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权柄【完结】>第445章

  涂恭淳冷笑一声道:“应该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对。”说着便穿鞋下榻。

  那吟诗的书生挠头笑道:“我这是苦中作乐穷欢乐。”见涂恭淳往身上套棉袄围围脖,不由奇怪道:“这么冷你去作甚?”众人也奇怪道:“你不是最怕冷了吗?”

  涂恭淳一边围围巾。一边翁声道:“昨儿还挺暖和地,今天却又冻杀人了。我不放心那些个灾民,看看他们有没有冻坏了地。”

  正在用杨柳枝蘸着青盐刷牙的方中书听了,吐出口中地盐水,笑笑道:“同去同去,闷在家里会憋出毛病的,还不如出去透透气。”他显然比较有影响力。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笑道:“同去同去。”

  一行人穿戴整齐出了山北会馆,便往最近的一个难民点赶去。正月里时,他们都是从这里挨个探视,直到把北城的难民点转个遍才回来。

  这个道他们走了好几十遍,顺溜地很。不一会儿便到了那位于城隍庙后的难民点,看到地景象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只见往日搭满窝棚挤满人的空地上,居然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地破破烂烂的窝棚子。

  方中书和涂恭淳满腹狐疑的在空地上转一圈。发现他们给弄来的被褥锅碗之类的全部不翼而飞……那些难民显然是搬走了。

  “搬走了也不说声,真不够意思!”涂恭淳忿忿道,说完狠狠吐口痰。最近火气太大,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让他发作一番。

  方中书寻思半晌,摇头道:“他们能往哪搬?咱们去下一处看看。”他横看竖看都觉得那些难民不像是主动搬的,反倒像是被什么人驱赶而走地。

  一伙举子们又往下一处地方赶去,路上碰到几伙同样去看难民的士子,大伙便一道过去。又到了一个难民点。结果还是空无一人,众士子开始犯嘀咕了:这么多人一夜之间能跑到哪里去呢?

  一连探访了三个难民点,皆是如此,举子们察觉出事情不妙了,便分头到附近店铺住户中去问询,昨夜至今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大聚居点足有几千人。小的人数也要超过一千。这么多人同时离开,那动静绝对瞒不了四邻街坊。

  果然,不一会儿,举子们便重新汇聚起来,一个个面色不善、气急败坏道:“官差把他们撵走了!”“中都府把他们带走了!”“兵马寺把他们逮捕了……”等等等等,许多个消息汇聚成一句话:朝廷撵人了!但要问往哪里去了,却是一问三不知……京里的道理跟蜘蛛罗网一般,不跟着看的话,谁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众士子这下不干了,七嘴八舌的声讨起来。最后几个比较有威信地站出来商量一下。推举方中书对众人讲话道:“诸位!子曰‘苛政猛于虎。’咱们早就清楚,一日不消灭苛捐杂税。难民们就一日不能回家!”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通过许多次集会,他们都清楚了百姓‘有家不回、有地不种’这种怪现象背后的罪魁祸首是谁。

  待众人安静些,方中书大声道:“现在我们要去中都府衙问询那些难民地下落,若是有必要我们会与中都府交涉,至于结果……”方中书微微低沉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们读书人受圣人教化,当以国家黎民为重,岂因祸福避趋之?”

  “以国家黎民为重,岂因祸福避趋之!”众士子毫无征兆的齐声高呼道:“同去同去!成仁取义也要同去!”百十个士子便慨然向位于铜锁大街上的京都府走去。

  一路上引来无数路人旁观,也有不少好事地跟在后面凑热闹,甚至还碰上几伙举子,问明情况后,也义无反顾的加入了请愿的队伍。

  等到了京都府门前时,队伍中已经聚集了近二百士子,以及无数看热闹地市民……当然,这些人也只能撑个人场,至于别的?不捣乱就不错了。

  京都府的衙役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赶紧关上大门,连滚带爬的去后堂通报给府尹大人知道。

  举子们见府衙大门闭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涂恭淳便蹦出来。站到门边的大鼓前,抽出鼓槌,奋力敲击起来。

  ‘嘭嘭嘭嘭嘭……’低沉震耳地鼓声顿时在整个府衙内回荡,自然也把正在见客的秦守拙吵到了。朝对面的沈冰歉意笑笑,他刚要命人前去查看,就听门外有衙役急促禀报道:“大人不好了,有一大群举子带着老百姓过来闹事了。”

  秦守拙微微吃惊地望了沈冰一眼。沉声对外面道:“知道了,我这就出去。”说完小声道:“沈大人稍作片刻。下官去前面看看。”按照律法,鸣冤鼓敲响后,官员需得在一刻钟内开堂,否则以渎职论。当然,若是发现有人乱敲那鼓取乐,他一定会被衙役们抓回来用水火棍敲着解闷的。

  沈冰摇摇头,起身轻声道:“王爷地嘱咐在下都已带到。还是不耽误大人您地正事儿了。”微一停顿,又慢悠悠道:“王爷说,你地位置很关键,虽已经立了很大地功劳,但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您地时候……这把火能不能烧起来,全看大人了!”虽有些言过其实,但用来鼓动人心刚刚好。

  秦守拙面上微露激动之情,沉声应道:“谢王爷厚爱。属下即使肝脑涂地、也不负所托。”两人拱拱手,沈冰便从后窗翻出去,消失在花园之中。

  秦守拙不慌不忙的起身将窗户关上,这才踱步出了房间,向大堂走去。他是先帝朝的进士,宦海浮沉二十余载。大秦近二十来所有的大事他都见识过。现在这个局面在他眼里,不过是有点乱而已,还远没到可以乱人方寸的地步。

  在大堂坐定,一拍惊堂木,他清声道:“开门放人。”衙役们赶紧将府衙大门打开,把外面的一干举子请进来。这些举人是有一系列特权的,其中诸如‘见官不拜、不受肉刑’之类地,在今日便特别好用。至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就没那么好运了,被衙役们毫不留情的赶将出去,只好在门外旁听。

  一番升堂威武之后。秦守拙望着堂内堂外的二百余举子。沉声道:“派个代表出来说话!本官只有一张嘴巴,伺候不了你们这二百多位。”他一上来就毫不客气。非要打消这帮士子对朝廷的最后一丝亲近不可。

  士子们微一商量,仍旧推举伶牙俐齿的对王方中书出来说话。方中书却也不是个怕事的,站出来朝堂上踞坐的秦府尹拱手道:“府尹大人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秦守拙冷笑一声道:“难道不知府衙之内,要先报上姓字名谁家住哪里才有发言地资格吗?”

  方中书拱手笑道:“学生方才只是先打个招呼。现在才自我介绍……”

  却听秦守拙道:“本官对你是谁毫无兴趣,有何冤情快快道来,否则休怪本官判你个乱敲鸣冤鼓的罪名,”说着打量他一眼,哂笑一声道:“看你细皮嫩肉的样子,怕是吃不了本官的四十大板吧!”他先让人说、后又不让人说,分明便是想借机找事来着。

  众人见他一上来便胡搅蛮缠、喊打喊杀的,立时对其恶感顿增,只听人群中有人小声喝骂道:“狗官!”秦守拙恼火的四处寻找,无奈那人再不出声,根本找寻不到。

  怏怏收回视线,秦守拙恼火地望向方中书,冷声道:“讲!”

  方中书虽然性子比较随和,但这些天置身于一群火药桶子中间,胸中火气自然也是不小,此时又被堂上狗官百般刁难,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没了好气,沉声问道:“敢问大人!京都难民何在?为何一夜间竟然全都不见了踪影?可是被大人驱逐出城了?”

  质问的语气令秦守拙微微皱眉,看一看堂下同仇敌忾的举子们,他不禁心道:‘王爷让我不顾个人安危的挑逗他们,直到激起他们的怒火为止。但这些人也太好激怒了吧……’生怕再继续下去会有生命危险,他便收起那副不屑的模样,正襟危坐肃声道:“不错,是驱逐了,但还没有出城!”

  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方中书也微微平和问道:“请问大人,他们被撵去了哪里呢?”

  第六卷 云诡波谲 第三五七章 京都变奏曲之开端

  秦守拙眉毛一挑,朝东边三公街方向拱手冷笑道:“此乃相爷的钧旨,城内各处告示墙上都有中书省明发的文书,你们难道无人看到吗?”

  士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一大早就四处寻找难民,却是疏忽了那些贴在墙上的告示。

  秦守拙轻哼一声,让师爷从后堂取过一张加盖中书省印信的文书,当堂宣读起来:“大秦有律有规,人不得离其乡里、民不得荒芜其田。今数省百姓背井离乡、荒芜其田,虽情有可原、然罪不可恕。殊不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万民当含辛茹苦、自食其力,岂能寄人篱下、食此嗟来之食?不仅令祖宗蒙羞、更触犯秦律,按律当枷一月、徙三千里,以示惩戒。”

  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举子们七嘴八舌的声讨。秦守拙使劲敲几下惊堂木才压下嘈杂,示意师爷继续。那师爷定定神,接着念道:“然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今圣上仁德、宰相宽宥,念其初犯,愚昧鲁钝,但以仁爱视之、不以刑罚责之。令其三日内远离京畿、各归其所,以待春耕,可相安无事,否则罪加一等、严惩不贷。令户部主办、京都府、京都兵马寺协理此事,照此执行、不得有误。大秦中书省左丞相,文昭武十八年二月初一。”

  待师爷念完,秦守拙也收起了那副倨傲面孔,一脸悲天悯人道:“我乃是京都父母官,自然了解那些客居京里的百姓之境遇。对他们地同情怜悯之心,比起诸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说着轻声道:“然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还是让他们各归其所的好。”

  举子们见他态度好转,也渐渐安静下来,方中书代表众人拱手道:“大人爱民如子,学生等人自是钦佩不已。可您也说过。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我华夏百姓自来恋家、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岂能有家不回、甘愿在京都遭罪呢?”

  秦守拙一脸不解问道:“本官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你能为我解惑不成?”

  方中书颔首道:“经过我等士子的反复调研讨论,确有所得。”遂清清嗓子道:“根源在苛捐杂税上,大人应该知道,我大秦的田税按亩、丁税以及其他杂税皆按人头征收。且我大秦各种名目的摊牌杂税多如牛毛,竟比正税要高上许多倍,若是百姓仍有当年地土地。生活虽然窘迫些,但好歹还能交上税。”

  “但现行‘两税制’下土地合法买卖,便为土豪劣绅们兼并穷人土地提供了便利:一欸灾荒之年,贫民交不起税时,只能向本乡富绅借贷。而这些劣绅们便趁机放出高利贷,待贫民到期无法还钱时,他们就勒逼贫民‘卖地而不移税’。”

  经过一场场的研讨辩论,这些道理在他们心里一清二楚。讲起来自然是铿锵有力、明明白白:“富人们买下了贫民地土地,但相应的纳税义务仍由贫民们负担,既是所谓的‘产去税存’。”

  说到这,他的语气变得愤懑道:“按朝廷规章,应该每五年重新核定一次人口田产数目,以确定每户的纳税额度。然我大秦上次全国范围内丈量土地、稽查人口。还是在先帝末年,至今已有近二十年时间。这二十年里土地大量集中到了富绅地主手中,而百姓们则被沉重的赋税压得难以为继。别说家有余粮度荒年了,就算勉强养活全家也是难上加难的。”

  随着他地讲述,大秦农民的困顿现状便似一副灰暗的画卷一般,展现在人们眼前。就是头脑最简单的衙役,也能感到那些可怜难民的命运是多么的凄惨。

  “他们没有钱粮缴纳秋税,所以逃到了京城;他们也无力缴纳春税,所以不敢回去,是这个意思吗?”秦守拙言简意赅的总结问道。

  “大人钧鉴。正是如此。腊月里朝廷把他们赶到京外野地里。冻死冻残了许多人,几乎家家都损失了壮劳力。在税赋丝毫不减免的情况下,回去就是个死,所以才宁肯在京城住窝棚、掏大粪、背死尸也不回去。”说到这,方中书已是泪流满面,一撩袍角道:“请大人垂怜,给那些可怜地人儿一条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