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权柄【完结】>第500章

  文彦博听得出此人话语中强压的火气,微微一笑道:“朋友知道老夫的性命,但老夫却不知道你的,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呀?”

  那人哂笑一声道:“这世上要是事事公平。还要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作甚?”

  文彦博被他噎得一愣一愣,只好苦笑道:“朋友愤懑了,看您容貌奇伟、气度不凡,应该不是无名之辈,不知您的高姓大名?”

  白衣人不由笑道:“你还挺执着,”文彦博微微一笑,却听他足以气死人道:“不过我是来看热闹的,没听说有台上地角儿问观众性命的。所以不说也罢。”

  文彦博哈哈大笑道:“朋友风趣……”白衣人也跟着仰天大笑,一对疯癫的中老年男子夜枭般鬼号起来。

  良久,文彦博突然止住笑声,左手扶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说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就是号称‘见首不见尾’的……鬼…谷…子!”

  对面正是乐布衣。他抚摸一下手中的墨玉牡丹,神色平静道:“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你恰好是其中之一。”

  文彦博开怀笑道:“老夫果真是有福之人,临死还能得着当世第一高人前来送行,这下死而无憾了。”

  乐布衣不再和他纠缠‘送行’与‘参观’的区别,转而冷冷问道:“我来问你,当年你既然得了墨玉地芳心,为何还要抛弃她呢?”

  文彦博这才知道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不由一阵妒火中烧。面上却摆出一副哀伤的样子。涩声道:“当年浣纱的西子与越大夫范蠡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但为了越国的大计,范蠡亲自将西子送入吴国皇宫。这其中地肝肠寸断,又有谁能体会呢?”

  乐布衣见他自比范蠡,不禁一阵恶寒,稍微站远一点,感慨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了。”

  对于鬼谷仙师地批语,文彦博还是很重视的,拱手道:“请仙师解惑。”

  乐布衣淡淡笑道:“因为你太不着调了……”

  文彦博苦笑一声道:“仙师却来消遣在下。”

  乐布衣微微摇头道:“不是消遣,你实际上就是个怂货,却总把自己当成高人,所以我才弄不明白,墨玉为什么看上你呢?”

  文彦博得意笑道:“就算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能胜过仙师一次,文某也不虚此生了。”

  乐布衣一向是个锋利的人,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这朵墨玉色的玫瑰,而文彦博显然看出了这点,毫不留情的奚落起来。这让乐布衣的表情不再那么淡定,他微微皱眉道:“看来你无数次用这番说辞来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否则你就太可怜了。”

  文彦博闻言面色一窒,叹息一声走到坟边,定定地望着那坟良久,伸手捧起一抔坟上土,贪婪的嗅了嗅,才幽幽道:“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她……”

  乐布衣地眉头皱成个凹字形,默然无语地望着文彦博,静静听他道:“世人都知道,鬼谷子八门六术、无所不能。其实你还是有不能的……”说着微笑望向他,轻声“你不能克服自己地骄傲,你被你的骄傲蒙蔽了眼睛。”

  乐布衣默然无语。手中地牡丹冰凉刺骨,让他几乎不能把握。

  文彦博将手中的泥土重新拍在坟上,又开始一棵棵的拔着坟边带露的野草,口中轻声道:“你只道墨玉儿没有选择你,可你想过她为何没有选择你吗?”

  乐布衣能感觉到,萦绕在自己心头近二十年的迷雾终要散去,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沉声问道:“为何?难道不是因为她中意的是你吗?”

  文彦博头也不回地轻笑道:“我倒也想如此,”说着站直身子。拍拍手上的泥土道:“若墨玉儿爱地是我,也许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乐布衣皱眉听着文彦博绕口令般的说辞,艰难问道:“那墨玉儿喜欢的是谁?”

  文彦博霍的转身,双目喷火道:“我真替墨玉儿不值,怎么就爱上你这么个只爱自己的家伙?”踉跄着走到乐布衣身前,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紧紧揪住他地衣领,近乎咆哮道:“你一听她说爱的不是你。就将自己立刻缩成一团。你的骄傲不容许你去质问一个不爱你的人,为什么不爱你!对不对!”

  只听咯啦一声,乐布衣手中刚刚黏接起来的墨玉牡丹,又一次被他从中捏断。他额头的青筋一条一条,强抑住快要爆发的情绪,一把提起文彦博,甩手掼到坟包上,低声嘶吼道:“一派胡言。你就是一派胡言!不要以为你文彦博龌龊,别人就都是一般龌龊!”

  文彦博的老腰哪禁得起这般蹂躏,顿时仰面瘫倒在坟包上,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道:“你动手了,因为你心虚了。因为你被我说中了……你在生气,但你生的是自己的气!若是当初你没有那么骄傲,你就会想明白,墨玉儿如此做,只是为了秦家的存续而已,而不是什么喜欢上了别人!”

  说着仰天长笑道:“她是谁?她是墨玉儿啊!世上最纯洁、最善良的女子啊!又怎么移情别恋呢?”虽然像是在笑,可那浑浊的泪水,却如决堤一般。止也止不住:“实话告诉你吧!当时我正好死掉了前妻,便想将她明媒正娶。可她只是一味找藉口推脱。现在想来,就是想等着你想明白了,再回来将她接走。”

  “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了两国谈判,墨玉公主和亲地结果。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当时她接到圣旨时的表情,那分明是‘解脱’啊!”文彦博大口喘着气,满脸的伤怀道:“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我就是用尽浑身解数,都不能在她心里挤占哪怕一丝地方,她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啊!”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打得乐布衣肝胆欲裂,他摇晃几下,勉强站住道:“你说什么?墨玉心里的人是我?”见文彦博凄然点头,他不由呆滞道:“那她为何……”不用再说,以他的聪明程度,只须点破这层窗户纸,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清清楚楚……

  若是当年墨玉公主实话实说,年轻气盛、还不知何为‘天下’的乐布衣,九成会将她带走,从此归隐田园、采菊东篱,万不回管什么大秦皇家存亡断续的,所以她才骗了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喜欢地是别人。’竟然整整骗了他二十年!

  若说错过墨玉公主,没有他自身地过错,是谁都不信的。

  一道鲜血从乐布衣口中喷出,正洒在那衣冠冢上,乐布衣双膝一软,跪倒在坟前,伸手捧起冰凉地泥土,喃喃道:“你说的不错,我是个懦夫,当初自以为男人一样的退出,本质上却仍是懦弱的行径。”说着说着,泪水便滑了下来。

  莫道男儿心如铁,一朝梦醒,满山红叶,俱是断肠血。

  夜凉如水、月色凄婉,两个老男人眼泪纵横,只为身边一座孤坟而哭,若是那位墨玉公主在天有灵,不知是该欣慰地笑了,还是会肝肠寸断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

  突然,夹杂着喊杀声与哭号声的嘈杂声从四处响起,惊醒了沉浸于往事不能自拔地乐布衣,他随手擦干眼泪。自嘲笑笑道:“痛快!”

  文彦博哈哈笑道:“不错,二十年的心曲、二十年的块垒。今朝一吐而净,实在是痛快啊!”

  乐布衣一笑,又问道:“还有最后两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就可以带你走。”

  那只文彦博缓缓摇头道:“我不走了,我累了,我就要靠着墨玉儿睡了。”说着洒然一笑道:“但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乐布衣只道他说得场面话,沉声问道:“当年让墨玉去齐国和亲,是谁的主意?”问这问题时,乐布衣面目狰狞,仿佛要吃人一般,但不是冲着文彦博的……因为他能感到,文彦博对她的爱,似乎比自己还要深厚。

  文彦博闻言皱眉道:“这件事情。是李浑先提出来的,但以文庄太后地作风,她应该至少是默许的。”

  乐布衣鼻息沉重地点头道:“第二个问题,乔远山与你什么关系?为什么那账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文彦博错愕半晌,恍然大悟道:“我说嘛!神机高徒的机关。怎么被人砍瓜切菜一般破掉了呢。除了鬼谷仙师,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乐布衣毫不否认道:“是又如何?你很愤懑吗?”

  文彦博一阵憋气道:“按说老夫恨死你这害得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混账了。”说着又撇嘴笑道:“但都到这一步了,我还有事儿求着你,只能下辈子再报仇了。”

  乐布衣站起身子,拍拍手道:“随时欢迎。”

  文彦博呵呵笑道:“你不怕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