要是还不好怎么办?那就放血。要是放了血还是没治好病怎么办?那一定是放的不够多,就继续放,放光为止……

  还好,当犹太医生拿出锋利的小刀时,马利克及时醒过来,阻止他给自己放血。

  马利克也懂医术,知道放血疗法治好治不好另说,但放完血后人会极度虚弱,甚至长时间昏迷不醒,根本没法再作战了。

  眼下大战在即,他身为国王,怎么能一病不起呢?

  那等待摩洛哥人的,只有失败然后亡国一途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王之战

  “我需要让自己保持清醒。”让御医给自己用了阿片后,马利克如是说道。

  “可是如果不治疗的话,苏丹会有生命危险的。”曼苏尔着急道。

  “国运兴废在此一役,苏丹也要置生死于度外。”马利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弟弟和御医道:

  “我的病情仅限于你二人知道,绝对不许外传……对外,就说我只是偶然着凉。”

  “是,我的苏丹。”两人赶紧单膝跪地,含泪应下。

  在药物的支撑下,马利克又强打精神问道:“有葡萄牙人的动静了吗?”

  “苏丹昏迷期间,侦骑回来了。”曼苏尔忙擦擦眼角的泪水道:

  “葡萄牙大军一直在南下,没有去攻打拉腊什,显然他们的国王没有想过确保与海军的联系,而是一头扎进了内陆,想与我们进行主力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真主至大……”马利克明显精神一振,似乎病情都轻了一点。

  因为如果葡萄牙人还像之前一百多年那样,沿着海岸线步步为营,在他们强大海军的掩护下,摩洛哥人将毫无办法。

  但一旦进了内陆,那就是沙漠民族的天下了!

  “按计划行事吧。”马利克又吩咐曼苏尔道:“把侵略者引到马哈赞河畔,如他们所愿决一死战!”

  “是,我的苏丹,真主保佑摩洛哥!”曼苏尔一咬牙,应声而去。

  ……

  其实在葡萄牙人踏上摩洛哥的那一刻,马利克的计谋就已经开始运行了。

  说来也简单,他采取的是诱敌深入、以逸待劳的策略,命驻扎在边境和北疆关卡的各部族军队,一见到葡萄牙人便望风后撤,到马哈赞河畔的克比尔堡与主力汇合。

  缺乏战斗经验的塞巴斯蒂安果然上当,以为摩洛哥军队慑于自己大军的威势,不敢迎战呢。便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不断催促大军向内陆推进。

  随着大军深入干燥的山区。炎热的天气、长期的行军都在迅速侵蚀着葡军的战斗力。

  而他们自身也严重缺乏艰苦作战的觉悟,似乎将这次远征当成一次行猎或者郊游。

  在特遣队员们抓紧时间打磨武器,保养步枪的同时。贵族们却想着缝补华丽的袍子,让仆人擦亮靴子。

  他们在行军时也从不穿盔甲,只穿着华丽的绣着金银线的丝绸紧身衣,当然还有假鸡鸡,在队伍中招摇。

  他们总是不停的在进食,吃着仆人奉上的糖果蛋挞和油腻的烤鸡烤乳猪,丝毫不考虑这些东西好不好消化。

  而全副武装的特遣队员,则蜷在有遮阳棚的马车中,拒绝进食一切油腻食物,只吃饼干喝淡盐水,尽可能的在摩洛哥炎热的环境中保持状态。

  随着大军抵达马哈赞河畔,马卡龙们的警惕性也到了最高。

  这时,葡萄牙人得到阿布国王支持者送来的情报,说马利克的大军正在克比尔堡集结。

  在炎热天气下依然神采奕奕的年轻国王,闻言马上下令全军过河,要杀摩洛哥人个措手不及!

  在国王的催促下,葡军没有进行过多的侦查,便直接渡过了马哈赞河。

  这么着急过河,也是因为马哈赞河是条潮汐河。此时正是水位最低的时候,河心处的水深也不过刚刚过腰。无需架桥大军便可直接通过!

  然而国王的军队通过马哈赞河后不久,斥候便发现摩洛哥大军的主力,在前方严阵以待了。

  “多少兵力?”塞巴斯蒂安拿起望远镜向远处看。

  “一眼望不到头,大概是我军的两倍。”斥候焦急回答道:“而且看到了苏丹的旗号!”

  “什么?”葡军登时陷入了慌乱,顾不上追究阿布国王的情报为何有误,塞巴斯蒂安马上下令结阵迎敌。

  在贵族军官的指挥下,葡萄牙军队分成前后两线布置,无论是本国部队还是外国雇佣军,都无一例外地排出了无敌于欧洲的西班牙大方阵。

  贵族军官和职业军士负责带领他们,以提升士气,保证阵型稳固。

  塞巴斯蒂安将经验丰富、战斗力强的雇佣军和志愿兵方阵布置在第一线。把经验浅、战斗力较差的平民部队放置在第二线。由骑士们组成的重骑兵部队分别部署在步兵部队的两翼,阿布国王的轻骑兵部队则部署在了右翼精锐骑士的外侧。

  三十六门火炮组成的炮兵阵地位于全军的最前方位置。由于担心摩军占据数量优势的轻骑兵进行侧翼包抄,葡军还用大量辎重组成屏障,部署在步兵部队的两侧,掩护外围的神射手抵御敌军骑兵。

  在两排阵线之后,余下的辎重马车被排列起来结成营垒,以保护国王和那些随军的人士。

  特遣队员们作为国王的近卫军,也在车阵组成的堡垒中。马卡龙站在辆辎重车上,冷眼看着正在慌忙布阵的葡萄牙人。

  他们的阵型本身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布阵的地点背靠着宽阔的马哈赞河,右边同样是马哈赞河的支流。两条河道呈人字形汇合在一起,葡萄牙人结阵的地方,恰好就是‘人’字的裆部。

  “好家伙,背水一战啊,还是加强版的。”他收回目光对手下道:“要是战事不利,又赶上涨潮,逃都没出逃的。”

  “可不。”副队长潘乔运点点头道:“小红毛折在这场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不好说。”那个谁忽然现身道:“两边的军事素质差距还是挺大的,还得看摩洛哥人能不能顶住葡萄牙人的三板斧。”

  “大人说的对。”马卡龙赞同道:“红毛鬼的实力不容小觑。”

  只见此时最前方的方阵已经整队完毕。那是精锐的德意志长枪雇佣兵和伊比利亚火绳枪志愿兵。

  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职业军人,时刻保持着警惕。此时自然不会慌张,用最快的速度结成方阵,保护后面乱糟糟的葡萄牙平民部队。

  那些重金聘请的神枪手也已经在车阵后各就各位了。

  他们每人有三支重型火绳枪,身后跟着两个专门装填的仆兵。这样神枪手们只需专心瞄准射击即可。

  重型火绳枪射出的弹丸,可以精确击穿一百码外重骑兵的精制板甲,何况摩洛哥骑兵那简陋皮质胸甲?加上一分钟三发的射速,杀伤十分惊人。

  当那三十六门沉重的半加农炮,被推到了车阵前的炮位上就位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下至少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时,马卡龙和潘乔运等人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了。大人观察的没错,尽管葡萄牙人已经被滚滚而来的财富腐蚀的费拉不堪,但他们毕竟身处打了几百年仗的欧洲。

  实话实说,他们表现出来的军事素质比明军高多了,官军中可能只有戚家军比他们强。

  好在官军现在已经不能代表大明的最高战斗力了……

  “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呢。”马卡龙心下焦急,万一葡萄牙人获胜或打平,他们的任务可怎么办?

  难道就靠手下这一百陆战队硬上夺帅?

  看着一圈圈簇拥在国王身边,全身盔甲、全副武装的骑士和剑士,在日光下夺目耀眼,马卡龙就一阵阵头大,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

  此时在战场南侧,以逸待劳的五万摩洛哥士兵以新月阵型布阵。因为兵力是对方的两倍,所以他们选择拉长阵型,在两翼合围葡军。

  马利克组成了三条阵线。他在第一线布置了战斗力最差的安达卢西亚裔步兵。

  第二线则是由大量欧洲背教者组成的职业军队把守。

  奥斯曼耶尼切里近卫军则作为主力部署在第三线位置。

  柏柏尔人的轻骑兵则部分部署在三条步兵战线的两侧,余下的则位于全军最后方待命。他们中的不少人装备了新式的火绳枪。

  同时,摩洛哥人也装备一些欧式火炮进行火力支援。

  但马利克深知摩洛哥人对装备精良、军事技术高超的欧洲人有很深的心理阴影。

  因此开战前夕,他策马出阵,高声对摩洛哥人发表战前演讲道:

  “强敌在前,你们必须战胜恐惧,勇敢的与敌人作战!”

  “因为你们是为了保卫你们的家人、生命和信仰而战!”

  “倘若今日战死,我等定当荣升天国!”

  摩洛哥人一时士气大振。各部士兵们齐声高呼着萨阿德王朝统治者的尊称:

  “谢里夫!”

  “谢里夫!”

  “谢里夫!!”

  ‘谢里夫’是‘圣裔’的意思。这代表摩洛哥各族正式承认马利克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统治者。

  马利克在万众敬仰下拨马返回了中军,一进去亲卫扎起的帷幔,他便颓然趴在马背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鲜血喷在黄色的沙土地上,触目惊心。

  外面依然欢呼不绝摩军士兵并不知道,他们的苏丹已经命在旦夕了。

  犹太大夫赶紧扶住苏丹,解开藏在他宽大袍子下的绳索。哪怕服用了大剂量的阿片和天方教秘制的兴奋剂,马利克也已经没有力气自己骑马了,他让人把自己下身绑在马背上。马鞍后还支了个木头的靠背,再把上身绑上,这才能在阵前完成演讲,扫除士兵的恐惧!

  “没有时间浪费了,开炮……”苏丹擦掉嘴角的血迹,悍然下达了开战的命令。

  双方同时火炮轰鸣,战场上白烟弥漫,决定三个帝国命运的三王之战,开始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鏖战马哈赞河

  炮声隆隆,白烟笼罩马哈赞河畔。

  南北对垒的两军进行了长时间的互相炮击。

  虽然葡萄牙炮兵在火力和准头上都明显占据优势,却很不幸地在第一轮炮击中,便失去了自己的指挥官。

  好在他们的持续炮击还是率先打哑了摩洛哥人的火炮。也算对的起为了把它们千里迢迢运到战场,而累死的那些民夫和牲口了。

  眼看葡军的炮火朝己方步兵阵地延伸,苏丹马利克被迫先下令发起了冲锋。

  位于摩军第一线的安达卢西亚步兵,高喊着‘阿拉胡阿克巴!’顶着葡军火炮与神射手的猛烈射击,发起了前赴后继的无畏冲锋,在付出了上千人被击毙的代价后,成功地占领了葡军的炮兵阵地。

  摩军步兵进攻的同时,他们的轻骑兵,也在两翼展开了大范围的包抄。柏柏尔人用手中的火绳枪不断射击葡萄牙人部署在两翼的重骑兵部队。

  然而后者是由葡萄牙的骑士阶层组成,他们骑着昂贵的伊比利亚战马,连人带马都披着造价昂贵的精制盔甲,只有重型火绳枪才能威胁到他们。

  轻骑兵手中普通的火绳枪,显然无法在远距离对他们造成杀伤。而且骑士们基本上都在北非刷过战功,与轻骑兵作战的丰富经验,所以他们绝不会冒失地发起追击,只稳稳钉在那里。

  葡军部署在两侧的神枪手,也在屏障后迅速展开还击,将那些柏柏尔人击落下马,支援己方骑兵。

  而正面冲锋的摩军,在越过炮兵阵地后,也遭遇了葡军的精锐步兵。德意志雇佣长枪兵和西班牙志愿火枪兵配合默契、稳如磐石,摩军付出惨重代价也攻不破他们的方阵。

  然而心高气傲的年轻国王,绝不满足于被动的固守在乌龟壳中。

  他果断命令维塞乌公爵率领葡萄牙最精锐的重装骑兵,对敌军展开突击,这样才能避免被两倍的敌军包围的命运。

  “我们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击败敌人,不是为了挨揍的!”年轻的国王如是对自己的王牌指挥官下令道:“一往无前的突击、突破再突破!砍倒马利克的苏丹旗,为葡萄牙夺回胜利!”

  “如您所愿,我的陛下!”维塞乌公爵神情坚毅的抚胸欠身,充满了自信。

  葡萄牙重装骑兵虽然兵力不多,只有三百骑。但人马皆身披重甲,堪称坦克一般的存在。从以往的经验看,他们一次冲锋,就能将一团散沙的摩洛哥人冲个七零八落。

  这次也不例外,当葡萄牙重骑兵在维塞乌公爵的率领下,从两翼向摩军展开冲击时,第一线的安达卢西亚步兵立时不敌。

  当火枪无法对精制板甲破防,弯刀和圆盾根本阻挡不了葡萄牙的铁骑冲击。

  连人带马加装备超过八百公斤的重骑兵冲起来之后,大地都为之震颤,任何挡在他们面前的物体,都会被无情冲个粉碎,何况是血肉之躯?

  震耳的惨叫哀嚎声中,摩军最前列的轻步兵被狠狠撞倒,践踏成了肉泥,阵线登时千疮百孔。

  重装骑兵突破后,葡军最前列的雇佣兵和志愿兵方阵适时跟进,他们从车阵预留的通道冲出,平举着长矛,以密集队形发起冲锋。

  方阵中的火枪手也在前进中不断的装填射击,很快将摩洛哥的第一步兵线彻底击溃。

  ……

  重装骑兵一往无前,继续向摩洛哥人的第二条步兵线突击。

  迎接他们的是欧洲背教者组成的阵线。这些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冷静的用手中的火绳枪瞄准射击。其中不乏使用西班牙重火绳枪射击的。

  齐射的效果很不错,终于有重装骑士不断落马。

  但漫长的装填过程让他们无法阻止,那些震撼着大地呼啸而来的重装骑兵。

  在用脸硬接了三轮齐射,付出数十骑落马的不菲代价后,葡萄牙重骑兵终于一头扎进了第二道阵线中央。

  背教者们虽然战斗经验丰富,也有长矛阵保护火枪手,但严重缺乏战斗意志。他们是为了活命才逃离欧洲的,又怎么会为摩洛哥人牺牲呢?想来那七十二对紫葡萄也轮不到他们吃……

  所以在葡军重骑兵凶猛的冲击下,第二道阵线中央几乎触之即溃。背教者们且战且退,第二条阵线很快断成两截。

  随着紧随而来的葡军精锐步兵加入了战斗,摩军第二条阵线也崩溃了……

  万幸这些背教者的军事素养不错,知道向两翼后撤,而不是直接转身向后逃跑,不然第三条阵线也要被冲垮了。

  眼见葡军重骑兵杀到第三条阵线前,苏丹马利克本来就血红的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要是第三道阵线也被攻破,自己的苏丹旗被砍倒或后退,都会引发兵败如山倒的。

  那么他的后手也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成为欧洲人和叛国者的笑话了。

  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服用了最大剂量的兴奋剂,让人把自己重新绑上战马,准备亲自上阵。以防战力虽然强悍,但战斗意志同样成疑的奥斯曼耶尼切里近卫军,重蹈背信者的覆辙。

  同时他派亲卫呼叫三线士兵放弃长长的战线,驰援中央。

  然而葡萄牙重骑兵虽然只剩二百余骑,却依然势不可挡。他们一路打穿了第三条战线的中央。距离那面绿色的新月旗一度只有几十米远了。

  奥斯曼人且战且退,摩军命悬一线,随时都可能大溃败了……

  关键时刻,马利克率领他亲卫队顶了上来,不要命的堵上了第三条战线的缺口。

  阵后作为预备队的柏柏尔人见苏丹亲自上阵,大受震撼,也在首领的带领下,红着眼发起了灯蛾扑火般的冲锋,以轻骑兵的血肉之躯,硬抗葡萄牙重骑兵的钢铁冲锋!

  保家卫国的摩洛哥人,终于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硬生生挡住了葡萄牙重骑兵的冲锋。

  那些奥斯曼人也受到了鼓舞,开始发起反攻,从两侧包抄,将跟进的葡军精锐步兵团团围住!

  对葡军雪上加霜的是,由于一些重骑兵试图突围,结果将身后的己方精锐步兵践踏而死。更糟糕的是冲乱了他们的方阵。

  那些背教者见战况急转,也迅速杀了回来。甚至那些溃不成军的安达卢西亚炮灰都回来了……

  摩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将葡萄牙的重骑兵和精锐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见时机成熟,苏丹马利克立即命人发出了信号!

  当那颗红色烟花冲天而起,曼苏尔所率的最精锐的两万龙骑兵,瞬间从战场西侧的小山丘和起伏的山谷中潮水般涌出,以震天撼地之势,奔向战场中央。

  “中计了!”

  那些在重围中困兽犹斗的葡军精锐,看到漫山遍野扑来的摩军骑兵,士气大受打击,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虽然狂热的宗教志愿军选择死战,但骑士们已经准备光荣投降了。

  德意志佣兵们更是开始丢掉武器,陆续举手跪地……

  见此处大局已定,苏丹马利克和他的亲卫撤出了包围圈,率领柏柏尔人的骑兵也发起了冲锋。与曼苏尔的龙骑兵对葡军本阵发动了总攻!

  ……

  看到摩洛哥骑兵潮水般杀来,辎重车阵中的塞巴斯蒂安和他的大贵族们知道,只有死战一途了。

  国王策马冲出了营垒,对惶恐不安的军队发表了演说:

  “我们千里迢迢,举国而来,是为了葡萄牙的未来!”

  “但如果此战失利,我们将输掉葡萄牙的现在!被摩尔人统治的恐怖时刻将重现!我们的子孙将重新戴上头巾,我们的妻子女儿将沦为女奴!”

  “为了帝国的现在和未来,为了我们的家人和后代,诸位与我一道死战到底!主与我们同在!”

  同时,贵族军官和职业军士们也在用尽办法提振士气,叫所有人打起精神来,迎接敌军的冲锋!

  那些神枪手则沉默的开枪射击,高效的射杀着冲过来的摩军骑兵。

  然而敌骑实在太多了,除非你有加特林,否则根本阻挡不足这万马奔腾之势……

  在这生死存亡时刻,塞巴斯蒂安表现出了一个国王应有的勇气。他决定孤注一掷,亲率自己的近卫骑兵越过方阵,向马利克的苏丹旗所在发起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绝命冲锋!

  葡萄牙大贵族们也带领自己骑士,紧紧跟随自己的国王,就连那十岁的布拉冈萨公爵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杀了马利克,砍倒那面苏丹旗,此战才能反败为胜!

  塞巴斯蒂安当然也没忘了阿布国王和他的六千骆驼兵,命他们跟随自己一齐发起骑兵冲锋!

  阿布国王早就按捺不住了,闻命便高高抽出弯刀,对自己的部下高声道:“夺回我们的国家!”

  六千骆驼兵便举起火绳枪和弯刀,高喊着‘阿拉胡阿克巴’,跟着他们的苏丹冲向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摩军骑兵——

  一场自奥斯曼征服埃及以来,非洲最大规模的骑兵交战开始了!

  双方骑兵轰然撞在一起,喊杀声直冲天际!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残阳如血

  马哈赞河畔喊杀震天、人仰马翻。

  葡摩两军的骑兵搅在一起,彻底杀红了眼。双方的神职人员也在后方拼命的作法,祈求各自的神能保佑己方武运亨通!

  然而胜利,只能靠真刀实枪的厮杀来赢得。

  虽然摩军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塞巴斯蒂安君臣和他们骑士身上的华丽盔甲,固然因为更注重美观性,在防御性上比重骑兵稍差,但也不是轻骑兵可以抗衡的。

  他们的冲锋一如既往的犀利,就像热刀切黄油一般,毫不费力的便穿透层层叠叠的摩军轻骑,直取那面绿色的新月苏丹旗!

  塞巴斯蒂安在近卫骑士的簇拥下,一度冲到距离马利克只有数米距离。

  情势危急之下,就连马利克本人也回光返照一般,居然生出力气举起弯刀应战。

  刀剑你来我往间,马利克身边的身边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周围的战旗一面接一面倒下,只剩那一面苏丹旗了。

  胜负的天平再度向葡萄牙人倾斜。

  葡王和他的护卫们大受鼓舞,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要一鼓作气,砍下马利克的狗头!

  然而这一战,摩洛哥人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着势如破竹的铁骑,苏丹的近卫军坚定不移,他们视死如归的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用近距离的射击,用人和马的血肉之躯撞击着开了无双的葡萄牙国王卫队。

  塞巴斯蒂安的近卫骑士们已经全身浴血,那都是摩洛哥人为了守卫马利克和苏丹旗而流的……

  众志成城之下,那面绿色的新月旗看似风雨飘摇,却就是屹立不倒。

  当曼苏尔率领精锐龙骑兵,突破了阿布国王骆驼兵的纠缠,杀来为苏丹解围时,塞巴斯蒂安孤注一掷的亡命冲击,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了。

  龙骑兵就是骑在马上的火枪兵,他们装备着威力尚可的骑兵式火绳枪,以密集的近距离齐射造成杀伤。

  塞巴斯蒂安君臣的近卫骑兵立刻出现了相当可观的损失,就连国王胯下的战马也身中数枪,哀鸣倒地。

  身穿沉重盔甲的国王也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近臣们赶紧扶起国王,想让他撤出战斗。塞巴斯蒂安坚决不从,命人又牵上自己备用马,上马继续酣战不休。

  然而国王的近卫骑兵终究人数太少,在曼苏尔的龙骑兵如浪涛般前赴后继的冲击下,依然渐渐远离了马利克的苏丹旗。

  在这种群蚁噬象的攻势下,国王君臣各个带伤。塞巴斯蒂安的三匹战马全都战死,他自己也身中数弹,虽满心不甘,却也无力再战。只能在所剩无几的近卫骑士保护下,且战且退回了方阵。

  见打退了葡王的拼死一搏,摩军上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他们知道,胜局已定,再无变数了。

  曼苏尔却不顾一切的冲到马利克身边。

  只见苏丹白袍浴血,如战神般横刀立马于尸山血海之上。

  “二哥,难道真主把健康还给你了?”方才交战时,他远远看到了兄长挥刀作战的英姿,那彪悍的样子完全不像个病人。

  马利克想对满脸惊喜的弟弟笑一笑,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其实苏丹早已经油尽灯枯,只是靠那口气撑着。那口气一松,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马利克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我不行了,苏丹你做,一切都拜托你了。”

  “二哥……”曼苏尔忍不住哭泣起来,仿佛回到二十二年前,被兄长抱在怀里,逃出摩洛哥的那个黑夜。

  “不要哭,将士们看着你呢,去摘取我们的胜利吧。”马利克看了看自己的黄金弯刀,露出满足的笑容道:“战斗到死,我心无憾!”

  说完,马利克在马鞍上轻轻向前倾倒,远处的摩军将士看来,他们伟大的苏丹,只是在低头沉思。

  只有身边人知道,苏丹已经去世了……

  唯恐动摇军心,苏丹身边所有人都强忍悲痛。

  曼苏尔接过苏丹侍卫长奉上的黄金佩刀,深深看一眼已升天国的兄长,然后决然转身,抽出弯刀咆哮冲向了葡军的方阵。

  “为了苏丹!”

  “为了苏丹!”山呼海啸的回应声中,龙骑兵和柏柏尔骑兵左右夹攻,将阿布国王的骆驼兵彻底击溃。

  余下的骆驼兵们彻底斗志全无,纷纷掉头逃窜。

  曼苏尔率领三万骑兵顺势追杀,这次,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们将葡军的大方阵团团包围了!

  他甚至可以从容的命柏柏尔人从旁掠阵,自己亲率龙骑兵围攻葡萄牙方阵。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专门针对西班牙大方阵的弱点,训练龙骑兵十八个月了。

  这些训练有素的龙骑兵,可以疾驰冲向敌军,近距离用火绳枪和回旋炮向葡萄牙方阵开火。并在撞到长矛阵前娴熟的完成敌前大回旋。

  这种忽聚忽散的战术能让骑兵得以近距离开火,然后迅速退回安全位置重新装填,再冲锋开火。

  这让葡军阵中的八千长矛手完全无用武之地,而且密集的方阵让敌人根本不用瞄准,就可以高效射杀葡萄牙人。

  但绝境之下,葡军的抵抗非常英勇。在战鼓声中,他们的长矛手纹丝不动,坚守岗位。前头的被射倒了,后面的马上上前补位,用身体为退回阵中装填的火枪手提供掩护。

  火枪手则快速装填齐射,尽可能多的杀伤摩洛哥士兵。

  塞巴斯蒂安也在简单包扎之后,重新投入了战斗,尽管身体多处受伤,他仍鼓励着士兵坚守阵地。

  然而他身上那身暗金色盔甲实在太过夺目,招致了摩洛哥人的重点打击。国王在马上指挥火枪手射击方向时,被一发回旋炮命中,直接摔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国王的骑士已经死伤殆尽,还是马卡龙他们这些‘近卫火枪手’,将陷入昏迷的塞巴斯蒂安抢回了辎重车围成的营垒中。

  国王昏迷之后,随军出征的葡萄牙四大公爵只剩布拉冈萨公爵。指挥权便落在这个十岁的孩子肩上,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举起佩剑高呼道:

  “为国王而战!”

  “为国王而战!”这一句对葡萄牙人来说比什么都管用。塞巴斯蒂安这根独苗苗,是他们全村人的希望啊。

  怀着守护国王的信念,葡萄牙人又坚守了数小时,击毙了数千摩洛哥龙骑兵。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死伤也越来越惨重,阵亡超过八千人。阵地上死伤枕籍,都能当掩体用了。最麻烦的是弹药行将见底,枪声已经明显零散了许多……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这场从上午开始的激战,居然打到了太阳落山。

  血红的残阳挂在西面的长河上,将河水映照成耀眼的紫红色。

  战场也被鲜血染成同样的紫红色,秃鹫和乌鸦循着死亡的气息飞来,在天空中盘旋着等待战斗的结束。

  这些见惯了厮杀的扁毛畜生,能准确的判断出,这场战斗已经行进尾声,很快就到他们饕餮的时间了。

  待围歼完第一线精锐葡军的摩军步兵赶来加入战斗,葡军已经摇摇欲坠的本阵防线,终于崩溃了……

  先是残存的骆驼兵开始逃跑,紧接着那些随军的神父、仆从、伶人、女子、厨师也跟着向北面逃跑。

  继而便雪崩一般,引发了大溃逃。许多葡萄牙民兵也纷纷丢下武器,跟着落荒而逃。

  可还有两万多骑兵在后面呢,靠两条腿哪能逃得掉?

  大量的葡萄牙人在溃逃中被摩洛哥骑兵轻易屠杀。看到大势已去,那些贵族军官、军士、神射手也不得不在无谓的挣扎后,选择向敌人投降。

  无法接受全军覆没的绝望,那10岁的小公爵居然只身上马,迎着敌人发起冲锋。对方早就注意到这个穿着小号盔甲的小贵族,怪笑着用长矛把他捅下马,如获至宝的压在地上,绑了起来。

  当他们将这个价值连城的孩子献给曼苏尔时,新继任的苏丹却面无表情地问道:“葡萄牙国王呢?废王阿布呢?”

  “阿布没看见。葡王逃跑了,我们的人在紧追不舍!”一名头领用弯刀指着远处大溃逃的人群,那个骑在马上,穿着暗金盔甲的背影十分显眼。

  一群摩军轻骑兵怪叫着紧追其后,哪能让他逃掉?

  一直追到了马哈赞河畔,正是涨潮时间,河水暴涨。

  任凭那葡王如何催促,战马都不肯涉水了……

  葡王只好沿着河岸朝上游狂奔,摩洛哥人怪笑着追在后头。直到天快黑了,才玩够了猫戏耗子,开枪击中了马臀。

  战马惨叫着撂了蹶子,把背上的葡王甩在地上。葡王落地后头盔脱落,露出一脸的络腮胡子。

  摩军全都傻眼了,他们都知道塞巴斯蒂安没长胡子……

  “我是国王陛下的御前侍卫长,阿威罗伯爵冯特。”那人吃力的解下佩剑,骄傲地笑道:“你们中有贵族的话,可以接受我的投降。”

  “你为什么穿着国王的盔甲,他人在那儿?”摩军头领气急败坏的问道。

  “无可奉告。”冯特说着轻叹一声,心道,希望那些明国人,能带国王逃出生天……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胜利大逃亡

  ‘很多时候,人们都是身处历史的转折点而不自知的。只有极少数站在人类巅峰的远见卓识之辈,才能观一叶而知秋,甚至未雨绸缪。’

  ‘三王之战就是这样一个显著的例子,这一战不仅让摩洛哥从四面楚歌的危险境地中挣脱出来,也让葡萄牙这个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远海帝国,葬送了自己近百年积累起来的国运。由于生还者寥寥,葡萄牙王国瞬间瘫痪。为两年后的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埋下伏笔。’

  ‘它还显著的促成了那个遥远的东方帝国海权崛起,明帝国尽管已经具备了接管亚非的实力,但那样轻易的获得了半个世界,还是令人无比痛心。从那之后,虽然世界依然是被双雄瓜分的局面,然而葡萄牙已经无奈的让位于明帝国。’

  ‘此战还有一个更恶劣的影响,那就是明帝国终于找到了插手欧洲事务的机会,他们巧妙的加深了各国的矛盾,严重干扰了欧洲发展的轨迹,让陈朽者不朽,令进步者退步。让欧洲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与东方帝国并肩之后,又迅速衰落下去。’

  ‘所以我说塞巴斯蒂安一世,应该为欧洲今日之局面负责,他不如就死在马哈赞河畔。’

  ——摘自[英]霍拉肖·纳尔逊《海权论译序》

  ……

  很显然,侍卫长穿着国王的盔甲,是为了吸引追兵的注意力,好为真国王赢得逃生之机。

  这是那些明国人的建议,据说在明国这个计策叫‘用一种水果代替另一种水果’。

  在之前的战斗中,明国人担任近卫火枪手,大量杀伤了摩军。并英勇的保护了国王的生命,直到大溃逃时依然不离不弃,自然也赢得了侍卫长的信任。

  加上侍卫长的手下全部战死,他自己亦身负重伤,也只能信任他们了。

  伯爵大人大可放心,大明男儿,重信守诺。说保护国王到底就保护到底,说带他逃出生天,就带他逃出生天。

  只是逃跑的目的地稍远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却说马卡龙他们在战前就做了一个特制的担架,形状像个长方形木盒子……好吧,就是口西式的薄棺材,只是四面安了一圈木柄,方便多人抬棺……哦不,抬担架。

  他们将昏迷中的国王放进担架里,为了防止有人认出他来,或者国王不小心掉出来,上头还加了个盖子,然后用绳子捆上几圈,齐活。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实本是为了绑架用的。

  八名队员围成一圈,一起抬着棺材,其余队员全副武装簇拥在周围,混在溃逃的人群中一路北窜。

  有意无意的,他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把国王最后几个随从,也全都甩掉了。

  逃到马哈赞河边时,便见河边密密麻麻站满了先一步到这儿的葡萄牙民兵。

  之前还能涉水渡过的河面,因为潮汐作用水位暴涨,已经无情吞噬了一些莽撞下水的人。

  身后追兵喊杀声越来越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会游泳的葡萄牙人脱掉盔甲、跳入水中,试图泅渡过河。

  马卡龙们本来就没穿盔甲,他们直接分开人群,抬着担架就下了水,然后踩着水开始往河心处游去。

  他们是光荣的海警陆战队员,海上五公里武装泅渡,可是他们的日常训练科目。哪怕已经出差五年了,基本功也没有落下过。

  至于昏迷的塞巴斯蒂安也不用担心,把担架作成棺材状,还有个目的就是为了给他当独木舟用。所有缝隙自然已经用麻绳和焦油密封好了,不用担心会漏水。

  队员们扶着这口棺材,游到了河中央,却没有继续过河,而是借着夜色的掩护,朝下游游过去了。

  随着他们越游越远,很快便听不见人马喧腾的声音,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和队员们轻微的喘息声。

  游到两条河道交汇处时,马卡龙便见前头河面上几个红点微微起伏。

  马卡龙赶紧抿嘴发出有节奏的啾啾鸟鸣。

  很快,对面也有了鸟鸣声,然后便响起船桨划水声。接应他们的特科科员,划着几条涂成黑色的小艇靠了过来。

  众人先七手八脚将那口‘国王的棺材’,小心送到一条船上。然后才在特科科员的帮助下,陆陆续续爬上各条船去。

  “点数。”马卡龙抹一把脸上的水,吩咐特科科员道。

  各条船上便开始清点人数,汇总起来一共新上船四十三人。

  “有人混进来了!”马卡龙吃了一惊,加上他一共五十个兄弟在国王身边,一天下来阵亡了八个,所以应该是四十二人才对。

  队员们闻言马上拔出匕首,互相抵在身边人的脖子边,开始对暗号。

  便听每条船上都此起彼伏的响起了:

  “回收——”

  “冰箱!”

  “彩电!”

  “洗衣机!”

  “电风扇!”

  “旧电脑!”

  “旧手机!”

  “……”

  结果其中一条船上,一个同样穿着护卫服装的家伙对不上来了。

  四五柄匕首抵了上来,那人赶忙用蹩脚的汉语道:“我是阿布……”

  队员们先迅速把他反剪双手绑起来,又堵上嘴,然后用船灯一照,见他果然是那摩洛哥废王阿布。

  “这什么情况?”队员们面面相觑。

  “先离开这里。”那个谁忽然开口说。

  “是,科长。”科员们赶紧划着船,顺河驶向入海口。

  “大人,那个阿布怎么处理?”船上,趁着还记得他,马卡龙赶紧请示道。

  “你们刚才又没算上我。”那个谁先郁闷的抱怨一句道:“每次报数都忘了我。”

  “大人可以提醒我们啊。”马卡龙赶紧歉意道。

  “我要是出声,你们就意识不到多了个人了。”那个谁幽幽一叹,然后道:“留着他吧,虽然他已经没有价值了。不过公子不是常说,哪怕一张手纸,也有它的作用吗?”

  “好。”马卡龙忙点下头。

  ……

  半小时后,几艘小艇来到马哈赞河入海口,宁波号正静静等在那里。

  其实河口边,便是重要的港口城市拉腊什。好在摩洛哥人没有海军,而且因为担心葡萄牙人进攻,守军全都缩在城中不敢出来,让接应任务完成的十分轻松。

  待所有人都上了船,又将小艇回收,宁波号便悄然驶向了大洋深处。

  陆战队员们这才长舒口气,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看着满天繁星抽烟喝酒,舒缓下紧绷了一天的心神。

  他们可是参加了一场烈度远超想象的大战啊。哪怕一直很注意自保,依然阵亡了八人……

  说实话,对这样惨烈的战况,队员们心理准备有些不足。他们本以为就是打,也像之前摩洛哥王位战争,或者欧洲国家之间的战争那样,你冲一下,我冲一下,见事不好就撤,逃不掉就投降呢。

  没想到双方居然完全以命相搏、不死不休,恐怕都有七八千人阵亡。

  而且队员们还是身处败军的一方,心理压力自然更大。

  “他妈的,没想到这些红毛鬼和白头巾,玩起命来这么狠。”

  “是啊,终于明白操典为什么规定,陆战队不许离开舰队保护,深入内陆活动了。原来公子早就知道对手的凶险。”

  众人听了纷纷深以为然的点头,随着经历的越来越多,他们也深切体会到,操典和军规上很多看似死板的规定,其实都是血的教训换来的……

  只是不知道流得谁的血,让公子积累了这么多宝贵的教训。

  “有公子这样的主帅实在太幸福了。”有人由衷感叹道:“葡萄牙人就让他们的国王坑惨了。”

  “是啊,贵族战死了大半,好多家族直接团灭了。我看逃过河的没多少,他们拢共就那么点儿人口,这下整个国家都要直接废了。”众人唏嘘道。

  “不过那塞巴斯蒂安表现的还是可圈可点的。”也有人替葡王鸣不平道:“两次突击都差点取胜,只是输在了轻敌上。要是他的骑兵体力充沛,结果还真不好说。”

  “那小子还是真拼,不像阿布那个怂货。”军中最佩服的就是勇士。塞巴斯蒂安用他的勇武,赢得了陆战队员们的尊敬,这才有这么多人替他说话。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鬼门关?”

  “那一炮挨的够结实的。”

  “是啊,他要是死了,我们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

  最后这话一出,队员们全都坐起来,看向艉楼中灯火通明的医务室。

  ……

  医务室中,特遣队的医生和船医正在给葡王动手术。

  别看这是距离本土在几万里外,但船上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却出奇的齐全。两位医生也是江南医院出类拔萃的外科大夫。

  他们检查之后发现,还好骆驼回旋炮的口径很小、威力不大,又有做工精良的盔甲保护,塞巴斯低昂只是右肩粉碎性骨折,虽然以后可能会落下残疾,但并无生命危险。

  同样托盔甲的福,他身上几处枪伤也都不致命,只是造成了一些程度不一的皮肉伤。

  两位医生一边熟练的处理伤口上夹板,一边将情况告知外头。

  “那就好。”水手活动室内,马卡龙闻讯松了口气,然后转头冷冷看着阿布,让人用阿拉伯语审问他是怎么回事?

  其实情况也不复杂,阿布看到败局已定后,就打定主意跟着明国人跑。之前他就是这么活下来的,自然有路径依赖。

  但他担心自己没有价值后,他们会抛弃自己,便偷偷换上死去护卫的衣服,怕他们认出自己来,还用灰把自己脸涂黑。就这么一路紧跟在他们后头,等天黑下水后,就更不可能被发现了。

  “那你游泳还真不错……”马卡龙不禁失笑道:“干啥啥不行,逃跑第一名。”

  “也就是淹不死的水平。”阿布忙谦虚道:“有两个兄弟看我跟不上,以为我受伤了,一直拉着我游的。也要是知道他们是谁,我一定每人送他们四个女奴。”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万里归国路

  宁波号离开拉腊什后,摆在他们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条是沿着非洲大陆,经好望角回亚洲,全程差不多五万里。

  这条航线在葡萄牙人的控制下。葡萄牙人把它看成命根子,绝对禁止任何未授权的船只经过。就算看在特遣队给党国流过血的份上,同意他们空船走一遭。但每次靠岸补给,都会被葡萄牙人登船搜查的,虽然他们目的是查走私,可那么大个国王在船上,根本逃不过葡萄牙人的眼睛。

  葡萄牙是个小国,国王又不喜欢宅着,整天带着帮贵族到处游玩打猎,认识他的国民实在太多太多。贵族军官更是基本都得到过他的接见。所以特遣队不敢冒这个险,万一被发现,他们把葡萄牙全村的希望偷走了,那还不得拼老命?

  第二条是出海向西去南美,绕过南美洲进入太平洋,全程差不多六万里。这条路线非但最远,而且在西班牙人控制的下。‘红发女海盗’和‘飞翔的河南人号’的传说,早都传到欧洲了。

  据说西班牙人正在加紧备战,心心念念想杀去吕宋把场子找回来。他们这时候往南美跑,不正好给人家祭旗吗?

  还有一条路线就是北上横穿地中海,在亚历山大港上岸,走一小段陆路然后在苏伊士上船,出红海入印度洋,全程差不多三万多里。

  这条路线最短,但问题是船不长腿,走不了那段陆路。而且航程大半在奥斯曼人的控制下,白头巾更不是善类。要是让他们发现葡萄牙国王或摩洛哥废王中的一个在船上,一样逃不了个死字。

  所以看似选择丰富,丰俭由人,但其实每条路线都危机重重,死翘翘的几率远大于平安回家的可能。

  在之前的集思广益中,选第一条路线的人数远远大于其它。因为他们毕竟当过葡萄牙国王的近卫军,马卡龙还被塞巴斯蒂安册封成了骑士,还是有可能唬住葡萄牙人的。

  就算被发现了他们的宝贝,不还可以把国王当成人质吗?生还的几率总要比另外两条路大些吧?

  可惜特遣队不是个讲民主的地方,那个谁断然选了第三条路……

  所以才会让另两条船到休达等着。

  ……

  为了减少与葡萄牙船只碰面的次数,宁波号选择从深海北上。

  他们已经很熟悉这一带的洋流了,知道因为大西洋海平面较高,地中海海平面相对较低,所以洋流将自动把他们送入直布罗陀海峡。

  但队员们还是心中忐忑,不知道此行算不算羊入虎口。

  “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宁波号舰长夏新不依不饶的问道,大有不说清楚我就抗命南下的架势。

  “咱们到了亚历山大怎么办?难道要挖一条运河过去吗?”

  要是船能从那里开到红海,谁还会费事儿绕过整个非洲去亚洲啊?

  “到时候就有办法了。”那个谁却不太当回事儿,他用一种摩洛哥当地叫阿甘的坚果油,涂抹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这种珍贵的油脂既能防晒又能美容,出海时抹一点,真对得起这张脸。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据说当地人有时会把船拆成木板,陆运到对岸再组装……你别瞪我,我只是为了说明会有办法的,又不是真让你拆船。”

  “反正你死了这条心,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先不说这个,你帮我想个正事儿。”那个谁抹完了防晒油,将玻璃瓶收入囊中道:“你说等那小红毛国王醒了,一看没回里斯本,怎么跟他解释呢?”

  “你们也帮着想想。”他又回头对在甲板上晒太阳抽烟的马卡龙几个道。

  “实话实说呗。”马卡龙的副队长潘乔运闷声道:“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了,给老子乖乖听话,不要干傻事!”

  “瞎掰。”马卡龙白他一眼道:“你没见那小子战场上那股狠劲儿?就不怕他整个绝食自尽啥的?”

  “不是说欧洲贵族不以被俘为耻吗?”潘乔运不大相信道:“对他们来说,被俘不就是付赎金吗?他会寻死觅活吗?”

  “你可别把他带沟里去,他要真以为咱们冲着赎金来的,非绝食给你看。”夏新忙摇头道:“你到时候真给他送回去?”

  “不错。”那个谁道:“公子费这么大劲儿,把这货弄回去,八成是为了奇货可居。我们……好吧,你们又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要尽量保持一个良好关系。”

  “这怎么能够呢?”众人却一起摇头道:“葡萄牙都要亡国了,这小子一醒过来,肯定急疯了的要回国。”

  “那就得一直让他开不了这个口。”那个谁压低声音道。

  “下哑药?”潘乔运恍然道,却见众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

  “你少说两句,陆战队的智商都让你拉低了。”马卡龙变成红色,决定再把陆战队的智商拉高一些,咳嗽一声道:

  “我们可以给他编个故事……”

  ……

  拉腊什距离直布罗陀海峡很近,宁波号当天中午就在湍急的洋流裹挟下,穿过了这地中海的咽喉要道。因为船上悬挂有葡萄牙的旗号,所以按照西葡两国的协议,扼守这里的西班牙直布罗陀舰队并未加以阻拦。

  当天下午,宁波号抵达了休达,但并未进港,在外海等待补给完毕的宜兴号和淀山湖号出港汇合后,就沿着地中海南岸向东而去。

  这段航程并不轻松,因为八月份依然属于夏季,地中海此时炎热干燥,风平浪静,偶尔起风也是东北风,对向东航行的帆船来说,简直要了亲命了。

  这就是为什么称霸地中海的是桨帆船,而不是单纯靠风的帆船的原因。

  幸好中式帆装能逆风航行,再利用轻柔的海陆清风,这支小型船队才每天能勉强前进七八十里……

  而且地中海的海盗还如影随形。他们早就盯上了这三条造型古怪的帆船。

  在海盗们看来,这些在错误季节驶入地中海的帆船,简直就是光屁股的女人,管它货色如何了,当然先吃了再说。

  只是没想到这三条船的火炮着实厉害,且船体虽不大,但火力很足。在几条猴急上前的海盗船被击沉后,海盗们便改变了策略,不再贸然进攻。而是仗着自己的轻型桨帆船速度快,白天远远跟在舰队后头,天黑时再不断骚扰。

  就像狼群围猎野牛一样,先把猎物的精神和体力消耗殆尽了再动手,当然还有弹药也要消耗干净。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特遣队员们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为了应付层出不穷的海盗骚扰,他们不得不昼夜颠倒。夜幕一降临就严阵以待,瞪大眼睛防止海盗贴上来接舷,直到天亮才能放松下来,补觉休息。

  长此以往,队员们自然身心俱疲,状态越来越差。

  唯一的好处是,这下不愁葡萄牙国王不相信,马卡龙编的故事了。

  塞巴斯蒂安在昏迷的第十天醒来,他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当他的意识渐渐恢复,才意识到现实已经变得比噩梦还可怕。

  他的大军全军覆没了,国内的贵族精英全都被一网打尽,国库也因为这场战争被彻底掏空。年轻国王压上帝国命运的豪赌,最终以输的倾家荡产而告终。

  一念至此,国王便羞愤欲死,果然拒绝进食,也不肯配合治疗了。

  他最后的骑士马卡龙只好苦劝他,要想一想自己的国家和臣民,他们正处在危难之际,是最需要国王领导的时候啊。而你连继承人都没留下,如果自己也回不去了,葡萄牙该何去何从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国王果然不再寻死觅活了。因为阿维斯家族男丁过于单薄,只剩他和监国的叔祖恩里克了。

  叔祖还是发过童贞之誓的红衣主教,而且已经六七十岁、风烛残年,就是还俗都来不及生孩子了。所以继承人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何况教皇也未必肯解除他的童贞誓言……因为自己要是不回去,恩里克又一旦去世,阿维斯王室将绝嗣。那么按照血缘远近,王室继承权将落在他的表叔腓力二世的头上。

  西班牙国王垂涎葡萄牙已是路人皆知的秘密了。而教皇总是卑微的讨好西班牙……

  一念至此,国王便归心似箭,问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里斯本?

  马卡龙便忧心忡忡的告诉他,我们半路上遇到了西班牙舰队的拦截。慌不择路间,冲进了地中海才甩掉追兵。然而又被海盗发现,据说西班牙人颁发了追杀令,谁能抓住我们,就赏赐十万金币,所以海盗一直对我们紧追不舍。

  我们眼下只能先往地中海深处且战且退,一切等脱离险境了再说。

  废王阿布也从旁作证。而且最重要的是,每晚真的都有海盗来袭,塞巴斯蒂安自然深信不疑。只能先安心养伤,待摆脱了海盗的追击再从长计议。

  谁知这一逃就是一个月,所有人筋疲力尽之际,那如附骨之疽般的海盗,才终于忽然不追了。

  因为他们已经进入了突尼斯,奥斯曼海军控制的海域。

  这时塞巴斯蒂安已经可以出舱活动了,看到海面上成片绿油油的星月三角旗,整个人都傻了。

  他们已经被奥斯曼帝国的突尼斯舰队包围了……

  第一百五十章 诸位辛苦了

  迄今为止,欧洲文明的发展,就是围绕着地中海展开的。

  就像中国所有王朝梦想的大一统,标准是至少达到或者超过秦帝国的疆域范围。

  欧洲所有王朝梦想的大一统,无疑就是像罗马帝国一样,将地中海变为帝国的内湖了。

  在东方,大秦之后的王朝,都以秦王朝的继承者自居。

  在西方,任何一个想要称霸地中海的帝国,都以罗马帝国的继承者自居。

  无数王朝兴替之后,如今来到我们面前的两个罗马正统的竞争者,一个是‘神罗’哈布斯堡王朝,一个是‘绿罗’奥斯曼帝国。

  是的,就连突厥人的奥斯曼帝国也不能免俗,毕竟罗马正统在张家口……哦不,在拜占庭。人家奥斯曼可是取东罗马而代之的嫡系传人,还不许人家也有一颗罗马的心吗?

  再说神罗也没资格笑话人家绿罗不纯正,在当初罗马时代,日耳曼人可是不折不扣的蛮子。

  而且所谓帝国也不过是一盘散沙的政治联盟罢了。所以这个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是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根本不能让奥斯曼人服气。

  自从120年前,攻陷君士坦丁堡那天起,奥斯曼苏丹穆罕穆德二世便以‘凯撒’为偶像,并在彻底灭了东罗马帝国之后自称罗马皇帝。打那之后,让地中海只有‘一个帝国、一个信仰、一个皇帝’便是奥斯曼世世代代统治者的梦想了。

  于是百年以来,奥斯曼人在陆上和海上持续同时发力,梦想将地中海变成自己的内湖。然而比起在地中海沿岸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陆军来,奥斯曼人的海军却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道理很简单,因为欧洲各国以邻为壑惯了,奥斯曼人从陆地上打到西欧还早呢。而地中海一旦被奥斯曼人控制,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半岛,他们想揍谁揍谁。

  而且地中海还是欧洲与东方贸易的生命线,所以绝对不容有失。

  于是在整个十六世纪,神罗和绿罗的争霸焦点,就在地中海的控制权上。

  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夺取罗德岛,控制东地中海。又于西元1538年,在普雷韦扎战役中击败西班牙舰队后,绿罗一度掌握了地中海争霸的主动权。

  然而1565年,血腥的马耳他争夺战中,西班牙军队和医院骑士团以少胜多,打破了奥斯曼帝国不败的神话。六年后的勒班陀海战,奥斯曼的海军又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但神圣同盟各国彼此勾心斗角,西欧都不愿意再投入兵力,帮威尼斯夺回东地中海。

  结果两年后,奥斯曼海军卷土重来,威尼斯在大军压境之下,与奥斯曼单独媾和,神圣同盟也宣告瓦解。

  奥斯曼也暂时没有勇气,再次挑战整个天主教世界,在夺回了突尼斯之后便消停下来,开始专注于解决内部矛盾。

  所以如今的地中海反而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奥斯曼的船队可以在地中海南侧自由航行,只要活动范围不超过突尼斯,天主教国家就当没看见的。

  ……

  所以一看到奥斯曼的舰队,塞巴斯蒂安就知道,现在到了突尼斯。

  见奥斯曼的桨帆船队正在快速逼近,他全身毛都炸了,主要是吓的。

  自己要是落到异教徒手里,还不成了天主教之耻?

  何况葡萄牙绕过非洲断了奥斯曼人的财路,两国在印度洋都打出脑浆子了。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要是落在奥斯曼人手里,会是怎么的悲惨下场。

  阿布也吓尿了,他可是被奥斯曼人赶下台的。要是被对方抓住,送去伊斯坦布尔处死都是好的,更大可能是送回摩洛哥,让他两个叔叔处置……那才叫生不如死呢。

  “快跑,不能让他们抓住!”塞巴斯蒂安用他那稚嫩的声音尖叫道。

  “没有一丝风,往哪里跑啊!”马卡龙也神情紧张,看着慌张备战的手下道:“只能跟他们拼了!”

  “炮弹都打光了,拼什么拼?”那个谁忽然现身道。

  “那也不能做俘虏啊!”潘乔运一把揪住他领子,怒吼道:“都怪你,把我们都害死了!”

  “我们要以保护陛下的生命为重。”方文却神情严厉道:“难道忘记你们出发时的誓言了吗?!”

  “唉……”潘乔运颓然松开手,他当然不会忘记。出发前一天,他们所有人在海警旗前,当着公子的面郑重发誓——排除万难、不怕牺牲、服从指挥、完成任务!

  塞巴斯蒂安却以为,他指的是从里斯本出征前,所有近卫军一起起誓誓死保卫国王呢。

  想到他们将自己救出战场,一个月来一直忠实的保护着自己。小赛不禁感动万分,心说明国人真是重信守诺啊。

  虽然他们把他带到了奥斯曼人的面前,但国王也相信,那是明国人不熟悉地中海的情况导致,绝非他们故意出卖自己。

  塞巴斯蒂安当了这么多年国王,焉能看不出发现奥斯曼舰队逼近后,这些明国人的惊慌失措绝非作伪?

  想到这,他叹口气,对自己的骑士道:“你们已经为吾付出了一切,吾准许你们光荣投降!”

  说着,塞巴斯蒂安惨笑一声道:“只是在投降之前,希望你们能杀了我,不要让我落在奥斯曼人手里。因为天主教不允许自杀。”

  “陛下。”马克龙虎目含泪道:“臣恕难从命……”

  “那你来。”马克龙又看向阿布道。

  “我帮你,谁帮我啊?”阿布哭丧着脸道:“我们天方教也不许自杀啊。”

  “好了,都别犯傻了。”这时,那个谁悠悠说道:“这里是三千里外的突尼斯,谁认识你们两个傻瓜啊?”

  “呃……”两人闻言一愣,旋即同时一拍脑袋道:“对哦,谁认识我们呀?”

  “所以你们只要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就没事儿了。”那个谁道:“我们也绝对不会泄密的,两位大可放心。”

  “那我们不是我们,又是谁呢?”阿布问到道。

  “你叫阿里巴巴,是我们从摩洛哥雇的的阿拉伯语翻译,细节你自己补充。”那个谁说着,又对塞巴斯蒂安道:“你叫罗纳尔多,我们葡萄牙语翻译,细节你也自己补充。”

  说着他用流利的葡萄牙语对马卡龙道:“我们则来自当初环球航行的明国舰队,在美洲遇到西班牙人袭击后,与大部队失散,无力返回大明,只能在欧洲谋生,结果被西班牙人发现,追杀进了地中海。记住了吗?”

  “明白……”马卡龙若有所悟,但眼下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他便赶紧吩咐下去,让三条船上的人都统一口供。

  ……

  最终,在命令与现实的双重压力下,船员们屈辱的升起白旗,放下武器。任凭奥斯曼战舰靠了上来。

  待带有铁钩的踏板勾住宁波号的甲板,便彻底没了逃生的可能。

  船上所有人都在问候方文的祖宗,他的存在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整个人都在发光。

  戴着白头巾的奥斯曼水兵,全副武装登上了宁波号的甲板,熟练控制住所有要害部位,将船员们驱赶到甲板上。命他们跪下,然后用绳子反绑成一串。

  奥斯曼海军本就是以海盗起家,他们干起这档子事儿,比打仗可专业多了。

  待彻底控制住宁波号,一个奥斯曼军官才过来问,哪个懂阿拉伯语?

  方文一推阿布道:“别慌,大家的生死都靠你了。”

  阿布也不知吓的,还是演的,湿着裤裆出来,跪在地上说自己是他们雇的翻译。

  “这是什么情况?”那军官神情怪异的打量着这帮船员道:“怎么船上都是东方面孔?”

  阿布便按照方文的吩咐,磕磕绊绊将这帮人的来龙去脉讲一遍。

  对方听完后,居然态度大变,先是感谢了真主,然后又忙不迭让人给他们松绑,歉意的请马卡龙他们起来。

  “你们真的来自明国的远洋船队?”对方再次询问。

  马卡龙便用阿拉伯语磕磕绊绊答道:“不然在西方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大明男儿?”

  “确实是这样。”那军官认可了他的说法,马上单手抚胸欠身行礼,十分客气的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代表舰队指挥官,突尼斯总督,和奥斯曼帝国欢迎尊贵的东方兄弟。

  “好家伙,什么时候两国这么亲了?”队员们都能听懂阿拉伯,闻言不禁窃窃私语道:“难道两国和亲了?”

  “瞎说,我们公主还是个孩子……”

  见马卡龙等人满脸不解,那军官却笑着卖个关子道:“具体的情况,请跟我们进港就知道了。”

  说着他一挥手,吩咐手下全都撤回,所有缴获也完璧归赵,一个铜板都不许带下船。

  自始至终都没人在意,塞巴斯蒂安的存在。倒不是他学会了方文的技能,而是这里可是地中海,船上有个红毛鬼,实在太普通不过了。

  ……

  待宁波号三条船,跟随奥斯曼战船驶入突尼斯湾时,岸上的奥斯曼人居然离谱的奏响了欢迎的礼炮。

  直到船靠岸,看到岸上一众白头巾簇拥着一个明国胖子来迎接时,众人的满心疑窦终于解开了。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刘正齐,集团驻奥斯曼全权代表。”那穿着直裰的胖员外,笑呵呵的朝他们拱手道:

  “诸位这些年辛苦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刘员外立大功

  刘员外头戴一顶乌纱的四方平定巾,在一众白头巾中分外显眼。他脸上那诚挚的笑容,还有简单却很暖人心的话语,更是让这些在海外漂泊多年的游子,产生一种仿佛到家的错觉。

  不少队员都忍不住掉了泪,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们呼喊: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

  一片抽泣声中,潘乔运小声问道:“这胖子什么来头?”

  “江南纺织的第一任董事长。后来高升江南银行副行长,兼江南证券董事长。”马卡龙这种高干子弟,就明显见多识广了,却也更觉得不可思议。

  江南银行属于集团最要害的部门,董事长由集团总裁江雪迎兼任。但江总裁要管着整个集团、日理万机,所以江南银行的日常事务,都是由刘员外负责的。这刘总在集团就是排不上前十也差不多了,怎么也不该流落到非洲啊。

  不过马卡龙是有分寸的,便扯淡道:“可见公子对我们有多重视,都派这等大员来接我们了。”

  “呜呜……”大家的抽泣声更大了。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胖子,为他们抹去创痕。让大家心中的自豪感,忠诚都增加了不少呢。

  “别光顾着哭,看好了,赛……罗纳尔多。”马卡龙叮嘱一声道:“必须要确保小罗……”

  “我叫小罗。”一个龅牙的小队长抗议道。

  “好吧,叫他大罗。”马卡龙改口道。

  “我叫大罗。”一个兔牙的枪炮长道。

  “好好好,叫他小小罗。这下总没人争嘴了吧?”马卡龙笑骂一声道:“必须要保护好小小罗的安全,要全天候双岗保护,拉屎都不能移开视线。”

  “好家伙,那多臭啊……”众人一阵哄笑。

  ……

  突尼斯城与国同名,坐落在突尼斯湾西岸的突尼斯湖畔。湾、湖之间隔着一条天然沙堤,中部开有缺口相通。乳白色的阿拉伯建筑掩映在枣椰树、棕榈树和橄榄树的绿荫中,犹如飘浮在地中海上的白莲,真是一方宝地。

  靠岸之后,夏新和淀山湖号的船长康佳,换上珍藏已久的警礼服,以舰队首领的身份,前往总督府参加总督大人举行的欢迎宴会。

  留在船上的船员们也得到了盛情的招待。突尼斯因为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一直是北非重要的贸易港,可以享受到丰富的美食。有偿陪侍业也很发达,北非的、中非的、南欧的、东欧的、西欧的,应有尽有。除了喝酒得偷偷摸摸之外,没别的毛病。

  不过方文还是吩咐炊事班,要仔细检查送来的食物,最好自己做熟了吃,以免出状况。

  “过分谨慎了吧?他们要是想搞我们,干嘛还给我们松绑啊?玩捉放曹很有意思吗?”马卡龙一手端着盘苏丹快乐餐,一手拿块馕已经开吃了。“放心吃吧,不会有问题的。”

  “小心点好,奥斯曼人现在客客气气,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翻脸?万一要是咱们在摩洛哥干的事儿,传到突尼斯了咋办?”方文摇摇头,再说他对这种疑似呕吐物的美食,实在敬谢不敏。

  “对了,你早知道刘……代表,会在突尼斯等着我们是吧?”马卡龙却吃得很香,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道。

  “嗯。”方文点点头,拿起个椰枣咬一口道:“我们也是去年才联系上的,他说自已已经搞掂了奥斯曼人,到时候会尽量在突尼斯接应我们。我让康佳他们提前到休达,就是跟他的手下联系,确定了他已经在突尼斯等着我们,这才决定走这条路线的。”

  “不早说,害我们吓死了都!”马卡龙埋怨道。

  “我要是跟你们通气,你们还能害怕的那么自然吗?”方文自得一笑道:“让小红毛国王看出破绽来怎么办?”

  “你最起码跟我说下吧。”马卡龙郁闷道:“我怕给我哥丢脸,我差点跳海你知道吗?”

  “我给你暗示了啊。”方文用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好几次向你秋波暗送,没注意到啊?”

  “没注意到……”马卡龙翻翻白眼道:“连你我都没注意到,还秋波……”

  “呃……”方文感觉自己好容易提升的存在感,又开始下降了。

  ……

  船队在突尼斯休整数日,便继续开拔了。

  这次刘正齐也上了船,身为集团代表,他要送他们离开奥斯曼帝国。

  为了保护刘代表一行的安全,突尼斯总督还派了一支桨帆船队护送,对‘明国兄弟’的重视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宜兴号后艉楼上,刘正齐抽着水烟,看着左右伴行的奥斯曼桨帆船。

  那个谁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道:“员外真信得过他们?”

  “哦?”刘正齐吓一跳,回头看是个平平无奇,丢到人堆里认不出来的小伙子。他看看左右,这船上都是自己人,才松口气道:

  “好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请问你是那位?”

  “特科科长方文。”方文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握手是集团内部同志间的礼节。“员外富态了不少。”

  “原来是方科长。”刘正齐一听到特科两个字就腿肚子转筋,赶紧也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道:“科长以前见过我?也对,你们是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嘛……”

  当初调查‘腊月股难’时,正是因为特科出具的报告显示,他曾经数次接受南海集团副董事长梁钦的宴请,频繁出入风月场所,还把每次的时间、地点、对象、花费都一一列明。梁钦每次送他的礼物,也一样都没漏。

  证据确凿、无从辩驳,检监委才会对他做出免职处罚。

  刘正齐为了能留在集团,才‘主动’接受了外派非洲这个光荣的任务……

  没想到今天碰上特科的负责人了,他能不心惊肉跳吗?

  “员外别紧张,我可没调查过你。”方文外派多年,还不知道那场万历三年的‘腊月股难’呢。依然在那里套近乎道:

  “你没听说过我?我也是南京人,我爹单名一个‘德’字。”

  其实当初刘员外到蔡家巷二次退婚,方文还绊了他脚呢。可惜刘正齐完全没印象了。

  “哦?你也是方掌柜的儿子?”刘员外震惊的瞪大眼,上下打量他道:“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还以为他就一个独生子呢?”

  “什么叫我也是?”方文奇怪问道:“难道我爹还有别的儿子?”

  “我被发……派来非洲前,刚吃了方掌柜公子的周岁酒,那小娃叫方世玉。还是公子给起的名儿呢……”刘员外忙解释道。

  “其实还有一个,就是我……”暴击之下,存在感再次消失的那个谁,幽幽怨怨道。

  “抱歉抱歉。那可感情好啊,方掌柜老来得子,哦,我是说令弟……”刘员外马上愈加热络起来,这可是本集团的国舅爷啊。还管着特科,不巴结能行吗?

  “兄弟这次立下盖世奇功,回去公子肯定要大大提拔你的!”

  “我也就只适合干这个……”那个谁勉强笑笑,言归正传道:“对了,接下来怎么安排?”

  “放心吧,兄弟我都安排好了。”刘员外忙赔笑道:“从突尼斯到的黎波里,从亚历山大到开罗,一路上全都打点好了,保准让弟兄们宾至如归,旅途愉快。”

  “这么弔?”那个谁震撼道。这交际能力,快赶上了公子他爷爷了。

  “不然兄弟我是怎么胖成这样?还不是为了联络感情,整天吃吃喝喝弄的吗?”刘员外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道:“没法子啊,这阿拉伯菜除了肉就是酱,忒腻!一不小心就吃成这样,所以严格来说,兄弟我这算是工伤。”

  “厉害!”那个谁给他点个赞道。

  “当然,单靠吃吃喝喝解决不了问题,”刘员外怕国舅爷把自己看成个酒囊饭袋,赶紧又解释道:“关键还是在公子的英明指导下,兄弟我送上的三份大礼,把他们上上下下都勾住了,不然我就是吃成球也白搭。”

  “什么大礼呢?”国舅爷心说你已经是个球了……

  “那是去年年初,兄弟我刚被派来非洲。”刘员外咕噜噜抽两口水烟,无限感慨道:“本来以为人生地不熟的,奥斯曼人又被红毛说得那么可怕,这日子没法过了。”

  “红毛还好意思说别人可怕?”那个谁一边涂着防晒油,一边吐槽道。

  “可不,等我到了埃及,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的人客气的很呢,至少对我们明国人是这样。”刘员外笑着恭维道:“这也绝对离不开,你们之前给我打下的良好基础。”

  刘正齐指的是之前林凤和张筱菁的环球航行,她们在路过印度洋时,沿着阿拉伯半岛拜访了一圈,从波斯湾到红海都走了一遍。

  这可是郑和之后一百五十年来,明国舰队头次抵达西亚北非。在中东地区引发了极大的反响!

  而且彼时江南集团接连击败葡萄牙人,把他们赶回马六甲的消息也传到了奥斯曼人耳中。

  实力是得到尊重的前提。奥斯曼人吃尽了葡萄牙海军的苦头,知道这帮家伙有多难缠。见明国不鸣则已,一出手就能办了葡萄牙人,自然十分尊敬他们。

  非但全程提供便利,还提议双方互派代表,以增强彼此联系,不要再一百五十多年没有走动了。

  这就是刘正齐集团驻开罗全权代表,这个职务的来历。他是应邀来当代表的,当然大受欢迎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后、伯爵、旱地行船

  奥斯曼帝国十分欢迎刘代表的到来。

  埃及总督一面热情招待刘代表,一面赶紧禀报伊斯坦布尔。奥斯曼苏丹居然马上邀请他到首都一晤。

  于是刘正齐在亚历山大港乘坐奥斯曼人的桨帆船,抵达了位于黑海入口的伊斯坦布尔,在布尔托普卡匹皇宫巍峨的谒见大厅里,拜见了土耳其苏丹穆拉德三世。以及他的母亲,最有权势的女人,没有之一——苏丹皇太后努尔巴奴。

  这位被尊称为努尔巴奴苏丹的传奇女子,本名西西莉亚,是一位正经的威尼斯贵族小姐。

  她的父亲是帕罗斯岛领主。在西元1537年的战事里,奥斯曼人攻陷了帕罗斯岛,并将西西莉亚掳至伊斯坦布尔的皇宫,改名为努尔巴努,意为‘伶俐女孩’。

  这位美丽优雅的14岁少女,很快成了当时仍为皇子的上任苏丹之宠妃,并在1566年苏丹登基后被立为苏丹皇后,并诞下了未来的苏丹穆拉德三世。

  但她因为出身问题,并没有得到帝国皇后应有的权力,一直被皇姊米赫丽玛苏丹所压制。

  直到西元1574年,大明万历二年,上任苏丹去世,努尔巴努秘不发丧,将遗体藏在冰棺中十二天,直至她的儿子穆拉德从外地赶回,顺利的继任了苏丹。

  因为突厥人的传统,成为皇太后的努尔巴奴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帝国摄政。正是在她摄政时期,奥斯曼与威尼斯单独媾和,神圣同盟瓦解。奥斯曼与欧洲的关系缓和。

  在这位体内流淌着威尼斯商人血液的皇太后治下,奥斯曼征伐的脚步有所放缓,帝国上下空前重视起内政建设和商业利益来。

  于是重建地中海——红海商路便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

  另一个时空中的历史书上说,奥斯曼帝国控制东地中海,阻断了东西方的商路,才迫使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寻找新航路,于是开启了大航海。

  这种说法是错误的,纯属把奥斯曼当蛮子,给欧洲人脸上贴金。可就是蛮子,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啊。尤其是控制了埃及之后,奥斯曼人跟威尼斯、热那亚之间,生意做得不知多开心呢。

  其实是伊比利亚半岛的两牙,被地中海各国排挤在东西方贸易之外,看着肥肉吃不到干着急,才会迫切想要寻找新航路去中国。

  结果还真让葡萄牙人找到了,他们绕过非洲,万里迢迢来到了印度洋。凭借超一流的海军,葡萄牙人悍然挑战奥斯曼在阿拉伯海的霸权,打破了他们对东方贸易的垄断。

  不可一世的奥斯曼人当然不能同意。但尽管他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无奈海战不是陆战,代差是很难用数量优势填平的,结果葡萄牙人所向披靡,奥斯曼人在印度洋上的地位很快岌岌可危。

  威尼斯、热那亚、希腊这些商业伙伴,还曾经派舰队支援过奥斯曼。他们将加莱战舰开到亚历山大港,在那里由威尼斯派出的船匠解体,然后运送到苏伊士再重新组装起来。帮异教徒攻打天主教国家……

  所以说信仰算个屁,利益才是根本。

  但地中海的加莱战舰也好,奥斯曼的阿拉伯帆船也罢,都严重的火力不足,结果兵力十倍于敌军还是一败涂地,彻底被葡萄牙人夺去了印度洋的霸权。

  葡萄牙人一时风光无二,胃口大开,他们不但要控制印度洋沿岸,还希望将波斯湾和红海全都控制住,彻底垄断东西方贸易。

  而且他们还真达到目的了。双方在印度洋对抗百年,比较激烈的战斗发生了几十次。葡萄牙愣是以自己并不充足的兵力,生生阻断了奥斯曼人通往东方的海路。

  正是因为没法一起赚钱了,奥斯曼人和地中海国家随后几十年里,才会打出脑浆子来。

  努尔巴奴皇太后决心改变这一切,让奥斯曼和自己的祖国不要再打生打死,而是一起快乐的赚小钱钱。可惜盟约好结,大敌难去。

  如今奥斯曼的亚洲海军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保住波斯湾和红海而已。

  低情商的说法是,他们被葡萄牙的印度舰队分割堵在了这两处海湾中。根本出不了海……

  所以当一个能击败葡萄牙人的力量,在东方冉冉升起后,当然会引起奥斯曼人的重视。尤其这支力量还垄断着大明对外贸易。奥斯曼王太后将刘正齐奉为上宾也就不足为奇了。

  ……

  在用最高规格款待了刘代表后,努尔巴奴试探着询问,双方是否可以直接建立贸易关系?

  刘正齐按照赵昊的吩咐道:“我们坚信互利互惠的贸易是友谊的根基,很荣幸与贵国为友谊奠定基础!”

  皇太后闻言心花怒放,这话太对威尼斯人的胃口了。

  因为这套话术,本就是赵公子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可惜她虽然是寡妇,年纪却偏大了点儿……今年已经五十了。不然说不定赵公子就亲自来表演一番了。

  努尔巴奴便又问道:“可是有人阻拦我们建立友谊怎么办?”

  “那我们一起努力搬掉它。”刘正齐便照本宣科道:“两个伟大的帝国,岂能被域外小国阻挡?”

  “好!”皇太后激动的拊掌道:“真英雄也!”

  “此外,大型工程是本集团的特长!”刘正齐又给皇太后趁热打铁道:“本集团愿意帮助贵国挖一条从地中海直通红海的运河!”

  “好极了!”皇太后听得愈发心旌荡漾,当晚就把老刘留宿在宫里,与他深入浅出的探讨了一夜。

  三天后,宫中传下旨意封刘正齐为苏伊士伯爵,位居各国大使之上。成了太后宠臣的刘员外,一时间在奥斯曼风头无二,这才是各路帕夏、总督对他竞相巴结的根本原因。

  ……

  当然,在跟那个谁讲述时,刘正齐略过了自己跟太后的私交,只谈公事……

  “所以这三条都已经谈妥了?”那个谁合不拢嘴的问道。

  “集团和奥斯曼人的贸易协定和军事同盟已经签订了。”刘正齐叹口气道:“但第三条,挖运河的事儿,奥斯曼那边有些顾虑。”

  “怎么,觉得公子异想天开了?”那个谁问道。

  “那倒不是,公子说,两千年前地中海和红海之间就挖了运河。之后一千多年里一直断断续续的改进、重建,直到七百年前才被彻底废弃。我们等上岸后,还能看到很多废运河的痕迹呢。而且据说几十年前,奥斯曼人就想过要重开这条运河。”

  刘正齐又叹口气道:“但阻力很大,很多大臣担心一旦运河开通,将断绝西亚和北非的陆地联系,让帝国在北非本来就很薄弱的统治,彻底瓦解。这个担心也不是杞人忧天,比如我常驻的埃及,名义上总督是最高军政长官,但其实还是之前的皇族马穆鲁克一族说了算。突尼斯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样啊。”那个谁点点头,安慰他道:“岂能尽如人意,员外尽力就好。”

  “可是这条运河公子志在必得。”刘正齐苦笑道:“他说这条运河开通之日,就是我老刘归国之时。所以我还得想办法去办啊。唉,这辈子就回不去了也说不定……”

  那个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

  “祝你好运。”

  ……

  接下来的航程十分愉快。

  有奥斯曼海军护送,无论是地中海的海盗,还是威尼斯的海军,都不敢打他们的主意,一路上十分太平。

  在北非的港口停泊补给休整时,无一例外都会受到当地王公贵族的热烈欢迎,让特遣队员们对刘代表的交际能力大为折服。殊不知,这都是人家刘员外几个亿几个亿换来的。

  正所谓‘终日酿蜜身心劳、此中甘苦有谁知’啊?

  待到进了十月,地中海开始刮西风,帆船的速度一下就提起来了。最终在十月末,抵达了埃及。

  刘正齐在这里的面子就更大了,因为当地的马穆鲁克的贵族集团,心心念念都想挖一条运河,不为了航运,就为了跟奥斯曼本土从陆地上隔开。所以他们把刘正齐当成祖宗供着,一心想说服他绕开伊斯坦布尔,先斩后奏开工再说……

  因此他们特别准许这三艘外国武装船只驶入尼罗河。船队便逆流而上,抵达了阿拉伯世界真正的中心——开罗。

  然后刘正齐吹牛伯夷说,让他们见识一下绿罗奇迹之——旱地行舟。

  队员们便在那里休整了一个月,等待奇迹发生的间隙,还去看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

  看到那宏伟的金字塔,真如公子编纂的教科书上描绘的一模一样时,队员们激动之余,也越发相信埃及人能创造奇迹了。

  但一个月后,刘正齐的牛皮吹破了。因为当马穆鲁克人将民夫征发到位,旱地行舟的巨木也准备好了以后。工匠们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三条海船是尖底的,而不是地中海那种平底船。还旱地行舟呢,恐怕上岸之后,一撤去支撑就得倾覆……

  老刘只好跟他们商量说,要不咱们换换吧。你们坐我留在红海的船回去,这三条船就留给我用了……

  这跟旱地行船效果是一样的,所以集团没损失,我们也能完成任务,对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飞

  虽然三位船长和船员们,万般舍不得他们的船。

  但‘拯救者’是最高等级的命令,一切都要为完成任务让路。船员们只好洒泪下船,将个人物品和武器装备装上马车,运往二百五十里外的苏伊士。

  “没必要把大炮也带上吧。”刘正齐见他们开始往岸上运大炮,哭笑不得的阻拦道:“我那船上怕是不好安啊。”

  “能装多少算多少。”队员们的态度却很坚决,多年远在异乡活动,他们已经养成了只相信自己的习惯。

  “好吧好吧。”刘正齐无奈道:“反正民夫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他们闲着。大不了再拉回来就是了。”

  足足三天才完成装车。船队变成了车队,上千埃及民夫拉着大车把他们送去红海最北端的苏伊士。

  苏伊士在西元七世纪时,就是连接尼罗河和红海的运河航运终点,现在也是奥斯曼和埃及重要的军港和商港。

  将近半个世纪前,瓦斯科·达伽马曾率领葡萄牙舰队突袭苏伊士港,试图攻下这里,独占红海。但因守军英勇抵抗,没有得逞。

  但这也引起了奥斯曼人的重视,他们除了加强苏伊士的海防外,还重修了开罗通往苏伊士的道路,所以马车在笔直宽阔的大路上,走得相当的平稳。

  马卡龙头顶草帽,嘴叼着一截干草,看似悠闲躺在一辆马车上,草帽下的目光却警惕的注视着不时擦肩而过的驼队,还有远处的沙漠和棕榈树。

  那个谁忽然出现在他身边,轻声问道:“情绪怎么样?”

  “放心,哭也哭过了,还能寻死觅活不成?”马卡龙淡淡道。

  “我是说小小罗。”那个谁道。

  “哦,他呀。”马卡龙朝后头一辆有蓬马车努努嘴,道:“很高兴,可能是看到希望了吧。毕竟出了红海就是葡萄牙人的天下。”

  “先让他高兴高兴吧,毕竟他也高兴不了几天了。”那个谁嘿然一笑道:“这倒霉孩子没起疑心吧?”

  “没有,还觉得我们很英明呢,说到了果阿后要封我当男爵,把大家都封为骑士呢。”马卡龙笑道:“真抠搜,你看人家奥斯曼,直接封刘代表为伯爵。”

  “刘代表的苦,你想象不到啊。”那个谁轻叹一声:“不过你的爵位怕是要泡汤了,我们不去果阿了。”

  “哦?”马卡龙一下坐起来。

  “嘘。”那个谁竖起食指在唇边道:“这回可别再怪我没提醒你了。”

  ……

  两天后抵达苏伊士港,众人跟着刘正齐进了军港码头,却一艘中式船都看到。放眼望去,一水三角帆的阿拉伯帆船。

  “刘代表,你的船呢?”夏新等人感觉不妙,抱着最后的侥幸问道。

  “喏,这不就是吗?”刘正齐指着眼前两条三桅的大型阿拉伯帆船,笑道:“瞧,这两条大飞漂亮吧?是咱们吕宋造船厂生产的。”

  “大飞?”众人懵圈道。

  “哦,这是公子给定的名字,好记又上口。还有小型阿拉伯帆船的小飞,中型的叫中飞。”刘正齐满脸赞叹道:“就连奥斯曼人都赞不绝口,说比他们造的质量高多了。”

  “什么,你是坐这种船来的?不是福船也不是西洋船?”夏新等人傻眼了。

  “是啊。”刘正齐一脸理所当然道:“入乡随俗嘛,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更容易打成一片嘛。”

  “但你这个这个,让我们怎么开啊?”夏新等人抓狂道。

  “不会开不要紧,我这船上配着船员呢。这种船速度特别快,而且逆风特别强,最适合远洋航行了。”刘正齐道:“你们要是抓抓紧,说不定回去还能赶上上元节,你们信不信?”

  “不是,你这个能装几门炮啊?”夏新郁闷道。

  “两门吧?船头一门,船艉一门。阿拉伯船装不了重炮,不然沉得也特别快。”刘正齐眨眨眼道:“我在开罗就说过啊,别拆炮了,装不下。你们偏不听,这下还得再麻烦人家拉回去吧?”

  “刘正齐,我日你个奸商!”暴脾气的船员已经开骂了。这么俩缺德玩意儿,也就值几门炮钱,不能再多了?就敢换他们三条船?三条船造价不说,光大炮就三十六门啊!

  “说话注意点儿!”马卡龙出声呵斥道:“在这里,刘代表代表的是整个集团!”

  “……”众人这才不做声了,但还是愤愤不平,大有被坑了的感觉。

  “兄弟们想开点,就当你们给老刘万里送炮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打炮就等于你们打炮,对吧?”刘正齐摆摆手,依然笑容可掬道:

  “再说,你们知道这五年来,集团造了多少船?这么说吧,原先是人等船、现在是船等人。崇明岛船员学院和耽罗岛海警学校每年扩招都跟不上趟。其实普通的船员和水手还好,主要是有经验的船长和警官太少了。”

  论起忽悠来,这帮特遣队员绑一块,怕也不是刘大奸商的对手。果然被他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

  “比如万历四年回国的那批兄弟,现在各个都是警官了。你们比他们还多了好几年海外的历练,等回去后,还不都得提拔成舰长、船长、航海长之类?新式战舰开起来不更加美滋滋?”

  先遣队员们虽不说话,但明显能听到一阵咽口水的声音。这下没人再有异议了。

  ……

  告别了让人爱恨交织的刘代表,队员们搭乘两艘大飞继续他们的航程。

  别说,这大飞确实速度飞快,又是西风劲吹的时节,每天都能航出三四百里。仅仅十二天就出了红海,抵达了亚丁湾。

  在著名的海港城市亚丁稍事休整补给后,舰队便继续向东航行。

  小小罗很是兴奋,因为只要出了亚丁湾,就是他葡萄牙的天下了。按照现在这速度,半个月就能到果阿!

  “一到了果阿,见到印度副王布鲁诺,吾便会立即兑现承诺,为你们举行册封!”他激动的许愿道:“到时候你们就都是高贵的骑士了!”

  “哦哦,谢陛下隆恩。”看守……哦不,保护他的队员们装出兴奋的样子。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他们要是贪图海外富贵,就接受刘代表的盛情挽留,担任代表处武官了。在开罗过人上人、品各国女奴的日子它不美吗?

  只是大家已经出来五年多了,一个个思乡病重。而且达成了这样一个传奇般的成就,谁不想回国风光风光?所以一个都没答应留下,都说要回国交了任务,听从上级安排。

  又怎么会让小小罗给勾了魂儿去呢?

  小小罗整个人沉浸在终于离开敌区,进入自己地盘的兴奋中,也没在意他们是不是在演自己。

  然而中国有句俗话说‘人欢无好事’……

  四天后,船出亚丁湾。又行两日,经过极乐岛时,忽然警钟声大作。

  彼时是半夜,小小罗正在吊床上做着王者归来的美梦呢。被警钟声吵醒后,他赶紧披衣出来查看。

  差点跟阿里巴巴撞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小小罗问道。

  “好像是遇上海盗了。”阿里巴巴声音紧张道:“这下坏了,我们船上只有两门大炮……”

  “先问问再说。”两人便结伴来到舵室询问,夏新的答复与阿里巴巴了解的情况如出一辙。

  “你们看。”他指着西北海面道:“好大一支海盗船队啊!”

  小小罗便顺着他指的方向用望远镜望去。借着月光能清楚的看到,一支船帆被涂成黑色的船队,正快速向己方两条大飞接近。

  他数了数,差不多十五六艘的样子,确实不是两条大飞能抵挡的。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逃啊!”夏新苦笑道:“转舵东南,先甩开他们再说!”

  “嗯。”小小罗搁下望远镜。他感觉这话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他摇摇头,便回去睡了。

  ……

  两艘大飞全速向西南航行了一夜。

  天亮时小小罗出舱一看,那支海盗船队居然还在后头紧追不舍。

  这时能更清楚的看出他们的全貌了。也是三角帆船,但基本上都是双桅的,而且船型和风帆的样式也略有不同。

  那些海盗船最大的特点是,船身和桅杆上挂了很多花里胡哨、没什么卵用的装饰物。

  “这也是阿拉伯船吗?”他问密切关注敌情的夏新道。

  “不是,这是印度帆船,印度人和阿拉伯人都在阿拉伯海上活动,船型已经基本趋同了。”夏新身为一名优秀的海警舰长,自然对舰船知识了若指掌。

  “阿拉伯海自古就海盗横行,这些年咱们葡萄牙垄断了海上贸易,原先的阿拉伯和印度海商没了活路,就纷纷干起了海盗,所以碰上他们一点不奇怪。”那个谁忽然现身道:

  “何况我们的大飞虽然不如他们的小船灵活,但帆面远大于他们,直线航行速度上是有优势的。所以陛下不必担心,我们应该能甩掉他们。”

  “就算甩不掉他们,我们也会誓死保卫国王的!”马卡龙高声插话道:“除非我们全都战死,否则陛下就是安全的!”

  “好好,多谢。”小小罗已经蒙难四个多月,基本磨掉了国王脾气,都会说谢谢了。

  于是两艘大飞继续满帆向东南疾驰,谁知这一逃就是一万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到南洋

  之所以跑这么远,首先是因为那支海盗船队太轴,足足追了他们半个月才放弃。

  加上北印度洋这个季节吹的是东北风,洋流呈逆时针环形流动。种种原因造成了他们目前远离印度次大陆,更远离果阿的窘境。

  用六分仪一测,好家伙,这都快上赤道了。怪不得那帮海盗不敢追了,原来是进无风带了。

  马卡龙和三位船长跟小小罗开了会,研究接下来跟怎么办?

  就连小小罗也承认,在目前的情况下,去果阿要逆风向和洋流而行将近四千里,显然是不现实的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途,就是顺着赤道逆流航行了。

  赤道逆流与赤道无风带位置重合,是赤道海洋中普遍存在海流。它一年四季恒定的笔直向东,可以将他们直接送向南洋。

  见要去不成果阿了,小小罗自然十分沮丧,马卡龙安慰他说,马六甲也有葡萄牙舰队,去投奔马六甲总督也没差吧?

  都快被忽悠瘸了的小小罗,强打精神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转向东,目标南洋!”夏新向舵室下达了命令。

  ……

  与此同时,北面八十里外天空中,一个蓝色的热气球,缓缓降落在一艘双桅印度帆船上。

  那艘船周围还有十五条三角帆船,显然就是把两艘大飞撵入赤道的海盗船队。

  然而那热气球上下来的男子,虽然穿着印度裹裙,却是一副明国人的面孔。

  何止是他,船上好多都是穿着印度服装的明国人,当然也有不少三哥。只是都被印度洋上的烈日晒得黝黑,不近看也分不出谁是哪国人。

  “怎么样?”为首的是一个瘦小的男子,用广东腔的官话问那侦查员道。

  “代表,他们往东去了。”侦查员回话道。竟然又是一位代表。

  “好,远远跟上去,注意不要被他们发现。”代表对自己的船长下令道。

  他正是集团驻果阿的全权代表梁钦了。这位当初的南海集团副董事长,正是酿成‘腊月股难’的主要责任人。在主动认罪认罚、苦苦哀求之后,才得到了将功赎罪的机会——刘正齐去了开罗,他则到了果阿。

  虽然大家都担任驻外全权代表,但比起风光无限的刘员外来,梁钦在果阿的日子,就过的郁闷多了。

  原因很简单——四个字‘远交近攻’。

  奥斯曼和大明八竿子打不着,所以大家可以放心的交好,甚至结盟。

  但葡萄牙可是已经把手伸到大明去了,结果被海警舰队狠揍一顿,撵出了澳门。

  虽然果阿副王迫于形势,与江南集团签订了停战和约。但随着南海集团在南洋持续发力,双方的利益冲突越来越大,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停战协定一到期,估计又要打出脑浆来。

  这种情况下,梁代表的日子自然难熬的紧。

  每次从南洋传来双方冲突的消息,那个布鲁诺都会第一时间把他召入宫中。

  要是葡萄牙人占了便宜,布鲁诺便炫耀挖苦一通。

  要是葡萄牙人吃了亏,布鲁诺就会把他当成出气筒,臭骂一顿。甚至还威胁要是南海集团再不知收敛,就把他吊死之类……

  随着越来越多的南洋国家和部落,回忆起了当年爸爸的慈爱。梁代表是三天两头被叫到王宫中臭骂。

  因为每次被臭骂,都代表自己人占了便宜,所以梁代表是痛并快乐着。

  久而久之,他感觉自己都有点变态了。隔几天不被骂就浑身难受……

  葡萄牙人还特别抠搜。这不光是他们的毛病,而是所有欧洲国家的通病,对自己的独门技术敝帚自珍,防贼一样防着外人,唯恐被偷学了去。

  此外,他们还要防着明国人跟那些印度土邦勾搭上。所以梁代表在果阿的行动十分不自由,非但时时刻刻处于被监视状态,还不能离开葡萄牙人的地盘。

  这样的日子梁钦实在是过够了。他十分重视这次‘拯救者’行动,就想着能立个功,求公子开恩把自己调回国。

  因此他早早就按计划准备了。提前一年就派手下去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地盘,购买船只、招募水手。待收到刘正齐派人送来的消息后,他便向葡萄牙人辞行,表示要回国述职。

  然而离开果阿后,他却没有南下,而是北上古吉拉特邦控制的卡奇湾,在那里与等候已久的船队汇合,航向亚丁湾。

  刘正齐以复刻绿罗奇迹——旱地行舟为由,将特遣队和塞巴斯蒂安留在开罗一个月,就是为了等他这边就位。

  而且两艘大飞在亚丁停靠,就是为了跟梁代表的手下取得联系,确保一出亚丁湾就能遇上他们。

  梁钦这支海盗船队的作用有二,一是为了让两艘大飞能名正言顺的南下,远离葡萄牙人控制的港口和航线。二是保护他们,以免真碰上海盗船……

  ……

  于是两艘大飞,在梁钦船队的暗中保护下,顺着赤道洋流笔直向东。

  因为这是条单行航线,而且船速都一样,所以一路上连艘船的影子都看不到。就这样平平安安的航行了一个多月。

  终于在西元1579年1月29日,大明万历七年的正月初三,重新看到了陆地。

  当望远镜中出现了绿色的海岸线时,所有船员都癫狂的庆祝起来!

  此时,两艘大飞已经在海上连续航行了整整70天,船员们的给养已经基本告罄,连最珍贵的羊都吃掉了,可见到了何等山穷水尽的地步。

  两艘大飞沿着葫芦状的海峡小心行驶了一百六十余里,终于看到了一个人烟稠密的港口。

  当他们试图入港时,便见数艘南洋划桨战船从码头驶来。船上那些举着弓箭和少量火铳的士兵,居然也裹着白头巾……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南洋就在那里,大明闭关锁国,西边的奥斯曼和印度自然不客气。虽然印度本身还分裂成几百块呢,但印度教可厉害着呢。用了几百年时间,基本上传遍了南洋各国。

  后来天方教又来了,因为有奥斯曼帝国做后盾,所以把印度教打得落花流水。在南洋地区苏丹国又呈遍地开花的局面。就连最东面的吕宋群岛的部落首领们,都纷纷选择了天方教。

  因为这玩意儿太好使了。它提供了统治的合法性,以及完整的统治体系,这是其它宗教所不具有的。几乎没有统治者能抗拒它的诱惑。这里是南洋的最西陲,信天方教再正常不过。

  马卡龙赶紧让潘乔运大声用阿拉伯语解释,自己是从埃及返回中国的大明船队,没有敌意,只是远航之后,亟需休整补给,所以才贸然闯入。

  对方果然态度大变,而且居然还有人会说阿拉伯语,自称是万丹苏丹国的拉沙马拉……也就是海军统帅。

  众人才确定,原来到了巽他海峡了……

  巽他海峡在马六甲海峡以南。

  皆是长条状的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自北向南延绵八千里,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拱卫着整个南洋地区。

  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岛之间的缝隙,便是马六甲海峡。

  苏门答腊道和爪哇岛之间的空隙,就是巽他海峡。

  所以巽他海峡同样是南洋之门户,但名气和重要性都不如前者。原因很简单,这个年代的东亚东南亚,越靠近大明的地区越发达。马六甲海峡距离中华文明圈更近,所以商船都会选择从马六甲进出南洋。

  说起来,万丹国的诞生还要感谢葡萄牙人,要不是因为他们占据了马六甲,都不会有这个国家出现。

  葡萄牙人垄断了马六甲这条主要商路之后。印度教和天方教的商人们自然要另寻他途了。于是巽他海峡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巽他海峡因为信奉印度教的巽他王国在此而得名,所以印度人的商船天然就有这个便利。后来信奉天方教的巽他国人又在奥斯曼的挑唆下独立出来,这才有了万丹苏丹国。

  ……

  所以双方很自然的便热络起来。

  那万丹国的海军司令,询问他们跟天朝海警什么关系?

  潘乔运回答说,我们正是被派去远洋航行的海警部队。

  对方登时大喜过望,热烈欢迎他们上岸,奉上丰盛的食物。并邀请他们的首领到王宫里拜谒苏丹。

  在漫长的航行后,得到这样热情的款待,船员们全都放松下来。

  然而塞巴斯蒂安却慌成了狗。因为他猛然记起,葡萄牙曾经数次入侵过这里。虽然都被当地人击退,但每次都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万丹国就是天方教徒挟击退葡萄牙之威势而建起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葡萄牙的王,还不得乐疯了?

  吓得他连船舱都不敢出了,连吃饭方便都在舱里解决……

  七天后,他的骑士马卡龙进来找他,差点被臭晕过去。

  通风好一阵子,马卡龙才缓过劲儿来,告诉可怜的国王说,这里的苏丹正要派船队出使吕宋,邀请我们同行……

  我们实在没立场说要去马六甲,不然他们非翻脸不行。所以只好答应了……

  “就是说,马六甲也去不成了?”国王闻言,认命的幽幽道:“他妈爱去哪去哪吧,吾已经习惯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好饭不怕晚

  赵昊接到塞巴斯蒂安已经安全抵达永夏城的消息时,已经是万历七年的四月了。

  他这一晃一年多没登场,不妨简单回顾一下:

  万历五年底,他在京解决了岳父大人的夺情风波,顺道把老爹推入内阁。

  但也不能马上撒手不啊。扶上马不还得送一程?所以在耽罗岛开完十周年大会,他又返回京城过年,然后万历六年三月前,都在京里帮父亲学习如何当好这个大学士。

  万历六年春,最大的事情就是万历皇帝大婚。皇帝成婚前夕,李太后退居慈宁宫,并下懿旨结束垂帘听政。

  但她还是不放心才十六岁的儿子,所以依然不许万历亲政,而把监护皇帝的责任,完全移交给了张居正。

  为此她特地颁布一道慈谕给张居正曰:

  ‘皇帝大婚礼在迩,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著照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学勤政,有累盛德,为此深虑。先生亲受上皇付托,有师保之责,比别不同。今特申谕交与先生,务要朝夕纳诲,以辅其德,用终上皇付托重义,庶社稷苍生,永有赖焉。先生其敬承之,故谕。’

  所以夺情风波和皇帝大婚之后,张相公的权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是加强了。他现在非但是一国摄政,还是皇帝的监护人,称一声‘亚父’都不为过了。

  万历大婚时,张相公按例应当回避的,他也上疏请求回避。然而李太后特旨命他在典礼时穿上吉服,为自己的学生主持婚礼。

  在万邦咸庆的大婚典礼上,看着当年冲龄登极的幼帝,已经长大立后,成长为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天子了,张居正欣慰老泪纵横。比看到自己亲生儿子成婚还欣慰。

  因为他在所有儿子身上倾注的心血加起来,也远不如在皇帝一个人身上多啊!

  大婚后,张相公便接连上本请求按照之前的约定,给假归家葬父。

  一直上到第三本,皇帝才准了,但连来带去只给了他半年的假。

  ……

  三月十三日,张相公终于得以启程。

  临行前,他到乾清宫向新婚燕尔的皇帝辞陛。

  “先生近前来些。”御座上的万历吩咐道。

  张居正便向前挪近几步,万历看着辅弼多年的张先生,一部美髯已经花白,整个人看上去比夺情之前,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虽然大有解脱之感,但此刻分别之际,还是不舍占了上风道:“先生长途保重,到家勿过哀。早去早回,朕与母后日夜盼归。”

  张居正感动的了不得,伏地呜咽,泣不成声。

  “先生莫要悲痛……”万历也跟着心酸道:“我有好些话,要与先生说,见你悲伤,我亦哽咽说不得了。”

  因张先生在丧中,无法留膳,万历便让太监将进日御膳分一半,装在食盒中给张居正送回家去。

  李太后也派她弟弟赐居正金豆一斛,作途中赏人之用。并传皇太后口谕道:

  ‘先生行了以后,皇上无所依托。先生既舍不得皇帝,到家事毕,早早就来,不要待人催取嘛。’

  谢恩出宫后,张相公便启程出京。赵昊这个半儿也得跟着一起去江陵啊。倒是见识了岳父大人如日中天的威风。

  冯公公代表皇帝和太后,到郊外饯送。满朝公卿、文武百官亦一概出郊远送。

  一路上,除了奉旨护送元辅返乡的内监、锦衣卫外,蓟镇总兵戚继光还派了一百火枪手、一百弓箭手随同护送。

  所到之处皆黄土垫道、净水洒街,文武倾巢出动,设祭迎送。官员们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如丧考妣,真是丑态百出。就连各路藩王也纷纷到界上迎送,礼物奠品,一起奉上,没有一个敢怠慢的。

  张相公一路上只收奠品,礼物一概退回。唯独收下了真定知府钱普送他的‘如意斋’。

  因为张相公路上还要处理国务,不能浪费时间。而且他还有严重的痔疮,坐普通的轿子颠簸久了可能会复发。所以钱普特意斥巨资为他打造了一座设有书房、卧室和卫生间的‘如意斋’。

  这座如意斋面积接近五十平,活脱脱一个小户型,也不用牛马拉,而是由三十二名健硕的轿夫抬着上路,速度居然一点不慢。

  ……

  渡过黄河,路过郑州时,张居正特意吩咐如意斋绕道新郑,探望了自己昔日的亲密战友高拱。

  赵昊记得在另一个时空中,此时老高已经病得厉害了,在侄子的搀扶下才能出来迎接。

  所以张相公这次探视并没有起到好的效果。在高胡子看来,姓张的坐着三十二抬的大房子就是来向自己示威的。因此当面跟老张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张相公一走就开始写材料黑他……

  但这次张高相见却有些不同。首先老高气色不错,非没生病,看上去还比六年前年轻不少。

  张相公很好奇,问肃卿兄怎么保养的这么好?

  老高不由一阵羞涩,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见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后头跑出来,搂着老高的腿撒娇道:“爹,我要骑大马……”

  “哎哎,好,骑大马骑大马。”高拱便把小男孩举高高,架在自己脖子上,一脸宠溺的样子,完全不似从前那般。

  “爹,我也要骑大马。”却见又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跟着跑了出来……

  “排队排队,爹就一个脖子。”男孩朝着妹妹扮鬼脸道。

  高拱只好再哭笑不得的抱起泫然欲泣的女儿,用糖果好容易才哄住她。然后对张居正和赵昊自嘲笑道:

  “人家是含饴弄孙,到我老高却成了含饴弄儿,简直是贻笑大方。”

  张相公本想跟老高谈谈国家大事,见状便改变主意笑道:“好饭不怕晚嘛。肃卿兄为国尽瘁,当享此后福。”

  “哈哈哈哈……”高拱放声大笑起来,笑毕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脖子上的儿子道:“务本,还不快下来给你张世叔磕头。”

  “务本……”张居正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高相公这是让自己放心。他不会再争竞什么了……

  高胡子这是当官当伤了,不愿意好容易才得到的老来子再入那个凶险之地。

  当个混吃等死的大地主它不香吗?

  ……

  张相公在高家庄留宿一晚,准备第二天再启程。

  赵昊请老管家高福带自己,去高家祖坟给高家大爷磕个头。

  高捷也于去年仙逝,享年七十六岁。

  高拱听说了,竟亲自带他过去。

  赵昊在高捷的墓碑前摆好祭品,点上香,又四叩首。才缓缓站起来,看着墓碑后的坟茔,长长叹息一声。

  高家大爷当年挥舞大关刀的英姿还历历在目,却也成了古人了……

  高拱立在他身后,看着赵昊的侧脸良久,方沉声道:“多谢了。”

  “玄翁何出此言?”赵昊一愣。

  “老夫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没有你,我大哥活不到这个岁数。我也还是个老绝户。”高拱深深看着赵昊道:“别说儿女双全了,怕是现在都尸骨无存了……”

  赵昊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万历初年王大臣的案子。

  那是万历元年正月,有个叫王大臣的无业游民,穿着内侍的衣服,潜入了乾清宫,竟然见到万历皇帝。这才被侍卫察觉,抓获下狱。

  冯保便收买了这王大臣,让他诬告说是高拱和陈洪因为怨恨陛下,共谋大逆。由后者利用徒子徒孙,把他送进宫里,让他行刺皇帝。

  取得伪供后,冯保便发缇骑包围高拱府第,捉拿高家奴仆逼供,意图取得高拱的罪状。还把高拱软禁在家,一时人心惶惶,高拱也认为大难临头了。

  但没过几天,缇骑却撤走了。据说是冯公公已经查明王大臣诬告元老了。当时京里都说,是张相公阻止了冯保。

  可以高拱对张居正的了解,料到他未必肯替自己说话。好容易将政敌打倒在地,正是补上两刀,教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候。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放他一马呢?

  几年后高拱才听说,是当时赵公子星夜进京,力劝张相公王大臣案非但无法嫁祸高拱,反而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彼时朝中尚有杨博、葛守礼、朱衡等一干老臣在,张相公并不能一手遮天。果然,赵昊劝说第二天,这几位老大人便一起到相府求情,说以高拱这样的大臣,万不会干出那等蠢事的。张居正见人心向背果然如女婿所说,终于开口劝了劝冯保。

  当然赵昊也没少使劲儿,冯公公这才放过了已无还手之力的老高,只把陈洪送去净军羞辱……

  是以在另一个时空中影响深远的王大臣案,在此时此地并未掀起什么浪花,就掀篇儿了。

  以至于高拱不提,赵昊都忘记了此事。

  他不由微笑道:“玄翁言重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好人当有好报罢了。”

  “唉,公子,不管你怎么说,我高拱都承你的情。”高拱朝他一拱手道:“赵立本有你这么个好孙子,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哦对,你们到底有什么恩怨,能说来听听了不?”赵昊一脸好奇问道。

  “不能!”高拱断然道。

  “那玄翁能放下跟我岳父的恩怨了吗?”赵昊虚晃一枪,提出真正的问题道。

  “这个么……”高拱拢着胡须,震惊的看着赵昊。心说你怎么知道我要黑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迷雾中的真相

  在另一个时空中,尽管张居正在回乡时探望了高拱,返京时又再次探望他,好话说尽,也帮他解决了一些实际困难,传递出强烈的和解意愿,却难消高拱心中的滔天恨意。

  但高拱精于权术,自然不会当面跟张居正发生冲突,反而跟他虚与委蛇,利用张相公急于和好的心思,捞到了不少好处。比如恢复他因为罢官回家,而被取消的各种退休待遇。给他几个侄子安排铁饭碗之类……

  等到张居正一走,他就开始写黑材料。当时高拱已是弥留之际,却用最后的时光,将自己满腔的怨恨写成一份字字血泪的《病榻遗言》,曝光张居正如何与冯保勾结串通陷害他,如何蒙蔽皇帝母子、贻害朝廷的种种罪行。

  但材料写成之后,他却吩咐嗣子高务观妥善保存,张居正活着一天,就一天不许示人。还吩咐就算张居正死了,也不要急着托人呈给皇上,更不要给大臣过目。而是印成小册子,任其在社会上流传。

  高务观严格按照高拱所言去做,结果《病榻遗言》造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成为最后清算张居正的强烈催化剂。

  彼时朝中已经在万历皇帝暗示下,全方位揭批张居正了,有人适时将《病榻遗言》呈到了万历手中。让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彻底有了清算张居正的借口——看吧,当初都是他欺骗我母子的!所以这些年他也一直在骗朕!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搞他全家!

  也许‘诸葛遗计斩魏延’是戏说,但‘高拱遗书报大仇’可是真人真事啊。

  只是高拱也没想到,碰上万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报仇的效果会那么好。让张居正全家差点死绝……

  虽然在此时此地,高张的矛盾远不如彼时此地,但眼看距离万历十年越来越近了,赵昊不得不小心为上,能排个雷是个雷……

  ……

  高家祖坟。

  高拱被赵昊问得愣了许久,最后苦笑一声道:“罢了,公子开口了,那老高自然是要听的。我保证不黑他就是。”

  “将来也不黑他?”赵昊追问道:“不会将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等百年之后再黑吧?”

  “放心不会的。”高拱闻言一阵毛骨悚然,他正有此意!要不是还没动笔,也对没任何人讲过这个念头,他都要以为自己身边人全是东厂密探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赵昊松了口气,笑道:“玄翁别怪我多心,岳父将来能得个你这样的结果,就阿弥陀佛了。”

  “这……”高拱又愣住了。“你不看好令岳?”

  “岳父自己也是这个看法。”赵昊轻声道:“他常说万历新政成功,和张氏破家沉族,总有一个会先到。”

  “哦?”高拱心头一震,看着庄里大场上那顶大轿子,久久不语。

  ……

  辞别高拱之后,张相公便加紧赶路。

  三十二位精壮的汉子一起发力,四月初四日,便将张相公送回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江陵。

  随后一应下葬礼仪自然极尽哀荣。湖广地面的官员,自巡抚以下全都给老封君戴孝。一切都无比煊赫,想必老童生张文明在九泉之下,也会乐得合不拢嘴。

  下葬之后,张居正便闭门谢客,在家陪伴七十三岁的老母。

  然而这一切只是表象,自京师而来的八百里加急,几乎每日一趟,将重要的奏章递送张府。返程时再将张相公的票拟带回。

  张相公虽然在家居丧,却也一日没有放松过手中的权柄。

  赵昊在江陵待到了四月底,除了陪伴岳父岳母太岳母之外,主要是为了秘密调查张文明的死因……

  虽然锦衣卫已经有了调查结论——老封君确系意外落水。

  然而组织的腐烂一定是同步的。不会存在官府烂透了,但特务机构依然准确高效的情况。

  所以赵昊并不信任锦衣卫的结论,他依然命特科暗中进行调查。

  果然,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

  冯保告诉他,张文明落水那晚,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护老封君的锦衣卫,全都被上了大刑。

  然而真相是,受刑的都是当时船上的下人,那些宾客只是进去当地锦衣卫的大牢呆了几天,就又全须全尾放出来了。

  当然,听说张相公回来了,他们全都跑到外乡躲风头去了。

  所以要么是冯保有意骗他,要么是被派去调查的东厂番子,被湖广的锦衣千户所买通了,帮着一起蒙骗上司。

  赵昊比较倾向后者,毕竟厂卫烂到这种程度实属正常。而以冯公公的权势地位,应该没有人能要挟到他了……

  于是他下令秘密抓捕那些外逃的宾客。

  宾客们其实都以为已经结案了,之所以出去避风头,主要是怕张相公迁怒他们,所以几乎毫无防范。基本就是去了岳阳、武昌、长沙。而且公然出入各种娱乐场所,特科抓他们简直小菜一碟。

  待到这些家伙被摘掉蒙头的黑布套,悚然发现他们正在洞庭湖中。

  所乘的三层画舫,也正是去年九九重阳宴,张文明落水的那艘。

  在茫茫洞庭湖心,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帮养尊处优的大老爷,遭受了特科刑讯员的专业盘问。

  基本套路才走了一半,没等到加餐便全都撂了……

  看着一份份口供呈上来,赵昊对陪在一旁的蔡明笑道:“这才对嘛,酒色财会侵蚀人的意志。大老爷们跟宁死不屈完全不搭界嘛。”

  “是啊。”蔡明点头道:“连锦衣卫都被拉下水,对家来头真不小啊。”

  “看看再说。”赵昊翻看起口供来,这次那些家伙承认事先有人让他们故意灌醉张文明,还给他猛磕药,说是到时候有好戏看。

  而那个扶着张文明到船尾解手的伴当,其实是他相好的一个小相公。两人是去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才会支开左右……

  且有个宾客招供说,那个小相公其实是广元王朱宪爀的人。

  看到这,赵昊不禁哑然失笑。他明白对手打的什么算盘了。

  果然是大明朝屡试不爽的藩王牌!而且还是跟岳父大人有死仇的藩王!

  那朱宪爀除了广元王之外,还有个身份是辽府宗理。

  他是废辽王朱宪(火節)的弟弟,辽国被除封,但辽王一系的宗室,总得有人管吧?所以朱宪爀就被任命为‘辽府宗理’,也就是整个辽藩上万宗室的老大。

  辽藩王被废、国被除,府被夺,举世公认是张居正报复自己祖父之死,所以双方是不折不扣的世仇。朱宪爀把张居正他爹弄死,合情合理。

  而且宗室本就是大明最大的地主集团,清丈田亩对他们影响最大。

  万历新政里还有一条‘清藩’,目的是通过严格审查,减少宗室存量,限制宗室增量。自然也严重触及了宗室的利益。

  弄死张文明非但可以报仇,还有可能避免清丈和清藩,一箭三雕!

  所以朱宪爀作案动机十分充足,也具备作案能力,似乎就是罪魁祸首了。

  “但真的是到此为止吗?”看完了口供后,赵昊背着手踱起步来。“我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公子指的是,那反对夺情的五君子?”蔡明轻声道。

  “嗯。”赵昊点点头道:“看来你也有同感啊。”

  “是,宗室这帮废物点心,胆子是不缺的,但有这脑子么?”蔡明点头道:“要不是公子亲自来江陵彻查,就让他们蒙混过去了。”

  “谁说不是呢?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猡,能做成这种事?”赵昊双手搓着脸,半晌有些郁闷道:“但再往下查,怕是得不偿失了。”

  “是。”蔡明点点头,他明白赵昊的意思。因为那些幕后撺掇朱宪爀的人,肯定是不怕朱宪爀被查出来的。

  因为一查到他头上,辽藩肯定会闹事的,各地宗室也会响应。到时候全国一乱套,太后和皇帝肯定要息事宁人的。

  只要老朱家还说了算一天,这种情况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文官集团……准确说叫官僚地主集团,就特别喜欢拿它们当枪使。

  当然,赵昊有无数种办法,同样让朱宪爀死于意外或疾病。但张文明不是他爷爷,他犯不着为他脏了自己的手,弄不好还惹一身骚。

  “公子,咱们该怎么办?”蔡明轻声请示道:“要不要禀报张相公?”

  “还不是时候。”赵昊缓缓摇头道:“对我们来说,确定了那帮家伙真得没下限就够了。至于岳父大人,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先别往他伤口上撒盐了。”

  然后他吩咐道:“把他们所有人的口供录好,要按照刑部的标准,每页都要签字画押按手印。”

  显然,赵昊也没打算放弃这张牌,只是准备留待合适的时候出罢了……

  “然后呢?”蔡明又问道。

  “让特科废物利用一下吧,让他们当个线人也是不错的。”赵昊淡淡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我们经得起后人的审视。”

  “明白了。”蔡明点点头,去向特科的人传达命令去了。

  赵昊轻易是不开杀戒的。尤其是江南集团到了如今这种程度,如果对自己的欲望不加控制。他很容易就会异化成祸国殃民的怪物的。

  杀人的欲望当然也包括其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鄂湘赣

  五月份,赵昊辞别了岳父大人,乘船顺江而下,前往武昌赴湖广巡抚陈瑞之约。

  双方在张文明下葬时见过面,当时陈瑞便邀请赵昊,一定要到武昌一晤。

  堂堂湖广巡抚的面子,赵公子还是要给的。何况陈瑞是福建福州人,他的二公子和三公子,还是赵昊的学生,地地道道的自己人。

  五月端午,赵昊一行抵达武昌。遵照他的强烈要求,陈瑞没有亲自出迎,‘只派’武昌知府做代表,在汉阳门外的官码头迎候。

  随后陈中丞率湖广藩、臬、都司长官,在黄鹤楼上设宴为小阁老接风。

  宴会终了,陈瑞便请赵昊下榻在自己的巡抚衙门中,以示通家之好。

  ……

  巡抚衙门后花园中,陈夫人陪马湘兰赏花闲聊,赵昊和陈瑞则在湖心亭中吃茶说话。

  “麟公真是太客气了。”赵昊一边用杯盖轻抚茶盏,一边微笑道:“这么大的排场我可消受不起。”

  “哎,这话说的,这大明朝还有几人在公子之上?”陈瑞摆手笑道:“要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老夫非要到江陵去接你不可。”

  “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赵昊不禁大笑道。

  “还真怕。”陈瑞笑道:“听以玠来信说,河南巡抚周霁川想跟你单独一晤,愣是没找到机会。”

  “彼时老封君下葬日期已定,确实无暇一面,实在太对不住周中丞了。”赵昊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经写信向他道过歉了。”

  “哈哈,咱们兄弟间说话,还用官方辞令吗?”陈瑞拍着赵昊的肩膀大笑道。

  以玠是陈瑞的次子陈长祚,凤凰书院培养出来的第一批进士,授河南泌阳令。

  陈瑞的三子陈长勉,更是在凤凰书院完整的读完了三年科学,于去岁中二甲进士,如今在翰林院坐馆读书。

  “好吧。”赵昊苦笑着点点头,搁下茶盏道:“我知道周中丞想要什么,可我给不了啊。”

  大明的官儿一直当得很悠闲,尤其是做到督抚级别。政绩已经不重要了,下面只要安安稳稳、不出篓子就行。节省下精力来,跟朝中大员们搞好关系才是正办,这样廷推时才会有人想到你,推荐你。

  反而所谓能吏、干吏,在大明官场的语境中,并非什么褒义词,因为它往往跟操切、苛刻联系在一起,为这个一团和气的官场所不容。

  然而这一切,在张相公掌权后全变了。考成法之下,官员们没法再悠闲体面、一团和气。因为完不成任务是要被降职、罢官的!

  别的任务还好说,最要命的就是税收,目前至少收到九成才算合格,估计过两年就要涨到十成了。

  此外还有追缴积年欠税的任务,完不成就没有晋升的资格。

  考核压力之下,上级自然心急火燎催逼下属。这种时候学历资历就不重要了,能收上税来的能吏干吏才吃香。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摊上河南这种地方,任你州县官有天大的能耐,也一样完不成税收任务。催逼太紧的话,老百姓就会要么大规模抛荒逃亡,要么卖身为奴、托庇于宗藩豪势之家,就更加收不上税来了。

  完不成任务的州县多了,府里自然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的州府多了,省里自然完不成任务。巡抚可是每年都要进京述职的,被张相公劈头盖脸的骂娘,简直生不如死。

  河南巡抚周鉴将不再被操娘日宗的希望,寄托在了江南集团和赵昊身上。希望赵昊能将河南纳入江南一体化区域,或者贷款给当地士绅,让他们自组开发公司,也搞农场化经营。

  似乎只要进入了一体化,或者搞了农场化,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一样。

  然而赵昊却对他避而不见,让周巡抚怅然若失。

  ……

  “为什么给不了呢?”陈瑞神情紧张的沉声问道。

  “别的困难都能克服,但有件事没法解决,河南的宗室藩王太多了。”赵昊淡淡道:“集团的规矩就是,敬宗室而远之。绝对不跟他们一个锅里抡勺子。”

  “呃……”陈瑞闻言一阵错愕,旋即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公子这是当着和尚骂秃子啊!”

  论起宗室多,河南可比不过湖广。湖广有整整十系藩王呀!

  赵昊这是直接不给他开口的余地啊。

  “哈哈哈,麟公见谅。要不在下怎么当不了官呢,不会说话啊!”赵昊两手一摊,两人又大笑起来。

  “好吧,我也不能为难自家兄弟。”笑毕,陈瑞道:“另外一件事,你可得帮帮我。”

  “麟公请讲。”赵昊点点头。

  “荆州一带自嘉靖三十九年,长江大洪水以来,连年遭受洪灾,年年修堤,年年溃决,百姓苦不堪言啊。”陈瑞叹口气道:

  “老夫万历三年上任以来,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经过实地踏勘,又请潘部堂来做高参,想出在三峡建坝阻水,以减缓洪水流速,减轻下游泄洪压力之法——具体说来,就是在三峡内择址建二十座石坝。”

  说着他看着赵昊道:“潘部堂说,这个工程给你们做的话,只用一半的花费和时间,却能竟百年之功。”

  “这个老潘,是帮我们拉工程啊,还是坑我们呀?”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成,这是解一方疾苦的事情,这个活我接了。”

  他敢不接吗?荆州可是张相公的老家……

  当然若非如此,陈巡抚也不会这么上心。

  此外,赵昊虽然没同意将湖广纳入江南一体化,但主动提出可以把湖广吸收进江南经互会中。

  如果排除藩王宗室的因素,湖广的经济禀赋其实是极好的。湖广熟、天下足嘛。而且水网密布,有长江直通江南。在赵昊的规划中,整个长江沿线,早晚是要连成一片的。

  虽然现在因为客观原因,集团不敢在湖广投资,但宗藩问题总要有解决的一天,先加强商贸上的往来,也可以日后一体化打下坚实基础。

  在听赵公子解释了,经互会成员可以享受到集团给予一体化地区的所有优惠,其中就包括他最关心的主粮保护价收购。陈巡抚登时大喜过望。

  其实他想让湖广加入江南一体化,有层很重要的现实压力,就是随着江南地区粮食实现自给自足,甚至可以供应闽粤山东沿海地区了,让湖广十分的被动。

  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而又温和湿润的湖广地区,一直是天下粮仓的存在。凭借便捷的水运,七成外销商品粮都供应了富甲天下但长期缺粮的江南地区。

  也正是有了湖广保障口粮和税粮,江南地区的地主才能放心弃粮田而植棉桑。百姓也才能离开土地,专以棉纺、丝织为业。所以江南湖广一直以来各取所需、相辅相成,形成一种稳定的供需结构。

  现在江南非但粮食不需要进口,甚至可以跟湖广抢生意了。湖广的粮价自然一挫再挫,还要积极推行一条鞭法,更让粮价雪上加霜。

  湖广的官宦地主们,主要收入就靠商品粮,自然愁云惨淡,求爷爷告奶奶请巡抚大人跟张相公或者小阁老求求情,看看能不能让江南集团继续收购他们的粮食?

  现在赵昊帮陈巡抚去了块大心病,他对本省方方面面也有交代了,往后推行一条鞭法的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封疆大吏要的不就是个体体面面完成任期?陈瑞对赵昊感激不尽,盛情挽留他在湖广多住了几天,又把赵昊送到了省界,才依依不舍的与他作别。

  赵昊船刚出湖广,又被江西巡抚徐凤竹拦下了,热情邀请他到南昌做客。徐中丞是常熟人,地道的江南帮,赵昊只能一碗水端平,也给他个满足心愿的机会。

  徐凤竹的要求跟陈瑞差不多,也是希望能让江西加入江南一体化。

  其实江西在本朝,原本跟江南的状况相仿,文教昌盛、经济发达,人多地少,导致人们更多的从事工商业,尤其是陶瓷产业世界第一,丝绸、药材等行业很红火。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江西并不逊于江南多少。然而自进入大航海时代以来,一切都变了。江南乃至东南沿海一带,借助海上贸易优势开始迅速崛起。江西因为深处内陆,加上沉重的宗藩负担,朝廷对景德镇的桎梏,让他们无法与江南东南竞争,差距越来越大。

  就连最强势的景德镇陶瓷,也在与沿海州县烧制的外销瓷竞争中败下阵来。虽然后者质量比不了景德镇,但实在太便宜了。

  而且他们以高薪疯狂挖人,景德镇的瓷工大量流失,情况就更雪上加霜了。

  原先江西的瓷商们还想尽办法跟他们斗,后来发现根本就不是对手。打不过,那就只有加入他们一条路了……

  可惜江西藩王也不少,而且把从南昌到九江,还有整个鄱阳湖都占了——赣南是山区,所以江西就这点儿精华之地,上头全都趴满了宗室吸血。

  所以赵昊也只能十动然拒,仅让他们加入经互会,大家加强经贸上的往来,尽量统一市场,把江西编入产业链再说……

  唉,总之宗藩不除,湖广、江西就永无出头之日。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河南、陕西、四川、山东和山西。

  这个大明没有藩王的地方,除了已经一体化的两直、浙江、福建、广州外,就只剩广西、云南、贵州这些连藩王都不愿去的西南边陲之地了……

  所以三大集团在国内的扩张已经到了极限,赵昊就是再有钱,也不敢往宗藩七省这些无底洞里投。

  宗室之害,可见一斑。宗室不除,大明无望!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移民

  赵昊返回江南后,整个万历六年下半年,都在率领验收团,奔波于各地检查各公司二五计划的完成情况,并听取了他们对三五计划的意见和建议。

  随着集团摊子越铺越大,检查耗时也越来越长,直到年底才从南到北跑了一遍。

  最终,在江南大厦举行的第十一届集团大会上,赵公子自豪的宣布,二五计划全部超额完成任务!

  因为去年刚开过十周年大会,具体数据不再赘述。只举一例来管窥集团创造的辉煌成就——

  由集团董事会直接领导,江南医疗集团、江南教育集团和集团宣传部联合施行的‘种痘运动’,取得了巨大成功!

  二五期间,集团所有员工和在校学生实现了百分百接种牛痘。整个江南一体化区域,十二岁以下儿童牛痘接种率超过了70%!全民接种率达到30%!

  这是一项非常伟大的成就,因为‘种痘运动’非但面临牛痘数量不够、种痘人员不足等客观困难,还要跟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作斗争。

  集团通过广泛深入的卫生知识宣教,试图扭转江南百姓的旧有观念,让他们明白根本不用祈神驱鬼,靠简单的种牛痘就能战胜天花。

  起先百姓们自然是不信的,尤其是那些神婆、巫师,极力宣扬种痘会得罪‘麻娘娘’,煽动百姓抗拒接种,甚至破坏种痘器材,打伤种痘人员。

  对此,集团保持了极大的耐心,坚持以真理说服百姓,所有集团员工先行接种、以身示范,打消民众的疑虑。

  并授意地方官府,将那些靠天花吃饭的神婆、巫师统统抓起来,丢进专门隔离天花、麻风病人的安济院中,看看痘神到底会不会保佑他们?

  最终靠事实取信于江南民众——自从隆庆五年开始试种牛痘以来,所有接种者无一例感染天花!

  如今江南百姓业已相信天花并非鬼神降灾,而是一种可以预防的传染病了。非但积极配合种痘,还将卫生员宣传的卫生知识奉为圭臬,开始告别以往的种种陋习和迷信。

  赵公子一直希望能在江南地区‘破除迷信、弘扬科学’,但宣传起来却困难重重,这次却因为‘种痘运动’,将民间根深蒂固的迷信氛围,硬生生破开了一个缺口。

  果然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踏踏实实为老百姓做实事。我大明的百姓最聪明也最实际,哪个真有用他们就信哪个……

  ……

  刚过完年,赵昊便扬帆出海,视察集团所属各海外领地,并分别召开‘百年大移民’动员大会。

  ‘百年大移民’是三五计划的重中之重。万历六年也是赵昊答应张相公,每年移民两百万的第一年,这第一炮必须打响才行!

  其实自集团十年前设立新港市以来,就开始不停的向海外领移民了。但万事开头难啊,镜鉴另一个时空的十七世纪,无论是英国人殖民北美,还是汉人移民台湾,无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据统计,在1606年到1622年间,英国弗吉尼亚公司总共向北美殖民地输送了六千名定居者,其中的四千多人死于非命,而且大多数都没挺过在美洲的第一年,殖民者的死亡率接近70%,只有30%的殖民者活了下来。

  明末清初的汉人移民,也素有‘十去六死一回’之说,同样只有30%能留存下来。

  有前车之鉴,赵昊自然要慎之又慎,他绝不希望自己发起的大移民,变成一部血泪史。那样非但要牺牲最珍贵的国民人口,而且会成为他和集团的原罪。

  所以赵昊虽然心情急迫,行动起来却十分慎重。这些年在移民问题上,始终遵循着‘先易后难、先试后行、先慢后快、先点后面’的四项基本原则。

  具体说来,就是先在耽罗岛和闪电(佐渡)岛两个条件优越之地进行移民试点,以积累集体移民生产生活的组织和管理经验。

  赵昊本以为这两个岛上气候温暖,没有生番,安全有保障,对移民威胁最大的传染病也会少很多。

  然而事实证明,哪怕在北方各种传染病一点都不少。比如新港市,仅隆庆三年一年,就爆发了六次疫情。

  这很正常,这年代社会和个人的卫生状况都很糟糕,哪怕大明也只能说是强点儿有限。天南海北的人被聚到一个地方,自然会带来各种各样的传染病,造成疫情集中且频繁的爆发。

  幸好江南集团已经有了与血吸虫等传染病斗争的丰富经验,对此做足了充分的准备,配备了丰富的医护和防疫人员。对传染病人、疑似病例和密切接触者执行坚决的隔离措施,并反复杀灭居住和劳作环境中的蚊子、老鼠、跳蚤等传染源,同时以最严厉的方式督促移民保持个人卫生,这才没有让传染病流行起来。

  虽然因为不断有新移民被送上岛,始终有新的传染病携带者到来,但当地防疫部门已经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入境隔离制度。而且在新移民两个月的隔离期间,正好进行卫生习惯的培养和身体状态的恢复,以及规章制度的宣导和训练。

  基本可以做到移民防疫两不误了。

  到了第二年,就只爆发了两次疫情。从第三年开始,新港市便再没有大规模传染病流行了。

  防疫之外,住房、口粮、农具、牲畜、生产培训、军事训练等民生、劳动和安全保障问题也一样都疏忽不得。最后根据五年试点的经验教训,总结出的《移民管理规章》,居然有林林总总近百项,上千条细则之多。

  从隆庆六年开始,集团开始向台湾地区移民。谨慎起见,尽管已经有《规章》作指导,赵昊还是规定了三年的试行期。果然地区不同,面临的问题也大不相同,无论是防疫、住房还是生产培训,几乎所有规章都需要因地制宜,进行调整补充。

  尤其是军事训练方面,更被提高到头等大事的程度。因为台湾的生番酷爱出草,尽管每个市都配有一支保安大队加一个海警派出所,还在熟番中选拔了联防队员,来共同维护移民区的安全。

  但百密总有一疏,随着台湾的移民区域不断扩大,移民惨遭出草的案件时有发生。而且那些生番取了人头之后,便迅速撤回深山老林中。往往想报复都找不到凶手。

  所以集团不得不开展全民军训,全民皆兵,让移民们拥有自保之力。还在农闲时抽调精干民兵,配合保安队员,在熟番的带领下进山捣毁生番村寨,将他们远远驱离移民区。

  万历三年,移民吕宋开始了。

  虽然集团在吕宋耕耘的时间最短,但吕宋的底子最好。那里有两万多经过血与火锤炼的老移民打底,集团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且岛上也没了生番,因此试行期被缩短到两年。

  在顺利的完成了各项移民准备工作后,从万历五年开始,吕宋也逐步扩大了移民规模。

  截至到万历六年腊月,集团共往耽罗岛移民50万人,往佐渡岛移民20万人。往琉球岛移民2万人。

  往台湾岛移民70万人。往吕宋岛移民50万人,往麻逸岛移民1万人。往纳土纳岛移民5万人。

  所以十年里,集团一共往海外移民不到200万人。

  而按照三五规划,从今年开始,一年就要向海外移民200万,各海外领的压力可想而知。

  去年年底,本着自愿的原则,集团让各海外领自主认领任务。结果耽罗岛领了10万,佐渡岛领了5万,琉球领了5万。台湾管委会一口气领了50万,吕宋总督府领了60万,其中包括麻逸岛的10万。此外纳土纳岛也领了10万的任务。

  结果一共领了140万的任务,还差60万无人认领。

  所以赵昊此行要把这些海外领一个个走遍,给他们打打气,以及最重要的,给他们加加担子。

  其中北路三地接收能力确实有限。因为耽罗岛是牧区,佐渡岛面积偏小,琉球土地贫瘠、降水偏少,所以没法大规模增加移民数量。

  但赵昊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如今是张相公当政,朝廷大力支持移民,所以才有这个么狂飙猛进吸纳移民的机会。

  谁知道过几年张相公不掌权了,会是个什么局面?万一朝廷收口子,甚至反对移民怎么办?

  所以必须要抓住这难得的历史机遇期,尽可能的多吸纳宝贵的人口。哪怕暂时吃不下,消化不了也不要紧,先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养着他们就是。反正集团有的是粮食,而且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地盘,容纳这些移民了。

  最终,在赵公子的关爱下,耽罗岛多接了5万人,佐渡岛多接了2万人,琉球更是多接了8万人。

  因为琉球虽然不适合种植稻米,但气候非常适合种植甘蔗。集团已经在琉球大范围试种植甘蔗成功,并投产了制糖工场,已经具备大规模推广甘蔗种植园的条件了。而甘蔗种植恰好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所以只要国内能保证粮食供应,琉球是具备吸收大量人口的条件的。

  此事得到了郑家的大力支持。郑迵父子一是为了讨好赵公子,二也是为了增加在琉球的汉人数量。只有当汉人的数量超过琉球人,琉球才会彻底变成他们的天下……当然更是集团的天下。

  至于余下的45万人,台湾和吕宋分别领了20万,纳土纳岛也咬牙领了5万。这三个地方同样迫切需要增加汉人人口,既然公子说了,几年后国内移民可能会断档,他们当然要先占下了,日后慢慢安置嘛。

  第一百五十九章 铁甲船

  得知拯救者计划顺利完成时,赵昊刚刚结束了对温泉津、闪电岛和镇远岛的视察,正在日本的堺市盘桓呢。

  此番他来堺市有两个目的,一是见证织田军与一向宗订立停战和睦的约书;二是作为男方长辈,为赵士祯迎娶他心心念念的织田市。

  与十年前,赵昊率领新组建的海警舰队压服九州,在关门海峡大破毛利水军时相比,日本战国的局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简单说来,这十年就是织田信长力战群雄,打破三次信长包围网的过程。

  第一次是在隆庆四年,西元1570年,日本元龟元年。

  信长上洛后,很快与他拥立的将军足利义昭闹翻。不甘心像天皇那样做傀儡的足利义昭,秘密联系那些因为信长上洛而利益受损的大名,如朝仓家、三好家、六角家等,本愿寺显如也发动一向一揆,共同组成第一次的信长包围网。

  双方激战了半年,最终织田信长在姊川合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重创包围网的核心‘朝仓浅井联军’。但信长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弟弟信治和信兴以及重臣森可成战死,双方一时都无力再战。后来在其他势力的调解下,双方达成停战协议,第一次包围网化解。

  两年以后,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终于腾出手来,应将军足利义昭和连襟显如之邀,起兵上洛,讨伐信长。

  武田信玄名不虚传,在三方原合战中大败德川织田联军。武田家一时声势大振,各路大名纷纷响应,此为第二次信长包围网。

  然而,就在织田军节节败退之际,武田信玄却突然病逝,武田军只得撤回了甲斐。

  最有威胁的对手不存在了,信长立马又支棱起来了,亲率三万大军包围了浅井长政所在的小谷城。然后围点打援,大破前来救援的朝仓军,信长乘胜追击,朝仓义景自杀。

  随后小谷城陷落,浅井家灭亡。两个月后,织田军消灭三好氏。十二月,松永久秀投降。第二次信长包围网以信长大胜告终。

  两年后,德川织田联军大胜武田军,彻底无敌于‘天下’。志得意满的织田信长将家督之位让给儿子,以‘天下人’自居,行事愈发跋扈。

  次年,也就是万历四年,西元1576年。全村人最后的希望,与武田信玄齐名的‘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终于在足利义昭的请求下西征讨伐信长。毛利辉元、石山本愿寺、波多野秀治、纪州杂贺众等反信长势力也纷纷响应,这便是第三次信长包围网。

  号称军神的上杉谦信果然出手不凡,于手取川之战大败织田军。那些被迫投降信长的大名纷纷反叛,局面再度有利于反信长一方。

  然而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天命’的存在。

  上杉谦信在终于扫清了进京的障碍后,于去年正月,下达了关东征讨的总动员令,决定越后积雪溶化后,便上洛与信长决战。

  然而在即将出阵前的三月九日,上杉谦信突然昏倒在厕所中,失去知觉。据说是因饮酒过量而造成脑溢血,结果也死了……

  因为谦信未婚未育,又是盛年猝死,结果他一死上杉家便陷入了内乱,彻底退出了争霸的舞台。

  又靠老天爷帮忙渡过一大危机的信长,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收拾所剩不多的几个威胁了。

  在枭雄相继凋零之后,如今能对织田家造成威胁的,也就只有毛利家和显如的一向宗了。

  ……

  相较于内部意见相左,首鼠两端的毛利家,显然应该先集中力量对付上下一心、视死如归的一向宗。

  一向宗是自净土宗发展而来的一个佛教宗派,别称净土真宗。

  他们宣扬不需要懂得佛法经文及参与复杂的寺庙仪式,只需加入一向宗并时时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口号,死后就可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了。

  就像大明流行的无为教一样,这种简单的修行法门,易得的修行成就,广受最底层民众的信奉。

  而且一向宗在日本是合法的,所以势力扩张极快,非但有自己的地盘,还有自己的僧兵。他们在大阪修建了石山本愿寺,作为自己的老巢。

  大阪距离京都不到百里,之间一马平川,有宽阔的河道相连,素来是日本最繁华的近畿地区。

  一向宗便借助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不断的扩张地盘、增加人口。同时不断增修守护城池的壕沟和碉堡。在法主显如当权时,石山本愿寺已成为拥有八个街町,内有港口可贸易通商,幅员数十平方公里的惊人巨城了。

  而且显如还热衷政治,擅长通过联姻建立联盟。他和武田信玄结成连襟,又命长子娶了朝仓义景之女为妻,在这个战国时代中,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豪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意图天下布武、一统全国的织田信长,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地盘中,有这样牛逼的势力存在?

  因此他对本愿寺步步进逼,先借口军费不足,强逼畿内寺院神社捐献。又要求在大阪一向宗的地盘上筑城堡。最后直接提出本愿寺势力完全撤出大阪的要求。

  显如终于忍无可忍,率一向宗加入了第一次信长包围网,并成为后两次包围网的主要发起人。

  他非但率僧兵与织田军正面作战,还命令分布在各国的信徒起义,即‘一向一揆’。

  他大肆宣扬信长为佛敌,以加强信徒的战意。并宣称在法主的命令下,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与佛敌交战而亡,是直升极乐世界的捷径。

  这些宣传让一向宗的教徒格外悍不畏死,作战异常勇猛。而且他们杀之不尽,一茬又一茬的从各处冒出来,让人防不胜防,给织田军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双方断断续续血战了八年,所谓‘石山合战’贯穿了每一次的信长包围网。织田信长的大军也数度了包围石山本愿寺,但每次都因为有人救援,或别处战场吃紧,结果半途而废。

  这一次,织田信长派出六万大军,建构城寨,誓要将本愿寺围困到山穷水尽,开城投降的一刻。

  显如一面备战,一面赶紧向外求援,可是现在能救本愿寺的越来越少了,其实只剩一个毛利家了。

  信长早有准备,他命羽柴秀吉陈兵西境,挡住了毛利军从陆上支援的通道。

  然而本愿寺背靠濑户内海,城内有港,还可以通过海路得到毛利家不断支援的人员、物资和军需,让织田军的笼城战无法奏效。

  所以要想彻底断绝本愿寺的后援,还得用水军掐死他们的海上生命线。

  然而经过耽罗警备区十年来的持续清剿,日本三岛的海面上,已经没有任何水军了……

  那么毛利家是怎么从海路支援本愿寺的呢?

  自然是像九州老王那样,付费请耽罗商会的船队运输了。

  这十年来,耽罗商会靠着垄断日本的海上航线,跟交战各方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可谓大发战争财。

  不可一世的织田信长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还有那劳什子海警,居然敢对日本颁布什么‘三不禁洋令’,也太不把他这个天下人儿放在眼里了吧?

  所以早在数年前,织田信长便命自己的水军统领九鬼嘉隆,在伊势国的内河中建造并训练了一支强大的水军。

  三年前,第三次信长包围网初成时,九鬼嘉隆便率领十几艘安宅船,和两百艘关船、小早组成的强大舰队,杀入过大阪湾,企图从海上围困石山本愿寺。

  然而耽罗警备区司令员朱珏闻讯后,马上出动警备区主力舰队,汇合九州水警局舰队,坚决打击违反‘三不禁洋令’的不法日本水军。两军于大阪湾木津川口展开激战。

  尽管耽罗警备区的战船,是海警三大区中最老旧的,更没法跟总司战略舰队相比,但收拾连火炮都没有的织田水军,还是易如反掌。

  经过一个白天的激战,海警舰队便全歼了织田水军,解本愿寺的海上之围,九鬼嘉隆仅以身免。

  吃了败仗的织田信长岂肯善罢甘休?马上命令九鬼嘉隆在伊势大河内城,督造了十条特别的大船,这就是有名的‘铁甲船’。

  铁甲船全长十丈,载重1500石,以60支橹作为动力。并配有大筒3门、中筒24门、小筒68门。所谓大筒就是超大号的火绳枪,长达两米多,枪口大若鸡蛋,其实就是小型火炮了,还可以发射‘矢火棒’,可以烧毁敌船。

  最厉害的是,这些船的船体上都包了厚铁皮,炮弹打在上面也会反弹。这是九鬼嘉隆在目睹了明军火炮的可怕后,冥思苦想出来的对策。

  这十艘世界上最早的铁甲船上,有7000名乘员,被织田信长称为地上最强战舰。

  去年六月份,七艘铁甲舰初次出航,便在江户湾口遭遇了高岛派出所的巡航中队。

  中队的护卫舰和快艇以宣德炮射击,居然打不透那些日本船的铁甲。反而被对方船上的大筒和矢火棒造成了杀伤。

  眼见敌众我寡,巡航中队只好撤出了战场。

  初战告捷,织田水军士气大振,坚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九鬼嘉隆也被称为‘海上的秀吉’,风光一时无两。

  很快,铁甲船到达大坂湾,再次控制了木津川,切断了石山本愿寺的海上生命线。

  第一百六十章 铁甲舰VS铁甲船

  去岁,也就是万历六年11月,海警舰队卷土重来,双方再次在木津川口海面遭遇。

  待看清这次来的明国战舰,九鬼嘉隆和他手下水军全都惊呆了。

  大,真他妈的大!遮天蔽日的大!

  他们本以为自己的铁甲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战船了。万万没想到,这些明国战船居然比他们大一倍还不止!

  而且一、二、三、四、五……来了整整二十艘!

  看着那些战舰上密密麻麻的炮口,九鬼嘉隆全身寒毛直竖。他这才知道真正的海警主力舰是什么样子……

  但事已至此,胆怯也毫无作用,他只有壮着胆子对手下吆喝道:“不要怕,他们大又如何,我们可是牢不可破的铁甲船!”

  “大人,他们好像也是铁甲船……”手下怯生生提醒他道。

  “纳尼?!”九鬼嘉隆闻言定睛一看,果然那些巨大战舰的船体,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真好似披了一层铁……哦不,钢甲一般。

  “肯定是骗人的!百炼才能成钢,明国人再怎么富裕,也不可能给这么大的战舰都披上钢甲!”九鬼嘉隆怪叫道:“不要怕,一定是刷的银漆!”

  不管他们怕不怕,那些山岳般巨大的明国战舰,都排成一列横队,满帆冲了上来。

  “全速前进,迎上去!”九鬼嘉隆马上拔刀,咆哮下令。铁甲船本来就是横冲直撞用的,那就看看谁的船更硬吧!

  片刻后,双方战舰在海面上轰然撞成一团。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甲船,竟被径直撞翻了四艘。船上两千多名水军,顷刻间惨叫着落满了海面。

  那些没有遭到撞击的铁甲船,则被笼罩进近在咫尺的密集炮火中。双方几乎是面对面,在这个距离上,无论是洪武大炮、永乐大炮还是洪熙大炮,都能轻松穿透铁甲船上那层薄薄的铁皮,将里面脆弱的木制船体和更脆弱的人体统统砸个稀烂。

  不消顿饭功夫,余下的六艘铁甲船也被摧枯拉朽的射成了蜂窝,彻底失去战斗力。

  然后,那些明国巨舰和它们拉开距离,再次全速冲上来,将六艘铁甲船一一撞翻。让九鬼嘉隆和他的织田水军,全都沉入了大阪湾中……

  说来也是九鬼嘉隆倒霉,居然赶上常驻南洋的海警战略舰队,北上江南造船厂加装钢板了……

  之前就说过,唐山的转炉钢车间投产后,集团终于可以量产钢材了。赵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的宝贝战舰来上一层钢甲。

  这并非赵昊异想天开,在另一个时空中,英法海军曾经就该不该给风帆战列舰加装铁甲,进行过很多次试验。

  最终的结论是,风帆战列舰因为额外铺设了一层装甲,导致排水量上升。为了保证航速必须取消掉一层炮甲板。

  也就是加上一层铁甲的代价,是取消一层火炮。在可以对橡木船体造成致命威胁的爆破弹发明之前,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但巧的是,杨帆设计的海警战舰,为了安全起见,都采用了水密舱设计,本就牺牲了下层火炮甲板。所以同样大小的船体,葡萄牙人能设置三层火炮甲板,海警的战舰却只有两层火炮!

  此外,由于水密舱板跟船壳紧密连结,起着加固船体的作用。不但增加了船舶整体的横向强度,还取代了加设肋材的工艺,大大减轻了船体自重。

  所以看上去一样大的船体,海警的却要比葡萄牙人的轻了三分之一还多。为了保持船体稳定,必须要多加许多压舱铁才行。

  那么为什么不把压舱铁装在外头呢?这本就是赵公子当初宁肯牺牲一层炮台,也要用水密舱的初衷啊!

  根据杨帆的测算,给海警的战列舰和巡洋舰的侧舷和船艉,加装不超过20毫米的钢板,完全不影响航速。而且会极大增强船体的强度和抵御风浪的能力,还能大大延长木质船体的寿命!

  江南船厂又在新下水的两艘战列舰上试验过,确实没问题之后,赵公子马上下令战略舰队分批开往江南造船厂接受改装。

  结果就在第一批改装完毕,第二批刚刚抵达的当口,日本人也造出铁甲船的消息传来了。海警官兵登时就炸了锅,嗷嗷叫着要去踏平它们。

  然而战略舰队是需要总司令本人下令,才能投入战斗的。报告打到了赵公子面前,赵昊命令继续按计划改装,却也没有让第一批的十艘战舰返回吕宋。

  原因很简单,台风季来了。集团虽然建立起较为完善的台风预警体系,基本可以保证航线上的船队及时入港躲避台风了。

  但战舰作战时,没法保证按部就班走固定的航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赵昊是不许他下血本打造的战略舰队,在台风季投入作战的。

  结果一直等到10月台风季过了,第二批战舰也装好了铁壳子,赵昊才下令让他们去大阪湾,为石山本愿寺解个围。

  于是早就憋坏了的八艘战列舰,十二艘巡洋舰,在一众驱逐舰、护卫舰的扈从下,浩浩荡荡杀向日本……

  结果发现,他们用力太猛了。

  织田军那些所谓铁甲船,不过是给安宅船加了层几毫米厚的铁皮而已。日本的造船工艺,那是连李朝都不如的,翻来覆去只会造那几样。所以船的结构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普通的船身上,驮着一个巨大的城堡,城堡上甚至还有天守……

  还因为加装了铁甲,头重脚轻的毛病愈发严重,也就只能欺负欺负那些小船,遇上比它们吨位大许多的,一撞就翻了。

  见传说中的铁甲船,竟如此不堪一击,让乘兴而来的战略舰队难免败兴,感觉就像穿着毕业装备回新手村杀鸡一样,只能自我安慰‘杀鸡亦用屠龙刀’了。

  为了值回票价,他们又攻击了围困本愿寺的织田军。因为那印着永乐通宝的军旗,实在太醒目了……

  因为距离有些远,所以舰队没有开炮,而是发射了一千枚织田市改嫁,把织田信长的军营烧得一塌糊涂。

  没想到,这一下居然起到了替大侄子赵士祯求婚的作用。

  ……

  织田信长被织田市火箭射得狼狈逃窜,一口气逃出数里才惊魂稍定。

  这下他终于不狂了,知道自己就是赔上老本,也绝无战胜明国海军的可能,便马上明智的改变了策略,通过堺商株式会社向海警奉上十万两黄金求和,并询问双方结盟的条件。

  堺商株式会社名义上臣服于织田信长,实际上已经是江南集团旗下的公司了。会长千利休赶紧将信长的意思传递给赵公子。

  赵昊闻讯长舒了口气,不为别的,就为了大侄子的终身大事……赵士祯已经二十六了,还是资深手枪队成员。

  他人帅又有才华,还是集团高层,更是赵公子的侄子,想要把闺女嫁给他的豪门大户,简直要踏破老赵家的门槛。然而这一根筋的家伙,愣是非织田市不娶,简直魔怔了。

  这些年,赵士祯见了赵昊就问,叔,什么时候给我织田市?弄得赵公子都躲他开了。

  不过天地良心,赵昊当初也没想到,居然要等这么多年,才有机会给侄子促成这桩婚事。

  赵昊本以为,三年前把信长的水军收拾了,他就该求和了。海警舰队明显不会登陆和他争霸,信长没道理那么头铁嘛。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一个天下人儿的雄心,因为织田信长的志向,就是统一日本后,组成大舰队征服世界!怎么能在海上毫无作为呢?

  何况,如果不能打破海警舰队的封锁,日后如何攻伐九州四国,统一日本啊?

  所以织田信长又下血本,让九鬼嘉隆建造了十艘铁甲船。结果招来了真正的海警主力……

  血淋淋的现实,让信长彻底绝了在海上称雄的念头,这才老老实实向赵公子求和。

  赵昊也不打算太过刺激织田信长,因为集团的战略方向是南下,东边的日本并不是他发力的重点。何况,日本如今还是个陆地国家,他的海军再强,也很难干涉到本岛的争霸战。

  在毛利元就、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这些枭雄相继凋零后,日本已经无人可以挑战织田信长了。赵昊让耽罗商会和堺商株式会社照应石山本愿寺,也只是为了替代已经不存在的毛利水军,给石山本愿寺提供后援,好让显如不要提前投降。以免影响到日本本岛的历史进程。

  织田信长这样有大气运的枭雄,还是让他死掉更安心。一切正常的话,他的死期就在三年之后了,要是因为赵昊的缘故,让信长躲过了本能寺之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赵昊只提了三个条件,第一,替自己的侄子求娶信长之妹织田市为妻。

  第二,织田家承认‘三不禁洋令’,并保证不再重建水军。

  第三,给本愿寺一条活路。在显如保证不再与织田家为敌的前提下,将大阪设为非军事区。在非军事区不应存在任何军队,发生任何军事行动。

  信长闻讯后,未做太多纠结,便答应了这三个条件。

  第一百六十一章 阿市

  因为这三个条件,对信长来说实在是友好无比。

  第一个联姻,那是信长的拿手好戏。织田家的女人,包括他的长辈,统统都是信长拿来联姻拉关系的工具。虽然对最爱的妹妹心怀愧疚,但在无法恢复和睦的情况下,将阿市远嫁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何况用个再醮的妹妹换来海上太平,与明国人井水不犯河水,也是稳赚不赔的。

  第二个条件,九鬼嘉隆死了,寄予厚望的铁甲船也不堪一击,明国人的‘三不禁洋令’,他不承认又能奈何?

  还有最后一条,织田信长已经被杀之不尽、层出不穷的一向宗给搞怕了。本愿寺能解除武装,不再整天一向一揆,他就很满意了,还要啥自行车?

  至于本愿寺方面,显如也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见着能跟信长一较长短的豪雄相继谢世,你说他一个和尚还死撑个什么劲儿?

  虽然包括他儿子在内,一向宗还有很多人放不下与织田家的恩怨,然而襟兄去世后。显如便知道大势已去。现在能这样安全收山,夫复何求?

  最终双方于万历七年四月初八,在江南集团董事长赵昊,与天皇代表诚仁亲王的见证下,在堺市的法云禅寺中,签订了永久和睦条约。

  至于这份合约能遵守多久,就要未来看各方实力的消长了……

  反正赵昊是没什么信心。因为大阪啊,它可是猴子未来要营建居城的地方呀。

  可惜这次没能见到那只猴子,更没见到的自己玩过很多遍的织田信长,让他感到很可惜。

  见不到很正常,因为为了保证他的安全,非但三十艘战舰陈列大阪湾,五千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还暂时接管了堺市的防务。就算织田信长想亲自前来,家臣团也会拼命阻止他自投罗网的。

  最后信长只能让织田家的家督,他的长男织田信忠,代表他出席了缔约仪式。

  处于同样的顾虑,保卫处也坚决不许赵昊离开堺市半步。毕竟上杉大姐姐死得太蹊跷了,坊间盛传是信长派忍者刺杀了他。公子身系天下,高武是宁可信其有,也绝对不能信其无的。

  结果赵昊到底是没见到活的织田信长,留下了不小的遗憾。

  ……

  缔约次日过午,德川家长长的送亲队伍,便抬着绿色的小轿,将新娘子送进了堺市。

  送亲的除了信长的弟弟织田长益,居然还有明智光秀和德川家康……

  有明智光秀还好说,毕竟他是织田家的家臣。但德川家康可是地地道道一方诸侯了,居然也像家臣一样来给信长的妹妹送亲。还真是一点体面都不在乎呢……

  不过这不影响赵昊欣赏这俩货的心情。瞧光秀这大脑门子,在月带头的衬托下愈发显得高耸突兀,难怪会被信长当鼓敲。

  但除了长了个寿星脑门,光秀还算仪表堂堂,而且举手投足从容不迫,果然不愧是难得通晓公家习俗的教养人。

  而且光秀的身高也有将近一米六了,站在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四的日本男子中,竟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谁能想到,就是这块料,三年后杀了如日中天的信长呢?

  再看另一块料,要不是千利休从旁介绍,赵昊实在无法将这个矮胖痴肥、一脸憨相的凸嘴狸猫,跟未来的大赢家德川家康联系在一起?

  其实家康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五六左右,在日本男子中已经属于‘威猛男’了。

  这些日本男子如此矮小,必然和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关。之前说过因为全民信佛的缘故,日本全社会是吃素的。就算是大名和武士,也只能吃烤鱼和豆腐菜汤。而鱼肉根本不能促进骨骼的发育。从这个角度讲,还是要支持佛教在日本的发展的……

  然而当穿着白无垢的阿市从轿子上下来,赵昊发现她身高居然很是修长。但转念一想也不足为奇,毕竟她的兄长可是号称‘参天巨汉’的信长,身高足有一米六九呢!

  再看她体态优雅,鹅颈修长,配上一身纯白色的礼服,全身充满了成熟贵妇的娴静端庄。

  只是她的脸上脖子上涂着厚厚的粉,眉毛也剃光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墨点在脑门上的两个圆点,称作殿上眉。实在让人分不出美丑,甚至看不出年纪来……

  不过赵公子也不好笑话她。众所周知日本的一切都来自中国,尤其来自唐朝,所谓和风即唐风。这涂重粉、剃眉毛的妆容就是起源于我国唐朝。唐朝女性修上挑眉,显得更加大气,传到日本则变成了剃眉。但这种样式在中国早就不流行了,却还是日本女性的标准妆容。

  赵昊现在唯一的盼望,就是阿市千万别染一口乌黑锃亮的牙齿,不然他真担心新婚之夜会把大侄子吓出毛病来。

  他向千利休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后者安慰他说,公子放心,只有皇室公卿家的女子才有资格涂成黑齿。武士家的女子那样做的话,会被人笑话沐猴而冠的。赵昊这才心下稍宽,看看身边的大侄子,刚想问他感观如何。

  却见赵士祯眼圈通红,一脸难过之情。

  “别怕,卸了妆就好看了……”赵昊忙安慰他道。

  “不是,我看着她,就觉着她很悲伤,然后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了。”赵士祯忙深吸口气,用指肚擦擦眼角。“要是她实在不愿意远嫁,就算了吧。”

  “放心,她悲伤不是因为要远嫁,远嫁可能反而对她是一种解脱。”赵昊叹了口气,这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她的前夫浅井长政迫于家族的压力,在第一次信长包围网时,背刺了信长,给他造成极大的损失,被信长视为平生之耻。

  第二次信长包围网破灭时,信长命猴子攻陷了浅井家的本城小谷城。

  在小谷城陷落之际,浅井长政将阿市及三个女儿,交与秀吉带回织田家。同时让家臣将两个儿子带走逃命。然后与父亲浅井久政一起自杀,享年29岁。

  翌年元旦,织田信长将浅井父子的头骨做成酒杯,与家臣共饮庆贺新年。

  一年后,猴子找到长政与阿市的两个幼子,并残忍地将其杀害,斩草除根……

  所以这个日本战国第一美女这种状态,赵昊一点不奇怪。他拍了拍赵士祯的肩膀道:

  “你都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亲自尝尝橘子是酸是甜再说……”

  ……

  因为日本遵循周礼,婚礼都是放在日落后举行的。

  这会儿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新娘子先去神社休息,赵昊也回到千利休为他安排的住处稍歇。

  千利休是日本有名的大茶人,在他精心营建的茶庭中,用源自中国的茶道招待赵公子。

  所谓茶庭,又叫露地,是一种为茶道而建的日式庭院。在木制的茶室之外,以拙朴的步石象征崎岖的山间石径,以地上的矮松寓指茂盛的森林,以蹲踞式的洗手钵联想到清冽的山泉,以沧桑厚重的石灯笼来营造和、寂、清、幽的茶道氛围,有很强的禅宗意境。

  但赵公子更感兴趣的,是千利休给他用的那只建盏。只见其地黑,有小而薄之星斑,围绕之玉白色晕,美如织锦,端的不是凡物。

  “曜变天目盏?”赵昊把玩着那只茶盏。

  “正是出自天朝南宋时建窑的珍品,整个日本也没有几只。”千利休恭声道:“今日献给公子,也算完璧归赵了。”

  “好,那本公子就不客气了。”赵昊笑着点点头。

  这玩意儿在后世很珍惜,他记得拢共剩了三只半。其中三只完整的都在日本,被当做国宝收藏。反而是它的产地中国,只出土了半只而已。所以赵公子觉得有必要将这只带回国。

  说着他笑道:“收了你的礼,本公子也得表示表示,说吧,你想要什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千利休恭声道:“其实小人在此乱世,有幸托庇于公子,得以家宅平安、生意兴隆,已是别无所求了。”

  他顿一下,将浓绿色的茶汤注入天目盏中,一边点着汤花一边轻声道:“是小人的一个好朋友,迫切的想见见公子。”

  赵昊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他正是今日来送亲的德川家康公。”千利休道:“不知公子还有没有印象?”

  赵昊微微颔首,露出一抹玩味地笑道:“那就见见吧。”

  “多谢公子。”千利休便对在身后侍奉的儿子绍安点点头。

  绍安便出去传人了。

  须臾,响起木屐踏着步石的声音,那矮冬瓜似的家康跟着绍安进来。

  却在庭径中被赵昊的护卫拦了下来,命他解下两把佩刀,并对他搜身。

  家康面不改色的照做,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然后踏着步石来到茶室外,脱掉木屐便在门外俯身行礼,用日语向赵公子请安。

  千利休自然可以胜任翻译。

  赵昊让他起身,对德川家康笑道:“家康公有什么事啊?”

  德川家康看看千利休,然后低声说了几句。

  “家康公说想跟公子笔谈。”千利休并不以为忤,聪明人都不愿意知道太多秘密。

  “好吧。”赵昊点点头。

  于是千利休取来了一摞信纸,两副笔墨,为两人做好笔谈准备后,便退到门口烧水去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认贼作父

  茶庭中,矮枫树低垂在水池上,倒影出满池的碧绿。

  廊下,千利休侍奉着炭炉,高武警惕的注视着正提笔写字的德川家康,所有人都没做声,满室皆静。

  ‘家康有一事相求。’只见德川家康在纸上端端正正写道。

  他的书法造诣极深,赵昊练了这么多年字,跟他一比差距还是不小。

  好在这不是书法比赛,写下的内容才是关键。

  赵昊微微一笑,也提笔写道:“可是为信康之事?”

  德川家康见之浑身一震,手中毛笔险些掉在桌上。显然被赵昊说中了。

  然而这件事他从未对人讲起,也严令家臣不得外泄,就是千利休都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公子从何……’德川家康想写‘从何而知’,但写到一半却一笔划掉,然后毕恭毕敬写道:

  ‘公子真乃神人也!’

  赵昊画了个笑脸,高深莫测的笑了。

  德川家康却哭了起来,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怎么都止不住。

  他虽然号称战国第一老乌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这次的事情,实在太摧心裂肺了,就是老乌龟都忍不住了。

  ……

  信康叫德川信康,是德川家康与正妻筑山殿所生长男,也是德川家的继承人。

  前番说过,织田信长是联姻狂魔,对自己最喜爱的小兄弟德川家康自然也不能例外。为了巩固与德川家的‘清州同盟’,他将自己的次女德姬嫁给了信康,希望两家愈发亲密无间,亲如一家。

  然而这门亲事却起了反作用。因为筑山殿是德川家康在今川家做人质时,作为今川义元的养女嫁给他的。

  而著名的桶狭间合战,就是织田信长以少胜多,直接阵斩了今川义元。

  所以筑山殿和德姬怎么可能处的好呢?

  有这般拧巴的婆媳关系在,信康也跟德姬一直感情不睦。在妻子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后,他又在母亲的怂恿下,有了纳妾的念头。

  更愚蠢的是,筑山殿居然在冈崎城中,找出一名武田家家臣的女儿,让她成为信康的侧室。据说这位侧室长得极为美艳,一下子就把信康的魂儿给勾走了。

  这下德姬哪还能忍?一气之下便回了娘家,哭泣着向父亲诉说婆婆待她如何刻薄,并捕风捉影地报告说婆婆与武田家暗中有所往来。

  这后一条可捅了马蜂窝了!

  要知道,德川家在清州同盟中的任务,就是为织田家充当重要屏障,抵挡东面的各路诸侯,好让信长无后顾之忧。其中最大的对手就是武田家。尽管武田信玄已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田家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织田信长吓了一跳,自己的东路屏障要跟东面的敌人媾和吗?这不要了他的亲命?!

  他马上派人调查此事,得到的情报是,筑山殿果然暗通武田氏,准备逼家康退位,好信康继承德川家。织田信长登时暴怒,要是叛乱发生,他最牢固的盟友德川氏将会倒向武田氏一侧,从此东线再无宁日!

  他马上写信给德川家康,命其赐死胆敢谋逆的筑山殿,和她的儿子德川信康!

  大狸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接到信长的信之后如遭五雷轰顶。他的家臣也吵翻了天,一派宁肯跟织田家开战也要保住少主,一派觉得为了大局只能遵命行事。

  眼看两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就要上演火并大戏,家康忙稳住心神,命人先解除了信康的兵权,将他和筑山殿押出冈崎城看管起来,并严禁家臣与他母子接触,然后火速赶往安土城,亲自向他的信长欧尼酱求情。

  其实家康跟发妻早就感情破裂,而且筑山殿的娘家也已经败了,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利索的。但信康他不得不救,除了父子亲情外,更重要的是不能寒了家臣的心……要是主公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轻易放弃,日后一旦有事,肯定也会毫不犹豫放弃他们吧?

  所以家康无论如何都得做足姿态,不敢轻言放弃。

  但到安土城谒见信长后,他没有马上开口求情,而是以兄长的身份,先帮着阿市张罗起出嫁的事宜来。

  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只有一次开口的机会,而且以信长愈发跋扈的性格,几乎没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家康打的主意是,先打亲情牌让信长消消气,然后再谈儿子的事。

  然而当他跟着送亲队伍来到堺市,看到海面上遮天蔽日的舰队,还有那五千名军容威严、身高体壮的海警将士后,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然后再也遏制不住了。

  于是他求自己多年老友千利休,务必安排自己与赵公子一晤……

  ……

  茶室内,赵昊含笑看着伏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德川家康,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推到他的面前。

  ‘君欲何为?’

  家康见字,赶紧用袖子擦擦眼泪,也刷刷写下一行字,然后毕恭毕敬奉到赵昊面前。

  只见纸上赫然写道:

  ‘家康自幼失祜,孤苦伶仃,若蒙不弃,愿以公子为父,以偿平生之憾!’

  赵公子看了,眼珠子差点瞪下来。心中直呼好家伙,这认爹认娘的本事,还真跟本公子有一拼呢。

  不,应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毕竟赵公子再不要脸,也没认个比自己小一轮的人当爹吧?

  赵公子生于嘉靖三十一年,西元1555年,今年二十五。德川家康生于西元1543年,今年三十七……

  不过认干爹这种事,不光要看年龄,还得从实力地位出发啊。

  好在赵公子也非凡品,他玩味的看着家康,见其在纸上写道:

  ‘若有幸认公子作父,则信康便是公子之孙。信长兄与父亲大人刚议和联姻,应该会掂量一下,饶过信康一回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救儿子当儿子。’赵昊微微一笑,写道:‘还有呢?’

  ‘也是为了自保。’家康已经很清楚,赵公子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便交底道:‘信长公天下布武,大势已成。天朝谚云‘狡兔死、走狗烹’,孩儿唯有托庇于父亲大人。’

  赵昊微微颔首,这话应该不假。任谁被老大以莫须有的罪名,命令自己杀掉妻儿,都会感到满心的惶恐吧。

  ……

  因为玩多了光荣游戏的缘故,赵昊能记得家康向信长求情时的场面。

  彼时大狸子跪在信长面前悲声道:“筑山之事,我所不知,多谢兄长提醒。但小儿信康一定不会参与谋逆,还请大人念在翁婿一场,收回成命吧。”

  信长盘膝高坐,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欧豆豆道:“若杀其母,怎能再期望其子的忠诚?只要筑山夫人罪状确实,则母子同罪,不可宽贷。不必挂虑小女,请尽快动手吧。”

  家康无奈的回到自己的领地,在经过反复思想斗争后,为了保住清州同盟,还是杀死了筑山殿,并逼信康自杀。

  然而这并不能让双方安心——按照信长的逻辑,如果因为杀其母,便不相信其子还会忠诚。那他杀了家康的妻子和儿子,还会指望家康的忠诚吗?

  所以家康肯定会担心自身的安危。而且危险也确实存在,只是不在眼前而在未来罢了。

  眼下,信长还指望家康为他屏障东疆,以免腹背受敌呢,当然不会动他。可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信长大势已成,恐怕用不了几年就能征服整个日本吧?以他愈加残暴多疑的性情,说不定到时候为了防止家康叛变,就先下手为强了呢。

  而家康能怎么办?他完全没办法啊。信长一天不死,他就永远是个弟中弟。所以家康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好容易积攒的实力在为信长征伐天下时消耗光。在天下静谧后,被削藩进京当官,能吃着茄子看福富士山,就已经是嗨呸摁钉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随后几年,家康彻底抛弃了平等的盟友身份,完全把自己当成织田家臣。本能寺之前,信长请家康到京畿做客。为表示对信长的绝对服从和信任,他来的时候都没带卫队,只带了几个心腹家臣。也认真的在京畿逛了很久,准备找个能看到富士山的地方盖个园子安享晚年了,谁成想光秀一下就把主公烧烤了呢?

  家康再深谋远虑,也料不到三年后光秀那一出,所以此时他的心是拔凉拔凉的,感觉自己前途一片灰暗。

  情急之下,把赵昊当成救命稻草也就不足为奇了。

  ……

  赵公子被说服了三分之二了,但他依然含笑看着家康,就是不肯点头。

  大狸子多机灵的人儿啊,当然知道赵公子是什么意思了——好处呢?没有足够的好处,谁愿意给个老男人当干爹啊?!

  德川家康目光闪烁一阵,他深吸口气,在纸上写道:‘他日我若为将军,愿效李成桂侍天朝!’

  赵昊见之大笑,写道:‘你待如何为将军?’

  ‘只要父亲大人在,静待花开会有时。’德川家康郑重写道。

  赵昊微微颔首,闭目寻思片刻,写道:‘可愿世代遵守‘三不禁洋令’,只做本州之主?’

  德川家康见之额头冒汗,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等自己真当上将军再烦恼不迟。

  于是他双手伏地,重重叩首道:“嗨!”

  第一百六十三章 挑拨离间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家康又依言立了字据,签字画押。

  赵昊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把千利休叫进来,告诉他自己跟家康言谈甚欢、一见如故,决定成为父子。

  千利休下巴都惊掉了,忙小声对赵昊道:“公子这不妥吧,您是什么身份?就是再尊重家康公,也不至于给自己降辈分吧?”

  “哈哈哈,你搞错了。”赵昊指指德川家康又指指自己道:“是他要认我当爹……”

  ‘噗……’千利休一口绿茶喷了老表脸的家康一脸。

  家康抹一把脸,丝毫不尴尬道:“能成为父亲大人的儿子,是家康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呵呵,是是。”千利休忙赔笑道:“可惜老朽年纪实在太大,不然……”

  “打住打住,我儿子够多了,再多要养不起了。赶紧布置一下认亲仪式吧。”赵昊便笑着吩咐道:“要尽量从简,不要喧宾夺主嘛,我看只请长益大人和光秀大人观礼就够了。”

  “遵命。”千利休忙恭声应下,然后赶紧忙活去了。

  ……

  半个时辰后,在千利休家的佛堂中,仍在懵逼中的织田长益和明智光秀见证了家康三叩九拜,奉茶认父的历史性时刻。

  赵昊端坐在正位上,接过茶盏象征性抿一口,沉声道:“既然认我做父,我便许你姓赵,从今往后,你的汉名就叫赵家康了。”

  “是,家康一定不辱没父上大人尊贵的姓氏!”家康激动的热泪盈眶,方才他已经听赵昊说过,他们是天朝大宋太祖之后,身份之高贵,可不是什么源氏平氏能比的。

  赵昊又一招手,蔡明奉上一柄通身镂金錾银,极尽奢华的大宝剑。

  “这是为父的佩剑,名曰十一区。”赵昊接过来,握住剑柄一拔,一泓秋水便牢牢摄住了众人的视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绝世好剑,绝世好名啊!”千利休翻译完了,家康等人赶忙赞道。

  蔡明暗暗翻了下白眼,其实这把剑本是准备送给那明智光秀的,公子明明起名叫‘斩魔’的……

  斩杀第六天魔王的斩魔!

  “赐给你防身了。”赵昊递给家康。

  “多谢父上大人!”家康赶忙双手接过,激动的不能自已。当场便挂上了父上大人所赐的十一区。

  礼成之后,赵昊又送给身为大茶人的织田长益一套景德镇的茶具,送给了光秀一个精致的黄铜望远镜作为伴手礼。望远镜问世十年了,已经成为海警部队的制式装备,赵昊还送给戚继光和俞大猷许多,自然难免流出了不少,据说已经流传到欧洲了。不过在日本,还是顶顶稀罕的。

  赵昊演示了用途后,光秀便激动的爱不释手,这望远镜对他们打仗实在太有用了。

  “多谢赵公子的厚礼,光秀无以为报,深感惶恐。”明智光秀不愧是武士中难得的教养人,居然会说天朝话。

  这让赵家康暗暗羞愧,心说回头就得请个家教好好把汉语学一下,老跟父上大人笔谈也太不像话了。

  “哎,光秀公客气了。”赵昊却一摆手道:“本公子看你面相大大的不凡,必能成就一番大业,还请不要嫌弃礼物寒酸就好。”

  “公子谬赞了。”明智光秀讪讪一笑,既有些自得,又有些不安的看一眼织田长益。这话要是传到主公耳朵里,怕是要吃罪的。

  “不是谬赞,本公子精研相术,不会看错的。”赵昊却摆摆手,指着光秀的大脑门道:“看你上过发际,下至印堂,左右以额角为止,圆突高拱,而成一圆形,即圆伏犀骨是也。”

  “圆伏犀骨?”明智光秀摸着自己的大脑门,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苦恼。其实本来还好,可主公太爱捉弄人了,有一次喝醉了酒,居然夹着他的脑袋,把他的脑门当鼓敲。从此以后,光秀可以当鼓敲的大脑门,就跟秀吉的‘秃毛老鼠’一样,成了织田家的笑话之一。

  秀吉是个低贱的足轻出身,被笑话几句不会太在意。但光秀出身高贵,又以修养过人备受尊敬。结果让信长这一作弄,直接人设崩塌,总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自己,都成一块大心病了。

  没想到自己这大脑门还有讲究,光秀忙竖起耳朵来听赵公子说道:

  “不错,圆伏犀骨又叫武库伏犀骨,以其骨之势如何、高低大小如何,以定其事业成功之大小久暂也。其大者为上贵。但哪怕圆伏犀骨小者,亦能跻身州伯邑候列。以手按圆伏犀骨,雄突而有势者,则主上贵之权禄。”

  光秀一边听一边双手摸着自己的脑门,好家伙,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宝贝。而且自己这大的过分的脑门,要是按赵公子说的,那还不得是开府建牙的征夷大将军?

  明智光秀不禁暗暗失笑,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谁都喜欢听好听的,他的心情还是好了很多,感觉心病都要痊愈了。

  便再次向赵昊道谢,表示日后一定会报答赵公子。

  “不用不用,你和犬子好好相处,互相帮衬,就是对本公子最好的报答了。”赵昊微笑着摆摆手。

  光秀愣一下,才想起赵公子的犬子是哪位,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是想让自己替家康求求情啊!

  他便恭声道:“我会尽力的!”

  然后他和织田长益便带着礼物先行告辞。

  赵昊送到佛堂门口,待两人身影消失后,方缓缓对家康道:

  “有圆伏犀骨者,其人天性诚中有机智,厚中有巧诈。有迫于事实之奸险行为,其心则慈良而贪也。”

  家康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活脱脱就是光秀的性格写照嘛。

  顿一下,赵昊又加重语气道:“有武权者,刚决勇为,易贪妄走险也。”

  家康闻言悚然,知道这是父亲大人在提醒自己。忙恭声道:“儿子谨记在心!”

  说完又笑道:“父上大人能给儿子看看相吗?”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赵昊淡淡道。

  听了千利休的翻译,家康心中猛地一颤,把‘征夷大将军’五个字,硬生生憋了回去。“那天要多久?”

  “且熬着吧。”赵昊哈哈大笑,不肯再泄露天机。

  “父上大人真是高深莫测。”家康只好讪讪挠头,憨憨的样子颇有些老莱娱亲的意思。

  ……

  当天晚上,新人在神社举行昏礼。

  其实大明还要大操大办一场红红火火的婚礼的,这场跟出殡似的昏礼,完全是为了满足织田信长的面子才办的。

  堂堂天下人儿的妹妹,不可能无声无息的就给带走了,怎么也得先在日本办一场,得到神灵的祝福才行。

  入乡随俗嘛,赵昊就当看个光景了。

  待出席者入场就位,祝女便引导着新郎在前、新娘在后依序入场。

  在招神之前,祝女先舀水为两人洗净身心。

  然后神官捧上祭祀的祈文,拖着长腔念起来,招来神灵见证昏礼。

  新郎新娘向神灵献酒三次,每次三杯一共九次,然后谨献缠有白棉纸的小杨桐树枝送神。

  之后新郎新娘向双方家长敬酒,再喝交杯酒,就算是礼成,可以送入洞房了。

  前来观礼的亲朋宾客则可以享用丰盛的婚宴了。

  赵昊看着面前的小桌上,用黑底红纹漆器装着的定食。有真鲷鱼、豆腐汤、梅干和天妇罗,当然还有味增汤,在日本这很丰盛的一顿顶级大餐了,但他还是觉得能淡出鸟来。

  便将装天妇罗的盒子递给一旁的新儿子道:“你长身体……”

  却看到家康那张油腻的胖脸,他咽了口唾沫道:“爱吃你就多吃点吧。”

  “父上大人怎么知道儿子爱吃这口?”家康双眼都是小星星,感动坏了。

  “因为只有天妇罗能把你喂得这么肥。”赵昊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笑道。

  家康讪讪笑道:“也是这些年才发福,原先儿子也是美少年的。”

  “那我相信。”赵昊点点头,不然他也成不了信长的入幕之宾。

  ……

  晚上婚宴结束后,赵昊好容易将要侍奉他睡觉的家康踢走,跟马姐姐回到自己的座船上。

  为了安全起见,在堺市期间,赵昊两口子都是住在船上的。好在习惯了之后不影响困觉,还挺省劲儿呢。

  赵昊却没有立即就寝,而是踱步到下一层,准备到新人的洞房外听个墙根解解闷儿。

  到了一看,好家伙,洞房外头已经蹲满了。

  “公子也来了。”有人发现了他。

  “我来晚了。”赵昊小声道。

  “快给公子让个地方。”众人赶紧把最好的位置腾出来。

  赵昊便面不改色蹲下,将耳朵贴在薄薄的木板墙上。

  却没听到他想象中的‘雅蠛蝶’‘一库一库’之类,只听到有女人的啜泣声。

  “什么情况?”赵昊奇怪道。

  “不知道啊,这都一个钟头了,就一直听新娘子在哭。”边上来的早的赶紧小声道:“赵部长不会是走错道了吧?”

  众人不禁窃笑起来。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里头响起赵士祯的怒吼声:“这边正伤心呢,你们还笑!”

  “散了散了。”赵昊便赶紧替大侄子撵人。他不禁暗暗担心,士祯不会真给大白脸、殿上眉,吓得按兵不举了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姐妹和不速之客

  翌日一早,舰队便拔锚启航,离开了堺市。

  千利休等人前来码头送行,家康更是不断向远去的帆影洒泪挥手,骨肉分别之情真挚无比。

  赵昊跟儿子依依惜别之后,便回到舱室,与马湘兰在正位上坐定,等待新妇奉茶。

  须臾,便见大侄子容光焕发的走进来,阿市端着个托盘,迈着小碎步款款垂首跟在他后面。

  比起丧服似的白无垢,她现在穿的有着繁复花纹的华丽色打褂就顺眼多了,看上去总算有些新媳妇的感觉了。

  “叔父、婶娘,侄儿带媳妇儿来给二老奉茶了。”大侄子说着咧嘴一笑道:“阿市她不懂咱们徽州的规矩,叔父婶娘担待点儿。”

  “知道,苛待不了你媳妇。”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就把大白脸当成心头肉了?至于吗至于吗?

  大侄子又回头对低着头的阿市吩咐几句,他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日语……

  阿市点点头,便上前将托盘搁在桌上,然后捧起一个茶盏,跪地奉给赵昊,用生硬的汉话道:“叔父大人,请用茶。”

  “好好。”赵昊微笑着接过来,目光落在阿市脸上,不禁暗叫一声卧了个槽……才不是呢,赵公子是斯文人,不会一句‘卧槽’走天下的。人家脑海中兀然蹦出一句词来‘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

  阿市今日洗尽铅华、粉黛薄施,终于露出了本来模样,只见她的面孔不仅肤白如玉、而且五官美轮美奂,无可挑剔。尤其那双漆黑的深目,十分楚楚动人。无论身在哪个国家,她都属于绝色美女的行列吧?

  不同于大明女子那种纤巧、轻盈、优雅,她的美是一种深沉端庄的妩媚风韵,既能挑逗起男人最深处的欲望,却又让人可望不可即。

  赵昊原本以为,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应该会美人迟暮、黯然失色了吧?结果却惊得都发呆了,因为这女人竟把笼罩着她的不幸和耻辱,凝成一轮光环,让她愈发美的让人心碎。

  就像那日本的《源氏物语》所说,‘这便形成了一种最高的美姿。今年比去年更盛,今日比昨日更美。永远清新,百看不厌……’

  “我今早给她画的,手艺还成吧?”趁着阿市给婶娘奉茶的当儿,赵士祯凑到赵昊耳边,笑嘻嘻道。

  “什么?”赵昊这才回过神来。

  “眉毛啊。”赵士祯指着阿市的柳叶眉,骨头都轻了三斤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这种事你就没必要跟你叔父说了。”赵公子尴尬的咳嗽一声,好像昨晚去听墙根的不是他一般。不过,这个据说年龄搭配很合理,双方都会很性福。呸呸,想什么呢!

  “对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日语?”

  “早就学会了。不然成亲之后,语言不通怎么办?”赵士祯一脸满足的看着阿市的背影,无限感慨道:“十年啊,什么学不会?”

  说着他得意一笑道:“不然我昨晚怎么告诉阿市,十五岁那年我就想娶她了。等了整整十年,才终于得偿所愿了。把她一下子就感动的不行了。”

  “你觉得这十年没白等就成。”赵昊心说好家伙,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呢。

  “没白等,绝对没白等!”赵士祯嘿嘿笑道:“侄儿我这下又娶媳妇又当爹,开心的不得了。”

  “噗……”赵昊险些一口茶喷他脸上,旋即醒悟道:“她仨闺女也跟来了?怎么没见着呢?”

  “怕我不高兴啊。昨晚求我点头之后,今早才让她哥送上船的。”赵士祯笑道:“别说,仨闺女都可爱着呢,叔也见见吧。”

  “那是自然喽。”赵昊笑着摸摸自己还算年轻的脸道:“我又不是头一天当爷爷了。”

  因为禧娃也成婚好几年了,已经生了仨儿子……

  赵士祯便跟阿市说两句,阿市面现喜色,忙点头连连,赶紧小步下去。

  “你跟她说的啥啊?”马姐姐好奇问大侄子。

  “回婶娘,我跟她说了,我爹妈死的早,是叔父把我拉扯起来的,你们就是我亲爹娘。”赵士祯忙笑道:“所以你们要见孩子,她就很高兴,可能觉得女儿们要被接受了吧。”

  “你这个做奶奶的,准备礼物了吗?”赵昊便对马姐姐打趣道。

  马湘兰才二十七岁,风情万种的花信少妇一枚,闻言哭笑不得道:“不用你操心。”

  不一会儿,阿市领着三个穿着浴衣的女孩子进来。

  两个大一些,看上去十来岁,一个小的六七岁的样子。

  三个小女孩跪在地上给爷爷奶奶磕头,然后阿市一个个介绍,大侄子充当翻译。

  其实哪还用赵士祯翻译?赵昊对大名鼎鼎的浅井三姐妹自然了若指掌。

  最大的那个穿着蓝色浴衣,神情清冷的自然是茶茶。赵昊端详着这个11岁的小女孩,心说怪不得猴子心心念念要娶她,因为她长得跟阿市最像,活脱脱就是她妈的幼齿版。

  据说猴子一直暗恋阿市,阿市未出嫁时,还偷看过她洗澡。后来浅井死后,秀吉向阿市求过婚,但阿市恨他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抵死不从。家康死后她宁肯嫁给个老头子,也不愿答应秀吉。

  秀吉娶不到妈就娶闺女,于是就娶了比自己小32岁的茶茶……

  所以茶茶也是三姐妹里最有名的一个,还生下了秀吉的继承人秀赖。是日后影响日本局势的关键人物。

  最小的那个孩子叫阿江,今年七岁,后来辗转嫁给了德川家康的第三子,日后德川幕府的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并生下了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还有个比茶茶小一岁的阿初,日后由秀吉做主嫁给了自己的小舅子,有名的萤火虫大名京极高次。

  为什么叫萤火虫大名呢?因为高次没什么本事,靠的只是自己姐姐的‘尻之光’,借着裙带关系才出人头地的。

  虽然不如姐姐妹妹有名,但比起清冷的姐姐和怯生生的妹妹,一副阳光少女模样的阿初却更讨人喜欢。

  对着三个粉雕玉琢、乖巧懂事的小女孩,又有谁能忍住不爱心泛滥呢?何况是最喜欢小孩子的马姐姐。她抱起最小的阿江,又拿糖果给她们吃,还把自己身上的首饰给了三个小女孩一人一件。

  赵昊却陷入了沉思,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要是把茶茶带走了,秀吉生不出继承人就不会杀他的干儿子。那自己的干儿子怎么上演主少国疑、趁机夺权的戏码?

  阿江倒还好办些,等她长大了再许给德川家就是,到时候干孙子娶了侄孙女,亲上加亲,完美!

  这样想来,这三姐妹还得好好培养一番呢……

  赵公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尤其是阿市,满脸的惶恐。显然是被自己阴晴不定的脸色吓坏了。

  “没事没事,我忽然走神了。”赵昊忙尴尬笑道:“士祯,你跟阿市解释一下,让她别风声鹤唳的。”

  “阿市你不要怕,叔父不是那些动辄杀人的日本鬼子,他就是我们的亲生父母,能有什么坏心思?”赵士祯忙对阿市道。

  阿市点点头,忙向赵昊用日语道一通歉,又怯生生问了句:“叔父是不是不喜欢她们?”

  听了赵士祯的翻译,赵昊摇头大笑道:“怎么会呢?告诉她,她们都姓赵了,就是我赵昊的孩子,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公主!”

  赵士祯跟阿市翻译之后,她才喜极而泣,给叔父大人行礼不迭。

  “好了,都是一家人了,不用那么客气了。”赵昊对赵士祯笑道:“你们小两口下去二人世界吧,放心把孩子留在这儿就行。”

  “多谢叔父。”赵士祯登时大喜,他新婚燕尔、食髓知味,正发愁这三个小电灯泡往哪搁呢。

  ……

  海警舰队离开大阪湾后,直接从四国岛和纪伊半岛之间的纪伊水道南下,离开了日本。

  然后在北纬28.6度位置再转向正西,便可到航至琉球的奄美大岛。这条航线虽然有些绕远,却能借助黑潮冲击四国岛形成的强大回旋流,全程顺流航行,可以大大缩短航时,节省船员体力。

  经过十年的持续勘测,江南集团已经掌握了大明四海的全部水文状况,摸索出各种各样的航线,来应对不同季节的航行。

  当然,这些航线都是集团的高度机密,哪怕船长舰长们,也只知道自己执行任务的海域,有哪些航线可走。对值勤区域外的航线,就完全不清楚了。

  就在赵昊舰队南下的同时,远在数千里外的东门海峡,那座吕宋岛最南端海角上的灯塔上。

  值勤的海警官兵,发现了一艘破破烂烂的三桅欧式帆船,正自大洋深处向着海峡驶来。

  这马上引起了官兵们的警觉,因为自从这座灯塔建成,西班牙人就不从东门海峡走了,他们宁肯绕远些,从南面的苏里高海峡去宿务,也绝不愿意冒险通过敌人控制的区域。

  透过高倍望远镜,当值的警官发现那艘船的旗帜果然与西班牙人的有些许不同。

  虽然都是个红叉叉,但没有西班牙人那么多刺,就是两道红杠杠。

  通过查阅各国旗号图册,他们发现那竟是一艘英国船!

  “好家伙,英国人也来凑热闹了?”闻讯而来的灯塔指挥官,沉声下令道:“通知舰队,拦截它!”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抓捕金鹿号

  东门灯塔附近的港湾中,驻扎了一支海警巡逻分队,配有三艘护卫舰和十五艘快艇。除了警戒西班牙人外,日常任务就是反走私、打海盗,不许任何未经授权的船只进出东门海峡。

  因此总有三分之一的战舰处于待命状态,接到灯塔上的灯语信号后,一艘编号3625的护卫舰,便率领五条划桨快艇出发了。

  那艘英国帆船并不大,目测也就是100-150吨的样子,放在海警战舰序列中,连护卫舰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快艇。

  按说这些兵力,把那艘英国帆船拦下绰绰有余了。

  然而对方异常机敏,一发现不对马上掉头就逃。

  3625舰上的分队长一面命令护卫舰满帆加速前进,一面命人打旗语命五艘快艇全速拦截。

  这些快艇是吕宋造船厂在加莱战舰基础上,改进研制而来的。样式大致也跟加莱战舰一样,只是按比例缩小了三分之一。

  细长的船身仅两米宽,长却有二十米,配有四十名桨手,以及二十名战斗人员,但仅在船艏船艉各设有一门火炮。船艏三角形,安有带倒勾的长冲角,用于冲撞目标船只。

  虽然这种船船体空间小、成员多导致续航能力差。平底低舷吃水浅,经不起惊涛骇浪。而且无法安装侧舷火炮,在面对风帆战舰时劣势尽显。

  但它灵活的船身,卓越的短距离冲刺速度,逆风航行的动力优势,使其在风平浪静的近海作战中,依然有可取之处。尤其是在抓捕神出鬼没的南洋海盗时,桨帆船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因此吕宋战区与吕宋造船厂联合研发了这款‘剑鱼式桨帆突击快艇’,装备给各基层分舰队,与风帆战舰搭配使用。

  事实证明,在这二年的缉私作战中,唱主角的一直都是剑鱼式,护卫舰反而成了压阵的了。

  这次也不例外,只见桨手们一齐划动船桨,五艘快艇便拉着长长的白色尾迹,真如剑鱼般朝着那艘英国船直扑过去。

  ‘剑鱼式’上的桨手,可不是奴隶也不是平民,而是正经的海警官兵。他们训练有素,孔武有力,而且特别持久,但凡被他们盯上的船,一艘也别想逃得掉!

  那艘船头画着只金鹿的英国帆船上,船员们一边忙乱的操帆,一边做着战斗准备。

  但他们并不慌张,因为他们有一位伟大的船长。他带领他们创造了无数的奇迹,哪怕是强大的西班牙海军也对他无可奈何,所以这次也一定可以有惊无险的过关的。

  此时,他们的船长正双手撑在艉楼的栏杆上,任凭海风吹拂自己乱蓬蓬的黄胡子,这是他独特的测定风向的方法。

  船员们都不敢作声,唯恐影响了船长的判断。

  船长头戴苹果绿的小罩帽,上身穿朱红色紧身马甲,露出缀满蕾丝的白色衬衣,下身穿着欧洲流行的紧身裤,勒出蛋蛋的形状,腿上朱红色的长筒袜配上一双褐色皮靴,简直骚得没边了。

  这年代的英国绅士就流行这么穿,因为伊丽莎白女王酷爱华服和蕾丝,还有她对对比强烈的鲜艳色彩的热爱,影响了整个伦敦的上流社会。

  只是这位船长的服装都很旧了,掉色严重不说,还到处是破洞,再看他的船员,也各个形同乞丐,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久。

  好一会儿,船长才睁开眼,用带着南海岸口音的伦敦腔道:“设定航向,北偏西10度。升起辅助帆,尽力减轻载重!”

  船员们如奉圭臬,马上按照船长的吩咐,转向、升帆,并将一个个沉重的木桶丢入海中。那里头不乏他们掠来的金银财宝。但船员们早已牢记一个铁律——生存和自由,才是最珍贵的财富,此外皆可舍弃。

  逃逸的速度果然越来越快,然而那五艘追击的桨帆船,却还在不断的接近中。

  “船长,我们能逃得掉吧?”一个穿着贵族服饰的男子,见状有些不安的问道。

  “风太小了,不容乐观。”船长注视着那些桨帆船道:“但愿他们早点脱力吧。”

  “要不开几炮击,吓阻他们一下?”手下建议道。

  “看不出来吗?他们是正规海军,开炮只会激怒他们。”船长的视线越过那几艘桨帆船,落在跟在后头的护卫舰上道:“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就是明国的战舰,你们准备为女王陛下再树一个强敌吗?”

  “我们真的到了远东?”虽然情况紧急,船员们依然激动起来。

  “大惊小怪,西班牙人早就说过,从关岛出发二十天就能到吕宋。”船长叹了口气道:“还好,遇到的不是西班牙人。”

  “明国人会放过我们吗?”手下小声问道。

  “西班牙是我们两国共同的敌人,应该可以好好聊一聊的。”船长说着提高声调道:“不过我不习惯被动,我们还是先逃脱他们的追捕,再尝试着跟明国人联系吧!”

  “遵命!”船员们轰然应声,娴熟的驾驭着帆船劈波斩浪,向着东门海峡外逃去。

  那五艘飞鱼式桨帆船,已经迫近到了两百米内。海警士兵拿着铜皮话筒,大声用西班牙语命令他们收帆、下锚,放下武器,所有人集中到船艏甲板上抱头跪下,否则将对他们使用武力!

  帆船上的英国人,大半能听懂西班牙语。没办法,这个年代的英国,完全被笼罩在西班牙帝国的阴影下,连女王都是靠腓力二世才能上位的。

  “不要理他们!”船长那不太地道的伦敦腔适时响起:“他们每条船上只有一门火炮,开炮也打不到我们的!而且比我们船身矮太多,接舷优势在我们!”

  顿一顿,他提高嗓门道:“全神贯注,各司其职,他们拦不下我们的!”

  见他们丝毫没有停船的意思,海警快艇便开始开炮了。果然如船长所言,稀稀拉拉炮弹根本无法命中全速前进的帆船。

  “哈利路亚!”英国船员们怪叫起来,士气大涨。

  然而他们高兴的太早了。海警快艇开炮,只是为了测距而已。

  很快,令人头皮发麻的飕飕声响起,一枚枚织田市火箭,从五条船上呼啸而起,劈头盖脸朝着英国帆船射来。

  这才是飞鱼式快艇真正的武器——可以用肩扛式发射筒发射的第三代织田市火箭!

  这代火箭的自转喷口,由尾部移到了弹头下,飞行轨迹更加稳定,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几乎是指哪打哪,最适合在双方距离够近的时候,对敌人进行火力暴击和心理打击。

  在以往的作战中,往往几轮火箭发射下来,海盗就吓得屁滚尿流,趴在船上哭爹喊娘了。

  现在,轮到英国佬尝一尝它的威力了。

  英国船长和他的船员们都看傻了,他们一路走来也算见多识广,可哪见过这种喷着火的大铁棍子飕飕朝自己飞的场面。

  有船员躲避不及,直接被那大铁棍子撞飞十多米,半边身子都碎了……

  “趴下,全都趴下!”见自己一愣怔,就被撩倒了十多个船员,船长忙大叫着卧倒。

  刚趴在甲板上,一枚火箭就擦着他的脑袋飞了过去。船长不禁暗自庆幸,上帝保佑,要是晚趴下一会儿,我也没命了。

  可他还没庆幸多久,便听手下大声道:“船长,快看我们的帆!”

  船长忙一个转身,改为仰面躺在甲板上,便看到了一根根喷着火旋转的铁棍子,尖啸着穿过三根桅杆上,那十几面张开的船帆。

  哧啦哧啦声中,一面面帆布的船帆被旋转的火箭轻易撕扯出一个个大口子。有几面帆甚至已经起火了。

  帆船的速度明显下降……

  “快救火!”大副一跃而起,赶紧带着船员们,冒着被火箭射杀的危险救火,以免火势蔓延开。

  “开炮吧船长!”手下贵族躲在安全的地方,高声朝他吆喝道。

  “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船长的目光,越过五艘快艇,落在那艘越来越近的护卫舰上。护卫舰的炮窗已经全都打开,黑洞洞的炮口随时会喷出火舌来。

  “真厉害啊,怪不得西班牙人会在他们手下接连吃亏。”他苦笑一声道:“挂白旗吧!跟他们好好聊一聊。”

  “船长,他们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放心,我有保命的法宝,保证让他们放过我们,说不定还能为女王陛下拉到一个强大的同盟。”哪怕在逆境中,船长的笑容也充满了自信,仿佛一切都难不倒他一般。

  白旗升起后,火箭果然停了。

  英国人按照海警的指示降下了船帆,放下武器,全都集中到船艏甲板上,抱头跪地。

  两艘飞鱼式快速接近,重重撞在英国帆船的两舷上,两根金属撞角深深插入了英国船身。

  两下伴着巨震的闷响,让抱头跪地的船长心都在滴血,他心爱的船啊,这下彻底别想逃了。

  须臾,两具带着勾爪的登船踏板,牢牢抓住了甲板,全副武装的海警官兵鱼贯而上,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

  一个帽儿盔上镶着一枚银星的警官,来到俘虏面前,大声用西班牙语询问他们的来历。

  船长便站起身,故作优雅的脱帽欠身,用生硬的西班牙语回答道:

  “我们是奉英国女王陛下之命,对大明进行友好访问的英国探险船‘金鹿号’,我是船长弗朗西斯·德雷克,向大明帝国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望潮市

  赵昊于万历七年六月初八方抵达吕宋的林加延湾,全程历时两个月。

  一是这个季节的风向和洋流不作美,二是途中还在那霸躲避了今年的一号台风……嗯,绝对不是为了跟那位琉球圣女私会。

  路过台湾时,他又被唐胖子硬拉着,参加了新设的台东市成立仪式。要不是在吕宋还有一堆人等着他,唐胖子还要拉他去西台湾,谈谈规划中的蓄水大坝选址问题。

  赵昊年初才刚视察了台湾,对唐友德这种仗着跟自己熟,就硬拉关系的行为,他表示强烈的不齿。不过还是原则上同意了,管委会在凤山和基隆设立两家水泥厂的请求。

  没办法,谁让公子对胖子的宠爱有一石,唐胖子独占八斗呢。

  而且赵昊也没骗唐友德,吕宋确实有一堆人在等着他。

  除了他大费周章救回来的塞巴斯蒂安,和自称女王特使的德雷克船长,还有尾随塞巴斯蒂安回来的集团驻果阿全权代表梁钦,以及送塞巴斯蒂安回来的万丹苏丹国代表。

  甚至还有另外两个王——苏禄苏丹叶齐德和渤泥国苏丹赛义夫,也在永夏城翘首盼君归了。

  不然赵公子才不会在这个季节南下呢。他一般都是秋天台风季过后,海上也转北风了才去吕宋的。那时正是吕宋的凉季,比现在高温高湿的舒服多了。

  不过这季节,吕宋也并非全都热如蒸笼,至少在吕宋岛西部,就有一处气候凉爽、风景秀丽的宜人之地,那也是赵昊此行的目的地。

  林加延湾在永夏湾以北三百里外,面朝大陆,是个优良的深水避风港湾。而且从台湾来的船队到林加延湾的话,会比到永夏湾缩短五百里以上,至少两天的航程。

  而且林加延湾在吕宋平原北端,位于阿格诺河三角洲上,是一块难得的膏腴之地。

  当年西班牙人殖民吕宋时,在马尼拉也就是今日的永夏城站稳脚跟后,便迫不及待的占据了这里,将河左岸命名为林加延,右岸命名为达古潘,然后瓜分领地。并设立教区,强迫所有土著改信。

  马尼拉之战后,西班牙人连同他们的十万土著信徒,都被海警部队撵出了吕宋。林加延和达古潘也就都变成了无主之地。

  唐保禄自然毫不客气,将其收归吕宋总督府所有。这里也成为继永夏市之后,吕宋总督府设立的第二个行政区。

  因其与潮州府隔南海相望,故而赵昊将其命名为望潮市,阿格诺河改名为望潮河,林加延湾……目前还没改名。

  原本赵公子图省事儿,打算直接改叫望潮湾利索省事儿。不过现任广东总兵官林道乾,很是希望赵公子能将林加延湾更名为林道乾湾,他愿为此冠名权捐资二十万两。但赵公子还没答应他。

  不是赵公子不愿开这个出售冠名权的先例,江南集团是家公司,赚钱嘛天经地义,不磕碜。而是他被林道乾一提醒,忽然意识到可以通过将冠名,搞个对口援建什么的。比如新苏州湾,新杭州湾,新宁波,新东莞之类,还能增强大陆和海外领土间的羁绊和感情,何乐而不为?

  只是任何政策都不能拍脑袋就定下来,还得经过集团相关部门论证可行性;制定计划书;然后进行试点、探索示范,走完这三步之后,才能形成规章,然后推而广之。

  所以这事儿目前还在论证阶段,但各府县的热情都很高,应该问题不大。

  只要想到,未来可能新西兰那地儿,就没有新西兰,而是叫新河南了;新德里叫新德州;新奥尔良叫新澳门……赵公子就全身充满了干劲儿。

  其实他每次离开本土,都会跟换了个人似的。在国内时,他整个人是收着的,收敛锋芒、躲在幕后,唯恐太过显眼。

  到了海外领土上,他就彻底不用再伪装了,将他野心勃勃、自恋自大的沙文主义本性展露无遗。

  这是他一手缔造的王国,他的性格和作风将直接决定海外汉人的群体性格。只有他的性格强悍、作风霸道,移民海外的汉人群体才能武德充沛,敢打敢拼!

  他要是畏首畏尾,过于谨慎,就改变不了汉人在海外散是满天星、聚是一坨翔的毛病!

  因此赵昊没有拒绝总督府、望潮市组织的盛大迎接仪式,并在码头上对前来迎接他的市民,发表了实实在在却激动人心的讲话。

  他向才来望潮市一年,最多不到两年的市民保证,集团将永远以‘创造更好的世界’为己任!要让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好!

  当然,世事无常,谁也不敢保证一切都顺风顺水,未来肯定会遇到战争、灾荒、萧条之类的困难。但集团向所有望潮市民、吕宋乃至所有集团的海外移民郑重承诺三件事:

  无论何时,集团都坚决保证耕者有其田,只要集团在一天,就绝对不许任何人再像国内那样,兼并老百姓土地!

  无论何时,集团、海警和子弟兵,将永远是海外汉人的保护神!只要集团、海警和子弟兵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所有大明的海外移民!

  无论何时,集团都将对海外移民和江南地区的民众一视同仁!这意味着他们的子弟将同样享有免费教育;在集团的农场和工厂工作的,还将享受职工医疗,免费职业技能培训。以及各种鳏寡孤独、饥荒救济!

  其实这些内容,集团和市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反复讲过许多遍了。但赵昊重复一遍是很有必要的,因为移民们事实上把他当成了吕宋王,同样的话必须听他亲口说出来,他们才能放心。

  ……

  欢迎仪式结束后,赵昊又在唐保禄、刘学升等一众吕宋高层,和望潮市长郭过的陪同下,视察了为接收新移民而建设的村落。

  但看到那一排排用棕榈叶盖顶的高脚竹木屋,赵昊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集团为了吸引移民,除了按人头分土地的政策外,还承诺给他们全家免费提供住房、种子、农具、耕牛,还有一年的口粮的。

  在大明百姓的观念中,富人住的是砖墙瓦房,穷人住的是土坯茅屋。这种竹木屋恐怕只能算是窝棚吧?

  可以想象他们结束隔离,分配新居时的失望之情……

  赵昊踩了踩脚下新铺的砂石路,看看明显是新挖的排水沟,不无揶揄道:“恐怕这路和这沟,也是因为我来才新修的吧?”

  唐保禄心中暗暗叫苦,对望潮市长郭过瞪眼道:“真的吗?”

  郭过是郭大的堂弟,也出自当年长公主送给赵昊的那批高素质家奴。他们这些年跟着赵昊步步高升,如今也都独当一面,身居要职了。

  郭过很清楚,他们这些人最要紧的就是忠心,其次才是能力、奉公守法之类。是以他不敢隐瞒,赶紧老老实实道:“回公子,目前确实只有几个村子修了路、挖了阴沟。其余大部分村子,只是简单平整了地面,各种配套得日后慢慢补上了……”

  “怎么,任务定高了,完成有难度?”赵昊神色稍霁。

  “是有点儿。”郭过擦擦汗,苦笑道:“20万移民实在是太多了。哪怕盖这种这种竹子木头做的屋子,恐怕到年底都没法全部安置。”

  望潮市地理条件优越,冲击平原上河网密布,有大量无需水利建设,即可耕种的土地,所以这次承担了20万移民的任务。

  移民的组织架构依然是沿用了十多年的家庭农场制,一个生产队一个村子。

  但因为移民数量陡然激增,不得不扩大了每个农场的管理规模。

  现在一个农场下辖十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要管理一百名农工。每户能出两到三名农工,所以每个生产队管理三十到五十户不等。

  20万移民大概有三万户左右,因此需要建设八百个这样的村子,才能容纳下这一年的人口。

  对望潮这样一个刚设立不到两年,人口不满五万的新兴城市来说,一年建造三万套住宅。哪怕是建三万套竹屋,也确实太难为人了。

  “确实不容易啊。”赵昊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公子放心,总督府也会鼎力支持望潮,把20万移民安置好。”唐保禄这才敢说话,他嘿嘿一笑道:“再说,吕宋这边的人,都住这种高脚小木屋,防雨防潮、透气凉快。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地方,就是这点好处,不用怕冻着。”

  “可惜台风一来,全都完蛋。”赵昊哂笑一声道。

  “没那么夸张,顶多就是把屋顶掀了。”唐保禄擦擦汗笑道:“等风停了再重铺一层棕榈叶子就成了。”

  “你怎么不住这样的屋?”赵昊白他一眼。

  “侄儿我刚来吕宋那会儿,真住了好一阵子。”唐保禄指天发誓道:“老刘可以作证。”

  刘学升忙点头不迭。

  “好吧,算你没信口雌黄。”赵昊也知道这一年两百万移民,把下面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法太吹毛求疵。”

  “但在我们中国人看来,这确实不像个安乐窝。”他沉声吩咐唐保禄和郭过道:“所以一定要跟移民说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五年,不,三年之内,一定给他们盖真正的住房!”

  “明白!”唐保禄、郭过等人赶忙高声应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碧瑶

  结束了在望潮市的视察,赵昊乘车沿着海湾北行,前往吕宋战区望潮巡逻分队的驻地。南洋的海盗多如牛毛,在移民的子弟兵没有形成战斗力之前,只能靠海警保护他们的安全。

  一路上景色宜人,海风习习,而且还有浴场级别的白沙滩,十分的赏心悦目。赵昊却无心欣赏窗外的景色,因为他的老腰都要被颠断了。

  车轮下的土路是几个月前刚修的,可雨季一来,几场暴雨冲刷之下,便又坑坑洼洼,沟壑纵横了。哪怕乘坐的是最新式的马车,也依然颠得厉害。

  “早知这样就该坐船过来了。”赵昊躺在马姐姐弹性惊人的腿上,才感觉舒服些了。

  “是你非要来海边兜兜风的。”马姐姐取笑他道:“这下过瘾了吧?”

  “我那不是为了感谢你嘛。”赵昊嘿嘿一笑,亲了亲善解人意的马姐姐。

  “是为了那圣女的事儿,还是为了你那女徒弟?”马姐姐揶揄笑道。

  “各种意义上的。”赵公子忙含混过去,岔开话题道:“得抓紧时间把路修好才行,可现在用水泥的地方太多了,还没宽裕到用来修路地步。对了,好像苏拉威西岛南边有个布顿岛,上头盛产天然沥青……”

  马秘书给他个白眼,赶紧拿起记事本,把赵公子的突发奇想记下来。

  “是‘锦囊万里诗一编,字字丹心沥青血’的沥青吗?”

  “宾果。”赵昊给她点个赞。

  “讨厌,别乱摸,我写字呢……”马姐姐娇嗔道:“还是你想让腰更不好?”

  “没事儿,我知道怎么不费腰……”赵公子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

  ……

  当晚赵昊就住在了分队基地,然后便是检阅队列、共进晚餐、秉烛谈心这永不过时的老三篇。

  晚上会餐以海鲜为主。

  南海海鲜的特点就是大,比手掌还大的大虾,小臂大的皮皮虾,跟筷子一样长的蛏子、比盘子还大的螃蟹,还有各种鱼类、八带、海胆……全都是活蹦乱跳捞上来,用大陆运来的调味料和南洋的香料烹饪出来,再配上冰镇的宜兰汽水和虎牌啤酒,真叫人垂涎三尺。

  赵公子虽然已经吃了俩月的海鲜,却还是食指大动,对坐在他旁边的警员们笑道:“真让你们分队破费了,平时也能吃这么好吗?”

  “差不多吧。”年轻的警员们拘谨道:“没这么丰盛,但也都是这些东西。”

  “整天就吃海鲜?”赵昊笑问道。

  “可不,都吃腻了,闻着味就够了。”有那愣头愣脑的道。

  “好家伙。”赵昊笑道:“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官兵们便都笑起来,坐在另一张桌的战区司令员金科,忙替紧张的说不出话的分队长解释道:

  “巡逻分队还暂时兼着捕鱼大队的任务。受黑潮影响,这吕宋近海的渔业资源异常丰富,是老百姓最好的,暂时也几乎是唯一的蛋白质来源。移民什么都缺啊,连鸡蛋都吃不着,更别说吃肉了。本着‘一切为了大移民’的原则,战区接受了总督府的请求,巡逻时顺便下网,兼职当起了渔民。”

  “是这样吗?”赵昊笑问众警员道:“你们每天出海打渔,估计蛮不爽的吧?”

  “呵呵呵……”众警员讪笑起来,显然是默认了。

  “说说,不爽在哪里?”赵昊笑着打开瓶汽水,给身边一个三级警员续上杯。

  那警员双手捧着杯子,小声道:“打渔久了,甲板怎么擦都去不了那个鱼腥味了。”

  “身上也全都是腥味,洗澡都洗不掉。”他这一起头,旁边的警员便跟着纷纷道:

  “从上舰一天,就要我们把战舰当成老婆,可哪有让自己老婆出海打渔的?”

  “就是,前辈打红毛鬼,我们打渔,这差别也太大了……”

  “听说耽罗警备区,还有台湾警备区的海警就不用捕鱼。”

  赵昊耐心听他们吐槽完了,方笑道:“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战舰就应该战舰的样子。打渔,那应该是渔业公司的渔船该干的事儿。”

  “你说说,为什么总督府么不设立渔业公司呢?”赵昊说着点名唐保禄道:“是缺那几条船,还是缺渔民啊?”

  “嘿嘿,都不缺。”唐保禄赶紧搁下吃了一半的大蟹钳,一脸苦笑道:“但是南洋海盗太多了,这几年尤其猖獗,我们的渔船出海太危险了。稍不留神就被海盗抓住,向市里索要赎金。我们也是不堪其扰,为了渔民的安全,才请海警兄弟们帮忙的。”

  “我这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赵昊笑着对警员们叹气,引来众人一阵轻笑。

  “是我们没把海盗打干净,渔民不敢出海啊。”金科赶紧反省道。

  “哎,没必要自责。”赵昊笑着摆摆手道:“南洋的匪情太严重了,我知道你们也尽力了。”

  “其实前几年眼看着海面上已经干净了。”分队长郁闷道:“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年又冒出大批的海盗,真是要命。”

  “这次冒出来的海盗,是有原因的。”赵昊笑着安慰众人道:“我这回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等到从根子上解决了问题,你们肃清海盗就指日可待了。”

  说着他拍了拍一旁的警员,笑道:“等到把南洋海盗消灭了,就可以让专门的渔船打渔了,你们也就解放了。”

  “总司令,你说我们除了打海盗,什么时候也能像前辈那样,跟红毛鬼子真刀真枪拼一场啊?”有个警员忽然问道:“海盗见了我们就跑,跑不掉就投降,从来不敢反抗,一点意思都没有。”

  “是啊,总司令,我们还没正经打过仗呢。”年轻的警员们被挠中了痒处,纷纷嚷嚷起来。

  这些万历年间入伍的海警将士,大都没经历过当年与葡萄牙人的海战,甚至参与光复吕宋的都不多。整天听老兵和上司们吹嘘,自然心痒难耐。

  赵昊闻言大笑道:“好好好,勇于求战,精神可嘉。”

  然后他笑容一敛,正色道:“那你们更得集中精力,加倍努力的训练了。说不定明天战争就打响呢。到时候首战用你,敢保证必胜吗?”

  “总司令,西班牙人真的会来吗?”食堂中的官兵们全都看向赵昊,就连那些资深的警士和警官们,也都支愣起了耳朵,唯恐漏掉一个字。

  所有官兵都知道,吕宋战区为什么不像耽罗、台湾那样叫警备区?因为这里是要准备打大仗的啊!

  那么对手是谁?所有人也知道,是西班牙人!

  然而他们从万历二年等到万历七年,等了整整五年,却仍然没等到红毛鬼的战舰……

  官兵们早就等的望眼欲穿,恨不得直接杀去大洋彼岸了。

  “当然会来了!”只听他们的总司令斩钉截铁道:“西班牙帝国如日中天,上上下下不可一世,却在我们手下吃了败仗,丢了他们经略亚洲的桥头堡——吕宋!他们能咽的下这口气?不可能的!”

  “从他们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开始准备组织远征,向我们复仇了。要不是林凤烧了他们的前进基地,西班牙人几年前就杀来了!”说着他加重语气道:

  “但那也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这三年里,他们可是一时一刻都没浪费!现在,他们已经再次准备好了!根据收集到的情报,总参谋局研判,最早今年下半年,最迟明年,西班牙人会对我们发起一场更大规模的入侵。到时候,整个吕宋都要变成战场,你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满室皆静,气氛登时不一样了。

  赵昊站起身来,端起酒杯。

  官兵们见状,也赶紧齐刷刷起身,端起了酒杯。

  “我们的大业成败在此一举,还请诸位恪尽职守,为迫在眉睫的大战全力以赴!”

  “首战用我、用我必胜!”官兵们整齐的呐喊,声震夜空。

  “干杯!”

  “干杯!!!”

  ……

  次日一早,赵昊在金科、唐保禄,还有那个谁的陪同下,离开基地,骑马进了山区。

  他这次不敢再坐车了……

  队伍沿着曲折的山道行了大半天。好在山中景色优美,众人一边欣赏山景,一边高谈阔论,倒也不觉枯燥难捱。

  黄昏时分,众人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座群松环抱、花团锦簇的山顶之城出现了。

  但比起这山顶之城的美景,最先引起人们惊叹的,是这里出奇的凉爽。

  望潮市现在大概三十五六度,这里却只有二十二三度的样子。

  昨天还要在高温下煎熬,现在却一下子回到了春天。

  小风一吹,还冷得人寒毛直竖呢。

  “真是个避暑胜地啊!”马姐姐赶紧给赵昊加了件披风,她自己也裹上了条毯子。

  “这就是碧瑶了。”赵昊笑道:“看,像不像云雾缭绕的瑶池仙境?”

  他指了指远处,一簇簇红绿相间的屋宇房舍,掩映于繁荫之中。山壑架桥,旁是扶栏,树木丘壑,都经过人工精心布置,井井有条。

  正门处一块铜匾上,写着长长一行字:

  ‘吕宋第一军民疗养院欢迎你!’

  第一百六十八章 疗养院中的接见

  似乎每个热带地区,都会有一个能让人们避暑的高原城市,颇有阴阳调和的意味。

  譬如暹罗有清迈,马来半岛有金马伦,安南有大叨,吕宋的避暑高原便是碧瑶。

  这个面积足有五六十平方公里的山顶之城,全年气温在20度左右,湿度也很适宜。除了避暑之外,还盛产各种鲜花、水果和蔬菜,也难怪华人会赋予它‘碧瑶’,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

  而且碧瑶四周连绵不断的群山,还蕴藏着丰富的金矿和铜矿。早在一百多年前,伊哥洛人就在碧瑶的山区中采金,大名鼎鼎的碧瑶矿区是吕宋最大的金矿产地,一直采掘了几百年,直到21世纪还不断发现新的矿脉。

  当初因为要应付岳父大人的缘故,赵昊命人在吕宋四处探金,都找到麻逸岛上去了,自然也没放过大名鼎鼎的碧瑶。

  经过几年的勘探、试采,南海黄金总公司吕宋分公司已经基本确定了矿脉,开始择址建设矿场及其附属设施。其中最主要的,是一条35公里长的山间公路。

  公路的出口,就在海警望潮基地。所以那支巡逻分队除了要警戒海上外,还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未来的碧瑶金矿,顺道也保护一下碧瑶的疗养度假区。

  在赵昊的规划中,未来的碧瑶市还是吕宋的第二教培中心。规划中的吕宋大学、吕宋海警学校、吕宋船员学院、吕宋医学院、吕宋职业技术学院等,都将在此设立分部。当然,那得四五乃至五五期间才可能实现了。

  眼下整个碧瑶,只有一座偌大的军民疗养院,供海警官兵、优秀集团职工包括农工,在此疗养度假。

  塞巴斯蒂安、德雷克,两位苏丹,还有求见赵昊的各国代表,在结束了隔离后,都被送到了这座高度戒备的疗养院中,等候赵公子的召见。

  ……

  当晚,赵昊就下榻在疗养院最高处一座别墅中,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翌日一早,他在马姐姐的侍奉下起身,神完气足的来到偌大的观景阳台上。只见红日映照满山松树,也把缭绕于山峦之间的白雾染成金黄,端得是金碧生辉,真如瑶池仙境一般。

  丰盛的早餐已经在铺着海蓝色桌布的长桌上摆好,被邀请来共进早餐的一干人等,也早就在阳台下的草坪上候着了。除了金科、唐保禄、梁钦及那个谁之外,还有马卡龙和十名特遣队员代表。

  特遣队员们不再是之前在海外时,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鬼样子,全都剃了短发、刮了胡子,穿着笔挺的海警夏礼服,踏着擦得锃亮的皮鞋,一个个精神抖擞,干练帅气。

  他们的警衔也都至少升了两级,肩上大半都挂起了银星。

  此外,当初林凤舰队自美洲掳获的战利品,也有他们的一份。虽然仅是完成环球航行的同伴所得的半数,却也超过一万两银子了。

  再加上总司令部授予的集体特等功,加每人两千积分,真是名利双收,春风得意啊!

  看到赵公子出来,他们赶紧掐了烟,上来问安。

  “都是自己人,没必要客气,随便坐吧。”赵昊在正位上坐下,和气的招呼众人入座。

  金科刚要向公子介绍一下,应邀而来的特遣队员。赵昊笑着摆摆手道:“不用介绍,都认识。六年前,是我给他们亲自下的任务,把他们送上船的。”

  说着,他指着最靠近自己的一个道:“这个是马克龙和马应龙的弟弟,马卡龙嘛。当年去西山岛,他跟着他大哥到我船上,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

  “公子……不,总司令的记性真好!”马卡龙成了红色的,忙激动的起身敬礼。

  “坐坐。”赵昊挥下手,又报出其余九个海警的名字,把他们一个个感动的热泪盈眶。

  其实赵昊那烂记性,哪记得住这些?都是出来前,临时抱的马姐姐的佛脚。

  “别拘束,赶紧吃饭,咱们边吃边聊。”他呷一口女仆奉上的热牛奶,笑道:“一转眼这都快六年了,能见到诸位凯旋,真是谢天谢地啊。”

  “都是总司令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马卡龙忙代表特遣队员道:“没有两位特使的接应,我们说不定现在还在海上漂着呢。”

  “哎,当然要群策群力了。只要有可能,哪能让你们孤军奋战?”赵昊笑眯眯道:“对了,其他人呢?怎么就来了你们这几个?”

  “大部分人都兑了长假,回乡探亲了。”马卡龙忙答道:“我们因为需要陪着那红毛国王,所以暂时没得休假。”

  “这样啊,辛苦了辛苦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又问道:“那塞巴斯蒂安,现在怎么样啊?”

  “伤已经彻底痊愈了,能吃能睡,还胖了不少。”马卡龙苦笑道:“就是越来越焦躁,天天问什么时候能见到总司令……”

  “为了稳住红毛国王,我之前跟他说,要见过总司令后,才能决定什么时候送他回去。”金科从旁解释道。

  “好,回去跟他说,我这两天就见他。”赵昊点点头,将切成一段段的油条,泡进肉骨茶里道:“对了,从非洲被大老远弄到吕宋,他没起疑吗?”

  “这个么……”队员们互相看看,不敢回答这种问题。马卡龙这才想起自己的上司,忙看向一直没吭声的那个谁。

  那个谁搁下茶杯,轻声道:“问题不大,就算怀疑他也拿不出证据跟公子对质。”

  “那就好。”赵昊仿佛松口气道:“我可以放心的装好人了。”

  引得众人笑成一片。

  ……

  早餐后,马卡龙等人告辞。赵昊目送他们离开后,又应梁钦之请,给他单独谈话的机会。

  两人移步阳台另一端,在阳伞下坐定,赵昊从木盒中摸出一支雪茄,用剪子铰好,递给梁钦道:“尝尝咱们吕宋自己种的烟叶,比古巴的如何?”

  梁钦赶紧接过来,待赵昊给自己也剪好一支后,忙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火柴,先给赵公子点上。然后才点着自己那根。

  之所以不直接用打火机,据说是因为酒精的味道会破坏了雪茄的醇厚。所以要先点着白杨木制成的火柴,再用火柴点雪茄。狗大户的穷讲究总是层出不穷的。

  两人吞云吐雾了一番,又煞有介事的分析了吕宋雪茄和古巴雪茄的区别,然后赵昊才笑问道:“怎么了老梁,在果阿待不住了?”

  “唉,惭愧啊。”梁钦羞愧的点下头道:“听说老刘在奥斯曼那边混得风生水起,都当上什么苏伊士伯爵了。我这边却被葡萄牙人防贼似的防着,什么都做不了。连访问一下果阿周边的土王他们都不许。实在是……有辱使命啊……”

  “老梁你不要妄自菲薄。”赵昊笑着掸了掸烟灰道:“你们情况不一样,老刘能混得好,首先是因为奥斯曼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葡萄牙。你在葡萄牙的果阿,那就是在敌区,你说你能好过了吗?”

  “让公子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可算没那么自责了。”梁钦讪讪一笑道:“不过这在果阿的日子实在难熬啊,我,我真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再坚持一年,就一年。”赵昊搁下雪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换别人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苦了这么长时间,总不能临了临了,让别人了摘桃子吧?”

  “呃,公子的意思是……”梁钦神情一振道:“果阿要变天?”

  “那当然,不然我们辛辛苦苦,把葡萄牙国王请回来干什么?”赵昊颔首笑道。

  “可是听说,他已经是前国王了。”梁钦小声道:“葡萄牙的新王已经继位了,他这种过期的国王,还有多大的价值吗?”

  在这个消息随船走的年代,欧洲发生的事情要半年才能传到果阿,九个月才能传到马六甲。然而借助南海集团遍布南洋的的信鸽系统,十天就能传到吕宋来。

  所以他也是这个月,才知道此事的。

  “那我就要考校考校你这个全权大使了。”赵昊笑问道:“那葡萄牙的新王是个什么情况啊?”

  “回公子,新王恩里克一世,是塞巴斯蒂安的叔祖。他本为天主教的枢机主教,也在国王成年前,长期担任摄政。去年塞巴斯蒂安出征,也是委托他监国的。”

  在江南集团是没法混日子的,不然根本没法应付层出不穷的考核评测,明察暗访。是以梁钦虽然不习惯甚至厌恶自己的差事,却依然得扎扎实实工作,按要求尽力收集各种情报。

  “由于葡国王室人丁单薄,在塞巴斯蒂安失踪后,他便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所以大贵族们推举他成为新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你看好他吗?”赵昊笑问道。

  “他能力没的说。”梁钦微微皱眉道:“但最大的问题是,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而且他因为身份的原因,也没有子嗣。不过根据最新的消息,据说他已经向教宗提请解除童贞之誓,想要娶妻生子了。”

  “能行吗?”赵昊又问道。

  “那些欧洲国家的事情,不好说。”梁钦吸一口雪茄道:“不过就算教皇答应了,以他那把年纪,还能不能生出孩子来,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德雷克船长

  疗养院中,鸟鸣啾啾。晨光驱散了薄雾,却依然凉爽宜人。

  “要是他没生出孩子来呢?”赵昊给梁钦斟一杯武夷红茶,考校问道:“葡萄牙的王位会传给谁?”

  “那乐子可就大了,听说排在他之后,最热门的人选,就是那位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梁钦端着茶盏,轻吹着白气道:“这欧洲国家真邪门,各国国王都是亲戚。”

  “到时候说不定会出现西班牙和葡萄牙合并的场面……”梁钦说着猛然抬起头道:“我们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西班牙的实力远强于葡萄牙,要是让他们掌握了非洲、印度到马六甲的航线,我们会腹背受敌的!”

  “唔。”赵昊呷一口茶水点点头。梁钦的推测不能算错,因为西班牙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惜他们转头又被英国人和荷兰人轮番暴揍,丢掉了海上霸权,结果成了给他人做嫁衣裳。

  不过那都是后话。梁钦能看到这些,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这么说,公子且得让塞巴斯蒂安在吕宋住几年了。”梁钦已经明白了大半道:“等他那黄土埋到脖颈子的叔祖一死,他就又值钱了!”

  “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道:“不过,我看他叔祖活不了多久了。”

  “公子怎么说?”梁钦不解问道。毕竟那老头都六十七了,长寿的很。就说活到七十六也不稀奇。

  “你不是说了吗?腓力二世的呼声最高。”赵昊搁下茶盏问道:“那这呼声来自于什么人呢?”

  “主要是大贵族和社会上层。”梁钦道:“这些人不在乎谁当国王,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利益就行。而且腓力二世要想稳住葡萄牙,非得向他们让渡更大的利益,所以他们其实是支持合并的……”

  梁钦说着,恍然醒悟道:“莫非,葡萄牙大贵族会配合腓力二世除掉恩里克国王?”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赵昊淡淡道:“而且这种可能性,是由我们来掌控的。”

  梁钦张大嘴巴,半晌才明白过来道:“公、公子是说……如果我们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击败西班牙的远征舰队,那么他们国王为了挽救声誉,势必要强行推动吞并葡萄牙?”

  “不错。”赵昊点点头,站起身来,负手看着眼前的山巅之城道:“不只是为了挽救声誉,听说西班牙国王为了这次远征,把自己的王冠都抵押出去,才从热那亚的银行家手中,借到了足够的军费。如果这一仗,我们击败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王室的财政将彻底破产。他们就只剩吞并葡萄牙一途,来换回国王的王冠了!”

  梁钦跟着站起来,由衷赞叹道:“公子真是高屋建瓴、算无遗策啊!”

  “哎,不要说得那么肉麻。”赵昊笑着摇摇头,看向他道:“怎么样,能再坚持一年吗?”

  “太能了,必须能啊!”梁钦跟换了个人似的,激动道:“这人就怕没希望。既然公子都说了,变天的时候要到了!那别说一年了,就是十年八年,我也会坚守岗位的!”

  说着他呵呵一笑道:“不为别的,就为了看葡萄牙人到时候灰溜溜滚蛋的样子,也值了!”

  “哈哈哈,看来这几年,受了不少葡萄牙人的气啊。”赵昊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放心,一定连本带利全给你找回来!”

  ……

  解决了梁钦的问题,赵昊没有让他退下,而是让他陪自己继续接客……哦不,接见客人。

  赵公子却没有先见塞巴斯蒂安,而是让人先把那位英国船长德雷克带来。

  说话间,德雷克已经来吕宋两个月多了。

  他和他的船员们,先在一个专门用来隔离的小岛上呆了两个月。他们被穿着全套防护服的防疫人员,剃光了满头的乱发,刮掉了胡子和体毛,包括那里的毛。然后用带着浓浓硫磺味的肥皂,和滚烫的热水反复洗了十几遍,终于把他们攒了几十年的老灰给搓干净了。

  嫌他们脏还在其次,关键是要除掉他们满身的虱子、跳蚤等寄生虫。集团防疫厅将他们这种远洋而来的船舶和船员,定为最高风险传染源。这帮臭红毛携带的病毒可是祸害了整个美洲的。虽然亚洲人的抵抗力要强很多,但他们引发传染病的风险依然很高,丝毫不能松懈。

  所以就连他的金鹿号,也被反复消杀了整整一个月,待里头的成群结队的老鼠和寄生虫死光光了,集团统计局的工作人员才穿着防护服登船清查物品。

  这两个月里,他们还接受了严格的卫生习惯矫正。

  首先,随地大小便者,处以鞭刑,小便十鞭,大便二十鞭。抽的他们皮开肉绽,再也不敢随地拉尿。

  而且每天都必须洗澡,这简直太可怕了!要知道,在号称‘千年不洗’的欧洲,洗澡被视为一件危险且堕落的事情。

  所谓危险,是因为黑死病的威胁始终笼罩欧洲。束手无策的医生,竟将病因归结于腐烂的空气,并建议人们不要洗澡来预防黑死病。理由是洗热水澡会使毛孔扩张,弥漫在空气中的病菌便会趁机进入身体,容易引发疾病。

  至于堕落,是因为罗马时期,公共浴池就是淫乱的场所。欧洲人认为罗马帝国的灭亡,就是因为他们在洗澡时纵欲过度所致。甚至连教宗和枢机都在浴室中与妓女幽会。

  反思之后,最善于客观找原因的天主教,便将洗澡视为堕落的根源。反之,不洗澡则被视为圣洁的象征。人们认为肮脏的身体,才能够更好的去接近上帝。而且还有坚持50年不洗澡、不洗脸、不洗脚,最后成功封圣的实例。

  所以虽然现在每天全身清爽,常年浑身瘙痒溃烂的老毛病也没了。但德雷克船长一见到赵昊,还是立即表示严正抗议,认为天天洗澡是对女王使者的玷污,也就是对女王陛下的玷污,而且是反复玷污。

  赵昊含笑坐在紫檀木的交椅上,兴致勃勃的打量着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星之开拓者,以一己之力将英国带入大航海时代的伟人。

  这位弗朗西斯·德雷克,日后的德雷克爵士,是英国皇家海军精神的缔造者!

  在德雷克之前,英国海军几乎只是只内河舰队,根本不敢出洋挑战可怕的西班牙海军。是以德雷克为代表的私掠船长们改变了英国海军的气质,为他们注入了攻击性和进取心,以及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民族精神!

  历史的进程是大势所趋,却也绝对离不开杰出个体的模范带头作用。德雷克取得的巨大成功,让他成为了全英偶像。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英国青年,上船出海冒险,将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了大洋之上。

  赵昊用钦佩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刚四十岁,精力充沛,目光狡黠的英国佬。心中却动起了杀机……

  毕竟,西班牙只是眼前的敌人,英国和荷兰才是未来真正的威胁!

  德雷克出生入死十几年,对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感受到赵昊那一闪而过的杀机,他马上噤声了。

  他心中快速盘算,怎么也想不透,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公子赵,为什么会用这种爱恨交织的目光看自己。

  “说完了?”赵昊也没想到,这德雷克竟如此敏感。便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我有一个疑问,请你解答。”

  “阁下请讲。”德雷克欠身道。

  “你应该知道吧,我的手下在几年前,曾进行过环球航行。”赵昊微笑道。

  “当然。”德雷克点点头,满脸钦佩道:“还大破西班牙人的加勒比海舰队,劫掠了腓力二世的珍宝船,更是将美洲西海岸洗劫一空!大明的红发女海盗,还有她飞翔的荷兰人号,实在是我们……我们这些被西班牙人欺压的国家的偶像!”

  “飞翔的荷兰人号?红发女海盗?”赵昊听得一阵蒙圈,不知道这都哪跟哪。

  一旁担任翻译的马卡龙,忙小声向赵昊解释。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此中原委,只是大概猜到是发音误会和以讹传讹。

  但好歹让赵昊明白了,红发女海盗指的是林凤,飞翔的荷兰人号,指的是千古罪人刘大夏号。赵公子不禁苦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好一会儿才想起正题来,冷笑一声道:“我怎么听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说,弗朗西斯·德雷克在南美是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盗呢?”

  “这……”德雷克船长老脸一红,忙狡辩道:“西班牙国王掏空了我们英国的国库,迫害我们新教徒,而且不许我们的船到美洲贸易。十一年前,我和表哥的船队由于遭遇风暴,船只受损严重。起先,西班牙总督同意我们进维拉克鲁斯港修船。但等我们一上岸,西班牙突然翻了,将我们的手下全部处死,仅有我和表哥逃离了虎口……”

  德雷克已是虎目含泪,悲愤道:“从那天起我就发誓,用此生向西班牙人复仇!在获得女王恩准的报复许可状之后,我就开始对西班牙人进行无休止的袭击和掠夺!”

  说着他满脸热切的看向赵昊道:“所以阁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这次女王陛下派我不远万里来亚洲,就是希望寻求与贵国联盟,一起夹击西班牙人的!”

  第一百七十章 遵纪守法的赵公子

  其实德雷克纯属鬼扯,他这次出海是奉女王之命不假。女王的密令却是劫掠西班牙帝国的太平洋沿岸,并寻找传说中的西北航道。根本就不是什么联络远东的大明帝国。

  说起来,这事儿还跟林凤舰队有关。三年前‘红发女海盗’和她‘飞翔的荷兰人号’的传说,终于自美洲传回了欧洲。就连远在伦敦的伊丽莎白女王,都听说明国人环球航行的舰队,在加勒比海打劫了西班牙的珍宝船,还毫发无损的洗劫了不设防的美洲西海岸,抢走了数百吨的黄金白银,和各种珍贵的货物,价值数千万比索!

  女王陛下肠子都悔青了,因为这笔财明明该是她来发的。

  简单说来,英国的皇家海盗们在她的纵容下,已经抢劫了美洲十多年了。

  当然女王陛下也抢得理直气壮,至少英国上下都支持她这样干。

  因为她的王姐——上任英国女王玛丽一世,正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妻子。虽然两口子一直两地分居,可腓力二世一点没客气,把英格兰拖入了在尼德兰进行的西法的战争。

  这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不仅榨干了英国的国库,牺牲了数万英国士兵,还让英国丢掉了在欧洲大陆最后一块领土——加来。

  而西班牙从美洲源源不断开来的珍宝船队,将所有的金银财宝都运回伊比利亚半岛,一个铜板都不肯补偿给英国。

  所以英国从上到下都觉得西班牙欠他们的永远也还不清。更别说伊丽莎白将英国恢复成新教国家,与天主教的狂信者西班牙国王不共戴天了。

  伊丽莎白女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签发私掠许可证,鼓励甚至资助皇家海盗大肆劫掠西班牙的海上财产,而德雷克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曾经数度前往新西班牙进行黑奴贸易,抢劫船只,突袭西班牙人的定居点。在一次抢劫中,他登陆进入巴拿马地峡。在那里,德雷克爬上一棵大树向西眺望,看到了传说中的太平洋。

  那一年是西元1571年,大明隆庆五年。

  从那以后,德雷克便心心念念,梦想成为第一个航行在太平洋上的英国人。然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主要是怕跟姐夫彻底搞砸了关系,女王一直不愿同意他前往美洲西海岸的计划。

  结果就让林凤抢了先……

  原本唾手可得的巨额财富,却被旁人捷足先登的巨大懊恼,让女王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于西元1577年底,也就是前年,资助德雷克前往太平洋。

  夙愿以偿的德雷克,率领五艘帆船组成的私掠船队,兴冲冲赶赴美洲。然而西班牙人又不是不长脑子的NPC,他们挨了打也会疼,吃了亏也会总结教训。

  结果在加勒比海,德雷克舰队被严阵以待的西班牙人打得屁滚尿流,一上来就损失了两条船,只能狼狈南下。

  他们在汹涌的大海中向南挣扎,于去年六月抵达了马岛,并在那里过冬。德雷克本打算将其命名为德雷克岛,结果发现林凤用中西葡三种文字,已经将其命名为马已善岛了……

  三个月后,德雷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林凤海峡绕过合恩角,实现了他的太平洋之梦。然而代价也是惨重的,此时他只剩下自己的旗舰金鹿号了。另外两艘船,一艘沉没,另一艘不知所踪。

  好在德雷克善于交际,在刚交的土著朋友的帮助下修船补给,重新出发。他沿着美洲西海岸一路北上,这次收获不错。因为西班牙人还不知道林凤海峡的存在,自然不会想到有英国海盗能避开他们重兵布防的麦哲伦海峡,抵达美洲西海岸。

  于是秘鲁总督区再遭劫掠,德雷克甚至俘虏了一艘驶往巴拿马的珍宝船。而后在厄瓜多尔,他重金雇佣了土著水手,船队重新也恢复到三艘规模。

  就在他和手下士气大振,准备再接再厉,继续北上打劫时,却招来了驻扎在阿卡普尔科的太平洋舰队。

  十条西班牙大帆船差点把他们堵在巴拿马的维拉克鲁斯。仗着德雷克船长机敏过人,水手们配合默契,英国人只损失了一条船,便逃出了包围圈。

  然而西班牙人丝毫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莱昂上将誓要把昔日在明国人身上丢的面子,在英国佬身上找回来。

  为了摆脱一直穷追不舍的西班牙人,德雷克船长决定分兵,结果俘获的那条珍宝船被西班牙人追上,北上的金鹿号却趁机逃脱。

  德雷克便沿着太平洋继续北上,希望寻找传说中通往大西洋和英国的西北航路。他一直航行到了阿拉斯加湾,这时候,已经是去年的12月了。德雷克和他的伙伴,幸运的成为了最早在半年内两次过冬的人。

  暴风雪和长长的阿拉斯加半岛终于让这位执着的舰长,放弃了继续北上的航程。南下温暖的加州修船补给之后,他从土著那里打听到,西班牙人在阿卡普尔科集中了上百艘战舰,这让他彻底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念头,只能硬着头皮走麦哲伦的航线,横穿太平洋,准备绕地球一圈回欧洲。

  在经过整整68天不见陆地的航行后,金鹿号抵达了帕劳。德雷克船长从当地人口中得知,西班牙人都是走苏里高海峡去宿务的。于是为了避开西班牙人,他决定从北面的关门海峡穿越吕宋……

  结果落在了海警巡逻队手中。

  ……

  “拿来吧?”别墅阳台上,赵昊含笑伸出了手。

  “什么?”德雷克船长一愣。

  “女王陛下的亲笔信啊?”赵公子笑道:“以本公子的英语水平,看个信还是没问题的。”

  “这……”德雷克哪有什么亲笔信?他本打算走西北航线直接回欧洲的,根本没想到远东来。什么寻求结盟的女王特使之说,不过是用来糊弄明国人的。

  不过他早有说辞,便叹口气道:“我们来远东的途中,遭到了西班牙人围追堵截,只剩一艘船抵达了目的地。女王写给贵国皇帝陛下的信件,不慎随船沉没了。”

  赵昊不禁摇头笑道:“难道这么重要的信件,不该随身保管吗?”

  “唉,阁下可能不知道,长期在海上航行,人会变得迟钝愚蠢,间或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德雷克又叹口气道:

  “不过女王陛下给贵国皇帝的礼物还在金鹿号上,可以证明我们的诚意。如果阁下还不放心,可以派使者跟我一起回英国,女王陛下自然会证明我所言不虚。”

  “但这还是没法证明,你不是为了脱身,而编造谎言,企图蒙混过关啊。”赵昊却严谨的可怕。

  “法克……”船长暗骂一声,忙重新挤出笑脸,耐心说服赵昊。

  然而任凭德雷克船长如何辩解,都没法说服赵昊相信,他是出访大明的英国使者。

  “抱歉,船长。”赵昊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道:“在我们大明,一切都是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我身为大明的外事官员,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的身份之前,无法将你引见给皇帝陛下。”

  “真是太可惜了。”德雷克船长暗叫倒霉,没想到这个天朝人居然跟最顽固的天主教徒一样死板。他忙摆出无奈的表情道:

  “那我只好先回国,请女王陛下补一份国书,再回来觐见贵国陛下吧。”

  “抱歉船长。”赵公子却依然摇头道:“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的身份之前,我也无法放你离开。”

  梁钦忙从旁解释道:“依照我大明法律规定,没有皇帝准许,外国人不得入境。私自入境者,当逮治论罪。”

  “哎呀我的上帝。”德雷克郁闷的摊手道:“是你们把我抓来这里的。”

  “不是你擅闯国门,怎么会被捕呢?”梁钦冷笑一声。

  “我不知道吕宋是贵国的,还以为是西班牙的地盘呢。”德雷克叫屈道。

  “你又怎么证明你不知道?”赵昊淡淡道。

  “哦买糕的,又来了……”德雷克船长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船长,稍安勿躁,规定就是这样,谁都一样要遵守。”赵昊和气的安慰他道:“耐下性子配合我们把流程走完,相信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那要是查不出来呢?”德雷克冷冷反问道。

  “怎么会查不来呢?办法总比困难多。”赵昊笑道:“比如说,我们写信给贵国女王求证,等她回信之后,不就可以证明你的身份了吗?”

  德雷克心说能证明就怪了。他知道自己这些私掠船长就是属马桶的。女王用起来虽然爽,但一出事,肯定撇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冒着被姐夫抓到把柄的风险,跨越重洋来捞人呢?

  “好了,你先下去吧。”赵昊似乎失去了谈兴,端茶送客道:“回头会有官员找你问话的。”

  立在德雷克身后的两名护卫,马上伸手请他离开。

  德雷克赶紧大声道:“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事关明国的安危。如果你能保证放我的船和船员安全离境,我可以如实禀告!”

  顿一下,他不无威胁道:“否则,我会永远的烂在肚子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处决

  德雷克船长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双手抱在胸前,一副不怕你不上套的架势。

  “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马上要远征吕宋了吗?”却听赵昊漫不经心道。

  “这……”德雷克面色一白,强自镇定下来,冷笑一声道:“你是从我的话里猜出来的吧?但你能猜出他们具体的出发时间?有多少条战舰,多少士兵,指挥官是谁,作战计划是什么?”

  “应该比你知道的多。”赵昊好整以暇道:“五年前我就在准备这场战争了。还需要通过你来收集情报的话,未免也太失败了吧?”

  “印证一下总没坏处吧?”德雷克不由自主近似哀求道。

  “你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情报吗?”赵昊再次用那种气死人的腔调道。

  “有!”快被逼疯的德雷克船长,不假思索大声道:“我的船上有西班牙俘虏!”

  “你说那两个叫马里奥和乌戈的西班牙人?他们已经用情报换取自由了。”赵昊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翻开念道:“国王预备以太平洋舰队、大西洋舰队、安达卢西亚分舰队、吉普斯夸分舰队等九大舰队、共139艘战舰,组成一无敌舰队。”

  德雷克船长面色愈加苍白,对方果然比他知道的还详细。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对方丝毫不给自己机会的态度。

  “舰队搭载1万名西班牙士兵,1.5万名新西班牙士兵,配备最先进火枪,于1579年台风季后出发,抵达宿务后稍事休整,汇合当地3000名菲律宾士兵,立即展开作战行动,首先以最快速度收复马尼拉,然后尽最大可能联合葡萄牙人,并在日本招募5000士兵,以确保能快速占领整个大明……”

  赵昊念完后,看着德雷克道:“船长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德雷克颓然摇头,忍不住质问道:“我们英国人是史上第一次踏足亚洲,肯定没有得罪过阁下吧,为何如此刁难我们!”

  “你们确实没有得罪过我……”赵昊心说,但你们的后代,大大得罪过我国了。他面上却依然矜持笑道:“但根据你船员的供述,你常年从事奴隶贸易,烧杀抢掠,是个无恶不作的海盗!”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德雷克道:“每一个有正义感的人,都不会对你这样的恶棍有好感吧?”

  “我们是有女王陛下颁发的私掠许可证的!授权我们在战争期间,驾驶武装民船攻击、俘获,和抢劫敌国商船,我们是合法的!”德雷克忙大声分辩道。

  “也许合你们强盗国的法,却不合我们大明国的法!”赵昊冷笑一声,掸一下手中的文件夹,用一种厌弃的口气道:“还有拉斯林岛上那场针对妇孺的大屠杀,你也觉得理直气壮吗?”

  德雷克仿佛被戳中了软肋,登时没了气焰。他没想到手下居然连自己平生最大的污点都供出来了,再辩解,都显得多余而可笑了。

  “这么说,你承认了?”赵昊冷冷问道。

  “是。”德雷克点点头。

  其实当时,他只是作为舰队指挥官,载着埃塞克斯伯爵的军队登上了那个岛,他并不是屠杀的主谋。但他的骄傲,让他无法否认。

  “好吧,那就不用再查问了。”赵昊接过秘书做的笔录,扫一眼递给蔡明道:“让他按手印。”

  蔡明便拿着准备好的印泥上前,两个护卫不由分说,同时按住德雷克的手臂。

  “这是干什么?”德雷克大声问道。

  “刚才的对话记录。”担任翻译的马卡龙道:“反正你也看不懂,按上手印就是。”

  德雷克便稀里糊涂,被他们往手上沾了印泥,按在了那份笔录上。

  蔡明又请公子过目,赵昊扫一眼,挥挥手道:“都送去审判庭吧。”

  护卫便押着陷入自我怀疑的德雷克下去了。

  ……

  吕宋总督府在大明的地位,跟三宣六慰之类的宣抚司、宣慰司差不多。

  即所谓‘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治其所、世受其封’。吕宋的徭役赋税和生杀大权,都在总督府手里,朝廷一概不管。杀人都不需要报刑部勾决!

  不过总督府也设立了审判庭,并参照集团在新港市颁布的问罪法条,对辖区内触犯法条之人进行审判。当然审判结果还要经评议会审核通过后,送总督签字,才能执行。

  赵公子跟吕宋总督许可正并一干评议代表共进午餐时,审判庭庭长、他的学生程前便送来了厚厚一摞审判书。

  “这么快?”赵昊搁下手中的烤猪排,拿起湿巾擦干净手,接过了那摞审判书。

  “回老师,半个月前,刑侦部门便结束了对这伙英国海盗的侦查,移交本庭审判了。”程前忙正色答道:“早就只差一个匪首德雷克还未认罪了。方才他面对同伴的口供,对自己的海盗行为供认不讳,本庭认定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故而可以当庭宣判。”

  “这样啊。”赵昊仿佛才知道这事儿似的点点头,快速翻看完了审判书。对众人笑道:“正好总督大人和评议会诸位代表都在,不如大家辛苦一下,就在这里现场办一下公吧。”

  “应该的应该的。”许可正、刘学升、高二爷、黄宋几个忙点头不迭。

  赵昊让人将一旁的桌子收拾出来,评议会的诸位便传阅着审判书现场复核起来。看到所有审判结果,清一色都是死刑时,几位评议代表不禁暗暗咋舌。

  吕宋沿海海盗猖獗,总督府对抓到的海盗也从不姑息,但也都是判处终身劳役,送去开矿而已。像这样一百零二名海盗,全都以海盗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结果,他们还是头次见。

  不过大家都不傻,明白这是赵公子意志的体现,于是没人废话半句,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便由本月轮值代表黄宋,在一份份审判书上签字盖章。再请人皮图章,哦不,吕宋总督许可正签字用印后,一百零二份判决书便正式生效了。

  “执行吧。”赵昊对弟子点点头。

  “是!”手捧着审判书的程前,沉声应下。

  一个小时后,吃了顿丰盛的午餐的德雷克船长,便被带到了疗养院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然后绑在一棵松树上。

  看到行刑队在装填步枪,他自然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他愤怒的挣扎着,咆哮着质问不远处亲自监刑的赵昊,为什么一定要杀自己?!

  “Because u r Francis Drake。”赵昊面无表情的用中式英语答道。

  船长错愕的愣在那里,直到枪声响起,他依然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是德雷克就得死?

  待到行刑队收枪,监刑官上前检查一番,大声禀报道:“五发子弹皆命中心脏,犯人已经断气!”

  “收殓,厚葬。”赵昊最后看一眼血泊中德雷克,面色难看的挥了下手。

  德雷克船长,这位未来传奇中的传奇,是他在这个年代,最欣赏的几个人之一。

  其实来的路上,赵昊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放他一马。

  但在见到他本人,并亲自交谈后,赵昊还是决定不留后患。而且必须立即除掉他,以免让这个有大气运加身的家伙,再鬼使神差的逃掉。

  然而不知是德雷克的气运已经被林凤夺去的缘故,还是气运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意外,子弹便洞穿了他的心口,船长的冒险就此终结……

  传奇尚未开始,就被自己亲手终结的滋味,真是很不好受。

  虽然赵昊的心已经足够冷硬,却依然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给我一支烟。”赵昊对蔡明说道。

  蔡明赶紧掏出烟盒,弹出一根给公子,又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赵昊便默默抽着烟,神情凝重的看着行刑队员将德雷克从松树上解下,装入裹尸袋中运走埋葬。

  收尸完毕后,护卫又细心的铲土掩盖地上的血迹,以免吓到来疗养的军民。

  赵昊这才掐灭了烟,转头对身旁小脸煞白的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道:“让陛下久等了。”

  塞巴斯蒂安原本憋了一肚子怨气,准备见到他之后大肆发泄一番。

  然而此时,年轻的国王却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只觉一阵阵心惊胆寒道:“不,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再等一年都不要紧……”

  “陛下不必担心,方才处决之人是恶贯满盈的海盗,您不一样,您是尊贵的国王,呃,前国王。”赵昊欠欠身,邀请这位葡萄牙前国王,在山间小径中散步。

  “前国王……”塞巴斯蒂安闻言神情一滞道:“我叔祖已经加冕国王了吗?”

  赵昊点点头,便让梁钦将葡萄牙最新的情况讲给他听。可惜梁钦也不大会说葡萄牙语,还得让马卡龙翻译。

  听完之后,塞巴斯蒂安反而镇定下来,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沉声对赵昊道:“教宗陛下是不会同意我叔祖解除誓言的,只要我一天不回去,我那位表叔腓力二世,就不会放弃对葡萄牙王位的垂涎的!”

  说着他向赵昊欠身道:“请允许我返回葡萄牙,我将终生不忘阁下的恩情!”

  赵昊闻言一阵腻味,心说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都这样了还长不大,以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转,所有人都该无条件为自己服务……

  第一百七十二章 渤泥和苏禄

  一阵凉风吹过,掀起松涛阵阵。

  面对塞巴斯蒂安的请求,赵昊不动声色的摇摇头道:“抱歉陛下,目前还不行。”

  说着他伸出手,暂充秘书的蔡明,便奉上那份西班牙船员的口供。

  赵昊递给马卡龙道:“你翻译给他听。”

  马卡龙便将西班牙人的作战计划讲给塞巴斯蒂安,后者越听越震惊。当他听到西班牙打算联手葡萄牙进攻大明,不由自主的惊呼起来。

  “上帝,我们葡萄牙是不会配合他们的!我这就去马六甲、去果阿,命令他们不要上西班牙人的当。不,我要他们配合贵国进攻西班牙!”

  “呵呵呵……”赵昊皮笑肉不笑的看他一眼,转头望向天上的流云。

  真尼玛单纯啊,肯定拥有个幸福的童年。

  “公子因何发笑?”塞巴斯蒂安心里发毛,唯恐自己步了德雷克的后尘。忙低声问马卡龙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马卡龙小声对塞巴斯蒂安道:“陛下这话确实有些不妥,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天主教国家,打断骨头连着筋,让公子怎么放心放你走啊?”

  “这……”塞巴斯蒂安慌了神道:“放不放我会影响战争进程吗?”

  “那当然了,你已经知道我们知道了西班牙人的作战计划。”马卡龙给他摘掉落在头上的松针,轻声道:“为了让西班牙以为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只能委屈陛下在这儿多住一阵子了。”

  塞巴斯蒂安好容易才理清楚这里头的逻辑,不禁叫起撞天屈道:“是你们让我看的……”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您以已经看过了。”马卡龙绷着脸,以免自己忍不住笑道:“好在陛下现在已经知道,里斯本的局面稳住了,晚一阵子回去也无妨吧。”

  “唉,好吧……”塞巴斯蒂安颓然点头。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的货了。

  赵公子这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道:“陛下不用担心,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人最看中缘分。你我有缘万里来相会,当然要好好亲近亲近了。”

  “就跟我安心的住这儿,回头再请大明神医来给你瞧瞧……不是看别的病,是看看你受的伤有没有后遗症。”说着他拍了拍塞巴斯蒂安的肩膀道:“陛下只管放一百个心,本公子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早晚把你风风光光送回里斯本!”

  塞巴斯蒂安本不习惯这种肢体接触,凡夫俗子岂能随意触碰王者之躯?但此刻他却因赵昊的动作倍感安心,仿佛自己的生命总算有了保障。便小老弟似的点头不迭道:“都听阁下安排。”

  其实他比赵昊还大一岁……

  “好,先送陛下回去休息吧。”赵昊含笑点头。

  “陛下请。”马卡龙便微微欠身,领着塞巴斯蒂安离开了。

  等两人走远,赵昊轻笑一声,问道:“这小子真这么怂?”

  “在摩洛哥那场马哈赞河之战中,他表现的还是挺刚的。”那个谁轻声道:“也许是死里逃生吓坏了?还是让公子吓坏了,学刘禅装怂避祸啊?”

  “刘禅可是此间乐不思蜀的,哪像他那样一门心思想回国?”赵昊摇头笑道:“管他呢,没必要细究,把他看紧就行了。”

  “是。”那个谁轻声应下,又请示道:“对了公子,还有个摩洛哥废王叫阿布的……”

  “算了,不见了。”赵昊有些疲惫的摆下手道:“摩洛哥不是重点,见了还让他多生念想。先养着他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用呢。”

  说着他对那个谁道:“说了多少遍了,叫公子太生分,还是叫姐夫……最好叫哥吧。”

  “好的,姐夫……哥……”那个谁便有些别扭地叫道。

  “你差不多也该成家了。”赵昊亲热的揽住他的肩膀,对方文道:“放你个长假回去歇歇,这么多年没回去,岳父岳母都……”

  “都快想不起我这号来了。”方文自嘲的笑笑道:“我这种人也不适合结婚,还是让他们都忘了我算了。”

  “哎,说什么傻话呢。”赵昊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亲的天生亲,你老不回去才会钻牛角尖。跟你交个底儿,你姐替你物色了好几门亲事,就等你回去相亲了。”

  “嗯。”方文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等打完这一仗吧。”

  “瞎说八道,这一仗打完了,你又得连着忙几年。趁着还没开打,赶紧把老婆娶了。磨磨蹭蹭的,人家女方可不等你!”赵昊吹胡子瞪眼训道:“这几天就给我滚蛋,别让我今年再看见你,听见了没有?!”

  “哎,听见了。”方文被骂的狗血喷头,心里却热乎乎的,感觉自己这些年的辛苦没错付。

  ……

  第二天,赵公子在他的别墅中,又接见了苏禄国和渤泥国的两位国王。

  这两个国家都跟大明极有渊源,因为他们都有国王在朝贡时逝于大明,并葬在了大明。

  永乐六年,渤泥国王麻那惹加那携妻子、弟妹、子女、陪臣共150多人入贡大明,同年十月不幸病故南京。依照其国王遗愿‘体魄托葬中华’。成祖皇帝以王礼下葬,谥恭顺王,建祠祭祀。

  永乐十五年,苏禄国王又率眷属及侍从340人,远渡重洋入贡大明,在北京得到了成祖皇帝的热情接待。回程途经德州时,国王也病逝了。成祖派礼部官员带祭文赶赴德州,以藩王之礼安葬,谥‘恭定王’,并亲撰碑文。

  苏禄王病逝后,其长子回国继任王位。王妃和另两个儿子一商量,回去也就是打渔晒网晒太阳,还不如留在天朝享受文明呢。于是获准定居德州为先王守墓,其后裔改姓安、温,取‘安稳’之意,至今仍繁衍不绝。

  当时何止是这两国?整个南洋全都臣服于天朝……

  好吧,那都是往事了。随着大明停下西洋,闭关锁国,南洋各国也渐渐疏远了。

  离开爸爸后,这两国的王室也挺争气,非但一直延续下来,而且还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到了嘉靖年间,渤泥国基本统一了婆罗洲。苏禄国则一统苏禄群岛,并占据了棉兰老岛的三宝颜,后来在吕宋建立马尼拉苏丹国的那帮人,也是从苏禄国分出去的。

  后来葡萄牙人闯入南洋之后,凭借船坚炮利横扫各国海面,强占他们的港口,建立城堡、设置据点。南洋的旧秩序被击碎,原先称王称霸的亚齐苏丹国和巴章苏丹国被打回原形。

  不过渤泥和苏禄两国,因为不在主要贸易航道上,也不产香料,倒也没怎么受葡萄牙人骚扰。

  就这样隔岸观火、暗自庆幸了几十年,更凶残的西班牙人从海的另一面来了。原本偏安一隅的吕宋群岛和婆罗洲,终究也没逃脱红毛鬼的魔掌。而且西班牙人比葡萄牙更凶残,后者只要香料、港口和海权,前者却要他们的一切。

  西班牙人先占据了宿务,然后消灭了马尼拉苏丹国,接着又马不停蹄的攻打棉兰老岛。

  这时为了保护华侨,海警舰队南下,消灭了吕宋岛上的西班牙人和他们的马尼拉舰队,重设吕宋总督府,将吕宋岛重新归于王化。

  然而可能是担心影响大帆船贸易,亦或是不愿与强大的西班牙帝国彻底撕破脸。天朝的舰队在收复吕宋后,并没有继续攻打宿务,和西班牙人形成一种奇怪的默契——双方的生意照做,战舰也以米沙鄢群岛为界活动。

  海警舰队不进入米沙鄢群岛,西班牙人的武装商船也不越过米沙鄢群岛,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起先西班牙人还是很紧张的,总担心明国人不知何时会打过来,但一年年过去,见对方完全不越雷池半步,他们也就放宽了心。宿雾当局形成一种共识,就是明国人占据吕宋岛就满足了,在将其消化之前,没有再南下的动力了。

  所谓敌不动我动。加上那从吕宋迁来的十万土著教徒,让宿务当局承受了巨大的人口压力——本来西班牙人是打算让他们自生自灭的,谁知道他们却被教宗树成了典型。

  ‘佛朗哥主教携十万教徒渡海逃生’的光辉事迹,被罗马教廷大肆宣扬。腓力二世也十分高兴,赦免了菲律宾一干文武的罪过,要求他们尽一切可能,妥善安置这些土著教徒,将菲律宾打造成天主教徒的乐园。

  这下宿务当局只能硬着头皮想法子安置这些土著了。

  他们起先想把这些土著教徒分到到米沙鄢群岛,让各个岛上皈依天主教的部落接纳他们。然而米沙鄢群岛耕地有限,当地部落人口稀少,唯恐被鸠占鹊巢,坚决拒绝接纳这些吕宋移民。

  宿务当局只好继续攻打棉兰老岛,想从异教徒手中夺取土地。棉兰老岛有无数未开发的沃土,但当地土著十分彪悍狡诈,西班牙军队来进剿,他们就逃入森林中。西班牙军队一走,他们又冲出森林,进攻殖民者,给教徒们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鉴于侵略棉兰老岛的进展过于迟缓,宿务当局最终于去年,也就是西元1578年,展开了蓄谋已久的婆罗洲远征!

  第一百七十三章 献土

  婆罗洲的面积是吕宋岛的七倍,别说十万土著了,就是一百万也能轻松容纳。

  西班牙人早就对这块肥肉垂涎三尺了。就算没有十万土著的压力,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吃下婆罗洲,作为吕宋的替代品的。

  于是新任的菲律宾总督弗朗西斯,在经过两年的筹备后,组建起一支包括200名西班牙士兵,200名新西班牙士兵,1500名土著士兵,和300名从婆罗洲招募的变节者在内,共计2200人的远征军。

  此外,重新组建的菲律宾舰队也倾巢出动,支持远征军的登陆作战。

  在登陆婆罗洲之前,西班牙人先攻击了苏禄国。因为苏禄群岛就在棉兰老岛与婆罗洲中间。不先扫除这个障碍,远征军的补给线就会受到威胁。

  苏禄国是个群岛国家,自然靠海军保卫国家。可他们的南洋小帆船,哪里是西班牙海军的对手?被摧枯拉朽消灭干净。都城和乐岛也落入西班牙人手中,成了对方进攻婆罗洲的跳板。

  苏禄国王叶齐德在和乐岛陷落前,在忠心护卫的保护下逃到了婆罗洲,投奔了渤泥国王赛义夫。

  去年四月,西班牙舰队兵临渤泥国王都文莱城下,并向渤泥国王发出了最后通牒。

  但赛义夫却不为所动,直接将西班牙人的来信撕了个粉碎。

  赛义夫的自信来自于,他父子两代人,几十年来精心营建的文莱城!

  自从红毛鬼肆虐南洋以来,他父子就十分担心,有一天自己的都城也会像马六甲一样沦陷。于是他们倾尽所有,将文莱城升级成了南洋诸国中罕见的石头城墙。

  而且这些年,他们一直重金从土耳其、埃及和印度,招揽铸炮工匠,铸造了大大小小上百门火炮,部署在城墙上。

  这让国王赛义夫十分自信,认为文莱城是南洋最强劲的军事要塞,绝对不会重蹈马六甲的覆辙。

  同时,婆罗洲各部落勤王的舰队,也已经向文莱集结而来,他坚信自己可以击退侵略者!

  然而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很骨感……

  转眼间,近百艘渤泥战舰便被全歼于文莱湾中。

  那些渤泥士兵不可谓不英勇,然而他们划桨战船上连火炮都没有,对上西班牙人的大帆船就是以卵击石。

  西班牙人船上的大型蛇炮,一炮就能将一条土著船炸个粉碎。结果连靠近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捞到,过去曾帮渤泥国纵横婆罗洲的海上力量,就化为乌有了。

  紧接着,同样的命运落在了文莱城的守军身上。他们请土耳其人铸造的那些火炮,射程实在太近了。对付攻城的步兵没有问题,可想挑战西班牙大帆船上的长蛇炮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结果一阵对轰之后,西班牙人便以微小的代价,毁灭了赛义夫国王寄予厚望的火炮阵地。城头的守军也被巨大的损失和恐怖的炮弹吓破了胆,纷纷抛弃了阵地。

  在轰塌了靠海一面的大段城墙后,西班牙远征军趁势乘坐设有小型火炮的加莱战舰登陆,顺利的占领了文莱城。

  赛义夫国王只好发挥南洋土著的光荣传统,率领残部和臣民撤出了文莱城,躲进了附近的森林里,准备待敌军撤走后再杀出。

  然而这次他们却失算了。因为西班牙人攻占婆罗洲,是为了安置土著……

  西班牙人拆掉了宏伟的清真寺,改建成天主教堂,并将城中贵重财物洗劫一空后,便用舰队运来了大批土著信徒,将其安置在渤泥国的核心区域——文莱城内外。

  远征军也不急于撤走,就以文莱城为据点,对北婆罗洲展开扫荡。有大量土著信徒加入军队,还有婆罗洲的渤奸带路,西班牙人持续对忠于赛义夫的部落,进行毁灭性打击。

  虽然赛义夫带领自己的王室卫队,和那些不甘臣服于侵略者的本地武士,化整为零,对西班牙军队及文莱城进行轮番袭扰,却依然无法改变前来定居的异教徒越来越多的局面。

  结果在大半远征军撤回宿务之后,赛义夫和他的手下依然无法收复文莱……

  随着时间的推移,渤泥国在婆罗洲的权威行近崩溃,越来越多的藩属部落,或是迫于淫威,或是受到利诱,开始改信天主教。

  这让赛义夫感到十分惊恐,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国家,要步马尼拉的后尘了。

  于是他跟叶齐德一合计,两人便安顿好部属,悄然离开了婆罗洲,直奔吕宋而来。

  ……

  “为今之计,唯一能救我两国的,就只有天朝了!”两位国王跪在赵公子的面前,苦苦哀求道:“请公子念在我两国为天朝中心藩属的份上,救救我们吧!”

  “哎,这是干什么,快扶两位陛下起来。”赵昊稳稳坐在交椅上,伸手虚扶一下。心说我这里落难的国王,都能凑一桌麻将了。改天一定举行个‘国王杯’,让他们打上几圈,去去晦气!

  陪同会见的许可正和唐保禄等人,赶紧将赛义夫和叶齐德扶起来。

  “你们二位这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赵公子一脸为难道:“大明的国策你们是知道的。万历二年,因为出兵吕宋,我就险些被朝廷问罪。一顶破坏祖制的帽子扣下来,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啊……”

  唐保禄心说好家伙,公子真是张口就来。朝廷那帮货,有几个知道吕宋在哪儿的?

  他有些同情的剥了两颗糖,给两位快要哭出来的国王塞到嘴里。

  啥也别说了,认命吧,谁让你们碰上我们公子了呢?

  “幸好因为吕宋有两万华侨,永乐年间设立过吕宋总督府,而且万幸许总督的后人还在。”赵昊指了指许可正道:“这边又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得到了复设总督府的旨意,我才涉险过关。”

  说着他用力摆了摆手道:“这种掉脑袋的事儿,可不敢再来一遭了!”

  唯恐这俩货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赵昊特地将‘再来一遭’四个字,咬得极重。

  但他显然低估了两位国王的悟性。人家来前先到了永夏城求教一番,早就明白如何才能求得天朝出兵了。

  此时自然一点就透,两人忙争相套近乎、表忠心道:

  “我家的祖坟还在南京呢,我是半个南京人啊!”赛义夫拍着胸膛道:“渤泥国过去是大明的领土,现在也是!”

  “我家的祖坟在德州,还有好些亲戚在大明呢!”叶齐德更进一步道:“我是大半个山东人,我要认祖归宗,将苏禄国的土地、户口纳入天朝版图!”

  说着他双手呈上了一份《苏禄国请奉纳版图表文》!

  赵昊翻看这份奏表,一时感慨万千。

  在另一个时空中,苏禄国在红毛鬼压力下,也曾数度向中国请求内附。可惜那时已经换成了比大萌还热衷闭关锁国的带清,所以自然是拒绝的。

  十全老人下旨曰:‘苏禄国倾心向化,其国之土地人民即在统御照临之内,毋庸复行赍送图册。’

  人家都十全十美了,才不要增加负担呢。

  但这一回,赵昊不会再拒绝了!

  因为该你承担的义务,就必须肩负起来!不然早晚有拉清单的一天!

  他便欣然收下了这本《苏禄国请奉纳版图表文》,却对那渤泥国王赛义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虽然碧瑶很凉快,赛义夫却擦汗,心中暗骂叶齐德不讲武德,居然敢偷袭。

  明明说好了今天先探探口风,没想到这厮先请人把奏表都写好了。大意了,大意了……

  当然赛义夫没写的根本原因,是苏禄国的领土不过是一片稀碎的岛屿,哪能跟他自认为南洋最大的婆罗洲相提并论?

  叶齐德献土不心疼,他却心疼啊。

  但让这厮一挤兑,自己还有的选吗?赛义夫不禁暗叹一声,装模作样摸了摸袖子,然后一拍脑袋道:“哎呀,忘带了。”

  然后便告罪出去,不一会捧回来一口红木匣,献给赵公子。

  蔡明接过来检查一番,才转呈公子。

  赵昊一看,是一盒黑色的土壤。还带着浓浓的松针味道,显然是刚从外头挖的……不过意思到了就行。

  这是献土啊!

  赵公子便欣然收下这盒土,对赛义夫笑道:“还是要写个正式的奏表的。不会写的话,让老叶教教你嘛,他写的就很好。”

  叶齐德忙点头不迭道:“愿意效劳。”

  赵昊摇摇头,但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能擅专。会用最快的速度呈送京师,请陛下定夺。”

  “啊……”两人心头一慌,不由看向许可正。这位吕宋总督可是说,南洋的事情,这位赵公子说了就算的。

  “两位放心!”赵昊笑着握住两人的手,重重攥了攥道:“不管朝廷那边什么结果,这个兵我是一定会出的!就算被朝廷治罪,我也绝对不会再让大明天下的子民,受红毛鬼的欺负了!”

  “多谢公子。”

  “公子真是大救星啊!”两人自然感激涕零。

  “不用客气,是我们来晚了。”赵昊一摆手,昂然道:“但你们放心,这次来了,就不会再走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备战

  万历七年七月初一,吕宋战区、吕宋总督府、吕宋人民武装部联合下达了战争动员令,要求全体吕宋军民做好准备,迎接反侵略战争的下半场!

  一天之内,五十万吕宋军民便都知晓了这一命令,却没有引起多大的恐慌,反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因为从万历二年将西班牙人赶出吕宋那天起,大家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只是没想到它来的这么迟,居然让他们整整等了五年。

  幸好赵公子高瞻远瞩,预见到这场战场很可能要拖很久,不能什么都不干,坐等敌人来报复。因此制定了‘以我为主,以建设为中心’的大方针,要求军民张弛有度,保持生产战备两不误。不然大家心头那根弦,早就在长久的煎熬中绷断了。

  西班牙人来的晚也有好处,全体军民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备战。

  而熟练会带来自信。此时,他们毫不慌乱,只消按照过去五年里,反复演练过的那样,按部就班的准备即可。

  总督府宣布吕宋总督辖区进入紧急状态,全岛封岛。暂停接收大陆移民,禁止所有非战备人员出入境。

  全岛所有农场、工厂、商铺,全都转入战时状态,所有物资实行配给制,调整生产以利于军备。主要是暂停消费品生产,并按照战区的统一部署,在总督府和人武部的具体分配下,完成部分不耐储存的后勤物资,如军粮、卫生用品的生产和运输的任务,以及协助战区进行各种防御工程建设。

  同时要求,在解除紧急状态前,所有民众必须服从上级单位的指挥,保持警惕,认真进行战时演练……对老弱妇孺来说,主要是模拟一旦西班牙人在吕宋岛登陆,应该如何疏散应对。

  而所有在人武部预备役名册上的成年男性,则开始进行战前思想教育、实弹射击训练等战备工作,并担负起后方的治安执勤任务。不过除非战局发生大崩坏,否则预备役是不会投入作战的。

  但子弟兵是要参战的。这些从预备役中十里挑一遴选出的精锐民兵,平日里训练时长远超普通预备役,军事技能和身体素质都相当过硬。他们将承担起艰巨岸防任务,并适时支援前方作战——譬如战区要收复宿务或者婆罗洲时,子弟兵就要和陆战队共同承担起更艰巨的攻坚任务了。

  人武部所辖还有一支民兵,便是已经入籍大明的伊哥洛人,组成的山地民兵旅。他们也将集结待命,随时配合战区作战。

  ……

  此战真正的主角,自然还是已经组建十周年的海警部队了。

  事实上,在战争动员令下达前一个月,海警总司令部便命令全军进入三级战备状态。

  各战区警备区一接到命令,便深入进行战备动员;停止所有官兵休假、疗养、探亲和退伍;加强战备值班和通信保障,启封、检修、补充武器装备和战备物资;修订战备方案,进行临战训练;密切注视敌人动向,及时共享情报。

  两大警备区主要任务是防备西班牙舰队忽然北上,进攻我台湾和大陆地区。虽然这种可能性极低,但战场瞬息万变,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好充分准备。

  为此,耽罗警备区各水警局的分舰队悉数南下,与台湾警备区的各分舰队共同编组为本土舰队,由台湾警备区司令员海尔哥担任总指挥;耽罗警备区司令员朱珏担任警务委员。

  甚至广东总兵官林道乾和接替刚去世的俞大猷,担任福建总兵官的胡守仁,都暗中加强了戒备,以防万一。

  至于两大警备区的主力舰队,早在台风季到来之前,便已经开赴吕宋,编入战区序列了。

  再加上以永夏湾为母港的海警战略舰队和吕宋战区战备舰队,海警部队的四大金刚,在四月份就已经悉数到齐了。

  三个月来,四大舰队一直在吕宋海域紧锣密鼓的进行编队、作战、夜航等战前训练。台风天没法出海时,全体官兵就疯狂进行体能训练。

  练兵场上那句‘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标语,从没像现在这样,被官兵们真心实意奉为圭臬过。

  ……

  赵昊也在七月中旬,来到了设在涧内惨案纪念广场上的战区司令部坐镇,监督整体战备工作。

  十七日,军区召开了联合作战会议。战区各部门、各舰队双主官,总司令部各厅局主官,总督府、人武部的高层一百余人都出席了这次会议。

  会上,海警副总司令、战区司令员兼警务委员金科,先做了战备工作情况报告。

  他用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将前述各部门的具体战备情况,向与会人员做了通报。

  最后,金科总结道:“截至本月十五日,战区已经完成了吕宋永夏、玳瑁、望潮、八打雁、丁阿兰五处防御工程的建设,驻守的子弟兵随时可以进驻了。”

  总督府和人武部的头头们闻言一阵骚动,显然战区的安排,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怎么,有点信心不足?”独坐上首的赵昊,笑问愁眉苦脸的吕宋人武部长西门青道。

  万历二年,西门青保护唐保禄来吕宋时,只是陆战队侦察大队副大队长,挂两颗银星的中级警督。

  但因为指挥了残酷的涧内保卫战,他在吕宋汉人中树立了极高的威望。收复吕宋后,便被推荐出任了吕宋评议会中的海警代表。

  后来吕宋成立人民武装部,他又顺理成章的担任了人武部长。

  结果现在跟昔日的老上司,陆战队司令员武达、警务委员潘进连一样,都挂起了一颗金星。

  他自觉蹿升太快,知道好多人对自己羡慕嫉妒恨,等着看自己笑话。是以平日里兢兢业业,唯恐行差踏错,自然难免过度小心了。

  “排除万难,一定完成任务!”听到总司令点自己名,他赶紧触电似的站起来,大声道。

  “坐下说话,说人话。”赵昊揉一揉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丢给他一根香烟道:“今天我要听的是实话!”

  “是。”西门青应一声,讪讪坐下,拿起那根烟点上,吸两口整理下思路。这才恢复了常态,缓缓道:

  “方才副总司令说的五个地方,永夏、玳瑁、望潮、八打雁、丁阿兰,既是吕宋岛最重要的五个港口,又是吕宋平原的五处门户。任何一处有闪失,就会导致吕宋门户大开,所以五处,都绝对不容有失!”

  “战区还在这五处要塞的军械库中,储备了各口径火炮五千门、火枪四十万支,以及足够两年使用的弹药。军需库中还有同样足够两年使用的物资。”金科沉声补充道:

  “所以任何一处有闪失,都会极大的削弱我军、壮大敌军,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这就是末将担心的地方。”西门青口干舌燥道:“如此重要的五处要塞,全靠一万五千名子弟兵把守吗?不留陆战队和海上巡逻分队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金科黑着脸道:“一万五千严格训练了五年的子弟兵,拥有全世界最好的武器装备,会守不住混凝土造的堡垒吗?”

  “确实是这个道理,兵力分一分,确实少了点,但我们的混凝土堡垒可不是西班牙人的大炮能撼动的。”赵昊笑着点点头,鼓励西门青道:“拿出当年死守涧内的勇气来,实在不行还有预备役嘛。不过以西班牙人的攻坚能力,应该也不至于到动用预备役的地步。”

  “是,子弟兵誓死守住堡垒!”西门青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力量,重重点头应下。

  总督府的诸位也纷纷表态,一定全力以赴保护好后方,让前线作战的海警舰队,没有后顾之忧。

  “诸位回去要加强宣传,让吕宋百姓知道,我赵昊就在永夏,战争胜利前,我哪也不去!”赵昊又吩咐许可正、唐保禄、刘学升等人道:

  “不要让百姓认为只让子弟兵防守要塞,是海警随时准备放弃他们开溜。”

  “怎么会呢,绝对不会的。”众人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但他们都经过当初涧内保卫战,知道一旦陷入重围后,人性会变得多复杂。所以公子的担忧绝对是有道理的。

  赵昊一抬手,示意他们听自己说下去道:“恰恰相反,海警官兵集中全力,是为了尽可能将敌人消灭于国门之外!”

  说着他叹了口气,对兼任战区机关长的马应龙道:“你给大家念念刚收到的情报。”

  “是!”胸前两颗金星的马应龙忙应一声,打开文件夹,像个普通参谋似地念道:

  “据我方最新收到的情报显示。五月,西班牙人的远征军在大洋对岸的阿卡普尔科完成集结。共计有战舰139艘,装火炮3000门,船员和水手7000余名,并预计搭载步兵25000人。”

  “而且,他们针对之前的战败,做了很多改善。”顿一下,他又道:“比如大大增加了大口径火炮的数量,步兵也都配备了最先进的火枪……”

  “啊……”总督府众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西班牙远征的具体兵力,全都不由面色苍白。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歼敌于海上

  战争的最佳战场是敌方领土,其次是中立地区,最差的情况是发生在我方领土。如果迫不得已要在本土决战,应尽可能御敌于海上。

  ——赵昊《战争论》

  秉着这层原则,战区参谋处最初的设想是,率先发动一次远征,再次奇袭阿卡普尔科,让西班牙人的远征计划再度受挫。

  然而远征方案很快胎死腹中,因为参谋们在论证初期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辽阔的太平洋是海警舰队目前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为什么西班牙人可以发起远征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从东海岸向西海岸是顺风顺流,仅两个月就能走完全部航程,而且全程风平浪静。

  但从西海岸,也就是大明这一侧向东呢,却必须要借助黑潮北上阿依努岛。然后乘北太平洋暖流向东,抵达北美洲,再顺着加利福尼亚寒流南下,才能抵达阿卡普尔科。

  不仅航程远了很多,而且海况复杂百倍,时常要经受逆风巨浪,全程超过半年以上。西班牙水手的死亡率高达30%。而自新西班牙来吕宋时,只要不发生流行病,死亡率会维持在3%以下,相差整整十倍!

  这还是大帆船船队到了北美后,能马上在其殖民地靠岸休整,补给修船的结果。

  所以海警舰队要是远征新西班牙的话,非但无法从西班牙人的殖民点得到支持,而且很难不暴露行踪,让阿卡普尔科的西班牙舰队有充足的时间备战。

  在双方战斗力没有代差的情况下,远征不啻于自杀。敢做这种方案的参谋,会被愤怒的舰长们吊死在桅杆上的。

  不过在林凤等人成功完成环球航行后,海警部队上下都充斥着敢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的壮志豪情。

  世界虽远,寇可往、吾亦可往!

  说难听点,就是人人都想出风头、立大功。说好听点,就是在浪漫主义思想的支配下,敢想敢干的年轻参谋们商量说,不能让舰队去,我们自己去侦查一下总可以了吧?

  于是在他们的鼓动之下,参谋处联合军情处组织了一次小规模远征。四十名志愿参加任务的参谋、情报、航海人员分乘两艘携带侦察气球的双桅帆船,自吕宋尾随西班牙大帆船驶向美洲。

  率领这支远航队的,是总司令部军情局测绘处副处长刘亦守。这位刘大夏的后人,在跟随林凤船队完成环球航行后,便志愿留在船上,发誓要绘制全球海图,来加倍补偿先祖造成的损失。

  经过环球航行的锤炼,他早已脱胎换骨,从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变成了意志坚定、技艺精湛的海员。而且还会说数门西方语言,这种人才愿意入伙,赵昊自然双手欢迎。

  把他送到海警学校进行了简单的军训,赵昊便特批刘亦守挂上两颗银星,成为测绘处的副处长。刘亦守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探寻北太平洋航线的机会,于是主动请缨,率领远航队出发了。

  靠着公子估摸出的航线,和热气球望远镜的帮助,远航队跟踪了西班牙人整整四个月,终于横跨了太平洋,抵达北美大陆,那个赵公子地图上标注为旧金山,又被英国公改为新金山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小心的避开了西班牙人的耳目,并冒险登陆,寻找到当地的土著印第安人的部落。

  他们靠着带来的玻璃珠和砂糖,得到了居住在海湾的米沃克人的友谊。米沃克人因为时常要被西班牙人抓去服劳役,所以是有会说西班牙语的族人。

  双方沟通没有障碍,自然更有利于增进互信了。刘亦守便按照赵公子指示,开始跟土著论亲戚。

  他凭借双方共同的黑头发黑眼睛,以及对古代传说和文字研究,成功找到了对方的信仰,与中国上古神话的共同点。

  他告诉米沃克人,那些红毛鬼也知道你们是古时候,从中国迁徙过来的。不然他们为什么叫你们‘印第安人’?那就是源自我们中国,对消失的殷商同胞的称呼——‘殷地安阳人’啊!

  结果成功让对方相信,自己一伙人来自他们的故乡。大家三千年前是一家啊!

  米沃克人之所以这么容易相信他们,除了刘亦守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外,还因为双方有共同的敌人红毛鬼,米沃克人迫切需要盟友的帮助,来抵抗武力强大的西班牙人。

  再者这些明国人的文明程度,看起来比红毛鬼还高。还处在原始部落阶段的米沃克人,自然愿意跟他们攀亲戚,这样自己也与有荣焉,自豪感大大增加。

  总之最后在旧金山……哦不,新金山的七部米沃克人,都与这些明国人认了亲戚,并在接受了‘贵重的礼物’——玻璃球和糖,还有若干吕宋战役缴获的西班牙火绳枪后,同意将自己的领地并入大明。

  至少在这个年代,印地人是很朴实敦厚、热情好客的。双方成了一家人后,他们便把刘亦守他们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热心的帮他们修船补给,还帮他们打探消息,联系南方的部落。

  最终,他们联系上了在加利福尼亚湾群岛上居住的巫其玛人。巫其玛人是北美土著中少见的海岛居民,他们以捕鱼为生,会造木帆船。虽然没法远航,但在沿海捕鱼绰绰有余。

  远航小队的队员们,便化妆成了巫其玛人,开着他们的木帆船正大光明的来到西班牙人的眼皮子底下,天天到阿卡普尔科海域捕鱼。

  自从当年被林凤袭击过后,西班牙人便加强了阿卡普尔科湾的防御。他们不惜成本,用铁链和木船在三公里宽的湾口,来了个铁锁横湾。还日夜都有战船巡逻,不许任何可疑船只靠近。

  但这难不倒队员们,他们一面在外海数十里外释放小型热气球,用望远镜侦查港中。一面利用渗透技能,潜入环绕阿卡普尔科的山脉中,进行抵近侦察。

  有两个身材瘦小的侦查员,甚至混入被强征的土著中,进港服了俩月的劳役。

  这才把西班牙人的舰艇数量、吨位、炮数、兵力,乃至指挥官的情况,预定出发日期,全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刘亦守等人经过商议,决定先派一半的人,乘一条船返航报信,好让国内有时间针对性备战。

  另一半人则留下继续监视,以防西班牙人计划有变。他们将跟西班牙人一同出发,因为西班牙人庞大的舰队要保持队型,所以他们至少能提前半个月返回吕宋……

  ……

  第一条船的情报,在今年三月送回了大明。

  所以四个月前战区就掌握了西班牙人的兵力情况,和预计出发时间。这给了参谋处充分的时间来制定作战计划。

  这些科班出身的作战参谋们,都是从年轻警官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各个聪明过人、心细如发。只要时间充裕,就能将影响战局的所有因素、所有可能、所有变化都考虑到万无遗漏!

  但参谋们筹划的方案再详细完美,也都只是战术上的细节。战争终究还是人在指挥,能决定战略的只有少数几个人。

  这一仗最终该怎么打?还得等赵昊到了,跟金科、王如龙几位大将商议决定,到底从参谋处筹划的那一堆方案中,挑出哪个来执行。

  所以在联合会议之后,赵昊便跟他俩还有马应龙,一头扎进了作战室中,商讨决定最终的作战方案。

  一如既往,作战室的正中,摆着巨型的吕宋群岛沙盘。墙上挂着最精确的海图,从最大范围的南洋地图,到吕宋群岛的每一片海域,都有单独的大幅地图,供四人决策时参照。

  一如既往,作战室中烟雾缭绕,所有人都双目通红,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异味,全靠香烟、浓茶和咖啡来提神。

  但四人全都浑然忘我,一会儿翻看着东一份、西一份、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的作战计划,一会儿激烈的辩论,试图说服其他人,但往往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以争吵告终。

  不过共识也在这一次次争吵辩论中,一点点凝聚起来。

  首先达成的第一个共识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西班牙舰队登陆!

  如果能够在海上就将其全歼,无疑是对本方最有利的。

  但鉴于我方与敌方无论是战舰数量还是兵力上都差距不大。尽管我方在舰船质量、火炮数量和质量,兵员素质和训练上,都明显强于对方,但毕竟还没到有代差的地步。

  这种情况下,击败甚至击溃敌军都不困难,但想要将其全歼,却是千难万难。

  而两万五千名西班牙士兵一旦登陆,会让战争一下子变得漫长而残酷。

  毋庸讳言,海警部队是为海战而生的,陆战并非他们的强项。

  虽然两大警备区的陆战队南下支援后,武达指挥的陆战队已经达到了一万人,但还是远少于敌军。

  而且西班牙人修的城堡,可是很结实的。所以赵昊一直竭力避免攻城战,当初对付马尼拉王城中的西班牙人,也是用火攻烧毁了他们的粮库,又生生围困了几个月,把他们统统饿死在城里的……

  当时马尼拉王城中才多少西班牙军队?这次远征军有多少军队?一旦让他们登陆,根本没有打围城战的条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将他们消灭在海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选择题

  在赵昊下定决心,要尽力全歼西班牙舰队于海上之后,讨论的焦点便转移到了如何才能达成这一战役目标上。

  首先要确定敌军的航行路线。准确说,是西班牙人在通过关岛或者塞班岛后,下一步的路线选择。

  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海警舰队尚不具备分兵的实力。而且根据赵公子所著《海权论》,‘永远要将舰队集中使用’之原则,也不应该分兵据守。要在正确的方向上投入全部兵力,与敌人展开战略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另外从实战角度出发,经过了远洋航行的疲敝之师、破损之舰,在没有登陆休整之前,也是最脆弱,最容易被击败的时候。

  所以猜对西班牙人选择的航线,是歼灭他们的第一步。

  那么西班牙人会走哪条路呢?在关岛或者塞班岛稍事休整之后,摆在他们面前看似有很多选择,但实际具备可行性的并不多。

  首先可以排除,他们直接进攻大明本土或台湾的可能。

  因为西班牙人抵达时正好是北风盛行的时节。无法逆风行船的西班牙大帆船,在这个季节北上,完全不具备可行性。

  其次直接在吕宋岛登陆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作战参谋们一致认为,远涉重洋而来的西班牙人,最需要的是休整,几乎不可能一到吕宋就直接进攻我方。就算其指挥官决定出其不意,疲惫不堪的士兵也不会答应的。

  当然,用兵贵在出其不意。西班牙指挥官说不想打破常规,反其道而行之,以攻其不备。

  但那样做的前提是,他们提前在关岛或者塞班岛得到充足的补给和休整,并将因远航损坏的大帆船修理好。

  这就需要他们提前储存大量物资。情报显示他们也确实在关岛储存了物资,但数量远远不够支撑三万大军直接进攻吕宋所需。

  此外理论上,西班牙人也有可能直插东门海峡南下宿务。但他们得醉成什么样儿,才会放着自己控制的苏里高海峡不走,非要从敌人的控制区通过?

  所以基本也可以排除这种可能。

  于是只能下两种比较现实的选择了——

  一是入莱特湾,从苏里高海峡去宿务。

  二是南下从棉兰老岛南端绕行,经苏禄海到文莱停靠。

  宿务是西班牙人经营二十多年的远东老巢。近五年来,更是加紧了高筑墙、广积粮,本就是远征舰队理所当然的母港。

  但文莱湾是天然的大舰队锚地,而且婆罗洲物产丰饶,文莱城内外还有近十万土著教徒,所以也能作为选项之一。

  而且后者的优势在于,走这条路线海面宽阔,没有必经的咽喉海峡,几乎无法被伏击。所以要比前者安全不少。

  那么西班牙人会选哪一个呢?

  对此,作战参谋们争得不可开交。一帮人认为,疲惫的西班牙人会选择最近的路线,直接到他们的老巢宿务去休整。

  另一帮人则认为,西班牙人会安全第一,绕远去文莱湾——也许他们去年攻占婆罗洲,就是为了给远征舰队打前站。

  甚至还有人认为,西班牙人可能会分兵,一部分去宿务,一部分去文莱。

  这就是参谋,什么都考虑到了,什么也确定不了……

  当然,这道选择题,本就该赵昊和他的将军们来做。

  ……

  “首先,分兵是不可能的。”

  作战室内,近年来缠绵病榻、几乎瘦脱了形的王如龙断然道:

  “西班牙人对我军的实力,肯定也有大致了解。他们的指挥官应当明白,如果他们分兵,而我军不分兵,则必有半支舰队要遭遇灭顶之灾!”

  “我们不愿看到半数西班牙人平安登陆的局面,但西班牙人更承担不起半支舰队覆灭的结果!”这位海上阎王虽然已不复当年的飞扬跋扈,目光却比当年更加睿智深沉道:

  “既然西班牙舰队的统帅,那个叫什么圣克鲁斯的侯爵,号称‘士兵之父’,爱兵如子、作战谨慎。那就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他会集中全部兵力于一处,那样无论是否遭遇我军,都不会有错的。”

  “确实是这样!”马如龙思考片刻后拊掌道:“西班牙人肯定希望我们分兵,这样无论他们的舰队从哪里通过,都可以占据兵力优势!所以他们一定会集中兵力的!”

  “嗯,是这个理。”金科也点头表示同意,三人都望向背手站在沙盘前的赵昊。

  手下人太迷信他的判断了,导致赵昊不敢轻易开口,唯恐把他们带沟里去。

  见三位臭皮匠同意了意见,赵公子这才也点下头道:

  “有道理。”

  这个问题就算结束了。

  “那么他们到底会走哪条路线呢?”赵昊又向他的将领发问道。

  “这个很难讲。按说应走苏里高海峡去宿务的。但对方的指挥官既然以谨慎著称,就不能排除他为了安全起见舍近求远了。”王如龙摇摇头,接着话锋一转道:

  “不过我们与其在这儿猜他怎么选,不如直接替他做决定!”

  “你是说,我们先打下宿务或者文莱?”金科若有所思道:“让他只有一个选择?”

  “嗯。”王如龙点点头。刚要说话,忽然咳嗽起来,忙摸出一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去。

  “这倒是个办法,但是难啊。”金科微微皱眉道:“不管宿务还是文莱,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啊。现在又是雨季叠加台风季,没法大规模用兵。等进入了凉季,西班牙舰队也就来了。”

  “不错。”马应龙点点头道:“参谋处也不建议在消灭西班牙舰队前,进攻这两处。守军心怀希望,会抵抗的异常顽强,以我军薄弱的攻城能力,势必会陷入苦战。”

  顿一下,他又道:“相反,如果能先消灭了西班牙舰队,那么这两处很可能会不战而降。”

  “我没说真要打攻城战。”这时,王如龙喘匀了气,拿回话头道:“我们可以佯攻文莱,从现在开始制造各种假象,让宿务的西班牙人以为,我们真会攻打文莱。他们必然会通知远征舰队,先到宿务驻泊!”

  “而且西班牙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远征舰队即将入侵的秘密。如果让他们相信,我们四大舰队齐聚永夏湾,是为了收复婆罗洲,而不是针对远征舰队。他们一定会不由自主的放松警惕的。”

  “唔,如果战略欺骗能成功,那么西班牙人就只剩一条路会走了。”赵昊缓缓点头,目光落在了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上。心说真是个适合决战的地方。

  对于如何进行战略欺骗,参谋处已经拟定了名为《蒲坂计划》的详尽方略,四人审查后觉得已经十分完善,无需补充了。

  于是便只剩最后一条,能否在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全歼敌军了。

  参谋处自然也早就做过功课,光作战计划就出了三套。但经过兵棋推演,哪怕最大胆的方案,也只能做到歼敌过半,距离赵昊的要求差的太远。

  “大家兵力差不多,西班牙人又无心恋战,想要将他们全歼,确实有些不太实际。”金科和马应龙都觉得没法强求,一口就吃成个胖子。

  “不切实际吗?”赵昊却不信邪道:“这只是参谋的计划,我的舰队司令们还没说不行呢!”

  “嘿嘿。”王如龙搓着手,兴奋的双目放光道:“就是,俺老王还没试试看呢。”

  “好,今天你好好考虑下,明天我们兵器室内见真章。”赵昊点点头,又吩咐马应龙道:“通知林凤、项学海几个一声,让他们准备好作战计划,也来兵棋室。”

  现在已经是战术层面的问题了,各舰队指挥官便有了用武之地。

  “是。”马应龙赶紧应一声。

  ……

  兵棋推演、图上作业和数据计算,是赵昊着力在海警学校推行三门功课。其中兵棋推演又是建立在另外两门之上,被誉为导演战争的‘魔术师’。

  兵棋推演者可运用统计学、概率论、博弈论等科学方法,对战争全过程进行模拟,以研究和掌控战争局势。它非但可以帮助训练各级指挥官,还能用来检验各种战术计划的成功几率。

  在耽罗岛海警学校的兵棋推演室内,就挂着赵公子的一句训令‘兵棋推演是指挥官的磨刀石和试金石’!

  经过他十年的坚持推行,如今各级指挥官和参谋们,已经养成了以兵棋评判或熟悉作战计划的好习惯。

  目前至少战术层面上的问题,都已经可以通过兵棋来评判了。

  作战计划行不行,兵棋室里见真章!

  翌日一早,与作战室相隔不远的兵棋室内,参谋们已经连夜布置好了十米乘十米的战场地图,并准备好了推演棋子。

  地图模拟的是米沙鄢群岛和棉兰老岛间的海域,包括莱特湾、苏里高海峡、保和海、保和海峡等有可能发生交战的区域,都严格按照1:5万的比例尺还原出来。

  而且裁判组还连夜带入该海域洋流、风向、浪高等参数,计算出的敌我双方各方向航速表,命中率表,以此达到更贴近现实的模拟效果。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兵棋推演

  推演棋子则代表各个基本参战单位,而且每颗棋子上,都有相应的战斗力描述。

  既然是海战,当然以舰为单位了。所以参谋们把旗子都做成了船形的,并以大小区分舰种。

  其中黑色的棋子代表西班牙远征舰队,共有139枚。

  根据情报,西班牙舰队中,千吨以上战舰有18艘,800吨的32艘,600吨的70艘,余下19艘是200吨以下的西班牙快船。

  这次西班牙人着重加强了火力,千吨战舰火炮在40门左右;800吨的在30门左右;600吨的在20门左右,200吨以下的,则安装10门左右,共计火炮3270门左右。

  火力大大加强,减少了他们在炮击时的劣势。同时,139艘战舰上除了7000名船员外,还搭载了25000名西班牙士兵,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接舷战斗力。

  而红色棋子则代表海警联合舰队——

  其中海警战略舰队拥有8艘战列舰,12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2艘护卫舰。

  吕宋战备舰队,拥有4艘战列舰,8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2艘护卫舰。

  台湾警备区主力舰队,拥有2艘巡洋舰,8艘驱逐舰,16艘护卫舰。

  耽罗警备区主力舰队,拥有2艘巡洋舰,8艘驱逐舰,16艘护卫舰。

  这四大舰队组成的联合舰队,拥有12艘战列舰,24艘巡洋舰,36艘驱逐舰,56艘护卫舰,共计128艘战舰,23600名参战士兵。从兵力上是少于敌军的。

  不过我们的炮多。战列舰74炮,巡洋舰60炮,驱逐舰24炮,护卫舰16炮,所以我方舰队共有4600门火炮,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多于西班牙人。

  因此裁判组预设我舰远程火力有30%的加成。但西班牙战舰接舷战的战斗力,给到了50%的加成。

  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觉得低估了我们的远程火力,高估了西班牙的近战能力。而且我方以逸待劳,近战理应有伤害加成,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最后还是按照这一设定进行推演。

  ……

  接下来五天时间,战略舰队司令员王如龙;吕宋战备舰队司令员林凤;台湾警备区主力舰队司令员辛飞;耽罗警备区主力舰队司令员海尔弟;以及战略舰队副司令员项学海,分别与扮演西班牙舰队指挥官的金科和马应龙进行了兵棋推演。

  各位将军都很清楚,此番兵棋推演中胜出者的战术,很可能会被用在与西班牙人的决战中。而且胜出者很可能会顺理成章,成为事实上的联合舰队指挥官。

  因为王如龙自万历二年以来,就一直缠绵病榻,加上年纪也大了,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了。公子很可能会让他担任名义上的舰队指挥官,却不许他在一线作战。

  别看这帮家伙平日里很讲上下尊卑,但一个个心都野得很,见老王眼看要退了,谁不想取而代之?

  所以一个个都使出浑身解数,又跟手下参谋合计,憋出一套满意的作战计划,才拿到兵棋室去推演,只求能笑到最后。

  轮番推演完毕,又经过一天的评议,第六天由金科公布了五人的得分。

  其中最高的是王如龙,其次是林凤,然后是项学海、海尔弟和辛飞……

  “经过裁判组计算得出,王如龙方案,十次推演中有五次歼敌60%,两次歼敌70%,两次歼敌50%,一次歼敌80%,综合战损比,最后评分85分。”

  “林凤的方案,有五次歼敌20%,四次歼敌90%,一次歼敌100%,综合战损比,最后评分80分。”

  其余三位的评分大差不差,都在70分左右,大概率歼敌四到五成的样子。

  三位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服,尤其是林凤的战绩,加权平均一下比他们都低,凭什么得分比他们高?

  难道就因为她……

  不过当进入战术公开点评阶段时,他们也大概明白个种原因了。

  王如龙和林凤制定的战术,很有相似之处。都是打破常规,大胆穿插、击溃敌军后再进行追击。

  海警舰队师承葡萄牙,自组建之初便严格要求舰队,在战斗中保持一字纵队向敌舰射击。直至敌军被消灭或撤退,才可由最高指挥官决定,是否可以放弃队形,展开追击。

  项学海、辛飞和海尔弟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海警缔造者。在过去十年里,他们一直坚持这套战法,未尝一败,为集团打下如今这万里海疆。自然将保持战列线奉为圭臬,厌恶不顾队形的混战了。

  这种战术当然没错,它可以在基本零伤亡的情况下,轻松消灭比自己弱小的敌军。哪怕遇上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也能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利用射程和火力的优势,通过长时间的炮击战胜敌军。

  所以三位司令官的作战计划,尽管都有很大胆的策略。比如项学海将舰队一分为二、前后相继,呈‘人’字形抢上风。这样不管西班牙舰队如何机动,都有大量的战舰出于‘丁’字尾的劣势位置。

  但三人都不约而同的要求保持队形和距离,直到追击过程中耗光敌军炮弹才会打散队形,自由进攻。

  是以他们都能取胜,但问题是战斗耗时太长,逃脱的敌舰太多。西班牙大帆船也都皮糙肉厚,船体很难被远距离射击破坏。担任西班牙指挥官的金科和马应龙又一心逃窜,自然能避免被全歼的结果。

  ……

  “所以你们三位的方案不能说不好。”金科的目光安慰性的扫过三人,沉声道:“但这次总司令和战区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全歼,至少歼灭绝大部分西班牙舰队!显然你们的计划,并不能满足这一要求。”

  “是。”三人点点头,项学海道:“如果西班牙人一味要逃的话,真的很难全歼。”

  “他们一定会选择逃跑的。”金科道:“设身处地想一下就知道,经过万里远航,战舰和士兵的状态也很差,在进港重整旗鼓前,西班牙人是无心恋战的。”

  “所以王司令认为,要战胜兵力与己方相当的敌人,必须打破常规,大胆穿插。集中更多的军舰,切断地方的纵列队形,将其先头部队围而歼之!”马应龙便接着道:

  “这样可对被包围的敌舰实施炮火夹击,从而达到迅速歼敌的目的!”

  “但这种战术可能招致敌人进行反迂回和反包围,反而遭到敌人夹击!”项学海有些不服气道。

  “王如龙计划的巧妙之处,就在于通过将加装铁甲的巡洋舰置于包围圈外侧,来吸引敌军后续舰队,对其进行反包围。这样,他埋伏在后面的另一半舰队便可杀出,对敌舰进行反反包围。形成一圈套一圈的态势,以近距离夹击,来取得我们想要的战果!”

  “明白了。”三位将军点点头,老王真是老而弥坚,不服不行啊。

  “那么林司令的方案呢?”海尔弟又问道。

  “与老王的战术类似,她计划将联合舰队一分为三,一支队由她率领,负责突破敌舰队中央,切断其前后联系;二支队攻敌后卫,以优势兵力形成夹击。三支队负责消灭敌军旗舰,令对方陷入混乱,最后逐个歼灭被分割的舰队。”金科沉声道:

  “不同点在于,她将第一战场选在莱特湾中,而老王把第一战场设在苏里高海峡。这样阻击战取胜后,她后续的追击战将在相对狭窄的苏里高海峡展开;而老王的追击战将在宽阔的保和海展开。这点不同,决定了她歼敌的上限,要高于老王一截。”

  三位将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辛飞看着坐在对面的林凤道:“别的先不说,你怎么能让舰队无声无息出现在第一战场?”

  “就是,西班牙人在苏里高海峡和莱特湾都设有灯塔,到时候肯定会派船为远征舰队提供引导和警戒的!”项学海点头道:

  “而且那位圣克鲁斯侯爵既然以谨慎著称,如果我们提前打掉接应他的西班牙人,他肯定不会进入莱特湾的。”

  “不错,正是考虑不能打草惊蛇,老夫才决定在海峡伏击他们。”一直闭目养神的王如龙也点点头道:“当时我也考虑过莱特湾,但怎么也想不出如何瞒天过海,在不惊动西班牙人的情况下,出现在海湾中。”

  “走这里就不会被发现!”林凤站起身来,指着沙盘上,莱特岛和三喵岛之间的一道缝隙。

  众人一阵面面相觑道:“这里能走船吗?”

  “不能。”王如龙摇摇头道:“老夫几年前去过那里,记得在中间有一段暗礁密布,水位过浅,无法通行。”

  “不错,西班牙人也这么认为的。”林凤淡淡道:“但如果我们能过去,就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问题是怎么能过得去?”项学海撇撇嘴道。

  “把暗礁搬掉就是了。”林凤用平淡的语气道:“我带吕宋港务的工程师坐小船勘测过了,整段海峡水深都没问题,只有那一段不到两公里的梗塞而已。他们说,清理出一条航道来,应该不难。”

  “裁判组经过咨询吕宋港务,得到的答复是这样的。”马应龙补充道:“不过裁判组在计算过林司令提供的数据后,认为失败的风险还是很大的,所以判定成功率为50%。”

  “哼!”林凤一脸不爽,显然认为裁判组打分过低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海王行动

  打破常规,穿插包围的大基调定下来后,战区又命参谋处联合吕宋港务公司、建工公司再对那段莱特岛与三喵岛之间的狭窄海峡进行了勘探和评估。

  最后的结论是,施工难度确实存在,但对拥有丰富港湾建设的建工公司来说,并不特别困难。全部工程大概一个月时间就能完成。

  现在距离台风季结束还有将近两个月,时间上也来得及。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保密性问题,因为这段‘三喵海峡’十分狭长,施工段距离莱特湾尚有30里远,而且十分曲折,所以不用担心在海湾巡逻的西班牙人。

  问题是住在三喵岛上的三喵人各部落,和莱特岛上的宿务人、瓦莱人,基本上都已经改信了天主教。这些人会充当西班牙人的眼线的。

  不过参谋处经过推演后,认为这一问题应该可以解决。

  最终,战区司令部决定以林凤的作战计划为内核,以王如龙的计划为备选,以彻底消灭西班牙在亚洲的军事存在为目标,制定了完整的作战方案。

  赵昊将其命名为《海王行动》!

  战役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铸兵’,自即日起便开始执行!

  这一阶段有三个重要任务。一是,通过战略欺骗,让西班牙人以为我方要收复文莱。

  二是,在保密的前提下,完成打通三喵海峡航道的工程。

  三是,设法在不暴露己方的前提下,破坏西班牙人在关岛和塞班岛上的补给,并侦查西班牙远征舰队的状况。

  第三个任务由军情处负责。第一第二个任务,需要战区各部门协同完成,连赵昊也得出一份力。

  七月底,他命人将渤泥国王赛义夫和苏禄国王叶齐德,请到了战区司令部。

  “二位陛下别来无恙啊?”赵昊在自己住处的观海阳台上接见了两人。

  “托公子的福,疗养院的生活很舒适。”叶齐德欠身赔笑道。

  “只是不知道我们的事情会怎么解决,”从尖脸变成圆脸的赛义夫,操着蹩脚的汉语道:“难免吃不香,睡不着。”

  “哈哈,请你们二位来,就是为了这事儿。”赵昊笑着招呼两人坐下道:“前日收到内阁廷寄,朝廷已经决定接受两位献土,并参照吕宋、安南例,分别设立渤泥总督府和苏禄都统使司,由二位分别担任总督和都统,世袭罔替,一应内政悉听自决。”

  “是吗?”两人闻言大喜。他们早知道献土之后就不能封王了,但能当个世袭罔替的总督、都统之类,也是极好的。管它苏丹、国王还是总督、都统,不就是个称呼吗?

  而且他们都知道,自嘉靖年间,安南国王莫登庸在镇南关外自缚献土、请求将人口田册编入大明后,安南便从天朝属国‘安南王国’降格为大明领土‘安南都统使司’,归广西布政使司管辖。

  跟号称小中华的安南一个待遇,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还是叶齐德机灵,马上朝赵昊深深作揖道:“日后一应总督府事务,还得烦请公子代劳了。”

  “是是。”赛义夫赶紧跟着点点头,这段时间他也彻底想清楚了,既然托庇于大明,托庇于赵公子,那么就要向老叶学习,摆正自己的位置。

  “唉,此言差矣。”赵昊却摆摆手,笑道:“吕宋总督府这边,因为许总督的传承断了八九代,缺少足够的人望,所以我们集团帮他管的多一些。”

  顿一下,他含笑看着赛义夫道:“你们二位不一样,都是世代传承、德高望重,渤泥和苏禄的本族事务,还要以你们为主,我们集团也就打个下手。”

  “这……”叶齐德和赛义夫对视一眼,直觉这话不能当真。

  “把心放回肚子里,海警会守卫大明每一寸海疆和领土,当然也包括渤泥和苏禄。”赵昊笑眯眯说道。

  这时,马秘书端上三杯酒。赵昊端起一杯,示意两人也举杯道:

  “来,我们共祝大明、南洋,渤泥、苏禄,都有美好的未来!”

  “还有集团。”叶齐德忙笑着补充道。

  “不错。”赛义夫也赶紧点头附和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好好好!”干杯之后,赵昊请两人就坐,然后点根烟道:“此外,还各有件大事,要劳烦两位。”

  “公子请讲。”两人赶紧做洗耳恭听状。

  “赛总督,这几天,我就会派舰队风风光光护送你回渤泥。”赵昊先对赛义夫道:“到时候我们会炮轰文莱城,先震慑一下城内的侵略者。然后你回去后,就派人到城中传话,说渤泥已经从大明的属国,变为大明的领土,所以你们现在是在侵略大明了。”

  “嗯嗯。”赛义夫使劲点头,不然他献土干嘛嘞?“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给他们下最后通牒了,限他们在雨季结束前,立即撤出文莱,离开婆罗洲。否则朝廷会在凉季到来之后,派遣天兵天将,乘艨艟巨舰,将他们碾为齑粉!”

  海面上的联合舰队,正好在进行射击训练,隆隆炮声不绝于耳,如天边惊雷滚滚。

  “好的,我记住了!”赛义夫使劲点头,巴望着赵昊问道:“到时候天兵真的会来吗?”

  “这话说的。”赵昊奇怪的看他一眼道:“人无信尚且不立,何况天朝?”

  只是凉季长着呢,赵公子可没保证什么时段上门。

  “是在下失言了……”赛义夫激动的眼眶发红,痴痴望着海面上一排排巨舰,恨不得这就插上翅膀飞回文莱去。

  “好了,你先去吧,我有事要单独跟老叶交代。”赵昊笑着拍了拍赛义夫的肩膀。

  “是。”赛义夫忙躬身退下。

  ……

  待赛义夫下去后,叶齐德紧张地问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放松嘛,都统大人现在论官阶还在我之上呢。”赵昊笑着一按烟盒,弹根烟给他道:“咱们现在是同殿称臣,共谋大计。”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叶齐德可比赛义夫位置摆的正多了。忙双手接过烟道:“小小苏禄不过数枚弹丸之地,蒙公子错爱,真是惶恐啊。”

  “哎,你不是还有三宝颜嘛,很快也会帮你收回来的。”赵昊笑着给他点上烟。

  “那比起吕宋和渤泥,也小得可怜。”叶齐德谦卑道:“公子千万别把我当成人物,能为公子效犬马之劳,小人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好好好。”赵昊不禁大笑道:“我就喜欢老叶你这种本分人,只有你这种人发达了,大家才愿意本本分分做人嘛!”

  说着他虚空比划一下道:“只要你有本事,将来整个棉兰老岛都归你的都统使司管,你看好不好啊?”

  叶齐德不禁一个激灵,棉兰老岛可是仅比吕宋岛小一丢丢,而且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啊!他和棉兰老岛上各部苏丹是同族同教,收服他们绝非妄想。

  他狠狠咽下口水,忙跪下起誓道:“属下誓死效忠公子,世世代代,永不背叛!”

  “好好,咱们两不相负。快起来吧”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对再度起身的叶齐德道:“不过我现在有另外一件事要你做。”

  “公子请吩咐。”叶齐德忙点头,刚要长篇大论的表态,却被赵昊摆手阻止。

  赵公子问他道:“那些南洋海盗,是不是大都出自苏禄群岛?”

  “这……”叶齐德不禁汗颜,艰难的点下头道:“惭愧,其实苏禄土壤肥沃,渔业丰富。百姓原本安居乐业,下海为盗者不能说没有,但真的不多。”

  说着他愤恨道:“是红毛鬼来后,借口我们不肯改信他们的教,时常乘巨舰到各岛劫掠我们。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生计,下海为盗的就越来越多。”

  还不忘撇清自己道:“当国王时,我还能约束他们一下。可是国已经被灭了,我还有什么资格不许他们吃这碗饭?”

  “他们现在能听你的吗?”赵昊弹弹烟灰道。

  “当然,我们东王一脉已经统治苏禄快两百年了。老百姓世世代代都是听我们的。”叶齐德恍然道:“公子是说,让我约束他们,不要当海盗了?”

  “那是后话。”赵昊摆下手道:“我现在让你召集尽可能多的部属,组成一个超大的海盗团伙,然后到这里去安营扎寨!”

  说着他接过地图,指了指三喵海峡北端,那是一处天然的避风港。

  “理由也很充分,你们的国家被西班牙人灭了嘛,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很合理吧?”

  “合理合理,十分合理。”叶齐德点点头,迟疑一下道:“这里住着改信了天主教的瓦莱人,他们肯定打不过我们骁勇的苏禄人,只是……”

  他咽了口唾沫,没敢往下说。

  “只是打了他们,你怕招来红毛鬼?”赵昊却知道他什么意思。

  “是。”叶齐德讪讪一笑道:“红毛鬼太能打了……”

  “放心,他们不会来的。”赵昊淡淡道:“红毛鬼要忙着迎接远征军,回头婆罗洲也会拼命求援,哪顾得上什么瓦莱人?”

  “你也不用对他们赶尽杀绝,告诉他们,苏禄人只是求一块安身立命之地。让他们离开莱特岛东北一角,即可井水不犯河水。”顿一下,他又吩咐道:“对三喵人也一样,不要让他们接近三喵岛的西南一角即可。”

  这两部分正好组成一个完整的平原,只是中间被海峡分开。

  “是。”叶齐德也不知道赵公子要干啥,但点头就完事儿了道:“我明天就回去联系族人。”

  “嗯,一定要把所有外人,都清出这道海峡左右至少十公里。”赵昊又叮嘱道:“但注意不要做的那么明显,不妨先在莱特岛这边下狠手,三喵岛的人见状,应该会知难而退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无敌舰队来了

  西元1579年11月1日,大明万历七年十月十三日。

  一支绵延五十里长的庞大舰队,出现在北马里亚纳群岛以东洋面上。

  那些悬挂着圣安德鲁十字旗的巨大战舰,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王权与海权的象征,它们停泊在港口时是那样的宏伟惊人、威慑力十足。

  然而在这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它们不过是碧绿草地上的一队蚂蚁而已,看上去是那样渺小。

  经过在大洋上近三个月的漂泊,这一百三十多艘数百上千吨的巨大帆船,也远没有出发前那么光鲜了。

  因为全程都航行在热带海域,狭小封闭的船舱如蒸笼般湿热无比。甲板缝里填充的沥青、柏油在烈日的照射下融化,雨点似的滴落在水手的头上、身上、吊床上,船舱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填充物融化又导致船壳渗水,将舱底的木材、食品、物资、垃圾……都浸泡得发臭。潮气、霉味,和数百人挤在狭小且通风不好的船舱内几个月,产生的味道混合一起。再加上无处不在的老鼠、虱子、跳蚤、臭虫,让一艘艘造价昂贵的巨舰,变成人间最污秽的场所。

  比起肮脏的环境,更损害水手健康的是糟糕的饮食。出海不到半个月后,他们的日常食谱就变成腐烂发臭的腌肉、生满橡皮虫的面包和长绿苔的水。

  据说‘黑头蛆吃起来凉凉的,不像象鼻虫那样苦涩。’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热病、痢疾、浮肿、伤寒、斑疹、瘟疫、口腔溃疡、坏血病等各种海上恶疾疯狂的损害着船员们的健康,几乎每天每条船都有人病死。有的船上爆发流行病,几乎集体都中招,一死就是十几个。

  只有贵族军官、船长和高级海员才能拥有单独的房间,不用在大通铺里腐烂变臭。他们还拥有足够的葡萄酒,保存良好的腌肉和面粉,来保证饮食的健康。

  但每天吃单调的食物,也让贵族老爷感到很痛苦,同样盼望着快点靠岸,好享用新鲜食材烹饪的丰盛大餐。

  是以当旗舰圣菲利佩号主桅上的瞭望手,发现前方有海岛时,水手和士兵们全都涌到甲板上,鬼哭狼嚎的欢呼起来。

  就连贵族老爷们也涌到艉楼上,互相击掌致意,庆祝这个横渡大洋的伟大成就!

  “船长先生,我们到菲律宾了吗?”普罗旺斯伯爵激动看着圣菲利佩号的船长卡福上校。

  “伯爵阁下,我们即将抵达的是大洋上的一串群岛,距离菲律宾还有400里格。”卡福船长往返于菲律宾和新西班牙多年,自然老马识途。

  “就是麦哲伦宣称的小偷之岛吗?”贵族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高傲的卖弄着学识。

  贵族们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除了真的妄自尊大外,还跟他们都戴着‘拉夫’有关。

  这种白色波浪形的领饰,以金属丝做撑圈,又厚又硬。围上它之后,脖子上就像带了个裱花的白奶油蛋糕,头都无法自由活动,强制性地让人伸长脖子,表现出一种高傲的、尊大的、不可一世的姿态。

  戴上这玩意儿,吃饭都不方便,但贵族老爷们不在乎,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真是太博学了。”船长点头笑道:“1565年,伟大的黎牙实比便为国王陛下占领了那里,并在岛上建立了据点,作为大帆船从阿卡普尔科到菲律宾航线上的中途停歇点。”

  “我已经下令菲律宾总督弗朗西斯阁下,务必在据点中储存足够的物资,以供舰队补给休整所用。”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楼梯处响起,一个腰杆挺直、目光如炬的小老头,走上了艉楼甲板。

  “我可不希望远征舰队,以现在这种糟糕的状态,出现在菲律宾。”

  一众上围拉夫、下穿紧身裤,裆部塞满填充物的西班牙贵族纷纷欠身,向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朴素的秃顶小老头恭敬行礼。

  他就是无敌舰队的总司令,西班牙帝国的‘士兵之父’,圣克鲁斯侯爵阿尔瓦罗·德·巴赞。

  这位西班牙最杰出的将领,出生于格拉纳达的一个海军军官家庭,年轻时就加入了海军,1544年便在与法国的战争中扬名。随后三十多年里,一直为西班牙帝国战斗在第一线。因为战功卓越,1569年被封为圣克鲁斯侯爵。

  1571年那场著名的勒班陀海战中,联军名义上的指挥官是西班牙国王的同父弟弟唐·胡安,但那时唐胡安才26岁,巴赞是实际上指挥庞大舰队击败奥斯曼的那个人。

  而且巴赞爱兵如子,在士兵中威望极高,是如今西班牙海军中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腓力二世将他从如火如荼的尼德兰战场上撤下,来担当无敌舰队的主帅,可见国王陛下对这次远征的重视程度了。

  巴赞牢牢记得,国王陛下将他招回马德里,对他面授机宜时,说过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

  ‘此次收复菲律宾,征服明国的作战,关系着哈布斯堡王朝的国运。胜利,则尼德兰、法兰西、英格兰……全都会乖乖臣服于西班牙,我就是世界之王!失败了,所有国家都会与我们为敌,我就是世界之敌!’

  ……

  这时有一艘悬着西班牙国旗的小船,从岛上驶来,显然是来迎接他们的。

  巴赞命人将来者带到自己面前。

  半个小时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岛男子被带上了圣菲利佩号的艉楼上。

  毕恭毕敬的欠身施礼后,对方自我介绍说,让是菲律宾总督府的政务官胡里奥,受总督之命专程在关岛迎候无敌舰队。

  “感谢弗朗西斯总督的厚意,他的父亲生了个好儿子。”巴赞微微颔首,直截了当道:“不知他在关岛,储存了多少粮食、木材和油脂?”

  “这……”胡里奥神色一黯,腰弯的更低了。“万分抱歉,侯爵阁下,因为岛上刚发生过一场针对我们的骚乱,所以总督大人辛辛苦苦储存的物资,全都被烧毁了!”

  “什么,烧了?!”巴赞差点把山羊胡子揪下来,他身后的一众贵族更是聒噪起来。

  这帮跟着无敌舰队来捞资历的贵族,至少在帮侯爵大人骂人的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

  “到底怎么回事?”巴赞抬抬手,贵族全都乖乖闭嘴。

  胡里奥便将前不久发生的事情,遮遮掩掩讲给侯爷知道。

  却说那位新任总督弗朗西斯,被国王派来菲律宾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无敌舰队打前站。包括远征婆罗洲,占领文莱湾,也是为了给无敌舰队一个备选的港湾。不然一旦宿务出了问题,远道而来的无敌舰队会面临没有母港的危险境地。

  所以在去年接到圣克鲁斯侯爵的命令后,弗朗西斯也没敢懈怠,开始分批往关岛运送物资。但距离太过遥远,运力也有限,很难靠从宿务运输物资,满足庞大的舰队所需。

  于是弗朗西斯打起了关岛上十万查莫罗人的主意。他派出一个陆军连队驻扎在岛上,用武力强迫他们修营房、仓库、扩建码头。还以极低的价钱收购查莫罗人的粮食、木材等各种物资。查莫罗人不答应就强抢。

  查莫罗人几次闹事,都被强大的陆军连队镇压了。这本就是西班牙人在殖民地屡试不爽的套路,谁知在关岛却出了篓子。

  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几个查莫罗人在强制劳动后,偷偷躲在了仓库里,将给舰队准备的大量桐油泼洒在了满仓库的物资中,然后点了把火逃之夭夭……

  仓库里全是粮食、木材、火药、油脂……不是易燃就是易爆品,熊熊大火一烧起来,根本没法扑灭,剧烈的爆炸还炸死了十几个赶来救火的西班牙人……

  其余人彻底不敢靠近了,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总督大人一年多来,挖空心思囤积的物资烧了个精光。

  ……

  听完胡里奥的讲述,贵族们目瞪口呆。

  巴赞阴着脸问道:“抓到人了没有?不会是明国奸细干的吧?”

  “应该不会吧,关岛上没有明国人。”胡里奥摇头道。

  “你们有什么补救措施?”巴赞吐出口浊气。

  “是的,我们进行了扫荡。但查莫罗人本来就很穷,又担心我们报复,要么躲进山林里,要么逃去了别的岛。”胡里奥怯生生道:“所以只搜刮到一点物资……”

  “唉。”巴赞郁闷的叹口气,看来在抵达菲律宾前,让舰队满血复活的想法,肯定是泡汤了。

  “不过请阁下放心,我们总督大人在宿务和文莱,都做了充分的准备,无论舰队选择去那边停靠,都会得到充足的补给的。”胡里奥赶紧补救道。

  “但前提是,得平安抵达才行。”巴赞冷哼一声,压不住火气道:“失去补给物资,我的孩子们在接下来的航行中,依然无法恢复状态。如果一到菲律宾,就与明国舰队交战怎么办?”

  “应该不会的。”胡里奥忙赔笑道:“明国人并不知道我们无敌舰队的到来。总督大人最新的消息说,他们已经接受了渤泥国的投靠,舰队正紧锣密鼓的准备进攻文莱呢。我们抵达菲律宾时,他们的舰队八成已经在文莱湾了。”

  “哦?”巴赞神情一动道:“情报准确吗?”

  “应该是准确的。”胡里奥点头不迭道:“我们总督大人会亲自在莱特湾口等待阁下大驾,届时明国舰队在哪里,会有更准确的消息。”

  第一百八十章 出征

  无敌舰队在关岛休整了半个月。

  就算没法补充给养,还是可以砍树修船、补充淡水、让船员们上岸放松心情嘛。

  期间,西班牙人想去塞班岛打打秋风,然而那里的土著也都吓跑了,只捡回来一堆破烂儿,啥正经的给养也没搞到。

  11月16日,舰队再度起航。没几天,西班牙在关岛捕的鱼、采的野果野菜,还有从土著家里找出来的一点可怜的粮食便全都吃光光了,只能继续吃那些已经腐烂变质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食物。

  败坏的食物哪怕经过煮沸,依然让西班牙官兵变成了喷射战士,刚刚收拾干净的船上,再次变得污秽不堪了。

  不过西班牙人的心情还不错,因为旅程只剩下最后一小段,到了菲律宾总可以好好休息了吧?!

  ……

  就在同一天,也就是万历七年十月廿八日,前往关岛执行破坏任务的情报员们,乘坐一条快帆船,返回了东门海峡。也带回了西班牙远征舰队,已经抵达关岛的消息。

  其实在他们之前十天,远航小队的第二条船返回了东门海峡。通过刘亦守等人,战区便已经了解到了西班牙人抵达莱特湾的大致时间。

  是以冬月初一,吕宋战区便举行了隆重的出征仪式。

  码头上扎起了铺着红毯的高台。高台后,立着巨大的标语——‘打进渤泥城、收复婆罗洲’!

  一万名穿着整齐的海警官兵,在台前空地上森严列队,近十万永夏城的百姓前来送行,气氛热烈极了。

  一排排巨舰停泊在永夏湾中,刷成蓝色的船壳与波光粼粼的海面融为一体,看上去十分的震撼。

  ‘这是我们自己的舰队!’百姓们忘情的欢呼着,心中的自豪感到了顶点。

  激昂的军乐声中,赵公子在金科、王如龙、林凤等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登台亮相。

  看到救华侨于水火的赵公子,海外汉人的守护神小阁老出现了,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登时到了顶点,要不是来前各单位都三令五申,严禁口出犯忌讳的字眼,恐怕就要有人高呼万岁了……

  待主持仪式的金科请赵公子讲话时,全场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想错过他一个字。

  赵昊不负众望,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为人民而战,把侵略者赶出去》!

  那简单易懂、热血沸腾的排比句,令听者如痴如狂,把赵公子的话,当成了自己坚定的信念……

  讲话之后,赵昊亲自宣布,任命王如龙担任此战总指挥,马应龙任警务委员,林凤担任副总指挥兼参谋长。并向王如龙授予了联合舰队指挥旗。

  然后,王如龙手持指挥旗,率领参战官兵向海警旗宣誓,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勇敢顽强,坚决完成任务!

  出征仪式结束后,赵昊亲自送将士们登舰。

  他与王如龙并肩走在最前头,看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王大哥,赵昊心里很不好受。

  万历二年,王如龙在台湾得了急性阑尾炎,在警备区医院没住几天院,还没拆线就跑出来,率领特遣舰队参加了吕宋战役。

  海上颠簸,天气又热,结果他的刀口化脓感染,强撑到战后便又病倒了。

  虽然后来注射了青霉素,保住了性命,但他的身体却垮了。免疫力一下降,各种各样的病都找上来了。

  出院不久又得了疟疾……

  赵昊只好强行把他送回江南医院住院调养,但老王唯恐错过了与当世第一海军决战的机会,调养的差不多了,又跑回了吕宋,谁知西班牙人却被林凤搞了一下,只能推迟数年出征。

  王如龙却不肯休息,可能是自觉时日无多,这些年他抓紧一切时间训练战略舰队,培养新舰长,整个人眼见着消瘦苍老下来,谁劝他休息也不听。

  赵昊无奈,只能让陈实功定期把他抓去住院。虽然他一定会逃走,但多多少少总能歇两天……

  “好了,别这么看我。”王如龙终于忍不住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唉。要不是跟西班牙人这场决战,我是决计不会同意你再上战场的。”赵昊叹了口气。

  “嘿嘿,这一仗你不让我打,咱老王死不瞑目。”王如龙哈哈一笑,咳嗽一阵道:“公子,咱们的战略欺骗没问题吧?”

  “放心吧。”赵昊点点头道:“军情局早就确定了,永夏城里有西班牙人的奸细。”

  过去几年里,永夏港俨然成为南洋大港,永夏城也日渐繁华,早就超过了昔日的马尼拉。

  繁华的另一面,就是平日里进出人员龙蛇混杂。保卫处和军情局没法一一审查,能保证要害部门、关键人员的纯洁性,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近三个月来,保卫处和军情局对永夏城的居民进行了数次排查,果然挖出了不少有问题的家伙。那些人又供出了不少藏在暗处的老鼠。

  其中自然少不了西班牙人的奸细。

  在制定了‘海王行动’计划后,赵昊特意命人留下他们,好来个‘蒋干盗书’,让战略欺骗达到更好的效果。

  “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王如龙哈哈一笑,看一眼闷头跟在后面的林凤道:“按照林司令的作战计划,一定可以大获全胜!”

  “阿凤还是太嫩,你得给她掌好舵。”赵昊笑道。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联合舰队的旗舰前。这艘舷号01的装甲战列舰,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开元号’。

  “祝凯旋!”赵昊郑重的向众将敬礼。

  王如龙忙率众将还礼,然后转身登上了开元号。

  林凤却迟迟不肯上舰,赵昊只好把她叫到一边,金科等人也自觉的远远躲开。

  赵昊这才低声问道:“有话要说?”

  “你就没话跟我说?”林凤凤目一瞥,她的帽儿盔上一颗金星闪耀,腰间金扣白皮带上,悬着代表警监身份的金短剑。配着她与众不同的长筒皮靴,乌黑的马尾辫,真叫一个英姿飒爽,霸气四射。

  可她此刻那低头一瞥,却又别有一番妩媚动人风情。

  赵昊看的一呆,咳嗽一声道:“好好打。”

  “切……”林凤撇撇嫣红的嘴唇道:“敷衍。”

  “这种时候不可以乱插旗的。”赵昊苦笑一声道:“等你回来我再说好听的……呃,呸呸,这也是插旗。”

  跟赵昊久了,林凤大概也懂什么叫立弗莱格。

  她忽然飞快的瞥他一眼道:“我要是给你全歼了红毛鬼的舰队,你怎么奖赏我?”

  赵昊笑道:“那还不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摘下来?”

  “我也不要天上的月亮。”林凤脆脆的哼一声,忽然声如蚊蚋道:“我想要个孩子……”

  “呃……”赵昊差点一头栽到海里。

  “你想让我满心失望的上战场吗?”林凤泫然欲泣,女将军之风荡然无存。

  “我当然得让你充满希望上战场了。”赵昊苦笑一声。

  “好哎!这么说你答应了?!”林凤登时乐开了花,眼泪全都是装的。

  赵昊后退两步,以免她当众挂在自己身上道:“必须全歼哈!”

  “放心,我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林登万!”林凤哈哈一笑道:“而且明年生的话,跟我一样都属龙!绝对不能耽误了!”

  “这都什么跟神马啊……”赵昊听得一愣一愣,林登万,还林登图呢……

  再说,难道不该姓赵吗?

  他正懵圈呢,被林凤抱住狠狠亲一口。林登万他娘,便兴高采烈的转身上了战舰。

  赵昊摸着脸,苦笑看着她登舰后,便若无其事的走上港口灯塔,目送舰队启程。

  01舰开元号,02舰赤霄号,03舰巨阙号,04舰裁决号、05舰万仞号……一艘艘战舰从灯塔前驶过,站坡的将士们齐刷刷向总司令敬礼。

  待128艘战舰以及40艘辅助作战的剑鱼式桨帆船依次出港后,已是晚霞夕照,金湾永夏了。

  赵公子这才放下酸疼的胳膊,对应邀前来观礼的塞巴斯蒂安笑道:

  “陛下看我海警舰队,可堪入目否?”

  在场的还有前葡萄牙皇家海军上校,如今的吕宋海警学校教授平托,他便为自己的前国王担任翻译。

  “很强……”塞巴斯蒂安使劲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个笑容。他曾是葡萄牙的国王,对海军自然是行家里手。当然能看出这支庞大的舰队非但很强,而且强的过分了。

  不用看那些威风整齐的战舰,只看站坡的官兵,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所有人就像是复制出来的一样。他就知道这支军队的组织性、纪律性、以及训练强度……都完爆当世所有军队。遑论号称人渣集中营的海军了……

  塞巴斯蒂安完全无法想象,明国人是如何把一群人渣训练出王宫卫队一般的纪律?这比让驴子飞上天都难啊!

  “不过海军是需要积累的兵种,海战更需要的是经验和战术。”塞巴斯蒂安自我安慰道:“听说你们成军还不到十年,这方面肯定不如西班牙,更不如我们葡萄牙。”

  他耿直的说法让平教授都没法翻译了。平托吭哧了半天对赵昊道:“陛下还是看好西班牙会赢。”

  “哈哈,那我们拭目以待,等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赵昊大笑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到莱特湾去!

  永夏湾超大的,从永夏港到扼守湾口的陈美岛,相距足有百里。

  海警联合舰队驶到湾口时,已经是半夜了。

  对吕宋海域了若指掌的联合舰队,并未在陈美岛停靠过夜,而是藉由灯塔的指挥,趁夜色驶出了永夏湾,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海上。

  与此同时,三百公里外的大洋深处,也有一支庞大的船队拔锚起航。这是陈怀秀率领的皇家海运武装商船队,共有大中型武装商船一百四十艘。

  用皇家海运而不用常年在南洋活动南海海运,自然是为了保密。

  他们的任务是代替联合舰队南下婆罗洲,进逼文莱湾。这些最新式的武装商船,与新式战舰的帆装、船体设计大致趋同,只是用料、做工完全不同,以及只有寥寥数门火炮。

  一艘战列舰的造价,大概能造同样吨位的商船100艘……

  经过精心的伪装,比如跟海警一样,刷了灰蓝色涂装,并在船舷墙上画了一排逼真的炮窗后,这一百四十艘武装商船,看上去跟海警战舰不能说很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至少在正常航行中,不靠近观察的话,很难看出两者外观上的细微区别。为了防止海盗靠近露馅,还有一支来自台湾警备区的驱逐舰中队,为它们提供护航,不许任何船只靠近。

  一天后,受西班牙人雇佣,在麻逸岛附近游弋的南洋海盗们,发现了一支悬挂海警旗的庞大船队正在南下。

  他们远远跟踪着这支舰队,见其三天后到了巴拉望岛。

  又过了六天,舰队抵达了婆罗洲。

  因为西班牙人已经提前撤走了所有的战舰,所以丝毫未遇到抵抗,陈怀秀的‘舰队’便封锁了文莱湾。

  “嫂子,要不咱们假戏真做吧?”她身边立着小叔子沈滕,当年那个差点被人用水银毒死的孩子,如今已经比她高半头了。

  这还是十八岁的沈滕头一次跟嫂子出海。年轻人嘛,谁不想当主角,出风头?看着眼前的文莱城,不由心痒难耐。“把这里打下来算了。”

  这一百四十条船上的两万水手、上万条枪、数百门炮,让没见识过武装商船与真正战舰差距的少年郎,充满了‘我很有实力’的自信。

  “小滕,这是在打仗,军令如山。”陈怀秀皱眉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停在这里,而不是节外生枝。”

  “哦。”沈滕点点头,不敢再废话。

  ……

  另一边,真正的联合舰队已经悄无声息北上,经过七天的航行后,绕到了吕宋岛的东侧。

  然后乘风南下,驶向真正的目的地。

  吕宋海碧波荡漾,01舰开元号上,02舰赤霄号上,03舰巨阙号上……101装甲巡洋舰耽罗号上,102装甲巡洋舰凤山号上,103舰基隆号上……

  联合舰队128艘战舰上,128位舰长用他们虽南腔北调,却皆铿锵有力的声音,向全舰官兵,宣读了总司令的亲笔信——《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我的将士们: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与你们交流。

  为了能全歼强大的西班牙舰队,战区制定了战略欺骗计划,要让敌人相信我们的目标是文莱,他们才会进入我们预设的战场——莱特湾。

  你们都明白兵不厌诈的道理,也牢记着海警的保密制度,所以应该不会怪我现在才告诉你们真相。

  但我还是要向你们郑重道歉,并重新下达真正的命令——”

  原本整齐坐在甲板上听信的海警官兵,齐刷刷站起来听训。

  只听舰长们铿锵有力地喝道:

  “到莱特湾去!截击西班牙的远征舰队,趁侵略者远道而来,给他们迎头痛击!不惜一切代价、尽一切可能,全歼敌军!绝不放任何一艘敌舰,去侵略我们的人民!”

  “遵命!”

  “遵命!”

  “遵命!”

  一艘艘战舰上,次第响起山呼海啸的应声,然后连成一片,震撼海天!

  待到官兵们安静下来,舰长们继续大声念道:

  “我的将士们,兄弟们,同志们!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筚路蓝缕、既开其先,奋发图强、从无到有!

  我们战风斗浪,敌寒御暑,刻苦训练,从弱到强!

  我们出生入死,身冒矢石,与顽敌死战以争夺海权!

  我们百战百胜、无往不利,终于成为了大明四海之主,数百万海外汉人的保护神!

  而今回顾,这一步步走来,似乎都是为了今天,让我们登上这与世界最强海军一决雌雄的舞台!

  我曾反复对你们讲过,什么是华夏民族;也曾数次说过,要许你们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新世界!漂亮的赢下这一仗,我们华夏民族,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会真正通往踏上,应许之地的坦途了!

  到那时,印度平原就是我们的粮仓,澳洲有我们的牧场,南美高原和北美西部大草原,有我们的牛群。日本、秘鲁、吕宋、绝岛的黄金源源不断流向大明。印度人为我们种棉花,西伯利亚为我们提供无穷的木材。我们的甘蔗、香料和橡胶种植园遍布南海群岛。在这个美丽的新世界中,我们的子孙将永远远离饥饿,永远享受富足!我们的民族,也将迎来最伟大的复兴!

  此亦余心之所向,虽九死尤未悔!

  民族和人民需要我们付出一切!为了保卫我们的人民,为了给我们的民族一个繁荣昌盛的未来——诸君,请务必恪尽职守、勇敢战斗!

  荣耀属于伟大的海警舰队!

  此致,

  敬礼。

  赵昊于万历七年十月卅日”

  ……

  赵昊的亲笔信起到了无比震撼的效果,参战的海警将士无不被总司令的豪情壮志所感染。

  神圣的使命感充斥他们的心头,让他们像着了魔一样,甘愿为了子孙后代,为了那个如梦似幻的新世界,献出宝贵的生命。

  海警官兵们纷纷写了请战血书,表明自己决死一战的决心和勇气!

  联合舰队,军容鼎盛、气冲斗牛!

  具体的作战任务也在此时一并下达,各舰都明确了自己的任务。

  指挥官们便开始抓紧时间带领部下,研究莱特湾、苏里高海峡以及保和海的地理、海况、水文、风向,以确保对那片相对陌生的海域心中有数,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坚决以我之长、克敌之短!压倒敌人,消灭敌人!

  万历七年冬月初十,联合舰队抵达东门海峡,海峡灯塔打出了‘祝凯旋’的灯语。

  驻守此处的巡逻支队早已将海峡中的不明船只全都清空,协助联合舰队无声无息的通过海峡,驶入萨马海。

  十一日,舰队抵达了苏禄人控制下的三喵海峡入口。

  当初叶齐德奉命率领苏禄海盗占据了这里,以寻找安身之处为由,驱逐了住在海峡两侧的莱特人和萨马人。

  这些原住民本就比较顺从,不然也不会早早皈依了天主教,他们打不过凶狠的苏禄海盗,只能向宿务的红毛爸爸求援。

  而西班牙人果然如赵昊所说,并没有轻举妄动。

  可怜的弗朗西斯总督得同时维持着宿务和文莱两处据点,还要给无敌舰队准备补给,已经快要把头发揪秃了。哪儿还有精力和兵力,再理会这些阿猫阿狗的破事儿?

  待叶齐德牢牢控制住局面后,吕宋港务和吕宋建工便派出了五千施工队,咔咔咔,一顿连削带炸,就把梗塞的一段通开了。

  因为西班牙人素来不守时,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个月。施工人员们还顺便拓宽了几段狭窄的水道,以保证两千吨巨舰可以安全通行。并在海峡入口处修了码头和仓库,以便战区可以在此囤积物资,为联合舰队进行最后一次补给。

  虽然已经在三喵海峡进行了反复试航,但为了确保笨重的战列舰和巡洋舰,不在通过时出意外。战区又调拨了四十艘‘剑鱼式桨帆突击快艇’作为牵引船,将三十六艘主力战舰,一艘艘牵引过去。

  这些剑鱼式本就是近海巡逻之用,所以没有跟随联合舰队进行大迂回,它们离开永夏湾后便分头南下,配合东门海峡巡逻分队清扫了海面后,便猫进了三喵湾中。所有官兵在码头下船休息,为出大力的牵引任务养精蓄锐。

  十二日,联合舰队完成了最后补给。

  此时,一半的驱逐舰和护卫舰,已经先行通过20公里长的咽喉海峡。

  吕宋港务提前在海峡中设好了两排醒目的浮标,标示出安全的航道。

  333吨的护卫舰身姿轻盈,操控灵活,沿着航道轻松通过了海峡。

  到了500吨的驱逐舰通过时,就显得有些笨重了,很难一直保持在航道中航行。

  这很正常,冬月的峡间风很急,浪也大。确实很难要求没有自主动力的风帆战舰,一直按航道行驶。

  不过这难不住斗志昂扬的海警官兵,他们放下救生艇,用缆绳与战舰相连,然后划着桨,牵引自己的战舰,按时通过了海峡。

  但战列舰和巡洋舰太重了,尤其是加装了装甲的战列舰,所有救生艇一起上阵也拖不动。

  所以必须要由两艘剑鱼式牵引一艘大战舰,才能安全通过海峡。

  海警将士们唯恐贻误了战机,也用救生艇一起帮忙拖拽,结果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将36艘主力舰,悉数牵引到了海峡对面。

  而在此之前,吕宋港务预估耗时,是两天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炮

  万历七年冬月十四。

  联合舰队全部战舰安全通过了三喵海峡,锚泊在后世的塔克洛班港位置。

  这个面向莱特湾的天然避风港,锚地水深7-12米,而且足够大,可以容纳所有战舰。

  更妙的是,它在莱特湾的最深处还拐了个弯,就像是人肚子里的一段盲肠,除非西班牙人特地派船进来搜索,否则是不会发现这里藏了一直庞大舰队的。

  在西班牙人的认知中,这段海峡是不能行船的,他们吃饱了撑的,才会顶着风开一天的船,跑到这里来看一眼。

  为了保险起见,军情局在莱特岛和三喵岛上,都设有若干观察哨,始终用高倍望远镜注视着莱特湾,一旦真有船过来,也有足够的时间将其处理掉。

  这才哪到哪?为了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无敌舰队的行踪,战区参谋处设计出一套‘天网’系统。

  这张天网以三喵岛和棉兰老岛东岸为起点,向大洋深处延伸出一个长宽各五百公里的巨大棋盘。

  参谋们将棋盘的每一格都事先编号,并由情报员扮成海盗,专职在对应区域巡逻。这样不管无敌舰队是进入莱特湾,或者南下棉兰老岛,都会被我方第一时间发现。

  每条侦察船上都携带了信鸽,一旦发现敌情,便会立即放回设在三喵岛上的鸽舍。

  军情处便可第一时间掌握敌舰队的动向,待对方接近到莱特湾一百公里以内时,就可以通知联合舰队拔锚了。

  联合舰队就这样严阵以待的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却始终没接到发现敌踪的情报……

  虽然舰队每天都在按部就班的举行,各种以让官兵保持最佳状态为目的训练和操演。但焦躁的情绪开始在高级指挥官中蔓延。

  因为按估计,无敌舰队应该在他们就位当天,便出现在侦查范围内。也就是距离莱特湾五百公里才对。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指挥官们在莱特湾歼敌的信心,也不由自主的开始动摇了……

  ……

  联合舰队总旗舰,开元号装甲战列舰的作战室内。

  舰队总指挥王如龙,警务委员马应龙。副总指挥兼突击舰队指挥官林凤,以及担任上风舰队指挥官的项学海,四人全都对着海图熬红了眼。

  “老王,总指挥,我们必须紧急离港,赶往和乐岛了!”项学海满脸焦虑,双目布满血丝,重重拍着地图桌,低声嘶吼道:“运气好的话,还能在苏禄海拦截他们一下!”

  “不用那么大声。来,吃块薄荷糖,去去口气。”马应龙剥块糖给他。这家伙因为火大,口臭的厉害。

  “阿凤,你怎么看?”王如龙却看向了林凤,此次作战方案的制,是以她的计划为蓝本。当然要尊重她的判断了。

  “按说三天前他们就应该进入‘天网’的监视范围了。”林凤漂亮的凤目中,也布满了血丝,显然也在巨大焦虑中。

  “可到现在都没有动静,难道他们被北风吹偏了航向,直接从棉兰老岛南边进苏禄海了?”

  “老马,你的意见呢?”王如龙又问马应龙。

  “我也是这么看。”马应龙低声道:“是不是战略欺骗没奏效,西班牙人还是料定我们会在苏里高海峡等他们?所以绕路了?”

  见三人意见一致,王如龙闭目沉思片刻,方缓缓摇头道:

  “现在去和乐岛,我们的行踪就彻底暴露了。而且就算跟敌人遭遇,在开阔的苏禄海,是绝对无法全歼敌军的。”

  “那也比在这儿傻等强!”项学海闷声道:“如果让西班牙人完好无损的登陆,那才是最大的灾难呢!”

  王如龙却依然摇头,从桌上拿起个酸角,剥开壳,将里头的罗望子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自从戒烟戒酒后,他就靠吃这玩意儿来提神清脑。

  “再等等吧。”几个罗望子吃下去,王如龙拍拍手,拿定主意道:“我觉得你们想多了,西班牙人就是单纯的迟到而已。他们的舰队在海上飘了这么久,出点状况耽误几天,很正常嘛……”

  “你的理由呢?”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很简单,人性。”王如龙缓缓道:“不管在海上还是在陆上,打仗的永远是人。所以学会剖析人心,就能把握敌人的动向了。”

  三人点点头,听他说下去。

  “西班牙人经过了漫长的跨洋航行,在关岛又没得到补给,所以再出发时的状态肯定很不好。舰长们肯定要耍‘望梅止渴’的套路,大肆宣扬到了宿务有美食美酒美女在等着大家,才能稳住手下人的情绪。”

  说这些话,又让他咳嗽起来。喘息好一会儿才接着道:

  “现在放着直通宿务的近道不走,再绕远多走一个月去刚开辟的文莱,水手们会哗变的。那位侯爷既然号称‘士兵之父’,是不会冒这种风险的。眼下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都在西班牙人的控制下,所以只要不确定我们埋伏在这里,无敌舰队是不会轻易南下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项学海皱眉道:“但你确定他们没发现我们的动向?”

  “我相信公子的保证。”王如龙瞥他一眼道:“难道你要质疑公子吗?”

  “我当然不敢了!”项学海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差点蹦起来撞到舱顶。

  “放松,跟你开玩笑的。”王如龙呵呵笑道:“但你要相信自己的同袍。以我们集团和战区前无古人的组织力和执行力,对方是不可能不上当的。”

  “也是,我们连假舰队都用上了,西班牙人能不上当?”项学海终于点了下头。

  其实王如龙真正相信的,是他在尸山血海中培养出来直觉。但这就更没说服力了……

  ……

  无论如何,在王如龙的坚持下,联合舰队又等了两天。

  第六天上午,他正在医务室里拔火罐。

  过道里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医务室的门被重重推开,马应龙挥舞着一张纸,气喘吁吁道:“发现他们了!”

  “哦,在哪?!”别看王如龙整天老神在在,其实一样压力山大,不然也不会来拔罐子。

  他就怕拖得时间久了,文莱湾的假舰队会露馅。

  王如龙手撑着医疗床想要起身,却忘了自己满背的竹罐,哪能爬的起来?

  “疼疼疼……”他一阵呲牙咧嘴,对随船的海警总医院副院长陈实功道:“快给我拔了!”

  “不行,时间还没到。”陈实功鸟都不鸟他,自顾自的在那里翻看宋本的《外科精要》。

  这个姓王的简直就是他平生之耻。这些年王如龙的身子骨越治越差,都有人在背后,说他这个主治大夫,能当上海警总医院副院长,全靠他师父是李沦溟……

  人家明明精通外科,青出于蓝了都……

  王如龙也拿这个小陈没办法,只好接过那张纸,趴在手术床上看起来。

  “你是对的,西班牙人往莱特湾来了!”马应龙高兴的直搓手道:“真是好事多磨,佳人难求啊!”

  “你他娘的还一套一套的。”王如龙咧嘴笑道:“快通知他们几个来开会!”

  “已经通知过了。”马应龙笑道:“你就安心拔罐吧,耽误不了的!”

  ……

  联合舰队一扫连日来的阴霾,被憋坏了海警官兵,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做好战前准备。

  敌踪情报一旦开了头,后续的消息便一个接一个传回来。接下来两天时间,‘天网’中的情报员们,将西班牙舰队的航向、速度、构成、编组、状态……等情报源源不断发回了三喵岛,又迅速传到舰队。

  冬月廿一下午,西班牙舰队距离莱特湾仅剩一百公里了。

  王如龙下令拔锚,舰队按编组驶入莱特湾,赶在天黑之前完成编队!

  率先驶入莱特湾的,是项学海率领上风舰队。由4艘战列舰,8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2艘护卫舰组成。

  然后是林凤率领的突击舰队,由6艘战列舰,10艘巡洋舰,12艘驱逐舰,18艘护卫舰组成。

  接着是王如龙亲自率领的预备舰队,由2艘战列舰,6艘巡洋舰,10艘驱逐舰,16艘护卫舰组成。

  余下的4艘驱逐舰,10艘护卫舰组成拦截舰队,由辛飞指挥,负责拦截溃逃之敌。所以这支舰队便不参与编队了。

  三支分舰队便按照之前无数次演练过的那样,在莱特湾中排成三列纵队,连夜航向湾口处的霍蒙洪岛。

  那里是明日预定的攻击出发位置。

  然后舰队便悄然下锚了,因为哪怕海警舰队也不具备夜间大规模机动的能力。

  ……

  廿二日早六时许,舰队便开始进行转向,好以大致平行的方向,占据无敌舰队的上风处。

  这么多战舰完成转向西南,重新编队,足足耗费了两个小时。

  他们刚刚完成编队,无敌舰队的前卫舰便倏然出现了。

  面积20平方公里的霍蒙洪岛说大不大,但足以挡住海警舰队的三列纵队。

  所以那艘西班牙大帆船‘无垢号’驶过了形如腰果的霍蒙洪岛,才猛然发现了这乌压压的战舰。

  ‘无垢号’的船员们都吓傻了。船长赶紧下令开炮,不为命中敌舰,只求提醒身后的战舰,做好战斗准备……

  莱特湾海战的第一炮,就这样打响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决战莱特湾,猎火鸡!

  正如王如龙所料,西班牙人只是迟到了。

  也不知是在关岛挖的野菜野果有毒,还是吃多了腐败食物所致,总之无敌舰队在离开关岛后不久,便爆发了大范围食物中毒。

  好汉都禁不起三泡痾啊,何况是健康状况极度不佳的远洋船员了。在连续喷射中,大批的水手和士兵变得虚弱不堪。这要是遇上明国的舰队还打个屁?直接化身喷射战士喷死他们?

  圣克鲁斯侯爵只好根据那胡里奥的建议,下令驶向西南方向的帕劳,让部下到岛上养病。

  到了帕劳,西班牙人惊喜的发现,岛上还有不少居民。而且物产丰富,有香蕉椰子木薯,还有好多鱼的渔场。

  那还客气什么?痛快的奸淫掳掠一番吧!他们将积蓄的怨气发泄在帕劳土著身上,最终一万多土著只活下来十几个……

  不过西班牙人却因祸得福,非但恢复了健康,还得到了部分补给问题,士气也振作不少。

  舰队这才重整旗鼓,继续前往菲律宾。

  里外里就耽误到这会儿……

  他们于冬月廿一抵达了莱特湾以东20公里洋面。在那里,圣克鲁斯侯爵下令落帆减速,同时派快船到位于湾口的苏鲁安岛上,联络驻守在那里的西班牙人。

  侯爵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他发现此处洋流自东向西,这时节又亦盛行东北风。

  这就意味着舰队一旦驶入莱特湾,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顺着风向和洋流,尽快通过这片狭窄的海域。

  所以他必须确保安全后再进入莱特湾。

  ……

  弗朗西斯总督早就在小小的苏鲁安岛据点恭候多日了。

  西班牙对殖民地的控制是十分严苛的,为了防止总督尾大不掉,国王一般只任命与王室关系密切的大贵族嫡子担任权力巨大的殖民地总督。并有严格的任期限制,到期必召回。

  弗朗西斯总督自然也不例外,他的根基在马德里,任期一到就要回国的,所以必须要讨好皇帝宠臣圣克鲁斯侯爵。还有那一大票来刷军功的大小贵族也不能得罪。

  鉴于在关岛的准备一团糟,弗朗西斯不敢再出差池。安排好了一切后,便亲自跑到这距离宿务六百里的小岛上,来迎候无敌舰队的到来。

  看在他带来丰盛的慰劳酒食的份上,圣菲利佩号上戴着裱花蛋糕、穿紧身裤,几个月没吃顿大餐的贵族们,没有太为难他。

  他们马上在装潢豪华的餐厅里,在乐队的伴奏下,大肆饕餮起来。

  圣克鲁斯侯爵却只用了一点鸡胸肉配鱼子酱,便询问起菲律宾现在的情况来。

  弗朗西斯赶紧搁下红酒杯,用餐巾擦擦嘴道:“明国人的舰队倾巢出动,正在攻打文莱湾。不过我已经将舰队提前撤回,并命令守军严守不出。文莱城内兵力和物资都很充足,绝对可以坚守半年以上。”

  “你确定明国的舰队都在婆罗洲?”一旁的无敌舰队副司令,原太平洋舰队司令莱昂上将沉声问道。

  “百分百确定。”弗朗西斯总督有意彰显自己的能干,言之凿凿道:“虽然明国人不许欧洲人进入他们的地盘,但我们还是想方设法雇佣了一些间谍,不遗余力的对他们进行渗透、监视。可以说,他们的一切尽在掌握!”

  “嗯。”侯爵点点头,想要夸赞他几句,但一想到关岛的烂事儿,就又打住了。

  “不同的渠道都传来一样的情报,就在二十天前,明国庞大的舰队已经驶向了婆罗洲。刚刚还接到了文莱城守军的急报,十天前,他们已经陈兵文莱湾,准备攻城了。”

  总督说着拿出一份求援文书,递给了侯爷。

  侯爵接过来细看时间,又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指比划了一番,沉吟片刻问道:“这是最新的情报了吗?”

  “是的,因为从文莱到苏禄安岛,要走250里格的海路,最快的船也得十天。”弗朗西斯回答道。

  “大帆船得走半个月,何况现在还是逆风。”莱昂上将也跟过来道。

  “我们回宿务顺风顺水,用不了三天。”弗朗西斯道。

  “唔。”莱昂上将点点头道:“不用担心那支舰队了。”

  侯爵没做声,他又看向早就印在脑子里的莱特湾、苏里高海峡和保和海。用粗壮的大拇指划一条从苏鲁安岛到宿务的线道:“进保和海之前,都很危险。”

  说着,侯爵目光炯炯的看向弗朗西斯,一字一句问道:“能确保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中,没有明国的舰队吗?”

  “阁下请放心,明国从前闭关锁国,根本就没有海军。是这十年才以皇室授权、私人公司的形式重建了海军。目前文莱湾中的一百四十艘战舰,就已经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再就是些不堪一击的桨帆船,完全不足为虑。”弗朗西斯信誓旦旦答道:

  “但我们并没有放松警惕,菲律宾舰队已经全体出动,封锁了苏里高海峡,除非明国人的战舰能插上翅膀飞进莱特湾。否则从这里通向保和海的航路,就像马德里王宫的林荫步道一样安全。”

  “嗯。”圣克鲁斯侯爵点点头,他反复斟酌,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终于下定决心,沉声吩咐道:

  “传令下去,明日太阳升起,便拔锚起航,进入莱特湾!”

  “遵命。”莱昂上将忙沉声应下。

  ……

  翌日清晨,多云,海面风力四级、风向东北偏东,中浪。

  吃过早饭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开始拔锚驶向了莱特湾。

  风从舰尾吹来,借着风势,战舰快速的行驶,巨大的舰艏如巨斧般切开海面。海浪翻滚,白沫四溅,海鸥追逐着船队飞翔,还依稀能看到远处如墨线般的群山。

  顺风顺水,终点在望。

  西班牙官兵的心情十分愉悦,他们涌上甲板,在宜人的阳光下弹着拉丁吉他,且歌且舞。船长们也心情大好,下令满帆全速前进、你追我赶,都想早一点赶到宿务,去痛快享受美酒美食和美女。

  圣菲利佩号上,圣克鲁斯侯爵见状皱眉道:“队形全都乱了。”

  “三个月的航程到了终点,让小伙子们放纵一下吧。”莱昂上将笑着劝道。

  “哼。”侯爵哼一声,拿起绕地球转了一圈的单筒望远镜,眺望着前方的莱特湾。

  只见北面的三喵岛上,延伸出一道新月似的狭长半岛,和南面的迪纳加特岛就像一双臂弯,环抱住偌大的莱特湾。

  臂弯中央的那个小岛,就是西班牙人驻守的苏鲁安岛了。

  但侯爵的视线却越过了苏鲁安岛,落在其后大约二三十公里的那个岛屿上。

  透过望远镜能清楚看到,那个腰果状的岛,至少有十个苏鲁安岛那么大。被它一遮挡,导致后面的大片海域都成了盲区。

  “那是什么岛?”侯爵沉声问道。

  “霍蒙洪岛。”弗朗西斯忙道:“当年伟大的麦哲伦初次抵达这里时,第一个登陆地点是苏鲁安岛,第二个登陆地点就是霍蒙洪岛。岛上有稠密的雨林和棕榈树,还有取之不尽的淡水,堪称海上乐土。这个岛唯一的问题是位置太靠里了,视线会被半岛遮挡。不如苏鲁安岛更合适作观测站。”

  侯爵刚想说,那也应该在上头驻军,旋即想到这里是人手捉襟见肘的菲律宾,自己的想法未免强人所难。

  他不由暗暗自嘲,自己真是小心过头了。看来这一路上神经绷得太紧,确实需要休息了。

  就在此时,便听到前方隐隐有炮声响起。

  侯爵等人面色一变,忙凝神倾听。

  “是前卫舰!”莱昂上将面色惨白道:“开了三声炮!”

  按照约定,三声炮表示遭遇敌军主力!

  贵族们登时慌了神,纷纷七嘴八舌质问起弗朗西斯,你不是说菲律宾舰队已经封锁了苏里高海峡,接下来的航行,会像马德里王宫的林荫道一样安全吗?

  王宫的林荫道就这么危险吗?

  “不可能啊,怎么会呢?”弗朗西斯更是瞠目结舌,完全搞不清状况。“是不是前面的船搞错了?”

  “你知道开一炮有多麻烦吗?大人?”贵族们的毒舌,从来不饶人的。“而且是连开三炮!”

  “除非他们都像你一样瞎……”

  “都安静!”莱昂上将大喝一声道:“不要影响总司令阁下思考!”

  众人赶忙噤声,圣克鲁斯侯爵却一脸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思考的?我们已经没法后退了,只能迎敌而上!”

  说完,小老头一扫颓然,抖擞精神道:“赶紧升黄底红三角战斗旗,命舰队首尾相接,以纵队前进!”

  学习用旗语传递命令,可比仿制望远镜容易多了。海警舰队这项技能,已经被西班牙人学去了……

  不过西班牙舰队的阵型依然带着浓浓的大陆军色彩,有前锋有中军有后卫有左右两翼。排好阵型一起前进,气势十足,蔚为壮观。

  但此时想要将散乱的阵型重新编成迎敌方阵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侯爵也深知,传统的阵型只适合接舷战,非常不利于发挥火力。

  他索性将错就错,放弃了传统队形,只要求战舰尽可能拉近彼此间距离,呈一条纵队保持全速冲过去。

  ……

  上午10时许,双方舰队在霍蒙洪岛西南洋面相遇。

  此时,西班牙无敌舰队,呈一条长的过分的纵队,满帆向西航行。

  而海警联合舰队的三支分舰队,则以三道杠的平行队形满帆航向西南。

  双方呈十五度角,在莱特湾中展开了一场生死竞速。

  追逐一段时间后,联合舰队三支分舰队彼此拉开了距离。

  最靠近无敌舰队的上风舰队,始终保持全速接敌中,距离敌舰已经不足两公里了。

  中间的突击舰队有四分之一帆具没张开,渐渐落在上风舰队的队尾。

  最外侧的预备舰队更有三分之一帆具没张开,又落在了突击舰队的队尾。

  从圣菲利佩的方向能看得更清楚。圣克鲁斯侯爵已经看明白了,明国舰队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由隐蔽时的密集队形,展开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战列线。

  他不禁面色苍白,别看这只是个毫无伤害的战术机动,却体现出对方舰队指挥官高超的战术素养,以及船员们娴熟的操船技术。

  “这真的是才成立十年的海军吗?”侯爵难以置信道:“世界上有比这训练有素的海军吗?”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响起一阵令人牙龈发酸的尖啸声。侯爵忙寻声望去,便见无数火箭已经腾空而起。

  “这么远?”侯爵倒吸口冷气。

  率先开火的是项学海率领的上风舰队。

  上午11时,他的旗舰05舰万仞号距离无敌舰队一公里。已经进入三代织田市火箭的有效射程了。

  随着陆战队指战员吹响了允许发射的哨声,见缝插针立在船艏、船艉、风雨甲板上的一百多名陆战队员,便扛起了装填好火箭的发射筒。

  然后吹亮了缠在手腕上的火绳,用它点燃了火箭的引信。

  与此同时,观测员根据观测到的距离、风向和风速,快速计算出了发射参数。

  “目标十二点方向,距离980米,向上两度,偏右四分之一强!”

  长长的引信嗤嗤窜着火花,队员们赶紧用发射筒上的瞄准圈套住敌舰,然后按照参数进行修正,这比靠感觉射要准好多倍。

  不过在这颠簸的船上,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风骚的螺旋弹道,就算命中率增加好几倍,依然是掉到海里的多,中目标的少。

  好在这玩意儿就是靠量大出奇迹,也不太讲究准头……

  两百多支织田市火箭便腾空而起,拖着橘色的尾焰飞向了无敌舰队打头的800吨盖伦船,三位一体号。

  紧接着,跟在它后面的06舰倚天号、07舰湛卢号,08舰莫邪号,以及后面的巡洋舰也纷纷发射火箭。

  登时漫天橘色的焰火飞舞,兜头泼向无敌舰队的前卫。

  西班牙人也像他们的司令官一样,被这场盛大的烟火表演惊呆了。直到那些火箭尖啸着飞临他们头上,才发觉大事不妙。

  那些火箭居然是专门攻击船帆用的!这可要了亲命了……

  无敌舰队为了进行远洋航行,除了正常的十几二十面帆具外,还加装了侧帆和各种三角帆,把所有的桅杆和支索全都占得满满的。

  远远看上去,就像全楼都在晒床单一样……

  而且他们的帆布经过了三个月的风吹日晒,早就脆弱不堪,到处是补丁了。哪禁得起这些转着圈乱窜的第三代织田市火箭的密集攻击?

  飕飕尖啸声中,三位一体号起码中了四五十枚火箭。哧啦哧啦的船帆破碎声中,船上的帆具便被直接撕毁了一半。

  还有十多处风帆被引燃,风借火势,桅杆很快变成了着火的树杈子。三位一体号的速度眼看就降了下来……

  亦有不少火箭,被蛛网似的缆绳和桅杆弹下,落在站满了水手和士兵的甲板上,依然去趋势未绝,便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触者无不惨叫倒地,不是被碰断胳膊砸折腿,就是被撞断了肋骨开了瓢。

  西班牙人慌忙抱头鼠窜、四下躲避,场面混乱极了。

  直到尖啸声停下来,他们才惊魂稍定,却又悚然发现,那些不动弹了的圆头铁筒,尾巴依然在呼呼喷火……

  有多少枚火箭落在船上,就有多少个火源在喷火。

  这尼玛可是木头船啊……

  “都别愣着,蠢货!救火啊!”三位一体号的船长回过神来,跳脚咆哮起来。

  话音未落,便听轰得一声巨响,后头那艘800吨的圣安娜号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冲天的火光中,十几个人影被抛起了五六米高,在天上就没了人形。

  那是圣安娜号的炮手们,为了方便取用,他们将火药桶直接堆在甲板上。结果火药桶被火箭引燃,爆炸直接掀翻了火炮,把周围十几个炮手和士兵了账……

  这时,林凤的突击舰队也进入了射击距离,同样开始发射织田市火箭,攻击西班牙舰队的中段。

  虽然织田市火箭杀伤力有限,功能仅限于碎帆和纵火。然而这两项技能在风帆木战舰时代,却能大放异彩。属于标准的生对了时代。

  尤其是在这场以全歼敌军为目地的战役中,织田市火箭更有无可替代的战术作用。是以战区足足为此战准备了二十万枚织田市火箭,绝对管饱管够!

  随预备舰队也开始发射火箭,攻击敌舰队后段,莱特湾的天空中便彻底被纷飞的火箭占据了。

  联合舰队也暂时不再继续逼近。三艘旗舰同时挂起信号旗,命舰队转向,与敌舰保持平行,继续在上风处发射火箭,力求尽可能多摧毁一些敌舰的动力。

  “这都是钱啊……”开元号上,王如龙感叹一声道:“有钱真他妈的好。”

  “是啊,光这些火箭弹就得两百万两银子。”一旁的01舰舰长梅岭点点头道:“没钱玩不了海军,没有海军就没钱……”

  “所以这注定是个赢家通吃,独霸大洋的游戏。”王如龙忽然有些萧索道:“真想玩到最后啊……”

  ……

  双方舰队始终保持着平行前进。

  下午2时许,双方距离初次交火的位置,已经前进了十公里。

  还有一百公里,西班牙舰队就可以驶出这该死的莱特湾和苏里高海峡,驶入辽阔的保和海了……

  但圣克鲁斯侯爵现在十分怀疑,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自己的舰队还能不能有十分之一,可以逃入保和海?

  因为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明国舰队已经射了差不多十万枚火箭了……

  其实他对明国人的火箭并不陌生,因为他研究过传说中的‘飞翔的荷兰人号’,了解到他们除了火炮厉害,还喜欢用一种专门摧毁船帆的火箭。

  甚至他还得到了几枚初代织田市火箭的弹壳,并命人重新装填后进行试验。然而命中率实在太差,甚至还发生过射出去又飞回来的事故。

  而且实在太贵了——其实外壳还好说,生铁浇铸、处理一下就成。问题是装药量实在太惊人了。一枚火箭至少需要10到12磅的装药。以欧洲火药价格之昂贵,哪怕是家里有矿的热那亚人,也绝对不会将宝贵的火药,浪费在这种百发一中的玩意儿上的。

  所以权衡之后,他还是放弃了仿制的打算。

  好吧,他承认那是因为自己之前,没见识过织田市火箭的威力!

  不过哪怕是见识了以后,他也没觉得这会是一样决定性的武器。

  他认为这种价格昂贵,还得靠数量取胜的武器,明国人再阔气,在交战初期射一阵子,也就应该耗光了。

  谁知道对方居然是家里有矿的狗大户!射了一个钟又一个钟,这都三个钟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且明国人战术十分明确,就是以火箭密集射击,尽可能多的瘫痪他们的战舰。

  所以一旦一艘船失去行动力,哪怕只是降速明显。那劈头倾泻而来的火箭雨,便马上就会戛然而止。

  然后明国人仿佛永远射不完的火箭,又去寻找其余风帆完好的船荼毒了。

  眼下所有战舰都在移动中,侯爵也没法统计具体的损失,但他这一路上起码看到了四十多艘掉队的西班牙战舰。

  有的船帆被射成了蜂窝,有的桅杆帆缆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树。就连他的圣菲利佩号,也被毁掉了三分之一的帆。

  那就是三分之一的动力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十分后悔为什么没一开始就坚决迎敌?这下怕是有半数战舰已经失去速度了吧?

  “改挂红色战斗旗!”侯爵一边在侍从的帮助下披挂盔甲,一边咬牙下令道:“所有战舰与敌人尽可能的接近!寻求近距离炮击,然后展开接舷战!”

  看到旗舰挂起红旗后,相邻的西班牙战舰也跟着挂起了红旗,就这样将‘士兵之父’的命令,传到了最远处的战舰上。

  西班牙舰队不再一味逃跑,一艘艘战舰开始艰难的转向,准备主动逼近明国舰队。

  联合舰队的三位指挥官同时看出了敌人的图谋,知道被公子命名为‘射火鸡’的战役第一阶段,结束了。

  下面将进入残酷的第二阶段——歼灭战!

  第一百八十四章 血海炼狱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项学海。

  西班牙舰队刚刚集体转向,上风舰队的战舰瞭望员们,便同时注意到自己的旗舰万仞号挂起了一串信号旗。

  瞭望员们赶紧读出旗语:

  “各艘战舰挑选一个对手,不死不休!”

  战列舰的舰长们马上从接近的敌舰中,挑选出一个吨位最大的目标,然后赶紧让人悬挂起信号旗。

  譬如倚天号挂起信号为‘2’,就表示他们的目标是自前数第二艘西班牙大帆船。别的战舰见状,就会挑选别的战舰作为目标了。

  战列舰挑完了巡洋舰挑,巡洋舰挑完了驱逐舰挑,驱逐舰挑完了护卫舰挑……上风舰队的任务就是,缠住尽可能多的敌舰,为身后的突击舰队和预备舰队创造以多打少的条件!

  锁定了各自的对手后,上风舰队的战列线便散开了。各艘战舰驶到各自选定目标的上风处,便开始向西北方向掉头。跟敌舰保持同一方向前进,看起来就像要逃跑一样。

  大部分西班牙人认为明国人果然不敢跟他们接舷,不禁士气大振。又张开为了躲避火箭雨,收起的部分船帆,全速朝明舰逼近过去。

  也有少数冷静的西班牙指挥官,发现明国人其实在收帆减速,主动等着他们冲上来。

  难道他们非但不畏惧近战,反而在等待短兵相接的时刻?那应该迎面冲上来才对啊?用最脆弱的屁股对着我们是几个意思?

  但已经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既然敲响了接舷战的战鼓,就只有坚决追击到底!同时西班牙人也用船艏炮向明舰最脆弱的船艉进行射击。隆隆的炮声中,绝大多数炮弹呼啸着落在明舰附近的海面上,激起一道道水柱。

  下午3时许,双方舰队来到两百米距离。在这个距离上,西班牙人也基本可以保证命中率了。

  他们明显看到好几枚炮弹命中了明舰的船艉。却没有预料中的一炮贯穿船体,反而在‘铛铛’的金属撞击声中,明舰的大屁股把炮弹硬生生弹开了……

  真见鬼了,难道明国人开的是铁船?不可能,那玩意儿怎么可能浮得起来?

  ……

  托西班牙人迟到的福,此次联合舰队参战船只,除了战列舰和巡洋舰加了全立面装甲外,驱逐舰和护卫舰也在船艉、水线等脆弱部位加了部分装甲。

  要是他们台风季一过就来,至少驱逐舰和护卫舰是没这待遇的。结果这一耽搁,就给了唐山钢铁厂生产更多钢板的时间。然后由陈怀秀的船队冒着台风的危险送来,吕宋造船厂的工人们又加班加点,给这些中小型战舰,完成了计划外的改造。

  厚厚的木质船壳再包裹上一层钢甲,以球形炮弹的破甲能力,能破了防才怪呢。

  上风舰队依然坚持不懈的向敌舰发射织田市火箭。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接近,火箭的命中率也大幅上升,飕飕的尖啸声中,一艘艘西班牙战舰的船帆被撕碎、被点燃,速度一降再降。

  好在西班牙大帆船的帆够大够多,倒也不至于马上就停摆。

  而且明国战舰还落了帆……

  一刻钟后,冲在最前头的西班牙千吨战舰‘圣马可’号,船头终于越过了海警08舰莫邪号的船艉。

  双方交错的瞬间,侧舷火炮同时开火。

  西班牙人的重炮威力一点不差,他们差的是远程火力。所以乐于先用近距离炮击扫平对方的防御,然后派步兵登船展开白刃战。

  海警舰队的远程炮击世界一流,但今天的任务是歼敌!远距离炮击对半米厚的百年橡木船壳,根本构不成实质性伤害。

  双方便不约而同的在一百米的距离上,开始大炮上刺刀的重炮轰击!

  双方的步兵和陆战队员,也同时以步枪和回旋炮互相射击。虽然声势远不如重炮惊人,但造成的杀伤一点不逊色。

  刹那间白烟冲天,木屑纷飞,轰鸣声、撞击声、惨叫声、桅杆倒塌的喀嚓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段血与火的死亡乐章!

  很快,后面的西班牙战舰也跟了上来,像圣马可号和莫邪号一样,与最近距离的敌舰枪对枪、炮对炮的决一死战!

  双方战舰犬牙交错在一起,大部分相距一百到两百米。也有近到几乎要贴在一起,在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生了多少颗麻子的距离上火力全开。

  从下层火炮甲板到风雨甲板上的露天炮台,两舰连续不断的喷射火舌,将沉重的炮弹射给敌方。

  从艏楼平台的排枪队到桅杆上的狙击手,也在这硝烟弥漫、炮弹呼啸,木屑横飞的危险环境中,勇敢的瞄准敌舰上的一切人形物体,不断的开火装填再开火!直到自己被子弹击毙或者被炮弹炸碎。

  ……

  然而经过短暂的互爆之后,西班牙人的大炮却哑了火……

  因为西班牙战舰火炮再装填的速度实在太慢了——发射之后,平均十分钟,最快也要七八分钟,才能再射下一发!

  主要是由于他们的舰炮是被用铁链牢牢固定在舱壁上的,这样开炮时固然不用担心火炮后座伤人了。可在装填时就得先解下铁链,然后炮手们一起将沉重的炮车往后拖,好让伸出舱外的炮口,退到可以装填的位置。

  复装之后,还要再次将火炮推回发射位,然后再用铁链固定好,才能开下一炮……

  这已经是圣克鲁斯侯爵,鉴于火炮在海战中的重要性越来越高,积极向葡萄牙人学习,改进了火炮技术,并加强了炮手训练的结果了。放在勒班陀海战那时候,西班牙人要一刻钟才能开一炮。

  放在这个年代,五分钟一炮已经很不错了。然而他们的对手却是赵昊的海警舰队。

  海警官兵的训练更专业,训练时长是对方的数倍,而且火炮技术上也更先进——定装炮弹和燧发炮之外,这些年海警总装备部还研发了一套复合滑车装置。

  这种滑车安装有弹簧铅锤装置,可以减少火炮的后座力,使其发射后可以固定在装填位上。

  它还可以扩大火炮的射击角度,让火炮向左右水平移动四十五度,所以现在海警的火炮已经可以上下左右移动了。

  是以现在海警炮组装填速度合格的标准是两分钟一发,优秀标准是一分半一发。

  不过目前钢炮还在小批量装备阶段,海警依然大量使用青铜炮,为了防止炮管过热变形,只能强行放慢在两分钟一发。

  但开战前十分钟射速不受限制!

  所以当双方完成首轮炮击之后,硝烟刚刚被北风吹散,海警战舰的侧舷便又一次喷射出无数的火舌。

  这时西班牙人才刚解开锁链,正准备将火炮往后拖呢……

  炮弹呼啸着洞穿了西班牙大帆船的舱壁,便在舱内弹珠一般乱窜起来。强劲的力道可以将火炮的炮管捶弯,把比成人腰还粗的桅杆底座打断,更别说那些血肉之躯了。

  这也是为何在试验了锥形炮弹后,海警又果断用回球形炮弹的原因。锥形炮弹的穿透力固然强于后者,但实际杀伤力差的太远了。还得等到爆炸弹时代,才能取代球形炮弹。

  湛卢号在十分钟之内,将至少五十发炮弹送进了‘弥撒号’的下层火炮甲板,整个直通甲板便成了残肢断体横飞、脑浆内脏四溅的血肉磨坊了。

  待到最后一枚炮弹停下跳动后,整层甲板上便没有站着的人了。

  幸存者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也已经彻底崩溃……

  弥撒号上层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三根桅杆被打断了两根,只剩一根孤零零的主桅。风帆和索具也被扯成了碎片……

  风雨甲板上洒满了橡木碎片,救生艇、木桶、艏楼、艉楼、炮车、所有在主甲板存在过的东西,都被打成片状和条状,碎屑造成的二次伤害,甚至大于炮击造成的直接伤害。

  所有的炮位都被摧毁,甲板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士兵尸体。这也都是洪熙大炮的杰作。这种短重炮的射速要比洪武大炮和永乐大炮都快,它喷发出的葡萄弹和霰弹,团灭了在甲板集合整队、准备接舷的西班牙步兵……

  ……

  这短短的十分钟时间,不只是弥撒号遭遇了炼狱,几乎所有被上风舰队一对一咬上的西班牙战舰,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损伤程度的差别仅限于双方的距离和海警战舰的型号。

  被四艘装甲战列舰对上的,是四艘千吨战舰‘圣马可号’、‘国王的荣耀号’,‘弥撒号’和‘圣玛利亚’。

  圣马可号失去了一根桅杆,一半的火炮和三分之一的船员与士兵。

  国王的荣耀号最惨,失去了全部的桅杆,七成火炮和一半的船员与士兵。

  圣玛利亚号因为距离倚天号最远,超过了三百米,所以倚天号的洪熙大炮没有开火,洪武大炮和永乐大炮造成的杀伤也有限——圣玛利亚号的三根桅杆都完好,只损失了两成火炮和士兵。不过看上去依然很恐怖——

  甲板散乱着破碎的炮架,倒塌的桁桅,索具也被打断了大半,横飞的缆绳和飞溅的木片造成了大量的二次伤害。脑浆和鲜血涂满了甲板,到处是血肉模糊,浑身插满了木片的士兵在惨叫,倒比被团灭的弥撒号更像地狱。

  第一百八十五章 血战

  被巡洋舰盯上的那八艘西班牙大帆船,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巡洋舰的侧舷虽然比战列舰少了八门炮,却对此战影响不大。因为对上西班牙大帆船,战列舰火力明显过剩了。

  哪怕巡洋舰的火炮数量,也超过任何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了。一轮轮齐射下来,一样造成了成吨的伤害。八艘大帆船的火炮毁了一半,而且右舷火力受创最重,已经无法进行有威胁的炮击了。

  此外,八艘大帆船的桅杆也断了大半,准备接舷的士兵死伤惨重,已经无法再进行跳帮战了……

  至于驱逐舰和护卫舰的战况就焦灼多了。

  驱逐舰的单侧船舷只有10门火炮,护卫舰更是只有6门。虽然对上600吨左右的西班牙战舰,火炮数量并不吃亏,但造成的杀伤就有限了。

  而且驱逐舰和护卫舰也没有侧舷装甲,西班牙战舰的第一轮射击,就造成了海警将士一定的伤亡……

  虽然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单方面炮击中,海警将士们给敌人造成了十倍的伤亡。

  但西班牙的战舰要大得多,上头装载的士兵也多得多。他们冒着炮火用火枪和回旋炮,向这些小一号的明国战舰奋力射击。

  尤其是在高大艏楼和艉楼上的西班牙重火枪手,完全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给海警官兵持续不断造成杀伤。

  驱逐舰和护卫舰上的官兵,将承受此战己方绝大部分伤亡。这是在战前兵棋推演时,就反复预言过的。

  然而他们却是此战能否胜利的关键所在——因为只靠那36艘战列舰和驱逐舰,是没法把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全部留下的。

  但西班牙人不会等明国人建造更多的战列舰和巡洋舰的。

  所以此战要想全歼西班牙舰队,驱逐舰和护卫舰就必须跟主力舰承担同样的任务——至少要死死缠住敌舰,等到主力舰腾出手来才行。

  如果他们不顶上,西班牙人一看无法跟海警的主力舰抗衡,肯定会溜之大吉的。

  此战,驱逐舰和护卫舰上的海警官兵们,展现出了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右舷的炮位遭到炮击,他们便立即将受伤的同袍抬去医务室,左舷的官兵则马上作为后备顶上,以保持最大火力输出。

  没办法用炮火一次覆盖,那就一个接一个摧毁西班牙战舰的炮位和火力点!

  驱护舰上的陆战队员们,也舍生忘死的操纵着回旋炮和加特木展开还击。靠着连绵不绝的火力,硬生生压制住了居高临下的敌人。

  同时,他们利用船小灵活的优势,尽量与敌舰保持在百米左右的距离,避免接舷战。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可以凭借长时间的火力优势,打垮吨位更大的敌舰了。

  问题是西班牙人也知道这道理,所以操着船拼命想要贴近他们,进行接舷战。

  西班牙海军就是为了打接舷战而生的,非但经验丰富,还有相当靠谱的装备——比如用弩炮发射的巨箭。他们专门将这种带着缆绳的大铁棍子,射向明国战舰的船舷下部,这样一旦射中,敌舰就很难摆脱。

  好在生铁棍子本来就死沉,后头还连着手臂粗的缆绳。哪怕是用大型弩床发射,也只能射出六七十米……

  所以在西班牙人一轮射空之后,明舰纷纷躲避,大都及时拉开到安全距离。

  然而还是有几艘驱护舰因为作战太过忘我,距离敌舰太近,不幸中了招。

  当巨箭射中明国战舰后,西班牙人便亢奋的合力转动绞盘,将敌舰往自己怀里拉。

  海警官兵自然要拼命挣脱,但他们在上风位置,能做的着实不多。

  3102护卫舰‘海狼’号就是中招的一员,舰长蔡一林决定自己系绳下去,看看能不能用斧子砍断巨箭后头的缆绳!

  “要下去也是我下去,你是舰长,还得指挥战斗呢!”他的搭档,警务指导员申江,还有副舰长、航海长等人纷纷劝阻。

  “就是,舰长!让我们下去吧!”

  “别争了,没了我还有副舰长呢!”蔡一林却不由分说,将绳索套在自己身上道:“但我指挥失当,不能让别人替我送死!”

  说着他便在部下们担忧的目光中,灵巧的翻身越过栏杆。

  官兵们只好放下绳索,将他们的舰长送下船舷。

  蔡一林能成为同期警校生中,第一个当上舰长的学员,靠的就是这份身先士卒的勇敢!

  他万历元年从警校毕业,因为成绩优异,被分配到一艘护卫舰上担任见习航海长。

  万历二年,吕宋解放战,他积极报名参加内河支援艇队,成为一名快艇艇长。并在战争中荣立三等功,提前晋升初级警司。

  随后五年里,蔡一林依然奋勇争先,屡立战功,终于在今年晋升为高级警司,并顺利成为一名护卫舰舰长。

  虽然已经当了多年海警,但他其实才二十出头,根本不懂什么叫御下之道。只是靠警校里学的赏罚严明、身先士卒、爱兵如子几条,一路走到了今天。

  所以他依照大脑形成的路径,不假思索的跳了下来——

  西班牙人哪能让他得逞?马上用火绳枪向他射击,蔡一林只听身边嗖砰、嗖砰的响起铅弹射在船壳上声音。

  坚硬的船壳自然不怕子弹,可他的血肉之躯怕啊!

  蔡一林拼命晃动身子做不规律的钟摆运动,躲避射来的子弹。

  海狼号上的部下,也赶紧火力全开,用一切武器压制朝他开枪的西班牙人。

  上头拉绳子的人也加快了放绳子的速度,将他险之又险送到了那支巨箭边。

  这时双方相距已经只有二十米了……

  此时日已西斜,太阳将那艘600吨的西班牙大帆船‘圣母升天’号长长的影子,投在了海狼号的船舷上。

  蔡一林恰好被笼罩在阴影里,让高处的敌人一时看不清他的方位,只能朝黑影里乱开枪。

  他不禁暗呼一声‘天赐我也’!

  赶紧趁着这天赐良机,抽出插在后腰上的斧子,双手抡圆了就砍。

  蔡一林能在海警学校考第一,当然聪明过人了。此时也显出他的过人之处,只见他的斧子没有落在那儿臂粗的绳索上,而是顺着箭头砍向了船壳。

  砍了没两分钟,就把箭头一侧砍出道缝隙来。

  巨箭便没法牢牢钉在船身上了,那边西班牙人又拼命一拉,只听砰地一声,箭头便脱离了船身。擦着蔡一林的鼻尖飞了出去,然后噗通落在海中。

  此时,两舰相距已经不到五米了……

  海狼号船体登时一晃,所有人都感觉到,那股拉扯他们的力量消失了。

  “舰长威武!”官兵们登时欢呼起来。

  “快,快把他拉上来!”指导员申江急忙催促道。

  几个拉绳子的船员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舰长火速拽了上来。

  砰地一声,蔡一林重重摔在甲板上。

  “舰长,你没事儿吧?”众人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

  “他妈的,本来没事儿,差点没给你们摔死!”蔡一林捂住被摔破的脑袋,骂道:“围着我干嘛?航海长,赶紧拉开距离!枪炮长,给我换葡萄弹,干挺丫的!”

  “明白!”官兵们士气大振,赶紧各司其职,重新和圣母升天号拉开距离。同时用葡萄弹摧毁敌舰甲板上的一切!

  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葡萄弹都能打出正常炮弹的威力,足以送红毛鬼全船升天了!

  蔡一林正杀的兴起,忽然一旁的申江提醒他:“九点钟方向,海马号危险了!”

  他忙望向西南方向,只见两百米外,同样被巨箭射中的海马号,没有海狼号最后时刻挣脱的好运,已经被敌人架上了带着倒勾的踏板。

  西班牙士兵嗷嗷叫着涌上踏板,蜂拥冲向了舷号3111的海马号。

  万幸参谋处考虑到西班牙人对白刃战的执着,为驱护舰都超配了陆战队员。

  海马号上足有40名陆战队员,是正常编制的两倍,而且以经验丰富的老兵为主。此前交火中,已经有6人伤亡,此时还有34人迎敌。

  而那艘600吨的拿坡里号上,尽管已经遭到重创,却仍有超过200名西班牙陆军。

  憋屈了大半天的西班牙士兵,疯狂的冲向海马号,他们怀着极大的残暴,要将船上所有的明国人统统杀光,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经验丰富的陆战队员们展现出了高超的战术配合。

  他们组成一种奇怪的阵势,用长矛将西班牙人推下海;用装了刺刀的步枪,将冲到近前的敌人扎个透心凉。用盾牌格挡住西班牙人刺来的长矛。

  西班牙步兵人数虽多,却怎么也冲不到海马号上去。

  海马号的艉楼上,桅杆上,还有水兵用回旋炮和加特木,将成排的西班牙人轰下海。

  西班牙人也还以颜色,在自己的船上用火绳枪和弓箭朝那些拦路的明国人射击。

  正高接抵挡的陆战队员中弹倒地,身后的队员马上补位。

  又一个队员中箭牺牲,转眼又有人补上了他的位子。

  拿坡里号的船长目不转瞬的注视着眼前的血战。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人数大优的白刃战,也打成了这个鸟样子。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啃下这块骨头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林凤突击

  为了释放自己的优势兵力,拿坡里号的船长命令手下,用木板又搭了一条通往海马号的踏板。

  当全副武装的西班牙士兵开始怪叫着从另一端发起跳帮,海马号上的陆战队员赶紧慌忙补位。然而双方距离太近,训练有素的西班牙士兵又是居高临下俯冲,根本容不得陆战队布好阵势。

  疯狂的冲击之下,西班牙人终于冲破了陆战队仓促布置的防线,趁机攻上了海马号。

  海马号上的水手投鼠忌器,也没法用火枪向西班牙人射击,加特木和回旋炮更是失去了射角,水手们只能丢下火器,步枪上刺刀,与西班牙人展开古老而残酷的白刃战。

  大出西班牙人意料的是,这些明国军人虽然不愿意接舷战,却丝毫不缺乏以命相搏的勇气和武艺。

  海警将士哪怕受伤倒地不起,也要抱着敌人滚下船去,拼个同归于尽!

  在这种小空间中混战,靠得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力出奇迹。海警官兵们强健的体魄和悍不畏死的勇猛,很好的弥补了他们实战经验的不足。

  可西班牙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可是这个时代的最强军队!凭借全身的盔甲,精湛的技艺和同样不怕死的勇猛,与明国战士在海马号上忘我的厮杀。

  双方战士彻底杀红了眼,甲板上死伤枕籍、鲜血横流,要不是提前撒上了沙子,站都站不稳了。

  两边的死伤人数急剧攀升,但占据人数优势的拿坡里号上,依然还有源源不断的士兵,通过踏板前往海马号增援。

  海马号的舰长卓立已经身被数创,被部下救下来后,一边包扎一边对指导员道:“安排人去火药库,一旦全军覆没就点火,不能让红毛鬼把海马号夺了去……”

  “放心吧,已经安排好了。”指导员把自己的烟塞到他嘴里,拔出自己的佩剑道:“你先歇会儿,我也去杀个够本……”

  话音刚落,却见舰长嘴张得老大,烟掉到怀里都没发觉。

  “怎么了?”指导员回头一看,就愕然看见3102舰海狼号挂起满帆,从侧后方向海马号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来了。

  “小心要撞船了!”指导员赶忙一边大声提醒部下,一边抓住舱壁上的副手,同时和卫生员紧紧抓住瘫坐在甲板上的卓立。

  话音未落,便听轰的一声,海狼号一头撞在了海马号坚挺的屁股上。

  海马号登时被撞得往前一蹿,两军将士猝不及防,狼狈的摔在甲板上,也有倒霉蛋掉下船去……

  更倒霉的是那些挤在两边踏板上,准备从拿坡里号冲到海马号的西班牙士兵。两边踏板在撞击下全都翻掉,上头的西班牙士兵也跟下饺子似的落在了海里。

  海马号却依然去势未减,又继续向前滑行了几十米。显然那根拽住它的巨箭也在撞击中脱落了。

  海狼号则顺势补上了海马号的位子,与拿坡里号肩并肩平行了。双方相距不到一丈……

  “开炮!”头上缠着绷带的蔡一林,狠狠一拽炮绳,装在艉楼上的洪熙大炮便咆哮着,将一枚通红的炮弹射向近在咫尺的拿坡里号!

  前来增援海马号的途中,蔡一林下令准备久违的红红火火弹。

  这种炮弹虽然威力惊人,但准备时间过长,而且还容易出危险,所以参谋厅原则上已经不鼓励使用这种炮弹了。

  只是因为它还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各舰依然备有给炮弹加热的鼓风炉。蔡一林存心要给西班牙人个惊喜,下令准备了六枚这种炮弹。

  在撞击之前,炮手们便将红红火火弹,填入了全部六门左舷火炮中。

  在撞击之后,他们便跟着舰长,将另外五枚烧红的炮弹,射进拿坡里号千疮百孔的舰体内。

  一炮开完,炮手们赶紧用冷却液给火炮里里外外降温。海狼号上登时醋味冲天,让口干舌燥的官兵们,不由分泌了不少唾液。

  因为冷却液的主要成分就是白醋,它的沸点极低,比用水降温强多了。当然成本也高了去了,但对财大气粗的海警部队不算什么。

  这边海狼号上正忙活着准备再来一发,那边拿坡里号上却忽然橙光一闪,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600吨的拿坡里号也在这恐怖的爆炸中,从中间断成两截。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十几米。船上的人和物全都碎屑般被抛到了天上……

  巨大的冲击波把海狼号推出老远,险些倾覆。蔡一林和他的手下全都被掀翻在地,十几个海警落了水。好在都穿着救生衣,倒也无甚大碍……

  远处的海马号,受到的冲击要轻一些。刚刚又点上支烟的卓立,再次张大了嘴,把烟掉在了怀里……

  这小蔡不光猛,运气也太好了吧?居然能把西班牙船的炸药库给点着了。

  在风帆战舰的年代,用实心炮弹是很难摧毁一艘橡木战舰的。大部分战舰都是起火后没有及时扑灭,被焚毁的。

  战舰厚实的橡木外壳,能扛得住上百炮的轰击不散架,并保持战舰不被击沉。除非倒霉的被炮弹凿开水线下的部位……

  但船上有木匠,而且水手也大都知道如何堵漏,所以在人员充足的情况下,还是很有可能堵上破口,排出进水的。

  还有一种可能是引着火药库,那是一下就能毁掉一条船的。但火药库都在战舰舱内,实心炮弹就是侥幸打进去也点不着火药。

  可红红火火弹能点着……

  ……

  就像海狼号和海马号一样。

  上风舰队驱逐舰,护卫舰上的官兵在缺乏支援的情况下奋勇作战,硬生生拖住了兵力占优的敌人,也堵住了西班牙后续舰队逃跑的路线。为突击舰队和预备舰队打一场歼灭战,创造了先决条件!

  在上风舰队开始作战的同时,林凤率领的突击舰队也投入了战斗!

  与散开一对一的前者不同,突击舰队始终保持着不规则的鱼贯队形。

  林凤亲乘自己的旗舰09舰‘乘胜万里号’,率领另外五艘战列舰10舰镇岳号、11舰昆吾号、12舰惊鲵号、13舰飞星号、14舰青冥号,以及另外10艘巡洋舰,12艘驱逐舰,18艘护卫舰,如鱼群一般向西班牙舰队的中央穿插。

  而王如龙率领的预备舰队则与西班牙的后卫舰队进行缠斗,不让他们支援中路,打破突击舰队营造出的局部优势。

  林凤当然不会让上风舰队和预备舰队失望,她率领突击舰队冲入西班牙舰队的中路。

  西班牙舰队没有保持战列线的习惯,哪怕之前因为争先恐后逃命,将队伍拉成了近似一列纵队。然而根深蒂固的近战思维,依然让他们像陆军一样,把中路当成中军,在那里聚集了最多最强的战舰,一来拱卫自己的旗舰,二来可以随时增援各个方向。

  因为突击舰队是与西班牙舰队相向而行,所以反而比上风舰队更早的与敌舰接战。

  在犬牙交错的穿越敌阵过程中,双方都用舰炮朝着最近的敌舰猛烈互射,硝烟很快弥漫在战场上,让人分不清方向。甚至有一些战舰迎面撞在一起,水手噗通噗通的落水。

  但冒险是值得的,待到硝烟散去,海警各舰指挥官便看到,他们已经成功的将西班牙人的中路一分为二,并且有大量的敌舰落入了己方的包围中。

  当然,反过来说也没什么错。因为方圆不到十里的海面上,猬集了七八十艘敌我战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搅成了一团。

  但突击舰队坚持认为,是自己包围了西班牙人。

  而且他们的战术也跟上风舰队不同。除了占据绝对优势的战列舰依然选择单挑外,其余战舰,哪怕是攻高血厚的巡洋舰,也尽可能互相协作,在可以避免误伤的安全距离内,对敌舰进行夹攻。

  至于驱逐舰和护卫舰更是随机组成若干三舰战斗小组,以三艘对一艘,力求以优势兵力尽快瘫痪敌舰。

  跟上风舰队和预备舰队不同,突击舰队就是来打混战的,又编队作战、互相照应,所以完全不怕靠的太近,反而追求尽可能的贴脸输出。

  而且为了避免在混战中误伤友军,显然用射程更短的洪熙大炮更安全。

  所以在林凤的主张下,突击舰队的主力舰大大增加了洪熙大炮的安装比例。

  驱逐舰和护卫舰更是拆除了所有的长管炮,换上了清一色短重炮。短重炮的口径超大,甚至可以装填双发弹。前头一枚超大号实心弹破开敌舰船壳,后头跟一发霰弹进去收割,那滋味怎一个销魂了得?

  而且短重炮发射的葡萄弹,数量是长管炮的数倍,一炮就能清扫一大片,甚至连桅杆都能干断。

  如此一来,战舰齐射的近距离杀伤力,瞬间就增加好几倍。当然,是以完全放弃远程攻击为代价的。

  但这是以小打大最犀利的方法了。所以突击舰队的驱逐舰和护卫舰,表现要远好于上风舰队的同等船型。

  他们在西班牙舰队的中路大杀四方,利用优势兵力和短重炮,一个小组十分钟左右就能瘫痪一艘敌舰。

  然后迅速去寻找下一艘敌舰。或是左右夹击、或是前后交攻,甚至呈多舰围殴之势,把一艘又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打成了飘在海上的活棺材……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迟来的决斗

  若能化作海鸥从空中俯瞰的话,就会看到突击舰队像一把大锤,狠狠砸在了西班牙舰队最粗壮的腰部,将其一分两截。然后分割包围,聚而歼之!

  六艘战列舰更是仗着自己吨位大、装甲厚、火力足,在敌舰丛中横冲直撞,哪里船多往哪里扎。

  13号飞星舰穿入两艘西班牙大帆船,1000吨的圣保罗号和800吨的圣米利唐号中间。

  西班牙人顾不上可能误伤本方战舰,同时从两侧向它猛烈射击。飞星号自然也火力全开,左右两舷舰炮齐鸣,同时喷射出三十多道火舌,予以凶猛的还击!

  圣保罗号和圣米利唐号的指挥官本以为,二打一总可以占到优势吧?

  然而让两艘大帆船上的西班牙士兵感到恐惧的是,这么近距离发射的半加农炮弹,居然无法破开敌舰的船壳!只有寥寥几发幸运炮弹,从炮窗射进飞星号,给海警官兵造成一些杀伤……

  此外,还打断了飞星号桅杆上的几根横椼,把船帆破了几个大洞……

  这就是两舰一次齐射的所有战果了。

  很多西班牙船员都看到了,炮弹射在那艘飞星号的船壳上,便在火星四溅中被弹了回来。只留下一个个碗大的凹陷而已。

  “铁,铁甲舰……”震惊中带着恐惧的叫声,在每一层甲板上响起。所有人都像被泼了盆冷水,斗志一下降到谷底。炮手们重新装填的动作,也变得更迟缓了。

  对手的船要是铁造的,那还打个屁啊?木头船怎么能打得过铁船呢?

  飞星号上的海警将士,看到加装的装甲防护效果极佳,登时士气大振。继续凶猛的两舷齐射,只两轮就打哑了圣保罗号和圣米利唐号的侧舷火力。

  然后枪炮长下令改用葡萄弹进行清扫。当飞星号与圣保罗号和圣米利唐号交错而过后,两艘西班牙大帆船甲板上的一切,都被扫射成条状和片状,分不清原先的形状。

  圣保罗号的桅杆全断,圣米利唐号也只剩孤零零的前桅,倒下的桅杆砸死了不知多少水手……

  飞星号便不再看它们一眼,继续去寻找下一个蹂躏对象。

  因为它跟镇岳号、昆吾号、惊鲵号和青冥号,在进行一场杀戮比赛,看谁打残西班牙帆船的数量更多。

  ……

  林凤的旗舰乘胜万里号也在不断高效率的杀戮,但她没兴趣参与这种无聊的比赛,而是把旗舰上的所有望远镜都用来搜寻那位圣克鲁斯侯爵的圣菲利佩号。

  以她的脾气,干就要干最大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然而两军的战舰猬集在一起,同时总有数百门火炮在咆哮,北风也来不及吹散不断腾起的浓烟。整个战场都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只能凭借风帆的轮廓分辨出哪是海警船,哪是西班牙船。可想要辨认出哪艘是圣菲利佩号却难上加难。

  何况她也没亲眼见过圣菲利佩号,唯一的信息是刘亦守带回来的情报——据说那是一艘一千吨的三层盖伦船,主桅悬挂红色叉号旗外,前桅还有一面红底黄十字旗,那是无敌舰队的指挥旗。后桅上则悬挂一面狮鹫旗,那是圣克鲁斯侯爵的帅旗。

  可是找了半天,却怎么都看不到那两面醒目的旗号。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在搜索过程中,瞭望手报告说,前方八点钟方向,发现一艘四层甲板的巨舰,上头悬挂着西班牙海军上将旗!

  林凤马上意识到,那是无敌舰队副总司令的坐舰王权号。如果刘亦守情报无误的话,那位副总司令就是莱昂上将!

  她登时回忆起,当初被对方追亡逐北近一年的屈辱。那时她就发过誓,日后一定要把那个狗日的莱昂上将扒光了倒吊在桅杆上!

  人无信不立啊!不能放过他!

  林凤脑袋一热,便将擒贼擒王的念头抛到脑后。马上下令冲过去,干掉王权号,生擒莱昂上将!

  麾下官兵们齐声应命,娴熟的操纵着乘胜万里号,穿越双方战舰的丛林,直逼那艘‘王权号’。

  乘胜万里号是万历五年才下水的第二代‘混沌级’战列舰。船舶研究所将流体力学、几何学和精确的计算,引入到船舶设计中,并将最新科研成果应用其中。使‘混沌级’基本脱离了笨重的欧洲盖伦船的窠臼。

  第二代风帆战列舰身型更加修长优美,船体水下部分逐渐趋于流线型,帆装被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炮位和重新做了优化。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历时多年研究后,船舶研究所终于攻克了技术难关,以舵轮取代了之前的舵杆。

  用舵轮带动滑轨操纵船舵,在船舶技术上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它非但比垂直舵柄要省力得多,而且能更灵活准确的操纵庞大的战舰。

  种种‘黑科技’加持之下,第二代战列舰‘混沌’级,相比前代‘鲲鹏’级的航海性能更好,非但航速更快,而且操作手感甚至堪比驱逐舰。

  在经验丰富的船员操纵下,庞大的乘胜万里号以完全不符合身形的灵活,从一艘艘战舰的空隙中穿过,直扑一公里外的王权号。

  途中还顺道用侧舷火力给几艘西班牙帆船洗了个澡。其中一艘600吨的仙女号水线下中炮破损,眼看着往下沉……

  当乘胜万里号逼近到500米距离时,莱昂上将也发现了这艘横冲直撞的巨舰。

  开战这么久,莱昂上将早就发现这些明国巨舰的蹊跷之处,除了火炮打不透船壳外,船帆被打成筛子也无甚大碍。就连桅杆似乎也特殊加固过,很难折断……

  莱昂上将很清楚,自己的王权号虽然个头不吃亏,但很可能不是那艘巨舰的对手。

  他本打算避开的。但这时,莱昂用望远镜看到了乘胜万里号上日月照碧海旗之外的那面将旗——一只张翅高飞的红凤凰!

  莱昂登时一个激灵:“飞翔的荷兰人号?!”

  虽然那面凤凰旗,从之前的银边变成现在的金边,但那凤翼天翔的鲜明图案,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会有错的,那一定就是把自己害到这般田地的红发女海盗!

  莱昂上将登时血往上涌,他本来是国王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一直飞黄腾达,人人巴结。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让自己偏离了人生的轨道,成了马德里上流社会的笑话。

  五年来,他没回过一次欧洲,一直在太平洋沿岸厉兵秣马。这次远征就是为了来东方,寻找这红发女海盗的——只有用她的血,才能洗刷自己的耻辱!

  莱昂上将马上下令击鼓迎敌,投入这场迟来的决战!

  ……

  下午4时30分,乘胜万里号和王权号在战场上互相发起了冲锋,犹如古老的骑士对决。

  这一刻,周遭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两舰的官兵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消灭对手,报仇雪恨!

  4时50分,双方战舰交错,开始用最猛烈的炮火互相轰击,舰上的士兵也用回旋炮和火枪互相射击。顷刻间,两舰木屑纷飞,硝烟弥漫,都用脸接了对方结结实实的一记重拳。

  交错之后,两舰同时开始转向,想要再来一次。

  然而笨重的王权号,转弯的速度比乘胜万里号慢多了。

  结果后者的侧舷已经转过来,前者依然还是船艉对敌的姿态。

  乘胜万里号当然不会客气。数门火炮同时开火,成功将数枚炮弹送进了王权号脆弱的舰艉。

  一枚枚炮弹呼啸穿过王权号纸糊似的后窗,在二层直通甲板的尾部不断反弹前进,一直撞到船艏才停下。所有挡在这条路线上的人和物体,统统被撞了个粉碎,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满舱的血污……

  下午5时20分,王权号终于完成转向,双方再次互相齐射。

  这次乘胜万里号不再客气,先将王权号的后桅打断,接下来是主桅。当前桅也倒下来之后,这艘西班牙最强大的战舰,便只剩下光秃秃的舰体漂浮在海面上。

  这时王权号的炮组还在顽强的向乘胜万里号发射炮弹,仿佛老一代海上霸王不甘让出王座的怒吼。

  乘胜万里号也不像之前那样,打折桅杆、瘫痪敌船就满足了。而是继续向王权号倾泻着各种炮弹,一个接一口打哑了王权号的炮位。然后逼近了用短重炮发射巨大的实心弹,将厚达半米的船壳生生震碎……

  恐怖的火力打击下,王权号终于失去了反抗的力量,静静的任凭对方屠戮。

  莱昂上将立在满目疮痍的舵室中,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自己这艘王权号可是西班牙最新式的战舰,足足用了两千五百株百年橡树,花费25万比索,耗时三年才打造出来的国之重器,怎么能连一个钟都撑不下来,就被明国战舰毁掉了呢?

  谁是最强战舰,谁又是最强海军?未来海上霸主的桂冠属谁,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

  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上将终于认清了现实。下令挂起白旗,下锚停火投降……

  其实也没几门炮可以开了。

  乘胜万里号又绕到王权号船艉,将其两根船舵毁掉后,才心满意足而去,继续寻找圣菲利佩号。

  然而此时夕阳西坠,天马上就要黑了,海面辨识度更差了。林凤在今天消灭敌人旗舰,逼迫西班牙人投降的目标,注定是实现不了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夜航船

  下午5点30分,太阳落山。

  因为莱特湾西面是群山延绵的莱特岛,所以没什么过渡,天一下就黑了。

  虽然还不至于一下就看不清船影,但在光线昏暗的下层炮位中,已经没法分清敌我了。

  双方不得不相继停火,或者说,海警战舰不得不停下杀戮。

  莱特湾中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还有橡木燃烧的气味。许多船上烧着熊熊大火,当然基本都是西班牙大帆船。

  在火光的映照下,能看到周遭的海面到处漂着破碎的帆缆、船板、木桶,以及浮尸。

  很多船已经救不回来了,船员们只好弃船,划着救生艇去寻找己方的船只投靠。

  倒也不算难找,因为几十艘失去动力、受损严重或者船员损失惨重的西班牙大帆船,已经挂起了白旗,原地下锚,宣布投降了。

  海警战舰按照预先的命令,对投降的敌舰一概不予理会。反正这些受创严重的西班牙大帆船,是没法顶风逆流往回走的,所以海警舰队只消连夜前进,先一步到达苏里高海峡,就可瓮中捉鳖,全歼敌军!

  对那些还能行动的西班牙大帆船来说也是如此,只要他们先一步通过苏里高海峡,就可以进入广阔的保和海,逃出生天了。

  所以双方不约而同的张开风帆,决定冒着触礁搁浅的危险,彻夜顺流航行。

  哪里还有什么战列,什么队形?两百多条帆船就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在一起,摸黑朝着苏里高海峡驶去。

  好在这个季节的吕宋几乎不下雨,夜空万里无云,星月璀璨,把海面照耀的银光粼粼,能见度反而比刚天黑的时候强了不少。至少可以看到周围三百来米的船影,不至于开着开着撞在一起。

  不过双方都没有趁月色夜战的想法,谁也不知道三百米外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周围全是敌船,一开炮把敌人引过来怎么办?

  西班牙人怕海警凶猛的火炮,尤其是宣德大炮,怼脸射击真是毁天灭地。

  海警也怕西班牙人接舷战啊,能用炮解决的问题,谁愿意拼死拼活拼刺刀?

  所以双方整夜都默契的一炮未开,不过谁也没闲着,全都忙着连夜修补战损。甲板上的木匠和船员忙着结绳、补帆、修理桅杆、更换索具。

  舱内的船匠和水手则忙着堵漏、排水。而炮组成员则整夜都守在炮位上,以防随时可能发生的夜战。

  医务室中,船医和卫生员则彻夜抢救伤员,为伤兵处理伤口……

  两边所有人都忙得没时间吃饭,只能由厨房将晚饭送到各处岗位上。

  只是两边水手的晚餐,可就是天壤之别了。虽然都因为灯火管制,不能吃热饭,但海警将士每人一个肉罐头、一个水果罐头、一包榨菜;另有五百克高热量主食,如月饼、饼干或者饭团,以及一大瓶宜兰盐汽水。

  还有饭后的糖果和嚼烟条,不吃烟的可以换成果脯之类的小零食。

  这次在家门口作战,赵公子当然要尽可能让他的将士们吃的好点了。

  再看另一边的西班牙人,除了惯有的蛆味或象鼻虫味的‘过期面包’,配着生了绿苔的水外,因为是作战期间,指挥官和贵族军官们大发慈悲,又每人分了几个干豌豆,一片薄如蝉翼的西班牙奶酪。

  这就已经把船员和士兵都感动坏了,觉得今天的仗没白打……

  所以说,幸福往往来自无知。人一旦开始比较,也就远离幸福了。

  ……

  同样的事情也在联合舰队总旗舰开元号上进行着。

  今天下午的海战,预备舰队虽然没唱主角,但同样经历了残酷的海战。

  这从作战室那只剩半截的舱门,就可见一斑。

  吱呀一声,开元号舰长梅岭推开作战室的门,便见舰队总指挥王如龙披着大氅,正坐在椅子上假寐。

  他赶忙放轻动作准备退出去,王如龙却已经被惊醒了。

  “我睡着了?”王如龙伸个懒腰,脸上疲态尽显。

  梅岭赶紧捡起滑落的大氅,给他重新披上道:“总指挥今天太累了,先睡一觉再说吧。”

  “不用了,真让我睡我还睡不着。”王如龙按了按太阳穴,自嘲的一笑道:“真是老不中用了,这才一下午就累成这样。放在几年前,跟葡萄牙人连战三天三夜,下了船老子还能马上开一天总结会,然后再打一宿通宵麻将。”

  听着老王喋喋不休的说着当年之勇,梅岭只觉一阵鼻头发酸。但他也知道听人劝就不是王如龙了,便深吸口气道:

  “本舰损失统计上来了,阵亡8名官兵,受伤28人,其中重伤8人。此外火炮损失了两门,帆缆今晚就能修好。”

  “唔。”王如龙满意的点点头,咳嗽两声道:“不影响明天作战。”

  顿一下,他又问道:“现在船速多少?”

  “时速八公里。”梅岭忙答道。

  “八公里……”王如龙探身看向桌上的海图。梅岭赶紧打着了打火机,给他照亮。

  那是一份战场态势图,标示出天黑前,预备舰队和突击舰队大体的位置。

  至于上风舰队,因为距离太远,又不具备放飞侦察气球的条件,所以作战参谋们只能估摸了个区域。

  王如龙戴上老花镜,拿起直尺和圆规,在海图上比划了好一阵,才搁下尺规、摘下眼镜道:

  “如果保持这个速度,上风舰队明早有可能会到达海峡出口。但突击舰队和预备舰队就差远了。”

  “唔,差不多还得二三十公里。”梅岭点头道。

  “这样不行。”王如龙紧蹙眉头道:“会有很多西班牙船跑到我们前头去的!”

  梅岭又点点头,他明白总指挥的意思。

  西班牙大帆船的顺风速度是快于海警战舰的,所以今日上午遭遇时,他们第一反应是企图逃走的。

  然而海警舰队有备而来,非但占据了上风,而且在洋流上也占据了有利位置——虽然洋流总体是由莱特湾流向苏里高海峡没错。但海峡东侧的迪纳加特岛,和棉兰老岛之间是有一段三四公里宽的U形海域的。

  受其影响,下风处的海域是有反向沿岸流的,所以流速要慢于上风处。作战参谋们巧妙的利用了这一点,才让海警舰队在速度上没有输给西班牙人。

  但现在,双方已经彻底乱了套,哪还分什么上风下风?都在沿着洋流一窝蜂的往前开。

  这样下去,海警战舰会渐渐慢于敌舰的。如果让他们逃入了保和海,就更加追不上了。

  “所幸西班牙舰队今天损失惨重。”梅岭忙安慰王如龙道:“虽然没法统计战果,但少说半数敌船已经了账,剩下的西班牙大帆船,也得有一半桅杆折断,船帆毁了大半吧?”

  “那也有三十多艘大帆船还完好无损呢!”王如龙断然摇头道:“而且西班牙船上人多力量大,又是跨洋远航,船上肯定都有备件,我看只要桅杆完好的,一晚上就能把船帆都修好。”

  “所以如果敌人不顾一切的逃命,明早可能有五十艘左右逃出海峡去!”说着他敲了敲桌子,神情凝重道:“在经过今天下午的战斗后,我相信他们不会有再战的勇气了,一定会全力逃命的!”

  王如龙说完长叹一声道:“这会让我们全歼敌军的梦想,化为泡影的!如何跟总司令交代?!”

  “那倒是。”梅岭虽然觉得总指挥过于料敌从宽了,海警舰队的舰长、航海长们起码对这片海域的水文情况了若指掌,军情处还在靠莱特岛一侧岸边,设置了若干灯光信号。

  大部分西班牙战舰,可是第一次踏足这片海域,敢全速夜航?不怕触礁搁浅?

  不过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总指挥的判断,点头表示认同。

  “必须要赶到他们前头,提前抵达海峡入口!”王如龙重重一拳捶在桌子道:

  “来人!”

  “有!”作战室的两个值班参谋赶紧从隔壁的值班室出来,一个捧着文件夹和铅笔,一个点亮船灯照明。

  “联合舰队总指挥命令如下:所有接到该命令的战舰,必须立即丢弃所有不必要物资、包括多余的炮弹,以及压舱铁!升起满帆、全速前进,务必于天亮前抵达第二战场!”

  咳嗽两声,他又补充道:“所有接到命令的战舰,必须立即派出快艇,向附近的我方战舰传达该命令!以上!”

  “是!”作战参谋快速记录完毕,然后按照规定重复一遍。

  王如龙仔细听完,确认无误,在草稿上签了字。作战参谋便赶紧去写正式命令了。

  老王又吩咐梅岭道:“你把所有的救生艇都派出去传令!”

  “不留备用吗?”梅岭硬着头皮问道。

  “不留,开元内有水密舱,外有铁船壳,触礁也沉不了的!”王如龙不容置疑道:“快去吧!”

  “是!”梅岭赶忙两腿一并,出去下令去了。

  王如龙疲惫不堪的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得煞白,他想要端起茶杯喝口水,却手都抬不起来。

  勤务兵赶紧给他端起茶杯,又拿出陈实功给他开的药丸子。

  王如龙就着水吃下去,半晌才缓过劲儿来,自嘲道:“这鬼样子太不体面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最后的晚餐

  王如龙无从知晓,在他派出全部小艇,连夜向海警舰队传令的同时,西班牙舰队的旗舰圣菲利佩号,正与开元号擦肩而过。

  那艘西班牙旗舰在当天上午的火箭雨中,便被摧毁了三分之一的帆具,两根桅杆还燃起了大火,将舰队指挥旗和圣克鲁斯侯爵的帅旗烧成了灰。

  旗舰航速大减,为避免拖累中军,侯爵只能将指挥权暂时转交给王权号,让圣菲利佩号落到了后队。

  这也是林凤遍寻不到它的原因。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整个白天圣菲利佩号都几乎没有交战,自然人员齐整,船体完好无损。木工和水手们一直忙于修理桅杆。帆匠则抓紧时间裁剪备用的帆布,然后指挥水手重新悬挂上去。

  忙活到这会儿,圣菲利佩号终于基本恢复了动力。

  这是圣克鲁斯侯爵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天中,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彼时他正在艉楼奢华的高级军官餐厅中,与贵族们共进晚餐。

  贵族们可不会摸黑吃饭,那样太不优雅了。他们命奴仆用厚绒布遮挡住餐厅的窗户,然后点起银质烛台上的鲸油蜡烛。

  微微摇曳的温暖烛光,照在有流苏和华丽图案的餐桌布,以及昂贵的金银瓷器餐具上,流光溢彩,十分华贵。

  食物也尽可能的丰盛,各种火腿、奶酪、酱料,用名贵香料腌制的鱼和肉类,配上白面包和葡萄酒,在餐具和摆盘的衬托下,至少看上去很诱人。

  还有小提琴伴奏。

  可在座的贵族们却一个个愁云惨淡,有人低声嘟囔道:“狗娘养的,最后的晚餐。”

  众人这才发现,加上弗朗西斯总督,在座就餐的正好13个人。原本低落的心情,不由更糟糕了。

  “犹大!”忽然有人愤愤瞪着尴尬的弗朗西斯总督。“你是不是明国人的奸细?!”

  “一定是这样!”嘴强贵族们马上找到了出气筒道:“他肯定是投靠了明国人,故意把我们引入包围圈!”

  贵族都有祖传的甩锅技能,小弗宽阔的肩膀,用来背锅最适合不过了。

  “我的上帝,你们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弗朗西斯手肘碰倒了盐瓶,身体后仰,满脸的惊恐与不安。“我全家老小都在马德里,卸任总督之后还要回去继承爵位的!我怎么可能是犹大呢?!”

  “狡辩!你已经在菲律宾当了三年总督,难道会不知道明国海军是另一个层面的对手?根本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贵族们拿着餐刀,愤然指责他道:“你就是存心隐瞒,想让我们都死在远东!”

  “我汇报过明国人的火箭很厉害。也通报过他们师承葡萄牙人,非常注重远程火力,这些年火炮技术进步飞快啊!”弗朗西斯委屈道:“都在送给副王和侯爵搁下的信中,建议过好多次,一定要加强火力了啊……”

  “可你没说过,明国的战舰是铁壳的!”贵族们冷笑道:“要是早汇报上来,陛下是绝对不会让我们来用鸡蛋碰石头的!”

  “这……”弗朗西斯登时语塞,委屈道:“这个事先,我们也不知道啊。”

  “来了三年已经,竟连对方的战舰是什么材质都不知道?!”贵族们愤慨道:“还说你不是犹大!”

  “好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圣克鲁斯侯爵,终于忍不住用勺子敲了敲银盘,喝止住得理不饶人的贵族们。“要保持风度,先生们。”

  说着他又看向弗朗西斯道:“不过总督先生,你确实欠我们一个解释。”

  “我们调查过他们的战舰,确实是木制的啊……”弗朗西斯一脸见鬼道:“什么时候加了铁甲,真的一点不知道。见鬼,它们怎么不沉呢?”

  “难道他们会木头变铁的魔法不成?”众贵族哂笑起来。

  “你们上次交战在什么时候?”侯爵又敲了下盘子,沉声问道。

  “……”总督难以启齿道:“我上任以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两边没有正经交战过。发生过有限的几次摩擦,也没见他们这么猛过。”

  “果然有猫腻!”贵族们愤愤道:“还说你不是犹大!”

  “罢了。”侯爵搁下勺子,长叹一声道:“败局已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追责的任务,还是留给马德里的检察官们吧。”

  顿一下,他强打精神道:“当务之急,是必须要趁夜色逃出海峡去。”

  说着侯爵沉声下令道:“传我命令,各舰抛弃辎重,满帆全速前进。务必在天亮前逃入保和海,然后自行选择是去宿务还是三宝颜!”

  “阁下,要分兵吗?”众贵族忙问道。

  “只有分兵,脱险的人才能多一些。”圣克鲁斯侯爵说着起身对众贵族道:

  “诸位,明日我将重新挂起旗帜,吸引明国舰队的注意,尽可能为舰队争取更多的逃生的机会!”

  说着他环视众人道:“有不愿死战者,我绝不勉强。诸位大可跟着送信的快艇离开,那同样是个冒险的任务,不会影响你们和家族的声誉的!”

  这个时代的贵族虽然对中世纪那套不屑一顾,但骑士精神依然作为社会的义理存在。而且还当着西班牙最伟大战士的面,谁又能公然临阵退缩?

  众贵族明明怕得要死,但还得死撑着道:“荣誉、牺牲、英勇、怜悯,是我们至死不渝的信条!”

  “好,那就敬牺牲。”圣克鲁斯侯爵端起酒杯。“天主保佑西班牙!”

  “敬牺牲。”众贵族也跟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天主保佑西班牙!”

  ……

  随即,西班牙人也不约而同派出小艇,将命令传达给尽可能多的己方战舰。

  结果这一晚上,海面上便扑通扑通的响个不停。那是双方官兵向海中抛弃负重的声音。

  两边的船员都不知道,对方指挥官也下了同样的命令。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便以为那是己方的船。

  在陌生海域全速夜航,本就十分危险。这时显然组队前进更安全,万一有事儿也好有个照应。

  本着同样的心思,各舰循声互相靠拢,但又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就这么默默的组队,无声的向前……

  这样的小船队越聚越多,又渐渐汇聚成几个大船队,最大的一个船队首尾相距十多里,有二十多条船呢。

  大家就这样狼奔豸突、你追我赶,全速航行了一夜。

  这一夜,不知多少船触礁、搁浅、迷航甚至沉没……

  翌日清晨,天空渐白,但海面上晨雾缭绕,依然看不清两三百米外的情形。各舰指挥官也无从知晓现在具体的方位,以及自己到底有没有驶出苏里高海峡。

  不过所有舰长都紧张起来了,勒令劳累一宿的部下强打精神,做好战斗准备。

  海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待会儿气温一升高,雾气就会变成露水落下,视线瞬间不会再有阻碍。

  鬼知道待会儿,身边会不会忽然窜出一条敌舰来?

  ……

  开元号上。

  休息了一夜,吃了顿高热量的战斗早餐,王如龙又恢复了精神。

  他让勤务兵帮自己穿好笔挺的呢绒警袍,踏上擦得反光的黑色舰艇皮靴,最后亲手戴上嵌着三颗金星的帽儿盔。

  他现在兼任海警副总警务委员,在级别上终于跟金科看齐了。

  勤务兵又端来镜子,王如龙整整领子,看着镜子里那个两腮凹陷,垂垂老矣的自己。不禁叹口气道:“要是没有这身警袍撑着,为父跟个病老头儿有什么区别?”

  他的勤务兵也是他的小儿子王多余。这些年老王病得厉害,又不肯退休回家,他夫人只好请金科将小儿子调到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

  “父亲这些年,确实老了很多。”王多余一阵心酸,忙强笑道:“不过好在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呵呵……”王如龙嘴角抽动一下,似笑非笑的点点头道:“是啊,该谢幕了,再赖着不走就讨人嫌了。”

  “那不至于,大家都是担心你的身体。”王多余从墙上摘下王如龙的金色佩剑,挂在父亲的腰带上。

  “哼……”王如龙冷哼一声,手攥着剑柄大步走出了舱室。

  当他来到艉楼上,值勤海警忙高声道:

  “总指挥驾到!”

  满面倦容的梅岭,赶紧率艉楼上的官兵立正敬礼。

  “稍息吧。”王如龙点点头,对梅岭道:“亲自掌舵一宿?”

  “嗯,不放心啊。”梅岭苦笑道:“总指挥可在我船上呢,哪敢有闪失?”

  “呵呵……”王如龙敷衍一笑,沉声问道:“到什么位置了?”

  “按照航速航时计算,差不多在海峡入口附近。”梅岭挠挠头道:“不过难免有误差,所以还得等雾散了才能确定……”

  “那样黄花菜都凉了。”王如龙沉声下令道:“升气球!”

  北斗小队闻命马上开始准备。

  梅岭硬着头皮道:“总指挥,这气球一升,我们的位置可就暴露了。”

  “那又怎样?”王如龙却傲然道:“红毛鬼有本事,就干掉老子啊。那我还谢谢他们呢!”

  “好吧。”梅岭心说你牛伯夷,便不再多嘴,赶紧命人再将艉楼指挥台的防御工事,好好加强一下。

  第一百九十章 为七海之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少顷,一个浅蓝色的热气球自开元号的甲板上升起,上头还写着大大的‘开’字。

  海面的雾气是很低的,所以既不影响从高处往海面看,也不影响从海面往高处看。

  还未跃出海平面的朝阳,将阳光照射在那枚气球上,令其在天空中十分醒目。

  很快,远近的敌我战舰,都看到了那个忽然出现在天上的球。

  “那是什么?”西班牙人纷纷仰头望去。

  “月亮吗?”

  “蠢货,没看到那上头还有字吗?!”

  圣菲利佩号上,看着那明显是敌人放到天上去的玩意儿,圣克鲁斯侯爵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好吧,自从开战之后,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说实话,昨晚他一宿没合眼,一直在反复检讨此战的失误。身为一名肩负帝国命运的统帅,他完全无法原谅自己,还没搞清状况,就丧失了大半的军队。

  检讨的结果却是,自己自始至终,并没犯什么大错。

  然而这种感觉更糟糕。这让他想起了当年被科尔特斯征服的阿兹台克人,被蒙特霍征服的玛雅人,被皮萨罗征服的印加人。

  那些南美土著也没犯什么错,却被他们轻易的毁灭了。

  当双方的差距过大时,你犯不犯错根本不重要。毁灭你,与你何干?

  所以看到又一样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出现,这种无力感愈发强烈。

  他赶紧拉开单筒望远镜,去仔细观察那飞球。忽然有些麻木的想到,这望远镜也是其一……

  这一仗打得,真是错错错,大错而特错啊!

  弗朗西斯总督也听到动静,上了艉楼。

  “阁下,那是什么?”弗朗西斯手搭凉棚问道。

  “我还要问你呢?”侯爵把望远镜递给他道:“上头好像还有人。”

  “啊?”弗朗西斯赶紧对准了一看,我草,还真是,牛伯夷啊!

  侯爵已经没兴趣听他的答案,因为很明显,他又不知道……

  忽然瞥见自己见多识广的书记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侯爵便问道:“塞万提斯,你见过那玩意儿?”

  那个消瘦的,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的、左手残疾的中年人塞万提斯,忙欠身道:“我没见过,但好像听说过。在我被柏柏尔人俘虏后,又被辗转卖入了奥斯曼的阿尔及尔总督府。在那里我听说,明国人的船上有一种可以飞起来的球,搭配望远镜能看上百里格那么远。好吧,也许没那么远,但肯定很远很远……”

  “天呐。”侯爵脸色一白道:“那我们岂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应该是的。”塞万提斯点点头道:“看到了吗?那个飞球下面有根绳子,跟他们的战舰相连,所以飞球就是下面指挥官的眼睛。”

  弗朗西斯闻言心中一紧,他想起来了,自己也听说过这东西。

  “上帝,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早说?!”弗朗西斯总督赶紧埋怨塞万提斯。甩锅这项传统技能,他自然也很熟练。

  “这种事,说了谁会信?”塞万提斯挠挠头道:“你们又会说我脑袋坏掉了,把幻想当真了。”

  弗朗西斯暗暗点头,他彻底想起来了,自己当时也是觉得传闻太过荒谬,才没有当回事儿的。

  “开过去,干掉那条船!不能让明国人一直掌握我们舰队的动向!”侯爵沉声下令道。

  ……

  天上那颗热气球的吊篮中,除了两个侦查员外,居然还有个王如龙。

  老王不顾劝阻,亲自上天,不只是光看看就完了的。

  吊篮中的两名北斗队员,在观察记录双方战舰目前的分布位置完毕后,便一个将情报编译成‘北斗密码’。

  另一个则用一面镜子反射阳光,通过长、短、间隔,三种不同的信号,将密码传出去。

  这并不是传给开元号的。手写情报早在第一时间就顺着绳子送下去了。

  这是传给远处的海警战舰的。

  大部分赶到海峡入口的海警战舰,都收到了这个信号。

  乘胜万里号上,万仞号上,倚天号上,湛卢号上,海狼号上……

  无数的桅杆瞭望员目不转瞬望着天空的反光,同时用铅笔在纸上记录着。

  一张纸记满后,便赶紧传递下去,由情报参谋快速翻译后,送给舰上的指挥官。

  纸上全都是数字与注音符号,但海警舰长们却一目了然。

  譬如某一行上‘3,0,1ㄓ,2ㄑ,6ㄉ’的意思是——以热气球、或者说开元号的位置为原点,以正南到正北为竖轴,以正西到正东为横轴,做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

  前两个数便是坐标,可以很容易定位到具体方位。而注音符号ㄓ代表战列舰,ㄑ代表驱逐舰,ㄉ代表敌舰。

  也就是说正东三公里海域,有我方一艘战列舰,2艘驱逐舰,以及6艘敌舰。

  通过这样一行一行的信号,就可以很清晰的将敌我分布态势,传递给各舰了。

  一一对号入座之后,迷雾中的海警指挥官们悚然发现,己方居然跟西班牙人彻底搅在了一起,而且相当的集中。

  将近两百条船,就猬集在海峡口一个半径为10公里的圆形区域内,真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更牛逼的来了——

  王如龙这位总指挥,开始亲自向各舰发号施令!

  ‘万仞三三!’

  收到这一命令的项学海,马上下令向坐标区域驶去。

  果然才航行了不到一公里,就与一个庞大的船影不期而遇。

  影影绰绰间,也看不清是哪边的船。不过项学海很清楚,那肯定是老王给自己选的目标。

  他下令全船静默,从对方船艉靠上去。

  待到双方距离两百米时,瞭望手已经看清楚了,那确实是一艘西班牙大帆船!

  项学海耐着性子,待万仞号继续靠近一百米,才下令开火!

  隆隆的炮声宣告最后决战的到来。三十余道橘色火舌同时喷出,只一轮齐射就重创了那艘千吨盖伦船‘伟大的笑容号’。

  紧接着,炮声在海峡各处响起,那是各艘在王如龙指挥下的战列舰,发现了各自的猎物,开始近距离屠戮的声音。

  然后炮声越来越密,却是被吓到的西班牙战舰,也开始风声鹤唳的虚空开炮了。结果反而让自己变成了靶子。

  ……

  这是联合舰队在永夏湾训练时,王如龙反复演练过的绝招,不在谢幕演出中用出来怎么行?!

  自从被赵昊拐到海警之后,老王的戎马生涯又焕发了波澜壮阔的第二春。

  然而还有三个未了的心愿,让他不愿解甲归田。一是还没等到海警改名海军的那天;二是还没把全球最强海军拉下马;三是他希望能在天上,精准指挥各舰进行一次海战,好好过过瘾。

  前两条好理解,这第三条是因为虽然每次重要海战,他都是担任指挥官。但受限于海上通信条件,总不能像陆战的统帅那样,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场,及时调整阵型,调动各部。

  在海战中,除非一直排成呆板的战列线,否则一旦开打,基本要靠手下各舰长自由发挥了。因此总是无法完美的体现作战计划,达成作战目标,让老王每次都意犹未尽,感觉不圆满。

  所以这最后一战,他一定要给自己的戎马生涯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哈哈哈,过瘾过瘾!”

  老王就在天上,以苏里高海峡为棋盘,像下棋一样指挥着自己的主力舰,一边痛歼跟瞎子一样的西班牙人,一边布置好阵型,阻断他们逃跑的路线。

  他俯瞰着各舰在自己的指挥下横冲直撞、到处开花,效果出奇的好。这下等雾气散了,红毛鬼也插翅难飞了!

  王如龙不禁老怀甚慰,感觉终于了了桩心愿。

  “总指挥,4点钟方向!”忽然,一个侦查员急声道:“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向我们驶来了!”

  “6点钟方向也有一艘!”另一个侦查员也禀报道。

  “8点钟方向,两艘!”

  “11点方向,一艘……”两个侦查员交替禀报道:“总指挥,五艘敌舰同时朝我们扑过来了!”

  “慌什么?这是一定的。”王如龙却早有预料道:“傻子也能看出,这波是我们指挥的。”

  说着他露出狡黠的笑容道:“对西班牙人来说,这是最后一个挽回败局的机会,他们肯定要朝开元号扑过来的。我要是他们的指挥官,都会忍不住亲自出马的。”

  “我们要不要呼叫支援?”一个侦查员问道。

  “不需要。”王如龙淡淡道:“各舰都有各舰的任务,别给他们添乱了。”

  说着他活动下筋骨道:“五条船算什么?开元号就能对付了!”

  然后王如龙沉声下令道:“告知各舰,通讯结束。”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再加一句,为七海之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是!”侦查员都是年轻小伙子,登时激动的热血沸腾!

  ‘为七海之王的诞生,献上礼炮!’

  待到这句略显中二的训令,传遍海警舰队时,那隆隆的炮声分明变得密集而猛烈起来。

  也为旧王的陨落敲响了丧钟……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打五

  王如龙回到甲板时,海上的雾气也消失了,视野顿时变得良好,十公里外交战的战舰都能一览无余。

  海面上硝烟四起,已经提前占据下风位的海警战舰,将西班牙大帆船悉数堵在了海峡中,开始最后的杀戮。

  看起来,到处都是碾压的局面……除了要独自面对五艘敌舰的开元号。

  “总指挥,咱们要来一场恶战啦!”梅岭为他披上了带护颈的半身钢制板甲,把帽儿盔也换成了能提供更好防御的凤翅盔。

  “哈哈哈,小梅,今天委屈你一下,给我当个航海长如何?”王如龙的状态却出奇的好,大有当年龙精虎猛的风采。

  “只要你不叫我小梅,什么都好商量。”梅岭郁闷道。

  “好的小梅。”老王点点头道。

  “靠……”梅岭翻翻白眼,高声宣布道:“总指挥接管开元号!”

  “遵命!”四百多名官兵闻命,登时士气大振。也不是说梅岭不称职,但王如龙可是海警之魄啊!

  新入伍的警员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个命令的意义。但越是老兵就越激动,他们知道这是总指挥的谢幕演出啊!

  一根根老油条结束了划水摸鱼的状态,纷纷把年轻人踢下岗位,撸起袖子自己上。

  必须拿出最高的水平,才配得上总指挥的最后一战!

  开元号的火炮警士长褚六响也不例外,这位海警的模范人物已经多年不亲自打炮了,很多年轻人只知道他是海警部队第一位警士长,很多警官见他都要主动敬礼,是个了不起的老兵。

  却不知道他当年还是大名鼎鼎的海警炮王。

  褚六响可一直在默默努力,经过在海警学校炮兵专业的刻苦学习之后,他又重新夺回了远距离射击第一人的桂冠!

  而且他现在非但自己打得准,还能带人一起把炮打准,开元号的整层火炮甲板便由他来指挥!

  “褚六响警士长!”这时带着红袖箍的传令兵,拿着铜皮喇叭在舱口高声道:“总指挥命你射击九点钟方向那条敌舰,要是能在一千米外打瘫它,就赏你一块‘炮神’的牌匾!”

  几位测量士和炮长们哄笑声中,褚六响高声应道:“请总指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说着他转身吼道:“都干什么活?愣着啊!”

  “哎哎。”几个测量士赶紧亲自干起测量的活来。

  海警炮术发展到现在,测量员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他们的任务是随时测定目标方位和距离,以及射击后的弹着点。

  方位很简单,可以用方向盘直接测定。

  距离就比较麻烦了,原先炮术教官普遍传授的拇指测距法,方便是方便,但不够精确,而且太依赖经验。所以西山岛光学研究所为他们研发出了一米测距仪。

  靠这玩意儿再辅以简单的三角函数,就能迅速测定目标距离,极大的提高了炮组的反应速度和观测精度,深受海警官兵欢迎。不过一米测距仪被列为了特级管控物资,只在战列舰上配备四具,巡洋舰上配备两具,而且上岸即回收,由装备处统一保管,绝不允许外流。

  在仪器帮助下,测量员们很快标定了敌舰的方位和距离,然后将参数带入预先制定的射表中,就可以得到具体的射击诸元了。

  然而能不能命中,还是得靠运气。百发百中是不存在的,这些观测和计算的意义,在于提高命中率。

  没有这些技术,炮兵在千米以上的命中率趋近于零。有了这些技术,打固定靶可以有一半的命中率,移动靶也能命中一到两成。若是嫌命中率不高,那就麻利点儿,尽量多开几炮嘛。命中数自然就上去了。

  此外,经验丰富或者有天赋的炮手,也能显著提高命中率。

  比如褚六响,通过在海警学校的学习,他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打炮比别人准了。原来他不光视力过人,而且看东西的立体感很强,这种‘体识’上的天赋让他天生就知道,该怎么把那该死的炮弹送到目标位置上去。

  当然,还得熟悉每一炮的秉性,并对不同份量发射药的性能若指才行。也难怪炮长的收入高,因为不光危险,还得有天分,勤学苦练才行。

  待到那艘800吨的西班牙大帆船,进入1500米的最大有效射程后,褚六响便下令左舷单数炮位次第试射。

  至于偶数炮位,设置的都是洪熙大炮,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炮手们早就按照射击诸元调整好炮口,为了达到更好的观测效果,他们间隔5秒开一炮,待到10炮全部开完,果然一炮没打中。

  不过不要紧,这轮开炮的作用本就是为了看水花的。

  褚六响凝神听测量员大声禀报测到的弹着点,跟他约莫的基本一致,便神情严肃的从甲板前端往后走。走到一个炮位旁,他便对炮长报出两个数字,炮长赶紧转动螺栓,对炮口高度和方位进行微调。

  “开炮!”待到最后一门炮调整完毕,褚六响感受着甲板的晃动,在最合适的时机沉声下令。

  炮长们同时拉动炮绳!

  ‘轰隆隆’的炮声中,开元号的火炮甲板,开始了第二轮左舷射击。

  待在上风口的观察员很快大声报出弹着数:

  “幺偏左近失!叁偏前一分!伍命中前帆!拐命中艏楼!勾偏右近失、幺幺偏右两分……”

  所谓近失,是说弹着点距离目标已经非常近了。虽然没有直接命中目标,但也不能要求更高了,所以在统计命中率时,都视作命中。球形炮弹时代,就是这样人性化……

  结果这轮射击三发命中、三发近失!

  炮手们欢呼起来。今天真是开了眼了,打超远距离移动靶,一轮试射后,就有六成的命中率,真不愧是炮王啊!

  褚六响却依然面无表情,又从船尾走到船头,给每个炮位下达新一轮指令。

  此时双方来到了1200米的距离。

  炮长们调整之后,轰隆隆第三轮齐射,还没等硝烟散去,就听风雨甲板上传来‘牛伯夷牛伯夷’的欢呼声。

  果然,这一轮六中三近失!

  而且其中一枚炮弹,正中那艘大帆船的前桅,将其断为两截!

  那阵喝彩声自然是因为轰然倒下的桅杆。

  褚六响又再接再厉,指挥炮组在1000米处进行了第四轮齐射,这次的成绩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八中二近失!

  炮无虚发!

  再看那艘西班牙帆船,失去了全部的上桅,下桅的支索也大部分被打飞,主帆被炮弹扯成了布条,几乎丧失行动能力……

  褚六响这才轻吁口气,擦了擦汗,好歹没有丢人。

  ……

  指挥台上,王如龙半天合不拢嘴。其实他的意思是,从一千米距离开始射击,没想到这褚六响到一千米时就搞定了。

  “哈哈好,有精神!这才是老子的兵!”但他旋即就开心坏了,高声道:“今日天气晴朗,无风无浪,正适合打炮!孩儿们还愣着干什么?都干他娘啊!”

  不甘人后的炮手们便嗷嗷叫着向驶到千米之内的敌舰开炮,他们虽然没有炮王的神乎其技,但千米之内的命中率还是可以看的。

  开元号两舷不断喷吐着橘色的火舌,王如龙指挥着战舰从容的调整着航向,让两舷火炮都能处在有利的射击位置,给予不断靠近的敌舰迎头痛击。

  清晨7点30分,他操纵着战舰从一千吨的‘佛罗伦萨号’和800吨的‘圣洛伦佐号’中间穿越。两舷同时开炮,以猛烈的纵射将佛罗伦萨号打成了废船。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就放倒了佛罗伦萨号上两百多西班牙人。

  圣洛伦佐号距离稍远的,没有遭到宣德大炮的荼毒,但它的三根桅杆被打断了一根半。更糟糕的是,桅杆倒在了它的甲板上,风帆和索具落满了甲板,当场砸死了好几个船员,场面混乱不堪,根本没法操帆。

  就在王如龙准备指挥战舰靠上去,加把劲儿把圣洛伦佐号打成棺材时,瞭望员忽然激动地喊道:“十点钟发现敌方旗舰!”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左手边,果然看到一公里外那艘千吨盖伦船的前桅上,挂着一面红底黄十字旗!

  因为朝阳太过耀眼,直到这会儿瞭望手才看清那面旗。

  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如龙略一沉吟,却没有理会那艘圣菲利佩号,而是下令继续转向,绕到圣洛伦佐号的艉部去。

  梅岭不解问道:“总指挥,为什么不管红毛鬼的旗舰?”

  “小梅记住,在战场上永远要以我为主,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王如龙淡淡道:“红毛鬼的旗舰就是冲我们来的,会因为我们不理它掉头就走吗?”

  “那不会。”梅岭恍然道:“难道他们还有想法?”

  “不好说。”王如龙指了指另外一艘千吨盖伦船‘伊莎贝拉女王号’道:“但你不觉着它的位置很别扭?”

  “还真是!怎么跑偏了?”梅岭寻思片刻,一拍脑门道:“明白了!一旦我们冲向那艘旗舰,它就能轻易从上风口贴上我们的船艉了。”

  “不错。”王如龙点头道:“老虎屁股可摸不得,不能让他们得逞。”

  说着他狞笑一声道:“还是让他们来找我们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堂·吉诃德

  于是开元号按照自己的节奏,绕到了暂时失控的圣洛伦佐号的船艉,用重炮爆开它的菊花,然后一通到底,将舱内船员尽数杀死。

  看着圣洛伦佐号上正上演的屠杀,圣菲利佩号上的‘士兵之父’被彻底激怒了。

  “他们明明已经击败了圣洛伦佐号?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圣克鲁斯侯爵涨红了脸,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这种场面在欧洲战场上,几乎是不会出现的。通常都是战败一方光荣投降,然后国内支付赎金,再把俘虏赎回去。

  “当年在勒班陀不也是这样吗?”同样留着山羊胡子的书记官塞万提斯道:“也许对大国来说,比起勒索赎金来,削弱敌人的力量更重要。”

  提到勒班陀,侯爵冷静下来,他已经意识到,西班牙这次兵败,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没有将明帝国,视作奥斯曼帝国那样等级的敌人。

  然而明帝国至少在海军方面,已经远超奥斯曼,也远超欧洲了。因此出兵的那一刻,失败便已经注定了。

  侯爵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为西班牙帝国的荣誉而战了。

  很显然,对方的指挥官是位不会上当的老将,自己以身作饵的计划注定不能奏效。

  而且时间在对方不在自己。等到周围的战事相继结束,很快就会有明国战舰向他们的旗舰靠拢的。

  那时候,连最后对决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便果断下令挂起蓝十字旗,意思是命令伊莎贝拉号靠近接敌,直到旗舰升红旗为止。

  此时圣菲利佩号距离开元号,要比伊莎贝拉号远五百米左右,侯爵必须保证自己及时到位,不能让后者单独面对那艘凶残的明国旗舰太久。

  于是他下令右转舵,满帆前进,从右后方接近敌舰。这样可以让大部分航迹,都位于敌舰的射击死角。

  这年代战舰转弯的速度是很考验耐性的,侯爵正好趁着这段时间交代几句。

  他便命人敲钟集合,很快旗舰上的船员和士兵,便从各处舱口爬上来,在露天甲板上集结。

  这么大条船,船员集结也需要时间。但贵族们都住在条件最好的艉楼上,通常推开门就能出来。

  然而普通船员和士兵都集结一半了,却仍看不到几个贵族的身影。

  虽然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侯爵依然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塞万提斯。

  “他们昨晚跟着那些传令的小艇走了。”塞万提斯耸耸肩道:“阁下要是不提醒,很多木头脑袋还不一定能想到这个完美的借口呢。”

  “我就是要送他们个人情,我的家人可刚在马德里安顿下来没几年。”侯爵坦白道,又自嘲一笑道:“希望他们会承我这个情。”

  “如果他们还有机会活着回国的话。”塞万提斯也是个小贵族出身,而且还是个文化人,说话自然比那些肥肠满脑的家伙还要损。

  “我还以为他们会邀请你一起走呢。”侯爵笑道:“毕竟这方面你的经验要丰富一些。”

  “我要是走了,谁给我出版《堂吉诃德》啊?”塞万提斯郁闷道。

  不错,他正是那位塞万提斯,西班牙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

  塞万提斯出身于一个小贵族家庭,生逢西班牙最伟大的时代,他自然也如其他贵族青年那样,满怀报国之志,渴望如圣克鲁斯侯爵一般,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从军后没几年,他便参加了唐胡安和圣克鲁斯侯爵领导的勒班陀战役。并在战斗中被打残可左手,由此落得了‘勒班陀杨过’的绰号。

  随后,他又跟随唐胡安南征北战,参加了一系列战役,屡立战功。最终于西元1575年获准光荣退役,因为他的优异表现,唐胡安给了他面呈腓力二世的推荐书,西西里总督珊沙公爵也给他写了推荐信。

  过儿怀揣着两位大人物的推荐书,搭船返回祖国,前途看似一片光明。然而历史上的大作家总是命运坎坷,他自然也要尝一尝皂化弄人的滋味。

  塞万提斯所乘的船在途径摩洛哥海域时遭遇风暴,与船队失联,并被柏柏尔人的海盗俘虏了。

  本来海盗也不会对个残疾人有兴趣,然而他身上的两封大人物的推荐信,让柏柏尔人认为他是个重要人物,索要巨额赎金才肯放人。塞万提斯拿不出钱,结果被辗转卖了数次,最后到了奥斯曼帝国的阿尔及尔总督手中。

  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的救星,江南集团驻开罗全权代表、奥斯曼太后的情人、苏伊士伯爵刘正齐。老刘见他怪可怜的,起了恻隐之心,便表示要替他支付赎金。

  总督巴结刘代表还来不及,哪会要他的钱?便痛快的释放了塞万提斯,还派船把他送回了马德里。然而因为被俘后又被无偿释放的蹊跷经历,那两封推荐信都不作数了。塞万提斯最后也没捞着见国王一面,正一筹莫展之际,又遇到了老上司圣克鲁斯侯爵。侯爵正是用人之际,便招揽他跟自己去一趟远东,以战功洗刷疑点。

  塞万提斯没脸回家,就跟他到了新西班牙,然后来了这里……

  ……

  待所有船员和士兵集合后,士兵之父发表了他的讲话。

  目光扫过这些伴随西班牙帝国成长起来的男子汉,他用一种父辈的语气告诉他们,帝国为了这一战,已经赌上了一切。如果这一战就这么输掉了底裤,那么帝国就会走下神坛,国家将成为众矢之的。

  我们将沦为帝国终结的罪人,每个家庭都会背上骂名,遭受最不公的待遇。

  船员和士兵们登时就红了眼,显然被侯爵的话击中了。

  旗舰上基本上都是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卡斯蒂利亚人,士兵之父太知道如何挑起他们的热血和牺牲精神了。

  卡斯蒂利亚人在80年前才彻底摆脱了摩尔人长达八百年的统治,建立起独立的西班牙王国。

  随后,西班牙全国上下,迸发出了炽烈的爱国热情和进取精神,短短几十年时间,建立起世界上最强的陆军和海军,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横跨五大洲的日不落帝国!

  如今,帝国仍在进取,所有国民都深以为荣,并像塞万提斯一样甘愿为其伟大的征途,献出自己的生命!

  所以谁也无法接受帝国落日的悲惨结局,更不敢成为帝国终结的罪人。士兵之父略显夸张的说法,让这些卡斯蒂利亚的红脖子,全都变成了要爆炸的火药桶。

  然后他话锋一转,沉声道:“跟着我,用你们的勇气和牺牲,去赢得些什么,为国家和家人避免这一切!天佑西班牙!”

  “天佑西班牙!”水手和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吼声,彻底将生命置之度外。

  塞万提斯看着这一幕,感到是那样的熟悉。当年勒班陀,深处绝境时,士兵之父也是这样鼓舞他的士兵,然后带着他们力挽狂澜的。

  那次,他就是其中之一。结果是士兵之父赢了战争,自己失去了胳膊……

  “这一次,也能创造奇迹吗?”待士兵们解散返回战斗岗位,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如果总能出现,还叫什么奇迹?”侯爵淡淡道:“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帮你出版那本小说的。”

  “唐胡安还推荐我做官呢。”塞万提斯翻翻白眼道:“等活下来再说吧。”

  “是啊。”侯爵点点头,看着伊莎贝拉号已经冒着炮火贴上了敌舰,便命人立即升起红旗。

  那是死战到底的意思!

  这时圣菲利佩号也即将从另一侧贴上敌军旗舰的船艉。

  “你说我现在,像不像你书中那位挑战风车的唐吉诃德?”侯爵戴上了自己的头盔,也让人给塞万提斯取一顶。

  “有点像,不过你比他成功多了。”塞万提斯却拒绝了,他举起手中的鹅毛笔道:“抱歉,我只是来混战功的。明国人救过我,我不能与他们作战。”

  其实以他的资历,当个舰长也没问题。但他却只肯当书记官,没想到却意外发现了自己还有当作家的特长……

  “也没打算让你作战。”侯爵笑道:“等打完这一仗,你能告诉我堂·吉诃德的结局吗?”

  “我才写了个开头呢,鬼知道是什么结尾。”塞万提斯耸耸肩道。

  “也是。”侯爵点点头,对塞万提斯道:“记录下这场荣誉之战来!”

  “这是我的职责。”塞万提斯点点头,将鹅毛笔插入墨水瓶蘸一蘸,便在写作台上奋笔记录起侯爵的话来:

  “我的计划是,与伊莎贝拉号从两侧后方逼近敌船,就像方才的佛罗伦萨号和圣洛伦佐号那样。这两天敌舰已经很习惯我们先炮击再接舷的战斗方式了,所以才会等在那里不动。但这次我会取消炮击,直接用船头撞击敌舰,然后从其船艉登船进行肉搏战……”

  ……

  费利佩号和伊莎贝拉号同时逼近了开元号,准备从两侧后方接舷作战。

  然而双方相距百米时,眼看就要被后入的开元号,却忽然倒着开了起来……

  我操,船还能倒着开?!

  西班牙人全都惊呆了,显然,他们对明国人的帆具也一无所知。

  ‘傲慢与无知,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塞万提斯如是写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绝对的实力

  中式帆装可受八面来风,只要调整好角度,配合洋流和风向,倒船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嘛。

  王如龙预判了圣克鲁斯侯爵的预判,选好了角度等着对方,在圣菲利佩号撞上来之前突然倒船。

  结果开元号再次插入了伊莎贝拉号和圣菲利佩号中间,与前者平行,与后者呈‘亻’状交错。

  “开炮!”

  开元号两舷火力全开,弹雨纷飞间,将伊莎贝拉打成了残废。

  费利佩号也遭到了重创,前桅和中主桅被打得粉碎。风帆、索具、救生艇、横椼,所有在主甲板上存在过的东西,都被炮弹打得面目全非。

  西班牙士兵全都趴在甲板上,用盾牌或者木板之类挡住头,祈祷着不要被倒下的桅杆砸成肉泥。

  指挥台上,圣克鲁斯侯爵和他的军官们,试图将一切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忽然,一个突发状况让侯爵大喜过望,马上亲自击鼓,催促士兵们起身冲锋!

  ‘圣克鲁斯侯爵却毫不在乎,他冒着纷飞的炮弹和木片亲自掌舵,操纵着圣菲利佩号直直冲向了敌人的旗舰!’

  塞万提斯在侯爵身旁,奋不顾身的记录道:

  ‘正如勒班陀之战时他做过的那样。那次上帝保佑,我们幸运的反败为胜。这一次,至少目前看来,我们还是幸运的。就在敌人旗舰加速后退,要与我们擦身而过时。圣菲利佩号倒塌的前桅,砸在了敌舰的前桅上,两根桅杆登时挂在一起,帆缆索具也缠成了一团。’

  ‘侯爵和他的士兵们士气大振,高喊着天主保佑,立即用矛钩死死勾住敌舰,然后架设踏板,开始了疯狂的跳帮战。很多水手甚至直接从倒塌的前桅上冲向了敌舰!至少在这一刻,我又看到了勒班陀的英勇无畏!’

  ……

  开元号上,突发状况带来了一些混乱。王如龙却神情如常,甚至破天荒的点了根雪茄。

  虽然被自己轰断的桅杆挂住,真是有够邪门的,但战场上发生什么意外都不稀奇。

  关键是你有没有绝对的实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意外都会被扼杀!

  开元号可不是海马号那样的小舰,有充足的人手和火力来抵挡敌人的跳帮战!

  果然,西班牙人高兴的太早了,哪怕老天帮忙,但在压倒性的火力差距面前,他们就连攻上开元号都十分艰难。

  安装在右舷各处的二十门回旋炮开始密集开火,还有更密集的加特木连射,编织成了一张火力网,将冲到踏板上的西班牙人,割麦子似的成片放倒,然后下饺子似的落入海中。

  陆战队员第一时间在右舷甲板上集结列队,但不是鸳鸯阵,而是双线射击队形。

  陆战队队长马卡龙拔出指挥刀,鼓手敲着军鼓,陆战队员们便踏着鼓点不疾不徐的装弹、压实、瞄准,扣动扳机。

  排枪齐射出的弹丸,彻底封死了火力网的网眼,将冲到近前的漏网之鱼尽数撂倒。

  这还没完……

  线列后的陆战队员又打开成箱的茶茶手雷,用缠在手腕上的火绳点着了,用标准的投弹动作丢向对面。

  一枚枚圆鼓鼓的手雷越过线列步兵的头顶,飞向了圣菲利佩号。有的落在甲板上才爆炸,有的半空中便轰然炸开,爆炸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瓷片和铁钉,将猬集在那里准备冲过踏板的西班牙人,炸成了一片片的血葫芦。

  ‘真是太残暴了……’圣菲利佩号的指挥台上,塞万提斯颤抖着手写道:

  ‘戎马生涯十几年,我从没见过这种高效率的屠杀。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几百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便在明军恐怖的火力下死伤殆尽。’

  写到这儿,塞万提斯看了一眼圣克鲁斯侯爵,只见这位在尸山血海中也能面不改色,在最危急关头也能镇定自若的统帅,此时却面如死灰,双眼通红,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水珠,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

  书记官如实记录之后,又记下当时的感想道:‘这跟之前任何一次战斗都不同。勒班陀的那种以命相搏的血腥,可以击发人的勇气和荣誉感。这场战斗却只会彻底把人击垮,此后余生都无法摆脱这份恐惧。’

  眼看着付出几百人的死伤后,士兵的勇气迅速消退,纷纷裹足不前。

  圣克鲁斯侯爵知道,自己想靠白刃战夺去敌舰的计划又破产了。敌人可怕的立体火力,封锁几条跳帮的通道绰绰有余,填进再多的人命去也枉然。

  其实还真不是,在火力网中起最关键作用的回旋炮和加特木,都有不能持久的毛病。侯爵要是能再冲个几次,就会发现压力会小很多。

  但圣克鲁斯侯爵完全不了解这点,大大高估了明国人火器的持久力……

  那厢间,开元号上,王如龙约莫着火力压制差不多要歇菜了,便拿着铜皮喇叭高声道:“孩儿们,给我上啊,夺取敌人的旗舰,让红毛鬼看看咱们白刃战也一样不虚他们!”

  风帆战舰时代,几乎没法彻底击沉一条真正的战舰,自然也无法靠枪炮肃清里头的敌人。

  要彻底战胜敌人,夺取敌舰,最终还是要靠跳帮白刃战的!

  ‘嗒嘀嗒哒哒哒——嗒嘀嗒哒哒哒——’司号员吹响了激昂冲锋号。

  士气鼎盛的陆战队员们便嗷嗷叫着冲向敌舰,他们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的!

  之前的火力压制,已经打残了西班牙人的回旋炮。西班牙人又被打掉了魂儿,陆战队员们没遇到什么阻碍,便冲上了圣菲利佩号的甲板。

  “他们已经没法开枪了!”圣克鲁斯侯爵大吼一声,拔出自己的佩剑跳下了指挥台,迎着陆战队员杀过去。

  西班牙士兵这才如梦方醒,也赶紧举起长矛和刀剑跟随侯爵迎敌而上。

  双方便在圣菲利佩号的甲板上、桅杆上,展开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残酷厮杀。沉闷的战鼓声响个不停,人们互相对打、砍杀,或用短铳互相射击,在狭小的空间里你来我往,你死我活,受伤的人连躺倒的地方都没有。而躺下的人则无一例外,会被两军士兵践踏致死。

  然而激战没有持续多久,陆战队员的声势便压倒了西班牙人。

  脱胎于鸳鸯阵的三才阵,十分适合这种狭小空间内的混战。陆战队员训练多年,已经完全掌握了其奥义,所以越是乱战优势越大。

  西班牙人虽然作战经验更加丰富,但他们远渡重洋而来,饮食腐坏还常常饿肚子。虽然困兽犹斗,奋力挥舞着兵器。但出手的速度,脚下的步伐,全都无法与最佳状态相比。哪是养精蓄锐,今早又吃了肉罐头和高热量主食的陆战队员的对手?

  很快,明国人便控制了甲板,将西班牙分割包围,然后逐个聚而歼之!

  圣菲利佩号上的抵抗声和喊杀声越来越微弱,西班牙人的惨叫声却越来越大。

  用冷兵器也被屠杀,更让人绝望……指挥台上的塞万提斯已经写不下去了,但作家的本能让他握着鹅毛笔,歪歪扭扭的艰难写道:

  ‘在那一刻我彻底明白,我们真的惹上了,一个永远不该惹的对手……国王陛下,世界之王的美梦,该醒了。’

  等他写完这行字,露天甲板上的抵抗行将结束,只剩下总督的亲卫队还在苦苦支撑。

  这些武艺精湛的百战老兵,穿着制作精良的全身盔甲,背靠背围成一圈,拼命挥舞着沉重的兵刃,将白发苍苍的侯爵护在中间,陆战队员一时间倒也奈何不得他们。

  “费那些事儿干什么?给他们一排枪就老实了!”陆战队副队长潘乔运举起短铳。

  “急个屁。”马卡龙白他一眼道:“对方是一名元帅,要给他基本的尊重。先把别处控制住,等总指挥来决定怎么办吧。”

  “唉。”潘乔运只好放下枪,吆吆喝喝指挥着队员,占据各处紧要位置,并将舱口全都封住,不让里头的人上来。

  指挥台是全船视野最好的位置,陆战队员自然不会放过,顺带也把塞万提斯给抓了起来。过儿并没有用他的黯然销魂掌,老老实实束手就擒。

  这时,就听一名侯爵亲卫大声高喊起来,众人便望向马卡龙几个,意思是给大伙儿翻译翻译。

  可惜马卡龙西班牙语不太灵光,不过大概也能听懂几句。他正欲勉为其难,那塞万提斯先用汉语道:“我们侯爵是说,这场战役自始至终充满了不公平。”

  海警官兵们登时嘘声四起。

  “告诉你们元帅,兵者诡道也,战争只有正义与非正义,没有公平与不公平!”这时王如龙的声音响起。

  “我们侯爵也不是在抱怨什么,只是希望在战争的最后,能进行一场公平的骑士决斗!”塞万提斯道:“他要按照欧洲的传统,挑战你们的统帅!”

  “放屁!我们总指挥凭什么跟败军之将决斗!”陆战队员们登时火冒三丈,潘乔运等人再次举起了火枪。

  “只要你们的统帅肯应战,不管谁胜谁败,我们侯爵都会下令全体投降的!”塞万提斯高声道:“怎么样,这样的条件还不敢应战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伟大的胜利

  “好,老子答应你!”只听王如龙毫不犹豫的答应道:“放马过来吧!”

  “总指挥,你疯了!”梅岭登时急了眼,低声喝道:“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啊?现在身子什么样儿,你自己不知道啊?”

  “老子当然知道了,不然我早就带队打冲锋去了!”王如龙振振有词道:“但他都这么炸毛了,老子要是不把他摁下去,我这老脸往哪搁啊?!”

  “爹你不是刚说过,在战场上永远要以我为主,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吗?”王多余学着他的腔调道。

  “少在这儿跟你爹耍嘴皮子。那是打仗,这是打架,两码事儿!”王如龙白了儿子一眼道:“记住了,打仗要讲谋略,打架要讲武德!”

  “我算是听出来了,全都是你的理儿……”梅岭郁闷的嘟囔道。

  “你知道就好。”王如龙咧嘴一笑,把雪茄狠狠掐灭在栏杆上。

  ……

  决斗场地在开元号的露天甲板上。

  在海警官兵众目睽睽之下,圣克鲁斯侯爵脱掉了全身盔甲,穿一身轻便的半岛武士袍,戴一顶灰色的圆礼帽,握着佩剑的剑柄进入场中。

  王如龙早就卸掉了碍事的盔甲,双手拄着金灿灿的佩剑等在场中了。

  圣克鲁斯侯爵深深看一眼在战场上击败自己的敌军统帅,不禁微微一愣,没想到居然是个年纪比自己还大,而且满脸病容的老人家。

  他有些歉意的脱帽欠身,向王如龙致敬,老王只微微颔首,算是答礼。

  圣克鲁斯侯爵便抽出自己的双手长剑,双手握住剑柄,剑尖指向对方。

  王如龙也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一泓秋水耀人眼目。他拉开个起手式,剑尖斜指向对方。

  两人虽然都年事已高,但依然是东西方第一流的格斗家。都是一样的镇静自若,摆出了松中有紧,进退有余的架势。

  虎老雄风在!

  不过周围观战的海警官兵,都暗暗替总指挥捏一把汗,不知他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种生死相搏的高强度对抗。

  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只见两人的剑尖互相轻击一下,决斗便开始了!

  圣克鲁斯侯爵大吼一声,拖着剑冲了上来。行家都知道,只有高手才敢把手腕提得比剑高,就像海战中‘抢上风’一样,这是个先声夺人,主动猛攻的架势!

  果然,只见侯爵双臂肌肉隆起,以不符合年龄的怪力挥舞着着双手剑,朝着王如龙前后左右迅猛劈砍。招式虽然不华丽,却都是军中磨练出来的杀人技,攻防一体,暗藏杀机,实用至极!

  侯爵打算利用对方不熟悉自己的招数这点,以抢攻占据主动,然后压迫对手露出破绽取胜。

  王如龙确实不熟悉西洋武艺,但他深谙剑术的根本原理,都在于对交剑的处理。对手招式虚虚实实,但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都要化虚为实,以斩击或刺击结束出招。

  他目光炯炯,紧盯着侯爵的剑尖,配合着步伐与躲闪,总能用最省力的方法,让侯爵的攻击失败。

  两个经验老到的高手对垒,胜负往往取决于一个落空的动作或者计算的错误,机会稍纵即逝,全靠你不假思索的利用。

  然而机会来临前必有一段熬人的过程。双方不断出招拆招,对体力消耗极大,精神也被抽空,完全来不及思考,只能靠本能出招对敌。

  当事人觉得这段时间很长,旁观者却觉得极短。当看到两人的招式渐渐散乱,内行人都知道最吃紧的关头到了,随时可能分出胜负!

  王如龙体力虽然不如对方,但他始终没有出招,反而消耗要小些。侯爵年纪也大了,久攻不下,气息有些不稳,一招出去收回时慢了半拍,便被王如龙用剑鞘巧妙的打落了手中剑。

  当啷一声,双手剑落在甲板上,海警官兵便激动的欢呼起来。

  侯爵面如死灰的喘息着,准备摆开架势、赤手对敌。

  王如龙却停下来道:“捡起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再给你次机会。”

  欢呼声顿时炸了锅,海警官兵们爱死这老装逼犯了。

  在塞万提斯事后看来,这一招却毒辣透了。

  打到这份上了,靠的就是口气撑着,气势上被对方压倒,还打个屁?

  果然,当圣克鲁斯侯爵捡起剑来,重新摆好架势后,心已经乱了。

  他急于争回面子,想用凶猛的进攻重新夺回气势。便顾不得再防卫,两手并在一起握着大剑,发疯似的劈砍起来。

  这正中了王如龙的下怀——他早发现这种双手剑的弱点,太长太重,一旦发力过猛,就会露出破绽来。

  果然,几招之后,他又利用对方招式用老的机会,再次欺身近前,一招‘单提敬酒’,用剑鞘去挑侯爵的手腕。侯爵唯恐再被打掉手中剑,慌忙撤招,结果身子从侧面对敌的姿态,稍稍趔趄了一下,胸前瞬间露出了一丝破绽。

  不过侯爵也没太慌,因为王如龙出招后,是斜着肩膀背对自己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只觉心口一凉,便被对方诡异的一剑,刺穿了肋骨,刺入了心脏。

  原来是王如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瞬间,一剑从自己腋下穿过,正刺中他的心窝。

  自始至终,王如龙就出了这一剑。

  事实上,见招拆招已经让他快要虚脱了,也就只有这一剑的力气了……

  三分半,胜负分。

  圣克鲁斯侯爵软软跪在甲板上,王如龙以剑拄地,左手握拳振臂。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响彻开元号!

  “他妈的,又让他装到了……”梅岭苦笑着啐一口,推一把满脸崇拜的王多余道:“还不快去扶着你爹!”

  王多余如梦方醒,赶紧冲上前去,一把扶住老王。顿时感觉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才知道父亲已经脱力了。

  ……

  中午时分,苏里高海峡的战斗陆续结束。

  绝大部分西班牙战舰,在失去了逃跑的可能性,挂起了白旗。

  各舰又升起侦察气球,仔细搜索海面,追捕漏网之鱼。

  到了傍晚时分,初步的统计结果汇总到了开元号上。

  “经过两天一夜的战斗,我军以损毁两艘驱逐舰,三艘护卫舰为代价,共击沉西班牙战舰10艘,俘虏120艘,另有9艘逃脱,其中半数是小型快速帆船。”梅岭强抑着激动的心情,向累得躺在床上起不来的王如龙禀报道:“具体的伤亡和歼敌人数,还需要进一步统计。”

  “哈哈哈,过瘾过瘾!”老王大笑起来道:“没有遗憾了!”

  “是啊,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最乐观的推演预测,总指挥可以骄傲的向总司令汇报,我们圆满完成任务了!”梅岭乐开花道。

  “扶我起来,我要给总司令写报捷文书……”王如龙强撑着要起身。王多余赶紧扶他坐起来,用被子垫在他腰上。又拿了个地图架放在他腿上当桌面。

  梅岭给他备好了笔纸,王如龙笑着接笔来,刚写了个抬头,忽然头一歪,手里的笔便落在了地板上。

  “父亲,父亲!”

  “总指挥,总指挥?!”

  总指挥舱室中,响起两人惊慌的叫声。

  ……

  永夏,战区司令部。

  这阵子,赵昊整日在二楼的阳台上或坐或站,魂不守舍的望着南边的莱特湾。

  当天上有鸟飞过时,他才会把目光转移到鸟身上,看看是不是落在司令部鸽舍里的信鸽……

  其实一开始还好,他虽然着急但也没表现出来,还能像个真正的大人物那样,每天按照行程,到处视察,安定人心。

  但十九日,联合舰队来信报告,说无敌舰队没有如期出现在天网的范围中。

  这下赵昊坐不住了,整天胡思乱想开了。

  虽然推演结果预示,再差也是场大胜,但战争的走向其实是谁也说不准的。明明大优局面却输掉了底裤的例子,古今中外他一下就能想出十个来。

  比如……好吧,没心情瞎扯淡。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决定不装了,把自己关在楼上谁也不见,本公子就是紧张了,怎么着了吧?

  要不是得留在永夏城安定人心,我早就跟联合舰队一起出战了,何必受这份煎熬?!

  终于,廿五日这天,又有鸽子从南边飞来,落在了司令部院内的鸽舍中。

  赵昊的心又揪起来,他趴在阳台上,看着后院里的通讯兵,跑步将一个小竹筒送进了楼下。

  过了一会儿,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赵昊忽然听到司令部楼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仿佛要将屋顶掀了一般。

  赵昊的心狂跳起来,他赶紧从地上捡起根烟,想要抽两口定定神。然而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

  正跟打火机较劲,他好像又听到有哭声夹杂其中。

  赵昊心说,应该是喜极而泣吧?

  他终于点着了烟,一手掐着腰,看着波光粼粼的永夏湾,美美的抽了两口。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金科在外头求见。

  “进来吧。”赵昊头也不回,依然保持着伟人的姿势,好配得上这样的历史时刻。

  “怎么样?”他强抑着激动问道。

  “我们取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全歼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便听金科用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声音答道:

  “但我们失去了王如龙将军……”

  第一百九十五章 欢庆胜利

  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缩小防御区域,自西班牙人入侵以来,吕宋岛上八成人口便被集中到了永夏。

  非但巴石河北岸的新城,就连河南岸的旧城……也就是原先的马尼拉王城,亦被修缮一番、利用起来,作为各农场、公社成员进城避难时的安置点。

  尽管几十万人同时涌入城内,但跟很多人印象中的进城逃难完全不同,这里没有拖家带口、寄人檐下的肮脏流民,也没有人沿街乞讨,更没有饿殍满地。地上甚至连垃圾都没有,市容竟然比原先更干净了。

  因为总督府民政厅已经提前建好了成片的安置小区。其实这些小区本是用来安置新移民的,现在移民暂缓到来,空着也是空着。给避难的民众暂住一下,岂不一举两得?

  而且民众是以公社、农场和生产队为单位入住安置区的。安置点便以公社为单位分区,由公社主任兼任区长,带领手下的各农场场长,生产队长,对自己带来的社员进行管理。

  避难期间民政厅什么都发,从米面粮油肉蛋奶,到煤藕药品蜡烛,覆盖了几十万社员的基本需求。让社员们反复感叹,赵公子和集团真是太周到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爱民如子?这就叫爱民如子!战术后仰……其实这些物资大都是他们之前几个月,在正常劳动时间外,加班加点无偿生产出来的。民政厅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罢了,并没有太重的负担。

  这种卯吃寅粮的戏法说来简单,但不夸张的说,在这个年代,放眼全球,只有江南集团能玩得转这一套。

  赵昊一直教育他的高管们,一个政权一个组织强大与否,不看它占据多大的疆土、拥有多少军队。那些都只能代表它过去的强大。

  而现在强大与否,要看它的组织力如何。组织力的强弱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一个命令自上层传达下来,在最基层执行到位多少?比如上面发下一百石赈灾口粮,最后到灾民口中的能有几斗?

  组织力高,对组织总财富的调动率就高,对组织总人口的动员力就强。所以组织力的强弱,始终是决定其凝聚力和战斗力强弱的关键所在!

  一个政权体量再大,组织力太弱的话,也调动不起社会的财富和人力为己所用,那它的力量就是弱小的。所以被组织力强的小政权击败一点都不奇怪。

  这也是赵昊为何将组织力等同于集团生命力的原因,他也一直将最大的精力都放在组织力的构建上。

  至少目前,新生的江南集团强大的组织力,完全是超越时代的。

  在组织力上来之后,各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便出现了。移民的小学生们甚至可以在避难期间,继续上学不耽误期末考试……呜呜,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再比如避难期间,所有人胸前都别了块醒目的身份卡,上头写一串数字。比如‘695071’,意思是第六公社九农场第五生产队第71号社员。

  民政厅这样做的是为了方便管理,不然几十万生面孔一下涌进城里,没个识别身份的法子,什么乱子都可能发生。

  但让民政厅没想到的是,因为身份卡的存在,让各单位都不愿被人看扁了。主任对场长、场长对队长,队长对社员们反复强调,不可以干任何丢脸的事儿,更不能作奸犯科,就是装也得装出个高素质的样儿来。不然丢的是整个集体的脸,那你以后也别想好过了!

  耳提面命之下,原先社员们在农场屡禁不止的随地吐痰,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等恶习,进了城之后居然全都收敛了。各生产队为了创优争先,还主动打扫街道,清运粪车……实在没活干了,甚至没活找活的,开始刷墙铺路,给旧城挖下水道……

  挥汗如雨中,社员们也时常一阵恍惚,回忆起自己原先虽然整日劳碌,可不会为别人付出半分。现在整天给公社干活,为啥还这么快乐呢?

  怎么也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在社员们朴素的认知中,既然公子和集团能给他们带来安全和温饱的生活,那他让我们干什么都是对的。

  ……

  义务劳动之余,社员们也对前线的战事牵肠挂肚。

  通过总督府宣传厅反复宣传,他们都知道红毛鬼是来侵略吕宋甚至大明的。只有海警官兵战胜了侵略者,大伙儿如今在吕宋熙熙而乐的生活才能继续。

  要是海警舰队输给红毛鬼,难道还真指望从没上过战场的子弟兵?他们很可能会惨遭烧杀抢掠。就像涧内惨案纪念碑上,记录的那出惨剧一样了。

  所以每日傍晚开会,场长给念报时,大伙儿最关心的就是,今儿的报纸上,有没有前线的消息。

  然而军事行动需要保密,所以浓墨重彩的报道了舰队出发之后,这方面消息也就鲜见报端了。

  这样时间一久,所有人都惴惴难安。尤其是人武部命预备役支援各处港口要塞的命令下达后,不安的情绪就更重了。社员们开始私下议论,是不是海警输给红毛鬼了?

  要不是赵公子还在涧内,而且每天在司令部的阳台上丢人现眼……哦不,是故意让大家安心。人心惶惶之下,是决计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切井井有条的。

  好在胜利的消息从来不用保密,廿五日晚些时候,‘莱特湾大捷’、‘海警全歼来犯之敌’的天大喜讯,便从战区司令部不胫而走,转眼便传遍了整个永夏城。

  城内登时乱了套,人们丢下手头的活计,拼命到处打听,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先是各路小道消息,比如有给司令部……边上的派出所送菜的商贩,听到大院里头放鞭了。还有人说,总督府、人武部召集各公社主任开会了。

  人们便涌到人武部衙门外,大声鼓噪问个究竟,终于把人武部长西门青给喊了出来。

  西门青强作沉稳的宣布了,全歼无敌舰队的天大喜讯!同时还宣布自即日起解除戒严……

  话音未落,人群便欢呼着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起来!

  “放我下来,我还要开会呢……”西门青无助地喊道,他有晕船的毛病,脚一离地就头晕,不然也不会离开陆战队。

  可惜这时候,乐疯了的民众把组织纪律全然抛到了脑后,将平日里只敢仰视的西门大官人一遍遍抛上天,以此来宣泄内心的激动!

  但这样远未够,人们又扛着他开始在大街上游行,一会儿欢呼着‘我们赢了!’一会儿高呼‘海警万岁!’

  其实很多人想喊另一个万岁的,但那是公社反复强调的禁语,据说谁喊了要被抓去劳教的。

  游行的队伍的像磁石一样,将全城男女老幼悉数吸引到街上。

  街上的店铺商号也都忙得不可开交,老板指挥着伙计张灯结彩,贴一些‘胜利万岁’、‘酬宾打折’之类的标语。这几个月一直实行配给制,可苦了这些买卖人,虽然民政厅不至于让他们赔钱,可对商人来说,少赚就是赔啊!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定要抓住胜利之后的报复性消费,把‘损失’狠狠的补回来!

  总督府宣传厅的工作人员,也带着预备役民兵在街上悬挂早就准备好的折叠纸灯笼,张贴各种胜利的标语口号。

  各个学校也放假了,小学生如一群出笼小鸟加入进来,登时给胜利游行增加了浓浓的节日气氛!

  渐渐的果然变成了过节,各主任组织自己公社的人舞龙舞狮扭秧歌,潮汕一带的移民跳起了英歌舞。闽南来的开始不甘示弱的跳起了拍胸舞……于是又较起劲来了。

  巴石河上沉寂了几个月的花船画舫自然不甘寂寞,妓女们浓妆艳抹,乐师们吹吹打打,龟公们大声吆喝着:为贺大捷,姑娘们重装上阵,全新体验!全套六折、双飞半价,大爷快来玩哦……

  开始庆祝时已经是下午了,快乐的时光又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

  然而人们的兴致更高了,他们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尽情享受这个终于结束宵禁的欢庆之夜。

  夜色中,灯笼和火把汇聚成一条条长长的火龙,街道上也灯火通明,永夏城自建成以来,从来就没有这么明亮过。

  其中最热闹的又当属涧内广场了。

  虽然来不及扎个鳌山灯庆贺胜利,但总督府还是广场上,点起了一堆堆篝火。让舞龙舞狮、舞蹈队伍,全都到广场中央一起表演,人们也手拉着手,不知疲倦的围着篝火,且歌且舞,通宵达旦。

  广场南侧安静的战区司令部内,赵昊和金科依然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万众欢庆的场面。

  到了晚上九点,总督府开始燃放焰火,各色烟花在夜空中绽开,将欢庆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要是老王能看到就好了,他最喜欢热闹了……”赵昊的眸子反映着那红红绿绿的光,嘶哑着声音道。

  “他一定在天上看着呢。”金科立在赵昊身后,轻声道:“而且一定是在得意的笑。”

  “是啊。”赵昊重重点头道:“这一切,如他所愿。”

  说着他端起酒杯道:“敬老王!”

  “敬所有烈士!”金科也端起酒杯。

  两人轻轻碰了下玻璃杯,在漫天烟花下,将酒洒在了北风里……

  第一百九十六章 英雄的葬礼

  另一边的联合舰队。

  王如龙去世当晚,在赤霄号上的联合舰队警务委员马应龙,在乘胜万里号上的副总指挥林凤,和在万仞号上的上风舰队总指挥项学海等一干舰队高层,闻讯陆续赶到了开元号上,为总指挥守灵。

  在临时布置的灵堂中,经过前敌委员会成员商议,决定将舰队一分为三,由马应龙率领两艘战列舰,护送总指挥和阵亡士兵的灵柩,还有各舰的伤病员立即返回永夏去。

  项学海率领受损严重的战舰,就近前往三喵海峡的基地进行简单修理,然后再返回永夏大修。

  林凤则率领余下的90艘战舰,押送俘获的120艘西班牙战舰,慢慢往回走。

  这么多战舰押送,为了安全还在其次,关键是因为投降的西班牙战舰,基本被打没了桅杆和船帆,变成一个个失去动力的木头盒子。

  因为《防疫条例》,在彻底的隔离消杀之前,也不能派陆战队登船,所以只能像串糖葫芦一样,把俘虏的船首尾相连,慢慢拖回去。

  这个季节又是顶风,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天也行不到一百里,所以还是在后头慢慢挪吧。

  不过舰队已经放信鸽给战区,请求按计划派出拖船队,差不多三五天就能解脱了。

  ……

  护送灵柩和伤员的舰队也面临同样的难题。尽管返回永夏的航程只有八百公里,但北风会让舰队走上八到十天。

  对伤员还好说,赵昊在此次战役中,创举性的增设了医院船,抽调海警总医院的精干力量,将全套医疗器械和药品搬到了船上,以便进行战场救护。

  整个舰队六百余名轻重伤员,把两艘医院船塞得拥挤不堪。幸好集团如今的医疗力量也远非昔比了,江南医学院已经毕业了八期医护,后来设立的东南医学院也毕业了五期,而且海警医学院也组建起来了。

  还有江南医药厂和东南制药厂也早就建成投产,生产各种成药。医疗船上有足够的医护人员和药品救治伤员,所以倒也能沉得住气。

  更麻烦的是开元号上的王如龙和366名烈士遗体。虽然已经是快进腊月了,但吕宋这鬼地方的所谓凉季,白天也接近30度。在这种湿热的环境中,遗体会很快腐烂的。

  马应龙和梅岭等人可绝对不想让老王和牺牲的兄弟们,再受二次伤害了。那样非但没法跟总司令交代,他们自己这关也过不了。

  其实按照海警条例,在不具备运回完好遗体条件的远洋航行中,指挥官可以决定为死难者选择海葬。

  此时距离永夏八百公里,绝对够远洋的标准了,但中国人都有入土为安的情结在。马应龙他们还是想尽一切可能,让老王和牺牲的将士们,到永夏的英灵公墓中安葬。

  这难题还是得请海警总医院的专家帮忙解决。要是老王一个还好办,给他泡医用酒精里就是了,但还有366位烈士,哪有那么多的酒精?

  好在陈实功还在医学院教化学,想到了用火硝制冰,建一座冷库来存放烈士遗体的法子。

  这法子没什么问题,就是需要大量的火硝。

  陈实功说虽然自己只有几罐子用来止痛利尿的火硝,舰队却有好几吨的黑火药……

  “火药?”梅岭闻言傻眼道:“是有硝粉在里头不假,可都混在一起了,怎么把火硝单独分出来?”

  “难道你们海警学校没有化学课吗?”陈实功推了推金边眼镜道:“难道你不知道硫磺和木炭粉不溶于水,而硝酸钾易溶于水吗?”

  “硝酸钾是什么?”梅岭小声问道。

  “就是火硝。”马应龙脸上有点挂不住道:“陈院长你就说怎么干吧。”

  陈实功便给出了他的方案,将火药倒入水中溶解,过滤后就可得硝酸钾溶液,蒸发结晶就可分离出火硝。

  然后用铜盆装水,放置于水桶中。往水桶里不断加入火硝,直到铜盆中的水结冰可用。之后还可以将硝石蒸发结晶重复利用。

  海警官兵们虽然脑袋不够聪明,但执行力可是强无敌的。有了办法之后,马上制定计划,全力以赴行动起来!

  一组人马马上在艏楼甲板上架起锅子提取火硝。

  另一组人马将开元号的火炮甲板清空,所有火炮转移到风雨甲板上,然后把所有炮窗、舱口封闭,只留一个加了厚厚棉被的入口,作为冷库门使用。

  还有一组人马将弟兄们的遗体尽量拼完整,脱掉他们血迹斑斑的海魂衫和扎脚裤,把他们全身擦洗的干干净净,再给他们剪了指甲、修了胡子。

  然后为他们换上干净的白衬衣,重新熨烫挺括的警袍和笔挺的长裤,以及用眼泪和鞋油擦得锃亮的舰艇皮靴。

  最后将他们小心翼翼抬入简易的棺材中。后勤处战前特意定制了这样一批长方形的箱子,先可以用来装各种物资,战后可以给牺牲的将士当棺材用。

  箱子底下本就有一层吸水的石灰,上面铺上蓝色的毯子,就是英灵们在回家前暂时休息的地方了。

  将士们将棺木小心的盖好,插上楔子,然后送入冷库中。

  在接下来十天的航程中,海警官兵们一丝不苟的执行了陈实功的计划,日夜不断的提取火硝,制取足够让整层甲板降到零度以下的冰。每隔六个小时换一次冰,就这样足足撑了八天。

  ……

  万历七年腊月初一,永夏港码头放起了二十一响礼炮。

  一下接一下的低沉炮声中,护航的战舰挂着满旗,引导着开元号和两艘医院船缓缓驶入已经清空泊位的一号码头。

  码头上一片肃穆,所有在永夏的海警官兵、保安队员、子弟兵、预备役,全都穿戴制服,早早在码头上整齐列队,以最高礼节迎接烈士回家。

  海警官兵的帽儿盔上,都缠了一条黑色的飘带,飘带两端垂在脑后,作为对同袍的哀悼。

  一块块豆腐块似的制服部队外,则是自发前来迎接王将军和诸位烈士的永夏百姓。

  上月廿六日,《吕宋日报》和《江南周报》,便整版刊登了莱特湾战役的捷报,从各个角度详述了这场伟大胜利的方方面面。

  还刊发了赵公子致全体军民的亲笔信,其中第一段就是:

  ‘我不知道应该欢呼还是应该哀悼。我们万众一心,刚刚取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光辉胜利,但代价无比高昂——我们失去了伟大的舰队总指挥王如龙,还有366位英勇的海警兄弟……’

  是以今日永夏城万人空巷,民众扶老携幼,臂缠黑纱,全都来到码头迎接英灵回家,很多人手中还拿着白菊花。

  在码头最正中,上月时赵公子送舰队出征的高台上,原先的标语已经被黑色的布幔蒙盖,挽幛低垂,上书‘魂兮归来’、‘永垂不朽’,一对醒目无比的挽联!

  赵昊和金科已经在三天前就乘船赶到陈美岛迎候烈士归来,昨日便登上了开元号。然后用了一天时间,为所有烈士更换了上有金色船锚、内以呢绒为衬的黑色烤漆棺椁。

  这批造价不菲的橡木棺木,所有木材都取自上次吕宋战役中俘虏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赵昊送给英灵们最后的礼物。

  在封棺之前,他亲手为每一位阵亡将士警袍的勋表上,别上了‘莱特湾战役’略章,以及一枚战斗英雄勋章和一枚烈士勋章。

  ……

  开元号缓缓靠岸,庄重的哀乐声中,仪仗兵持海警旗为先导,赵昊与金科、马应龙和王多余一道,抬着王如龙的灵柩,缓步下了船。

  王如龙的棺木上,有三颗金星,区别于其它官兵。

  后头跟着四名警官,都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抬着一位中级警督的棺木,以同样的步伐缓步下船。

  码头上停着长长一列马车。

  第一辆双驾马车由两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牵引到了开元号前停下。

  赵昊四人将王如龙的棺木稳稳搁在这辆马车上,便跟随马车缓缓走向前方。

  第二辆马车跟着上前,四位警官将那位中级警督的棺木稳稳放在车上。

  后面的舷梯上,已经又有四位警官抬着棺木缓步下来了……

  ……

  从码头到永夏英灵公墓有三公里远,白色的水泥道路早已清扫的一尘不染,早晨还洒了水。

  一名旗手为先导,两名护旗手以及两名鼓手随后,后面是一个中队的仪仗兵,引导灵车队伍缓缓驶向公墓。

  道两旁,每隔2米便有两名穿着浆洗挺括的白色军礼服、戴着黑色军帽的子弟兵,胸前别一朵火红的木棉花,青松般持枪对立。

  当第一辆灵车驶来,两名子弟兵便齐刷刷持枪敬礼。灵车行驶到哪里,哪里的子弟兵便一起敬礼,场面庄严肃穆。

  没有哀乐,没有和尚道士,甚至没有葬礼上必备的纸花纸钱和哭声,只有低沉的鼓点声,和仪仗兵正步踏在路面上那整齐的靴子声。

  一切都肃穆的令人窒息,人们却分明感受到,没有比这更庄严的葬礼了。

  那是对烈士最崇高的敬意和哀悼!

  第一百九十七章 英灵公墓

  永夏英灵公墓位于永夏城内最繁华的区域。

  中国人忌讳亡灵,通常是不愿意住在墓地旁的。然而当赵昊通过总督府试探性提出,希望将烈士陵园建在城内时,永夏百姓纷纷却表示支持。

  因为那些为了保卫他们家园而牺牲的烈士,必然浩气长存,死后也会化为降妖除魔的英灵,永远守护着这这片热土的!

  只是‘烈士陵园’这称呼有些犯忌讳,所以最终定名为英灵公墓。

  于是总督府便在城东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划出了整整百亩土地,用了四年时间,将赵公子亲自设计的烈士陵园建成。

  陵园整体呈长方形,周遭没有砖石围墙,只有种植修剪整齐的苍松翠柏,如卫兵般密密麻麻的挺立。

  正门是用三块巨大的长方形黑色玄武岩搭建而成。打横的一块巨石上刻着‘永夏英灵公墓’六个鎏金的遒劲大字。左右的巨石上则刻着一副楹联:

  ‘气壮南洋,十万英雄堪砥柱;光争日月,千秋姓字是中华’!

  这三块巨石由石匠在两百里外的吕宋山区寻找大半年,然后开采出来,粗解之后,用滚木法从百里之外运回来的。

  要先在地上铺设枕木,把圆木放在枕木上当滚木,再把巨石放在滚木上,一点点向前推动。

  用这种方法,一天只能前进一里路,两百天才能运到永夏城内。

  这是很古老的法子,很多移民都有被拉夫修皇陵,或者给藩王建宫殿的经历,就见识过这种场面,甚至亲身参与过。那些经历带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血泪,至今提起来依然恨得牙根痒痒。

  然而这次,运石队所到之处,社员们夹道相迎,鞭炮声不绝于耳。

  各社场的社员们踊跃报名为运石队义务出力,妇女老人为队员们准备饭菜凉茶,帮助他们洗衣缝补,人人都想要为这件光荣的事情出一份力。

  因为从前建造的宫殿里,住的是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哪怕死后也要用营建豪华的陵墓继续折磨别人。

  而这一次,是为了纪念那些为别人活的更好而牺牲的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竭尽所能也要给这些人最好的纪念。

  进去公墓大门,是汉白玉铺就的笔直神道,直通位于陵园中央的英灵殿。

  八角攒尖重檐的英灵殿,坐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上,挂黑色瓦片,以十六根黑色大柱支撑,气势恢宏、庄严肃穆。

  英灵殿的八个角,各对应一条笔直的汉白玉神道,通向墓园的八方。神道旁绿草如茵,修建的十分平坦,此前已经有788座大理石墓碑,排列整齐的立于主神道的东侧墓区,那是自万历二年以来,在保卫吕宋的战斗中牺牲的,在与海盗作战中牺牲的,在军事训练中的先烈们。

  在西侧墓区,又有367块新的墓碑树立起来,那便是这次战斗中牺牲的英灵长眠之所了。

  王如龙和366位烈士的灵柩,在英灵殿中停灵三日,其间吕宋百姓民众轮番到场悼念,就连远在玳瑁、碧瑶的社员工人也赶来,向王将军和烈士鞠躬献花。

  于是英灵殿内外,便成了花的海洋……

  三日后的腊月初四,英灵下葬。

  仪仗兵举着银质的后装燧发步枪,对空连发七枪。清脆的枪声中,一具具棺木被缓缓送入墓穴。

  然后司号员吹响了熄灯号,袍泽们开始铲土覆盖在那黑漆金锚的棺木上。

  尽管绝大多数海警官兵的家属都在大陆,但前来送最后一程的吕宋民众,还是忍不住哭泣起来。

  哭声是有传染力的,很快,所有人便哭成了一片。就连前来看热闹的塞巴斯蒂安,都忍不住跟着抹泪开了。

  陪在他身边的平托更是哭得眼都红了。这里头好几个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啊……

  在这片公墓的最顶端,那具明显大一号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最顶端刻着三颗金星,其下刻着一行楷体字‘海军上将王如龙之墓’,下面落款是‘赵昊敬立’。

  墓碑前还有一具打开的书本状的石雕,上头只刻了六个字,便道尽王如龙的平生功业:

  ‘抗倭、逐葡,平西!’

  待到所有人都散了,赵昊和金科依然立在这片墓碑前。

  “真像将军率领着他的军队,时刻准备着再上战场啊。”金科感慨一声道。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赵昊忽然轻笑一声,念了句诗道。

  “哦?”金科好久没听公子念诗了,一时都忘了该怎么拍马屁。“活阎王到了地府,要篡真阎王的位喽。”

  “哈哈哈……”两人便拍着老王的墓笑起来。

  好一阵,赵昊敛住笑容道:“老王提前谢幕了。我们活着的人,担子更重了。”

  “是啊。”金科点点头,深以为然道:“已经没什么能阻挡我们拿下整个南洋的了,公子的责任也越来越大……”

  “接下来该怎么走,看似路宽了,反而愈发难以抉择了。”赵昊背着手,抬头看向前方矗立的英灵殿道:“烈士们在看着我们,这条路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走偏,不然我们有何颜面再面对他们?”

  “是得好好想想了。”金科的措辞很虚,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问题。

  “是啊,好好想想。”赵昊拍了拍额头,忽然笑道:“还是老王滑头,不用发这个愁了。”

  “我们也就是瞎操心。集团和海警的路该怎么走,只有公子自己来决定。”金科轻声表了个态。

  “还是要一起想的。”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去吧,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是。”金科点点头,两人便一齐向王如龙和将士们的墓碑敬了个礼,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墓园。

  ……

  那厢间,塞巴斯蒂安也回到了他在永夏城的住处。一座位于海警军官宿舍区的独门独院的小别墅。

  在塞巴斯蒂安盘桓永夏期间,平托也陪他住在这里。

  赵昊基本没限制小赛的自由,只是让他的‘近卫骑士’们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其实那些陆战队员不跟着,塞巴斯蒂安也跑不了。整个永夏就他和平托两个红毛,实在太扎眼了。这边联防队员的警惕性又极高,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让小赛浑身不自在。

  而且永夏太热了,所以他宁肯天天呆在别墅里,享受着水冷空调带来的清凉,喝着汽水吃冰淇淋,再看个动画片,这日子可比在里斯本的王宫中舒坦多了,小赛真就有些乐不思蜀了。

  不过西班牙无敌舰队西征的事情,他还是很关注的。平托又是吕宋海警学校的教授,可以及时将了解到前线情况告诉他。

  塞巴斯蒂安对海战还是很在行的,两人经常关起门来推演这场战争的走向,不管怎么推演,他都不看好明国人能击败表叔的远征舰队。

  那可是世界之王的无敌舰队啊!

  哪怕都到这会儿了,他还是无法相信,无敌舰队就这么全军覆没了?

  “不,是明国人夸大其词吧。你们不也经常把战果夸大十倍吗?”塞巴斯蒂安啵得一声,拔掉汽水瓶的塞子,吨吨吨起来。

  “陛下,这报纸上正版的报道怎么会有假?谁敢拿江南集团和赵公子的信誉开玩笑?”平托苦笑着举了举手中的《吕宋日报》,这几日一直连篇累牍的报道这场战争的方方面面,已经开始将报到细化到个人,深挖典型了。

  “而且上面不是说了吗,17000名俘虏将在陈美岛上接受两个月的隔离检疫,然后送去各处开矿吗?”平托道:“这么多俘虏,肯定要调子弟兵和社员去值勤的,还有俘虏的那120条船也停在陈美岛上,如何做的了假?”

  “嗝,好吧……”塞巴斯蒂安被汽水呛得打了个嗝,不再说话。

  平托苦笑着摇摇头,不知是因为这阵子他一直陪伴着这个黄毛小子,还是受海警的影响,总之对自己的国王已经去魅了。

  “他们怎么会这么厉害?”好一会儿,塞巴斯蒂安才阴着脸问道。

  “陛下可能无法想象,十多年前他们还是我的学生,连很多基本的航海知识都不会。他们拆了一条我们的船,才学会了制造盖伦船。但你也看到了,现在他们已经能设计出更好的战舰来了。”

  平托长叹一声道:“也许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来到了远东,惊醒了这头沉睡的巨龙。”

  “沉睡的巨龙?”

  “是的陛下,明国有两到三亿人口,而我们国家只有不到两百万,跟他们一比太微不足道了。因为国内人口太多,江南集团计划每年向海外移民两百万!一年的移民比我们全国人口还多!我们怎么跟他们斗?!”平托提高声调道:

  “所以陛下,我们永远不要与这个帝国为敌。而且中国有句老话叫远交近攻,大明正适合做我们的盟友,有江南集团做靠山,我们葡萄牙将再也不用担心被西班牙吞并,甚至有能力在欧洲赢得更高的地位!”

  “嗯,你说的有些道理。”塞巴斯蒂安点点头道:“可是那位公子赵,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仗打完之后,赵公子应该会跟陛下谈谈的。”平托轻声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战利品

  然而塞巴斯蒂安和平托万万没想到,跟赵公子的这场谈话,要等到一年以后才能谈上了。

  这会儿已经进了腊月,赵昊年前忙的脚不沾地,根本顾不上他。

  赵公子要妥善安排年后恢复生产,要督促总督府把落下的移民工作赶上来,要计划对盘踞在宿务和文莱的西班牙人的清除作战。

  与西班牙的大决战之后,在西洋人魔爪下挣扎多年的南洋各国,不大可能看不清形势了,留着西班牙人拉仇恨的作用已经不大。而且几年之内,大帆船贸易肯定要黄,再留着他们‘养寇自重’的意图反而太明显。

  好在他从俘虏的无敌舰队身上发了笔大财,就算大帆船贸易断上个七八年,他也不在乎了!

  ……

  腊月上旬,战区派出的拖船队,终于将俘虏的120艘西班牙船拖了回来。

  当然,这些船也是移动的病菌库,船和人必须要先进行最严格的消杀和隔离。

  不过俘虏的隔离营并不在陈美岛,而是在它旁边一个周长3.2公里的小岛上。西班牙人称之为卡瓦略岛,但岛上无人居住,便被集团用来修建隔离营了。

  当初德雷克一行就在这个岛上隔离了俩月,然后以海盗罪被集体处决的。

  这次西班牙无敌舰队共有水手7000余人,士兵25000人,合计33000人。

  在远航航行中因疾病和意外等原因死了1000多人,共有32000人参加了莱特湾之战。

  结果一场大战下来,战死以及落水失踪的船员和水兵,高达9000余人。又有2000余伤员在被俘后漫长的押送途中死亡。此外,逃走的九条船上还有将近2000人。

  最后抵达隔离营的,实际上是19000人。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在两个月的隔离中,会有10%左右的俘虏因为传染病、伤口并发症,以及太过刺头被处死等原因而消失。

  所以《吕宋日报》在报道时,直接报了个17000名俘虏,这样既无损伟大的胜利,又不至于让民众将隔离营看成人间地狱。马姐姐已经深谙新闻报道的艺术了……

  俘虏下船时,是不允许带任何东西的,就连身上也要脱得一丝不挂,把所有衣物都丢进火堆中焚化掉。

  然后他们被穿着全套防护服的防疫人员,挥舞着带刺的木棍撵入了用铁丝网拉成的若干条通道中,继而分批赶下飘着浓浓硫磺气味的大水池子里,进行初步消毒。

  俘虏们以为明国人是要淹死他们,登时一阵骚乱。然而隔离营已经运行数年了,可以轻松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造反也是需要力气的,虚弱不堪的俘虏哪有力气造反?检疫人员将通道两端的门一关,架在两侧高墙上的数挺加特木同时开火,不分青红皂白毙了十几个。看着那些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的惨状,俘虏们这下全都老实了。

  而且他们发现池子里的人又被驱赶上了对岸的剃毛处,终于知道是虚惊一场了……

  ……

  俘虏都下船之后,拖船便将那些西班牙船拖到了陈美岛的检疫码头上。

  陈美岛的形状特像个大蝌蚪,圆形的脑袋朝着永夏湾外,细长弯曲的尾巴指向湾内,是天然的深水港口。

  因为有120条西班牙船要停靠,所以战区将整个蝌蚪尾巴都划作了闲人免进的检疫区。

  检疫区与营区之间,还设有一里长的隔离带,以防有人财迷心窍,偷偷摸进检疫区去。丢失了船上的财物还在其次,最麻烦的是,可能会将病菌带回营区。

  船上虽然没了人,但可不是没活物啊!每船毛估估几百只老鼠,几千几万只跳蚤虱子臭虫蟑螂是绝对只多不少。

  检疫区执行红色警戒,先期只允许穿戴全套防护装备,佩带检疫章的人员进入消杀。

  海外移民最大的敌人,不是土著不是红毛鬼也不是炎热的气候,而是这些传染疾病的害虫。是以集团的移民史,就是一部与害虫的战斗史。多年以来,集团积累了十分丰富的灭虫经验,可以自信的说一句,没有人比我们更懂灭虫了。

  战区防疫处有全套对船和货物进行彻底消杀的步骤,其中作用最大的依然是硫磺熏蒸。

  防疫人员先从外部,将待消杀船只关门闭窗、封死空隙,然后根据舱室容积放入足够数量的熏蒸器,点着熏蒸器内的硫磺后撤出。硫磺燃烧产生大量有毒的二氧化硫气体,老鼠吸入后都会窒息而死,消灭害虫更是不在话下。

  再辅以喷洒石灰水,焚烧除虫菊油膏等手段,如是反复消杀七天,基本就不会再有任何活物了。为了保险起见,防疫部门又用最大剂量的杀虫药,将船舱封闭了一个月……好吧,也是因为过年了,大家都无心工作。

  等开年复工之后,便可以放心大胆的清点战利品了。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清点吓一跳。

  大家早就听说,几乎每条西班牙大帆船,都是一个移动的宝库,但谁没想到这次的收获会这么大……

  概括说来,120条西班牙船上的财物,可以分为五部分。

  一部分是军费,根据从圣菲利佩号上找到的会计账册得知。此次远征,通过王室拨款,殖民地拨付等方式,无敌舰队共携带了500万杜卡特作为军费。而且几条负责装运军费的珍宝船,都没有逃掉或者沉没……

  杜卡特是威尼斯铸造的足金币,重3.56克。按照大明1比8的金银比价,折0.91两银子。

  杜卡特是欧洲大陆的硬通货。跟大明不同,比起白银来,欧洲人更习惯用金币。

  跨洋远征的军队可能会面临各种艰巨的困难,没有比大撒金币更能稳住军心的办法了。

  因为西班牙帝国蒸蒸日上,人力腾贵,士兵打仗时的平均月薪,已经涨到了5个杜卡特,也就是4.55两白银,放在大明也是绝对的高薪了。

  根据账册显示,无敌舰队的远征军,每月还有3个杜卡特的远洋补助。这很正常,不然谁愿意跑到几万里外打仗?

  好在从新西班牙招募的士兵,只需要付一半的薪水即可,这也是无敌舰队中的新西班牙士兵,多过西班牙士兵的原因。

  至于军官、中高级水手的薪水就更高了。所以500万杜卡特中,有300万是33000名官兵一年的薪水。

  余下的200万杜卡特,才是舰队用来采购物资,进行补给的费用。此外按计划还要在南洋和日本招募大量的雇佣兵,这些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所以西班牙人的军费看似不少,实则并不宽裕。

  500万杜卡特折银455万两,勉强够无敌舰队一年的开销。这就是为什么腓力二世拥有美洲宝库,却日常破产的原因。

  正规化的军队打仗太费钱了啊!!

  对此赵昊只能说,你那才花几个钱,本公子这一仗的军费开销,叠加200万人大移民,直接让集团破天荒的出现了年度赤字……

  好在这500万杜卡特的军费还不是大头。

  西班牙贵族军官和船长们,还在自己的船上装载了大量的私货——主要是白银和少部分黄金。谁不知道从远东运回任何货物,到新西班牙都会获利十倍,如果运回本土去,又会再获利五倍以上?

  此番远东之行,谁不想顺道赚个盆满钵满?

  可惜谁让明国人对美洲和欧洲的什么货物都不感兴趣,就喜欢他们的美洲白银呢?所以他们几乎个个倾家荡产,还有亲戚朋友集资,全都换成白银,准备到大明大肆采购一番。

  结果还没上岸就被一锅端,白白便宜了明国人。从120条船的仓库中,一共搜出了2000万比索,折银1500万两。

  贵族军官们还大量携带的金币、金银器以及珍珠宝石,保守粗估折合白银400万两左右。

  普通的士兵和水手们也听说,可以利用东西方悬殊的金银比价轻松套利,便也投入了全部的家当,希望小发一笔。虽然每个人的钱不多,但架不住人多啊,结果又从他们的财物中搜刮出了一千万两白银。

  此外,船上里的各种军用物资,比如大量的帆布、草泥马的皮、洋红、烟草、火枪、火药、刀剑,盔甲……价值又在500万两白银左右。

  以及最最贵重的,3000门青铜大炮——其中2700门被安置在炮位上,还有三百门作为备用品,放在仓库中。

  这3000门大炮熔成青铜都要将近5000吨,不过集团自从炼钢成功后,海警已经计划换装钢炮了,对青铜的渴求急剧下降,所以没必要费那功夫了。

  而且西班牙的青铜加农炮在南洋、印度乃至奥斯曼可是抢手货,做个价高者得的军火商才是正办。于是3000门大炮的价格被粗估为400万两白银。

  此时西班牙帝国在鼎盛期,造船用料一点都不含糊,每艘战舰光木材就要花费十几万比索。

  因为所有战舰皆采用百年橡木,120艘战舰能拆出木材的价值至少在600万两白银。

  最后统计出的战利品总计折银4855万两左右……

  结果非但捞回了成本,还大赚特赚,抵得上八年大帆船贸易了!

  彼时,赵昊已经离开了吕宋,正在北上途中。看到报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命人跟金科确认无误之后,方吩咐马秘书道:“通知雪迎进行以前年度损益调整,把这笔进项记到集团去年的收入里去!”

  嗯,这样集团连年盈利的记录就可以保持下去了,这一点很重要。

  赵公子对自己的成绩单,是很在意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孤乃摄

  在永夏和伤兵们一起过了年,并完成与林司令的约定后,赵昊便启程北上了。

  今年又逢大比,他按例要回京给自己又一批弟子进行考前辅导的。

  从吕宋到天津,海路全程3300公里。虽是北风天,但有黑潮相送,新型快速帆船的航速也提高了不少,一个月就抵达了大沽口。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二月初九会试开考前,给基本素未谋面的学生们送了个考。

  赵公子这才抽空喘口气,赶紧在家陪陪长辈。至于他老婆孩子,眼下全都在苏州呢。

  李明月原也不愿意到江雪迎的地盘上待着,不过士祺大了,到了上学的年纪。养不教、父之过,这种事当然要听赵昊的了。

  赵昊虽然没有让儿子接班的打算,但也希望儿子们将来能成材,绝不希望他们一个个都变成被身边人伺候、绑架的公子哥、废物,人形木偶!

  那么首先就得让他们远离自己的母亲和家宅,他给几个儿子隐姓埋名,都送进了寄宿制的玉峰小学去读书,希望那里刻苦励志、事必亲躬的学风,能洗掉儿子们身上的骄娇二气。

  如今几个儿子里,老大赵士祥、老二赵士祺、老三赵士福都上二年级了,老四赵士礼也上了一年级。四个小子平素在学校住宿,每隔八天才会放假两天,谓之旬休。

  后来大闺女小棠,见哥哥弟弟都去上学,就自己还搁家待着,这下不干了,哭着闹着也要去上学。李明月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资助李贽的苏州女子学校,办了个附属小学,把闺女丢进去这才消停。

  儿女都在苏州府,当娘的自然也得在边上陪读,李明月这都两年多没回京城了。是以赵昊陪在干娘跳持械广场舞……就是剑器舞时,大长公主殿下一边缓缓耍着剑,一边怅然道,明月遥在千里外,你爹也整天忙得不照面,弄得老娘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赵二爷如今可不得了,在内阁已经从赵四变成赵二,位居次辅、官拜从一品少妇了!

  不过他这个进步并非靠个人奋斗,而是全靠历史的进程。

  他万历五年以礼部右侍郎晋东阁大学士。

  六年春,次辅吕调阳见张居正归家后,依然牢牢把持朝政,丝毫不给自己机会,便彻底心灰意冷。心说宋朝有伴食中书,难道自己也要落个‘伴食阁老’的名声?于是他再三称病乞骸骨。最终于三月得准,诏赐内帑金百金,文绮二袭,且诏乘传归乡。

  回家后吕调阳也是因郁成疾,于今年元旦卒于广西老家。讣告呈送京中,皇帝命辍朝一日,谕祭十一坛,录荫一子为中书舍人,赠太保,谥文简。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吕调阳一走,原先的三辅马自强便自动接任次辅。赵四自然也变成了赵三,并晋为吏部左侍郎。

  然而自强亦得疾,七月元辅还朝不久便卒于任上。诏赠少保,谥文庄,遣行人护丧还。

  于是赵二爷便又自动升为了次辅,同时理所当然的再进一级,升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今年元旦,赵二爷又晋为少傅。皇帝还有意命他为本科会试大主考,可谓风头无量。

  然而赵守正头脑十分清醒,马上跟皇帝辞让说我都已经是次辅了,再担任主考太过了,未免有贪得无厌之嫌,皇上还是另请高明吧。

  万历很喜欢他这种不争不抢的本分臣子,说不要推让了,朕决定就是你了。然而赵守正坚持不就,最后只好由余有丁担任主考,许国任副主考。

  这两位都是江南帮,许国更是赵守正的歙县老乡,肥水倒也没流到外人田里去。

  ……

  赵守正虽没入棘围,赵昊却也没捞着见他几面。原因干娘正如所言,赵相公实在太忙了。

  赵昊回家第三天晚上,赵二爷才抽空回来,跟儿子见了个面。

  说起来,自万历六年三月,赵昊陪同岳父南下归葬后,就再没回过京城,爷俩已经暌违两年了!

  此番再见把赵昊吓一跳,只见老爹两鬓斑白,眼角有了皱纹、眼皮也微微耷拉,风采不复当年。虽然赵相公看到儿子十分高兴,一扫全身的疲惫,但明显看出是老了来。

  “哎呀,爹,你这两年经历了什么?”赵昊赶紧把赵守正拉到灯下,上上下下的打量道:“不是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吗?对你咋一点效果都没有呢?”

  “那是因为药都让你岳父吃了,你爹还有小申都被他榨成药渣了。”赵立本背着手从里屋出来。他倒是腰杆笔挺、容光焕发,一点没老。完全看不出,还有俩月就要过八十大寿的样儿。

  “爹……”赵守正苦笑一声,使劲拍了拍儿子道:“哈哈,你爷爷开玩笑的。爹今年都五十的人了。年过半百能不老吗?”

  “别,爷爷还不认老呢。”赵昊鼻子有些发酸道。

  “就是。”赵立本得意的胡子直翘道:“你叶奶奶说感觉老夫越来越年轻了呢!”

  “呵呵……”赵守正和赵昊全当没听见。

  祖孙落座后,赵昊小声问老爹道:“给岳父打下手很辛苦啊?”

  “呵呵呵,还好还好。”赵守正笑着摇摇头,没有马上跟儿子抱怨,而是先拉着手问他这二年过得怎么样,自己的孙子们在江南好不好。

  不管怎么说,当上次辅之后,赵二爷沉稳多了。

  “好个屁。”赵立本却愤愤道:“你那个岳父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从老家回来之后,更是变本加厉,飞扬跋扈、独断专行。你爹都是次辅了,办事稍有差池,都会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爹,没那么夸张。”赵二爷无奈笑道:“朝廷地方,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谁管钱袋子都得挨骂,元辅也是对事不对人。”

  “唉。”赵昊叹口气点点头,他也深有同感。

  ……

  也许是在荆州老家想通了,自从返京之后,张居正便撕掉了温良恭俭让的伪装。

  以前他是很在乎自己名声的,总希望能保持一个贤相的形象。然而经历了夺情风波,尤其是当众下跪,还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之后,张相公哪里还有什么形象可言?

  既然脸已经丢光,对于区区浮言物议,他也彻底不在乎了。

  尤其是去岁他妻子顾氏又因病过世后,让张相公倍感人生苦短,不该瞻前顾后,要活出真我,了无遗憾,才不枉此生!

  对不起,孤不装了!你们不是说我跋扈吗?对,我就是跋扈了!

  张居正归葬时,湖广的大小官员争相来给老封君当孝子贤孙,唯有湖广巡按赵应元缺席。赵巡按随后写信解释说,是因为任期已满,正在襄阳与新任巡按交接,故而只能遥寄哀思。

  这理由不能不说恰当,但张相公总觉得,他是夺情一党,于是回京后寻了个错处,便将赵应元开革了。

  此外,所有得罪过他,在夺情风波中没有跟他站在一边的,全都加以重处。如今朝廷这一亩三分地里,一根毒草都不许留!

  还有,你们不是说我恋权吗?对,我就是恋了!

  他公然宣称‘恋之一字,纯臣所不辞。今世人臣,名位一极,便各自好自保,以固享用。’

  意思是,我是恋权不假,但那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这帮人擦屁股?

  要是国家的事情真有人切实负责,我还用这样忍辱含垢,不辞劳苦吗?还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个只想着明哲保身,谁也不愿意为国家出力?

  你们什么时候真能担负起这个国家来了,我也就不恋权了……

  而且,你们不是说我独裁吗?对,我就是独裁了!

  户部员外郎王用汲趁张居正居乡,上疏请皇帝借此良机,勤习朝政,争取早日乾纲独揽,威福不可久寄于人!

  矛头是完全对准张居正的,张相公在江陵看到这份奏章后,马上授意马自强,将王用汲革职为民。并上《乞鉴别忠邪以定国是疏》对万历皇帝说,王用汲这厮的险恶用心,只在离间君臣!

  他甚至说姓王的请皇上独揽乾纲,只是要皇上当刚愎自用的秦始皇,谗害忠良的隋文帝!

  还说‘皇上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

  甚至直白说‘臣一控于圣明之前,遂以明告于天下之人——臣是顾命大臣,义当以死报国,虽赴蹈汤火,皆所不避,况于毁誉得丧之间!’

  整篇奏疏可谓赤裸裸的独裁者宣言了!国朝二百年所仅见……

  以及,你们不是说我贪财好色搞女人吗?那我就搞给你们看……呃,这个还是谢绝参观的。

  总之,张相公如今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不畏人言了。只要对国家有利,只要对万历新政有利,只要能爽到自己,他就干他娘,而且大干特干,随你们怎么说好了!

  但问题是,他不止对政敌操切,对自己的亲信、部下,甚至对皇帝和太后也越来越操切。

  像赵二爷这样的部下,得罪了也无所谓。太后那边也没什么,说不定还更喜欢被他操切呢。

  但皇帝,如今已经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