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宋阀【完结】>第350章 授予全权

  七月二十三,天阴,在渭河北岸,金军的游骑仍旧和往常一样,沿河边巡逻,不时打望对岸的宋军营寨。靠近南岸的水中,停放着数十艘船体并不大的小舟,这便是当初渡女真大军渡过黄河的器具。当然现在没指望它来渡过渭水,真要打关中了,架起浮桥就上,谁还坐船?这群骑兵来回巡弋,总觉得今天哪里不对劲,除了天气转变之外,还有什么和往日不一样了。

  又过一阵,有人发现了蹊跷所在,今日怎地不见西军在对岸操练演武?往常这个时候,他们早排开阵势,号子吼得震天响了,好象好生谁听不见似的。朝对岸宋军的军营望去,营寨好端端耸立着,可怎么不见人影?

  心下狐疑的女真人纷纷下了战马,奔到河边眺望,但由于距离太远,也看不太清楚。可再看不清,一处军营少说得成千上万的人马,不至于静成这样吧?这根本就看到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后来军官挑了几个胆大的,召来船夫,乘着小船朝对岸靠去。但还是不敢大意,手里扣着弓弦,搭上羽箭,随时准备应变。船到河中央,女真人叫了停,又朝宋营细细望去,确实没看到人影。怎么回事?宋军不要河防了?他不怕咱们偷过河去?

  虽然确认宋军营寨空荡,但这些金兵仍旧不敢过去。商量之后,决定上报。

  时驻守同州,把守蒲津浮桥的金将是完颜习不,年十九岁。别看他年纪不大,此人手狠手毒,尤其是镇压陕西义军不遗余力,曾以兵七百人,入丹州诸山,遇义军三千,败之。又破义军四千,生擒其首领,亲手处死。投奔徐卫的义军张宗谔部,在就他手下吃过亏。

  当得知对岸宋军营寨一空这消息时,他立即遣人再探。金军分乘小舟十余艘,登上北岸,入陕华军河防部队营寨一看,果然是空无一人。又向定戎的两处虎儿军大营垒刺探,结果让金军大吃一惊,还是没人。再往定戎城……

  鄜州城,转凉的天气让几乎所有金军将士松了口气。只能说陕西太热了,这里据说还是大宋的西部,那南边得热得什么样?不跟拿火炉烤一般?你说这等鸟地方,宋人是怎么住得惯的?

  对于是打关中,还是打环庆,金军将领们相持不下。耶律马五极力主张攻取环庆,继续坚持他“先打缘边三路”的策略。而抱病的完颜娄宿则主张攻取关中富庶之地,打击西军的指挥枢纽。粘罕虽然心里倾向于取关中,但因马五之言,说长安是大城,西路军并不象东路军那样,有攻打大型城池的经验,因此有些犹豫。

  帅府中,粘罕正在听取刚刚赶到陕西的李植汇报河东战况。在他率金军精锐南下之后,几乎是肃清了大部分河东的义军,漏网的都转入山中。进逼陕西时,只留下泽州和平阳两处未及攻克。在他的计划里,这区区两地,李植再无能,也应该手到擒来。

  可结果却让他失望了,李植打下了泽州,击溃了人称“邵大伯”的邵兴和邵翼两兄弟。可对平阳却一筹莫展。留守平阳的是徐卫麾下杨进部。杨进便是当初在夏津县城里和徐九有过节的那位“没角牛”,金军南侵,他拉起一支义军队伍,后来借虎捷招兵买马之际,与徐卫尽释前嫌。虎捷军撤回陕西,他留守平阳,兵力只有两千虎捷和一部分投奔的义军。

  但这是这么一点人马,依靠王禀当初设下的“两壕三墙”城防体系,他累次击退李军的进攻。河东境内的残存义军听闻消息,纷纷赶去投奔,让李植无可奈何。

  “你是想告诉我,平阳坚不可摧?”粘罕直视着李植,语气不太对头。

  李植干咳两声,硬着头皮道:“国相息怒,卑职已在平阳外围遍设营垒相困,量城破,不过早晚的事。”

  粘罕不屑地看他一眼,南朝两河的部队,还真就远远不如西军,这都是些什么货?

  这次他调李植前来,也没指望他能去攻城拔寨,不过就是替金军守守拿下的城池,扫荡扫荡义军而已。好让金军可以腾出手来,专门进攻西军。

  “国相!习不有急报传来!”女真小将完颜活女奔入堂中,大声说道。

  他这句引起了堂内众将的注意,同州能有什么急报?不信虎儿军还敢渡过渭河不成?

  “何事?”粘罕疑问道。

  “据探,渭河南岸定戎一带,宋军全数撤离!甚至连百姓也奔走一空!”完颜活女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粘罕一怔之后,突然起身奔向地图,耶律马五紧随其后,在地图上指明定戎军的位置。从定戎去长安,约莫两百里路程,一马平川,宋军这一去,铁定是奔向京兆府。这么说来,紫金虎是要据守长安了?也就是说,他兵力不足,还需要撤离定戎一线的部队去增援?

  “国相!紫金虎收拢兵力防守长安,我军正可借机前往攻取环庆!”耶律马五大声说道。

  粘罕并没有表态,他的手指在那副张深所献的地图上划着,从定戎一直滑到长安。两百里的距离,马军一天就能赶到。

  完颜娄宿见粘罕不说话,审慎地表示:“国相,从定戎到长安一线,地势利于我军奔驰。虎儿军这一撤,我军正可长驱直入,我建议,直取关中!”

  耶律马五有些冒火了,我要说多少次?长安是大城,紫金虎又收拢了兵力,没几十万人马你吃不下来!对,打下长安意义的确重大,可且不说你打不打得下来,就算让你拿下了,那付出的代价该有多沉重?

  “你攻过平阳,你应该知道徐卫亦擅守!凭我们的兵力,怎能拿下长安?”

  完颜娄宿没有回答他,而是向粘罕道:“攻陷延安,已为我军积累相当经验,再扣长安,必能有所借鉴。当初攻打平阳时,我军屡战不利,皆因宋军在平阳构筑全新城防。但长安城池既大,便不可能在短期之内大规模的加强城防。我军当速进,趁徐卫防守没有完全展开时,发动猛攻!”

  说到此处,他才看向耶律马五:“至于兵力,我军本兵可调出十一万,张深部一万,收降的贼众有三万余,李植可调出四万,前后相加,二十万不是问题。”

  “就算兵力足够,粮草如何筹办?这么多张嘴,每日消耗巨万!打长安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得耗到什么时候?到时候城池没拿下来,我军就会因粮尽而退兵!”耶律马五怒发冲冠。自从定戎惨败之后,他就对娄宿的战略眼光和指挥水平深表怀疑。再听他一力主张攻取关中,如何不怒?

  娄宿倒不急,平静地回答道:“我军所带粮草,本可支应数月,于河东征剿贼众时,又夺取一批,入陕西,割新麦,又是一批。即便粮草不济,鄜延已为我所得,关中不日也将纳我军管治之下,是人就要吃饭,要吃饭就要种地,有地还怕没粮么?便是围他一年又如何?”

  耶律马五差点没跳起来,正要极力驳斥时,一直没说话的粘罕举手制止了他们激烈的争吵。朗声道:“取环庆,便须绕道耀州,层层推进,此为我军之短。紫金虎收拢兵力,打长安我军则可直驱城下。两相比较……”

  耶律马五心头大急!身体往前一倾,正欲发话时,粘罕把右手一挥:“我意已决!挥师长安!即日集结兵力,以最短的时间兵临长安城下!”

  长安,陕西宣抚司。

  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各司衙衙的官员按说都该吃饭去了。可宣抚司里却热闹非凡,以提刑司万俟卨为代表的一批官员,从上午就到了宣抚司,堵着李纲要求给个准话。

  二堂里,原本在此办公的宣抚司佐官们不堪其扰,早就跑了。李纲坐在案桌后,幞头摆放在旁边,正下笔如飞,批示着各项条陈,其内容大多与军需有关。对四周的嘈杂,他充耳不离。

  “宣相,金贼旦夕便到,陕西诸司都在长安城中,万一有失如何得了?我等非为自身安危,乃是顾及陕西大局啊!”万俟卨一上午口水都说干了,可李纲愣跟没事人一般。

  这让万俟提刑很不高兴,这段时间,他在长安军民心中可是享崇高威望!原因何在?就是因为他极力反对退守秦陇!可现在却怪了,军队不退了,他却要退。

  “徐经略历年来与金军恶战,从未退却,长安有他主持防务,诸位同僚不必过于担忧。”李纲头也没抬,笔走龙蛇。

  “我等并非不信徐卫,只怕万一。”有人小声说道。

  李纲仍旧不抬头,笑了一声,此时正好条陈批完。他便放下笔,抬头道:“公等可记得当初童贯之事?”

  童贯当初担任河东宣抚使,下面的人几次三番向他报告,说金军要侵宋,已经在集结大军了。可这位以宦官之身而封王的老贼不信。等到金军真打过来,他拔腿就要逃,当时太原城里的文武官员拦住他,说你是河东最高长官,这种时候你怎么能逃呢?

  童贯却说,我是宣抚之臣,又不是经略司的帅臣,我要是留下来打仗,还用你们干什么?结果,他非但脚底板滑油逃了,更把数万常捷精锐带走,直接导致河东的防务空虚!

  当李纲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时,一班官员鸦雀无声。李宣抚拿这个说事,等于是表明了自己与会长安共存亡,绝不会离开。你跑了就是童贯!童贯是什么下场?人头挂在东京城墙上示众啊!

  得,李宣抚都是这个态度,咱们还能说什么?走吧,吃饭去,万一紫金虎扛不住,咱们就不知道还能吃几顿了。一群官员大眼望小眼,最后到现所有人的眼神都一致了,这便开始离去。

  万俟卨给李纲行了一礼,转身向堂外走去,刚到门口,便望见中庭里,一位官员款款而来。一身簇新紫色公服的徐卫,扎着根亮闪闪的金带,背着双手,提着马鞭,闲庭信步似地走了过来。这幅场景,让他们很揪心,非常揪心。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说小徐经略相公,你这是逛园子呢?这种时候,你身为大帅,就应该四处调后遣将,把城墙都给它站满,能架弩的地方都给它架上弩,让女真人一看就不敢再打长安。你倒好,你比李宣抚还悠闲。

  徐卫走过来,唱个大肥诺,作个四方揖,朗声道:“诸位大人,有礼了。”

  万俟卨斜着眼睛打量他一番,皱眉道:“徐经略,军情紧急,你好歹该是身着戎装才对。”

  “怎么?本帅穿戎装,能让万俟提刑安心一些么?”徐卫笑问道。

  被他说中心事,万俟卨不再接话,咳了一声,绕过他,径直往外而去。剩下的人,大多无视紫金虎,只有极个别跟他打了个招呼。徐卫目送这班官员离开,摇头直笑。而后踏进堂中,见李纲正在整理方案,便叫了声“宣抚相公”,上前一礼。

  “哦!来得正好,你上的条陈,本相都批示过了,拿去吧。”李纲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徐卫往案上看了一眼,随口问道:“宣相,万俟提刑等人还在要求将诸司迁出长安?”

  李纲轻笑一声,宽慰道:“你不必担心,本相誓与你坚守城池,决不退却!我都不退,他们有什么理由退?”

  徐卫颂扬了几句,心里暗道,当初就是万俟卨他们上窜下跳,甚至把百姓煽动起来。好,现在我不退了,我死守长安,但我拉着他们那帮撮鸟一起不可!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一串蚂蚱,谁也跑不了!

  “宣相,有几件事情,卑职希望事先言明。如有冲撞之处,还请相公海涵。”摆了一阵闲条后,徐卫这开场白说得有些门道。

  李纲知他素来爽利,如果没有原因,决计不会说出这些话。遂道:“但讲无妨,只要本相能办到的,照准。”

  “卑职既然领命守长安,自当效死。但是开战之前,希望宣相能答应卑职几个,几个请求。”徐卫语至此处,顿了顿。

  见李纲作倾听状,才继续道:“首要之务,便是凡军务,我自该呈报宣相,但请相公……”

  话说到这里,李纲已经明了,截断道:“这点你大可放心,打仗是你的事,本相决不干预指挥!非但如此,陕西诸司官员,都不许插手军务!这一点,稍后本相当召集诸司言明!”

  徐卫点点头,又道:“其次,请宣相将京兆府都作院暂时划给卑职管辖。”一旦守城战开打,那必然要用到火器,陕华都作院的全班人马虽然调过来了,可规模岂能和京兆府的作院相提并论?没有这一个支持,怎么保证火器的制造?

  李纲毫不含糊,挥手道:“本该如此,何必再言?”

  “再者,卑职所需的粮饷,军械,也请宣相尽力拨给。”徐卫边说边注意对方的反应。

  李纲想了想,应允道:“你是京兆知府,凡战时,可先行事,后上报,子昂宽心,本相会授予你全权。”

  他话音一落,徐卫即后退三步,俯首一拜道:“诚若如此,卑职便敢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李纲上前执定他手,未语先叹,继而道:“子昂啊,在东京时,我便知你非寻常之辈。今果不然,紫金虎的威名,震动两河陕西。本相知道,你东京派员的背景,给你带来了便利,也带了掣肘。旁人可以无视宣抚司的节制,阳奉阴违,可你却不行。眼看着自己在前头浴血拼杀,旁在却在作壁上观,有些情绪也是当然。但,子昂,国难当头,若人人图自保,谁来保全百姓?谁来守卫这天子的疆土?”

  徐卫正色道:“宣相教训得是,卑职谨记在心。”

  李纲拍拍他肩膀,关切道:“没吃午饭吧?”

  “哈哈,行伍中人,最忌讳肚中空空!卑职已经用过,就不打仗宣相了,告辞。”徐卫笑道。李纲又嘱咐几句,徐卫便退出堂去。

  保全百姓,是我应当应份的,这不必说。替天子守卫疆土?拉倒吧,他自己都不在意,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嘛?我守长安,非为官家,宣相岂能知之?

  出宣抚司,至街市上,此时的长安城已经变成一座剑拔弩张的要塞。随处可见疾行的部队匆匆而往,四壁城墙上,甲士如潮,都在紧张地整备着兵器,以待金人。

  徐卫上马没行几步,便瞧见杨彦领着一队士兵过来,遂打马上前,从身边拿出一个李纲亲笔批示的陈条,唤道:“杨彦!”

  杨彦望见了他,大步上前道:“大帅!”

  “拿宣相批示的条陈,去武备库,但凡用得上,都给它搬出来。”徐卫朗声道。

  “得令!”杨彦大喝一声,接了条陈,将手一挥道“弟兄们,随我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全城动员

  从定戎军到长安城,大概就是后世的陕西华阴县到西安市这一带,海拔都在五百米以下,正处于关中平原。这一段除了城池和渭水以外,地利上基本没有什么依托,而定戎军是由从前的华阴县改组而来的,县城并不大,想长期防守根本不可能。因此,在决定守卫长安城的同时,徐卫就下令还处于宋军控制之下的定戎军和华州两地军民转移。但陕州情况很特殊,它是联通陕西与河南的重镇,境内多山,且有潼关与函谷关,很利于步军防守。鉴于这种情况,徐卫在撤退定戎守军以前就请示李纲,要求派姚平仲前往陕州坐镇,得到同意后,他给了姚平仲一万的兵力,建议他可召集义军,在陕州布防。无论关中局势如何变化,陕州必须坚守。

  在他紧锣密鼓布防的同时,粘罕的大军也在同州完成了集结。为了攻打长安,他从绥德前线抽回了擅长攻坚的汉将韩常,并遣撒离喝引偏师前往收取陕州。准备完毕之后,率金军正军,并汉军、奚军、契丹军、李军、河东陕西签军共计将近二十万众,鼓躁喧天地往长安推进。

  可能是因为前些时候徐卫消遣了他,为了报复,金军沿途张贴榜文。声明,凡配合金军者,不抄家,不抽丁,予以保全。有能献李纲等陕西官员者,依官阶不同,赏钱数十万不等,此外还有房产、田地、奴仆等奖励。但是,如果有谁能捉到徐卫,赏钱十贯,跛马一匹。

  后来金军觉得这事挺没意思,因为那榜文张出去给谁看呐?人都跑得差不离了,能带走的全搬光,以至于他们一头冲进号称富庶的关中平原竟没捞到什么好处。不过女真人也不急,长安不是在前头么?听说那里是中国几朝几代的都城,金银钱粮能少么?反正大家埋头攻吧,拿下长安,要什么没有?

  七月末,金军前锋溯渭水西进,在当初耶律马五过河的赤水镇渡过渭河,一路下渭南,临潼,进抵长安东郊。当金军前锋军官窥视长安城防时,他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所震惊。城墙之高,护城河之宽远超金西路军从前所见!而城墙上各种设施之复杂,配套之完备,根本不是什么府城州城可以相提并论的。这名金军前锋率领部下打马绕城,他赫然发现,长安的城墙恐怕有数十里之长!无怪乎耶律说,没十几二十万人马,长安下不来!

  正当他打算细看之时,从城中冲出一支马军,兵力虽不多,只有一两百骑,但前锋孤师深入,他也不敢久留。当即飞撤,到临潼向粘罕报告。此时,耶律马五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请求粘罕改变进兵发向,不要攻长安,转取环庆。但粘罕此人虽暴躁,但较为果断,决定了的事就不回头。不就城大点么?延安也不小,咱们不也攻下来了?再说你看看我这攻城器械铺天盖地运过来,光是鹅车就数有千计,你怕什么?快二十万人马,我若拿不下来长安,那还谈什么夺取全陕,进而谋蜀?

  遂不听马五之言,驱赶大军前进,兵临长安!

  八月初一,大晴天,但气候已经不如六七月时那般炎热。将士们立在城头上,即便穿着铠甲也不觉得多难受了。在宽逾三丈的城墙上,徐家军和种家军的士兵正忙碌地搬运箭矢、擂木、石块、火油等物。马面上,神臂弓、床子弩一字排开,操弩手们正在作最后的检查,确保器械完好。

  与城头上的喧闹和嘈杂不同,城下显得井然有序。长安城四门之内,布置着数以百计的各色砲车,不用说也知道,这肯定是种家军将领王禀的杰作,以砲制砲。这回,他们可比在平阳的时候阔绰多了。长安本就是陕西重中之重,其城防自然不是其他府州可以相比的。一切器械齐备,而且李纲又授徐卫全权,武备库给你开着,要什么自己拿,他只要求一样,守住长安!

  在每座砲车旁,都摆放有数量不等的木箱,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上面还贴着陕华经略安抚司的封条。在开战之前,任何人不得拆封,因为这里面的东西非同小可,万一一个不小心,弄炸了,那不是开玩笑的。操砲车们此时集结在一处,听各砲车指挥使宣布禁令。诸如防火、防潮、防剧震等,尤其嘱咐点火那位,千万当心,火种不能散发。否则,你不死也得砍头。

  军队忙得四脚朝天,老百姓看不过去。小徐经略相公留下来坚守长安,我们感念他的恩德,能帮他作点什么?从七月底开始,到帅司要求领取兵器,协助守城的百姓,其来如云!上面的将领把这事报告徐卫,请示如何就会。紫金虎当时说,都到了要平头百姓拿刀守城的份上,那长安城离沦陷也就不远了。遂回绝百姓好意,你们该干嘛还干嘛去,如果非要给你们点建议呢,那就是呆家里,没事别乱跑,一来被让人当成行迹可疑给抓了,二来保存体力,少吃饭,节约粮食,这攻守城池不是一天两天能打完的。

  就在城内热火朝天之时,城头的将士们发现了异样。一名士兵将水桶粗的一捆箭矢放上马面墙之后,抹了把汗,心里咒骂起来。老子是第一指挥的重甲步兵,什么时候沦落到搬运器械来了?你说弓手弩手要备战,要保存体力,我也认为,毕竟人家是主力。那些操砲的,都是些糙汉子,什么手艺都没有,他们凭着不干活?

  正骂娘时,头无意识地往东一转,他怔住了。几里地以外,那一大片是什么?跟块灰布似的,正缓缓朝前移动。他立即朝城中的望楼眺去,这一看,看得他火冒三丈,望子呢!再回头来看了一阵,发现那一片确实在移动,急忙奔到城墙另一侧,朝下面放声喊道:“有敌情!”

  不多时,便见两个望子跟飞猿一般,蹭蹭往望楼爬!及至楼顶,向东眺去。今日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这两个望子发现长安城正东面,遍布原野的人潮正向此处汇聚而来!这望楼很高,只要视线好,能看出好几里地。

  “看看,从前至后,绵延多长?”一名望子对同伴问道。

  同伴拉长着脸,摇头道:“估不准,少说七八里地。”

  “嘿,你这眼神,学着点,大头在后面。照它这阵势,前后绵延恐怕超过十里。也就是说,金贼少说来了十万兵。”那望子象是极有经验。

  “十万?长安这么大的城,十万就能吃下?女真人不怕嘣了牙?”同伴扭头问道。

  望子啧了一声,叹道:“不好说,当年女真举兵的时候,据说才几万人马,还不是把辽国给吃掉了?现在你我的祖坟,还在人家马蹄下踩着呢。”

  “走,报告去!”

  城头上,发现了敌情的将士们正拥着女墙朝东眺望,议论纷纷。忽地听到背后响起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宣抚相公,经略相公到!”

  所有人转过身来,站得笔直!台阶尽处,李纲和徐卫两人,在诸司文武官员陪同下登上了东城。但凡他们经过之处,所有军士都垂首致意,不敢直视。

  徐卫马鞭一挥:“各司其职!”士卒们方才散开。

  李纲好歹见过点阵仗,因此他凭城远眺,发现敌军铺天盖地时,尚能保持镇静。但诸如转运司、提刑司这些部门的大人们可就没那么淡定了。万俟卨刚看一眼,就诈呼起来:“金人如此之众!”

  “莫非倾举国之兵而来?”有人附和道。

  徐卫不理这茬,手撑在城墙齿垛上向东看去。平阳保卫战,金军十四万的阵势他都见识过了,但这一回,仍旧不免吃惊。粘罕是真下血本啊,就这阵势,虽不说举国之兵,但恐怕也是把陕西河东能集结的部队都集结起来了。这么大规模的兵团,后勤补给就够让人头疼了。

  又看一阵,敌群愈近,渐渐能分辨出人马的形状了。后头一群文官炸开锅,徐卫回身望去,见居然有人吓得脸色发白。与其留他们在这里聒噪,影响我军心士气,不如赶回去,坐公堂里喝茶吧。

  “宣抚相公,诸位大人,这城头上嘈杂混乱,还是请回吧。”徐卫拱手对众人道。

  李纲朝东再望一眼,心里也颇为忐忑,但他很明白,这打仗是武臣的事,现在就看徐九了。一念至此,便道:“子昂,长安城里,四十余万军民百姓,这分量有多重,你应该和本相一般清楚。”

  徐卫正色道:“卑职谨记。”

  李纲深深望他一眼,又点了点头,这才转身朝城下而去。那诸司官员跟在后头,竟有骇得手脚不利索,需要相互搀扶才能行走的。徐卫初看时觉得好笑,后来想想,打仗本来就是我们这些军人的责任,这些文臣们惧怕,也是正常反应。

  李宣抚一行人方走,徐卫便对身旁一将笑道:“正臣兄,你我今日再度携手,好叫粘罕知晓,这天下间,不是没有他攻不下来的城。”

  第三百五十二章 徐卫的身价

  那人便是王禀,去年守平阳,他被徐九从种家军借调过来,干了一段时间的都统制。正是因为他“以砲制砲”,“两壕三墙”的先进防御思想,让才平阳变成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这一回,两万种家军划归徐卫的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节制,他便成了徐卫的下属。尽管两人都是承宣使官阶,但因徐卫多了一个“左骁卫上将军”的虚衔,所以高他半级,成了长官。

  “承蒙大帅夸奖,卑职当不负大帅所望。”王禀抱拳笑道,随后补上一句“自然,也不能叫大金国的国相失望。”

  徐卫闻言大笑,他就喜欢这种一是二,二是二的人,不会虚假客套。当下,两人带领一班将佐巡视城防。长安城,虽然多次遭受天灾人祸,前些年陕西还地震,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它也是中国几朝古都。城墙的高大坚固自然不用说,诸如望楼、敌楼、箭楼、女墙、马面这些也不用提,最让徐卫觉得踏实的,就是长安完备的瓮城体系。

  瓮城就是用一段方形或者半圆的城墙,把城门口圈起来。因城门最一座城池防守最薄弱,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瓮城不但将城门保护起来,而且里面的场面可以驻兵,且瓮城的城门绝不会与主城的城门在同一直线上,很利于防守。

  除此之外,长安的护城河也颇宽,金军想要扣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怎么渡过护城河,如果对方用壕桥架起来冲,那么一旦被射下去,下场可不比掉入护城壕,水火两样最无情,北夷通水性的可不多。

  反倒是“以砲制砲”让徐卫有些担心,宋军装备的砲车是靠人力拉扯发射,一座多梢砲往往要占用数百名士卒,长安城这么大,光是四道城门处布置的砲群,所占用的兵力就相当惊人!所幸,防守城池和野战不同,基本上不需要留什么预备部队。真到了生死关头,这里老百姓也还有几十万,射箭格斗不行,拉拉砲梢总还不是问题。

  徐卫行走在宽阔的城墙上,各级统兵官不时对他行礼。看得王禀眼红得紧,还真是同人不同命,自己年纪比紫金虎至少大一轮以上,可有什么办法,人家二十几岁,作到了陕西最大一路的经略安抚使,而且还是陕西首府的知府。

  至一处突出城墙的敌台上,此处布置了床子弩十数门,虽然和神臂弓同数大形远程利器,但床子弩所发射的箭,根本不是神臂弓那种又短又细的弩矢,用“枪”来形容比较合适。每一支箭都是五尺多长,鸡蛋粗,这玩意原本是用来钉城墙的,要是拿来射人,一般就直接钉死在地上了。

  大敌当前,王禀兴致还不错,来到一座床子弩前,推开弩手,就用一双肉掌,扯了那弓弦,脚一前一后,把腰一弓,那双手竟比绞盘还厉害,生生将弓弦扯得吱嘎作响,缓缓扣上弩机。

  左右士卒一见,尽皆叫好!神力!神力!王禀大笑,站直身子拍拍手,侧头对徐卫道:“大帅,试试?”

  徐卫摇摇头,笑道:“本帅可没正臣兄这两臂四象不过之力,不敢献丑。”

  “卑职来试试!”身后一个雄浑的声音突然说道。王禀望去,只见那人脸庞削瘦,身长竟有八尺!眼眶往里陷,更突出眉骨之高,他莫说发怒,便是笑,也满脸戾气!此人本是姚平仲部下,姓杨名再兴,丹州蟒头山一战,他为了掩护姚平仲撤退,率部断后,在部下全都战死的情况下,独力杀出重围。后为百姓所救,送至定戎,徐卫下令全力救治,至目下,伤势好转,但毕竟没有痊愈,因此留守长安,并未随姚平仲去陕州。

  在平阳时,王禀见识过他绝伦之武艺,心知他必能拉开这巨弩,正干笑时,徐卫已道:“你战创未愈,就莫逞强了。”

  杨再兴闻言,俯首一礼,不再多话。王禀见状,也不再显摆。正当此时,闻得一片惊呼声,众人就在那敌台上望下去。这么一阵工夫,金军已经推近至视线范围以内。什么人山人海,如潮而来都不足以形容金军兵势之盛。这么说吧,你立在城头上,放眼看去,但凡目力能及的地方,全他娘的一片人头在攒动,就跟捅了蚂蚁窝似的。

  人多,仗着长安如此坚强,根本不怵。而在这片人海中,一座座山丘般耸立的器械,才是对城防最大的考验。徐王两将粗略看了一下,鹅车、洞屋、巨砲,光是这三样大型器械,眼睛能看见的,恐怕就得数以千百计。尤其是一架“破城锤”挺唬人,巨大的底坐上,固定着楼宇一般的支架。上面用手臂粗的铁索吊着恐怕一人都抱不过来的圆木。这根圆木的前头,包裹着铁壳。攻城门时,这玩意一拉一放,也不知城门也经得住几撞。

  嘈杂声如浪而来,隔着两三里地,城头上的将士们说话都不太听得清了。徐卫神情凝重地看着这一切,在建军之初,他笃信“进攻”,推崇“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一句话。但现在,经历了平阳保卫战以后,他认为“防守也是有效的进攻”。在宋金两军整体实力存在差距的情况下,依托城池、山川、河流来进行防守作战,给敌人造成的杀伤,一定比野战来得大。因为你不可能企望每一战都象定戎大捷那样吧?

  就在徐卫等人凭城窥视敌情时,他们的敌人也在观察城防。

  粘罕被铁甲,挎弯刀,头上没戴女真人传统的那种尖形皮帽,而是顶着铁盔,马鞍上还吊着两张弓。从他的架势上,不难看出对此战的重视程度。

  引数十骑离大军,奔到长安城前约莫两里地处停下,远眺中国数朝古都。大金国的国相吐出了一口气,胯下的战马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宏伟的城池吓住了,不太听使唤。以至于粘罕一边扯动缰绳,一边转动脖子仔细察看。

  城高三丈以上,护城河环绕四周,城体的配套设施极为完善。瓮城,敌台、马面、敌楼、箭楼、闸楼一样不少。在东城的敌楼上,一杆军旗挑衅似的舞动着,马五告诉他,那是紫金虎的战旗。

  打这样的城池,极副挑战性。怪不得耶律马五再三言明,说长安是大城,前所未见的大城!可城大,固然要让进攻一方动用更多的兵力,但同样,防守的一方压力也更大。初步估计这长安城四面一加,绝对在二十里周长左右。这么长的防守区域,紫金虎得动用多少兵力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当他把这些话告诉身边各族将领时,让这些人觉得长安也不是那么难打。耶律马五却在这时候泼了一盆凉水:“国相,有句话说在前面,如果是跟紫金虎打攻守战,器械的作用就必须打折扣。”

  “马五此言何意?”粘罕嘴里虽然问着话,眼睛都还盯在城上。

  “我敢断言,这坚城高墙的后面,一定架设了砲车。上番平阳之役,我军便已见识过。宋军各色砲车,射程并不输我,在我军发砲攻城之时,也将受到宋军砲击。在侧,长安防线虽然拉得长,但徐卫用兵可谓灵活。”语对此处,他手指长安城头。“国相请看,徐虎儿将兵力主要集中在敌台马面等处,两处敌台之间虽然少有守军,但这一段距离却在对方弓弩射程之内。再者,上次平阳之役,宋军以砲车发射火器,士卒皆惧,不出所料,一旦我军开始扣城,紫金虎必然故伎重施。这一手,对士气的打击……”

  他话没说完,粘罕已经一口截断:“你不必替紫金虎长威风,我驱使二十万众,长安便是铜墙铁壁,我也给它踩过去!”

  “国相,先贤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今我军兵力,至多五倍于彼,长安城又如此之大,围城而困已然不太可能,必然要强攻。但如此一来……”马五到现在,仍旧坚持自己的主张,希望粘罕可以回心转意,放弃攻打长安。

  可他越说,粘罕越不爱听,转过身来,直盯着他,大声道:“长安之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军破城!要么徐卫献降!”这等于是说,无论如何,金军也要拿下长安!

  马五见他神情不悦,双目如炬,只能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不过暴戾如粘罕,面对自己极为的倚重将领,终究还是没有喝斥,而是把话锋一转,开起了玩笑:“若是紫金虎肯降,我宁愿让出燕京枢密院予他!”

  金国现在的军制,是设了一个元帅府统领所有军队。元帅府下面,本来设有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分别掌管攻宋的东西两路军队。二太子斡离不死后,粘罕兼并了燕京枢密院,独掌军权。现在,他声称愿让出燕京枢密院给徐卫,虽然是句玩笑话,但也不难看出,紫金虎至少还高世由李植等人有分量。再则,粘罕在娄宿兵败定戎之后,亲自领军南下。无非就是要为西路军挣回面子,不让兀术夺回燕京枢密院去。

  诸将听他这话都笑,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从第一次攻宋开始,徐卫就是女真的死敌!他怎么可能投降?退一万步说,他要是真降了,谁敢留他?

  汉军万夫长韩常,估计没明白这里面的道道,还问了一句:“徐卫若是真降,国相当真要划燕京枢密院给他?”

  粘罕仰天大笑,忽地笑声突止,正色道:“虎儿若是真降,我必在第一时间将之乱箭射死!”

  韩常一阵愕然,国相恨徐卫至此?这时,在旁边的完颜活女说道:“象徐卫这种一呼百应,能征惯战之人,留下就是祸害。哪怕他孤身一人来降,也必杀之!”

  第三百五十三章 断绝水源

  八月初一下午起,金军开始了前期攻城作业。搜集炮石,夯平通道,将兵力分散城池周边,形成合围之势。并统计长安城墙上各敌台箭楼的数量,大致侦察守军兵力布置。而后,将所有消息汇总到粘罕处,后者再召集诸将,研讨可行之战术。

  马五之前引用孙子的战略思想,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并不是特指攻城。而是讲敌我双方,在兵力悬殊极大的情况下,则包围他,不战而屈人之兵。用在攻城上,那就是长期围困,待其粮尽气衰,自然就开城投降了;如果兵力悬殊较大,那就猛攻,打击溃战。就攻城而言,那就是狂冲猛打,看谁硬;如果兵力悬殊并不大,那就只能打接触战,试探对方,找出弱点,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则退。

  眼下宋金两军的态势,粘罕带甲近二十万,甭管军队的成分优劣,反正人头是这么多。既然数倍于守军,而女真又非要夺取长安不可,那就只能猛攻。既然要攻,就必须迅猛,不说一击必中,至少开战之初你就要让将士们知道,这仗是有希望的,城是可以破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粘罕决定,让擅长攻城的汉军万夫长韩常指挥部队。

  金军紧锣密鼓的准备,而城里的徐卫也在作着最后的检查。战前,在相当紧迫的时间里,他会合文武官员,对长安的城防作了全面的考察,任何一处有可能成为金军突破口的地方他都要求务必改善。

  可有一处地方,他始终觉得不太放心,初一傍晚时分,在巡视完各部队的防务之后,引王禀等将领再到那处勘察。

  这里,是长安城东面的一处城门。徐卫、王禀、吴玠、杜飞虎,以及转运司相关官员就立在城门旁,正看着不远处那条渠道出神。这里与其他城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是水门,这道引水渠唤作“龙首渠”,是隋唐时代为了解决城里的生活用水,而组织民夫开掘渠道,引洛水入长安的水利工程。

  自唐以后,长安城屡遭兵祸,几条引水渠都被弃用。到了本朝大中祥符七年,为了解决用水问题,官府组织人力,修复了“龙首渠”的西渠,使洛河之水经此处再度流入长安。城里官员军民的用水问题是解决了,可对于城防来说,这可谓是一个大破绽。水门,它不能象一般城门那样设瓮城,置厚门,只能用水栅,容易被攻破。

  尽管已经在这里布置了重兵,设置了各种器械,可徐卫仍旧放心不下。据说,历史上东京陷落,就是因为金军攻破了东京城的西水门,也就是徐府所在的那里。

  “徐经略多虑了,此处已经布置了相当的暗桩、水刺、索链,金军的船只纵使能够撞破水栅,也绝不可能驶进城来。再说,这里布置的后力足够,弓箭强劲,万无一失。”转运司的张彬说道。

  徐卫摇了摇头,盯着那水栅道:“还是小心为上,此地可以说是长安城防的薄弱之处。金军这些年攻城拔寨,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肯定能发现此处易攻。”语至此处,转向了守城行家王禀,问道“以正臣兄之见,这水门防守需要再加强么?”

  “没有必要。”王禀直接说道,“卑职估计金军不会来攻水门,而是会直接断绝水源!”

  “你是说……他们会阻断龙首渠?”徐卫问道。

  “不错,旁人不知道,可张深对长安的情况当是十分熟悉。他多半会建议粘罕到马头控堵住堰塘,断我水源,使护城河成为护城壕。”

  这一点徐卫倒是不怕,断绝通信、补给、水源,任何人攻城都会这样干。长安的用水虽然依赖这条龙首渠,但即使它被断了,也不会困死长安。原因在于,从唐朝末年迁都洛阳,长安被废弃开始,居民用水就是靠城中的水井。后来到本朝修复引水渠道,原因在于陕西这地方碱卤重,地下水又咸又苦,不宜饮用。

  可现在仗打起来了,只要能活命,喝咸水又怎样?逼急了尿还能喝呢!有鉴于此,在决定坚守长安之初,宣抚司就组织了人力,将城内弃置不用的水井重新发掘,又挖了一部分新井,以保障军民用水。不仅如此,因大批军队和难民的涌入,徐卫的帅司还将所有水井登记在册,把水作为重要战略物资来管制。哪一个片区,使用哪几口井,都是由军队掌管的,每天取水多少,也有严格的限制,以保证长安不会因缺水而陷入困境。

  至于护城河变成护城壕,也不必惧怕,长安护城河的河道最宽处到达一百步,城门处最窄,也有十余步,放下吊桥方可通行。金军仍然只能通过壕桥来攻城。

  “传令下去,让城内民众多取一些水,再过几天,恐怕就得喝咸水了。”

  事情不出王禀所料,从八月初二开始,龙首渠和护城河水位一再降低。原来,张深向金军报告了长安城用水皆赖龙首渠。而龙首渠,是在“马头控”这个地方筑堰塘积水,使水向北流至长乐坡分为东西两渠。当初大中祥符年间,只修复了西渠,现在可以把堰塘堵了,让长安无水可用!使护城河干枯!如此一来,城内军心必然动摇!

  韩常遂调出部队让张深带领,至马头控,在原鄜延帅司的工匠指挥下堵塞堰塘,使水流改道,龙首渠遂渐渐干涸。

  粘罕非常高兴,极力褒奖了张深一番,又把那些指挥断水的工匠都授以官阶,待遇优厚。其实攻下鄜延,女真人得利最大的,不是土地,不是城池,不是军队,而是人才!尤其是各种工匠!不管是筑城的,水利的,还是制造武器的,哪一样不是金军急需?

  这还没开打,就断了守军水源,打击其士气军心,而且不折一兵一卒。好兆头,这是极好的预兆,长安必破无疑!

  就在金军上下欢欣鼓舞之时,耶律马五又出来泼冷水。你张深说长安用水皆赖龙首渠,而此渠又是一百多年前才修复的,那在此之前,长安军民喝什么?你当徐卫是傻子,还是当我们是傻子?

  第三百五十四章 准备大干

  尽管早有准备,但一旦水源被断,长安城中官吏军民人等开始取用井水之后,恐慌还是再所难免地在城里漫延开来。那井水又苦又咸,难以下咽就罢了,长期饮用此水还可致病。而且,虽然在陕西诸司事前的规划中,城里的现有水源,只要按户分配,是足可敷用。但人都有私心,谁家都想多储存一些饮水,这一争,事情就出来了。聚众闹事还算小的,甚至有为争水而群殴者。

  对于这些,徐卫毫不手软。大敌当前,城内的稳定压倒一切,谁闹事就抓谁。也不把你关大牢,替军队作苦役去吧,一没工钱二不管饭。这么一弹压,长安城里治安立即好转。

  八月初四,天气转阴,整个上午凉风嗖嗖,降温的速度超出预期。徐卫一直忙于军务,与家人聚少离多,因此这一天是在家里吃的饭。他在长安城的官邸,是胡茂昌安排的,本来胡大官人为了表示敬意,打算把自己的大宅子腾出来供徐大帅居住。后都却拒绝了,胡茂昌无奈,便从自己诸多房产中精心挑选了一处稍微轩敞的宅院相借。

  “这两日天气转凉,官人时常在城头视察,铠甲里得多穿一件。”张九月一边在衣柜旁给丈夫挑选衣物,一边说道。

  徐卫见她一直忙碌,看着她有些消瘦的背影,心中愧疚,唤道:“九月,别忙了,过来坐坐吧。”

  张九月应了一声,却还是捡出两三件衣裳叠好,又打成包,生怕那些粗手粗脚的军汉不细心,给弄脏弄丢了。忙完之后,才与丈夫相对而坐。一捋耳际乱发,笑问道:“官人有何吩咐?”

  徐卫嘴唇一动,欲言又止。这世上但凡男人,若真心喜欢一个女子,甚至结成了夫妻,那满心希望的,肯定还是让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在世人眼里,享受这种生活的是什么人?不就是那些诰命夫人么?可眼前这位,说来也是三品命妇,自嫁给自己,夫妻难得相聚也就罢了,家里一切靠她操持也不说了,还得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现在,徐卫算是明白“军属”的苦衷了。

  而让他惭愧的是,自己这个老婆从来不抱怨什么,每次一见面,都说自己好得很,让他不必操心家里,安心带兵打仗。有一件事,徐卫之前没在意,但今天上午,嫂子给他挑明了。说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你怎么不想着传宗接代续香火?你常在外带兵,弟妹一个人呆在家里,要是有个孩子陪她,也不至于孤苦。徐卫当时脱口而出,这么早要孩子干嘛?气得徐王氏也是看在小叔子贵为大帅,否则真想训他几句。你不想要,人家弟妹也不想?

  徐卫这才明白,男人女人不一样,男人一直想着事业,女人想着家庭,又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女人。

  “好端端的,自打嫁了我,却苦了你。”良久,徐卫叹道。

  张九月见丈夫如此,搬着椅子上前靠近,轻轻拍着他膝盖道:“官人莫这般说,从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再怎么也没个盼头。也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能与官人结发。如今,别人见了我,都礼让三分,那是敬我么?还不是因为我丈夫。官人虽常在外,却是为了家国天下,九月虽没读过书,这些道理我还懂。”

  其实她抱怨几句,或者不说话,徐卫还好受些。偏生这么一说,让紫金虎更郁闷。老觉得亏欠了她,抓过她手合在掌心,数万大军的统帅语气温柔地说道:“你看四哥四嫂,大的都补官了,徐家五兄弟,剩我一个还没子嗣。”说到这里,顿了顿,思索片刻之后,道“等这一仗打完,咱们还是得给徐家把香火续上。”

  虽说结发数年,但毕竟相聚不多,听到这话,尽管满心欢喜,张九月脸上却一红,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嗯了一声。一个妇道人家求什么?丈夫是万军统帅,还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又温存一阵,估计着时间不早了,徐卫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张九月却象是想起什么,也紧跟着起身道:“官人,昨天有人给家里送来了两车东西,说是一点心意。为妻一看,却是两车清水,你看……”

  “留下吧,这时候,送水比送钱金贵。谁送的?”徐卫提起包裹问道。

  “说是宣抚司的人。”张九月回答道。

  “李宣抚这是想让我不要顾念着家里,安心打扰,得,承他的情了。晚些时候,你给帅司将佐的家属分一车。龙首渠断了,各家想是都喝那又苦又咸的井水,想也难过。”徐卫吩咐道。

  张九月应下,徐卫挎着包裹就往外走,妻子一直跟在身后,到庭院中又给嫂子打了招呼。到大门时,九月止住脚步,倚门而送。外头,徐卫的卫队已经牵过马来,接过行李,紫金虎跨上马去,回头深深望了娘子一眼,一鞭挥下,疾驰而去。

  “城头上矢石横心,官人可当心些。”望着丈夫的背影,张九月喃喃念道。

  话音方落,背后响起嫂子的声音:“在跟前不说,等跑远了说给谁听?哎哟,怎么还是新婚燕尔那模样?”

  张九月回过头去笑道:“那是四哥没回来,四哥要回来,嫂子指不定什么样呢。”两妯娌说说笑笑,一同返回府中。

  却说徐卫到了帅府,其实就是制置司衙门,徐原一撤,制置司名存实亡,干脆把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设在这里。进帅府后,处理了一些杂七杂八,诸如军械调配,粮饷发放等事。其实只是帅司的佐官们办好,他只是审阅之后盖个印,画个押而已。

  晌午之后,便离了帅府,又到京兆知府衙门。当然,他虽然是京兆府的知府,却不可能干坐堂问案,查征税收,劝课农桑这些事。目下,一切以战事为重,京兆府的政务,悉数委给司录、推官、诸曹官办理。徐卫干的,还是盖印和画押。

  忙完了两个衙门的事,便前去巡视城防。现在长安城里,谁不认识他?看到他的马队经过,大老远就围着一群人,隔着七八步便给他行礼。你说成人就罢了,那五六岁还玩耍的孩童也跟着站到路边,冲紫金虎作揖。徐卫明白,现在满成几十万百姓,就指着他守住城池,保全性命。

  快到东城时,徐卫忽地听到背后传来笑声,回头一看,却是他一名亲兵,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欢喜,骑在马背上走着走着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徐卫问道。

  士兵笑容尽敛,如实回答道:“小人见大帅如今居高位,出入帅司府衙,总揽军民两政,到哪处都受人恭拜,因此心里欢喜。”

  徐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要是太平岁月,这种日子倒也过得。可眼下这局势……

  不多时,至东城墙下,直接冲上城头。这长安城防体系与别处不同,一般的府城州城,城墙几乎都是垂直的,只在城门口处有阶梯可上城。但长安的城墙,在各处正楼却有斜坡,可供跑马,也利于危急时刻调兵堵漏。徐卫刚上去,杨彦就冲上来接住缰绳,扔给旁边士兵后,大声道:“大帅,卑职估摸着金狗要动手了!”

  “哦?”徐卫瞪大眼睛看他一眼,拔腿就往城墙边而去。

  杨彦跟在后头道:“他们砲车架得差不离了,那阵势!大帅上城就知道。”

  徐卫凭墙远眺,刚看一眼,就禁不住心里一凉。我昨天下午还巡了城,晚上检查军备,今天上午到宣抚司跟诸司长官会面,中午回家吃顿饭,就这么点功夫,城外都快成砲林了!

  当初在平阳的时候,金军也是架砲数以百计,可跟眼前的架势比起来,简直是蝼蚁比大象!

  徐卫所在的东城,凡目力所及之处,金军人海之中,砲车如林!光是砲车多徐卫还不怵,可当他细看之后,骇然发现,金军的砲和从前有所不同。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九哥,眼熟吧?跟我军的器械一模一样!我干他娘的张深!”杨彦在旁边低声骂道。

  徐卫心里也窝火,你个狗日的投降就算了,少了你我们照样打仗。可你骨头一软,非但给女真人送地、送兵、送粮,你连工匠,技术全他妈送了!幸好神臂弓是朝廷严格管制的器械,诸府州作院都不得私造,要不然,估计现在金军已经架起那大杀器死命攻城了!

  “传令,揭封,开箱!”徐卫铁青着脸,切齿下令道。

  传令官迅速奔向城墙另一面,冲城下大声吼道:“大帅钧旨,揭封,开箱!”

  “各处靠近墙壁的百姓都疏散了?”徐卫紧盯着金军问道。

  “这事是京兆府衙门负责,昨天就干完了,上午卑职命人巡了一遍。个别民宅里还有人在搬家什,都让兵士们驱散了。”杨彦回答道。

  徐卫点点头,伸手拍了他一下道:“行了,紧盯点,一旦敌军砲群进入射程,就给我轰。这回必须一来就给粘罕个下马威!”语毕,又顺着城头,往南城而去。一路上,只见那各处敌台,马面,敌楼,箭楼上的守军各司其职,没有一人敢开小差的。徐卫很是满意,拉长的一张脸也渐渐舒展开来。花了这么几年工夫,虎捷总算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部队,不枉我一番辛苦。

  结果,刚这么想着,就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吼道:“这水比尿还难喝!端来清水来!”

  亲卫们骇了一跳,赶紧朝大帅望去,只见紫金虎两边眉头往中挤,腮帮一鼓,显然怒火已起。拿马鞭在大腿拍了几下,徐卫大步上前。

  在南城城墙的一处向外突出的敌台上,布置有神臂弓,床子弩,克敌弩十数张,操弩手,绞弓手近百名。此时,便见一名军官,年纪不大,至多二十出头,坐在箭捆上,地上一地的碎瓷片,水迹未干。他面前,立着一名士兵,看模样吧,十三四岁的样子。铠甲穿在他身上,跟罩了口钟的。这会儿正手足无措,满脸苦相,看来,应该是个新兵。

  那军官见他不动弹,又骂开了:“你是榆木脑袋?没听到老子说什么?水!清水!娘的,就是头猪也比你机灵!”

  本来,旁边的那些弩手们因为出了这事,都立在那儿看。突然瞥见有人从东南过来,定睛一看,全骇得身躯一绷,垂首肃立。

  那军官因为背向东面,因此没有看到,骂得正欢时,那新兵因为见到徐卫前来,吓得哭了起来!军官更是怒意难消,窜将起来,伸手一个耳光过去:“怂包!这都值当哭?小西山老子被砍两刀,眉头都没皱一下!”

  新兵挨一耳光,赶紧跪了下去,嚎道:“大帅饶命!”

  那军官一时没反应过来,正要再来几下时,旁边有人小声道:“作死!大帅!”

  伸出去的手再也收不回来,就象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那军官一动不动,脸上表情也凝结起来。半晌之后,方才缓缓转身,一转过来,正看到徐卫那张看不出来丁点喜欢的脸。

  “这番苦也!”心里暗叫一声,那军官慌忙抱拳道:“虎捷第四指挥第六都副都头沈豹见过大帅!”说罢,直感头皮发麻,六神无主,也不知道那拳头该不该放下来。

  四周的官兵也替他捏把汗,这厮完蛋了!看大帅的模样就知道!

  徐卫没说话,目光从将士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地上的碎碗和水迹上。看了片刻,忽然道:“端碗水来。”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松口气,尤其是那沈副都头,更是如获大赦。还好还好,就是喝碗咸水嘛,这当口,十碗也得喝呀!

  亲兵立即从每个敌台都配备的水桶里直接拿瓢舀了小半瓢水,递到徐卫面前,后者端在手上。发现那瓢中水里,还有些尘土在飘荡,未及沉淀。

  沈豹微微抬头,等着大帅命令他喝水。突然之间,他发现徐卫将瓢送到自己嘴边,这一下骇得他不轻,慌忙伸手去端,口中叫道:“大帅……”

  “放肆!”徐卫身后,杜飞虎一声厉喝!震得那副都头退回去,站得跟杆枪一样,纹丝不敢动。

  徐卫看他一眼,将瓢递到嘴边,咕咕喝了起来。四周官兵震骇更甚之前,心说坏了,恐怕是摘脑袋的事情!这撮鸟,好歹也是个副都头,一个生瓜蛋子你欺负人家作甚?现在好了吧,让大帅撞个正着!大帅若是骂你几句,打你几鞭,还算运气。现在这架势,你不死谁死?

  愣是将小半瓢又苦又咸的水喝完,徐卫将瓢放还桶里,走到那跪在地上的新兵面前,喝道:“起来!”

  你说他一个新兵,平常连指挥使一级的军官也没见上几面,突然之间最高指挥官出现在面前,两条腿早软了,哪还站得起来?杜飞虎一见,几个大步上得前去,单手跟拎小鸡一样将他扯起来,沉声喝道:“出息点!”

  徐卫又上前半步,将他身上铠甲略微整理了一下,朗声道:“凡在军中,无论官阶大小皆为同袍。甲胄在身,不施全礼,这些规矩你的长官应该告诉过你。”

  那新兵抖得跟打摆子一样,好半天才挤出来一个“是”字。

  徐卫看他还在哭,那副怂包样叫人来气,喝道:“你要是再哭,就滚去当伙头兵!”

  新兵一听,死死咬住嘴唇,使劲把眼泪憋在眼睛不让它掉下来。徐卫皱了皱眉,杜飞虎一见,不轻不重地往那新兵屁股上一脚,骂道:“滚滚滚!”

  那新兵给徐卫抱个拳,到城墙边上扛了自己的枪一溜烟地跑了。骇成这模样,还没忘记拿走自己的器械,勉强不算废物。

  新兵一走,徐卫转过身,直面那副都头沈豹,也不说话,就盯着他。那沈豹只觉浑身发凉,实在撑不下去,最后硬着头皮道:“卑职,卑职有罪,请大帅责罚。”

  见徐卫不言语,杜飞虎替他问道:“你有什么罪?我看你威风得紧嘛!”

  “卑职有罪,有罪!卑职,卑职欺凌新兵,犯了军法!”副都头连声答道。

  “你岂止是欺凌新兵?大敌当前,无论官兵人人备战,你个狗日的在这儿坐着,还要喝清水!你自己说,该怎么处置?”杜飞虎责问道。

  那沈豹不说话,他总不能说,我该死,请长官砍我的头吧?

  杜飞虎看了徐卫一眼,试探道:“大帅,处五十军棍可否?”按虎捷军法,军官无故欺辱部属,处军棍一十。玩忽职守,备战不力,处军棍三十。这厮倒霉,让大帅遇见了,所以处五十军棍。

  不要以为打板子是轻罚,军队里那军棍,每一棍都是实打实,一般挨二十军棍,熊虎一般的汉子没三五天起不来。五十军棍,你身子稍弱点,打死你没商量。

  “服么?”徐卫突然问道。这句不是废话,在虎捷军法里,对官兵处以杖刑,有几种情况下要缓刑。比如身体患疾者不打,长官盛怒时不打,心中不服者不打,盛暑严寒时不打等等。沈豹如果觉得他不应该挨这五十军棍,那就是心中不服。

  “服!大帅都喝得咸水,卑职怎地喝不得!委实该打!”沈豹心中一宽,大声回答道。

  第三百五十五章 炮弹横飞

  徐卫正要下令行刑时,忽闻号角声冲天而起!敌台上所有官兵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城外,徐卫几个大步窜到敌台最外面,朝金军阵中一望。但见那一座座山丘般的砲车,在无数金军士兵的推动下徐徐向前,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响彻大地!女真人终于动手了!

  杜飞虎是徐卫那一营亲兵的统制官,担心长官安全,上前道:“大帅,下城吧。”

  “不急,上瓮城。”徐卫摆手道。又看了片刻,回首对那副都头沈豹道“军法无情,本该立即执行,但战鼓一响,用人之际。本帅记下你五十军棍,仗一打完,自己去你们指挥使领罚。”

  沈豹躬身一拜道:“若那时卑职还活着,必自去受刑!”

  这句话还算提气,徐卫记下了他的姓名,与杜飞虎一道,往南城城门前的瓮城而去。这瓮城呈半圆形围住长安城南大门,因为砲车的射程并不能人为精确控制,所以一般攻城方都尽量使砲石往城里和城头上的主要建筑打,所以瓮城的城头反而不容易受到攻击。

  一路上,各处敌台马面上的将士们都紧张地戒备着,绞盘手们扯开弓弦,放下弩箭,操弩手已经将手放在了弩机上,捕捉着目标。各砲车的指挥使已经就指挥位,正目测敌军推进的速度,以方便指挥砲车进行反击。而操砲车根本方才大帅下达的命令,将“震天雷”揭封开箱,一旦得闻敌情,立即将一枚砲弹放入皮套之内。

  徐卫一行到过南面瓮城时,敌军的砲车群距离护城河已经不远。这时,他们看得更清楚,几乎是一水的十三梢巨砲!完全是按靠宋军制式装备的标准来打造的!张深这厮,可算帮了粘罕的大忙!

  “大帅,洞屋!”杜飞虎突然叫了一声。这杀人不眨眼的战将语气中竟也有一丝心意!所谓的“洞屋”,模样就跟房屋一样,上锐下宽,用坚木为架,覆厚毡牛皮,矢石不能进,高达数丈。呈直线排开来,可从容推进!也就是说,一旦金军的近前攻城作业部队开动,他们可以凭借洞屋的防护,一直钻到护城河边来!

  “张深对他的女真干爹还真是巴心巴肺。”徐卫冷笑道。脸上虽笑着,那牙关却已咬得出了声。

  此时,金军的砲群前端已然进入宋军砲车射程之内,但各指挥使有了上次平阳保卫战的经验,并不急于发砲,而是稳住!务必等到能予敌最大创伤时方才出击。这一轮下去,用的可不是石头,而是震天雷。这东西一枚的造价可不菲,得让它物尽其用才是。

  城头上的宋军将士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敌兵身形,眼神好的甚至能看清面容。密密麻麻的敌兵拥着砲车靠近护城河,后头,运送砲石的部队紧紧相随。自打在平阳吃了亏,金军学乖了,情愿费事一些,也要在宋军射程之外将砲车组装好,再推入发射范围。

  “怪了,宋军怎地还不发砲?”参加过平阳一役的完颜银术可十分疑惑。当初,我军砲车一推进,平阳那城墙背后的砲车就腾空而起,现在我军立马就要砲击长安了,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旁边,粘罕,娄宿,马五,韩常等将都跨坐着战马,关注着即将爆发的大战。听了这句,完颜娄宿道:“或是我军进军神速,紫金虎不及准备?”

  旁人没说话,耶律马五却嗤笑道:“长安这等重镇,经营之前就必然考虑城防,紫金虎会没有准备?这八成是在等我军再靠近一些。”

  话刚说完,众将突然望见长安城墙之后,腾起一片黑点。久经战阵的将领们没看懂,这什么东西?若是砲石,也不该这丁点大吧?唯有耶律马五和完颜活女两个脸色不对头,两人心里都暗道,宋军的火器来了。据张深的部下说,宋军制式火器里,有一种叫“霹雳炮”的,以纸竹为壳,内装火药,一旦引燃,声如惊雷,威力骇人!这估计就是那东西!

  思索之时,那片黑点已经到了前线部队的头顶上。金军虽尽是些北夷组成,但受其剽悍性格的影响,再加上军法的约束,便是明明看到“砲石”来了,也没谁撒腿就跑。操砲手们仍旧扯住砲梢,填装砲车,一名负责指挥的军官举起右手,正要发喊!

  突然!这座砲车前面的数百名操砲手直感一股震天动地的力量袭来,几乎在同一时间,巨大的爆炸声象是一声炸雷在头顶上炸响!被掀翻在地的士兵们感觉尘土跟下雨一样,噼里啪啦砸了一地,等他们迅速爬起来时,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负责指挥的军官躺在五六步以外,满脸血污,身体不住抽搐,口中大股大股的呕出血来。离他最近的操砲手倒在一地,几乎没有一个能站得起来。再仔细一看,我们的砲车呢?只看到一地的木杠断杆,那十三梢巨砲哪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石味,稍稍回过神来,金军士兵们朝四周望去,但见没有受到袭击的砲车已经开始向长安城发动了轰击。

  “退回去!”有人大吼了一声,如梦方醒的同伴们一窝蜂地往后跑。刚奔出没多远,又听人大喊“当心头上!”有胆子大的,边跑边回过头去朝半空张望,骇然发现,又一颗“砲石”象是追着他们一样砸了过来!这厮倒也机灵,顾不得同伴,双腿猛然发力,蹬着自己向斜刺里弹去。人没落地,那炸雷一般的声响再度扬起!重重摔在地上,爬起来时,直感脑袋涨疼,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地听见惨叫声响成一片!再去看方才同往后退的同伴,已经没剩几人……

  远离前线的后方,粘罕一张黑脸也涨成了紫红色!眼看着那一颗颗砲石下来,落地就爆炸,一炸就是一片!扬起的尘土居然能飞起数丈高!他甚至看到一座十三梢的巨砲被炸得稀巴烂!这是什么火器?这是他娘的什么器械!

  乱了!乱了!前线砲车部队全乱了!就算有部队能镇定地砲击城池,可那砲石也失去了准头,好一部分直接落在城墙下面,根本进不了城!

  身旁的将领们全都鸦雀无声,他们也被宋军这火器所震惊!这还是火器么?这分明就是问天借的神雷!

  “张深!去,将张深带来!”粘罕踩着马镫站了起来,狂吼出声。

  宋军猛烈的反击仍在持续,但凡处于砲击范围之内的金军,俱都溃散,剩下的大多是处于攻击死角的。因为宋军砲车的布置,大多集于各处城门,因为这里最容易受到袭击。

  不多时,张深在一队金兵的簇拥下,飞马而来。显然,他也看到了眼前令人震惊的景象,等到了粘罕面前时,颇为惶恐,低声叫道:“国相唤卑职何事?”

  粘罕手指长安城头,瞪大眼睛喝问道:“这是什么?”

  “国相问,这是宋军何种火器?威力竟如此之大?”耶律马五解释道。

  张深侧首望去,但见硝烟滚滚,剧响不断,炸起的尘土四处飞扬,金军的惨叫声不时传入耳中。此时,这位投敌叛国的前鄜延大帅六神无主,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粘罕见他不言语,毫无预兆地拔出弯刀,直指向他,声色俱厉道:“战前你为何不说!”

  当听明白之后,张深大骇,疾声辩解道:“大帅!卑职委实不知!宋军中,有,有一种火器,唤作‘霹雳炮’,但,但远没有如此威力!卑,卑职猜想,怕是,怕是……怕是新近装备的!”

  “你敢诓我?你和徐卫同为西军大将,他有,你怎地没有!”粘罕双目尽赤,看样子是真想一刀劈了对方。

  张深叫苦不迭,大声道:“国相息怒!那徐卫是东京派员,官家的亲信武臣,李纲自然另眼看待他!军械装备,当然先紧着他用!卑职算得甚么?有新装备,也论不到我鄜延军!国相明鉴呐!”

  耶律马五一五一十向粘罕解释,末了,补上一句:“张深献城时,一切器械装备都记录在册,他军中的火器我也见识过,绝没有如此威力。他的话,当是不假。”

  粘罕愤怒难消,切齿道:“照这么打下去,我军连长安城墙边都摸不上!如何是好!”

  众将俱都默然,打了多年的仗,谁也没见过这种打法!你看看,只有一颗砲石落入我军砲车群,铁定掀翻一片!这怎么弄?

  “国相请看,宋军将砲车布置在城墙背面,但是对方的攻击范围,都集中在城门正前方的地区。两处城门之间,很少受到砲石袭击。”韩常在金军中以擅长攻城而著称,这时,他发现了这一情况,立即向粘罕报告。

  众将听罢,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不过,这长安城,东西南北四个正方向的大门,加上其他不同用途的城门和水门,共计十余处,也够让人头疼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军队执法

  “大帅!这‘震天雷’神了!似此等威力,纵使金军有百万之众又何足道哉?”杜飞虎那张经年累月都是一丝不苟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时常随侍于徐九左右,也没少往都作院跑,见识过“震天雷”。可武器,要真用到战场上,你才能看出它确实的威力。

  徐卫却没空去欢喜,侧过头道:“传令,换改砲石。”不是他不忍看城下金军的惨状,而是这“震天雷”数量有限,现在发射的基本上都是陕华都作院未迁移入长安之前所制。现在都作院的工匠们刚刚安定下来,还没来得及投入生产,抛一颗就少一颗,你要是一股脑全扔出去,以后还用啥?

  命令被迅速执行,不多时,他身后的城墙下,团团黑影腾空而起。他正仔细观察金军动向时,忽听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当心”,微微抬头,但见一块大石直飞过来,眨眼之间便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未及转身,后面已经一声剧响!众人惊视之,却是一块砲硬直接命中南门敌楼,从第二层砸入,瓦片梁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不消任何人吩咐,早等候在旁边人的士兵扛着支柱就冲上去加固了。

  两军砲群对射,金军占据了数量的优势,半空之中,好似下起了石雨一般。城头上还好些,城下简直跟发生了地震一般。数不清的民房被砸得千疮百孔。将士们专注着自己的任务,不时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的砲石并不能使他们恐惧。打宣和年间起,虎捷军就和女真人干仗,这么几年来,咱什么时候怵过北夷?至于种家军,那就更不用说了,从老老老种经略相公时起,这群秦陇勇士就跟党项人死战,什么场面没见过?

  二十多里周长的长安城,被几十万敌人围定,数以千计的砲车毫不间断地抛射着大石。齿垛被击碎,敌楼被砸倒,民房一座接一座的坍塌。当兵的职责所在,怕也没有,但城里的老百姓却骇得不轻。尽管开战之前,宣抚司就已经组织了人手疏散靠近城墙的居民,尽量安置到城中心。但战事一打响,多年未经战乱的长安居民仍旧惶恐难安。

  尤其是震天雷巨大的响声,传遍全城,不知内情的民众万分紧张。互相议论着,那是啥动静?怎么跟打雷似的?女真人是不是会使啥妖法?

  “你们不知道吧?我早些年跟人到北方贩过货,女真人极信巫术那一套,专门有人干这行,叫撒蛮还是啥,神通大着哩。可以呼风唤雨,借来天兵神将……”一群围在街边的人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泼皮破落户蹲在柱头旁,正向身边的人解说。

  “吹!当年金狗打东京,那个叫什么来着,郭京?”

  “对,就是那厮!”

  “嗯,是叫郭京,说自己会‘六甲法’,能召唤六甲神兵,结果还不是让金兵杀得片甲不留?这打仗,靠的是虎狼之师,整邪的没用!”

  旁人七嘴八舌反驳着他,那泼皮吐了口痰,冷笑道:“哼!你们嘴硬吧,等女真人打进城里你就知道厉害了!鄜延张大帅,资格老吧?小徐经略相公他爹当年作都钤辖的时候,张深就已经是统制官了。可金军一来,他不照样投降么?人家的军队跟咱们不一样,女真人茹毛饮血,咱们的军汉就会狎妓酗酒了,怎么打?”

  “你放屁!旁的不说,紫金虎的名号你该是听说过?这可不是咱们自己吹嘘的,那是女真人送的浑名!要不是把金狗打怕了,能叫紫金虎?”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看起来有些冒火。

  “王五,你跟他较什么真?这撮鸟平素里就会耍嘴皮子,甭搭理他。”有街坊劝道。

  “你再敢胡说,老子报官抓你!”叫王五的汉子大声道。

  那泼皮象是怕了,吸吸鼻涕,苦着脸道:“你跟我凶有甚用?徐九官人是留下来,可徐大官人却撤回了泾原,这事你晓得吧?为什么要撤?就是因为担心干不过女真人。我是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跟大伙提个醒,心里有个准……”

  语至此处,突然闭了嘴。因为他看到两个京兆府衙门的公人领着一队军汉走了过来。人群立即散开,那明晃晃的刀枪可不认人。

  “就是他!”士兵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一钻进来就指着那泼皮大声说道。

  那厮脸色一变,缓缓站起身来,嗫嚅道:“我,我,我没干,怎地?”

  “大敌当前,京兆府三令五申,严禁惑众!侯三,平时你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没少干。哥哥们念在熟人的份上,不理睬,这回,可救不了你!”一个挎刀的衙差盯着那叫候三的泼皮直摇头。

  “不是,二哥,二哥,我没!我真没!我,我,我不就是闷得慌,跟大家说个笑么?这,这,这不至于吧?”侯三那脸上又象是笑,又象是哭,边说边往后退。

  “哼哼,跟我没说没用,你跟节级们说去吧。”那衙差说罢,回头对身后的军汉们道“弟兄们,拿人吧。”

  话音落地,三五个军汉冲上前来,侯三也不敢跑,满城都是小徐经略相公的兵,往哪儿跑。被两名士兵扯定双臂,反剪到背后,这厮大声喊道:“节级!节级!小人冤枉!”

  当兵的最实在,只顾执行命令,谁搭理他?当下押了便往外走,侯三跳着脚挣扎,扯着嗓子嚎道:“街坊邻居!给说句话!救我一救!”

  当场围观的不下百十人,都自动给官兵让道,没一个替他说话的,叫你嘴贱!甚至还有人取笑道:“侯三,你这是顶风作案呐!得,搬砲石去吧,小徐相公可不管饭哦。”

  却说这侯三被士兵押着,一路求爷爷告奶奶,说家中尚有老父需要照顾,抓了他老爹就活不成了。当兵的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后来押得烦了,问衙差索了抓人的锁链,往脖子一套牵着就走。

  这几日,官兵拿的人不少,都是些寻衅滋事,聚众斗殴,要么就是趁火打劫的,街的人都不觉得稀奇了,至多有相识的看到,说一声,咦,这不侯三么?

  走了一阵,前面来了官桥,士兵们退到路旁让道。侯三还不依不饶地叫唤,那官桥经过之时,轿帘掀起,露出一位官人的相貌来。约有五十多岁,满脸褶子,眼睛微眯着,象是看不清一般,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看了几眼之后,放下帘子,往西而去。

  不说官兵押了侯三去作苦力,却说这顶官桥本是要往提刑司去,那轿中官员却临时改道,让轿夫把他抬到了宣抚司衙门。至衙门前,正撞见宣抚司参议官马扩往外走,后者给他行个礼,口称:“见过万俟提刑。”

  “嗯。”此人正是陕西提点刑狱万俟卨。提刑司主一路刑狱司法,其本职之外,还负责监察官员,属“监司”一员,位不甚高,但职权却重。见马扩跟他打招呼,也爱理不理,嗯了一声之后,径直往里而去。

  路上拦个佐吏,问李宣抚何在,得知宣抚相公正接见长安城中士绅代表,安抚民心。便转道往花厅而去。至厅外,也不便直闯,托佐吏往里通报。得到的答复却说,让他稍等。万俟卨等了片刻,忍耐不住,又催佐吏去报。

  正好里头说完了话,十余人步出厅来,个个都是愁眉苦脸。走路也跟有狗撵上来一般。没办法,城外正打仗,这长安城里每个人头上,都好比悬着把刀,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有相熟的还跟他打招呼。但万俟卨没空去闲扯,直入厅中,望定还坐在主位的李纲施个礼,叫道:“下官见过宣相。”

  “万俟提刑何事如此焦急?”李纲倒沉得住气,这外头打得那般激烈,砲声隆隆,他却是面色不改。

  万俟卨上得前去,说道:“宣相,下官来宣抚司时,在街上看见一幕,很是费解。”

  “哦?哪一幕?”李纲问道。

  “经略安抚司的士兵在抓人。”万俟卨这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满以为会引起李纲重视。

  可后者听罢,却点了点头,然后没了下文。万俟卨一见,诧异道:“宣相习以为常?”

  “可有不妥?非常时期,为城内稳定,必行非常之手段,万俟提刑何以如此?”李纲也诧异了。

  “宣抚相公,这逮捕人犯的执法之权,什么时候到帅司手里去了?这拿人,该是京兆府差役的勾当,退一步说,京兆府现在是徐卫主事,他脱不开身。那至少也是我提刑司来主持,军队怎么能介入地方司法,胡乱抓人?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而且这不是个案,几日以来,帅司的官兵以‘煽动闹事’,‘聚众寻衅’,‘危言耸听’等由头抓了不少人,要这么弄下去,长安城就是徐卫说了算,这让诸司情何以堪?又置宣抚相公于何处?”万俟卨“义正辞严”地说道。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样文官 两种本色

  李纲见他颇为激动,好似对此事甚是不满一般,走上前去,示意他坐下,笑道:“万俟提刑过虑了。”说到这里,就跟他旁边坐下,招呼人送了杯新茶,又亲手递给他,继续道“金贼兵临城下,现在京光府第一要务,便是作战。一切事务,都须为战事让道,帅司官兵抓捕人犯的权力,是本相亲授。”

  按说他是陕西最高长官,他这番表态等于是证明了军队执法的合法性,可万俟卨是提刑官,负有监察之责,管你是谁,只要他认为是不合法度,不合规矩,都可以指责议论,哪怕是宣抚使。

  “宣相,早在徐卫出师河东之时,下官就提醒过。徐子昂年纪太轻,历练不足,仓促授以兵柄已然不妥……”见李纲似乎要插话,他摆了摆手制止对方,继续道“当然,曲端回了环庆,徐原回了泾原,这长安周边就剩个紫金虎。宣相委他为永兴军帅,是权宜之计,下官明白,也没有异议。但是,宣相可得把握好一个度,即便徐卫是帅守,打仗他可以指挥,但最终的裁决之权,必须在宣抚司!此外,怎么能让徐卫插手政务?这是违背原则的事情!望宣相三思而后行!”

  他得啵得啵一大通,根本不给李纲发言的机会。一直等到他说完,李纲心里暗道,这人倒拗得很,方正是方正了,可却嫌死板。如果万事都按规矩来,那这仗没法打。要按朝廷制度,作战方略得我宣抚使说了算,仗怎么打,徐卫须得是听我的。可问题是,我也不懂带兵带仗,你万俟卨也不懂吧?给你一张弓一支箭,你知道哪头冲人么?

  再则,旁人就算了,徐卫是我一步一步看着起来的。当初他还是七品武职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小子不是寻常之辈。他现在虽然位居高级将领,但说破大天去,还是官家的武臣,我的下属,而且就在眼皮子底下,还怕他有什么歪脑筋不成?

  “徐卫非比他人。”良久,李纲捧起茶杯笑道。

  万俟卨正想喝一口,听了这话把茶杯往几上一放,正色道:“宣相,张深也是一路帅守,而且听说还是徐彰的旧部。结果如何?”

  “拿张深和徐卫比?哈哈!”李纲大笑,甚至不想去反驳。

  万俟卨还是一本正经:“宣相莫笑,非是下官危言耸听。试想,如今长安城全部防务,甚至但凡执兵仗的,都归徐卫节制。万一,下官是说万一,万一哪天战局不利,紫金虎有了别的想法,那后果会是怎样?”

  听到这里,李纲默不作声,只拿茶杯盖去轻轻赶着茶沫。万俟卨见状,趁热打铁:“说句不当说的,万一徐卫和张深一般,我等诸司官员,只有被裹胁的份!没得选择!当初下官为何坚持要徐卫留守长安,而诸司都迁往秦州,不是贪生怕死,就是怕让金贼一网捞了!如果只留徐卫守长安,他哪怕是败了降了,丧失的不过就是一片土地,一座城池,此许兵马钱粮,可陕西的主心骨仍在!换到现在……”

  李纲将杯子递到嘴边,问道:“那依你之见呢?”语毕,轻轻抿了一口。

  “这作战指挥,当然是徐卫的事。但必须要呈报宣抚司,并接受提刑司、转运司、提兴常平司等诸司的随时监察。一切部队调动,以及战略战术的改变,必须要由宣抚相公签署,可方执行!此外,徐卫只管打仗,京兆府的事情,由司录官、判官、推官及各曹官员负责。粮饷的发放,也应该交由京兆府统筹安排,至于军械……”万俟卨看来想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不可能提出如此完备的方案。

  可李纲没听完,就截断了他,挥手道:“慢慢慢,照万俟大人的意思,那徐卫还干什么?”

  “他?他负责指挥作战呐!”万俟卨两手一摊道。

  “调兵,要请示批准;改变战术,要请示批准;领粮领饷领器械,也要请示批准。这怎么指挥?打仗的事,说变就变,要等到请示下来,岂不误事?”李纲皱眉道。

  万俟卨身子一侧,正面向李纲道:“误不了!宣相,长安城坚器利,紫金虎又有六七万人马,女真人没那么容易攻下来。宣抚司和诸监司必须牢牢掌控局面,这才是万全之策!下官知道,宣相对徐九爱护有加,下官跟他也无冤无仇,不是刻意针对他。而是朝廷制度不容破坏,大是大非的问题必须坚持!防患于未然总归没有错的!”

  李纲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缓缓向主位走去。万俟卨把张深的事情往徐卫的身上套,坦白说,还真惊了他一下。万一徐卫哪天打得不顺,局势危急,女真人前来招降,他要是降了,那女真人可是扯住一条藤,牵出一串瓜啊!整个陕西的行政、军事、司法、财政等部门全在城里!

  可是,张深和徐卫?这有可比性么?徐子昂素以忠勇著称,历来都是冲锋陷阵,力挽狂澜的猛士。现在若是要排大宋名将,哪怕是吊尾巴也得算上徐九一个。他会有歪脑筋?这说出去谁信呐?

  万俟卨在那里端坐着,盯着李纲的背影看了好大一阵,等待着答案。突然!李纲一拍茶几,笑出声来。

  万俟提刑脸色一变,从椅子上一弹,脱口问道:“宣相何故发笑?”

  “哈哈,没事,本相只是刚刚想起了故太师徐彰。”李纲回首笑道。

  徐彰?想起徐彰有什么好笑的?万俟卨不明就里,正疑惑时,却听李纲道:“你方才所言种种,均是臆测,张深何人?他岂能跟徐子昂相提并论?你莫要忘了,徐彰当初病逝于军中,乃是因为高逆之叛军掘了徐氏祖坟,徐太师急怒交加,触发了旧疾。从此一点说,徐卫与女真人有杀父之仇,可谓不共戴天!这世上,谁都可能投降金贼,唯独徐卫不会!”

  “可是,宣相……”万俟卨还想再说。

  李纲大手一挥:“勿再多言!万俟大人忠于职守,本相很是欣慰,但此等紧要关头,必用非常之手段!若万俟提刑不予认可,自向东京留守司及镇江行在上报。”

  第三百五十八章 黄雀在后

  万俟卨一动不动,盯着地上也不知是不是在数蚂蚁,一阵之后,缓缓起身道:“既然是宣相是这种态度,下官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归一句话,防微杜渐。即便是非常时期,更应该求稳求妥。”语毕,对李纲一揖,告辞而去。

  后者目送着他,摇了摇头,要是朝廷制度真那么灵,两河也不至于短短时间沦于北夷之手。官家为什么改革?还不是因为之前对武臣限制太多,万俟卨这人也算是忠直勤勉,可惜,太死板了一些。

  正想着,只听外头佐吏叫道:“宣相,徐经略求见。”

  李纲一怔,刚说他这人就到了,遂命请来。但见紫金虎抱着头盔,挎着腰刀,行色匆匆的踏进花厅,望定了他,俯首一礼,喘息道:“见过宣抚相公。”

  李纲见他如此模样,赶紧端了杯茶上前:“莫急,喝口茶。”

  徐卫看来是真渴了,接过茶杯,一仰脖喝得渣都不剩。李纲忧心战事,随后问道:“如何?”

  “好茶!”徐卫出了口气,大声说道。

  “本相问你战事如何。”李纲哭笑不得。

  徐卫亦笑,将茶杯头盔放下,李纲也走了过来,两人挨着坐定,紫金虎这才说道:“金贼架砲车轰击城池,所幸,王正臣是守城的行家。以砲制砲的战术给了粘罕一个下马威!这会儿且对射着呢。”

  李纲听罢,心里头稍稍宽慰了一些。想起方才万俟卨说的话,又看了徐卫几眼,轻笑两声,并不言语。徐卫自然不知道先前的事情,顺过气来之后,说道:“宣相,这城里各处砲群,占用了太多兵力。有些事情,卑职人手就不太够了,此番来见相公,是想请示一下,能否征用部分民夫?”

  这守护城池,本来就是人人有责,征用民夫也是合情合理的,李纲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道:“战前,本相已经授你全权。此事,帅司便可直接实行,何必来问宣抚司?”

  徐卫闻言一笑:“话虽如此,但征用民夫毕竟不是小事,还是请示一下为妥,省得让人说闲话。”

  李纲本来是笑意吟吟地在听他说话,此时脸色微变,紫金虎这话,莫不是知道方才万俟卨……是了,万俟提刑这才出去,徐卫就进来,肯定半路上碰到过,因此有这一说。不过,事实证明,万俟卨想多了,你看看,我本来已经授予徐卫全权,可遇上事,他还是来请示我,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嘛!

  一念至此,劝道:“这你不须操心,本相是完全支持你的。你只管打好仗,守好城,你徐子昂本相还不了解么?不用怕别人说什么,嘴长在人家身上,你不要有任何顾忌……征用民夫,你自己决定就行,不必来问。”

  徐卫倒也痛快,得了这句话,立即起身,抱了头盔戴上,而后拱手一礼:“既如此,卑职告辞。”

  李纲紧跟着起来,唤道:“那个,子昂啊,有件事本相须得跟你说上一说。”

  “何事?”徐卫问道。

  “你去年出兵河东之时,官家曾经允诺过,只要你镇住局面,就让你建节。”这事确实有,当时徐卫还在大名府为父守丧,朝廷去了几道诏书要他夺情起复,他再三拒绝,三诏乃起。赵桓当时表过态,只要紫金虎能遏制住李军的攻势,就让他作节度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这事没下文了。

  不过徐卫也没在意,官衔再高有个屁用,手里有兵那才是实际的。节度使能当饭吃么?女真人打过来,嚎上一声老子是节度使,人家会怕么?

  “不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北夷再次南侵,官家南巡,去了镇江行在。这事也就耽搁了。不过,只要你能守住长安,击退金贼,本相保证,无论如何,替你将这‘节度使’争取下来。再说了,就凭你的战功,早该建节。”李纲再三鼓励。

  徐卫淡然一笑:“那就多谢宣相提拔了。”

  “好,你去忙,长安存亡可都在你手里。遇事紧急,不必报我,你自行裁夺即可。对了,再说一次,不必计较别人说什么。”李纲象是生怕徐卫有什么顾忌,不厌其烦地安慰道。

  紫金虎允诺,告辞离去。不一阵,出了宣抚司衙门,直投经略安抚司而去。别看他在李纲那里还有说有笑的,一踏进帅司,将腰带一扯,头盔一扔,就开始骂上了:“娘的,不让老子省心!操!早知道让这帮王八蛋滚到秦州去!”

  这帅司里的文武佐官都让他派出去了,跟在他身后就一个人,便是至今还挂着空衔的李贯。捡起地上的腰带头盔,放好之后,肃立在旁,不敢插嘴。

  徐卫骂了一阵,方才落座,见李贯笔挺地站在那儿,招呼道:“坐吧。”

  李贯坐下之后,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帅,卑职斗胆说一句。这是何必呢?咱们几万弟兄留下来保长安,保他们性命,还在背后捅刀子?这也太不仗义了!”

  “哈哈,李贯啊,官字两个口,谁跟你讲江湖上那套道义?今天这事,也亏你盯得紧,否则……”徐卫笑得直摇头。他自打进了长安城,就把各司长官摸了一个遍,万俟卨那肯定不用说,重点照顾对象。因此,从备战阶段开始,就让李贯随时盯着他。今天还真盯出结果来了,万俟卨自打要求将诸司机构迁移秦州被李纲拒绝之后,再没去见过李纲,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直接去提刑司,而今却突然去了宣抚司。据说,他在路上还掀了轿帘,看了士兵抓人,然后就立即改道了。

  徐卫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已经派人去征发民夫了,没打算跟谁商量。但李贯一来报,他估计万俟卨这趟去宣抚司十有八九跟自己有关,而且绝对不是说好话。所以立马追过去,万俟卨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去“请示”。

  又说一阵,李贯自去。徐卫之所以将李贯那一营人马取消建制,是有自己的考虑。这些人没在军籍上,办起事来就方便,而且也不会引人注意。哪怕某一天阴沟翻了船,捅了蒌子,谁也赖不到我身上来。

  第三百五十九章 研讨战术

  两天,整整两天,长安城都处在金军密集的炮击之中。虽然一开头,守军就给女真人来了个下马威,“震天雷”让金军士兵极度恐慌。战场上排开阵势,管他箭如雨下,长枪如林,女真勇士们没怵过。可这玩意太吓人,跟打雷似的,一下来炸一片。还有那没落地就在头顶上爆炸的,震也给你震得个半死。

  不过,金军在长期的攻坚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培养出了一批擅长攻城的将领。汉军万夫长韩常就是其中代表人物,当他发现金军的炮车多布置在城门处时,果断下令,凡是处在宋军炮车密集打击范围之内的炮群,全部撤除,专找空档轰击。

  两天下来,金军把能扔的全扔进了长安城,炮石不好找了,就拆民房,最后民宅拆得差不离了,就砍大树。在这种情况下,守军几乎随时都要面对不间断飞过来的炮矢。哪怕是吃饭,那头顶上都是“嗖嗖”飞着石头木桩。没有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亡,但损失却不容忽视,城头上各处突起的敌楼、箭楼、超过一半被击毁,甚至东城的正楼都让金军轰塌了半边。至于城内的民宅,那就更不用说了。这时代不流行用货币来计算损失,徐卫粗略估了一下,就这么两天,金军给己方造成的损失,恐怕要以数十万贯计。

  到八月初八,金军停止炮击以后,各种射入城中的石头和木块,简直堵塞了道路。各处守御使倒不急,把帅司分派下来的民夫用上,将石头木桩搜集起来,只等金军靠近攻城,拿这些给女真人打回去。

  初八下午,金军的攻城器械开始运到最前沿。徐卫临时召集各处守御使就在城头上商议,预判敌人的攻城战术。大多将领认为,现在护城河的水枯了,变成了护城壕,金军多半还是会架起壕桥,供部队和器械通过。徐卫本人也是这么估计的,但王禀王正臣却有不同意见。

  “大帅,诸位同僚,看看城外。”王正臣站起身来,走在一处垛齿后,手指着外头。

  一群蹲在地上的永兴军帅司高级将领跟着起身,上前朝城外眺望。但见密密麻麻的鹅车、洞屋、冲车、壕桥已经快靠近护城河边,金军全面扣城,即将爆发。

  “诸位可曾注意到?”王禀回过头来朝众人问道。

  “什么?”张宪紧盯着下面,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止是他,几乎所有虎捷将领都没看出端倪。

  但却有一个,是种家军的一名统制官,看后点了点头:“不错,跟我军器械一模一样。”

  王禀向徐卫解释道:“大帅,金军此次扣城的器械,和平阳完全不同。几乎全部是按照我军器械的标准构建的。就以鹅车为例,平阳一役,金军鹅车高不过三丈,但此番显然是针对长安城墙的高度打造的。如此重的器械,壕桥指定撑不住,一压一个塌。”

  徐卫冲下面望了几眼,问道:“正臣兄的意思是……”

  “填壕。”王禀十分肯定地判断道。“只有填壕一条路可走。”

  填壕?这可不是小规模工程,长安护城河,最宽处到达百步左右,最窄处也有……想到这里,徐卫心里一动,连忙撑着垛齿往下看。护城河,深度差不多都一样,但宽度差异却极大。尤其是城门前面的河段,因为要放吊桥供出入,宽度只有十几步。如果金军要填壕,无疑会选城门之前的河段。

  此时,王禀继续解释道:“一般来讲,要填平壕沟是依靠人力。金军此前也是这么干的。”

  人力?这不找死么?城门是我军重点防护部位,设有重兵利器,他要敢用人来堆,来多少老子收多少,闭着眼睛也射死他。

  这是很多将领的想法,不过王禀忽地话锋一转:“但是,鄜延那位叛降,卑职估计金军已经掌握了我军器械的制造方法。这人海之中,定然藏着填壕车。粘罕把鹅车洞屋这些大型器械推到前头,不过是作作样子,想吓唬咱们。一旦动手,估计还是用填壕车前来填壕。”

  填壕车徐卫见过,就是一辆平板四轮车,在前端有一块宽大的坚直挡板,用来防御矢石的攻击。板车上可以装运土石,士兵推动车辆到壕沟边,将土石倒入壕中,然后原路拉回去。不过,受土石的重量限制,填壕车通常装不了多少。如果要填壕,就必须动用数以百计的器械,连续不断地往同一壕段投放土石。在宋军以往的攻城战例中,填壕部队作业的同时,弓弩部队一般都会压制城头的反击。但金军可能作不到这一点,他们的弓箭还不到射程。

  “来就来,我炮车群等着他!他来一辆我给他砸成烙饼!”杨彦端着一破碗,喝了口又苦又咸的井水说道。

  旁边几个虎捷将领都笑,徐卫却摇了摇头:“没那么容易,‘震天雷’没剩多少,都作院一时又赶不出来。一旦炮车换上炮石,射程就达不到护城河对岸。”

  王禀听了这话,点头道:“大帅之言在理,卑职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他若是架壕桥冲,仗倒好打了,要是填壕车,还真不好对付,只有神臂弓和床子弩够得上。”

  “可问题是,神臂弓和床子弩,你也不一定能穿透那填壕车的板甲。就是穿透了也没用,这么多的城门,金贼要是每一处都来填,凭我军装备的数量,恐怕也遏制不了对方。”种家军一员战将说道。

  杨彦白他一眼,冷笑道:“我还不信了,还拿那破车没办法?”怨不得他口气横,虎捷军的这班将领,个顶个都是跟女真人死磕过的,知道女真人是劲敌,可他们不怕。

  种家军的将领们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反驳,因为都知道杨彦是徐大帅同乡,打小的玩伴,从起兵就追随左右,战功没少立,人呢也就张狂一些。

  徐卫看他一眼,正色道:“论攻守城池,自然是正臣兄与诸位老道一些。虎捷军大小将佐在野地跟女真打惯了,这进了城里,就得多听人家的。”

  第三百六十章 劝说徐原

  就在徐卫率军与女真人作战时,徐良一路从长安往西北追,一直追到泾州,才算追上了泾原经略安抚司的部队。可一问才知道,徐原在这里设下了重兵,以防止金军拿下关中平原以后去进犯他的防区。而他本人,带着部分队伍,回渭州去了。

  这泾原经略安抚使,兼任渭州知州,领渭、泾、原、西安、会五州辖地。历来都是跟党项人作战的前沿。从西安州往北去,就是杀牛岭,那里东西两面,有夏国设立的两个军司。一百多年来,西军不知道跟这儿和党项人厮杀了多少回,你在那处随便找个地,一锄头下去,搞不好能挖俩骷髅头出来。

  这里战略位置如此突出,而徐原当初到陕华作战,一出兵就是三万,不难看出泾原军的兵强马壮。因此,徐良说什么也要把这大堂兄给追回去,再和那小堂弟一道,抵住女真人的进攻。

  离了泾州,徐良带着随从在那沟壑纵横的土地上继续往西北追。可等他追近渭州地界时,却又得知,徐经略没回来,转道去了原州布置防务。这时候,徐良就感觉到,大哥这回撤军回来,恐怕不是临时起意,他这是要把自己的地盘死死保住。没奈何,又转向原州。

  原州,大概就是后世的甘肃镇原县这一带。出了名的易守难攻,除了本身的地理条件以外,原州境内,西军各个时期以来构建的堡垒军寨简直是遍地开花。这里真正的平头百姓很少,绝大多数人,都是甲士和乡兵。

  开边寨,是原州境内诸多军寨之一,在这里,西军曾经干掉了夏国国主的亲侄子。徐原这一天正在此处视察,听到六弟徐良到来的消息时,他很是惊讶了一阵。因为在徐家五兄弟里,其他四个都是带兵打仗的武臣,唯独这个老六是捧书本考科举的,所以徐原和其他几个堂弟都有交集,甚至包括脾气最怪的徐五,但却和徐六没什么接触。

  但毕竟是自家兄弟,因此徐原并没有多想,便亲自去迎。这军寨,多设于要冲之处,依托险峻而成,和城池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城池本身还兼具“生活”这一特征,但军寨只为“打仗”。它的一切设施,都是围绕战争而构建的。即便出现诸如饭馆酒肆这些东西,其实也都是当地驻守军官自己开的。

  徐良就在一处小饭馆里,他单独坐一桌,细嚼慢咽的样子和店里其他人形成鲜明的区别。估计是伙食太差,他嚼得有些吃力,徐原进去的时候看到这一幕,大笑道:“你可吃不了这个!”

  馆子里吃饭的大多是开边寨的各级统兵官,虽然不认识他,但却识得陪在他身后的那些知寨和统制。当时就有几个站起身来,停止饮食,徐原挥挥手,吼了一句:“你们自顾吃。”

  “大哥!”徐良赶紧起身迎上前来,笑道“多时不见,大哥可好?”

  徐原挎着刀,上下打量这个堂弟,叹口气道:“哎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到底是书堆里钻出来的,跟我们这些整天被甲挎刀的粗鄙汉子就是不同!”在这种穷山恶水,极难看到身着大红官袍,腰里还系着金带的人。

  “大哥说哪里话,坐坐坐。”徐良笑道。

  “走罢,这些饮食莫吃坏了你这读书人的肠胃,跟哥哥回寨里去。”徐原大声道。他这句话引起了店里许多人的好奇,读书人在这里可是个稀罕物。本地的百姓,那是世代从征,祖孙三代都挎刀打仗的情形并不少见,在这种地方,你要找出一个能谈孔孟的,基本不可能。

  兄弟俩走在那并不宽敞的道路上,身边经过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士卒。即使是那些临道支个篷,卖些酒饭的人家,门口铁定倚着刀枪。只要听到战鼓一响,保不齐那跑堂的操起一把偃月刀就上阵去了。

  “虽说我们徐家祖上累代在西北征战,可弟却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徐良见徐大不说话,开始找话题。

  “这算个甚?泾原帅司所辖五州三军中,似这等规模的军寨,有四十多个。不是哥哥夸口,女真人想打进泾原来,嘿嘿。”徐大颇有些自得地笑道。

  徐良一听,故意叹道:“可九弟就没有大哥这么好的条件了。”

  见提起徐九,徐大侧过头问道:“六弟是打长安来的吧?九弟撤了么?”他撤军的时候,宣抚司已经同意退守秦凤,估摸着这时候,老九应该在秦州凤翔一带扎下来了吧。那里虽不比泾原险峻,可以九弟的本事,守住根本没问题,不知老六何出此言?

  徐良却不回答,只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稍后再与大哥细说。”

  这种军寨,基本上都是一条独街,街的尽头就是知寨等官军处理兵民事务的地方,称不上衙门,因为长安城里随便一处贩夫走卒们吃茶听书的所在也比它气派。就一破瓦房,好像随时都要塌下来一般,如果不是被甲执枪的卫士森严守护,这地方跟牛圈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比起方才那馆子,已经算不错了。

  徐原解了刀,脱了战袍,吆喝道:“让伙头弄几个菜,再提坛酒,弄软和些。”

  兄弟俩在那四条腿都在晃的桌前坐定,徐原又问道:“六弟,老九他怎么了?可是长安出了什么变故?”

  “大哥,实不相瞒,九弟如今已然是‘权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公事’,李宣抚承坛拜为上将军。眼下,恐怕已经和女真人开战。”徐良开门见山地道出了原委。

  他本来以为,徐大听了这句话肯定会十分诧异,可没想到,徐原却是大摇其头,长叹不息,以至于他疑惑地问道:“兄长这是……”

  徐原从桌上拿过一支已经缺口的碗,倒了半碗也不知是茶水还是泥水的东西,推给堂弟,叹道:“二叔撒手一去,我们这些作哥哥的,本该护着自家兄弟。奈何……啧啧,九弟算是被套着了。”

  “大哥此言何意?”徐良忍不住问道。

  徐原看他一眼,把手肘压在桌面上,探出身子问道:“此事,十有八九是长安城里诸司官员不同意放弃城池,逼得李宣抚下决心坚守,是么?”

  徐良点点头,徐原冷哼一声,不屑道:“真说起打仗,这些人懂个甚?空有一腔忠义,往往误人害己!”话说到这儿,他似乎也发觉有些不对头,笑着解释道“当然,哥哥不是说你。”

  徐良笑笑,并不介意。

  第三百六十一章 交底

  “陕西这片地方,历来是用武之地。不论鄜延、环庆、泾原、还是秦凤熙河,都有险可守,排兵布阵干不过,大不了依托地形跟他耗。惟独这关中平原难办,本来嘛,有潼关、蒲津关、函谷关撑着可以一战。但金贼偷渡过黄河,这三关便成了摆设。鄜延本该是抗击女真的前沿,陕北那片的地形能把人脑袋绕晕。可张深这驴日的膝盖一软,他娘的降了金!直娘贼!说起来还是二叔他老人家的旧部,他一投降,搞得我弟兄脸上都没光!”徐原义愤填膺,骂骂咧咧道。

  “罢,不说那厮。鄜延一丢,金军有了落脚点,指定是捡软杮子捏,直奔关中平原去。那地方适合他们大规模马军推进。若是在那里跟金军打野战,那叫以彼之短,攻敌之长,带兵的最忌讳这个。如此一来,便剩下一条路,收拢兵力,依托长安城高墙固打防守战。可那些诸司长官们想过没有,你就算把长安守住了,又如何?河东估计是完了,老九鼓捣了几年,倒也弄出点名堂来。可义军终归不比咱们正军,况且女真人这回是精锐尽出,连他娘的粘罕都亲自挂帅了。现在,女真人占了河东和陕西东部,整个战局的态势和从前就大不一样。”

  徐良一直耐心地听着,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这又从何说起?”

  “从前,金军要南下入寇,首先便要在燕云一带把部队集结起来,然后挥师南下打几个月,天一热或是粮一尽就得回去。而今,女真人也渐渐开始习惯了南边的气候,也征用了大量的汉人充实部队。有了河东和鄜延,粘罕不必再每次都劳师动众从北面撵下来,而且粮草可以就地解决,大不了再从河东弄些。人家就把你长安城围定,不打你,一直耗,九弟能耗过人家么?”徐原冷笑道。长安城再大,存粮再多,也禁不住几十万张嘴坐吃山空。

  徐良听罢,淡淡一笑,他虽然是科举出身,正经的进士及第,但毕竟出身在一个有深厚行伍背景的家族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徐原的一切论调,都有个前提,那就是老九孤军作战,还有就是宋金之间一直处在战争状态。

  “大哥此言差矣,陕西诸路里,这才折了张深一路人马,何必如此悲观?”

  徐原笑着摇了摇头:“六弟,你常在东京,不晓得陕西这地方的情况。环庆曲端,手里少说四五万人马。你信不信,我若是下道军令给他,让他带兵救长安,他指定当我在放屁!”

  这一点徐良早就考虑到了,他甚至盘算着似曲端这等反面典型,干脆由东京留守司出面,收了他的兵权,把他调到东京去。要不然作得绝一点,找个由头,就说他居心叵测,把他调到镇江行在去。

  “曲端纵然靠不住,不是还有大哥在么?”

  当徐良说出这句话时,徐原脸上的笑容立马不见,正色道:“六弟啊,不瞒你,当初调我到陕华作战,我二话没说去了,为兄图个什么?还不是因为老九是咱最小的兄弟,他跑到河东去了,我这作哥哥的得替他顶一阵。可后来那叫什么事?曲端完全就是个祸害,只顾火并友军,争权夺利,短短时间拉起几万人的部队,张深就更不提了。哥哥到现在还在纳闷,怎么陕西六路几十万兵马,就他娘的我们徐家最倒霉,有事就得冲在最前头?我徐原也没比旁人多拿粮饷吧?”

  徐良默不作声,大哥这番抱怨,已经委婉地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就是,不去干那蚀本的买卖了。这让他不禁有些着急,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大哥,弟这次到陕西来。一则是受东京留守司委派,为陕西抚谕使,代表父亲视察兵民等务。二来,便是有些事情须得对兄弟们言明。”

  徐原象是怒火未消,皱眉道:“你说。”

  “如果不出所料,年底之前,镇江行在会有所举动。历来主战的何栗被罢了相位,顶替他的是吴敏。”徐良这句话一出口,满以为会引起徐原的重视。可后者几乎没什么反应!

  陕西的将领们,朝廷还在东京时,就已经一副山高皇帝远的架势了,更遑论天子还去了江南。这些人因为制度的限制,对政治并不关心,也不感兴趣,他们所在意的,只是兵马粮饷。

  徐良不得不再把话说得明了一些:“有可能,朝廷会向女真提出和议。”

  徐原听罢,肩膀一耸,哼笑一声,没了下文。

  “一旦宋金议和,必然涉及到土地城池。两河是别想了,可陕西不能让女真人占到丝毫便宜吧?父亲大人常说,两河丢了,固然颜面无光,可还有打回来的机会。要是陕西丢了,大宋恐怕就只能永远被动挨打,西军之后恐怕也只能扼守蜀地,难图恢复!”徐良斩杀截铁地说道。

  “哼,没那么容易。旁的不敢说,我泾原兵只要不出去,坚守此处。金军或者能打进来,但必然付出惨重代价!这个代价,绝对得不偿失!”徐原哼道。

  徐良两道剑眉微微皱起,这位大堂兄的眼睛,怎么始终盯在自己的防区上?你得从陕西全局乃至宋金战局出发才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两兄弟沉默了一阵,徐良终于把底交了出来:“大哥,一旦宋金议和,兄长估计是谁出面和女真人谈判?”

  徐原想了想,回答道:“恐怕也是东京留守司,叔父出面。”这话刚说完,他就明白徐良的来意了。堂弟多半是来劝自己回头一击,跟老九配合配合打上几仗,为将来的和谈增加些本钱,让三叔能在女真人面前说话硬气些。

  他虽然想到了,但没有表露出来,他想听听徐家仅存的这位长辈是什么意见。

  “不错,父亲大人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派徐良到陕西来。实不相瞒,当初李宣抚向东京留守司请示是否可以放弃关中平原时,父亲大人既没赞同,也没反对。但之后,就收到了何栗下台的消息,父亲大人紧急派我入陕,正是要在各处斡旋,无论如何要保住这块要地!”

  这倒很好理解,如果徐绍出面跟金国谈判,而又想腰杆硬一些的话,陕西战场上西军必须有所表现。你要是一退再退,把陕西首府京兆头都放弃了,那还谈什么?这里可是整个西北的政治、军事、经济中枢!女真人到时候肯定狮子大开口,直接问你要陕西!

  徐原好像并没有多大的热情,只是赞道:“三叔尽忠国事,可谓呕心沥血。”

  徐良有些不快,但面前这个人,毕竟是他的堂兄,又是暂代的陕西制置副使。他知道,不把那紧要的一句说出来,大哥也会和当初的九弟一样,不会下定决心坚守长安。

  第三百六十二章 掘城

  八月,陕西狼烟正浓,烽火未熄,永兴军路帅司所属西军,在徐卫王禀等人指挥下,死守城池,使金军不得寸进。不出王禀所料,在砲击之后,金军果然动用大批填壕车企图填平护城壕,给大型攻城器械开道。

  本来,在宋军的预判之中。得到了宋军部分装备技术的金军一旦填壕,会是很棘手的一件事情。结果一动手,王正臣就乐了,他怎么也没料到,十几年来都在攻城拔寨的金军居然会用木柴来填壕。这一来就好办了,宋军就让他填,当然也象征似的砲击弩射一番,金军在填壕车坚实的防护下,很快就要填平各处城门前的护城壕。鹅车洞屋等大型器械也是蠢蠢欲动,只等壕沟一平就要近前攻城。

  就在这个时候,宋军通过早就挖掘好地道,直通护城河,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在金军填壕的同时,王禀针对性地做了多项工作。首先就是抢修被击损的敌楼,在楼前设立栅墙,楼顶覆盖糠布袋,这样即便敌楼再被击中,也不至于倒塌。而后,他估计金军上了这次当后,会立即改变方式,用土石来填壕,近距离作战不可避免。遂将部分射程较近,体积较小的单梢砲、两梢砲和三梢砲布置到城头上。最后,他在城上鼓捣出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形似鹅车,但却是固定的,上面都堆积着大量金军打进城来的砲石,不知作何用途。他给这个种东西命名为“跳楼”。虎捷军那帮悍将们一听,叫什么名不好,叫跳楼?

  金军第一次填壕失败以后,粘罕火冒三丈,召来韩常一顿臭骂!就你还攻城名将?怎么犯这种错误?我说你们这些大将们都怎么了?定戎之役时,娄宿把拥有骑兵优势的金军带到渭水以南的狭窄地带,现在攻长安,韩常又用木柴去填护城壕!韩常也很委屈,是你说要狂风暴雨般地进攻,打掉紫金虎的胆气。你定这么一个急功近利的策略,我只能照办,用木柴多方便,还不用夯实。

  上了一回当后,金军老老实实推着整车整车的土石去填壕。这回宋军不客气,重弩巨砲一齐招呼,可那填壕车防护极好,车前的板甲上还覆盖了皮革,非常坚韧。再加上车上所载的土石,神臂弓都射不穿。只有砲石能勉强凑效,可你架不住人家数量多。眼看着护城壕即将被填平,宋军各级统兵官告知士兵们,准备见血了!

  八月十二,城上报告帅司,金贼恐于今日扣城。当时徐卫正在京兆府都作院里视察,这里已经大量开始生产火器。原陕华都作院的工匠们负责配药,其余则往铁罐中装填,一旦生产完成,就送上前沿。

  而徐卫始终没有放弃对铁制管状火器的研发。之前在定戎时,工匠们铸造的铁铳质量很不可靠,极易炸膛,而且射程也不尽如人意。找了许久的原因也找不到,后来工匠们偶然发现,问题出在石炭上。用某些石炭冶炼出来的铁,铸成管状之后,不会炸膛。受限当时的认识,工匠们并不知道具体原因何在,只知道这部分石炭与普通石炭相比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埋藏很深。有人说得很玄乎,认为埋藏得越深的石炭,就是炭中之精华,用它来冶铁自然坚不可摧。

  收到金军即将扣城的消息后,徐卫立即上了城。凭墙眺望,如江河决堤般的金军拥堵在护城河对岸,暂时没有进入宋军砲弩的射程之内。一座座山丘般的鹅车、折桥耸立于人潮之中。还有那模样唬人的破城锤也严阵以待。跨着战马的金军将领奔驰于各阵之间,作着最后的动员。一切迹象都表明,对方要动手了。

  王禀得知徐卫上城,匆匆赶来,后者也没跟他客套,直接问道:“各处守御都完备么?瓮城兵力可够?别让人破了城门,那才叫笑话!”

  “经略相公宽心!万事具备!”王禀自信地回答道。

  徐卫的目光落在身旁的那座跳楼上,这玩意肯定不是用来作防护的,要不然也太简单了。就在城墙上打桩,支起一块平台,又向外面延伸出数步距离,怎么看都象是让人去跳楼的。不过,那平台前端堆放的石头恐怕就是奥秘所在,如果说是让士兵站在上面用推石攻击的话,那为什么要用绳网束缚?

  宋军这边主帅亲自上城鼓舞士气,金军也没闲着。剽悍的女真人历来便有大将身先士卒的传统,眼看扣城在即,粘罕岂能安坐于军帐之内?骑着马,带着护卫,围着长安城转圈,四处鼓动将士,许诺拿下长安之后重重有赏,要金银,要美酒,还是要女人,一样都不会少!要是谁能逮住李纲这种级别的人物,你就等着用马来驮金子吧!

  金军各族士兵,虽然还没从“震天雷”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但一听到国相亲自发话,许诺重赏,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不就是个紫金虎么?不怕!粘罕见士气高涨,很是欣慰,传令给韩常,上!

  号角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金军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女真人就是这习惯,仗没打就开始嚎,几十万人扯着嗓子鬼吼鬼叫,每一个人都象跳大神一般激动!相比之下,守军却冷静得多,操弩的把手指扣上弩机,扯砲梢的往掌心吐口唾沫,弓箭手搭箭上弦,各级统兵官也不说话,只死死盯着来犯之敌。什么动员鼓舞之类的话,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再则,几十万人在城外嚎成一片,就是有人在你耳朵边上说话都不一定能听清,还是省了口水吧。

  徐卫被部将们坚决地“请”下城去,这事能开玩笑么?你是大帅,将士们的主心骨,城头上可不是你呆的地方,你这会儿应该坐到帅司里,发号司令就成了。再说了,你要是呆在城头上,谁也不能安心作战,总得想着别飞来一支流矢,正中大帅面门……

  杨彦激动得手都发抖,这阵势生平未见,可算是赶上了。如果不是徐卫再三告诫他,将领的作用在于指挥,他非要去霸占一座床子弩不可。

  金军的号角声,嚎叫声仍在继续,如惊涛拍岸,炸雷当顶。城头上的弓弩们手还好些,城下那些扯砲梢的膀子都拉酸了,心里咒骂着,驴日的粘罕,要打就打,叫个鸟!

  那股巨大的声浪突然抬高!城下的砲群看不见,可城头上的将士们却看得清清楚楚。铺天盖地的金军,象堤坝溃决一般涌了上来!士兵们动作利索地钻进鹅车,后面的同伴身体前倾,奋力推动器械,向瓮城压上来!后面,一节一节的洞屋紧紧跟随!

  金军这回有本钱了,也学得乖了,决不大规模无防护地暴露在宋军强弓劲弩之下!

  张宪奉命防守北城,负责的地段中有城门三处,俱被金军填平壕沟。战事一打响,十几架高达四丈的鹅车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兽就冲他来了。眼看着对方进入弩砲射程,他并不急于下令,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俱是镇定自若的神情。金军有鹅车洞屋的防护,弓弩对其杀伤有限,不必浪费箭矢。

  有士卒深吸一口气,几与城顶平行的鹅车越来越近,谁都知道,一旦鹅车搭上了城头,接下来便是金兵蜂拥而上!这些撮鸟也学得了个有模有样,前头鹅车推进,后面一节接一节的洞屋相随,士兵都躲在洞屋里,轻易不露头!

  这东西最烦人,形如房屋,上尖下宽。里面是坚木为架,外头覆盖着厚毡牛皮。之所以不用更为坚实的木板,原因在于,木板虽硬,却易折。一块砲石砸下来,指定碎裂。厚毡牛皮虽不坚硬,却极其强韧,弓箭射不进不说,砲石打在上面,由于厚毡牛皮的韧性,洞屋不会坍塌,上尖下宽的形状,也保证了不会有砲石堆积在上头造成重负。

  十步!够了!张宪拔刀一挥,早预备在跳楼前的士卒窜上平台!这些人明显是挑选过的,无一不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一上平台便奔到最前端,在那用绳网束缚的石块前猫着腰,也不露头,手里持着粗如手臂的绳索,紧盯着逐步靠近的鹅车!

  五步!最前头的壮汉攥紧绳索,开始瞄着准头。身后的同伴不住提醒他,哥哥,可瞅准了!你要是一失手,金狗可就窜上来啦!

  “娘的!聒噪!你来!”那壮得跟头牛似的士兵火了,回头大骂道。

  “来了!”同伴朝前方一指,厉声大喝!

  那壮汉一回头,果见鹅车快到自己跟前了,再不迟疑,将手里的绳索往鹅车顶部一套!扯起嗓子吼道:“推!”弟兄们蜂拥而上,齐齐发力,将那绳网束缚的巨石掀下跳楼去!哪知这战术头一次使用,一名士兵不当心,用力过猛,石头倒推下去了,他自己也跟着一头栽下……

  此时,城下的金兵正奋力推动鹅车,眼看着就要靠近城墙了,突然感觉车体一阵晃动,怎么推不动了?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咬牙硬推时,有人抬头一看,高墙上,不知哪冒出来几个撮鸟,正七手八脚地往鹅车顶部绑绳索,虎儿军要作甚?

  这鹅车一停,躲在车底的金兵发现没两步路,有人挑头,狂吼一声钻出来,顺着梯子就往上爬!后面的同伴一见,也呐喊着相随其后!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城头上密密麻麻的守军!你不能不佩服女真人悍不畏死的风格!明知道头一个上去铁定是个死!可他丝毫没有犹豫,嘴里咬着刀,两支手跟狗刨地似的往上窜!

  就在此时,城头上一声大喝:“拉!”

  数条绳索登时绷得笔直!那名冲在最前面的金兵可能还想了想,这群笨蛋,鹅车怎么可能拉得动?可怪事就这么发生了,他眼瞅着就要窜上城去,忽地感觉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倒去!经此一变,他动作为之一停,仔细一看,不由得魂飞天外!不是他脑袋发晕,而是鹅车在向旁边倒!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突然离了梯子,纵身跳了下去!

  可怜!三丈多高的高度,虽然没把他直接摔死,可也跌了个浑身骨折,吐血不止!惨况还在后头,他刚一着地不久,一团黑影紧接着砸来!高大的鹅车轰然倒下!

  城上响成一片短促的欢呼声!看着高达城顶的庞然大物塌下去,那感觉极好!可守军士兵们很快发现,他们没有时间去欢喜!这鹅车一倒,正爬样子的,还有那藏在车底的金兵,就跟往洞里灌了水的蚂蚁一般爬出来!

  不消任何人命令,附近马面敌台上的弓弩手箭如雨下!刹那之间,弦响一片!好些金兵从车底爬出,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射死在地上!一名金军百夫长很倒霉,他被宋军床子弩命中,几尺长的巨箭,贯穿了他的腹部,将他钉在地上!这厮也狠,两手抓住巨箭,拼命地想拔出来!那血,跟涌泉一般大股大股地往外冒!但就在眨眼之间,数支从不同方位射来的箭钉满了他的身躯!

  护城河对岸,粘罕的嘴角极不自然地扯动着,他亲眼看到一架接一架的战车倒塌!只要战车一倒,城上弓弩就一齐招呼!很快,他就明白了宋军所使用的方法。鹅车的重量都积中在底部,虽然高达四丈,却不会倒塌。但宋军将巨石套在鹅车顶部,这样一来,上头的重量也增加了,整个一头重脚也重。这时候,再套上绳索奋力一拉,结果可想而知……

  他身边的金军将领没剩下几个,都去指挥攻城了,唯有耶律马五还在跟前。马五的脸色也不好看,起初他就一再劝谏粘罕,不要来打长安。虎儿军非但擅长打野战,守城也是一把好手。就这一招,从前谁见过?道理虽然简单,可谁又想到过?鹅车最主要的攻城器械,宋军这一战术,完全给你克制住!

  “国相……”马五很有点直臣的风范,这关头上还想着苦口婆心地劝劝。

  粘罕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将手一举制止他发话,切齿道:“再上!”

  长达二十多里的长安城防外围,喊杀声震天!金军动员了大量的兵力。攻城的同时,其余部队趁着宋军无暇他顾的空档,继续护大填壕区域。数十万人为着同一个目的而奋力冲锋,那就是攻陷长安!

  鹅车被拉倒不怕!长安城墙周长达二十多里,他不可能处处设防!大不了费些事,将鹅车推得远些,离开瓮城,从别处进攻!反正过了护城河!

  虽然战术奏效,但张宪不敢丝毫大意。他知道女真人的顽强,这点挫败吓不倒对方。鹅车尽管被暂时克制住了,可金军的洞屋,好似一条百足蜈蚣,蜿蜒着,一直伸到了城墙根下!他急于知道金军的企图,遂离了指挥位置,急往最近的一处马面奔去。

  马面突出于主墙,又称敌台,若在此处,则可窥视墙根。哪料,张宪刚奔过去,还没来得及靠近齿垛,嗖地一声,他感觉头上一凉,一支利箭从他头顶上飞过!马面上,弓弩手们正拼命压制,弦响不断,箭如飞蝗!不时有弟兄中箭痛呼,一名弓箭手被同袍扯了回来,跌坐在地上,他左肩和前胸都插着一支白羽,此时正一手固定住箭杆,将牙一咬,另一只手发力,将箭杆生生折断!

  张宪顾不上他,挤进他留下来的空档朝猫着腰往城下一瞧!

  但见金军前后相连的洞屋此时已经分散开来,都尽量靠近墙根,形成射击死角。可马面敌台正是为了补充这种死角而设,你不能避开主城墙上的攻击,却避不开马面!因此,借洞屋掩护推进过来的金军弓箭手,正以器械作为掩护,反击宋军马面敌台!

  这算不得什么,张宪并不担心,真正让他觉得不安的,是另一处仍旧前后相连的洞屋。一直探到城墙根下,也不知在干些什么。虽然凡是靠近城的洞屋上都插满了箭矢,可他明白,普通如黄桦弓黑漆弓,或者踏张弩,都很难对洞屋形成有效杀伤。

  利箭不时从头顶掠过,张宪从射击洞孔望出,他的目光顺着那如同蜈蚣一般的洞屋掩体往外滑去。直到他看见这条蜈蚣尾巴时,他明白了金军的企图。

  这支洞屋部队的最后一辆,已经延伸到护城河。情形说来有趣,这条蜈蚣好像在拉屎一般,不时有东西掉入护城河内。

  可张宪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如果他没有看错,金军是在往护城河里倾倒土石!在他负责的这一段城防中,这种“蜈蚣”,至少有六七条!

  土石从何而来?还用想么?

  这位虎捷军年轻将领陡然觉得背后一凉,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冒出来,掘城!

  第三百六十三章 屹立不倒

  张宪的这个发现很快被报到了二度担任帅司都统制的王禀那里。后者并不慌张,掘城这个战术古已有之,至本朝也还在用,但从前的战例中,真正靠掘城而攻陷城池的极少。首先掘城的部队会受到反制,城头上的弓弩、砲石、滚木,甚至沸油都将对其构成威胁。其次,掘的目的在于挖松地基,使城墙塌陷。要在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掘地道,而后用坚木支撑,待地道掘成,乃焚烧支撑使墙倒塌。在这个过程中,守军除压制掘城部队以外,还可利用多种方法探知对方方位和进展,实施反制。

  长安城的城墙底部,宽达五丈,金军想把城墙弄塌一段,绝对是个大工程。就凭对方那点牛皮洞屋,恐怕短期之内办不到。当务之急,仍是克制金军鹅车,压制其填壕部队。学老鼠打洞那些撮鸟,不妨招呼他们几个震天雷吧。

  八月十二下午,宋金两军的争夺异常激烈。王禀设跳楼对付鹅车的战术成效颇大,各处拉倒金军战车数十架。可在前头负责指挥的金军名将韩常红了眼,继续补充器械兵力,鹅车不够,他甚至动用了更为简易的折叠飞桥,从各方战线对长安实施猛攻。

  宋军砲群拼力反击,各色砲石滚木如雨倾盆,弓弩发矢密如飞蝗。虽然有战车器械的防护,可金军的伤亡是显而易见的。可处城门前的旷地中,随处可见被击伤击毙的士兵,甚至被击毁的战车。剽悍的金军前仆后继,英勇的西军寸步不让,数十万兵民围绕着长安城作着殊死搏斗!

  杨彦防守的地段是“重灾区”,他粗略数了一下,至少有超过三十架的鹅车飞桥向其部发动猛攻。载德门的瓮城,甚至遭到了破城锤的攻击。得益于王禀布置的跳楼,开战之前,他的部队迅速拉倒了几架鹅车,到了晌午之后,敌军飞桥来袭,他又指挥部队用撞杆撞碎了七座飞桥。女真人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此时,刚刚打退一波进攻的杨彦摘了头盔,正席地而坐,大口大口灌着那咸苦的井水。手里拿着半张锅盔,就着几块冷肉,狼吞虎咽。正吃得起劲时,突然一口水呛住了,憋得他半晌没缓过气来。那张俊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一把将头盔扣在脑袋,窜将起来,大声吼道:“抬撞杆!”

  四周趁着空档进食的弟兄一跃而起,跟在他身后抬起那粗如柱头的撞杆就准备干。只因飞桥这器械,与鹅车大同小异,也是一个底盘,所不同的是,鹅车上头设置有坚固的厚重大梯和防护板甲,但飞桥就直接是两架云梯,用轴承相连。即便如此,一旦飞桥架上城头,想徒手去推开它,肯定办不到,必须得用撞杆去撞!

  杨彦嘴里的馍还没来得及吞下,便和士卒抬了撞杆,一边呼喊着号子,一边将撞杆前后摆动,吆喝到第三声时,同时发力!就在撞杆撞上的云梯的同时,突然从城下冒出半颗人头,结果很不幸,这位极有可能是第一个攻上长安城头的金兵,连带着小半截云梯一齐给撞下城去。

  主城上的守军拼死反击,马面敌台上的弓弩手们更没有闲着,这大半天下来,谁都记不清自己发射了多少支箭,只感觉手指已经有麻痹的迹象了,好似那层老茧都快被磨穿一般!

  城下的冲锋声,城上的呐喊声,夹杂着箭矢砲石的呼啸声,受伤士兵的哀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不管是宋军,还是金军!

  刚撞破一座飞桥,没来得及喘口气,右边手突然传出来一阵大喊。杨彦扭头望去,脸色大变!一架鹅车搭上了城头!三五个金兵已经窜上城来!当先一个,极是骁勇,左右两把刀一上来就砍翻一名士兵,从垛齿之间跳下来之后,不作丝毫停留,那两把弯刀上下翻飞,挡者披靡。他一打开缺口,后续的金兵蜂拥而上!

  “弓箭手!”杨彦眼睛一红,厉声嚎道。呐喊的同时,操起一把手刀,旋风似地卷了过去。刀锋划破了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手起刀落,一股血雾喷出,那手持两把弯刀的金兵背向杨彦,头颅高高弹起,无头的躯体还向前奔出两步方才扑倒在地。

  迅速堵上来的士兵长枪大刀一通招呼,硬生生将攻上城来的敌人捅下城去。一见缺口被堵住,十数人抬了撞杆,狂吼着让开,对着鹅车猛烈撞击!无奈这器械本身极重,又非常坚固,倾尽全力一撞,也不过是摇晃一下而已。在弓箭手的配合下,撞杆一次狠似一次地撞在车上!

  杨彦见态势危急,又看到距离最近的两处马面敌台上,弓箭手的注意力都在此处,暂时压制应该没有问题。遂大喊道:“再抬一杆!”

  话音方落,忽见一名都头匆匆窜上城来,到他旁边一把扯住,疾声道:“杨统制,瓮城告急!”

  心头一震!这可不妙!瓮城是防护城门的紧要之地,瓮城要是被破了,城门就将受到直接攻击!要是城门再破,金兵可就进来逛大街了!

  “徐成!你指挥!”狂吼出这一句后,杨彦撒腿就往距离最近的那处瓮城奔去。人还没到就发现,这里的战况尤为惨烈!一座鹅车,三架飞桥搭在城上,金军就象灌了大粪的庄稼一般一茬一茬往上冒!虎捷将士一部分短兵相接,一部队抬着撞杆拼命撞!这瓮城上没有马面,再加上它本身就是从主城突出去的,附近敌台上的弓弩手处于射击死角,只能靠刀砍枪搠,抬杆去撞!

  最要命的是,这座瓮城上的敌楼,也不知怎么就那般倒霉,居然被金军砲石给击塌了,本来该布置于敌楼上的弓箭手失去了作战位置,只能背了弓,拿出手斧跟金兵死磕!

  从那名都头嘴里得知,这都是次要的,最大威胁来自瓮城下的那架破城锤,它正死命撞击着瓮城城门,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杨彦临时改变主意,下了城去,经城门入瓮城。此处布置着数百长枪手,拥着两排堵门刀车,严阵以待。那厚实的瓮城城门,极有节奏地颤动着,那来源于破城锤的撞击。他刚到,此处的统兵官眼看城门不保,便身先士卒,推着堵门刀车压上去。

  这刀车也叫彘车,兼具两种用途。它的车身浑圆似桶,形如猪肚,里面可以装运粮食等物资,而前面的木板上,则插满了刀尖枪刺。一旦城门被击破,便将此车堵于城后,让敌人难以下手。实在顶不住了,车里还可以装火药柴草,引燃阻敌。

  里面的官兵们一动不动,攥紧武器,盯着不住颤动的城门。而外头,金军整齐的呼喊声清晰可闻,杨彦甚至听到了几句汉话,估摸着城外不是燕云汉人,就是辽东汉儿。反正都他娘的一路货色,早忘了他们祖先是谁。

  杨彦忽然发现他身边一名士兵跟打摆子似的抖,握着枪杆的手不停地松开又攥紧,牙关紧咬,胸膛起伏。便道:“莫事,稍后门一开,你啥也不管,瞅准一个拿枪搠去!”

  那士兵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似乎要确认长官是不是在跟他说话。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只听一声脆响,巨大厚实的门栓迸裂,断成两截弹飞出来。两扇厚实的城门洞开,守军根本来不及去细看情形,虎吼着操起家伙就迎上去。

  那士兵记住了杨彦的话,嗷嗷往前窜,手里的长枪从刀车的空隙中死命捅出去!他亲眼看到,一个头上戴着皮盔,手里捉把刀的金兵被他一枪捅在咽喉下,正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片刻之间,那金兵就被身后冲来的同伴挤到刀车上,扎了一个千疮百孔!

  “顶住!”统兵官大声喊着。数以百计的士兵,顶车的顶车,乱捅的乱捅!金军破城锤一旦击破城门,便缓缓退出,给步军让出道来。人贴人挤过来的金兵,将前面的同伴抵在刀车上,死命地往里推进,并从空隙中拿枪捅,拿刀刺,双方混战成一团,争夺着这小小的瓮城。

  杨彦立在后头,见此情形,啐了一口,挥手道:“拿震天雷来!老子给你们作道菜,炸金狗!”

  这都作院造的火器,并没有严格的规格,拿震天雷来说,虽然大致上差不多,但多少也有差异。杨彦的亲兵给他拎来了两颗震天雷,一大一小,大的快赶上面盆了,小的和水瓢差不多。

  杨彦捧起那颗小的,点头道:“火。”

  士兵燃上火,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药线,而后飞快地闪到一旁。杨彦倒好,跟没事人一般,眼睁眼地盯着那药线越燃越短。前头的守军忙着和金兵拼命,自然不知道身后有人玩雷,可杨彦卫兵骇得脸都绿了,这东西要是一爆炸,咱们不死也得震个七孔流血!

  “蹲下!”一声大喝,杨彦还助跑了几步,双手捧着那震天雷奋力抛向挤成一团的金兵,而后就地一蹲。屁股还没沾上脚后跟,只听得一声惊雷!地皮都跟着抖了几抖!随后,惨叫声大作!

  杨彦弹起来,抱起那颗大的,将头一晃,示意卫兵点火……

  激烈的交战仍在持续,城外打得血肉横飞,城内若说还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显然不太可能。长安这种大都市,虽然能够屯积大量的粮草军械,但主要生活用品还是得依靠运输。金军来攻,城门一关,先就断了水源。这倒也不怕,井水虽然咸苦,终究还喝不死人。可出入一堵塞,各种生活用品渐渐消耗殆尽。到了八月中旬,市面上已经没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也没有了石炭柴禾。这时候长安城里那些达官贵人若是宴请宾客,大鱼大肉已经不稀罕了,能炒上一两盘翠绿翠绿的蔬菜,简直比吃山珍海味还金贵。

  有些在家前屋后有那么一小块地的,若是种了菜,就得加倍小心。最好搭上个蓬昼夜看守,否则,半天时间,就得让人偷个干干净净。这等紧要关头,一切都围绕着战事运转,京兆府的公人们只抓那些煽动闹事,妖言惑众之徒,谁还管得了小偷小摸?老百姓开始节衣缩食,数着粒下锅,吃馍的时候都不敢把嘴张大了。

  平民百姓是如此,官府的日子也不好过。战事一打响,好多衙门没事干了。帅司管打仗,宣抚司掌全局,长安城里的大小事务有京兆府出面,象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这些部门的官员们,每天的事务基本上就是到衙门二堂里坐着,大眼看小眼,想喝口清茶吧,又苦又咸的井水难以下口。

  这人一闲着就容易无聊,一无聊就得找事干。似转运、提刑、常平这些司,本来就兼具着监察的职责。现在本职工作没有了,就瞪大眼睛盯着还在动作的几个衙门。一会儿批评京兆府维持治安不利,大钟寺的菜园子一夜之间让人偷了个精光,怎么没人管?一会儿又指责帅司乱抓人,而且抓也就罢了,你把人抓去干苦力,怎么还不管饭?

  也亏得李纲,既要为战事操心,还要应付那些监司官员。最后实在是不胜其扰,干脆撂下一句话,有事你们找东京留守司去上诉,要不然就告到镇江行在去!我这儿没工夫跟你们瞎扯!

  转眼间八月中旬告尽,宋金两军你死我活的搏杀仍在持续。金军想尽了一切办法,动用了所有用得上的器械,可都无法撕破宋军的防线。十几天打下来,粘罕一统计,阵亡上万!这可光是阵亡,还不算受伤的!

  韩常又被叫去一通狗血淋头,你不是攻城行家么?怎么回事?十几天下来,你的兵看到过长安城内部是什么模样么?照这么打下去,估计两三个月,我们就得偃旗息鼓走人了!

  韩常是有苦说不出,打延安和打长安,名字就差一个字,可何异于天壤之别?长安城池规模大就不说了,紫金虎兵强马壮也不提了,单说器械和战术,这鄜延军和虎儿军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叫驴比大牯牛!就虎儿军那火器,十几天打下来,前沿部队已经有消极畏战的苗头了!都说宋军火器厉害,眼看着城门都撞破了,可等你往里一拥,嗖一下脑袋上飞过一东西,接着就是平地一声雷,这炸死也震晕,这仗怎么打?

  粘罕气得踹了案板,赌咒发誓要拿下长安,要是抓住徐卫,定要亲手把他脑袋拧下来!

  眼见这么打下去非伤筋动骨不可,粘罕虽然恼怒,但还是暂停了进攻。又把砲车推上前沿,把宋军抛射出来的砲石往回打,企图重新制定战术,调整方略。

  八月二十二,李纲率领一班闲得发慌的诸司官员,在徐卫及帅司将佐的陪同下,巡视城防,看望伤兵,告慰英灵。看得出来,这位宣抚相公还是比较高兴,金军十几天猛攻,长安依然屹立不倒,除了一处瓮城城门被攻破之外,基本没有大的损失。

  “子昂,部队伤亡如何?”往城楼上爬的时候,李纲问了一句。

  “阵亡两千出头,伤者较多,尚未统计。”徐卫回答道。

  李纲点了点头:“伤者尽力救治,终究要挽回性命是要紧。阵亡英灵,本相随后责成有司抚恤。有功者,亦当升赏,帅司尽快上报军功吧。”

  徐卫应下,一行人上得城去,但见各处官兵都在整顿器械,修复工事,即便没有军官指挥,也都井然有序。宣抚判官王庶不由得赞道:“真乃劲旅!”

  李纲也接口道:“想当年,子昂只带数千乡兵自大名府出征勤王,累年来,东征西伐,硬是练出一支虎狼,叫人佩服!”

  诸司官员里,不少人也跟着附和,都称赞徐卫御兵有方,虎捷军训练有素,打退金军无数次进攻,功劳实在不小。

  徐卫却笑道:“种太尉旧部连日来血战金贼,若叙功,当数第一。”这倒不是他客套,种家军那是多少年摔打出来的部队?一动上手,人家各种器械玩得溜熟,凡是种家军负责的城墙,基本上就没人能窜上来。而且他们还开创了一种新战术,叫“掀牛皮”,生生压制住金军的洞屋。

  “论起将佐,功推王禀,不说其他,便是诸位长官同僚看到的这跳楼,就对克制金军鹅车起到极大作用!正臣兄擅守之名,果不虚传!”徐卫十分清楚“功推部下”这一带兵原则。你自己本来就是最高指挥者,打胜了功劳少不了你一份,何必去跟部下争?当然,打败了肯定是大帅背锅。

  王禀就在徐卫身后,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很舒服,他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也不想假意谦辞。正等着诸司长官也夸他一顿,可那些人都看他一眼,心说这厮倒不见外,你好歹谦虚两句吧?

  李纲冲王禀点点头,说了句:“有功必赏。”王禀闹个没趣,更不言语了。

  至在一处瓮城上,众人凭墙眺望,但见金军连营密布,竟一眼难望到头。无数的人影穿行其间,高耸的器械龙盘虎踞,显然经此挫败,并没有让北夷伤到元气。

  李纲面上复显忧色,低声问道:“估计你堂兄会回师么?”

  第三百六十四章 全面压制

  耶律马五去粘罕军帐的半道上碰到了韩常,后者满脸晦气,眉心处连毛带肉拧巴成一团,腮帮子不时地鼓动着,显然心绪不佳。

  “韩都统。”马五打着招呼。在金国军队中,契丹族将领和汉族将领一般来说关系不怎么样。原因在于契丹人认为汉人忒不是东西,当年檀渊之盟,两国结成了兄弟之邦,以宋为兄,辽为弟,约定世世代代以兄弟相称。这才过多少年?宋廷就趁着女真人作乱之机,混水摸鱼,出动十几万大军想要北复燕云。结果呢,让女真人讨个便宜,契丹人亡了国,大宋也没捞到好处,女真人收拾完契丹以后,马不停蹄地南下攻宋。

  因此,凡是投降了金国的契丹将领,跟宋军打起仗来一个顶俩,不止为争功,还有国仇家恨在那里憋着呢。不过,耶律马五和韩常虽然谈不上什么交情,但在一起打过仗,算是点头之交吧。

  韩常一直埋着头走路,听到这声唤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是叹了口气,直接绕过他走开了。耶律马五见他如此,也没往心里去,估摸着对方是在国相跟前受了气,因此忿忿不平。正想去拜见粘罕时,韩常又从后头追了上来,就说了一句:“真该听你的。”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走开了。

  马五暗叹一声,早作甚去了?早听我的能有这事?望着韩常的背影一阵嗟叹,他略整衣冠,径直往粘罕帐内而去。一进帐,便瞧见大金国相也不知在那里跟谁置气,来回走动,骂骂咧咧,吃人一般。

  马五行个礼,口称拜见国相,粘罕好似也没听到,还在那里撒气。好半晌,才消停下来,盯着立在下面的马五,愤愤地坐下,问道:“马五此来所为何事?”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估计又想旧事重提,劝自己放弃攻打长安,往北面打环庆曲端去。

  耶律马五也不会转弯抹角,开门见山就亮了底:“这十余日猛攻,未能攻克,末将思之再三,有一言不得不据实以报,望国相见谅。”

  “少扯酸的,直说吧。”粘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以目前情况看,长安轻易取不得。末将认为,可留军于此,多设营垒,择精锐向北推进,攻打环庆。此前,末将多次提到,环庆虽占地利,然曲端聚乌合之众,又经历兵变,人心不服,攻之易取。若久耗于此,士气日渐消沉,于我不利。”马五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简简单单几句话道明了来意。

  粘罕一声闷哼:“长安不好取,那环庆就是现成的肥肉?曲端就是白吃饭的?”

  马五一见,知道他没听进去自己方才的话,正想再说一次时,粘罕又蹭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就不信!他徐虎儿有多大的神通!此番若拿不下长安,只怕紫金虎善战之名传得更响!”

  这叫什么话?徐卫再善战,他能代表整个宋军么?你非跟他较什么劲?此路不通,换一条就是,何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见粘罕正在气头上,他也没有火上烧油,就跟那处立着,等着对方气消。

  粘罕骂了一阵,掀了头上皮帽,摸着油光锃亮的头皮,问道:“你认为我军必然拿不下长安?”

  “依目下情况看,恐怕短期之内确实如此。”耶律马五如实答道。

  粘罕一拍桌子:“可长安非拿下来不可!”

  马五当他是在说气话,长安城虽然是陕西的中枢,但军事意义上来说,如今却已经不是什么要地。除了城池大些,人口多些,还有什么?关中平原都在脚下,只剩这么一座大城而已。

  粘罕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是想,国相是在跟紫金虎斗口恶气,所以非要拿下长安,是么?”

  马五心里一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粘罕见状,步下帐来,至他跟前,沉声道:“帐下文武百十员,你马五算是一员良将。跟其他人比,你脑袋转得快,会考虑事情,权衡得失利弊。这我知道,但实话说与你听,我志在长安,非为斗气。”

  听他如此说,马五倒有些意外了,问道:“请国相明示。”

  “南朝少帝弃东京,走江南,这事你晓得吧?”粘罕问道。

  马五点点头,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据说南朝少帝南逃镇江,把行在设在那里。又于东京置留守司,四太子久攻不克,遂罢兵北还。

  “兀术看来是把少帝追怕了,刚刚收到消息,南朝派出计议使,要来与我国和议。”粘罕语出惊人。

  耶律马五看了他好一阵,尽管他知道从粘罕嘴里说出来的话那定然没有半分虚假,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两国交战,主动提出和议的一方不可避免地将处于弱势,除非有第三国调停斡旋。

  此番南征,四太子一路南下,破山东,陷大名,追击少帝直达扬州,又杀个回马枪,扫荡中原,最后兵锋直抵东京城下,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只是美中不足,他若连东京也拿下来……

  “那国相的意思?和还是不和?”马五审慎地问道。如果南朝主动提出议和,无异于给了粘罕一个台阶下,长安反正也打不下来。如果粘罕同意议和,还可摆出包围长安的架势,在谈判中占据上风。

  粘罕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末将认为,此时议和,正是时候!”马五郑重地答道。

  “说说缘由。”粘罕转身折返,坐回了帅位。马五随即趋身上前,细想片刻,道出原委。

  “此番我军兵分两路征宋,东路军陷大名山东,扫荡中原,直指东京。我西路军荡平河东,渡大河,取鄜延,趋关中,陕西几限近半。两国若在此时展开和议,我方将牢牢占据主动。且此时国相大军围定长安城,便说破城只在旦夕又能怎地……”耶律马五正详细地分析态势。

  不料粘罕一口截断:“若我要陕西全境,南朝会给么?”

  这句话噎得马五半天没回地气来,这难度太大了吧?宋军是被金军追着打,可问题是,如今陕西全境,尚有环庆,泾原,秦凤,熙河诸路。我们地盘是抢了不少,可西军主力并没有被消灭。剩下的全钻在险山峻岭里,易守难攻。再者,紫金虎还横在前面呢,这种情况下,问南朝要陕西全境,赵官家死也不会给啊。

  粘罕见他神情,便已知答案,哼道:“你们从前都说,要灭宋,必夺关陇,据蜀地,沿江东进,则天下可定。我此番亲自出征,便为夺取陕西而来,目的没到达,怎能罢兵?”

  “国相,话虽如此。但陕西为南朝重镇,西军强兵之名,已扬百年。非一朝一夕能克。南朝此时提出和议,国相不妨顺水推舟,两河自不待言,便是陕西,凡我军攻陷之城池土地,南朝也必须给予承认。如此一来,我军据有关中平原沃野,又有鄜延作为根基,便屯兵于此,与西军对峙。若时局于我有利,则攻之,若不利,则守之,进退自如,何愁陕西不破?”耶律马五看来不但会说汉话,对汉家兵法谋略,也是吃透了的。

  这番道理倒象是引起了粘罕的兴趣,听完之后好一阵没表态。如果真象马五所说,倒也是个办法,可我驱使二十万人马,就打下个鄜延,占据个关中平原,这跟兀术比起来,怎么都差点意思,回去也不好说话呀这个。还有,徐卫这小贼着实可恨,不拿下长安,难消我心头之气。而且,长安意义重大,若我拿下此城,与南朝谈判,也得少费些口舌。

  一念至此,大声道:“和与不和,待拿下长安再作计较!”

  马五一惊,失声道:“国相……”

  “不必多言。马五,你熟知南朝礼仪境况,少帝的使臣就快到陕州了,你先去会会对方,探探虚实。别的事,我自有主张。”粘罕说完话,将手一挥,示意马五退下。这意思很明显了,他非要拿下长安不可,但马五一再主张不要攻打长安这种大城市,所以把他支开,省得他聒噪。

  见国相态度坚决,马五自知多说无益,无奈地暗叹口气,告辞离开。出了军帐,远眺前方巍峨的长安城,他不禁苦笑,难道真如当初二太子说的那般,紫金虎早晚都是女真劲敌?

  前些时日,徐良充抚谕使入陕西,告诉徐卫,说是徐绍预料年底之前,镇江行在必有动作,极有可能会对金议和。可事实证明,局势的发展速度,超出了徐绍的判断。八月,镇江行在就派出了特使前往东京,传达了行在的旨意,决定对金议和。

  因东京留守司是掌管北方军政的机构,所以这次和谈理所当然地落在留守司头上。徐绍不免吃惊,这宰相才换人多久,这么快就决定媾和了?远在镇江的赵官家是怎么想的,外臣无从知晓,但既然朝廷有明诏,徐绍不得不执行。遂派出官员,经洛阳,入陕州,准备跟金军和谈。

  粘罕可能觉得还没有打过瘾,遂把耶律马五支去敷衍一下宋使,自己这头憋足了劲,准备再去攻打长安。

  身在长安城中的李纲和徐卫等人,自然不知道这一节。他们只知道,粘罕暂停攻击,一定是想重新制定战术再来扣城,因此不敢有丝毫懈怠,数万将士加紧备战。都作院源源不断地制造各种火器送到前沿部队手里。除了威力巨大的震天雷以外,匠人们还根据从前火器的构造,制作了火箭,火鸦等器械,其中有一种火箭,以四尺长箭为杆,箭头下方装药,一旦点燃药线,箭杆便借助推力向前飞行,当飞到一定距离时,便会爆炸。其原理,与徐卫小时候玩的那种“冲天箭”一样,一条细长的竹签顶着一个炮仗,插入土中点燃,火箭往窜上半空爆炸。

  在工匠们原先的设想中,这东西要用床子弩来发射,视距离远近,可焚烧,可爆炸。可徐卫觉得这样是大材小用,这多不得劲啊?他记得小时候过年放那种烟花,外面是一个大纸箱,里面是一管一管的炮仗,点燃一根线,嗖嗖往天上射,炸得满天花。

  遂命工匠用木材制作一个前宽后窄,总体呈柱形的东西,里头的构造也非常简单,就是一块和这空柱匣子内壁形状的木板,按箭头大小钻成洞。然后将火箭放入匣中,从孔中穿过暂时固定。再把所有火箭的引线串到一根总线上,从匣子屁股后面伸出来。

  可这东西制成之后,没来得及试用和命名,金军就又来了。

  八月二十四,守卫城头的将士们刚吃过早饭,换过岗,女真人就动手了。这回挺老实,没谁鬼哭狼嚎,一阵号角声之后,金军士兵如潮而来。照样是老把戏,鹅车、洞屋、飞桥,宋军都看得腻味了。吃了一次大亏,怎么还不学乖?你倒是换个花样啊!

  就这么两天时间,宋军架设了更多的跳楼,可金军也填平了更长的壕沟。各色器械蜂拥而上,四面开花,好端端一个大清早,就这么厮杀开来。

  杨彦这会儿正立在城头上,他手里没拿兵刃,就抱着一个硕大的震天雷。这厮不长记性,徐卫昨天才严厉地训斥了他,你身为一名统制官,责任重大,你应该随时保持在指挥位置上,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决不轻易参战。当时他还唯唯诺诺,转眼就忘了。眼瞅着金军前后相连的洞屋又跟蜈蚣似的爬过来,他兴奋不已,催促士卒道:“点火!”

  药线被引燃,直冒火星,卫兵们都被他吓怕了,一点上火就闪到旁边。杨彦几个大步窜到城边,双手抱着那震天雷奋力一扔!

  只见那大如面盆的震天雷划出一道弧线,朝城下金军洞屋阵落去。片刻之后,炮起火发,惊天雷地,登时就把两座洞屋炸得稀烂,没死的金兵遭些剧变,纷纷闪躲。离了掩护,城头上的弓弩和砲车会放过他们么?

  万箭齐发,群砲乱打,鹅车脖子一伸过来,就有石头做的如意锁等着它,至于飞桥么,没见城头上那些粗鄙汉子早抬着撞杆恭候了么?

  一直打到快中午饭点,金军倒象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了,前些天他们至少还有人攻上过城头,还撞破过城门,可这一回打了半日,也没见谁到守军将士们面前露露脸。

  杨彦正欢喜时,部将提醒他,说杨统制你看那金军的洞屋,数量明显比上一回增多,冒着矢石,趴在那处正掘城呢!杨彦嗤之以鼻,长安这城墙老子平生所仅见,想挖通,作梦去吧!震天雷招呼!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震天雷也骇不走这些该死遭瘟的北夷。你炸翻他几架,后面的赶紧就跟上了,没有溃散的意思。而且这震天雷毕竟不比锅盔馍馍管够,一颗造价得按贯计算。也是徐卫有李纲的全力支持,否则,谁用得起?

  眼看着那“蜈蚣”一刻不停地拉屎,而弓箭砲车难以对其造成有效杀伤,巨弩数量毕竟有限,杨彦有些急了。

  不止他一个,此时长安城各段城墙的统兵官们都发现,金军变成了“鼠辈”,专干打洞的事!他们不会真是想把城墙地基挖空吧?而且,为了尽量减轻城头上的压制,一部分金军洞屋部队靠着墙根,以洞屋作掩体,还射城上。

  这个消息迅速被报到了大帅徐卫,都统制王禀处。王正臣冒着危险,亲自上城察看,确认金军这回注重掘城之后,下令用种家军所创的“掀牛皮”战术压制。

  这是吴璘所负责的地段,金军在此处的攻势非常猛,除了大量的战车攻城之外,连串的洞屋比比皆是。将士们正拼力反击,套鹅车、撞飞桥、箭射砲击,一刻也不得闲。而吴璘本人,不知为何,也离开了指挥位置,来到一座马面敌台上,推开了一名操弩手。

  他从箭槽中取出一支长箭,又从部下手里接过绳索,系于箭杆,四周开始有人注意他的举动,心说他这是要作甚?没事绑箭玩?

  吴璘将绳索绑在箭杆上之后,放还箭槽,将其他几支长箭抽出。而后腰一猛,就要伸手去摸弩机。他一名卫兵骇了一跳,你是统制官,万一刚露头就被一箭射中如何是好?慌忙窜上前去,替了吴璘,掌住弩架,一手扣上弩机,瞄准一座洞屋,手指一使力!床子弩一震,那箭携万钧之势呼啸而出!还不到眨眼之间,便已射入那洞屋之内,贯穿了厚毡牛皮!

  吴璘一见,大吼一声:“扯!”说话的同时,飞身而上,抓住绳索拼命拉扯,卫兵们一见,如法炮制。

  本来,身入敌台最前沿的弓箭手们正对皮厚的洞屋无计可施。突然不知打哪射出一支箭,还带着绳索,一下子没入厚毡之内。好戏还在后头,那根绳猛地绷得笔直,活生生将牛皮厚毡掀翻起来!

  这下可有趣得紧,那躲于洞屋之内的金兵,根本没顾其他,正专心致志地运送着掘城而来的土石。他们知道,这洞屋矢石难伤,所以根本没在意。可忽然之间,脑袋上一片亮光,这些金兵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少人甚至还茫然地朝上望着。

  就在此时,箭雨袭来,许多金军士兵没开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作了箭下冤魂……

  “看清楚了!照着干!”吴璘大声呐喊着。这个种家军所开创的战术迅速被普及到全军,操弩手们兴奋异常,各处敌台马面上都能看到士兵往大箭上系绳索。这倒把操神臂弓的士兵给弄郁闷了,神臂弓的箭又短又小,根本带不上绳。气愤的神臂弓手们把气都撒在了失去洞屋庇护的金兵身上,只等床子弩把洞屋上的厚毡牛皮一掀翻……

  护城河对岸督战的韩常脸色铁青,他知道自己这个攻城好手碰上守城行家了。当初他在观察平阳城防时,就对两壕三墙的防御体系赞不绝口,认为想出这种城防构造的人简直是神人。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神人是谁,只晓得是紫金虎的部下。那时候他还在想,怪不得紫金虎和他的部队这几年威名远扬,除了训练有素的士兵之外,确实还有一批良将。

  后来多方打听,还是从完颜银术可那里得知,有可能这个人就是当初坚守太原大半年的王禀。韩常就想,一定要跟这厮过过招,看究竟是矛厉害,还是盾厉害。

  可现在,结果似乎已经有了大体的眉目,女真长矛,好像攻不破南朝大盾。

  一阵蹄声隐约传来,韩常专注于战事,无暇他顾。片刻之后,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韩都统,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韩常这才扭过头看了一眼,却是完颜娄宿的儿子,完颜活女。

  回首继续注视前方,这位金军攻城名将有些木然地回答道:“国相有令,便是用尸山堆砌,也要拿下长安。”

  完颜活女神情阴鸷,盯着城头低声道:“紫金虎名不虚传,攻守兼备。且不说宋军战术运用得当,我军鹅车洞屋均被克制,便是那威力绝伦的火器,也足以……”

  韩常打断了他的话:“擅守的不是紫金虎,而是当年坚守太原的王禀。我早就想和他面对面干一场,可谁知却是在长安城下。”

  完颜活女一阵沉默,前方,鹅车不断被拉倒,洞屋不断被掀开,越来越多的金兵只能畏缩于城墙根下作有限的还击。金军纵横天下十几年,还没碰上过这等境遇。

  将牙一咬,这女真小将愤声道:“我去见国相!”

  与此同时,宋军士气高涨,完全压着金军打。直娘贼,野战怵你几分,守城我还怕你?

  杨彦眼见着金军攻势受挫,被动还击,早忘了自己指挥的职责,扔完了震天雷之后,霸占了一座神臂弓,卫兵就在旁边给他绞弦送箭,这厮杀得性起,专挑那种从洞屋里抱头鼠窜出来的射!

  正激动时,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大帅来了!”

  幸好,他没杀得入了魔,还记得大帅是谁,忙弃了弩,奔到女墙边朝下望去。但见徐卫引着一队亲兵疾驰而来,至城下,翻身落马,从一名士兵手里接过一件东西,杨彦左瞧也右瞧,也没看出来那是什么器械。

  “九哥,你这是抱个啥?”

  第三百六十五章 痴人说梦

  徐卫估计是着急试用新火器,因此并没有发现杨彦又“开小差”了。奔上城头之后,东张西望,最后目光落在最近的一处马面敌台上,抱着那器械就过去了。杨大跟在后头,一直打量那东西,从外观上看就好似一个长木桶,不过比桶细些罢了。约有四尺多五尺的长短,从屁股后头看进去,明显能发现里面装着箭,还有好些药线串在一起。

  徐卫上了敌台,将那火器扛在肩膀上,叫了一声:“取火来。”

  杜飞虎吓了一大跳!这城头上,矢石横飞,本来身为大帅的徐卫就不该在这里。执意要来也就罢了,你哪能露面?万一有个闪失,谁负起得这个责任?再说了,新东西刚造出来,靠不靠得住谁也不知道,大帅怎能亲自试用?

  赶紧奔过去,一手横在徐卫身前,一手招呼道:“你!过来!”

  被叫到的那个士卒顿时面露惊色!作为经略安抚使的亲兵,当然不可能是无胆鼠辈,你若是叫他操上家伙去杀敌,这些人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火器这东西,又尤其采取新配方火药制造的火器,威力比从前大幅度提高。这对敌人来说,当然是一种极大的威慑,可对虎捷士兵来讲,也就个巨大的压力。拿震天雷来说,刚造出来的时候,一线部队的士兵都有相当的抵触情绪,因为他们不敢用,没人有那个胆把震天雷拿在手里点火。后来是军官们再三解释劝说,甚至强令,当兵的才硬着头皮上。

  现在这古怪的火器刚出来,会不会一点就爆,谁敢保证?我要是跟金狗搏斗战死了,好歹算个阵亡吧?万一让这东西给炸死了,那多冤?

  那亲兵稍微犹豫之际,徐卫又往前冲,杜飞虎急得没办法,从大帅肩头上把那家伙抢过来,大声道:“大帅,卑职来试。”

  那木桶里,装有带药大箭二十多支,杜飞虎感觉约莫有四五十斤重量,因此并不吃力。也学徐卫的模样,将那东西扛在肩膀上,而后唤道:“来!点火!”

  杨彦天生就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听了这话,赶紧取过火种执在手中就要去点。徐卫叫了一声慢,说道:“你往哪处射?先找目标,瞅准了再点。”

  老实说,杜飞虎武艺精绝,跟杨再兴都能斗上一斗。可这会儿他心里也跳得厉害,人对未知的事物都有一种恐惧感。他时常追随于徐卫左右,知道这位大帅最近喜欢上了鼓捣火器,若是让他扔个震天雷,他丝毫不怵。可这器械毕竟刚造出来,说不定一点就炸!

  当下到了敌台左侧,从这个方位正好可以看到城下那些依托洞屋作为掩护,正往城上还射的金兵。杜飞虎定住心神,将肩膀上的火器耸了耸,大声喊道:“点火!”

  杨彦都等不及了,窜上前去瞅准那一根最粗的总药线,把火折子一吹,飞快地往药线上一捅,而后依照徐卫的吩咐,飞快地闪开。与此同时,杜飞虎迅速往前一步,将那木桶的前端对准了底下的金兵和洞屋。

  怎么没反应?嗨,没点着!

  杨彦一看火折子,闹了个灰头土脸,原来刚才吹得太猛,没把火折子给吹燃。慌忙再吹一次,正要再点,却见杜飞虎猛然缩了回来。那木桶前半段,还钉着一支铁箭呢。

  “别急,再来。”徐卫心里头虽然着急,可脸上还是一片平静。“点火之后吱一声。”

  杨彦点点头,将火折子触到药线,当白烟冒起,火星四溅之后喝道:“好!”

  杜飞虎扛着火器窜到垛齿之间,将前端对准了目标。所有人都等着看这火器威力有多大,只见那木桶尾部扬起大股硝烟,呛人眼鼻,估计也就是喝口茶的时间之后!忽听“轰”一声,杜飞虎身形微晃,那木桶前端几乎是连续不停地喷出火来!一支支长达四尺的药箭飞快地窜出木桶!眨眼的工夫,二十多支箭发射一空!

  杜飞虎还稍停了一阵,才放下木桶,确认没有火箭失效之后,朝城下望去。那些火箭,基本没多大准头,有些钉进了洞屋的厚毡牛皮,有些插在地上,少数几支射中了人,而且药管的后部还在持续喷火,推得箭杆乱颤!

  “也不过如此。”这个想法就在他脑子里转了半圈,一刹那,剧响连连!被火箭命中之处炸成一片!但见硝烟弥漫,土石乱飞,惨叫声四起!听到这巨大的动静,杨彦等将领一窝蜂拥上去,争睹城下乱象。

  这火箭的爆炸比不上震天雷来得厉害,可它的长处在于,一片一片炸过去,连续不断地破坏!而且一发射就是二十多支,由于它并不精准,所以覆盖面积比较大。就刚才那么一火,这城下两处马面敌台之间几乎炸了一半!这还仅仅是一件器械所造成的,若是造上它千八百件的,一齐发射,那该是怎样一幅景象?

  杜飞虎把那木桶放在地上朝里面望,好像没什么特别玄的机关。就是一个长条形的木桶外加一块钻了孔的木板,钻孔处基本上都有灼烧的痕迹。

  将士们怔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敌台上响起欢呼声。杨彦激动道:“九,大帅!这火器是不是优先装备第一指挥?”

  徐卫好像没听到他的话,脑子琢磨着,这东西靠火药喷射的反力推动,火药的多少决定它的射程。刚才杜飞虎一炮射去,并没有立即爆炸,就是因为作为推动部分的火药没有燃尽,以后改进的话,视作战需要,可酌情增减。但这玩意准确性不高,一出筒就喷射状地飞了。不过没关系,不过攻守城池,还是打野战,哪个不是一窝蜂地冲?嗯,改进改进,可以成规模地生产。

  虽然比起成熟的管状火器来,这东西实在简陋,然而放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恐怕也算是独到了吧?我不能抱着配方逐渐改良的新火药不用,死等管状火器。等空下来,得把都作院规模扩大,如果条件允许,索性专门设立机构,专造火器。

  时间推进到八月底,二十万金军还是拿长安城没奈何。一个月打下来,长安还是长安,唯一不同的是,交战以方士气的此消彼涨。宋军,准确地说是徐家军和种家军,第一次将新火药成规模地应用于实战当中,取得了骄人的战绩,这使得将士们底气大增!城上守卫的官兵,看着人山人海的金国军队,不说视之如草芥,至少觉得,你来一百万又怎地?

  而金军就截然相反,开战之初,这二十万人马挟攻陷延安之威,气势汹汹地杀过来。这里面有相当部分的队伍没跟虎儿军交过手,只是听说过。人都有一种心理,你说他厉害,我当他是个屁!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个月激烈争夺下来,就算是嘴巴最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虎儿军确有独到之处。火器厉害不说,战术也运用得当,称得上是一支劲旅。就算还有不服气的,也总是想着,不就是龟缩在城里么?有本事你出来!咱们排开阵势堂堂正正打一场!

  到了八月尽头,金军士气低迷,无论怎么鼓动也没用。一线部队吃够了宋军火器的苦头,甚至出现了溃退的局面。有位千夫长,当韩常点他的将,让他作为先锋进攻时,他碍于军令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战斗中,他被宋军火器炸伤了一只手,不但不急,反而欢喜得紧。因为这下,他不用再去冒死攻城了。

  至于大金国的国相,粘罕这个月至少有一半的日子处于暴躁状态,骂人根本不算什么,被他下令处斩的谋克以上军官,竟到达十三人之多!罪名无一例外是攻城不利,畏缩不前!到八月二十九,韩常也解脱了,他被粘罕免了职,取而代之的是完颜银术可。面对城坚器利的长安守军,银术可也是一筹莫展。

  此时,军中各族将领大多产生避战情绪,放弃攻打长安的呼声很高。面对这种局势,粘罕也不得不重新考虑,恰逢耶律马五自陕州归来,他便再次下令,暂停进攻。

  或许是累日扣城无功而返,粘罕心绪不佳,觉得在营帐里太憋屈。他选在野外听取马五的汇报。九月初二这一天,粘罕带着一队精兵护卫,在长安南面打猎,耶律马五也在随行之列。

  晌午时分,他们寻了一个处近水的所在停下。士兵们将打到了猎物剥洗干净,架起火来烘烤,粘罕和耶律马五两个人坐在临近溪水的一片大石上,前者正听后者叙说此次前往陕州会见南朝使节的经过。

  “此番宋使均由东京留守司派出,代表东京留守徐绍前来与我和议。”

  粘罕一听到“徐”字,半侧着头:“跟徐卫有关系么?”

  “据说是徐卫的亲叔父,之前曾任枢密使多年,少帝南走镇江时,留他守东京,将北方军政大事悉数委托。”耶律马五看来是不虚此行,探到不少消息。

  看来紫金虎背景不小,可算是名门望族了吧?粘罕这么想着,又道:“接着说。”

  “末将承国相之意,并不提出具体要求,只是一味指责南朝背信弃义,撕毁和约来犯。宋使再三致歉,说这并不是宋廷的意思,乃是陕西地方军政长官的行为。并声明,宋廷承认靖康和议,希望国相罢兵。”

  马五的话刚说完,粘罕就怒了。

  “承认靖康和议?就这?嘿嘿,南人都在想什么?光是承认‘靖康和议’就想让我罢兵北还?哼,我现在连‘靖康和议’的内容都不记得了,怎地?”

  马五闻言一笑,答道:“末将因奉命与之接触,所以并未深谈。但末将可以肯定,那两位宋使心里明白,这回不是承认‘靖康和议’,再抱个歉就能了事的。”语至此处,略微停顿,补充道“宋使倒极为客气,不过那陕州守将姚平仲很是强横,数次出言相侮。”

  粘罕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以为意,坐在石头上,盯着溪水里那游来游去的鱼儿出神。长安一时之间恐怕是打不下来,军中士气低落,将佐多有怨言。再继续撑下去,不是办法。和谈倒也是条路子,但前提是,通过和谈得来的好处,绝不能比通过战争获取的少。

  如果说,南朝能将陕西鄜延陕华两路,以及整个关中平原割让,那倒可以一谈。突然间,他想起马五方才所言,指宋使声称,当初西军主动进攻河东,是陕西地方大员的主张。心里冒出一个主意,问道:“若与南朝和谈,我国要求罢黜挑衅的陕西官员,对方会答应么?”

  马五笑道:“这是最容易的,罢免几个官员,对南朝来说,算不得甚。”

  “那就让少帝罢免徐卫!”粘罕捡起块石子,奋力砸入水中,惊得鱼儿乱窜。

  马五闻言摇了摇头:“国相,徐卫当时因父丧丁忧,并不在军中,这个条件怕是有些牵强。而且,据宋使说,当时陕西主事的是宣抚使李纲与制置使何灌。”

  “李纲?我听说过此人。”粘罕点了点头,随即问道“那罢免徐卫是没有可能了?”

  “回国相,徐卫一来并未参与当初进攻河东的战事。二则,此次出面与我和谈的,乃是东京留守司,留守正是徐卫的叔父,要将罢免他作为条件,不太可能。”耶律马五如实回答道。

  士兵烤好了野味,送来予他二人。粘罕虽然位高权重,到底是女真人,拿起来就咬,嘴上抹了油拿手就擦。相比之下,马五就吃得斯文一些。大快朵颐一阵后,粘罕满嘴包着肉问道:“马五,若让你拟定和谈条件,你会提出何种要求?”

  耶律马五手里不知握着一条什么野兽的大腿,张嘴咬下一块之后,一边嚼一边想。良久,举起左手比了一根指头:“一,此次是宋廷撕毁和谈,西军主动进攻。我方占着理,若要议和,赔上钱粮自然是免不了的。”

  粘罕大表赞同,擦去胡须上粘着的肉屑连连点头道:“不错!金以百万计,银须千万计!”

  “二,罢免挑起争斗的相关官员。”

  “三,南朝必须割让河北、河东、山东、以及陕西被我占领的城池土地,当然,包括百姓。”这个时代,人口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空城拿来有何用?

  粘罕立即补充道:“还有什么京兆府以及长安城!莫要忘了。”

  马五点点头,又想片刻,道:“要紧的便是这几条。对了,赔款不能是一次了结,须得年年进奉,每岁至少数十万。”

  粘罕估计是对算术不太灵光,想着刚才我还说金百万,银千万,怎么你倒成了数十万?在马五解释清楚之后,表示许可。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女真大军横扫天下,先是扫灭了契丹,接着南下攻宋,这世间恐怕也算是罕逢敌手了。我们大金国的国主称皇帝,那是理所当然的,南朝少帝连京城都顾不了,一路被兀术追到江南去,就这般模样,也配称皇帝么?这分明是有辱大金!一念至此,他将手里吃剩一半的肉扔进水中,大声道:“此外,南朝须得向我称臣!当初,契丹和宋结成什么关系?”

  “兄弟之邦。”耶律马五回答道。

  既然宋辽为兄弟之邦,而我大金又攻灭了契丹,再给南朝作哥哥显然不合适。粘罕遂旧事重提:“那南朝少帝便须尊大金皇帝为伯父,结成叔侄之国!”

  马五心里有几分尴尬,宋辽是兄弟之国,金宋是叔侄之国,这关系……勉强笑了笑,并没接话。又说一阵,粘罕似乎有意和谈,道:“回去之后,便聚文武相商。”但马上话锋一转“攻打长安,也不可放弃,一边谈,一边打罢。”

  马五多问了一句:“谁可为使?”

  九月初,粘罕召集文武仔细商议之后,拟定了对宋和谈条件。总的条件,大致与耶律马五当初提出的一样。但他帐下各族文武绞尽脑汁之后,将谈判条件详细地作了划分说明。除了割地,赔款,称臣这三大件之后,还包括罢免陕西文武官员,交还从河东、鄜延、陕华逃过去的百姓,甚至详尽到,但凡金国派出使节,大宋的皇帝要跪迎;以后如果宋帝登基,必须要有大金皇帝的册封才作数,才合法。

  这般林林总总,不下数十条。粘罕大手一挥,就拿这些条件去和宋使谈!可谁代表金国去谈判呢?粘罕并没有派其他人,还是由耶律马五作为正使。只是副使的人选有些出人意料,也不知他是不是想羞辱大宋,副使居然是由投降金国的大宋前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兵马都总管,兼知延安府张深充任!

  马五劝了几次,说和谈没有这么搞的,张深是最不适合的人选,这分明就是抽南朝的嘴巴。可粘罕不管这些,更有甚者,大概是因为打不下长安,捉不了徐卫,而又急于出口气,他把两国使节谈判的地点,定在了徐卫从前的老巢,定戎。

  第三百六十六章 民变

  从九月间开始,或者是因为完颜银术可接替了韩常,从而改变了战术。金军再也没有发动过大规模的攻城,而是三面围定,一面强攻。起初,这个变化并没有引起李纲徐卫等官员的过多关注。

  可到了九月中旬的时候,金军攻势愈弱,有时候都让宋军怀疑这不是敷衍我们么?平均一天不到两波攻击,金军在攻城还是在操练?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金军围而不攻,随着时间的推移,城里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没有清水喝,没有果蔬吃,这都不算甚,可粮食渐渐不够了,不能不让人心慌。长安居民的生活物资绝大多数要靠购买,狼烟一起,补给就中断了,只能靠家里的存粮过活。而且,从前居民有相当一部分是烧石炭,现在市场上根本没有卖的,只能改烧柴,但估计用不了多久,连柴禾都成问题。

  自古以来,从都不缺发国难财的人。宋代工商业空前繁荣,造就了一大批精明的商人,从徐卫拜将那一天起,长安不少商人就开始屯积货物。而且大多集中在生活必须品上,尤其是粮食。到了九月,长安面价涨了三倍,石炭有钱也没处买。最离谱的事发生在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嘛,虽说在打仗,节该过还得过,百姓家中想蒸些糕点,可面缸早空了,到为数不多的几家商铺一问,当天的面价比前一天又翻一翻!从前买一头猪的钱,现在只够买五斗面!

  商人的屯积居奇,终于引发了百姓的愤怒。估计是哪个愣头青吼了一句“抢”,拎着面口袋的百姓一拥而上,踹烂门板,哄抢粮食。这事很快被赶来的帅司官兵镇压下去,可那铺子也被抢得差不离。

  商铺的东主告到京兆府,主持政务的司录官照例派衙差去抓人。可结果人没抓到,几名官差被群情激愤的老百姓一顿痛打。估计是这些人平时作威作福惯了,还以为现在是太平年景,老百姓都逆来顺受。

  事情一闹大,京兆府怕激起民变,火速将事情报给了宣抚司。李纲震动,责成提刑司专办此事。万俟卨总算找到一件事情可作,亲自上阵调查此事,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物价飞涨,屯积居奇的商人激起了民愤。

  万俟卨并没抓人,而是指责提举常平司不干事。提举常平司简称“仓司”,专管平仓、免役、市易、坊场等事,也属于监司之一。其职能类似于后世的工商税务部门。提刑司怪仓司不作为,物价涨成这样,简直是民不聊生了,你们还不赶紧动手平抑?

  可仓司也有难处,平时他们收购滞销过盛商品,屯积物资,再择期出售,以平物价。可官府的办事效率能比得上商人么?等到战争的威胁迫近长安,仓司派人收购物资时,市面上早被商人们抢空了。

  现在提举常平司的仓库里是有粮食,可那是留着给军队用的,谁敢轻易开仓?

  两个衙门打口水仗,一直闹到李纲跟前。这救急如救火,李宣抚权衡之下,命令仓司放出一部分物资,按平价卖给百姓。心说这下民愤总该消下去了吧?谁料,就在开仓的第二天,长安就发生了五起哄抢事件,甚至出了一条人命,闹得人心惶惶。

  有司不得请帅司出面,多遣官兵维持治安。接连几天,事情越闹越大。本来徐卫作为军事长官,而且提刑司已经出面了,轮不到他管这事。可九月十四起,到城下要求给军队干苦力的人排起了长龙,这引起了徐卫的注意。

  为了缓解人手不够的问题,帅司征用了大量民夫。但那并不是无偿劳动,征用民夫不但要管饭,还要给一定的工钱。至于那些为非作歹,被抓来干苦力的,本来啥也不管,可后来提刑司顶得厉害,徐卫不想跟万俟卨打嘴仗,下令凡是犯法被捕者,一天管两顿饭。

  现在金军攻势一天不如一天,他正打算遣散部分民夫。这倒好,居然有人排着长队主动要求来搬运砲石军械。徐卫觉得这事挺蹊跷,仓司明明已经平价放出一批物资,怎么还有人冒着犯法的风险去抢?而且这么多的人情愿来当苦力?

  他让李贯派人暗中调查,没半天工夫,答案就出来了。仓司放出的物资,大部分都没到百姓手里,而是被长安城里几家大的商铺买了去。甚至名单都列得清清楚楚,摆到徐卫的帅案上。

  若说他只是个帅守,这事不管也罢,而且想管也管不上。可谁叫他还兼着京兆知府?眼下,他就是长安城里几十万百姓的父母官,正经的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本来府衙那摊子事,他顶多就是盖个大印,没直接插手,但这回坐不住了。大敌当前,内部先乱起来可不妙。

  一进宣抚司的大门,徐卫就发觉不大对头,这人都哪儿去了?午饭还早着呢,怎么,打仗了没事干,全都不来当值?绕过前堂、照壁、一直进入中庭,他连个鬼影也没瞧见。好不容易往二堂走廊拐角的地方逮着一个二十几岁的佐吏,便问是怎么回事。

  那佐吏显然认得徐卫,行了个礼,苦着脸道:“大帅还不知道?宣化门那边闹起来,宣抚司好些长官亲自出面平息事态去了。”

  徐卫一听,又闹起来了?不对吧,闹得再凶,怎么着也该先知会一声京兆府衙,最不济,还有提刑司呢,怎么宣抚司直接上了?宣抚司的级别,要按后世的说法,那可是省委省政府再加个大军区司令部。

  “宣抚相公在么?”徐卫眉头微皱。

  “在二堂,要是平息不下来,恐怕连宣相也要出面。”那佐吏回答道。徐卫不再多话,径直往二堂而去。

  李纲看到徐卫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起身道:“粘罕看来是要知难而退了,这都是子昂的功劳。”

  徐卫可没闲工夫跟他扯这个,直接问道:“宣相,多大点事,至于弄成这样?”

  李纲好似没听懂他话中之意,还想了想,才明白他所指何事。叹了一声,颇有些无奈道:“民以食为天,这家里没粮,换谁都急。偏生这事发生在长安,几十万张嘴,唉……”

  徐卫略一思索,疑惑道:“不是听说仓司放粮了么?”

  “嗯,本相也觉得蹊跷,责成提刑司去查,也没个结果。这才由宣抚司亲自出面平息事态,本相正在等消息,如果实在平息不了……”李纲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徐卫估计,如果平息不了,要么他亲自出面,要么就是让自己派兵去镇压。

  这事可让人捉摸不透,很容易就查清楚,李贯派人用不了半天,我连名单都握在手里了,提刑司怎么就查不出来?万俟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一念至此,他说道:“宣相,卑职权知京兆府,此事还是交给府衙去办吧。”

  李纲看他一眼,没有表态。提刑司都放不平的事,你京兆府又能怎地?再说了,打仗你行,这些事情可就不一定了。你别到时候直接派兵抓的抓,杀的杀,反而把事情闹得无法收场。

  徐卫见他这模样,扔出一句话:“宣相给卑职一天的时间,保证平息事态。”

  结果李纲更担心了,紫金虎说得这么爽快,八成是想派兵镇压。正忧虑时,又听徐九道:“卑职一定查清事实,给宣相一个交待,也给百姓一个交待。”

  这话倒让李纲有些意外,莫非徐子昂胸有成竹?思前想后,他本是京兆知府,处理此事也在权限之内,反正这段时间金军攻势渐弱,不如让他试试。在陕西作帅臣的,都兼一地的行政长官,光会打仗可不够。

  想到此处,点头道:“也罢。不过,子昂,处理这等敏感的事情,一定要讲究策略,万不能当成作战呐。”徐卫应下,告辞而去。

  宣化门,这一带住的,大多是些贫苦人家,在城里干的无非是些掏粪、脚夫的苦行当,要不然就是小商小贩。补给一断,物价一涨,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几天,这里的不少人参与了打砸抢。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肚子问题。今天一早,宣化门几十号人又抢了一回。不过这次抢的不是米店面铺,而是闯进民宅了。

  提刑司和京兆府的官差来抓人,还没找到事主,就被围起来了。京兆府的官员出面,不顶用,提刑司的官员出面,也不作数,逼得宣抚司一班官员紧赶慢赶跑来,才算稍微镇住局面,可百姓还不让官差把人带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整条街被人群堵塞,居民里三层外三层,将一群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以及拔刀相向的官差围在里头。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陈情。宣抚判官王庶,正安抚百姓情绪,一再要求众人克制。马扩也赫然在列,就立在王庶身后。

  正当人声鼎沸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官兵来了!”

  嘈杂声陡然一降,好些人朝街头望去,但见一队官兵,约有百十来人,俱是身披铁甲,手执长枪,排着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过来。那铠甲兵器相撞所发出的铿锵声,让这些寻常百姓当时心里就慌了。

  又尤其是看到队伍最前头,那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官人,十个便有九个没了脾气。心说坏啦,徐大帅带着兵马来,莫不是要……

  第三百六十七章 坐堂问政

  徐卫的到来显然让很多人感觉纳闷,本来情绪激动的百姓渐渐消停下来,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先脚底板抹油开溜。那些面对“暴民”横眉冷眼的官员们都侧过了头。他来作甚?莫不是来弹压?

  倒是马扩看出来些端倪,眼下是战争时期,徐卫作为军事主官,成天都是铠甲不离身。可现在,他却穿着一身簇新的紫色官袍,头上顶着直脚乌纱,腰里扎眼的金带分明表示他今天有意要淡化自己大帅的身份。

  一看到他来,那些包围官员衙役的百姓自动闪出一条道来。徐卫却在离人群还有十数步的地方下了马,步行而来。虽说顶乌纱穿官袍,可他走起路来那股气势到底不比常人。凡他所到之处,百姓纷纷避让。

  至场中,他举起右手,众人不明其意。却又见那百十名威武的士兵齐齐止步,既不见包围现场,也不见抓捕嫌犯。随后,他作个四方揖,朗声道:“诸位大人。”

  众官都还礼,万俟卨上下打量着对方,脸上狐疑之色愈重。不待徐卫表明来意,他抢先问道:“经略相公此来所为何事?”

  徐卫看他一眼,答道:“长安乃城京兆府衙所在地,出了这等大事,本官作为知府,自当出面。”

  倒整得跟真事一般,用你作永兴军帅已然是权宜之计,你还摆出京兆知府的架子来。是不是这几日没仗打闲得慌?万俟卨心里这么想着,也不再多问,而是说道:“既如此,那就看徐知府的了。”

  他这么一说,诸司官员都松口气。场面如此紧张,正担心下不来台,徐卫来了正好让他顶这个雷。当下便有人想打退堂鼓,可又实在想看看徐卫怎么镇住局面,便都把目光投向紫金虎。

  徐卫背着手,环视现场一周,随即那京兆府那位司录官问道:“人抓了么?”

  那司录自徐卫上任后,一直代行知府职权,对自己这位新上司还不太熟悉,听他这么一问,老老实实回答道:“嫌犯已然拿下,只是民众围堵陈情,脱不得身。”说罢,指了指被京兆府公人拿索链套住脖子的那几个人。

  徐卫听了,便大声向百姓问道:“你等因何堵截?不使官差拿人?”

  先前还七嘴八舌,群情激愤的老百姓,这时都不敢答话。一来惧于徐卫声威,二来又见他是带着士兵前来,就怕一句话说不对,让军汉们拿了去。当兵的可不是衙役,刚在城头上杀红了眼,搞不好一刀下来,结果了性命,找谁说理?

  “既然没有理由,那本官可就将人犯带走了。”徐卫说完,便吩咐那群公人将人犯押至京兆府大堂候审。

  人群一阵骚动,终于有胆大的,将心一横,挤了出来,对着徐卫深深一揖,说道:“经略相公,非是小民等目无王法,实是事出有因。自开战以来……”

  徐卫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有什么事,到府衙大堂再说。你等若有不平,可到堂上陈情,本官自会与诸司同僚主持公道,对么?”

  话说完,他转向万俟卨等人。众官一时失神,随后纷纷附和,都称言之在理。万俟提刑突然觉得不爽利,这事明明已经由宣抚司提刑司接手,你怎么又来插一杠子?便阻拦道:“徐经略,此事宣抚司已经责成提刑司负责,京兆府就不必过问了吧?”

  徐卫微微一笑:“若是京兆府处理不来,再请提刑司主持。”语毕,径直出了重围,跨上战马往府衙方向而去。那群公人面面相觑,随后大着胆子将人犯押着跟在后头,倒也不见有人来拦。

  老百姓窃窃私语,互相议论着是不是去旁听?说着说着,便都跟在了后头。诸司官员一见,没奈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此事经好事者一宣扬,长安城里立时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徐卫等人还没到府衙,身后跟着的民众,便以千计,浩浩荡荡,穿街过巷,比过年还热闹。

  至京兆府衙门,徐卫吩咐卫队维持秩序,百姓若要来旁听,不必阻拦。若有趁机煽动闹事者,或是打砸抢烧,一律逮捕!

  到了堂上,还喝了半杯茶,万俟卨等官员才从茫茫人海中挤将进来。徐卫也不跟他们客气,自己坐上了大堂,两班衙差左右立定,将那水火棍敲得直响。这还是第一回升堂问政,徐卫觉得有些新鲜,拿起那硕大的惊堂木往案上一拍。他久在军中,那力气岂是书生辈可比,就跟拿了块大板砖似的,惊得里里外外再不敢聒噪。

  此时,那几名带头哄抢闹事的犯人已经跪在堂下,大堂外面围得水泄不通,不管是来陈情的,还是看热闹的,都挤作一处。倒想见识见识这位带兵的大帅如何问案。

  “啪”又是一声炸响,徐卫竟又拍了一次惊堂木,下面坐着的诸司官员哭笑不得,心说你说书呢?用得着一直拍么?我这心都快让你惊出来了,赶紧地,问吧,把事情了结,民怨消除是正经。

  徐卫也不来虚的,直接向堂下问道:“说吧,为什么哄抢商铺,还闯进民宅?”

  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看穿戴模样,估计也就是个泼皮,跟徐卫他们当初在夏津县城里有一拼。当着经略安抚使兼知府的面也不怕,摆出一副横竖是个死的架势道:“回大帅,家里断了粮,有钱买不到,为了活命,不得不如此。”

  “本,本府问你。”徐卫觉得这词特熟,怎么这么顺口?“宣抚相公体恤民情,已经着令仓司放粮,你等只须拿钱去买便是,又不收你高价,为何还去抢?”

  “仓司是放了粮,可百姓拿着钱却没处买,谁知粮进了谁的口袋?”这厮还真不是个怕事的人,仓司官员就在堂上,他居然敢直言不讳。

  徐卫听罢,将目光往堂下坐着一溜官员脸上扫一遍,笑问道:“哪位大人执掌提举常平司?”

  下面没人理他,徐卫又问了一遍,才见有位官员慢吞吞了拱了拱手,答道:“本官主持仓司,日前已经遵照宣抚司吩咐,放出粮食。”

  “这厮说他有钱没处买粮,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徐卫还是一脸笑容。

  “那知府大人得去问事主,本官如何知道?”那官员把话顶了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喊:“粮都让商铺抢购了,我等到哪处去买?”他一吼,围观民众又闹腾起来,差点没把公堂掀翻。徐卫又将惊堂木一拍,把守外面的士兵一通喝令,才把局面镇住。

  “这位大人,有人说粮食让商铺抢购了,有这事么?”徐卫又向那位仓司提举问道。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仓司放粮,都是按人头限量供应,何来抢购一说?”那人语气生硬地回答道。

  徐卫便把惊堂木一拍:“你等怎可信口雌黄?仓司放粮,本为百姓,不感恩便罢,怎地还捕风捉影,胡说八道?着实可恶,来,打一百军棍!”

  堂下有官员互相对视,那神情便象在说,到底是带兵的粗人,什么也不懂,就知道打打杀杀。

  衙役也晕了,班头小声问道:“相公,打谁?”

  “谁说的打谁!诽谤官员,那就是诽谤朝廷!这还得了?”徐卫一本正经。

  衙役们大眼望小眼,刚才就听到外面吼了一句,可现在大堂外围了成千上万的人,让我们逮谁去?

  “大帅……”那披枷带锁的二愣子又要说话。

  徐卫大喝道:“本府现在是京兆知府!”

  “知府大人,抢购一事并非捕风捉影,长安百姓都知道,仓司放出来的粮食,大半进了几家大商铺的粮仓。小民今日闯的民宅,便是茂源号东主的宅院。他趁仓司放粮之际,大肆屯积,商铺里装不下,连自己家里都堆积如山!不抢他抢谁!”那十七八的二愣子虽跪在地上,却把腰板挺得笔直,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

  徐卫象是要故意出洋相,竟在坐堂的时候把乌纱帽摘了,使劲抓了几把头皮,疑惑道:“诸位大人,这商人屯积货物,伺机高价出售,犯王法么?”

  “买进卖出,任听商贾自便,犯的甚么王法?”万俟卨回答道。

  徐卫又问道:“那若是抢购屯积仓司所放之粮呢?”

  “那非但商贾犯法,有司官员也须被追究责任。”一人语惊满堂,正是宣抚司参议官马扩。他跟徐卫相交多年,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没把握的事紫金虎会干么?现在他搞这些名堂,多半是胸有成竹。

  徐卫听罢,飞快地戴上乌纱,喝令道:“左右,去把那甚么东主带来问话。”

  作为苦主,茂源号的东家早已经在堂外等候。本来,他以为闹事的乱民已经被抓了,只等过了堂,便该关的关,该打的打,他是受害者,搞不好还能得到赔偿。可谁料,徐卫东问西问,问到了他头上。被两名衙役一左一右押着往堂里走,外面,骂声一片……

  “小人见过知府,诸位大人。”这人约有四十多岁年纪,衣着光鲜,浑身上下没一丝折皱,保养也很得法,陕西这种地方,他居然一张大胖脸,白得跟个馒头一般。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一副本分相。

  徐卫抬抬下巴:“买过仓司放出来的粮么?”

  “回知府大人,绝无此事!都是这班刁民造谣生事!此人唤作陈二,是我本家亲戚,因上门借粮被拒,遂生歹意,纠集泼皮无赖打上门来。大人请看,小人脸上这块青,便是被他打的!”茂源号陈掌柜一脸晦气,陈述自己的冤情。

  那名叫陈二的泼皮登时大怒,破口骂道:“上了公堂还敢耍赖!你这猪狗一般的人物,莫以为我不晓得你老底。我进你家时,粮食还堆在中庭里!打你还是轻的!早知如此,我真该……”他一骂,外头跟着起哄,都说这厮不是个东西!

  徐卫也火了,娘的,你们当老子这府衙大堂是菜市场怎么着?想闹就闹,就骂就骂?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咆哮公堂”这个罪名,要有,我非抽这小子几十个大嘴巴不可!

  不过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他把火压下去,沉声向他东主问道:“你家里有真粮?”

  听知府大人这么一问,那掌柜显得有些慌张:“知府相公,小人家里的粮,都是之前购买的。”

  徐卫手肘往案上一放,身子往前一倾:“可不要扯谎。你是作买卖的人,进出都有本账,本府要查出来很容易。”如果这厮真从仓司手里买了大批粮食,那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一对账准露马脚。

  那东主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也怪了,他一哑,堂上也鸦雀无声。诸司官员都坐得端端正正,大气也不喘一口。

  徐卫觉得好笑,从公案后起身下堂,踱步至那东主面前,问道:“怎么不开腔了?”

  “知府相公,小人,小人委实……”那厮急得满头大汗。徐九不是个带兵的么?怎么今天有雅兴升堂问案?而且,京兆府……

  徐卫蹲下身去:“若你真不干净,放在平时罪过就不小,眼下是什么光景你心里该有数,战时搞这些名堂,你不想要脑袋了?”

  作买卖的人哪经得住这么吓,差点尿没出来,浑身打摆子似的抖,连句整话都说不清了。徐卫见状,低声问道:“想活命?”

  “想,想……”那掌柜猛地一抬头,连连说道。

  “那就记住了,从此刻起,打死你也别说一个字!”徐卫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管他明不明白,霍然起身,念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广源庄刘本、丰明号李修明、盛达粮行吴四五……以上人等,立即抓捕!”

  堂内堂外一齐轰动!王庶万俟卨等官员,想初还抱着看把戏的想法,甚至有人还等着看徐卫出丑。你一个满脑袋高梁花子的带兵将领,跑来凑什么热闹?及至徐卫装模作样的升堂,众人更觉得好笑,只当是紫金虎穷极无聊了。可谁曾想突然来这么一手,惊得众官不明所以。

  外头围观的百姓将这事口耳相传,个个兴奋,人人激动。看样子,官府是要对那些商人下重手了!好!就该如此!发这种财,生了儿子没屁眼!

  第三百六十八章 谁是大爷

  徐卫坐堂问案一事,很快轰动全城。老百姓都议论说,也不知徐大帅使了什么法子,那几位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一到公堂上就全撂了,供认自己从仓司购买了大批物资,再高价出售。能不招么?虎狼一般的军汉直接闯上门来,把那鸡蛋粗的铁索往脖子上一套,扔下一句话:“你的案子犯啦!我们大帅请你去问话!”然后噼里啪啦一阵诈,说你某天在某处请了哪位官员吃饭,然后就买了多少粮食,又说什么茂源号的东主已经招认了。

  把这些腰缠万贯的商人骇得不轻,来不及跟家有作个别,就被凶神恶煞的士兵押走了。一到府衙,看到那人山人海阵势,没一个顶得住,全招。他们一认罪不打紧,拔出萝卜带出泥,原来提举常平司也不干净,整个一“官商勾结”。

  李纲闻讯大怒,指示严办。在这种关头为非作歹,枉顾国法,不是顶风作案么?遂责成提刑司万俟卨,不要姑息,无论官阶高低,有多少办多少!这事后来的结果基本上跟徐卫原来生活的那个时代差不多,大事化小。只办了几个不入流的小官,估计也是推出来顶罪的。

  可经此一事,商人们都老实了,吃了多少物资,被京兆府如数追回不说,多的都吐出来了。本来以为事情就此了结,谁料,在长安城里极有名望的大贾胡茂昌胡大官人接着又出面,聚集了一批有实力的商人,说是要共体时艰,配合官府,并回报桑梓,压低价格出货,市场被这么一冲,米面等紧俏货品的价格眼看着往下降。

  至此,闹了好一阵的百姓终于安稳了。都说小徐经略相公不容易,又得管打仗,又得管民生,难呐。其实这事对徐卫来说很容易,诸司官员他一直盯着,最初的本意是战争时期,金军兵临城下,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内部环境,这些人最好不要给他添乱。谁知盯梢还盯出其他事来,哪几家商铺从仓司买到了物资,他早就握着名单了。过堂审问不过是装装样子,演场戏而已。

  胡茂昌也是他找来的,也没多费口舌。他现在的地位摆在那里,胡大官人很识趣,回去之后立即召集同行平抑物价。不过,徐卫也没亏待他们,那几家发国难财的商铺所吞物资不是被追回来了么?仓司出了问题,自然不好再经手,徐卫让京兆府出面把差事接过来。然后公开指定胡茂昌等人经办,虽说还是平价出售,可赚多赚少总是赚,何况还能博个好名声?

  九月中旬,城外的金军几乎是等于没再进攻。偶尔作作样子,拿砲往城里打一通。可它也不撤,仍旧四面围定,断绝内外交通联系。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其实朝廷已经决定和金国议和。而且,宋金双方的代表就在定戎军展开谈判。都以为金军要么就是苦思破城之法,要么就是想困死长安。

  徐卫也没多想,除了仍旧保持高度戒备以外,他把部分精力放在都作院上。每隔两三日必去一趟,与伎术官和工匠商讨器械制作与改良。眼看着要到九月底了,他盘算着,六哥去泾原也该有结果了吧?大哥不管来与不来,总得有个信才是。金军就算不进攻,就这么围上三五个月,估计城里得饿死人,必须要知道外境的情况。

  九月二十三,金军没有任何行动。粘罕正在等待着定戎的谈判结果。耶律马五和张深作为大金国的正副使臣前往谈判,宋使果然觉得被打了脸。一见张深就拂袖而去,并派人转告,决不和这等背祖求荣,卖国投敌之辈坐在同一张桌上议事。

  粘罕也很强硬,要谈就谈,不谈拉倒。我这停止攻打长安,是因为你们说要和谈。如果你们再说三道四,可别怪老子一鼓作气攻下长安城。这一手似乎把宋使震住了,不再纠缠张深的问题,双方展开了谈判。

  粘罕自从停止攻打城池以来,没事可干,成天就是骑马射箭,打猎巡山。这日正于营中聚一班将领演习骑射。女真将领分一派,其他将领为一方,互较高下。此时,正是完颜银术可跨马飞驰而来,早早执弓在手,扯得浑圆,过箭靶时一箭放去,射中红心边沿。众将喝一声彩,都称好手段。银术可颇为自得,举弓以示四方。

  这却惹得一员女真小将不满,正是活女。不由分说,亦催动战马,他却沉得住气。任由马儿奔腾,到点时方才飞快地从鞍上取弓、搭箭、扯弦,到发射,动作一气呵成,而且是正中红心!无论将士,尽皆叫好,欢声雷动。粘罕见状,对身边完颜娄宿道:“活女弓马娴熟,兼有勇略,可倚办大事。”

  娄宿谢过,嘴上虽然谦虚着,心里却十分受用。我家这小子,太祖在时就预言他异日必为名将。

  众将都已射过,便请粘罕也耍耍手段。自攻打长安城以来,大金国相没一日安生,难得今天兴致不错,便命牵过战马,取了弓箭,也要试射一回。正当此时,一支马队飞来,远远望去,不太真切,待奔得近些,却才发现,竟是张深。

  粘罕也不射了,心知不召而还,必是定戎谈判有了结果。片刻之后,张深奔到面前,翻身跳下马背,执礼道:“卑职见过国相。”

  “说,谈得如何?我的条件,宋使答应了么?”粘罕执弓在手问道。

  张深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有些,有些难处。”

  “有话你就直说!我最见不得你们把一句最简单的话绕来绕去,绕得马都听不懂!”粘罕有些不耐烦。

  “回国相,谈判至今,宋使只答应承认‘靖康和议’,并就当初西军进攻河东一事赔偿银钱。”张深说道。

  粘罕紧盯着他,似乎在验证此话的真伪。这怎么可能?是南朝主动提出议和,难道他们真以为就这么点代价,便能让我罢师北还?张深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去,报道:“马五将军认为,宋使恐怕是有意为之。”

  粘罕咬着牙不说话,良久,转过身去。取一支箭搭上弦,将那张弓扯得满月一般,众将都等着喝彩,却发现国相一直不松手。忽然,只听“咔嚓”一声,好好一张弓,竟被扯成两段!

  一把将残弓扔在地上,粘罕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气极。众将都不敢说话,娄宿见状,试探着问道:“南朝竟是如此态度,我军必当还以颜色。”话说得轻巧,怎么还?紫金虎据住长安,累番攻打不见成效,反搭上两万多条性命。如今这态势,还真有点骑虎难下了。

  正当粘罕沉默不语时,又见数骑奔来,奇怪的是,其中一骑的马后,居然拖着一个人!

  “报!国相,捉住一名宋军信使!”马背上的骑士远远呼道。

  这话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连粘罕也侧过头去。但见那人被线索缚住,已然拖得衣裳破裂,血肉模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那百夫长下得马来,自怀中取出一物,呈到粘罕面前,却是一颗蜡丸。后者接过,朝地上半死的那人看了一眼,手上一使力,捏碎蜡壳,现出里面的书信来。他不懂汉字,便将书信交给张深,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张深接过一看,脸色忽变。这是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徐卫,写给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徐原的书信。上面说,长安城里粮草物资尚可支撑大半年,固守当无问题,请徐原审时度势出兵,攻打鄜延,让女真人在关中没有立足之地,日久必退。

  张深原本就是鄜延经略安抚使,他当然知道徐卫这个构想不是空谈。现在金军的主力都云集在长安四周,而且延安北面的几个军以及折家所在的麟府路还没有平定,若是此时徐原出兵去打延安,结果还真不好预料。

  当他把信的内容解释给众人听时,粘罕愈加狂躁。首先让他震惊的,便是长安的物资储备竟然如此丰富,还可以支撑大半年?我要是在此处围困半年,搞不好先把自己给饿死了。二十万人呐,每日所耗甚巨,莫说半年,便是再呆上三个月不动,后勤也会出问题。

  其次,便是徐卫的主张让人深感忧虑。他自信,没有哪支军队敢在关中平原跟他打野战,虎儿军也不行。但鄜延就不一样了,自己几乎把所有精锐都调到了长安来,徐原或是曲端若是趁这个时候发兵延安,后果堪忧。

  不过,急归急,气归气,粘罕到底不是一介莽夫。很快他便想到一个问题,对众将道:“依你们看,紫金虎这封书信,是真是假?”

  娄宿迟疑道:“不好说,紫金虎非等闲之辈,他有可能是想借这封书信来慢我军心,让我军知难而退。”他的意见得到了很多将领的赞同,认为这是徐卫故弄玄虚,说不定城里早他娘的断娘了,饿殍满地呢。毕竟,咱们是看着华州、定戎、同州等地的百姓奔入长安城的。不说多了,军民一共几十万还是有的吧?他能储存这么多的物资?别忘了,咱们可是连水源也给他断了!

  “要万一是真的……”完颜银术可说了这么一句。

  万一是真的,那事情可就棘手了。长安不打也不打了,要是现在才调转马头往环庆去,打得顺便罢,要是再遇到顽强阻击,士气可就掉到谷底了。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耶律马五的劝,直接打曲端!

  粘罕一时无言,现在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自从出兵南下以来,女真大军一直在攻坚,现在才算碰到一块硬石头。如果继续打,恐怕除了徒增伤亡以外,没有其他结果。如果长期围困,后勤怎么办?延安防不防?如果退回鄜延,分兵屯田,又保不保险,万一紫金虎时常出兵袭扰,站得住脚么?

  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头疼。此时,他有些理解当初完颜斡离不的心情,碰上徐卫这样的对手,确实让人头痛。难道就没人治得了他?

  随后两天,他什么也没干,就召集文武商议对策。众人各持己见,但有一点任何人都没有异议,那就是别再去踢长安这块铁板。既然不攻,那就只剩下围和退这两条路可选。如果要长期围困,就必须防着徐原和曲端去打延安,而且长安这么大的城,锁城法可能效果要打折扣。要是选择退回鄜延去,又怕宋军不时骚扰。

  讨论来讨论去,众人达成一个共识。现在对金军最有利的,就是和谈。如果能让南朝承认金军占领的城池土地,那事情就好办得多。关中沃野尽在女真铁蹄之下,我们大可以鄜延作为立足点,分兵屯田,自给自足。都知道南朝是“以文制武”,只要宋廷答应割让,便是紫金虎也不敢违背他们皇帝的旨意吧?

  可马上问题又来了,现在宋使简直比金使还牛,只承认“靖康和议”和答应赔些银钱,搞得好像大金国打了败仗似的。这可如何是好?

  这倒难不住粘罕,现在定戎已经在他掌控之中,长安是什么情况,宋使并不知道。我就说长安城破在即,如果南朝再不答应条件,我就一月内攻破城池,屠尽全城!

  为了不过分刺激对方,粘罕决定,不再派张深为使。并遣人知会耶律马五,为尽快达成和议,部分条件可以作让步。比如宋帝要尊金帝为伯父,见金使必须跪拜,宋帝必须由金国册封这些事关“脸面”的条件。总而言之,金方的谈判策略就是务实不务虚。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粘罕都看不明白了。尽管耶律马五作出了让步,可宋使还是一副大爷相,咬定承认“靖康和议”和赔钱两条不松口,要干就干,不干拉倒!这不禁让金军文武怀疑,这宋使到底是来干嘛的?你是来议和的,还是来找不自在的?不要忘了,是你们主动提的议和,现在倒弄得象我大金国求你们一般!

  粘罕都快疯了,他简直搞不懂,南朝在耍什么把戏?有这么议和的么?要饭的比施主还牛?

  终于,事情在九月底,十月初出现了转机。

  东京

  自从兀术退兵以后,徐绍虽然没有放松军备,但仍旧开了城门,让百姓自由出入,并恢复市易。目前,百姓生活基本恢复正常,山东和大名已经被高世由的军队盘踞,期间试探性地来进攻了两次,被徐洪、韩世忠、岳飞等将杀得一败涂地,再不敢来犯。如果不是镇江行在严令不许进兵收复故土,估计留守司几大将已经把山东光复了。

  虽然饱受战火,可东京毕竟是大宋的都城,虎死架不倒,城里仍旧人来人往,生意依然繁荣,汴河上船只还是穿梭不停。让人不得不佩服徐绍的本事,到底是干过枢密使的人啊。

  东京留守司就设立在从前的枢密院,不过就换了块门匾而已。衙门里,二堂内,徐绍身上披着件袍子,正审阅文件。到了十月,天气已经转凉了。

  他手里拿着的,便是代表大宋与金军谈判的官员从定戎发回的报告。报告中说,他们按照留守的指示,寸步不让,搞得金使非常恼火,已经宣称说,一月之内若得不到满意答复,便攻城长安,屠尽全城!

  “你要是能攻破城池,还会与我和谈?”徐绍自言自语,笑着摇了摇头。他三个侄子加一个儿子都在陕西,尤其是徐卫,他最放心不过。以徐家老九的本事,旁的不说,守住长安应该没有问题。粘罕这么诈呼,说明他已经急了。

  “相公,黄右丞又来求见。”房外响成一个声音。

  徐绍放下书信,昂首向天沉思片刻,对方毕竟是朝廷特使,代表天子而来,自己此前已经几次避见,现在再拒绝,恐怕也不合适。一念至此,便道:“请。”

  不多时,一人昂然而入。年在五十上下,个头不高,约六尺出头,便双目有神,气度不凡,几缕稀疏的胡须使他看起来颇有几分从容的风范。

  “下官黄潜善,见过相公。”这位不是旁人,甚至可以说不是外人,正是尚书右丞,黄潜善。徐卫当初还是白身时,他就是夏津的知县。

  “不必拘礼,坐吧。”徐绍扯了扯身上的袍子,和颜悦色道。

  待对方坐定以后,徐绍拉起了家常:“说起来,茂和也不是外人。本官常听徐九提起,说当初在夏津时,多承黄右丞照顾提携,他还一直感激得紧呐。”

  黄潜善此来本有急事,但听他提到徐九,笑道:“时过境迁,光阴似箭啊。想当年,夏津那位少年郎,如今已然是西军帅守,叱咤疆场,金人谓之紫金虎,端得是威风!当初在夏津时,下官就认定,子昂非池中之物,总有一日必将建功立业!今果不其然!离京时,官家再三嘱咐,说是见了徐子昂,要好生勉励,告诉他,朕念着他呢。”

  第三百六十九章 谋划袭击

  徐绍闻言亦笑,拱手朝南道:“怎敢劳圣上挂念?他不过是克尽本分而已。”

  “哎,相公此言差矣。子昂效力军前,固为尽忠职守。然自宣和年间事发以来,军中将佐多负官家厚望。子昂年不及弱冠便投身行伍,历年来征战四方,屡立战功。下官时常听官家感叹,说子昂忠勇,冠于诸军。这都是故太师徐彰和相公教导有方啊。”黄潜善一番吹捧,说得很是恳切,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绍谦虚几句,又闲话一阵,黄潜善终究按耐不住,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来:“相公,下官北上已久,镇江行在急盼和议消息,不知可有结果?”

  “哦,还在谈。”徐绍轻描谈写地回答道。

  黄潜善面露疑惑之色,又追问:“不知谈到什么程度?”

  “北夷欺我太甚,提出大量无理要求,事关家国荣辱,因此不得不据理力争,且僵持着呢。”徐绍笼统地说道。他心里明白,黄潜善是镇江行在派出来的特使,名义上是向东京留守司传达和谈的诏命。其实说白了,他才是真正代表朝廷,代表天子的人物。说起来,这厮倒有些本事,当初老九起事时,他才是个知县。没几年,居然升到副相了。听老九说,他最初是投靠在蔡攸门下,蔡氏一门可被官家关的关,杀的杀,这厮居然能躲过一劫,左右逢源,倒也算滑头。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黄副相满意,身子朝前一倾,继续刨根问底:“不知金人提出了什么条件?”

  徐绍看着他几眼,将案上那封书信拿起,往前递出。黄潜善立即起身,快步上前接过,又退回原位,展看读来。徐绍自捧起茶杯,也不喝,就暖手而已。半晌之后,黄潜善看罢,将信送还,脸上阴晴不定。

  良久,拱手问道:“相公的意思,只承认靖康和议,以及答应赔款?”

  “不错!金人野心颇大,非但张口就要两河山东,甚至连陕西也想插上一手。若是答应,如何得了?更遑论什么称臣岁币云云,这一点上,本官决不让步!”徐绍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黄潜善见他是如此态度,本欲进言,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对方在任枢密使时,就是主战派,数年以来,立场从未改变,基本上属于李纲这一路人。但与李纲不同的是,徐绍极得官家信任,因此明知让他出面谈判恐怕没什么结果,也不愿意绕开他,驳他的脸面。这一节,耿相吴相倒是早就料到的。

  徐绍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茂和有话不妨直说,都不是外人。”

  “相公既如此抬举,那下官就多一句嘴。”黄潜善点头道,“坦白说,若换他人,下官绝计不敢聒噪,也无须多事。但相公为国之柱石,子昂又与下官有旧,因此有一言不吐不快。”

  “尽管说来。”徐绍放下了茶杯。

  “这宋金开战,金人假托各种借口,然其本意,志在亡我。这是朝野共识,不容置疑。但此次女真南下,怪只怪那陕西某些人好大喜功,擅作主张,惹怒北夷兴师来犯。若不然,这场战事还得延后数年。有这段时间,朝廷大可从容整备,也不至于弄到眼下这副局面。两河沦陷,山东失守,中原又被兀术劫掠,幸赖相公坚守帝阙,又有子昂等将与陕西鏖战,稍阻女真兵锋。”

  “眼下,兀术虽然撤退,但粘罕仍提大军虎视关中。长安已被围困,若再战下去,下官当然愿意相信子昂,不过,凡事总得作最坏的打算。万一陕西有个闪失,金军直趋蜀地,则东南不保。朝廷也正是考虑到这一节,因此不得不提出和议。暂时让步,以换取时间。”

  徐绍也不知听没听,对方说罢,他没有任何反应。黄潜善的话,恐怕也代表如今执政的意见。将此番金军南下,归咎于当初西军进攻河东,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掩耳盗铃。没有西军进攻河东,金人就不来了么?对女真人,坚持抗战这一路线决不能动摇,求和是求不来太平的!虽说两国相争要讲究策略,但敢战方能言和。现在让人压着打,你再去和谈,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有什么结果?

  “相公?”黄潜善见他良久无语,遂唤道。

  “嗯?哦,既是朝廷的意思,本官自当遵从,这不正在谈么?”徐绍说道。

  黄潜善赔着一副笑脸:“只是,若坚持只承认靖康和议以及赔款,金人恐怕不会答应。是不是,适当地让几步?”

  徐绍闻言,反问道:“那请教黄右丞,让哪几步?”

  “这……”黄潜善无言以对。

  徐绍见状,叹道:“其实本官心里也明白,两河沦陷已是定局,我朝主动提出和谈,女真人定会借机开刀。只是,这一城一地,都属天子,我身负圣命,为东京留守,怎忍相弃啊?再则,这先人故土,我等一抬足,此地非我所有。他日若想讨回,非数十万众不可,难呐。”

  黄潜善频频点头,道:“相公之虑,下官感同身受,只是时局如此,没奈何。只能权作韬晦,以图恢复。”

  这句话之后,两人都陷入沉默。黄潜善心知再劝恐怕也没什么用,自己也本不该多这句嘴,当下便起身告辞。徐绍也不挽留,一直看着他离开……

  十月初,无论是长安战事,还是定戎的谈判,都陷入僵局。怒火冲天的粘罕,已经动了留兵围困长安,择精锐重新寻找进攻路线的想法。甚至他已经派人去定戎,召回耶律马五,中断和谈。

  可就在这个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南朝使臣换了人,来的据说还是从镇江行在直接派出的高官。对方刚来的时候,还是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但没两日,便松了口。说两河的事,可以从长计议。这个转变,让粘罕看到了狮子大开口的希望,终于耐着性子指示马五,可以继续谈,并再次声明,一个月的期限正逐渐减少,到时候如果没有满意的答复,便要攻陷长安。

  这厮说假话脸都不红,他这会儿正坐立难安。又着急长安打不下来,还要担心延安。最让他震怒的是,近几日军中谣言四起,说什么长安城里兵精良足,根本不可能打得下来。又说西军直扑延安而去,搞不好连后路都得让人断了。

  十月初四,定戎传来消息,宋使已经答应割两河、送岁币、允诺以黄河为界。这回倒让粘罕有些意外,南朝使节换人才几天,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不过,他并没有满足,指示耶律马五,力争陕西!务必把这战略要地搞到手!告诉宋使,陕西若是不给,我便自己提兵去取!

  十月初五,长安城。

  经历了上个月的风波之后,城内暂时安定下来。金军多日不攻城,但守军仍旧没有松懈,严防死守,不敢丝毫大意。

  李贯带着数骑,飞驰于大道之上,行人纷纷闪避。至帅司,马未停下,这短小精干的汉子便跃下地来,直奔衙里而去。遇佐吏,问明大帅怕是在都作院,又折身回来,马不停蹄地往作院奔去。

  这永兴军路的都作院,规模自然不是原来的陕华都作院可比。有工匠数百人,各种器械作坊齐全。这种军事重地,防守极为严密,从外到里,随处可见挎刀执枪的士卒,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李贯在虎捷军中是个另类,凡是扩编之后入伍的官兵几乎都不认识他。到了作院,还须向内通报,得到允许之后,方能入内。

  进了都作院,绕过前面伎术官们的公堂,至一处空旷之所,远远望见大帅正被人簇拥着,象是在拔弄什么器械。快步奔出过去,鱼儿一般游走于人缝之中,到徐卫身边时,轻声道:“大帅,卑职有急事禀报。”

  当时,徐卫手里正拿着一杆长约两尺许,粗如竹杆的铁管。听李贯如此说,便将那东西交还旁人,朝人群外走去。李贯紧紧相随,见左右无人,便道:“已经找到李军驻扎之地。”

  “何处?”徐卫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就在南城外,李军并没有参与攻城,只作些警戒搬运之事。金人为围城,大肆捉捕百姓役使,都划在李植麾下。李逆为防生事,将乡民单独编为小寨,环绕于大营周边。”李贯沉声说道。

  徐卫双拳一击,兴奋道:“合该这厮倒霉!就拿他开刀!”语至此处,又加小心地问了一句“可确实?万一撞错了地方,可是前功尽弃。”

  “大帅放心,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错!”李贯信心十足地说道。

  徐卫沉思一阵,忽地拔腿往后,至人群处,对都作院官员道:“将新造的‘奔雷箭’全部集齐,交由杜飞虎带至军中。”

  而后,又对杜飞虎道:“你回去之后,立即召集统制以上军官到帅司议事。”

  第三百七十章 趁夜突进

  李纲听说徐卫要去摸营的时候着实骇了一跳,他虽然不通兵务,但至少晓得城外有数十万兵马。你要搞偷袭,不是蝼蚁撼泰山么?但徐卫不这么想,他认为兵团越大,指挥越难,金军纵然有几十万,但构成复杂。其中有女真军、契丹军、渤海军、奚军、汉军、签军、李军,甚至于关中的百姓。

  若是在旷野中排兵布阵对着干,或者他讨不到便宜。但如果趁夜偷袭,又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机会还是有的。为此,他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就等着收尾了。见他如此说,李纲没有再表示异议,一来他授予徐卫指挥全权,二来就算是失利,以依托城池来的宋军来说,也是可以承受的。

  从宣抚司出来,徐卫直奔帅司而去,徐胜、王禀、王彦、张庆、吴玠、吴璘、杨彦、马泰、张宪,还有杨再兴等将,早已恭候多时。这些永兴军帅司的高级将领们至今不知道大帅突然召集他们所为何事。在此之前,只有徐卫、杜飞虎、李贯三人知晓内情。

  徐卫进节堂时,众将起身相迎,他解下佩刀递给杜飞虎,大声道:“有件要紧的事,今晚就办!粘罕围长安已两月,近期以来不再强攻,这让我很不习惯。本帅打算今夜摸营,谁有胆去?”话说完,在帅案后坐定,环视下面数十员战将。

  杨彦和张宪两个几乎是同时起身:“卑职愿往!”

  吴璘马泰紧接着起来,也是一句:“卑职愿往!”

  剩下的人一看,都跃跃欲试,防守战打起来虽然事半功倍,但毕竟不过瘾。而且这些日子以来,金军面对宋军的坚城利器毫无办法,这让将领们底气十足。徐卫见状,挥挥手:“别急着抢功,本帅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若是抢着去,把事情搞砸了,可是要追究责任。”

  这话一出,那些跃跃欲试的将领们有些疑虑了。只说是摸营,又没有具体的布置,而且要求今晚就动手,难度不小,还是看看再说。

  “就这四位?”徐卫高声问道。下面没人应话,象徐胜、王彦、张庆、王禀这种级别的将领,自然不适合去干偷袭冒险的勾当,其他人又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都不出头。

  “好,你四个,说说,有什么想法。”徐卫点头道。

  杨彦性子急,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先,说话之前还张开双手作阻拦状,疾声道:“请大帅拔给卑职马军一千,步卒两千,今夜便去摸营!”

  马泰往前两步正要说话,却被杨彦狠盯一眼,小声道:“你凑什么热闹?”

  马泰却不理他,估计自己是抢不过杨彦,但一路去也好,便道:“卑职愿与杨统制同行。”

  徐卫不表态,看向吴璘,笑问道:“唐卿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卑职不须许多步兵,只要大帅拨给火器若干,如果有当日大帅在城头上试射的那种自然最好!此外,要马军两千人足矣!”吴璘倒是有心,当日徐卫在城头上试射“奔雷箭”时,他并不在场,不过是后来听杨彦吹嘘了一番。又听其他将士说那火器有多么厉害,心想着若拿去摸营,岂不便利?

  徐卫赞许地点了点头,杨彦勇则勇矣,却是立功心切,急躁了些,吴璘比他更合适。正想宣布决定,却发现虎捷统制一级将领中最年轻的张宪还没说上话,便问道:“宗本?”

  “大帅,若遣卑职前往,则要费些事。”张宪老老实实地说道。

  “哦?有多费事,我听听。只要有把握,费些事也不打紧。”徐卫鼓励道。

  “若今晚摸营,卑职亦需马军火器,但同时也要同袍协作配合。卑职若攻一方,其他几面便要虚张声势,搅得越乱越好。”张宪话说完,徐卫就有人选了。这事舍张宗本其谁?

  当下便一拍帅案,朗声道:“好!就是你了!”

  杨彦虽然不痛快,但徐卫已经发了话,他也不再多说,自回落座。便听九哥唤道:“李贯,把你那图拿给大伙看看。”

  永远敬陪末座的李贯应声而起,将贴身收藏的图取出,钉上图架。因那图较小,众将起身围了过来,听他详细解释道:“诸位同袍,这只是南城一带金军营寨大概的位置。现已探明,驻扎在此的便是河东李逆。请看,这几处相连的大寨,便是李军驻地。而外围一串的小寨,都是金军役使的民夫。各位注意这图上画圈的三处,据信,李植应该就在这三处之内。张统制,你今夜行事时,务必小心右侧,细作回报说,这里不是女真军就是渤海军。但扎营的具体布置不明。乡民小寨距离李军的大寨,约有两里左右。一旦动手,我军混在其中的细作便会趁机配合。”

  众将听罢,啧啧称奇,这回算是李植倒霉了。他那些部队咱不是没见识过,小西山战役时,咱们是头一次独立作战,若不是女真人帮忙,那回肯定杀得李军大败而逃。

  “大帅,卑职可是进攻此处?”张宪侧首问道。

  徐卫坐帅案后起身,至他身边,往地图上重一点:“今晚不干别的,专捡软杮子捏。此前,我军的细作已经混入金军役使的民夫之中,并已经放出了风声,搅乱其军心。前期准备,本帅给你作足了,今晚把活干得爽利些。”

  “是。”张宪恭声答道。

  “本帅给你一千五百马军冲击敌营,步军三千作为后援接应。另外,从我亲军中拨给你八百人,携带四百具‘奔雷箭’。杨彦、马泰、吴璘三将,分别从其他方向替你声援袭扰。本帅不要求你斩级多少,也不求击退金军,只是要让粘罕知道,别以为不攻城就能睡得安稳,老子不会让他安生!”徐卫大声说道。

  杨彦等人悔得肠子都青了,四百具“奔雷箭”!早知道我就是在地上打滚也要把这差事争过来!当日在城头,亲眼见识过这火器的厉害,拿去摸李植的军营,简直是大材小用!唉,失算!太失算了!让张宗本捡个大便宜!

  当下拟定作战计划,把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计算在内,商议完毕后,各将自回去准备部队器械。出帅府的时候,杨彦还酸溜溜地对张宪说,这回是我让给你的,要是事成了,你可欠我一顿酒,回来就还。

  话分两头说,时隔一日,到了初五这天,耶律马五再次从定戎发回消息。称正与南朝使臣谈判割让陕西之事。但显然,这是宋廷的底线,对方只同意以黄河为界,把位于黄河东岸,原本属于陕西管辖的河中府割让,金军要退出已经占领的鄜延和陕华。粘罕这回倒不发怒了,他只觉得好笑,觉得宋使太天真,我已经占领的城池土地,你让我退出去?吃里嘴的肥肉,还想吐出来?天下有这种事么?

  宋使虽然同意割两河山东,但不要忘了,这些地区已经在金军占领之下,割让与否,只是个说法而已。必须割让陕西全境,否则老子不退兵,一路打下去!

  当然,粘罕这个要求跟买卖人差不多。他知道南朝不可能就这么白白地将陕西全境拱手相送,所以先喊个高价,再让对方砍砍,最终目的,还是希望能够将已经占领的陕华,鄜延和关中平原弄到手。

  已是傍晚,一望无际的金营渐渐从白天的喧哗之中沉静下来。士兵除了警戒部队之外,大多入帐歇息。各种大营,除了偶尔能看到一堆篝火之外,已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但粘罕的帐中依然灯火通明。这位大金国真正掌权的国相,正坐于帐上,借着昏暗的火光细细看着一道军报。这是撒离喝从延安发来的,他在军报中称,保安绥德两军,借地利负隅顽抗,部队打得很艰苦,损失非常大。希望从长安抽调部分人马支援。

  这个请求让粘罕一时为难,现在正是宋金谈判的关键时刻,怎能从长安撤军?再怎么样,也必须等到宋金谈判有了大体的眉目才能计较,说穿了,南朝什么时候答应割让鄜延、陕华、关中平原,金军就能撤离长安了。

  放下军报,粘罕起身步出帐外,长长伸了懒腰。远眺前方夜幕中的长安,只能依稀看见那巍峨的影子。唉,没打下长安城,扑灭徐卫的威风,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啊。老实说,紫金虎这厮,虽每每与大金为敌,让人恨入之骨。但得承认,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本事。在南朝诸将中,他算独树一帜的,这回没掉他,以后还是一头剽悍的拦路虎。罢了,若能不再费刀兵,取得南朝承认大金对两河、山东、陕西东部的占领,并送上一大笔钱财,也算不虚此行。回去之后,也不会比兀术的战绩逊色。只要能在陕西立稳脚跟,以后什么环庆、泾原、秦凤、熙河,还不是手到擒来?紫金虎再厉害,他们皇帝都点头割让城池土地,他又能作甚?

  打了个呵欠,粘罕象是有些累了,转过身进入帐中,躺在床上,拉过一张也不知什么兽皮缝的被子盖住半身,沉沉睡去。

  夜已深,几十里的连营也一片寂静。游骑早已归营,便是望楼上的望子也蹲了下去,抱着器械小睡片刻。篝火还未燃尽,火苗时时摇曳,这个夜晚似乎和从前的没什么不同,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三更天已过,夜色如犹如一头猛兽般雄踞的长安城也不见丝毫异常。可忽然之间,南城弘文门象是有些动静,片刻之后,那闸楼上传出一阵响动,随着这声响,吊桥缓缓落下。一片黑影从城中鱼贯而出,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和脚步都有意控制。前面的人马已经跨过护城河老远,后面竟还有人从城里出来。

  夜色之中,也看不清这些人的容颜,只是偶尔能发现一双双警惕的眸子闪出亮光。步军执住器械,井然有序地前行,骑兵牵着战马,不紧不慢地跟着。张宪朝前方望去,只见一座座小山般的黑影比比皆是。他知道,那是金军堆积的砲石。

  十月天,夜间已经凉了,可将士们胸腔中象是燃了一团火,那不仅仅是因为先前喝的壮行酒。这条由各兵种组成的长蛇,在夜幕的庇护下不紧不慢地朝金营推进,悄无声息。在他们前进的同时,其他各处,友军也在准备策应声援他们。只要张宪这一路动手,杨彦、吴璘、马泰等将的部队也会随后发动。几十里长的战线,倒要看看粘罕顾头还是顾尾。

  不多时,已经能隐约看到金营的影子。张宪适时下令让部队停止前进。李贯虽然探明了李植大营的位置,但这毕竟是晚上,依靠目力很难从一片片的连营中准确发现李军所处的方位。而出发之前,大帅一再交待,李军是金军中薄弱的一环,必须从他这里下手。要是一不当心撞上其他部队,结局就不好说了。

  部队停下以后,张宪到了最前头,谨慎地扫视着前方。他在等混入乡民小寨那些细作的信号。李植把民夫围在自己大营的外头,显然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摸营。就算遇到袭击,有这些命不值钱的老百姓在前头挡住,他在后头也有时间应变。

  可是,李逆聪明过了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乡民小寨能掩护你,也能破坏你!这些没有上阵战场,没有经过训练的平民,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慌失措,到时候……

  “怎么回事?时辰都到了,还不见动静?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徐卫亲军的一名都头小声嘀咕道。

  张宪没理他,一双眼睛仍旧不时打量前方,寻找着异常情况。

  突然!前方闪现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芒!那都头低声叫道:“动手了!”

  张宪没动,他必须确认这是事前约定的信号!那光芒越来越亮,而且,发光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最后,终于看到大火在前方靠近东北的位置燃烧起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鸡飞狗跳

  “宋军劫营!”这声嘶力竭的一声吼突然炸响在乡民小寨之中。劳累了一天的民夫们正睡在秸杆铺就的地上,酣声如雷。这一声吼,不知惊醒了多少人的梦。一骨碌爬将起来的民夫们惊恐不安,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何事?待奔出帐去,他们骇然发现,营处到处都是火光,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地高喊着几乎相同的话。宋军劫营!赶快逃命!

  望着面前杂乱的人潮,这些平头百姓没有主意,但见人群都往后跑,也稀里糊涂地加入了队伍。火光映照下,惊慌失措的民夫们哗啦啦一片全往后面的李军大营奔去。为什么要往那里跑?他们并不知道,只是因为看到别人往这个方向,所以都埋头冲过去。

  李军大营中,警戒的士兵发现了火光之后,已经察觉事情不对头。但很快,如潮的人群呼喊着涌向大营,惊呆了的士兵们顾不得去阻拦,飞快地把事情报告了军官。消息很快传到李植处,这位河东王大惊失色,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命令部队无论如何拦住民夫,不能让他们往大营里闯,否则,格杀勿论!李植非常清楚,如果真是宋军前来劫营,还不用等对方来冲杀,这些民夫就能将他的军营冲乱!

  被紧急集结起来的弓箭手已经想不起刚才在梦里见到了什么,他们在军官的呼喝之下,火速地爬上箭楼,涌出营门,可等他们进入战斗位置,抽出羽箭准备往弦上搭时,赫然发现,人群已经冲到了面前!

  李植连铠甲都没有穿完整,就冲出了帐,他的儿子李猛正抱着他的头盔掩膊追在后头。望见黑压压一片人群直往营里窜,又见远处火光大起,李植厉声问道:“宋军在何处!宋军在何处!”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谁也没看到过宋军的影子,只是听见别人在喊,又见营中起火,因此只顾逃命。

  “挡住!挡住!”军官们歇斯底里的喝斥,让士兵们手忙脚乱。尽管他们勉力放出一箭,可民夫们早已经撞了上来,绞作一团。结果,这些李军士兵,也是稀里糊涂地被裹在人海之中,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

  “父亲暂且避让,儿在此处抵挡!”李猛将头盔掩膊递给旁边的人,大声说道。

  李植点了点头,飞快地爬上部将牵来的战马,大声道:“万不能让民夫撞乱了阵脚!紫金虎的部队,一定就在民夫后头!”李猛没听到他的话,这位以剽悍著称的李逆次子,已经提着器械上了马背。

  “杀!杀!闯营者就地格杀!”李猛催动战马,撞向蜂拥而来的人潮。手中兵器上下翻飞,不管对方是民夫还是士兵!他身后的将士们大喊着追上来,对着没头苍蝇似的民夫举起了大刀!

  无奈,猝不及防之下,太多的民夫涌进了大营,裹着李军士兵拼命往后挤,不时有人大喊“宋军劫营!”偌大的营寨乱成一片,好些士兵刚奔出帐来,就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事情都弄明白就跟着跑。

  可李猛在马背上四处张望,也没瞧见哪有宋军的身影。正当他怀疑是不是有内鬼的时候,宋军终于出现了!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奇怪的部队。这些人中,相当部分抱着风箱似的东西拼命奔跑,从乡民小寨中穿出,直奔大营而来!李植虽然不知道对方使的是什么器械,但他明白,不能让这支部队靠近!

  可此时,他实在是无计可施,民夫裹胁着士兵,乱闯乱撞,早已经混成一团。他只作到的,只是高声喝道:“稳住!擅退者,杀无赦!”他的部队,倒也算有模有样,在主将极力弹压下,稳住阵脚,排出一字阵,拼命绞杀向后闯的民夫和同袍。

  乱兵与民夫两头受堵,进退为难。李猛见状,身先士卒之前,手中的大刀往往一次挥舞就扫倒数人。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影子飞身而上!竟将他从马背上扑倒下来!士兵们一见,一拥而上要去抢主将!

  就在此时,呼啸之声大作!有人忙里抽闲抬头一望,但见一条条火龙自远处飞来,拖着火红的尾巴从头顶掠过!正当他们惊疑不定时,灾难发生了。

  第一声爆炸响起时,李猛的士兵们还愣了一下。可随后,连串的爆炸声响起,几乎震穿耳膜,他们终于意识到,这就是宋军在防守时用的火器!

  本就混乱不堪的人群,陷入极度恐慌之中!先前还奋力阻拦民夫的士兵们没有了坚持的勇气,纷纷向后逃窜。可人群越乱越堵,那呼啸而来的火器,直接在人群中爆炸!惨叫声大作!

  “总管!撑不住了,走罢!”一名忠心耿耿的部将把李猛扶起,大声嚎道。

  李猛一把推开他,咬牙切齿地,顽固地爬上马背去,高举着大刀,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李猛在此……”

  此字刚出口,他胯下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一声嘶鸣!四尺长的大箭,正钉在马胸上!战马一声痛厮后,栽倒在地,将主人掀翻下来。李猛迅速爬将起来,正要去拾兵器时,剧响陡作!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长大的身躯再次掀翻!尽管耳鸣不止,脑袋炸裂一般疼痛,可他还想站起来!然而,决堤般涌来的人群很快就将他淹没!

  远处,马背上的张宪冷眼观看着这一切。当两百具“奔雷箭”放完之后,他举起右手,高声道:“马军,冲!”

  “弟兄们!跟我上!”一名马军指挥使操柄丈长的钢矛,双腿猛地一夹!胯下战马闪电般射出!他身后,一千五百名虎捷马军虎吼着奔驰起来!马蹄践踏大地,发出雷鸣般的声响!这支部队如离弦之箭,直插李军大营!

  “报!国相!宋军劫营!”

  粘罕猛然从床上翻起身来,瞪大眼睛盯着来人,疾声问道:“什么!”

  来人半跪于地,手指后方:“宋军前来劫营!”

  “攻的哪一处!”粘罕掀开皮被,跳下床来。

  “宋军从北门出,只听得战鼓雷鸣,吼声四起!不知多少兵马!”来人大声回答道。

  没等粘罕作出反应,又一将闯入帐中,气急败坏地报道:“国相!宋军自东门出,前来劫营!”

  话音方落,又有两将几乎几时闯进来,连说的话也如出一辙:“国相,宋军劫营!”

  粘罕心头突然一落!怎么回事?这还叫劫营?这分明是全线出击!是我疯了,还是紫金虎疯了?黑灯瞎火,他敢倾巢而出?这可是晚上!

  完颜娄宿匆匆而入,见帐内济济一堂,吃了一惊。随后快步上前,一边走一边道:“国相勿惊!这是紫金虎惯用伎俩!”

  “哦?怎么回事?”粘罕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过去,着急地问道。

  “国相!当初在巩县时,徐家兄弟便用用这一招!趁夜摆鼓佯攻,使我军疲于应付!实则虚显一枪,不见真招!”完颜娄宿回答道。

  粘罕踹开一名金将,窜到他跟前,道:“你是说,紫金虎这只是骚扰?”

  这个娄宿可不敢保证,沉声道:“不敢断定!当初我围平阳,守军一夜之间几度出击,分别从不同方位袭来,但还未交兵便退走。与今晚情况十分相似,末将估计,稍后,他才会真正的进攻!”

  粘罕两颗眼珠子漫无目的地转动着,片刻之后,猛挥双手道:“传我命令!诸军不必惊慌!夜色之中,敌我难辨!量虎儿军不敢轻举妄动!”

  几名金将退出帐下,火速传达军令。粘罕从鼻孔中深深吸上一口气,切齿道:“徐卫!”

  娄宿正要说话,嘴巴都已经张开了,却突然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侧过耳去,仔细倾听!脸色突然为之一变,这是……宋军火器的爆炸声!哪里出事了?

  粘罕显然也听到了,他一把推开娄宿,窜出帐去,张目四望!他首先看到的,便是南面的天空都映成了火红色!视线往下一移,只见那里火光冲天!心头一跳,急问道:“娄宿,那里是何人扎营?”

  随后出来的完颜娄宿看了几眼,略一思索,回答道:“似乎是李植的营寨!”

  大金国相的面皮突然扭曲!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看这样子,显然已经被宋军得手了,显然大火从何而来?李植从前也是南朝武将,怎会遭了道?情急之下,他狂吼道:“来人!去李植大营查看!”

  一阵之后,派去李营查看情况的人还没回来,却见一群人撞撞跌跌,有人步行,有人骑马。至帐前,一骑士滚落马背,被旁人搀扶着奔上前来,人未到,声先至:“国相!大事不好!”

  粘罕与娄宿两人听着这声音耳熟,直到那人到了面前才发现,竟是契丹将领萧元克。看他跌落马背,又被人搀扶,以为他是受了伤,可现在仔细一看,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倒是灰头土脸很是狼狈,脸上好像,是只脚印?你让人踩了?

  “国相!方才听得炸响,末将紧急下令部队戒备,不得妄动!可谁曾想,从李植军营中,涌来无数人马……”

  这位契丹将领嘶着嗓子话刚说一半,粘罕就差点没剁了他。因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是完颜娄宿火速召来懂契丹语言的官员,方才听了个明白。

  原来,萧元克一见事情不对头,就估计到是宋军来劫营。他的时间比李植宽裕得多,因此命令部队戒备,不可擅动。哪料,从李植的军营里涌来无数乱兵,跟鬼撵着他们一般乱窜!萧元克也很果断,立即下令射杀,无论如何给挡回去!

  哪料乱兵越来越多,后头被追杀,前面又被堵死,情急之下狗急跳墙,不顾死活往前冲。偏生在这时,也不知打哪飞来的火龙,炸了一个满地开花!不仅是李军,包括契丹军在内,都深知宋军火器的厉害,登时就慌了!

  结果可想而知,契丹军又被李军卷着,不明不白往后退。人马互相践踏,乱作一团!萧元克就是在这混乱之中,被撞倒在地,如果不是部下救援,他险些被乱军踩死!

  粘罕听罢,浑身颤抖!牙关几乎咬碎!他闭上眼睛,昂起头颅,简直是从牙缝里嘣出两个字来:“徐卫!”

  徐卫这会儿就坐在长安南城的二层敌楼上。他倒不是在这关注战事,而是摆了一桌酒,宴请他的老朋友马子充。

  马扩虽然是宣抚司的参议官,但不知道为什么,李纲虽然用他,但远远达不到他自己的期望。因此,他根本无从了解核心机密。比如今天晚上的劫营,还是徐卫请他来赴宴,到了敌楼上才知道的。

  物资紧缺,徐大帅请客也显得寒酸。一筐子锅盔,半锅羊肉,唯一的炒菜,是那盘腊肉。但马扩一直怀疑,这才十月,这腊肉肯定是刚腌的,绝对没有入味。

  唯一还算体面的,便是那坛酒了,据徐九说,是李宣抚送给他的。好像还是产自蜀中,名字也特别,叫“剑南烧春”。

  徐卫此时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偶尔夹片没入味的腊肉放进嘴里大嚼。说来日子过得苦哇,没菜吃,光吃肉了,屎都快拉不出来,娘的!

  马扩则立在栏杆前,远眺火光冲天的金营。半晌之后,说道:“大帅,看来张宪是得手了。”

  徐卫却并不在意,殷勤地招呼道:“别光看,来来来,喝酒喝酒。”

  马扩纹丝不动,又看了一阵,方才转身回到桌边,笑道:“我还一直纳闷呢,以紫金虎打仗的风格,他不可能想不到摸营这一手。而且听说你火器厉害得紧,砲起火发,声震云霄,唉……”

  徐卫眉头一皱,苦笑道:“这就怪了,你前面说得慷慨激昂,怎么末子给我添个‘唉’?”

  马扩淡然一笑,并没有回答,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问道:“大帅,你可知,马某最佩服你哪一点?”

  “反正你肯定不是佩服我人长得俊。”徐卫正色道。

  马扩笑摇了摇头,随后道:“从我认识大帅到现在,我几乎没见你慌过。不管是在平阳,还是在长安。兵临城下之际,你还可以谈笑自若……”说到此处,他用力地点着头,“不愧出身将门!”

  徐卫喝了口肉汤,回答道:“我不慌,那是因为我有底气,而我的底气,来自于虎捷将士。”

  马扩对这话表示赞同:“那倒是,换成谁,只要有大帅这样的本钱,都不至于慌乱。”

  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但徐卫并不介意,反而提起坛子给对方满上酒,笑道:“我就喜欢子充兄这性情,有一说一,不拐弯抹角,不高来高去。”

  马扩看他一眼:“那也得分人,比如宣抚相公面前,我就尽量少说,甚至不说。”

  “这是为何?”徐卫奇怪地问道。

  马扩又摇摇头,把酒喝掉,随即转移了话题:“长安,粘罕打不下来,你今晚再劫一把,估计他得重新考虑自己的战略了。”

  徐卫没说话,他还在琢磨对方刚才那一句。

  “往长安推进,这本没有错。但粘罕失算就在于,他不该动用全部的力量来围攻长安这种大城。而且还是明知你兵强马壮的情况下。换成是我,不用攻坚,择精锐之师,利用关中平原利于马军冲突奔驰的优势,牵制你。再挥师攻环庆曲端!曲师尹打仗倒也有手段,可环庆的部队怎能和你虎捷相比?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还刚刚闹了一场兵变。我估计,连打带抚,这会儿都该逼得曲端抹脖子了。”

  他大发感慨,等了一阵也没人叫个好,苦笑道:“我说徐大帅,徐经略,你在听么?”

  “且听着呢。你这话听起来没错,实际还是有些出入。金军一来兵力充足,二来攻陷鄜延,士气正旺。再加上得到了我军器械制造方法。我坦白说,如果不是王禀极擅防守,再凭借火器的优势,虽不说长安一定沦陷,但至少是艰苦万分。哪还有今天我在敌楼宴请兄长的惬意?”徐卫开诚布公的态度,很得马扩的好感。

  胜,不妄喜,败,不遑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难怪李纲承坛拜将,这说明李宣抚还是有识人之明的,可我……

  自嘲地笑了笑,又端起酒杯,仰脖喝下。

  楼梯上响起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杜飞虎奔上楼上,径直朝徐卫走去,刚伸出一只手,本想在大帅耳边轻语。可徐卫却道:“子充兄不是外人。”

  “大帅,诸路兵马都已回城,只剩张统制一路。”杜飞虎低声说道。

  徐卫端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随即放下杯子,至栏杆前,眺望金营。此时,火势明显弱了一些,按说张宪该回来了吧?倒不担心金军会有什么举动,怕就怕张宪恋战不退,到时候得把自己给卷进去脱不得身。

  “这不是回来了么?”

  第三百七十二章 决定退兵

  宋军于十月初五发动的这次偷袭非常成功!李植的军营完全被冲乱不说,连带着与他邻近的契丹军也遭了殃。次日金军统计损失情况,伤亡高达万余!粘罕既惊且怒,被紫金虎偷袭,他能接受,损兵折将,他也能接受。问题是伤亡以万计!要明白,宋军这是趁夜偷袭,并非排兵布阵,明刀明枪地干。而且,从事发到宋军撤走,前后远远不到一个时辰!如此之大的伤亡不能不让人震惊。

  细过详细查看,最终证实,伤亡的一万多人里,大部分并非被宋军击伤击毙,而是混乱之中,人马互相推挤践踏所造成的。民夫冲乱了李军,李军又冲乱了契丹军,互相裹胁着乱窜,黑夜之中又敌我难辨,因此便有了这个结果。

  还有,宋军一路袭击,多路佯攻骚扰,很大程度上牵制了金军的应变。以至于张宪的部队撤离战场之后,粘罕派出的部队赶到事发地点,却只能干些打扫战场,扑灭大火的事情。

  徐卫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奖赏了参与此次偷袭的将士,尤其是张宪。在事后总结中,众将都认为,此次偷袭成功。首先得益于前期的准备,细作混入了金军作为内应,动手时放火引发混乱,让张宪部得以从容进攻。否则,黑灯瞎火,敌我不分,很容易把自己都裹进去。这也是为什么张宪见好就收的原因。

  其次,便是各军之间的配合协作。张宪动手之后,本是金军火速应变之时,但其他几路佯攻的部队有效牵制了敌人。最后,要归功于火器。张宪从头晚回城开始,就对“奔雷箭”赞不绝口,认为这种器械非常好。不管是攻防城池,还是旷野决战,都能派上用场。

  李纲欣闻摸营得手,亲自来贺,允诺论功升赏。消息传出之后,长安民众也欢喜不已,将这件事传得扑朔迷离,甚至有些神话的色彩了。

  这次偷袭,大挫金军士气,李植的次子李猛,甚至在这次事件中被踩成重伤,救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气急败坏的粘罕对完颜娄宿说,一旦宋金和谈完结,便把这群没用的废物撵回河东去!

  被偷袭之后,金军上下对攻陷长安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一部分将领吵着后退,一部分则力主围困,但没有任何人再提继续攻打。虎儿军已然是一支劲敌,再加上那骇人的火器……

  中月上旬,宋金双方使节仍在讨价还价。到初十时,耶律马五回到军前,言宋使黄潜善不敢擅自裁夺,已经将大金国的条件上报镇江行在,同时请求大金国派出使节,随他一同南下,面见大宋天子。

  南朝这个举动,让粘罕看到了希望,立即派出契丹官一员,汉官一员,号为“审议使”,随黄潜善南下镇江。宋使提出一个要求,说现在贵我两国已经开始议和,是不是请大金国相暂时停止对长安的进攻包围,退回黄河西岸的陕西东部?

  粘罕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不是他有多强横。而是他非常清楚,一旦解除对长安的包围,紫金虎会有什么动作单说,内外一联通,南朝不就知道了我久扣城池不下,反被徐卫偷袭的事情?这对和谈,甚至说“诈骗”,是大大地不利。

  黄潜善得到这个答复,认为金军兵威日隆,根本不给大宋还价的机会,这是强横的表现。虽然恼怒,也只能忍着。遂与两名大金审议使一道,出潼关,经陕州,走洛阳,投江南而去。途中,他去东京拜见了徐绍,通报了和谈过程。后者极力反对让女真人染指陕西,指出金军一旦在陕西站稳脚根,则离全陕沦陷不远矣。到时,西军或许只能把守着各处险要,阻挡金军入蜀,再也没有还击之力!

  黄潜善只答应会把他的意见上达天听,再也没劝半句。

  十月,粘罕焦急地等待着南方的消息,因为眼看着就要到耕作的季节。如果能在十一月之前缔结和约,并顺利地从南朝取得已经占领的陕西东部,那他就可以放心地让军队屯田。到明年五六月,把粮食一收,到时候倒要看看,象紫金虎这种西军大将能奈我何?

  可望眼欲穿的他,没等来南边的消息,却等来一场祸事!

  这一天是十月十六,粘罕正在视察营防。自从被徐卫捅了一刀之后,金军便绞尽脑汁,防备再次遭黑手。他们想出了许多的办法,比如在道路要冲设置障碍,营前广布鹿角拒马,甚至挂上铃铛。一眼望去,金军各处大营被这些障碍物围绕。从前,他们用“锁城法”那是锁敌人,这回倒象是在锁自己。金军现在的目的,就是围着长安城,一直围到和约缔结为止。

  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有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蒲察石家奴打马奔来。一直跑到五六步外方才停下,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握着弯刀,神色有些焦急。至粘罕身边,不顾四周将领,探过头去一番耳语。

  粘罕听罢,一切如常,只点头道:“知道了。”

  石家奴走后,他还继续视察了一阵,方才往中军大营而去。途中,他令召完颜娄宿、耶律马五、完颜银术可、韩常来见。这些战将接到命令以后,也不疑有他,先后往中军赶去。

  马五进帐的时候,其他几位都到了,坐于帐下,并无交谈。粘罕则立在上首,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显得有些躁动。快步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国相。”

  见他到了,粘罕放开了双手,开门见山抛出一句话:“刚刚收到军报,撒离喝攻陷了保安军。”

  这倒是个好消息!延安虽然被拿下,但保安绥德两军以及麟府路的折家还在负隅顽抗。现在在撒离喝攻取保安,绥德军和麟府路也是迟早的事!完颜银术可一拍大腿:“好!再把绥德和麟、府、丰三州拿下,我军便进退自如了!”

  与下面喜气洋洋的部下不同,粘罕面无表情,又道:“可前进至保安境内的金汤城时,撒离喝被打得大败!刚刚到手的保安军也丢了!现在,撒离喝已经退到延安境内的万安寨,坚守待援!”

  帐内一片沉默,四位高级将领还没有从这转变中回过神来。耶律马五觉得很奇怪,撒离喝既然已经攻陷保安军,那剩下的就是扫荡残余,怎么还会被打得一败涂地?甚至被赶出保安?莫不是……

  这时候,四位大将脑中相信都闪过同一个念头!徐原!前些日子,捉到了宋军的信使,紫金虎写信给他的兄长,建议他袭取延安!没想到,徐原竟然还真就动手了!

  “国相?可是泾原徐原?”完颜娄宿问道。

  不料,粘罕却摇了摇头:“环庆曲端。”

  谁?曲端?这,这怎么可能?曲端居然敢这么作?他凭什么?在金军将领的潜意识里,根本没把曲端当回事。因为耶律马五不止一次地建议打环庆,说环庆军有这样那样的短处。因此,金军将领都认为,曲端就是一只待宰的羊羔。可没想到,这只羊居然扑起来咬人了!

  完颜银术可抢先开骂,说曲端这厮好生可恶,我军没去收拾他,他倒窜起来!

  耶律马五却不觉得奇怪,他跟曲端交过手,知道这个人打仗还是有一套。现在,金军主力都在长安,留给撒离喝的,都是些偏师。曲端一定是看到有机可趁,便奔延安而去。这人倒有些意思,当初定戎大战时,他远离战场。现在又趁虚而入,真会避重就轻。要是国相早听自己的建议,现在还有曲端什么事?这下倒好,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撒离喝兵马不到三万,曲端若倾全力去攻,胜负难料。而且,还有个徐原须得防范。国相,势态堪忧……”完颜娄宿沉声道。

  粘罕还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这正将长安团团围住,等南边的消息。现在曲端出来插一杠子,让他好生为难。回师去援吧,紫金虎就出笼了,不管延安吧,又可能失去立足点,耗子钻风箱,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我的意思,调韩常的汉军万人队和一个渤海万人队,去援延安。主力仍旧围困长安城,一切以和议谈妥为根本。你等以为如何?”粘罕问道。

  这恐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拖吧,只要拖到南朝少帝点头,什么徐卫、曲端、徐原,都得乖乖勒兵。现在通往河东和通往河南的通道都在我军控制之下,外人无从知晓陕西局势。

  当下,四大将都无异议。韩常领了军令,自去收拾兵马,整顿部队,准备回援延安。

  韩常走后没几日,又一记闷棍敲到金军头上,宁州被宋军攻陷!如果说曲端收复保安军,粘罕还能沉住气的话。那么宁州失陷,就让他坐立难安了。宁州就挨着泾州,那里是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徐原的地盘,不用想也知道,徐原又来了!

  曲端打延安,算是投机取巧,避重就轻。可徐原出兵,在金军看来就不一样了。他是徐卫的兄长,这八成是来救紫金虎的!泾原军占了宁州,不但可以直接往耀州推进,甚至威胁粘罕从前的帅府所在地,鄜州。要是鄜州被他攻陷,曲端徐原两军,就可一西一南,夹击延安!难道,这两位都吃定金军不会从长安后退?又或是,想借此逼金军撤退,以解长安之围?

  一贯暴躁的粘罕,这回却沉住了气。他并没有立即撤军,而是继续观望一段时间。如果徐原曲端是趁虚而入,那他们一定会奋力进攻,兵锋直指延安。如果只是想逼他撤军,就不会深入敌境。

  此外,粘罕认为和谈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自己提出的要求,大大超过南朝的底线,那么宋使早就一口回绝了,何必还要报往镇江行在,又请自己派出使节一同南下?这说明,在宋使心里,这些条件可以商量!韩常已经带兵回援了,他至少可以撑一段时间!

  粘罕就在这种极度纠结中等到了十月底。在这短短十几天里,他收到两次军报。一道是说曲端打下保安军以后,便没有再继续推进,但也没有后退。一道是说徐原攻势猛烈,又拿下了坊州。但他的攻势,也止于此处,既没有往上去打鄜州,也没有往下来夺耀州。从这两位西军大将的举动,还真难判断出他们的意图,唯一的解释,那便是这两人都在观望。

  粘罕终于坐不住了,令完颜银术可和完颜活女领军入耀州,阻击徐原。可连续两次调走部队,使得围困长安的金军还剩下不到十三万,这里面,再除去签军和李军,真正能打硬仗恶仗的,八万都不到。而且粘罕深信,以徐卫的能耐,他迟早会发现金军有调动的痕迹。而且,以现在的兵力再密集包围长安显然力不及从心。有鉴于此,粘罕下令,后退扎营,把住各处要冲,移师增垒以自卫。最迟十一月初,如果南边再没有消息传来,则放弃围攻长安,从长计议。

  十月的最后一天,朔风狂号,气温陡降。大风吹折了军旗,让粘罕很不痛快。这一天,耶律马五劝他回师延安,无论如何,必须保住这个立足这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南朝若是肯答应条件,就不会因为金军放弃围攻长安而改变。若是不答应,你围着也没用。而且,马五一针见血地指出,主不因怒而兴师,国相实在没有必要跟徐卫置气。

  让人意外的是,大金国相并没有因此而发怒。他在马五陪同下,打马围着长安城再次转了一圈。看着这座三个月也没能拿下来的坚城,粘罕一声长叹,终于表示,明日便拔营撤走,退往同华二州,先稳固延安是紧要。他这个表态,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以及耶律马五的正确。

  至此,长安三月之围,似乎就要解除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长安解围

  十一月初一,金兵围城已足三月。九十多天以来,长安始终坚挺,金军不曾攻陷一门,反倒付出了数以万计的伤亡。这场攻坚战,可以说是金军有史以来打得最为艰苦的一仗。长安这座几朝古都,就真的固若金汤,让女真人望而却步。

  寒风呼号着,守卫城头的将士们大多抱着武器背靠着城墙歇息。一夜下来,人人都冻得四肢僵硬,十分辛苦。可当兵就这样,受不了苦就别吃这碗饭。东方渐白,将士们陆续起身,活动着筋骨,一边等待着伙头兵送来热气腾腾的肉汤和锅盔。

  “下面都冻硬了,真他娘的冷!”有一名小军官哆嗦着嘀咕道。

  “那不更好,等金兵一撤,发了饷银找几个婆姨快活去,保证威猛!长安是首府,这里的营妓该是不差!”同袍取笑着。“就是你那东西冰了点,哈哈!”

  那军官啐了一口:“你们这些生瓜蛋子懂个屁,我记得是宣和元年,老子在米脂寨勾当。娘的,那里的婆姨才叫一个俊!我这么跟你们说吧,米脂那地方水土养人,姑娘媳妇个个标致,看一眼就流口水!当时我们那群同袍,一发了饷,坚决不用!酒都舍不得多吃一回,为啥?就为攒点积蓄,娶个米脂婆姨!”

  “唉,现在说这个有屁用!张深那撮鸟降了金,再俊的婆姨也轮不到你我。”

  “话不是这么说,咱们为什么打仗?”军官问道。

  “混口饭吃啊,这么乱,不当兵也得落草,我还是情愿当兵,干死他几条金狗!”

  “对!女真人一来,占我们的地,抢我们的钱,婆姨都让北夷弄去了。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咱们就是要把地抢回来,把钱抢回来,再把婆姨也抢回来!”军官这番教育很提劲,士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你这话敢在大帅面前说么?看大帅不抽你嘴巴!哈哈!”

  “怕甚?大帅来了,我也这么说!少跟我扯什么保家卫国,老子当兵就为这个!土地城池是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婆姨是这方土水养育出来的,凭什么让金狗夺去?我反正就这想法,为了婆姨,马革裹尸也不悔!哎,王发,你不是说你娶了一个米脂婆姨么?现在傻了吧?八成让女真人弄去了,哈哈!咦,你个驴日的平常叫得最欢,咋今天不言语呢?王发?王发?老子跟你说话呢!”

  这军官连骂几句,却见面前的同袍弟兄们个个垂首不语,跟见了鬼似的。怎么回事?都哑巴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名军官回过头去一看。这一眼,直看得他心惊胆战!就感觉自己那魂儿嗖一下飞出了躯壳,晃晃悠悠也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站在他身后,正是“权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公事”,徐卫。

  “卑,卑,卑……”这名军官骇得不轻,说话嘴都哆嗦。

  “别怕,你说得没错,我们打仗,就是为了要把地抢回来,把钱抢回来,把婆姨抢回来。金狗如此猖獗,占地抢钱霸婆姨,这还了得?要是让欺负到这份上,还闷着不吭声,那咱们干脆自己拔刀把下面那家伙割了算了。”徐卫大声说道。

  士兵们很惊讶这话居然从大帅嘴里说出来,徐卫话音落地时,将士们都笑了。他拍拍那名军官的肩膀,又道:“这话哪说哪了,你们出去说是徐九说的,我也不承认!”将士们又是一片笑声。

  “咱们当兵吃饷,是为保家卫国,上报官家,下安黎庶,记住了!”徐卫吆喝完这一句,便引着随从走开了。

  他此时上城,不过是例行巡查。金军围城三月,日子越过越苦,他本还担心士气低迷。不过,这帮家伙还能想着女人,士气低不了。

  巡完了城,天已经放亮,徐卫正待回帅司。下城的时候,正撞上一队马军从城外归来,前些天金军放松了包围,远离城池扎营,把住各处要冲。当时,帅司的将领们大多认为粘罕在玩花样,想诱我军出城,借机围歼。徐卫也吃不准,遂经常派遣游骑出城刺探。

  “金军撤了!金军撤了!”马队一进城,骑士们就吼了起来。城上城下一起骚动,无数人的人影涌向城门口,纷纷询问着到底怎么回事。

  徐卫和杜飞虎对视一眼,都感诧异!金军撤了?

  “那谁,过来!”杜飞虎一声喝,众人才发现,徐大帅在呢!那名马军军使飞快跳下马背,小跑着奔上台阶,抱拳道:“卑职见过大帅!”

  “你说金军撤了?”杜飞虎上前一把抓住他,疾声问道。

  “确实撤了!卑职率部刚刚出城巡弋,反现金军搬开了拒马,推掉了栅栏,拆除了望楼,很多营寨都在撤离!甚至对方的游骑发现了我等,也不来追赶!”军使兴奋地回答道。

  杜飞虎那张一万年不变的脸上,也露出惊喜的笑容,回过头去,望着徐卫,欣喜道:“大帅!”

  徐卫淡然一笑,轻描淡写道:“金狗也就这点本事,想打长安,也不看看他们的对手是谁?”

  杜飞虎振臂一呼:“弟兄们,金狗的对手是谁!”

  “虎捷!虎捷!虎捷!”无数个激动的声音高呼道。徐卫在一片震天的欢呼声中,下了城去。这让将士们非常感叹,要不然怎么说人家能当大帅呢?看看,金军顶不住撤走,人家根本不当回事!这就是紫金虎!咱们的大帅!

  回到了帅司,徐九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喜笑颜开道:“哈哈!粘罕终究还是扛不住了!好!好!好!”

  杜飞虎时常跟随大帅,早已见怪不怪,贺道:“这都是大帅的威名所至!”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套?少来虚的!!打了胜仗,将士领功!受了挫败,我背黑锅!这是咱们虎捷的军法!哈哈!”徐卫大笑。

  随即,他发布军令,遣马军再探,务必确认金军撤走。这事先不公布,也不向宣抚司报告,等完全弄清楚之后再说。

  到这今天晌午,探马回报,金军各处营寨都已经撤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只有极少一部分。金军撤走,当属无误!

  第三百七十四章 种师中的嘱托

  十一月初二,经查,金军大部都已撤走。剩下一支,已经后退到了产河边上的万年县。这让虎捷将领们大惑不解,既然要退,为何又留下一支?粘罕该不是以为,留区区一支兵马就能牵制住永兴军路帅司所辖的八万马步军?那他也太天真了吧?

  这一天,徐卫将金军撤退的消息上报了宣抚司李纲。长安数十万百姓闻讯,奔走呼告,欣喜欲狂!在长达三个月的围困强攻之后,北夷终于还是对城坚器利的长安无可奈何!激动的百姓把本来准备过年用的鞭炮焰火提前放响,又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粮食以及珍藏的腊肉拿出来煮上,好生庆贺一番!家境殷实的,没有忘记是谁保全了他们的身家性命,纷纷买酒置食慰劳守城将士。胡茂昌联合一大批商人,出资十万贯,又收集了许多的物资送到营中,表示感谢。

  李纲也很欣慰,决定于初二晚间,就在宣抚司设宴,请诸司官员相庆。他早早地通知了帅司,让徐卫以及有功之将务必赴宴。长安城一时之间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甚至有人想组织力量去把龙首渠挖通。喝了几个月又苦又咸的井水,实在受够了!现在还是能喝上一碗清水,给琼浆玉液都不换!

  长安之围终于解除了,无论官民,尽皆欢喜!

  帅司花厅中,徐卫正和代表宣抚司前来的王庶谈笑风生。他是替李纲前来邀请徐卫今晚赴宴的,话已经传到了,可能是王判太过兴奋,舍不得走。非留下来吃盏茶,这一聊,就聊了半个时辰。

  “宣相说了,他平素里不喝酒。但今晚,必须陪徐经略喝个痛快!一醉方休!本官当时就提醒宣抚相公,我说人家徐经略那是行伍世家出身,又是带兵大将,宣相的酒量和人家相比,恐怕没把紫金虎灌倒,自己先钻桌子了。大帅猜猜,宣相说什么?”王庶喜形于色。

  徐卫兴致也高,想了想,问道:“宣相是不是说,钻桌底先睡一觉,起来接着喝?”

  “哈哈!还真让经略相公猜着了!宣相正是此言,敢情他是想闹个通宵!本官与宣相共事数年,可从来没见他如此模样!”王庶大笑。

  “罢罢罢,舍命陪君子!不过,我可得把军中酒量最好的那几个撮鸟带上,要真让宣相灌翻了,也有人顶着。”徐卫一本正经地说道。

  花厅上笑声不断,气氛正深时,一名士兵在外禀报道:“大帅,有一队人马自东而来,称是东京留守司派员,吴璘统制已经验明了身份,请示是否放行?”

  眼下金军虽然已经撤走,但长安城的戒严还没有结束,不允许进出。徐卫听罢,既然是留守司派员,又验明了身份,哪有不放行的道理?便下令放对方进城。

  王庶站起身来,拱手道:“徐经略,可说定了,晚间一定要到。”

  “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王判尽管放心!请宣相将他那‘剑南烧春’都搬出来,我负责解决!”徐卫朗声道。

  王庶随后告辞离开,他一走,徐卫也没有闲着。吩咐亲兵,将胡茂昌送来的瓜果菜蔬,弄上半车,再去采买一些随礼的物品,谁也没带,就让几名士兵赶着车,跟他出帅府而去。

  行走于长安城中,但见百姓们跟过年一般热闹。随处可见大人欢笑,小孩嬉闹。路上,有几个顽童甚至将炮仗扔到了徐卫马前,把那匹徐原当初跟他交换的宝马惊了一跳,险些将他摔下去。

  孩童的家长一见,骇得不行,他们认出来骑马的是谁,抓了孩子按在大腿上一顿屁股,又拖着给徐卫赔罪。挺大的人,怎么可能跟娃娃一般见识?

  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一处府邸之前。这里,正是太尉种师中的住处。这三个月以来,徐卫不止一次想来探望这位军中前辈,但一来军务缠身,二来见了也不知说什么好。要是种太尉问一句,女真人退了么?怎么回答?

  那种府门人一听是帅司徐经略到了,飞快报入府中,又请徐卫花厅待茶。

  “经略相公,我家太尉正在更衣,请大帅稍坐。”徐卫正要喝茶时,一名仆人前来报道。

  徐卫一听,这怎么行?种太尉抱病在身,而且这冬月天寒,老人家最是难过,岂能让种太尉轻动?遂命仆人引路,亲自去卧塌拜见。

  至房外,那仆人朝里面喊了一句:“太尉,徐经略到了。”

  “是子昂么?”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让徐卫听了,当时心里一紧。这声音怎么没有半点生气?赶紧跨过门槛,进屋一看,紫金虎愣住了。

  当初在定戎大战时,宝刀不老,威风不减的种师中,竟病成了这副模样!几个月不见,他不知瘦了多少斤,脸颊往里凹陷,颧骨突出,眼眶也掉了进去!头发散乱,双目无神,他正站在床前,一名老仆替他穿衣。可徐卫分明看见,种太尉两只脚不停地抖,显然是站着也吃力!

  急忙上前几步,制止道:“太尉折煞卑职了!快请歇息!”

  种师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挥手摒开老仆,缓缓地坐在床洞上,叹道:“老夫听说了,金军已退!好你个徐子昂,确实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徐卫听到这句话,正郁闷时,又听太尉道:“不!你今时今日,已经无愧你父!徐彰当年跟我一起打过仗,先父败八万夏军于无定川时,他为先锋。当时,老夫跟他争,差点没在节堂上动起手来。你父亲当时口气横得不行,说要教我怎么打仗!哈哈!结果仗一打完,他就请我吃酒,还送了一把敌酋佩刀。唉,想起来,就跟昨天似的。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完了,所幸,还有你这样的后生晚辈。好,好哇,把两万部队交到你手里,老夫可以闭眼了!”

  徐卫听得心头发酸,故意说道:“以先父性情,那一役,种太尉想必也是斩将夺旗,立了大功。先父可不是轻易服软之人。”

  种师中笑得须发皆动:“不错!那一战,老夫率精骑贯穿敌阵!直接导致夏军溃败!否则,以你老子的脾气,才不会鸟我!哈哈!”

  这男人,又尤其是军人,说起自己从前为国效力时的风光,都是意犹未尽。因为他们把这当成至高的荣耀!可徐卫却担心他的身体,再者,天气这么冷,种太尉又重病在身,怎么房里连个火盆都没有?想必是物资紧缺所至。

  当下,便吩咐那随侍在旁的老仆道:“我带来了一些炭,你去烧个火炉来。”

  老仆显然非常高兴,小跑着出了房去,不多时便端着火炉进来,整个房间顿时一片暖和。种师中不再坚持,合衣躺在床上,背靠着枕头与徐卫说话。他先是详细询问了作战经过,当听到金人得到宋军器械制作方法,动用大批攻城利器前来进攻时,怒得大骂张深!说亏得这厮当初还在种家麾下效过力,竟是如此鲜廉寡耻之辈!这等背国求荣的叛徒,天必收他!

  听到王禀以跳楼遏制金军鹅车,他又非常自豪,夸赞说,王禀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对于守城战术的研究非常深,可以倚办大事!

  听徐卫说用火器克制金军时,他又表示怀疑,哪有火器这么大的威力?你说的那还是火器么?分明就是炸雷嘛!

  徐卫陪他聊了许久,老太尉一直保持着高昂的兴致。徐九甚至觉得,对方连脸色都有些好转。

  “对了,徐九,粘罕就算攻城不下,他完全可以继续围而不攻。长安城里,军民数十万,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他又何必急于撤退?”种师中突然问道,到底是沙场老将,什么都瞒不过他。

  “据晚辈估计,或许是泾原徐经略出兵袭击延安,粘罕这才撤的兵。”徐卫猜测道。虽然现在情况不明,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种师中听罢,点了点头:“确有可能。”停顿一阵之后,他摇头叹息“西军与党项人以有青唐诸羌厮杀上百年,论战力,大宋首屈一指。只可惜,悍兵易骄,诸路大帅互不统属,无论李宣抚还是何少保,都无法镇住群雄,统一指挥。否则,岂容女真人撒野?忘了问你,你现在正式的差遣是什么?”

  “权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公事。”徐卫回答道。

  种师中思索片刻,沉声道:“金军虽然暂退,但陕西局势仍旧险恶。有了鄜延这个立足点,金人随时都可以挥师关中。长安地处平原,野战于我不利,你的处境仍旧被动。之前,我曾建议李宣抚,让你执掌秦凤帅印。秦凤路辖秦陇诸州,领凤翔一府,自古为强兵之地,且地势险阻,民风剽悍。老夫曾任秦凤帅,不夸张地说,秦凤拥有当世最好的兵源!秦陇之士,有汉风唐韵,重义轻生数百年来不曾稍减!除正军之外,其他不论番兵、强壮、弓箭社、忠义巡社,都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可惜,自老夫率军勤王,援汴京,救太原,秦凤兵战死异乡无数。现任秦凤帅赵点,有名无实,不足以成事。老夫是希望有生之年,借着在秦凤的些许名望,扶你上马送一程。无奈,李宣抚最终仍旧决定坚守长安。”

  “太尉为军中元老,西军诸将都盼望太尉重新出山,主持大局。晚非算得老几?”徐卫答道。

  种师中闻言苦笑:“似老夫这般苟延残喘,还有几日活头?能不能撑过这个严冬,尚是未知之数。我征战一生,杀人如麻,早看轻了生死。只是可恨,未能履行先兄遗愿,逐北夷出国境!”

  语至此处,老太尉情绪有些激动:“徐九,我种家自青涧筑城时起,几代戍守西陲。可传至眼下,竟无后继之人。你父亲早年追随先父征战,曾得先父亲解铠甲相赠。论起来,徐家和种家渊源极深,先兄辞世之际,有书信予我,赞你有胆略,性忠勇!子昂,老夫将两万部曲交付予你,便是希望你能继续我等未竞之事。老夫大去之期不远,临死得你亲来探望,足可瞑目。这段时日,你是唯一一个跨进我府门之人。”

  徐卫不是个会轻易感动的人,可此时,他心里却五味杂陈。当初第一次见到种师道,对方那种谆谆教导,殷殷期盼,就让他很受鼓舞。去世之前写来的那封信,他随身携带,时常拜读,可谓获益良多。

  而今,种师中非但在定戎战役期间驰援徐家兄弟,更在进入长安之后,将自己的部队交给他指挥。甚至还想着把他扶上秦凤帅位送一程。这番情义,叫他如何应对?

  徐卫婉辞了种师中的留饭,他不忍心看到一个纵横疆场一生的名将卧病在床的样子。从种府出来,他心里堵得慌,什么兴致都没有。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便决定回家去。

  谁知没走多远,便撞上杜飞虎带着兵马前来。一问,说是李宣抚紧急相召。这倒怪了,宴会不是在晚上么?这么急找我作甚?当下,便调转马头,直奔宣抚司而去。

  一到那里,徐卫就碰到了转运司的张彬。后者还打趣地问道:“怎么?徐大帅等不及要喝庆功酒了?”

  徐卫兴致不高,只是笑了笑,两人齐头并进,往衙内而去。刚绕过照壁,就发现前头万俟卨正走着,张彬正待打个招呼,身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徐知府!张判!”回头看去,却是京兆府的司录官。

  徐卫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头,李宣抚紧急召我,已属特殊。自己是帅司长官,没重大军情,这么急找我作甚?而现在,他连漕司、宪司、京兆府的官员都召来了,这么的阵仗,所为何事?若是有军情,自己没理由不知道吧?

  旁边的同僚谈论着什么,他完全没在意,就这么走进了宣抚司的大堂。一进去,赫然发现,济济一堂啊。宣抚司、提刑司、转运司、提举常平司、京兆府,再加上自己这个经略安抚司,全齐了!

  明显,这些人都不知道李宣抚紧急相召的目的,正窃窃私语,互相谈论。一见他进来,许多官员都围上前去。有人问道:“徐经略,怎么回事?是不是女真人又回头了?”

  徐卫摇摇头,并没有说话。这让陕西的各部官员更加疑惑,宣抚相公这么急,几乎把所有司职的官员都召来了,除了军情之外,还能有其他什么事?提前摆宴?这也不像啊,哪有在公堂之上设宴的?再说,酒菜呢?

  “宣相来了。”正七嘴八舌议论时,有人小声说道。

  嘈杂之声立止,李纲从堂下转出,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位年在四十左右的官员。从他穿着的绿色官服来看,这人的品级并不高,但可以确定,他并不是陕西诸司的人。徐卫知道,此人怕就是早前入城的东京留守司派员。

  李纲和这人都是满面肃容,到达大堂之后,李纲自坐上首,那人却立于案旁,垂首不语。

  抬起头,环视现场所有官员一圈,李纲嘴唇一动,却没说出话来。他甚至没有让众官就座。很久一段时间,整个堂上都处于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所有官员都是满头雾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良久,李纲站起身来,他双手撑着案桌上面,象是有些吃力。徐卫发现他神情有异,似乎心不在焉。正疑惑时,又见他落座回去,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那立在公案旁的官员点了点头,随即往前一步,拱手行了个礼:“诸位大人,下官受东京留守司之命,充任宣谕使。”

  宣谕使也是宋朝名目繁多的“使”之一,掌考察地方,宣谕上意之职。

  “日前,东京留守司已经接获镇江行在的诏命。宋金已达成和议,宣告休兵。”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什么玩意?达成和议?真的假的?我们咋不知道呢?可惊讶之后,官员们也有些庆幸,和议好,和议好,既然休兵了,那就不打仗了,太平是紧要!

  徐卫不着痕迹地往前两步,站在最前头,歪着脑袋直盯着那位宣谕使,凌厉的目光看得对方有些慌了。

  “此来陕西,便是传达东京留守司命令。既然宋金和议已经达到,便须止戈息武。入城之前,下官已经去过金营,大金国相粘罕已将部队撤走……”

  他刚说到此处,徐卫冷冷问道:“撤到何处?”

  那宣谕使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强作镇定道:“已退往同州。”

  “为何不退过黄河?”徐卫又问道。他这个问题,引起了一片附和声,是啊,既然休兵罢战,为何不退出陕西?

  那宣谕使一时竟不敢回答,因为他看到紫金虎那右手紧紧握着刀柄。他虽然明知徐卫不可能给他一刀,可还是悬着一颗心。早就听说过徐九的威名。留守相公这位侄子,这几年来东征西伐,打下好大的名声,连女真人都忌惮他几分。他听了不急才怪。

  第三百七十五章 急追马扩

  这厮真不爽利!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吞吞吐吐作甚?既然宋金达成和议,休兵罢战,金军理所当然应该退过黄河,陕西不能留他一兵一卒!粘罕现在只退往同州,这是什么意思?

  万俟卨也走上前来,他发现了徐卫虎视眈眈的模样。他最初听到宋金达成议和的消息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长安被围这么久,外头发生什么事并不知情。但紫金虎这种态度,让他突然想到,该不是宋金休兵的代价是……

  一念至此,变了脸色,疾声问道:“两国议和的条件是什么?”

  那宣谕使支支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众官更急,有人大声质问着。此时,堂上的李纲轻轻唤了一声:“子昂。”

  徐卫看他一眼,右手松开刀柄,朗声道:“说吧,朝廷答应了女真人什么条件?”

  宣谕使干咳两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好一阵之后,才小声道:“割两河山东。”此话一出,堂下一片沉默。谁都知道祖宗创业不易,两河山东,自古为中华疆土,那是先人苦心经营遗留给后代的。可局势如此,没有办法,谁叫咱打不过人家?没奈何,忍辱含垢吧,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后以三千铁甲亡吴,一雪前耻!咱们现在,就得学学人家勾践!

  徐卫心里雪亮,两河本来就被女真人占领,山东早前就盗贼满野,自己当初都去助剿过。以女真人的德性,怎么可能只图两河山东?于是问道:“还有呢?”

  那宣谕使不敢直视他,低头答道:“每年送岁币五十万贯,物资若干。每年秋天送到河北交割。”

  陕西诸司的官员们仍旧默然,大宋家底还算厚,这点钱倒也不在乎,只当打发叫花子吧,要不然还能怎么想?宽自己的心呗。况且,当初对夏国辽国都送过岁币,不算新鲜。

  徐卫冷笑一声,又问道:“还有呢?”

  宣谕使有些扛不住了,嗫嚅道:“徐经略,下官只是奉命前来,这宋金和议也不是下官谈的,大帅何必对下官……”

  “本帅不是针对你。”徐卫大声道。

  宣谕使见他情绪不对头,不敢聒噪,又干咳两声,喉头一阵蠕动,竟象是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用极其低微的语气道:“陕西境内,凡金军占领之城池土地,皆归女真。以大桥山(子午岭)为界,以东归金,以西仍旧……”

  众官窃窃私语,女真人这是狮子大开口!窃取了两河山东尚嫌不够,竟还打起陕西的主意来!以大桥山为界,也就说延安河中二府、鄜、丹、坊、华、同、解、陕七州,定戎、保安、绥德三军,都是金国领土!这未免太过了吧!

  但转念一些,这些土地已经被金军占领,咱们气也没用。算了,自认倒霉吧,大宋仁义之师,哪敌女真残暴之众,继续忍辱含垢!

  “此外,凡是上述各府州县,逃散的百姓,必须交还,不得收留……”

  话音还没落地,一人抗声问道:“是谁代表朝廷谈判?此贼当诛!”

  众人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都朝后望去,但见说话的,竟是宣抚司参议官,马扩!徐卫也有些意外,他竟没发现马扩也在场。

  “你是何人?当着宣抚相公的面,岂容你放肆!成何体统?”有官员斥责道。

  马扩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官员一见,估计心里也憋着气,手指着马扩道:“你哼个甚?有能耐你把女真赶出燕云去?”

  堂上的李纲见两人吵开了来,沉声道:“子充,你且回避一下。”

  马扩什么话也没说,冲他拱了拱手,又深深望徐卫一眼,径直出大堂而去。待他走后,李纲道:“继续说。”

  “渭河之北,以大桥山为界,渭河以南,东起黄河,西至武功,都划归大金。”

  满堂哗然!这叫什么事?金军现在占领的区域,以大桥山划分还算有些道理。毕竟桥山以东,就是鄜延,以西属环庆。可在关中平原,金军只进攻到长安为止!现在以武功为终点,不等于把京兆府都割出去了么!武功再往西,可就是秦凤路了!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到底是谁代表朝廷去谈判的,这样的条件怎么能答应?我们辛辛苦苦守住长安,三个多月,九十多天呐!合着都是白费工夫?到头来,女真人凭快马弯刀,攻城利器没拿下来的土地,倒通过和谈得到了?这叫什么破事?

  那宣谕使似乎抱定破罐破摔的心态,也豁出去了,不管下面炸开了锅,继续道:“粘罕虽已撤往同州,但留下一军驻扎在万年,准备接收京兆府。”

  有些人看向徐卫,他们认为,长安得以保全,紫金虎居功至伟。现在一听说京兆府割给了女真人,八成要暴跳如雷!可让他们意外的是,徐卫这会儿倒显得平静了许多,一阵沉默,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宣抚司。更意外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劝阻他,甚至连李宣抚都一言不发。

  也是,人家浴血奋战保住这陕西首府,现在听闻噩耗,心里定是不好受。发发脾气也应该,否则,还让不让人家活了?

  徐卫出了宣抚司,直奔帅府而去。那府门的卫兵眼见大帅策马狂奔而来,早等着去牵缰绳。哪知,距离帅司大门还有十几步远,战马还在奔跑,大帅竟然纵身一跃跳将下来!而后,龙行虎步,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府门!竟与马儿不分先后!

  至节堂,杜飞虎已追了上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在堂下,一言不发。

  徐卫坐在帅案后,解下刀,本应该放在刀架上。可他盯着那把刀看了半晌,突然猛力拍在案桌上!

  “杜飞虎,传本帅军令!”

  十一月初三,宋金两国达到和议的消息,还封锁在诸司官员当中。没有人敢泄露半点风声,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一旦长安数十万军民得知此事,那将是什么样的后果。就为仓司放粮不公那么点事,百姓就闹得厉害,这消息一旦汇出,民变可能都算是轻的。

  尽管宣抚司还有明确指示,但很多衙门都开始着手准备撤离长安。有什么办法,长安虽然没了,可陕西军政总得要继续运作,估计,这回是真要退往秦州办公咯。早知如此,咱们当初费那劲干嘛?就该直接退往秦陇,还守个什么城?担心吊胆三个月,换来这么个结果?想想,最愤怒的,可能还是人家徐九……

  十一月初四,从万年派出的金军使者进入长安城。李纲不露头,由宣抚判官王庶出面接待。金军使者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人指点,倒也没有飞扬跋扈,还先对宋军的顽强抵抗表示佩服,而后“真诚”地向宋军统帅徐卫致敬,赞其为“当世虎臣”。

  最后,才表明来意。他是受金军主将完颜银术可的命令,前来知会宋方,尽早准备,以便和约正式缔结以后,顺利完成交割。并表示,三月围城,给长安军民带来不便之处甚多,现在既然两国议和,他们不会封锁道路,长安百姓可以自由出入,他们将保证安全。

  王庶受李纲之托表示,一切等到朝廷正式下达诏命之后再作计较。在此之前,陕西宣抚司不会承诺任何事情。金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悻悻而去。

  随后,京兆府上禀宣抚司,言围城给长安居民的生活带来极大困扰,请求解除戒严。李纲予以批准。可就在当天,不久前刚刚承诺要“保证安全”的金军,就在距离长安城东面十几里外,砍杀了七名出城的百姓。事后称,是误会。

  十一月初十,闻听长安之围解除,凤翔府紧急输送物资的车队,居然在长安以西遭到金军游骑的攻击。物资被抢夺就不说了,还打死打伤士兵多名。愤怒的李纲派人去万年质问,完颜银术可仍旧回复说,是误会,是金军游骑错误判断了这支运输队的意图。同时提醒李纲派去的官员,希望长安尽早准备,以便顺利完成交割,并着重提到,陕西宣抚司最好能明确表态,给句准话。

  宣抚司衙门

  李纲心烦意乱地在二堂里踱着步,此时此刻,这位忠直之臣的心里,愤怒、忧虑、无奈、悲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陕西是他苦心经营的所在,很满心指望着陕西能够成为抵抗女真入侵,乃至以后反攻光复的一处战略基地!可时局发展到现在,他才明白,不但这些构想成为空谈,甚至连保住陕西这处军事重镇,也变得异常艰难!

  他没有心情去检讨得失成败,现在,他心乱如麻,没有了主张。目光偶然射向外堂,发现有一处座头空着,而且在他记忆里,好像这座副头空着两天了。本来心里就憋着火,正好没地撒,立即吼起来:“谁没到!当宣抚司是茶肆么!”

  宣抚判官王庶走了进来,小声道:“宣相,马扩三天没有露面了。上午下官去了他的住所,据门子说,前天昨天,他一直没有出门,将自己关在府里。今天一早,门子见他带了些行礼,赶了辆骡车出门。下人见状,也询问过,但他什么也没说。下官估计,他恐怕是,不辞而别。”

  李纲闻言怔了一怔,不辞而别?什么意思?好个马子充!大难当头,他竟撂挑子走人了!心头气极,切齿道:“罢罢罢!这等人,走了也好!亏得徐卫还举荐他一番!”

  王庶见他正在气头上,本有话想说,也变得犹豫起来。一阵之后,确实感觉有必要把问题向宣相报告,遂硬着头皮道:“相公,说起徐卫,下官有一事不明。”

  “何事?”李纲没好气道。

  “这金军撤走以后,紫金虎便立即组织了人手修复城池。可今天下官见到,城上各处都已停工,士卒全都撤了,这事有些反常。”王庶小声道。

  “行了,回头本相找他问问。”李纲挥了挥手,示意王庶退下。

  可王判明知李纲现在就是一筒“奔雷箭”,却还不“识趣”,继续道:“宣相,虽说宋金达成和议,金军也解除了对长安的围困。可连日来,金军接连杀伤军民,甚至抢夺物资,其行径十分恶劣!实在是欺人太……”

  “那你让本相怎么办!”李纲突然发作!他挥舞着拳头,瞪圆了眼睛直盯着跟自己共事多年的王庶。须发皆动,面目狰狞,把个王判惊得神色大变!外面办公的官员听到他这一声吼,纷纷回头,诧异地打量着。

  一阵尴尬后,王庶默默地冲他行了个礼,转身缓步而出。他能理解李纲此时的心情,几年以来,他亲眼看着李宣抚是如何地呕心沥血,如何地起早贪黑,甚至连病中,也没有放下过公事。现在,一切的努力化作泡影,叫他如何不怒?

  “大帅何在?”帅司衙门前,徐成行色匆匆,至门前也没有下马,大声冲士卒问道。

  “大帅今日未到帅司,长官去京兆府衙看看?”一名军官回答道。

  徐成策马前行,又去了府衙,徐卫果然在这里。当时,他正以知府的身份,请示宣抚司,要求拨出款项,征用民夫担负修复城池的工程。见侄儿找来,放下手里的事,询问来意。

  “九叔,先前侄儿巡城时,见马参议赶着一辆车出了西门。”徐成报告道。

  徐卫立时皱起了眉头,赶车?马扩搞什么东西?“你没问问他作甚去?”

  “侄儿与他并不相识,因此不便聒噪。可后来越想越不对,看他的模样,似乎要离开长安?”徐成又道。

  徐卫想了片刻,忽地一击掌!直接绕过徐成,撒腿就往外狂奔。刚到门口,回身道:“你去见你四叔,城里的事劳他主持张罗。”语毕,箭步如飞。

  一支兵马卷出长安西城,约有数百骑,个个风驰电掣,似乎有什么急事。奔过护城河,这支马军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分作数队,往不同方向奔出。

  徐卫这会儿还穿着紫色官袍,头上戴的是那种接近二尺长的直脚乌纱。没跑多久,因为速度太快,那碍事的乌纱帽就飞了出去。可他全然不顾,狠狠鞭打着战马!

  跟马扩相交有年,他知道这个人的本事大,心气也高,而且绝对不是个俗人!一般来说,非凡之人都不走寻常之路,也不会按套路来。马扩十有八九是不辞而别!他定是恼怒于朝廷的议和,感觉在李纲的手下没有什么作为,因此心生去意!

  “大帅!后头有弟兄追上来!”奔了一阵之后,身后的士卒大叫道。

  徐卫回头看了眼,举起右手,马队改变方向,划了半个圈绕回去。徐卫很是焦急,老远就问道:“找着了?”

  “回大帅,我等追上了马参议,可他执意要走!因大帅有令,不得无礼,弟兄们只好跟着他!”士兵回答道。

  徐卫一挥手:“带路!”

  “大帅,幞头!幞头!”

  旷野之中,一辆骡车正不紧不慢地朝前行驶。数十名武装齐备的骑兵,将这辆骡车围在中央,却也不敢截停它,就簇拥着它前进。骡车上,一名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个头并不十分长大,但极其精壮。衣着虽然朴实,但收拾得整整齐齐。脸颊削长,双目如炬,两道浓眉直插鬓角。唇薄而紧抿,嘴角下垂,不怒自威!不是马扩是谁?

  奔了一阵,后头蹄声大作,尘土扬起,马扩暗叹一声,勒住了青骡。四周的骑兵也散开来,但还是小心提防着他突然窜走。

  不多时,数十骑追将上来。徐卫奔至车前,跃下马背,上前一把拉住马扩的手,厉声问道:“徐某可是有事得罪了兄长?”

  马扩摇了摇头。

  “那为何不辞而别?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兄长要走,徐九决不阻拦!但你至少须让我摆酒设宴,为兄长践行!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徐卫大声吼着。

  马扩无言以对,正欲启齿时,又听得蹄声一片。有士卒惊呼道:“金兵!”

  马扩利索地跳下车为,展目望去,但见东南方向,一支马军疾速而来!从穿戴上看,正是金军!不消任何人下令,骑兵们立即摆出进攻阵形,一名马军军使高声喝道:“保护大帅!”话音落时,士兵们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挺了长矛,作势欲冲。

  那支金军游骑,约有百十,见了这阵势,立即改变方向,勒停了缰绳,远远眺望着。不一阵,五六骑奔出,速度并不快,小跑着过来。走到近前,便见这六骑中,有四个穿皮裘罩铁甲,头上戴着尖帽的女真人,另外两个倒有几分象是汉人。

  这六人扫视对方一番,有人问道:“你等是哪处军汉?因何在此?”

  “此地为我军防区,老子爱去哪就去哪,关你鸟事?”马军军使骂道。

  第三百七十六章 逆天而行

  那汉兵大怒,脱口而出:“此地已为金土!便是我等防区,与你何干?速速报上军籍番号!否则……”他说话时,眼光有意无意地朝那辆骡车飘去,尤其是看到身着官袍的徐卫时,分外留意。

  士兵们并不知道朝廷已将他们苦战保全的城池土地划给了女真人,只当对方在放屁,也懒得跟他们费口舌。那马军军使将长矛一挺:“你滚是不滚?”对方不及回答,忽见一支马队又从西北方向奔来。在追上了马扩之后,这军使一面派人上报徐卫,一面追回其他同袍。

  金兵全无惧色,一名女真人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什么,汉兵听后,作色道:“再问一次,军籍番号!”

  军使不再回答,将矛一举,身后弓箭手将弦扯开,锋利的箭头对准了敌人!此时,又一队马军赶到,那汉兵见状,和女真人说了几句什么。六骑都调转马头,奔回大队。

  “大帅,可否出击?”军使回过头来,向徐卫请示道。

  紫金虎摇了摇头,马扩一见,登时冷笑起来:“怎么?连徐大帅也软了?我还一直认为你是条好汉,没想到,马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说这话时,语气中的怨愤之情难以掩饰,令人动容。

  对于他的讽刺,徐卫并不介意,淡然道:“我杀他几个虾兵蟹将作甚?”

  “不杀虾兵蟹将,那经略相公倒网几条大鱼让我开开眼?”马扩没打算给对方台阶下。

  徐卫无意跟他争吵,眼见那支金军游骑观望一阵之后,都朝东奔去,遂道:“子充兄且随我回城,此地不宜久留。”

  “你怕?我可不怕!嘿嘿,想想也对,你是永兴军帅,何等尊荣?不能身处险地,马某不过是个受千夫所指的罪人。我劝经略相公还是早早回城去罢,收拾收拾,把地方给人家腾出来,女真人早就等不及进长安城,看看这中华数朝古都是怎生模样!”马扩看来有点“六亲不认”的味道。

  徐卫纵使再重视他,可此时也变了脸色:“马扩!少他娘的跟我阴阳怪气!不吃你一这套!该怎么办,我心里有数!你这算什么?不辞而别?撂挑子走人?”

  “哼!我当初受你举荐进李纲之幕,你是怕在他面前不好交待吧?”马扩嗤笑道。

  徐卫大怒:“合着我徐九在你眼里就这么小家子气?”

  马扩冷笑连连,并不回答,竟算是默认了。徐卫气极反笑,频频点头道:“好好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拦不住你,你请自便!我自去收拾金狗!”

  语毕,命士卒牵过战马,翻身骑上,又从部下手中接过一个包袱,扔给马子充,背向着他道:“你不仁,我不能不义!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一路珍重!”说罢,下令回城。

  马扩捧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一时竟有些失神!听蹄声惊醒他时,他才急忙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要收拾金狗?”

  徐卫勒住缰绳,还是不看他,沉声道:“我搭上数千弟兄的性命才保全长安城,女真人敢伸手?老子一刀给他剁了!”

  马扩一时无言。他实在对眼下的局势痛心疾首!又深恨朝中当权者曲意求和,不顾大局!再加上在宣抚司又一直得不到重用,前几天又受了一肚子鸟气,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走人!

  可徐卫出城来追,甚至冒着风险!自己对他冷嘲热讽,确实有些过头。想想认识这么几年,徐卫对自己一直十分敬重。其实我马扩算得什么?刚认识的时候,徐卫还是个六品武臣,现如今人家已经是三品上将军,早成自己长官了!仍旧客客气气!我冲他撒什么火?不厚道!不仗义!愧对朋友!

  想到此处,疾声道:“此地不可久留,你身着官袍,很是扎眼,金兵怕回去搬兵了!”

  徐卫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他。马扩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片刻,讪讪道:“等我赶车。”

  紫金虎忍住笑,不屑道:“一辆破车,扔就扔了!值当么?”

  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马扩也回了一句:“你是军前大帅,我只是个幕僚,那车就是我全部家当,比得了么?”

  两人合作一处,都回长安城而去。刚进城门,徐成就迎了上来,见马扩回头,不明底细,也无暇多问,直接对叔父道:“九叔,四叔方才来过,说是大帅一旦回城,请火速到帅府。”

  徐卫一听,小声问道:“说了什么事么?”

  “好像跟我大哥有关。”徐成回答道。徐卫有些意外,徐成的大哥,也就是自己的大堂侄徐严。跟他有关系?这从何说起?

  当下也不多问,对徐成道:“本帅下个军令,长安城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唯独马参议例外。他若再出城,立即扣押,若不老实,军棍伺候!”他这话就是说给马扩听的,后者也明白他的用意,并不搭腔,自己赶着骡车离去。

  徐卫命骑兵归营,只带亲近卫兵赶回帅司。问明副帅在二堂,便径直而往。

  二堂里,徐胜坐在一张公案后,他面前有一人垂手肃立,身着戎装,正说着什么。徐胜瞥见弟弟回来,赶紧问道:“人追回来了么?”

  “嘿,着实将我挖苦一顿,好不容易劝回来。”徐卫笑道。

  徐胜一听就不乐意了,他马扩算老几?九弟亲自去追,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他怎么还不识趣?也是眼下还有要紧的事,否则真想劝劝九弟,甭搭理这种心高气傲的撮鸟!

  那战将此时侧过身,后退两步,抱拳一礼:“见过经略相公。”

  “你是哪部军官?”徐卫打量着问道。

  “卑职隶属泾州。”那战将回答道。

  泾州?大哥的部曲?先前徐成说与徐严有关,莫不是大哥派徐严引军来援?六哥倒真说动了?遂问道:“你们大帅何在?”

  “回相公,大帅自在渭州。卑职是奉徐严徐钤辖之命,前来拜见大帅,有书信一封在此,请大帅过目。”那战将说罢,便自身边取出书信递给徐卫。

  徐严信中说明了原委。徐良见到徐原以后,泾原大帅便决定出兵,派徐严引兵马万余出泾州,攻宁州。徐良在泾原呆了一段时间后,又去了环庆。现在,徐严驻扎在宁州,不过,他已经收到宋金达成和议的消息,正准备撤兵回泾原。临行之前,派人来给九叔通报一声。

  徐卫看罢,将信递给徐胜。从这封信里,他得到了许多讯息。泾原路出兵,这不稀奇,也在意料之中。可曲端竟然也出兵,就让他有些意外了,估计是徐良的功劳。难怪粘罕一收到宋方答应议和条件之后,就立即撤走,原来是担心后路被抄。

  一阵思索后,他对那战将道:“你且去馆驿歇息,有事随传随到。”

  那人走后,徐胜放下书信,叹道:“大哥看来是真寒了心,只派徐严引万余兵马出战,看样子,是想替你我牵制一下金军。”

  徐卫象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立在原地,盯着地面若有所思。良久,他忽地走到了案桌前,亲自磨墨道:“四哥,劳你代笔,替我写封信给大哥。”徐胜也不多话,到桌后坐定,取过毛笔,铺开纸张,目视弟弟。

  “义德吾兄:南北媾和,两河山东及陕西一部,皆陷贼手。弟掌永兴军帅印,职责所在,更度今日之态势,若北夷染指关中,则陕西不保。再三斟酌,欲相机战女真于关中。非为逞一时之气,于公于私,弟万不能坐视。今徐严贤侄派员至此,借便致函吾兄,专此布达。弟,卫。”

  他话说完,却发现四哥诧异地看着自己,那纸上刚写到“欲相机”三字。

  “九弟,你要和金人再战?可朝廷已经与北夷达成和议,你怎么能……”徐胜的震惊溢于言表!

  徐卫面色不改:“虽然达成和议,可女真人不也没闲着么?”

  徐胜知他所指,乃是近日金军数次杀害百姓,截夺物资一事。急道:“即便如此,可朝廷决议已下,你若是再启战端,不合适吧?”

  “四哥,哪有那么多不合适?这世上不合适的事太多了,也没见别人少干呐?再者,宣谕使至陕西,只是传达消息,也没听镇江行在或是东京留守司命令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现在完颜银术可钉在家门口,成日地挑衅,递牙者掰之,递脸者抽之,不能姑息。”徐卫轻描谈写的说道。

  徐胜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起身劝道:“九弟,还有宣抚司呢!李宣抚能答应么?万一被人扣上顶破坏和议的帽子,这罪过可不轻!要是再让人往某些方面牵扯,这事情可就大了!”

  徐卫摆摆手:“兄长放心,我自有分寸。”

  徐胜还想再说,却见弟弟已经步出二堂而去。暗叹一声,他似乎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了。

  十一月十五,整整一天,无论经略安抚司还是京兆府,都找不到徐卫。一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出现,旁人不敢去问他行踪,只有徐胜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是,李宣抚府上。

  十一月十六,难得出了太阳,还沉浸在危险解围喜悦之中的长安居民,尽情享受着这种温和。美中不足的是,他们至今还喝着那又苦又咸的井水,官府是不是该手脚麻利点,把龙首渠给通一通?

  还真就巧了,在长安和渭南之间,一个叫“马头控”地方,人头攒动,十分嘈杂。这里就是长安城的水源所在,产河流经此处,被筑起的堰塘积水,分为东西二渠,流向长安。其中,西渠,便唤作龙首渠。几个月以前,金军刚开始围城之际,粘罕就听取了张深的建议,封了西渠,使长安无清水可饮用。

  此时,约有数百人云集此地。你很容易就从他们穿着,以及神态举止中看出他们的身份。这些人都是当兵的,只不过没穿铠甲,但都收拾得十分利落,尽管脱了军衣,但护腕绑腿都还在。更何况,几名骑马挎刀的武官正在前头指挥。这些士兵都扛着锄头,尖镐,甚至还动用了攻城挖地道所用的器械。当然,武器那是必须携带的!

  “弟兄们!咱们喝了足足三个月的咸水!长安百姓也跟着遭了三个月的罪!上头发话了,让咱掘通龙首渠,恢复城内用水。众家弟兄休辞劳苦,都卖力些,知道吗?”一名威武的军官动员道。

  “是!”士卒齐声答道。

  “好!动手吧。”军官手一挥,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向前走去,分工明确,挖的挖,运的运。不一阵,便将活干开来。

  当兵的流汗,当官的也不能闲着,四处指导。有一名军官下了马背,寻了个平坦的所在,半躺在那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十分惬意。却被同袍上前来一脚,骂道:“起来!个驴日的,出了城就偷赖,要是王总管知道,你非挨军棍不可!”

  “嗨,王总管不是在城里么?怕个甚?哎哟,三个月,可把弟兄们给坑苦了!打完了仗,还不许我歇歇?”那军官一动不动。

  同袍还要踢他一脚,突然警惕地朝东望去,小声道:“什么声音?你听到了么?”

  那军官正拔了根草,嚼着里面的甜汁,仔细听了一片刻,突然一跃而起,一口吐掉草根,嗖地拔出了佩刀,大声道:“马蹄声!”

  这一声吼,许多士卒都停止了劳作,面面相觑,议论纷纷。没过多久,但见东南方向尘土飞扬,那马蹄声越发清晰!

  “坏了!是金军游骑!”有眼尖的大声叫道。

  几个军官迅速聚在一起商议对策,最后一致决定,千万不能跑!一跑准是个死!赶紧结阵!军令一下,经验丰富的士兵们立即将车辆横在前头,甚至没有将里面的土石倾倒。执枪的士兵离开车辆一段距离,将枪尾拄在地上,半跪下去。弓箭手搭箭上弦,警惕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军官则跨上马背,准备指挥作战!

  第三百七十七章 全军狂怒

  夜幕降临,长安东城的守御使已经下令关闭城门。虽然戒严解除,但毕竟还处在战时,天一黑就关城这是帅司长官的指示。吊桥已经拉起,城门也被上栓,却见第一指挥同统制徐成飞窜上城,大声道:“且慢!”

  徐成是大帅的堂侄,泾原徐经略的公子,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因此,守御使上得前去,恭声问道:“长官有何吩咐?”

  “帅司派去马头控掘通水渠的弟兄还没回来!上头估计出了事,已经在集结部队!”徐成说道。

  那守御使脸色一变,赶紧下令道:“开城,放桥!”刚下完令,便听头城里蹄声大作,一条火龙疾速而来!

  徐卫正待下去,突然瞥见护城河对岸人影幢幢!风声中,隐隐传来嘈杂的呼喊声!扭头奔下城去,正遇上驰援的马军赶到,钻出城门洞,踏上吊桥。却见一群人,互相搀扶着相对而行。

  眼前的景象让将士们大吃一惊,徐成夺了一个火把冲上前去,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认得他,回答道:“徐统制,小人们奉命前往马头控掘通水道,哪知遇到金狗游骑。一直战到天黑,弟兄们……”语至此处,说话的人哽咽了。

  徐成到了前头,执着火把一照,顿时色变!这群弟兄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满脸血污,受伤的人简单地作了包扎,或是拄着器械,或是同袍搀扶,显然损失不小。再往后走几步,见那运送土石的车辆上,竟载满了尸体!

  火光映照下,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让人望而生畏。把守城头的将士们围了过来,眼见此状,个个怒火中烧!干他娘的金狗!报仇!报仇!

  徐成将牙一咬,疾声道:“先进城,救治伤者!那个谁,赶紧去召集医官!我立即将此事上报大帅!”

  堵在城门口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或背或扶,将伤者往城里送。一些人上前帮忙推车,看着车上阵亡的弟兄,直感血往头顶上冲!徐成安排完毕之后,率领本欲出城驰援的马军飞快向城里奔去!

  这阵骚动惊动了百姓,纷纷打开门窗向外张望,这是出什么事了?又要打仗了吗?天可怜见,莫打了罢?这才过几天安生日子?

  帅司二堂里,徐卫正在烛下与李贯议事。徐成直闯进来,大声道:“九……大帅!出事了!派去马头控掘通水道的弟兄遭遇金狗袭击!”

  坐着的两个愤然而起,徐卫问道:“人回来了么!”

  “回了!可死伤惨重!一大半的弟兄没了!”徐成愤怒地吼道,眼睁睁地盯着叔父。

  徐卫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那烛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他一拳砸在案上,厉声喝道:“召集指挥使以上军官,马上到节堂议事!”

  徐成心头一震!好!叔父这是要报复!当下应了一声,风一般刮出二堂去。从前商议重大军事,一般只召集高级将领。虎捷军现在虽然已经划入禁军序列,但它还没有来得及按照禁军的编制整编。因此,统制一级的军官,便算是高级将领。现在连指挥使也捎上,足见重视程度。

  节堂,又称白虎堂,是军事统帅点将、出兵、议事的重要场所。因它一般在帅府的西侧,而白虎象征西方,所以又称“白虎节堂”。大帅紧急见召,将领们没一个敢拖延,不一阵,白虎堂上灯火通明,战将们陆续赶到。有闻听消息的人,正向同袍介绍着遇袭一事。

  徐卫到堂以后,喧闹声立止,近百员战将济济一堂,各按阶次站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紫金虎没有按惯例坐在帅案后,而是来到战将们中间。他没戴幞头,只穿着紫色官袍,腰里扎着金带,威严的目光在部下们脸上扫过。

  “刚刚得报,帅司派往马头控挖掘水道的弟兄遇袭!伤亡大半!”

  此话一出,满堂暴动!第一个发话的永远是杨彦,这厮一把攥紧刀柄:“大帅!你一声令下,明天一早,卑职率部直趋敌营!不胜即死!”

  “对!以牙还牙!这笔帐,金狗须得十倍百倍偿还!”

  “大帅,下令吧!在城里也憋够了,正好痛痛快快厮杀一回!”

  “大帅,下令吧!卑职愿为先锋!”

  吴玠到底沉得住气,制止躁动的将领们,沉声道:“金军虽然暂退,但局势尚不明了,怎可贸然出动?”

  徐卫被将领们簇拥着,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得怕人。他看着自己的部下们,大声道:“现今,粘罕已经率金军主力撤到了同州。在长安周边的金军,尚余万年一支,耀州一支。”

  “那还等什么?大军出城,吃掉它!”杨彦冲到徐卫跟前,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大帅脸上。

  将领们又是一阵骚动,纷纷附议。徐卫举起右手,制止狂怒的部下,略一思索,转过头去,对四哥徐胜道:“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等知晓,徐副帅?”

  徐胜一直显得很冷静,或者说,他这种冷静来源于担忧。他不知道弟弟这么作,将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但他知道一点,紫金虎如果决定作的事,劝也没用。

  定住心神,他跨入人群之中,迎着百十双眼睛,以一种沉痛的口吻道:“日前,宋金已经达到和议,金军撤退,正是为此。”

  和议?怎么回事?我们为何毫不知情?怎么就议和了?将佐们议论纷纷,谁也闹不明白。徐胜的声音继续响起:“宋金约定,割两河山东,每年送岁币予金。陕西境内,凡金军占领之城池土地,尽归北夷,在地人口,必须遣返。”

  “什么?这是哪个王八蛋谈的?”杨彦破口大骂!

  徐胜脸色一变,紧盯着他,训斥道:“说话注意场合分寸!”虽说新君即位,锐意改革,有心拔高武臣地位。但武夫不得议政,这条铁律,还没有破除。

  可是,本就怒火中烧的战将们此时哪里按压得住?七嘴八舌,纷纷痛斥权者误国!

  第三百七十八章 突进!突进!

  徐卫突然提高音量:“除此之外!陕西境内,宋金北以桥山,西以武功为界。也就是说,你我现在站立的这片地方,也归女真所有!”

  人声鼎沸的节堂上突然死静!将佐们非常清楚,从大帅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可能有假。但他们仍旧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里可是长安!我们坚守三个月,累次打退金狗进攻才保全下来的陕西首府!割让给女真人?是我们疯了,还是……

  一阵之后,沉稳如吴玠也不禁勃然大怒!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割两河,割山东,也就罢了!毕竟不是咱们的防区,眼不见心不烦!可这里是陕西!脚下是长安!是我们流血牺牲保下来的!凭什么割给女真人!也就是说,金狗赔上无数性命没得到的,如今就凭一张嘴皮子,竟然收入囊中!这,这还有天理吗!我们的血白流了吗!

  现在,长安城里的百姓跟过年一样欢喜,为什么?就因为长安保住了,金军撤退了!可现在长安也割让给了女真人,很快,北夷就可以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入城!我们就得夹着尾巴将城池土地拱手送人!而且!还必须留下百姓!几十万民众,他们会怎么想!八万永兴军路经略安抚司的将士,将在怎样一种目光下离开此地!

  难怪,难怪金军还在万年和耀州驻后!原来,原来是为了交割接收!不对!既然宋金已经休兵罢战,为什么金军连日来还不断杀害军民?甚至在今天,公然袭击我军!金狗欺人太甚!这口气,谁咽得下去!战将们愤怒的呼声几乎掀翻屋瓦!

  徐卫回到了帅案后,众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一阵之后,渐渐消停下来,他们很想知道,大帅是什么态度。身在行伍,讲的就是一个服从,我们再怒,若大帅遵守和议,要退出长安,我等也是毫无办法!

  “打!”徐卫说这个字,声音并不大。可听在部将们耳里,却不亚于惊雷!振聋发聩!太好了!到底是大帅!到底是紫金虎!

  “金狗如此猖獗!视我西军如无物!本帅自宣和间率靖绥营勤王以来,与金狗大小数十战,每战必尽全力!从来不曾退却!金军三个月没能前进一寸,反倒赔上数万条性命也没能拿下的长安城,要拱手相让?我徐九,怎对得起阵亡的弟兄!怎对得起长安数十万百姓!打!打!打!”

  热血沸腾的战将们欣喜万分!杨彦激动得浑身颤抖,手都不知往哪处放!先锋!我要作先锋!

  “此前,本帅已经命第一、四、七、十、十一指挥以及原秦凤军一部,有负责城池修复者,全部撤下,恢复战前伙食。明日一早,上述各部,至东城外集结,目标,万年!敌将是在我虎捷手下吃过败仗的完颜银术可!不值一提!本帅要求不高,万年境内,凡女真、契丹、奚、渤海诸夷,敢执兵仗者,杀!”

  “杀!杀!杀!”激动的将领们大声吼道。

  徐卫将手一挥:“你等回去之后,一定要告诉将士们,此战,不容有失!务必剿灭!奋勇作战者重赏!敢有丝毫懈怠,杀无赦!”

  “得令!”众将一片虎吼。随后,拜辞徐卫离堂。却有吴玠,原地不动。

  徐卫走下堂来,指了指交椅:“坐吧,我就知道你肚子里装着事,问。”

  吴玠一礼之后,坐了下来,一时竟不知语从何起。紫金虎见状,十分爽利道:“罢,我说。此前,我已请示李宣抚,宣抚相公完全支持。”

  吴玠不奇怪徐卫看穿他心事,他诧异的是,李宣抚怎么会支持?按说,两国既已缔结和议,就应该休兵罢战。这时候再大规模进攻,万一让人扣上一个破坏议和的罪名,怎生了得?往大了说,扣你个违节抗命,居心叵测,那可是死罪!不管这事对与不对,它终究是朝廷的决议!

  正疑惑时,徐卫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宣谕使虽已代表东京留守司前来传达消息,但也没有明令我等勒兵休战。而且,和议虽然达到了,却是我朝使臣在军前与粘罕议定。按规矩,须得再北上面呈金主,方能最后缔结。”

  吴玠恍然大悟,这倒是个空子。可终究还有些牵强,好在,完颜银术可这厮帮了大忙,他连日来截杀我百姓,今天更是公然袭击我军!这事不管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打!必须打!

  徐卫忽然叹了一声:“虽说给自己找个由头,以便出帅有名,但说到底,靠的还是这个!”他举起拳头晃了晃。“女真人都是些蛮子,若讲道理行得通,也不需要你我浴血疆场了。必须打得它爬不起来!它才会知道,什么叫痛!”

  吴玠郑重点头,表示赞同。但转瞬又道:“大帅,金军毕竟兵多将广……”

  “老实说吧,如果粘罕一直咬着我不松口,事情还真就棘手。可如今,他一听到和议达成,便撤除围困。再有,曲端发兵往延安推进,泾原徐经略又派兵攻宁坊二州。金军为保后路,分兵而拒,这就造成了兵力分散。我军先打万年,再掉头进兵耀州。到时,徐严会与我军配合。这段时间,宣抚司会尽全力调集物资储备。粘罕若是得到消息,集重兵前来,我们再退回城中便是。不过,这也不太可能了……”

  吴玠一针见血:“但这有个前提,万年耀州两处,我军必须取胜!只有这样,环庆和泾原,才会见机出兵。只要我们败一处,泾原徐经略不好说,但曲端绝对会退回环庆,再作观望!到那时,后果堪忧!”

  “这是当然,如果我军败了。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推出来当替死鬼,为破坏所谓的宋金和议负责。”徐卫朗声道。

  吴玠不得不暗自心惊,眼前这位大帅,看似义愤填膺,丧失理智。可他却把什么事都考虑到了!

  “纵使如此,大帅还要去作?”

  “金人若染指关中,陕西必不能保,义之所在,蹈死不悔!”徐卫掷地有声地说道。

  吴玠霍然起身,他丝毫不怀疑徐卫的话,正色道:“那卑职,愿与大帅共舍此身,以求大义!”

  送走吴玠后,徐卫发现四哥还在,遂轻笑道:“哥哥放心,我手握八万马步军,如果连万年耀州之敌都吃不下,那我也不用在陕西混了。”

  十一月十八,天寒,大雾。长安的百姓一开门就发现,外头白茫茫一片,五六步以外,几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冷得他们一缩脖子,赶紧回床上再躺一阵。刚要关门时,忽然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极力望去,但见一堵墙似的东西正徐徐移动。

  当那堵墙经过门前时,百姓们赫然发现,竟然是官军!如果要说现在长安百姓觉得最不新鲜的东西,那就是军队,哪天看不着?因此,这些人也没当回事,回到床上搂着婆姨又睡下。

  可外头那脚步声一直不曾停过,而且仔细听去,竟然还不止一处。好似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各个方向都有部队在行进!坏啦!又要打仗了?

  浓雾之中,长安东需各处城门洞开,吊桥放下,鱼贯而出部队朝着同一个地方集结。徐卫为确保战果,出动了接近五万马步军,徐家军种家军所有的骑兵部队,都被他调动出来,虽然不到六千骑,但对以步兵为主的宋军来说,已经是大部队了。

  老天爷帮忙啊,这么大的雾,金军游骑恐怕也不会出来。正好趁此机会,全速往万年推进。最好是老子兵临城下了,完颜银术可还在床上睡觉!

  徐卫亲自率领他的亲军和第一指挥,此时,他身旁战将云集。可他的话题,却丝毫与此次作战无关。

  “既已划入禁军序列,这整编也是迫在眉睫了。等得空,把这事办了。本帅的预想,编成八到十个军,按兵种划分,委派大将。杨彦,你要是再立上一功,勉强作个都指挥使吧。”

  “大帅放心,卑职要定一军的编制了!这一去,不杀他片甲不留,难解心头这口恶气呀!”杨彦切齿道。

  “少扯虚的,拿真本事来说话!你统率的是第一指挥,物资如此紧缺,你的部队还有馍有肉,今天要是打不好,你给我修城墙去!”徐卫笑道。不是他心不在焉,而是有意要让将领们感觉到,今天这一战必胜!

  如同昨天晚间,他和吴玠谈的那样。万年耀州,只要败一场,后果就不堪设想。可徐卫还是决定干了,外人看来,这好似赌博一般,胜负难料。可徐卫却不这么想,他从前玩赌的时候,笃信一点,要赌,就要看到底牌才下注!

  这个底牌,就是敌我双方兵力的对比。完颜银术可的准确兵力,他并不知道。但粘罕认为宋金和议缔结,且东京留守司派来了宣谕使布达,他徐卫就只能罢兵休战,乖乖地滚出长安。再加上曲端和徐严的进攻牵制,金军不得不分兵去拒。因此,金军留下来的部队不可能太多。万年只是京兆府治下的一个县,银术可将兵马驻所在此处,而且据探子回报说。金军大多缩在城里,只是派出游骑四处袭击。试想,一个县城里,能扎下多少兵马?而且从银术可将兵力扎在城中,他就断定,这厮缺乏危机感。敢情他以为剩下来的事,就是等西军滚蛋之后,大摇大摆进城。

  另外一点,那就是火器。守卫长安时,徐卫一直指示,火器要节约。当时,他想的是长期坚守,不得不数着米粒下锅。谁曾想,三个月长安之围已解。现在,他手里有大批的火器,光是“奔雷箭”便有上千具之多。

  徐卫并不是一个惟武器论者,他知道一场战争的胜负,不是武器决定的。但那是大的战略层面,从战术上来说,谁拥有先进的武器,那就把握着克敌制胜的先机!

  雾淡了一些,五万大军在旷野中疾行!士兵们的头盔上,铠甲上,沾满了露水。可他们丝毫不觉得寒冷,心腹之中那一团火正熊熊燃烧!

  而此时,在万年县城里,一处轩敞的宅院中,一间奢华的卧室里。金军名将完颜银术可,正酣睡未醒。昨晚他与几名万夫长以及数名猛安谋克喝得大醉,回来之后,又连御两女,实在是疲惫不堪。他的梦境中,满是妇人婀娜的姿态,雪白雪白的肌肤。自打部队离开鄜延,离开浣衣院,他一直憋得难受。所以,当粘罕留他接收长安时,他欢喜不已,为了长安城里数以千万计的妇人,他决定先在万年城里演练一番。这不,部下就给他弄来了俩妇人,正睡在他左右两边。

  一阵风刮来,梦中摇曳生姿的妇人突然不见,不知打哪处窜出来一头吊睛白额虎,狂啸一声扑将过来!

  银术可突然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旁两名妇人骇得不轻,甚至忘记遮住羞处!

  猛烈地摇晃着脑袋,这位金军名将看了看两名妇人,连推带踹赶下床去。脑袋疼得厉害,银术可赤条条地跳下床去,想寻碗水喝,坐在桌前,想起方才梦中那一头虎,心里很是不安。这么久了,长安方面还没有一句准话,这让他非常恼怒。因此不断派出游骑骚扰截杀,此时,他心绪不佳,决定多杀些人,不然李纲和徐虎儿就不晓得他的手段!

  一念至此,用女真语冲外头大喊。片刻之后,一名金将风风火火闯将进来,见他赤身祼体,也不奇怪。

  “去,多派游骑!长安周边,但凡会动的,一个不留!还有,再派人去城里问问,紫金虎什么时候滚!这城已经是我大金国所有,他还想赖着不走?”

  那战将迟疑一阵,问道:“日前已经有紫金虎的马军出城,且与我军游骑遭遇,险些动起手来。若逼得太急,恐怕……”

  “呸!连他们的皇帝都怕了,把两河山东陕西割让,他敢!杀他的头!去去去,你盯着我看甚?好看?”银术可十分不耐。他人本就生得粗野,再加上脸上那个当初折彦野留给他的枪创,发起怒来,真如野兽一般。

  战将不敢多言,退出房去。他自倒了碗水喝下,走到门口一看,哟,好大的雾!那冷风一吹,他倒清醒了,突然发现,那俩妇人何在?回到床上,胡乱穿了衣裳,便出了房门,四处寻找。

  雾,终于在阳光的驱赶下,散了。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银术可没闲心管这些,他正心急火燎地寻找那两个“美娇娘”,找到以后,一定要好好“收拾”她俩!

  可妇人没找着,却看到先前那位谋克风风火火地闯进院来,大声喊道:“游骑发现大批兵马正赶来,距此不到十里!”

  银术可一怔,似乎没听明白,转眼之间,他脸色大变。什么妇人全抛到脑后,气急败坏地喝道:“集结兵马,出城!”说罢,箭一般窜回房里,披挂整齐,操着家伙就出来了!

  万年这个小县城里,顿时炸开锅。多日不打仗的金军勇士们倒没有生疏,握着兵器,蜂拥往城外奔跑。不过,不少人还在纳闷,不是说只须等上一段时日,咱们便可以进入长安城,那里在吃不尽的美味,搬不完的金银,还有玩不够的妇人么?怎么又打起来了?

  太阳在东方升起,经历了一夜的黑暗之后,阳光再次普照万物!

  当银术可跨马奔出城时,他看到的是一支马军疾驰而来!不多,只数百骑,可这数百骑的身后,是一条横贯南北的黑墙在朝前推进!那密密麻麻的人影让他心跳加速。紫金虎想干什么?这两国已经达成和议,他竟敢如此冒险?军中许多前南朝官员不是都说什么,赵皇对军队的控制是最严厉的,没有武臣敢违背朝廷么?这怎么回事?

  考验这位金营名将的时候到了,是趁对方阵势未成,先派马军冲击?还是稳扎稳打,看个究竟再说?

  最终,他选择了前者。这一路出城,让他静下心来,此刻,他已经想明白了。既然是“大批兵马赶来”,那说明来者不善,有这个胆量的,除了紫金虎还能是谁?他虽然不清楚徐卫为什么突然兵临万年,但他跟徐卫交过手,深知道对方一理严阵结成,想撼动它,比撼山还难!必须趁他阵未成而先下手!

  训练有素,剽悍威武的金军铁骑,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击!骑兵们挺着长枪,挥舞着弯刀,狂吼乱叫地冲向了正朝前推进,根本没来得及布阵的宋军!

  马蹄践踏大地所发出的巨大轰鸣,能给骑兵们莫大的勇气!哪怕是面对威名赫赫的紫金虎,他们也丝毫不怵!在大金铁骑的蹄下,没有严阵和强弓硬弩的宋军不值一提!

  眼看着骑兵冲过去,银术可本担心徐虎儿军的马军会拦截。可让他意外的是,那支由数百人组成的先锋斥候竟然坐视不理!你们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万年围歼

  就在金军骑兵发动突然袭击之际,宋军中也有一支奇特的部队正迅速移动。这些士兵中,许多人肩上扛着风箱似的器具,一边跑一边观察敌骑位置。还没到金骑正前方,那指挥使见时间所剩不多,果断下令,就地准备!

  三百名肩扛“奔雷箭”的士兵冲到队伍最前头,看得出来,他们有些紧张。绝大部分人都是初次使用这家伙,很是胆心肩膀上这玩意会不会突然爆炸!可怕也没用,眼看着敌骑冲过来了!背后的同袍正在加紧结阵,必须为他们争取时间!

  金军骑兵的攻击阵形比较松散,因此那指挥使等到对方进入射程之后,方才下令道:“点火!”

  每名奔雷箭手的身后,都站着一名手执火折的同伴。接到命令之后,他们吹燃火的,一手去掀开奔雷箭箱后面的挡板,瞅准了药线,将火折凑上去。一旦确认点燃,立即闪到一旁!硝烟腾起,那火星顺着药线直往前窜!而与此同时,敌骑距离宋军已经不到一百步距离!

  “嗖!”数支火箭拖着尾巴窜向金军骑兵。刹那之间,只有在东京元宵节放焰火时才能看到的景象,在此地上演!数不清的火箭从箭箱中窜出,飞快地射向了敌骑!

  那女真勇士们眼见宋军阵势未成,本以为十拿九稳,定能将对方冲个稀巴烂。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大箭密集射来!尽管没什么准头,可六千多支四尺长的奔雷箭几乎在同时发出,那阵势也够骇人了!

  数以千计的火箭,直接射中敌骑的只是极少数。可士兵们并不着急,他们等着看一场好戏!连珠炮!没什么比这个词更适合形容此时的景象!连续不断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奔雷箭在敌群中炸开了花!

  以奔雷箭的威力,不足以将战马炸成肉酱,可那不重要。质量上的不足靠数量来弥补!巨大的响声,伴随着腾起的烟雾尘土,瞬间将金骑的攻击阵形搅乱。惊恐战马在阵中乱窜,骑士拼命扯住缰绳,也制止不了受惊的马儿。大量的硝烟腾起,几乎筑成了一道烟雾!惨叫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

  幸运躲过奔雷箭袭击的金骑,一冲出烟幕,骇然发现!他们的前方,一道长枪组成的钢铁森林,正严阵以待!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不能停,也不能改变方向,否则,只会自乱阵脚!因为只有二到三十步的距离,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自知此番苦也的金骑,“义无反顾”地撞上了宋军的枪阵!

  完颜银术可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惨象!他派出足足四千精骑!而此时撞上宋军枪阵的,估计连一半都不到!对方阵前数十至一百步的距离上,还有许多被掀翻下马背的骑兵们正奋力重新上马!

  “吹号!撤回来!撤回来!”银术可急得狂吼出声!紫金虎竟然将守城用的火器运用到了野战当中!那风箱竟有如此威力?不止是他,金军上下都被刚才发生的一幕震惊了。士兵们窃窃私语,军心浮动!

  急促的号角声冲天而起,那此受阻半道的骑兵们立即放弃进攻,调转马头奔回本军。至于和宋军短兵相接的那部分,已经无暇顾及,甚至不忍心去看。

  徐卫在中军里,手搭凉棚朝东南方向望去。只见骑兵到底是骑兵,一旦撞上枪林,还硬是撞出一个缺口来!而对方选择的进攻方位,又恰巧是没有装备步人甲的士兵。金骑一路冲击,终于力竭,四面围上的虎捷步卒,正绞杀着他们……

  吴玠心头虽喜,不形于色,点头道:“果然有效。”从前野战,军马并没有受到过剧响和烟幕的惊吓,因此猝然遇袭,这是必然的结果!

  “加紧布阵,马军准备!”徐卫朗声下令道。

  鼓车上,一名旗手举着一杆黑色大旗,拼命摇动。数万步军,迅速组织的阵形。这一次,似乎并不是叠阵法。尽管长枪手仍在全军最前头,但他们的后面,则是清一色大刀阔斧的重步兵!马军和弓箭手,则摆在最后。不知意欲何为?

  银术可虽然上阵多年,此时仍不免慌乱。首先,跟他对阵的是紫金虎,这厮和金军作战的经验,基本上可以算是宋军中最丰富的!其次,他明显发觉虎儿军精锐尽出!兵力数倍于他!徐卫想干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不能回城,宋军擅长攻坚,一旦被围,下场就只有被歼灭。也不能撤退,宋军阵后,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唯今之计,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但对方兵力占优势,如果再主动进攻,结局难料。银术可将牙一咬,举枪高呼道:“弓箭手,准备!”

  金军一直拥有骑兵优势,这使人往往忽略了他们也有一支精锐的步军。而女真人起于山林,与熊虎相争,其骑射本领不容置疑。只是受限于制造器械的技术,他们的弓箭并不如宋军突出。

  银术可判断此番虎儿军会主动进攻,因此,他决定打防守反击。学从前宋军的样,先用弓箭瓦解对方防御,破坏对方进攻阵形,再伺机而动!

  果然如他如料,宋军阵中,雄浑的战鼓声骤然响起!无数个声音,厮吼着同一句话。虎!虎!虎!他们同时拍着兵器铠甲,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金军将士,感受到了所前未有的压抑!

  鼓声渐渐急促!高亢!士兵的呐喊声也为之一响!银术可吸了一口气,他分明看到,紫金虎将枪兵排在中央,将刀斧重步排在两侧,如墙而来!步军主动进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骑兵去牵制。可银术可此时不敢这么干,他手里的马军已经不足以承担这个作战任务!此时,这位女真名将躁动难安,他本来是驻扎在万年,只等着接收长安的!谁能料到,紫金虎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枪兵在前,刀斧重步跟在两侧,如一支箭头,直插金军!银术可非常清楚,一旦对方枪手与我短兵相接,跟在两侧的重步兵就会围上来!现在,只能指望弓箭手在贴身肉搏之前,给敌以最大创伤!

  宋军的战鼓密集地响起,出击的部队突然加速!一万多名的步军如潮水般虎吼着冲向金阵!

  与宋军惯于将弓弩手置于重步兵保护下的战术不同,银术可将弓箭手摆在了步军大阵的左侧。此时,往日在山林中射杀虎豹的弓手们,已经搭箭上弦,直视前方。

  “开弓!”

  “开弓!”

  连续不断的呼喝声在金军阵中传递着,弓手们扯圆了弦,抬高了角度!尖锐的箭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决堤般冲来的宋军如同万马奔腾,他们的脚步甚至践踏得地皮都在晃动!银术可那张带着枪创的脸扭曲成一团,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他胯下的战马躁动地划着前蹄,似乎在显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安。

  “放!”

  数千支利箭突然射向了半空!如同一片猛然腾起的黑幕,竟在一瞬间遮挡了太阳的光辉!宋军士兵们虽然眼看着半空中下起了箭雨,可仍旧保持严谨的阵形冲击!呼啸的利箭射落下来,好似一场阵雨,打进了宋军阵中。

  装备步人甲的部队都放在最前头,后续部队大多是身着轻甲的步兵。不知多少人身躯一震,狠狠咬住了牙关!羽箭贯穿了铠甲,嵌入皮肉之中。怀着复仇之心而来的虎捷将士们并不胆怯。他们折断箭杆,跨过被射中要害的同袍,继续冲击!

  “放箭!放箭!”金军的千夫长,百夫长们放声大喊。第二波吊射之后,他们就不得不改为交替平射,因为金军的弓射程还达不到宋军的水平。两波吊射之后,敌人已经非常靠近了!

  杨彦率领他号称全军精锐的第一指挥,作为攻击主力,奔在最前头。他本人,全副步人甲,头上的兜鍪甚至遮住了脸庞,只露出两个眼窝。手里那杆曲刃大枪,几乎被他攥出水来!

  他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数十步外金贼的面孔!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金狗,拿命来!

  一支铁箭正中他胸前!步人甲虽然坚固,但并不是刀枪不入,那支利器嵌进了铠甲,使得他感觉胸口一痛。可这厮,竟连箭杆也不折,狂吼着冲了过去!

  金军步兵出动了!无数手执长枪弯刀的金兵,毫不示弱地迎了上来!

  两军短兵相接!杨彦率领的第一指挥最先与敌撞上!枪手们狠命将手中长枪刺出,后头的同袍则拼命推动!与此同时,跟在两则的刀斧重步迅速合拢!前头刀斧劈砍,后面铁矛猛刺!攻守兼备!这种战术,是徐卫从种家军那里学到的。一旦短兵相接,便不再保持严谨的大阵,数百人为一小阵,刀斧长枪各占比例,取长补短!拼命往里突,以求分割敌人!

  血花飞溅!惨号凄厉!两军士兵,都表现出了决死的勇气!女真人,以其与生俱来的剽悍,全然无惧兵力占优的敌人!而宋军,则抱着不胜即死的心态,与敌厮杀!

  徐卫在马背上远眺战场,他被弓弩手和马军包围着。一杆帅旗在他背后,分外醒目!

  “女真人骁勇。”向来话不多的杜飞虎此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因为他看到,正面进攻的第一指挥,现在都还没突进去。

  徐卫的注意力却不在战场上,而是跃过惨烈搏杀的两军将士,盯着城池之前的那支金军。想来,完颜银术可应该就在其中。

  时近中午,宋军渐渐开始压制住对手,两侧的刀斧重步突入敌阵,开始分割。这种关头,就得派猛将上了。

  “叫杨再兴到中军来。”徐卫下令道。

  不多时,一将飞马而来。身材极其长大,全副披挂整齐,手里操把丈长钢矛。此时眼神凶恶,一张削瘦的脸庞既阴沉又暴戾,眼眶往里陷,寻常人见了,也要骇个半死!至中军,鼓车之前,对徐卫抱拳一礼:“大帅!”

  不是旁的,正是姚平仲麾下头号悍将,杨再兴!丹州蟒头山一战,他身负重伤,在徐卫军中休养多时,至今方才痊愈。眼睁睁看着友军杀得天昏地暗,这位悍将早就急不可待,一听说大帅见召,就知道报仇的机会到了!

  “杨再兴!那城池之前,必是银术可所在!本帅给你三千马军,你敢去冲他一冲么?”徐卫伏在马鞍上问道。

  杨再兴回头望了一眼,厉声道:“如何不敢!待卑职替大帅擒了那撮鸟来!”

  “好!若擒得银术可,本帅记你首功!去罢!”徐卫大声道。

  杨再兴不多话,奔回本阵,高举长矛,号令部卒道:“弟兄们!随我去擒敌酋!”语毕,一马当先,飞奔而去!背后,三千马军发动,战马奋蹄,扬尘而去!

  “擂鼓,助军威!”吴玠喝道。

  却说银术可立马城前,正揪心地关注着战局。紫金虎的步军是一支劲旅,这他早就知道。可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步军除了装备稍嫌次一些,丝毫不比徐卫差。可今天一比,他才发现差距。虎捷步军的优势,不仅仅体现在装备器械上,对方攻守有序的阵形,以及互相之间配合的娴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训练出来的。

  比如那些持大刀阔斧的重步兵,往往数百人为一小阵,刀斧在前,长枪在后,四面出击!两个小阵之间,通常会留空隙,金军一见,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往空隙里钻。这一钻,本以为能分割包围对方,哪知反被对方包围,因为你根本攻不进去!许多士兵,就这样被裹在里头,惨遭绞杀!

  银术可有一点始终没弄明白,象这种四面出击的方阵,虎儿军是怎么做到在移动中也保持队形不乱的?他们许多士兵,几乎是背对背,互相之间根本看不见,战场上厮杀声四起,也不可能口耳传达命令。按说一动之后,就该四分五裂才对!

  很快,他就发现了玄机。原因就在于,宋军是在被动地移动!金军一见对方严密的大了分解了多个小阵,就以为有机可趁,拼命往空隙里钻。这样四面一围,反而倒把宋军小阵挤作一团,帮助对方阵形不乱!

  心头一喜,他正待派心腹战将针对性地支援。就在此时,部下们惊呼道:“虎儿马军来!”

  银术可展目望去,果见一支马军离了虎儿大阵。心里并不慌乱,紫金虎的步军尚算精锐,马军么?还差得远!不能打一百回合,何以谓马军?宋军的骑兵有这个本事么?我剩下这两千余马军,足以击溃它!

  “让紫金虎看看,什么叫马军。”

  杨再兴率三千轻骑,绕过厮杀正酣的战场,瞅准了城前的金军,纵马狂奔!阵形逐渐排开,骑兵们争先恐后!马蹄践起尘土,声若雷鸣!

  眼见敌骑出动,杨再兴改为单手持矛,将杆紧紧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骑兵对骑兵,打的就是回合!务必保证,第一回合就打掉对方的锐气!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三千轻骑如离弦之箭!

  两军相接!

  迎面而来的一秃顶金环的骑将,操把长枪,在马背上身子一侧,那杆枪,如毒蛇般朝杨再兴胸腹搠来!电光火石之间,这超凡绝伦的悍将一把逮住对方枪杆,往旁边一带!同一时间,丈长的钢矛捅进了那金将的腹部!

  一送一抽!血如泉涌!随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仰面下躺,避开刺来的长枪,手也不闲,顺势一扫!硬生生将擦身而过的战马绊倒下去!

  骑兵没有纠缠这一说,双方对冲而过之后,地上留下不少的伤兵和尸首。奔出一段距离,杨再兴勒住缰绳,士兵们同时发喊:“回!”

  银术可颇觉吃惊,这虎捷的马军,倒也似模似样!跟我们学的?

  “不好!又来一支!”部将惊喝道。

  银术可急忙望去,又见一彪马军,离了虎儿大阵,从北面绕道而来!这一回,他可沉不住气了!偏生在此时,步军出现溃退迹象!战场之中,金军步兵已经被宋军分割开来,首尾不能相顾,左右不能相援,已经完全失去章法!

  “虎儿军势众,已无胜算可言,眼下当速退!”一名契丹官员语带惊恐地对银术可说道。

  “退?我军战术中,没有逃跑!”银术可声色俱厉。

  那官员急得没法,现在嘴硬有什么用?败象已现,虎儿军数倍于我,人家还有大股部队没有出动!保不齐,紫金虎这会儿正在阵中看热闹呢!此时若不退,稍后想走也晚了!

  左右都劝,银术可硬撑片刻,见战场中,步军被完全分割压制,宋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气得这金军名将气血上涌,牙关几乎咬碎!

  远处,徐卫对身旁吴玠道:“全军压上?”

  “嗯,晌午之前干完,或许还能打个尖。”吴玠点头道。

  第三百八十章 张浚追来

  宣抚司

  李纲坐在案桌后,仔细地审阅卷宗。临近岁末,急待处理的事情非常繁杂。凡刑狱、财赋、民政、军旅、官员审核种种,都到总结的时候。让人奇怪的是,这位陕西最高长官经历无数大起大落,乃至今日脚下这方土地也要割让给女真人。按说,他应该忧心如焚才对。可此刻的李伯纪,却异常的平静,他一手翻文件,一手执毛笔,不断地批示着。

  堂内的光线暗了下来,看来时近黄昏了。在二堂外办公的佐官们已经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宣抚判官王庶从旁边一间房内出来,见宣相头越埋越低,忙上前掌灯。当他端着烛台放在李纲案桌上时,后者才抬起头,诧异道:“这么晚了?”

  “宣相,时候不早了,回吧。”王庶低声说道。现在的宣抚司,可能是长安城里唯一一个还在坚持办公的衙门。

  李纲舒了一口气,笑道:“无妨,手头还有些文案需要批阅,你去吧。”

  王庶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口。看了李纲一眼,转身朝外走去。方才走不到两步,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子尚留地。”

  子尚是王庶的表字,李宣抚极少这么称呼他,一般都是客气地称官衔。因此,王庶听到这句时颇为惊讶,转身道:“宣相还有何吩咐?”

  李纲放下笔,转出案桌后,指了指座头,示意他坐下。天寒地冻,又亲手斟上两杯热茶,端到他面前,而后才落座。手捧着茶杯,李纲看样子很平静,想了想,问道:“徐子昂进攻万年,也该有消息了吧?”

  王庶终于把刚才就想说的话说出了口:“宣相,下官实在不明白。朝廷既然已经决定和议,你何必又支持徐卫这种行为?”

  “这不是徐卫的主张,而是本相的意思。”李纲马上纠正他的话。

  “相公这是想一肩扛起全部责任?”王庶问道。

  李纲闻言轻笑,一时没作回答。现在已经无所谓责任不责任,朝廷与金人媾和,其中一条,便是处理跟当初西军进攻河东有关的陕西官员。其中,张深投降,王似被捕,何灌被召回行在,数来数去,还剩下谁?不就是我李纲一人么?再说,陕西在我管辖之下,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没有宋金议和,自己恐怕也呆不下去,被罢那是早晚的事情。

  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所能作的,就是在去职之前尽量周全。徐卫想趁金军不备,猝然发难,那就让他去打,打掉一点是一点。不在乎能歼灭多少敌人,也不必在意能收复多少失地,重要的,是向女真人传递一个讯息。

  朝廷会怎么处理自己,现在还无从知晓。大不了就是罢官贬谪,无所谓,已经被流放过一次了,还在乎多几回么?反倒是自己去职之后,陕西的局面让人忧心。按惯例,宣抚使去职,由宣抚判官代行职权。王庶是个实诚人,他不可能镇得住西军这班将帅。自己到底有几分虚名在,诸路帅守表面上总还是恭恭敬敬。自己若一走,王庶恐怕很难掌控局势。

  一念至此,李纲语重心长道:“子尚,本相估计,我去职之期不远。此后一段时间,陕西这个摊子,就可得仰仗你了。”

  这正是王庶连日来所忧虑的,他有自知之明,李纲何灌两个人都没能办到的事,自己凭什么?低声道:“卑职担心……”

  “你不用担心,担心也没用。局面持续恶化,本相很是抱歉,留下个千疮百孔的陕西给你。再难,子尚务必尽全力周旋呐。陕西若亡,恢复无望!民政上,本相不担心,至于军事,你须得多借重徐卫。陕西诸路里,唯一能靠得住的,也就是他了。本相去职之后,你可相机任命他为都统制,他会支持你。”李纲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嘱咐着对方。

  王庶沉默,良久,无奈道:“下官尽全力吧。”

  正说着,忽见一员佐吏进入二堂,疾声道:“宣相,有军前消息送到。”

  王庶猛然起身:“战果如何?让他进来!”反倒是李纲,十分从容。

  铿锵声骤响,一将大步入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面容,待走得近来,才发现是名年轻将领,至多不过三十岁。仪表堂堂,端得是威武!

  那战将对着李王二人一抱拳:“卑职徐成,见过宣相,王判。”

  “徐成?你是徐卫的堂侄?”李纲问道。

  “正是,卑职奉大帅之命,火速回城向宣相禀报。万年之敌,已被我军肃清。”徐成的话并不多,甚至没有描述战斗经过,因为在虎捷将领们看来,这回打万年,虽然胜了,也不值得大肆宣扬。因为永兴军帅司可是出动了接近五万马步军!这要是还不能击溃完颜银术可,那我们都回家抱孩子去,别带兵打仗了。

  “肃清?你是说……”王庶有些不相信。

  “回长官,确是如此,敌人已被完全击溃,只有极少数残敌突围逃走。”徐成回答道。

  李纲王庶对视一眼,这徐卫是早上才出发,万年距此也有几十里地吧?这么快就打完了?而且是场歼灭战!他怎么办到的?

  “经略相公派卑职回城,一是汇报战况,二是向长官禀报,大军休整一日之后,立即转兵耀州,与泾原经略安抚司徐严部,合击耀州之敌。”徐成又道。

  李纲王庶听得一阵嗟叹。早知这样,还媾和作甚?让紫金虎放手去打便是!但话又说出来,如果不是宋金达成和议,粘罕恐怕也不会撤军,说不定现在还围困着长安城呢。

  万年一役,可以说是徐卫打的第一场歼灭战。金军一万余马步军,近乎全军覆没。此战中,步军的作为攻击主力,固然劳苦功高。但杨再兴和马泰率领的骑兵,确起到了扩大战果的作用。金军溃退之后,杨马二将挥师掩杀,使得银术可伏尸十数里。唯一的遗憾,就是完颜银术可本人,在马军护卫下突围逃走。杨再兴再一次展现了他绝代悍将的本色,作战最后时刻,他只率数十骑狂追银术可。后生擒一名耳挂金环的女真贵将,回来一问,只是个千夫长。让杨再兴好不恼怒!

  战后,徐卫下令休整一天。安置伤员,整顿器械,于十一月二十,直扑耀州!

  当初徐严趁虚连克宁坊二州,粘罕派遣完颜银术可和完颜活女前往阻击。后来收到南朝少帝答应议和条件之后,撤回两人。命银术可驻扎万年等候接收长安,又命蒲察石家奴进驻耀州,只等泾原军一撤,便接收宁坊二州。

  在留军长安周边的问题上,军中部分将领认为,还是应该多留一些部队,毕竟据张深说,徐卫麾下应该带甲五万左右。粘罕虽然认为和谈既已成功,徐卫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不轨之举,但谨慎起见,还是留银术可率军一万五驻扎距离长安不远的万年,让蒲察石家奴领兵两万扎在耀州。一来是配合银术可,二来接管宁坊二州之后,也可防备泾原的徐原。这三万五千人,粘罕已经是倾尽全力了。延安那头西有曲端,北有折家,够他头疼的。

  而且和谈一妥,他就忙着屯田去,已经是十一月了,小麦要是再不种,明年军队的补给就得靠河东和国内。问题是,河东饱经战乱,户口锐减,根本指望不上。要从国内运吧,路途遥远,万一有个变数,远水解不了近渴。想在陕西扎稳脚根,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宋金和议的约束下,先解决后勤问题。

  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徐卫率四万余马步军刚走到咸阳,祸事就来了。

  当时,部队正在全速行军,旌旗漫天,人马如潮。这一趟去耀州,徐卫比前天打万年更有信心,因为他已经知会了徐严,到时两面夹攻。

  “大帅,若再击溃耀州之敌,关中势必大震!到时,无论环庆曲端,还是泾原徐经略,相信都会有所举动。这局死棋,便让大帅盘活了。”吴玠跟徐卫就差半个马头,一前一后并行。

  “那还得感谢粘罕,不,感谢朝廷。如果不是南北媾和,粘罕放松警惕,哪会给我军各个击破的机会?不过,相信不用多久,各方都会接到宣谕使传达宋金议和割地的消息。泾原徐经略有可能发兵,但曲端就不一定了。”徐卫说道。

  吴玠闻言发笑,片刻之后,道:“卑职倒认为,最好的局面,莫过于粘罕闻听此讯,怒而兴师复仇。那位曲大帅见有空子可钻,袭取延安。如此一来,金军可就热闹了。”

  “他复个鸟的仇,估算一下,此时金军的粮草恐怕已经不多了。”徐卫冷笑道。

  吴玠频频点头,这倒真的。从金军围长安的规模来看,十万人是肯定不止的。这么大的兵团,每日所耗甚巨。而且不要忘了,金军攻陕西,是从完颜娄宿开始,我就当他带了半年的粮。可定戎一役,金军溃败,粮草辎重为我所获者甚多。那时,娄宿率残军守潼关,据洛阳,想必日子也过得紧巴。等到粘罕亲自来援,我也当他带了半年的粮,可他这半年的粮,还得照顾完颜娄宿的部队,够吃多久?

  用在攻陷延安的时间,不算短吧,这得消耗多少?就算他又抢收了陕西的粮食并得到张深的帮助,可围长安就围了三个月,他多少粮禁得住这么吃?难怪大帅信心十足,甘冒风险要吃掉万年和耀州的金军,原来是算准了粘罕没本钱再打。朝廷议和归议和,只要没有正式缔结和约,老子们先打了再说!反正我们不怕没饭吃,背靠着天府之国,物产丰饶,打十年都奉陪到底!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吴玠恐怕不会明白。

  徐卫跟赵桓见面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完,但他从朝廷几年来政策变化上,可以看出这位大宋天子的性格。那就是,摇摆不定!看到有便宜,他想占一下,一旦没讨着好,又惊慌失措,乱了阵脚。所以,打打和和,一直没个定数。

  这回,他看到金东路军横扫山东中原,一直追着他到了江南。西路军又攻陷鄜延,直趋关中平原,于是慌了,改弦易辙,想要和谈。如果这个时候,他听到前线打了胜仗,官军接连收复失地,恐怕马上换一副态度,欣欣然,飘飘然。

  “大帅!大帅!”背后传来呼声。徐卫回首望去,只见一名军官纵马狂奔而来,至他跟前,抱个拳,喘息道:“大帅!长安来人了!”

  “谁?来干什么?”徐卫心头一跳,脱口问道。

  “不知,只说是镇江行在派员!”那军官回答道。

  徐卫和吴玠两人脸色都变,镇江行在?怎么回事?镇江行在派出的官员,来追我干什么?难道……操!这节骨眼上,可别给我来什么十二道金牌!

  正疑惑时,便瞥见数骑远远奔来。因他们中有人着官袍,因此惹得行进中的将士们纷纷侧目!奔到跟前,徐卫发现那为首一人,约三十出头,相貌俊朗,气宇轩昂,穿身青色官袍,戴交脚幞头,几缕长须飘飘,很是儒雅。这厮好像在哪里见过,有几分眼熟!

  那人冲紫金虎作揖道:“下官见过经略相公。”

  徐卫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问道:“这位大人好生面善,从前见过?”

  “大帅戎马倥偬,军务繁忙,自是健忘,下官张浚。”那人轻笑道。

  张浚?张浚……哦,是了,当初在东京时,记得和折彦质还是谁,一起去枢密院办什么事的时候,途中就碰到过他,见过一面,难怪觉得有几分面善。这都有几年了吧,怎么还一身青皮?不见升迁?

  “哦,不知张大人到此,所为何来?”徐卫试探着问道。

  张浚一阵张望,见徐卫所部军容鼎盛,行进迅速,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叹了一声:“唉,大帅恐怕要下令勒兵了。”

  果然如此!娘的!扯后腿的来了!

  “为何?”徐卫心中虽怒,不形于外,仍旧平静地问道。

  “请大帅下令停止进军,下官再详细禀报不迟。”张浚朗声道。

  徐卫不假思索道:“无妨,边走边说吧。”语毕,催动战马,往前而行。张浚一怔,还是追了上去。

  吴玠等人以及张浚的随扈都跟在后头,徐卫心里窝火,回头一虚鞭:“别跟着!”

  张浚亦回头阻止随从,而后与徐卫并鞍而行,等了一阵,见徐卫不问他。便自顾言道:“下官此来,是奉命入陕西传诏。”

  徐卫直视着前方,问道:“圣上有何旨意?”

  “着即免去李纲陕西宣抚使差遣,解回镇江听候发落。”张浚低声说道。

  尽管早料到有这一天,可徐卫亲耳听到时,还是不免暗叹。正唏嘘时,突然转过头:“你说什么?‘解’回镇江?”这官员被免职,要召回朝廷的,自己回去听候发落便是。为何对李纲,却要将他押解到行在?这预示着什么吗?

  张浚默默地点头,并无半句话。徐卫叹了一声,亦无下文。

  良久,又听张浚言道:“另有一诏,是给大帅的。”

  徐卫没心情,随口道:“甲胄在身,恕难行礼,还是请张大人回到长安后再宣示吧。”

  “理当如此,不过,下官倒是可以提前告诉大帅。行在授大帅为‘上护军’,正三品,距‘建节’只半步之遥。”张浚道。

  这上护军,也是个虚衔,宋军军制,设军阶五十余等,最高一阶,便是正二品太尉,次之,便是正五品通侍大夫。当然,一个武臣不可能从正五品一下子升到正二品。在这两个军阶之间,还有从四品的诸卫将军,正四品的诸卫大将军,从三品的诸卫上将军,正三品的上护军,加上武臣们望眼欲穿的至高荣耀“从二品节度使”,武臣从九品至正二品才算齐活。当然,如果皇帝爱你爱得不行,可以给你“加官”,加成一品大员。从此可以看出,上护军这个虚衔,距离节度使,确实只有半步之遥。

  徐卫面无表情,这些虚头巴脑的官衔对他来说,都是浮云。

  “此外,秦凤帅赵点,调往行在,任‘行在都巡检使’,秦凤帅印,由大帅接掌。”张浚满以为,这句话说出来,你徐九总该有点表示了吧?哪知,徐卫就跟没听见一般,继续前行。这根本就不稀奇,朝廷把鄜延割出去了,把陕华也割出去,永兴军路也十割其九。当然要给自己找个安置的地方,秦凤是最好的选择。

  张浚见此情形,心说这小徐经略相公怎么油盐不进呢?一横心,干脆合盘托出:“令兄权陕西制置副使的任命,镇江行在没有通过,已经撤销东京留守司下达的任命状。由折枢密提议,经‘详议司’合议,一致认为,在宣抚使与制置使都出缺的情况下,政务由宣抚判官王庶主持,军务应由徐大帅暂掌。”

  第三百八十一章 意外之喜

  听到这句话,徐卫就不能再玩深沉了。政务由王庶主持,军务由我主持?什么意思?让我主持制置司?也不对啊,如果是这样,朝廷应该有明确的任命,让自己代理制置副使才对。只说句“主持军务”,这算什么事?

  在宋代,某一个机构如果暂时没有人掌管,需要有人来主持日常的工作,但选中的这个人资历又不够,不足以让他担任或者代理,一般就不给任命和头衔,以公文和诏书的形式,公示他主持这个机构的日常事务。比如,徐卫当初任定戎知军时,朝廷让他“同节陕华兵马”,同节就是共同节制,共同管理的意思。

  镇江行在是考虑到,李纲被罢免后,陕西的军政长官都出缺了。不过和议既然已经达到,估计也没什么重要军事行动,想来想去,在陕西本地的官员中,好像也只有徐卫合适暂时帮忙张罗一下制置司的事务。徐原“制置副使”的任命之所以没有通过,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他虽然是出自徐家,但却是位纯粹的西军将领。

  但既然是朝廷的诏命,就具有权威性和约束力。只要没有正式派出制置使的人选,陕西的军务,理论上说,就得听徐卫的。当然,其他各路大帅会不会把徐卫放在眼里,那得单说。

  “大帅,下官来时,官家嘱咐给大帅带句话,官家的原话是,陕西局势复杂,望徐子昂勉力而为。又言,子昂在陕西多有功劳,朕心里是有数的。”张浚说道。

  徐卫没空却猜度上意,眼下最要紧的是,我带着四万人,挟胜利之威,马上就要打到耀州了,你这个时候让我勒兵回去,这不是扯蛋么?可问题是,张浚虽然是个穿身青皮的芝麻小官,可他代表的却是朝廷。娘的,不能撤,绝对不能撤。

  徐卫苦思对策时同,张浚忽地问了一句:“行在以陕西局势堪忧,长安不保,而与北夷议和。大帅为何还出兵?”

  “什么长安不保?慢,女真人难道对行在说,攻长安易如反掌?而行在也相信了?”徐卫非常惊讶。

  可张浚更惊讶:“难道不是?”

  “狗屁!他围了我三个月,折了无数兵马,连座城门都没攻下来!本帅已经决定战略反攻了,结果突然收到消息,说是议和了,让我们交了土地、城池、百姓。我找谁说理去?”徐卫这话,当然是吹牛,可这个牛必须吹!

  张浚闻言,疑惑不定。这怎么回事?黄右丞代表大宋与金人谈判,对方口口声声地威胁说,再不答应条件,便要血洗长安。朝廷此时也正有意议和,所以谈了一阵,便答应下来。可谁知,徐经略却这么说!

  见他模样,徐卫趁热打铁:“张大人,本帅刚刚在万年打完,击溃金营名将完颜银术可,此贼仅以身免。现在,便是去耀州征讨,这仗打完,长安周边的金军便全部肃清!正是战略反攻之时啊!”

  张浚半信半疑,四周一张望,不解道:“下官看大帅所部,也没带多少粮草物资……”

  徐卫一怔,谁说文官对军事一窍不通,这位挺机灵的嘛。居然看出来我没带几天军粮!我就打个耀州而已,带那么多粮干嘛?

  “哦,耀州之敌,兵力不多,打完这场。本帅便回长安,请示宣抚司,准备反攻。”

  张浚不说话,如果徐卫所说属实,那事情就值得推敲了。朝廷虽然有意议和,但事先议定底线,就是陕西不能让金人沾指。只割两河,顶天了,把山东那地搭上。可因为鄜延沦陷,关中平原不保,连长安也破城在即。因此,才会作出让步。徐卫现在一说,倒是我们被女真人蒙蔽了?

  就在他沉思之际,徐卫突然想了起来,这厮是张浚?不就是宋代继李纲之后,主战派的代表么?等会儿,是这个张浚,还是大哥徐原麾下那个张俊?这两人怎么回事,取同样一名?

  管他娘的,死马当活马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士气正旺,坚决不能撤!不过,看情形,这厮也不是个好糊弄的,怎么说动他?先吓一吓再说!

  “张大人,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如果金军在陕西站稳了脚,那么,不出三年,这八百里秦川可能就都姓金了。到时,西军可能只能守着蜀地周旋,难图恢复。若四川再有失,女真人就可沿江而进,直取东南!本帅绝不是危言耸听,陕西局势复杂,相信镇江行在也是知道的,张大人你也当有所耳闻。如果让金军沾指关中,后果不堪设想。”

  紫金虎一面说,一面注意观察对方神情。张浚倒也沉得住气,徐卫说得这么玄乎,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徐卫见状,便把刚才跟吴玠讨论的关于两军态势的意见,尤其是粮草物资方面,详详细细,添油加酣地给对方描述一番。

  张浚还是不作任何表态,他也为难得很。作为一个枢密院的佐官,六品而已,可以说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此来陕西,也仅仅是个跑腿的角色。刚进长安城,见到了相关官员,就听说徐卫率军去耀州了。骇得他飞马来追,就是要传达行在的旨意,让紫金虎撤军。

  结果徐卫一番话,让他始料未及。他根本没想到现在宋金两军的态势是这个样子,也难怪,镇江行在和陕西山高路远,很难详细了解此间内情,可以说鞭长莫及。否则,也不会遭了女真人的道。这可如何是好?

  按说,自己只是来传旨的,把李纲带回去便可交差。反正朝廷交待的事,我坚决落实了,就算完成使命,完全可以不管其他。

  但话说回来,明知事情有异,难道坐视不理?经略天下,当自关陇始,这是古往今来,已经被证明过多次的道理。陕西如果丢了,大宋的“胆”也就没有了,这个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徐帅并没有夸大。

  “张大人,若徐某只图自身富贵,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交割了城池土地,遣回百姓便是。反正朝廷也任命我作秦凤帅,我何不安安稳稳地去退到后方去过快活日子?可本帅是朝廷派驻陕西的武臣,官家派我来,就是镇守一方,保境安民的。我不能拿咱大宋的土地城池,黎民百姓当个屁吧?哎,张大人别见笑,本帅是行伍出身,没读过几本书。”徐卫“推心置腹”道。

  张浚有些心绪不宁,随口道:“大帅忠勇,世人共知,下官无论在东京,还是在镇江,都早有耳闻。”

  徐卫又要说话,张浚突出惊人之举,他举起左手制止了徐卫,以一种异样的口气道:“大帅,卑职不通军务。请经略相公直言相告,能打过么?”

  “什么?”徐卫好像没太听明白。

  “下官请大帅直言相告,能打过女真人么?”张浚疾声道。

  徐卫正待把刚才给他分析的那些敌我优劣再说一次,张浚又急急的补充道:“万请大帅切莫隐瞒,直言相告!”

  紫金虎看他脸都快憋红,嘴唇直哆嗦,也不好再拿大话唬人家,思索片刻,昂首道:“这样,请张大人随本帅一同前往耀州!我若战败,不须你多言半句,立即撤军,并自请处分!”

  “不必!”张浚大声道!语至此处,紧紧盯着对方好大一阵,缓声道“下官未曾追上过大帅。”

  徐卫心头一喜!抱拳一礼:“徐某今天才见识的,何谓忠直之臣,何谓为国为民!”

  这顶高帽子一送过去,张浚苦笑一声:“真不该接这趟差遣,罢,万一追查起来,罪过由下官顶了。就此告辞,预祝大帅凯旋而回,下官在长安城迎候,请!”

  “请!”徐卫执礼相送。张浚调转马头,竟不再迟疑,绝尘而去!

  他一走,吴玠、杨彦、马泰、张宪,全围了过来。虽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聒噪。徐卫目送着张浚的背影,不错,文官里还有这样的人,李纲、宗泽、折彦质、许翰,现在又多一个张浚。这些人不管才能如何,却真的是以天下为己任,自己虽然作不到他们那样大公无私,但至少对他们这种风范,还是敬佩的。

  “全速进军!天黑以前进入耀州!”

  就在徐卫率部队全速推进耀州之时,驻扎在那里的金将蒲察石家奴却收到了一个消息。

  耀州城内,已经看不到多少本地居民,大多逃进长安城了。金军进城之后,给个好端端的城池糟蹋得不成样子。常理来说,女真人虽然起于山林,可好歹把辽国给灭了吧?你至少应该知道,城池比你那帐篷好用。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北夷进一座城,就毁一座。估计女真人是这么想的,你城市修得再宏伟坚固有个屁用,照样被我们打下来。你们读什么书,写什么字,有个鸟用,我们快马弯刀,照样打下天下来了。

  “报!宁坊二州的宋军已经全部撤走!往泾州而去!”军帐里,一名金将闯入,大声向主将蒲察石家奴报告道。

  石家奴的背景超强,绝对的女真贵族。他的二舅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四舅是当今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正经的皇亲国戚。

  第三百八十二章 乐极生悲

  不过,金国现在正处于“创业”阶段,什么任人唯亲,裙带关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相对较少。因此,这个从小养在完颜阿骨打家里的女真贵族并没有因为他显赫的背景而平步青云。十五岁从军时,仅仅袭得一谋克之职,换到宋军中,顶天了也就是个都头。不过,有鉴于宋金两军战力的差距,他这个“都头”至少得顶个指挥使。

  “确实撤了?”石家奴问道。不怪他有此一问,宋金虽然缔结和议,但毕竟还得自己那位身在上京的舅父,大金国皇帝的批准,和约才算正式生效。而宁坊二州的宋军这么快便自觉地撤走,不能不让他怀疑。

  “千真万确,一兵一卒也没留下。”那金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石家奴听罢,颇为自得地笑道:“宋军倒算实诚,不撵自走。也罢,省却我诸多麻烦。”当下,下令召集麾下文武,商议接管城池一事。他提出,立即派兵入驻宁坊二州,此间既无事,便可将部队移往耀州与长安交界的泾阳,以方便协助完颜银术可,争取“督促”徐卫也这般自觉,早早退出长安城去。

  这个意见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只因金军上下,早就等着进长安。这都怪诸如耶律马五这样的人,他们仗着对中原王朝的一知半解,不断吹嘘,说长安是中国的数朝古都,从几千年前开始,中国的皇帝们便在长安城里建筑宫殿,广积珍宝。听得北夷们心里都跟猫抓一样,恨不得长双翅膀变鸟人,飞进长安去看看。

  计议已定,便着手安排。石家奴下令,分兵数千去接管宁坊二州,大部南下去泾阳。明天一早就动身。这位大金的皇亲国戚,不忘跟部将们约定,进了长安城,与诸位痛饮!乐得上上下下欢喜不已,早知议和就能得到好处,还打什么仗?现在想想攻打长安那段时间,头都发晕,虎儿军真是让人又恨又惧!

  正兴高采烈地说着,忽见几人闯进帐来,俱是衣甲残破,形容狼狈,当先一个,满脸污秽,如乞丐一般,手里拄条断枪,一见石家奴,纳头便拜,哭道:“万户!虎儿军趁雾袭万年!”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方才还乐不可支的一班文武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不是已经议和了么?紫金虎怎敢如此!

  石家奴打量着这几个,疾声问道:“银术可何在?”

  “有传言说率数十骑决围而去,不知所踪!我等千辛万苦赶至此间,便是向万户禀报!”那人大声道。

  石家奴一时无言,事发突然,而且大出所料!银术可在万年驻军万余,怎地败得如此之惨?莫不是那厮又犯老毛病,放纵酒色?

  “万户,虎儿军既袭万年,想必下一个目标,便是耀州!我军应火速向国相禀报此事,并避其锋芒!撤往鄜州!”有人紧急建议道。

  好个石家奴,不愧是皇亲贵胄,深受阿骨打教诲。一听这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什么东西?撤往鄜州!我用得着畏惧紫金虎?我麾下马步军两万,俱是女真精锐!我为什么要避让?徐卫也不过就是一颗脑袋,何惧之有?你们怕紫金虎,我可不怕!

  怪不得他如此小觑对手,因为石家奴没跟虎捷军交过手。娄宿当初率军南下时,他虽在军中,但后来估计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被派去镇守潼关,因此没有参加定戎大战。等到粘罕亲自南来,紫金虎退入城中坚守,他也就没有机会对阵。在石家奴的印象里,徐卫在平阳就只会龟缩于城中,到了长安亦然。似此等鼠辈,打防守还可以,若论野战争雄,他还差得远!

  部将们都劝,气得他愤而起身,厉喝道:“整备部队,明日一早,去寻那虎儿军,替银术可雪恨!”左右苦劝不听,只得执行军令。

  话说两头说,徐卫得了张浚支持,率军疾赴耀州,当天黄昏时,便到泾阳。遂下令在此过夜,明日寻金军决战。

  安排好部队,视察完营防,徐卫回到帐中,本想养精蓄锐,以备明日征战。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也睡不踏实。李纲不但是他的长官,更是他的前辈,凭心而论,术业有专攻,李宣抚处理陕西政务还是成绩斐然的。西军的问题,那是历史遗留,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改变。李纲对此,已尽全力,奈何天不遂人愿。

  自己那天去找他商议出兵时,他有句话说得很在理。即便没有宋金议和,他在陕西恐怕也呆不下去。可就算把他撤了,你换任何人,不见得就比他作得更好。

  想当初,赵桓得到李纲、吴敏、何灌三人支持,顺利登基正位,按说有拥立之功,李纲的前途该是一片光明才对。结果……

  从这一点上来说,三叔还算目光远大,看得真切。天子南巡,留他守东京,他答应了。现在,又琢磨着辞了留守一职,到陕西来。想必,他是看清了朝中之事,有心离开权力中枢,到陕西来“避祸”。他和李纲一样,都是主占派的代表人物,现在耿南仲任首相,吴敏任次相,他若回朝去,站哪儿?

  更何况,枢密院是管军务的。两河、山东、中原,基本上没几支部队了。至于西军,枢密院历来就插不上手。与其回朝挂个执宰的头衔,不如到陕西,或许更有空间。

  昏暗的火光下,徐九又从身边取出那封已经磨毛了皮的书信。越看越觉得,种师道不愧是一代名将,自己当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军官,他却帮着自己把未来都算好了。试想,如果自己不到陕西来,继续留京。估计也是被兀术一路追到江南去,说不定这会儿正替赵桓看大门呢。

  “大帅还没睡?”一个声音在帐外响起。

  “是晋卿?进来。”徐卫唤道。

  吴玠掀帘而入,执礼已毕,开门见山道:“大帅,刚刚收到风,令侄徐严已经撤了。”

  “撤到哪去了?”徐卫眉头一皱。

  “放弃了宁坊二州,撤入泾原地界。”吴玠回答道。万年一打完,大帅就派出了人经邠州绕道去寻徐严,约定时日一同夹击金军。哪知,刚才信使回来,说是宁坊二州的宋军已经全部撤离。

  徐卫大怒!一掌拍在桌上,骂道:“这混帐!他前些时日派人来见,本帅就已经告诉他,决定出兵打击女真。肃清万年之敌后,唯恐有变,又派人去约定时日。他却给老子来个一走了之!这东西,不是只好鸟!”他第一次见徐严,就觉得自己这位大堂侄比起徐成来,滑了一些。本来嘛,作人圆滑,也没什么不对。但这厮整个一油嘴滑舌,自以为是。而且看得出来,这东西很得大哥信任,也不知这回撤退,是不是大哥的意思。

  “大帅息怒,没了泾原军,我军照样打耀州。”吴玠宽慰道。

  “本帅倒不担心耀州之敌,只是……罢了,撤就撤吧,我军计划不变,明日战金军。”徐卫岔开了话题,家事,不足为部将道。吴玠也很识趣,并不多问,当即拜辞出帐。

  腊月初,延安府。

  因为张深放弃抵抗,投降金军,延安城中的百姓也被他裹胁着,作了“大金子民”。金军入城后,张贴文告,声称,有敢外逃者,处死,邻里连坐。因此,这沦陷之城,表面上看起来,倒也热闹。

  街上行人较多,只是个个无精打采,忧心忡忡,听不到一点欢声笑语。连娃娃们也不上街嬉闹了。全副武装的异族士兵,成群结队的在街市上游弋,居民见之,如避毒蛇。

  粘罕从长安撤军以后,退到同州,立即布置屯田事宜。土地有主的,仍由农民耕作,无主之田,则分给士兵。而后,来到延安府。期间,不断收获喜讯。先是环庆的曲端,在看到韩常率军驰援之后,已经退出保安军,撤回庆阳府。其次,有使自燕云来,言金主完颜吴乞买已经同意宋金议和条款。并宣诏他速回金国,只因契丹余孽耶律大石,在去年为避金军追击,整军借道回鹘西行,破西域诸国十万大军的拦截,进入寻思干这个地方。不久前,这位契丹人居然称帝改元,重新建立起一个契丹人的国家!并矢志恢复辽国,叫嚣要重新打回来!金帝认为,南朝既已割地求和,且对大金不具备威胁,还是先稳住,腾出手来,把这支契丹余孽消灭了再说。最后,南朝既已承认大金对两河山东的占领,这另立异姓之事,是不是可以施行了?此事,也得粘罕回去定夺。

  粘罕得闻此讯,便筹备着率军回国。只是对于由何人来经略陕西,他始终拿不定主意。本来比较欣赏耶律马五,可他是契丹人,怎么都不放心。若用女真人,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个完颜娄宿够格,因此一直迟疑不决。至于张深,当初劝他投降时,确实说过让他统领陕西,可这话能当真么?就算让他上台,他自己敢么?徐虎儿恐怕会把他啃得骨头都不剩!

  此时正当中午,各处民宅房顶上都袅袅冒着炊烟。一支马队闯进城来,东突西撞,如入无人之境。这汉民也就罢了,金军士兵可依不得!

  十数名女真士兵正于街市上厮混,忽听人声惊号,放眼望去,见到十数骑飞驰而来,把街上搅得鸡飞狗跳。有名金兵怒火冲天,横了手中长枪,瞅着对方奔来,趁着一个空档,猛地一枪绊倒战马!同伴就地取了桌子板凳朝奔来的马队袭去!

  一时间,街上惊呼连连,居民抱头而窜。那支马队被阻,马前上的骑士纷纷喝骂,金军士兵一听,怎么是女真语?可这些人分明穿的都是汉服啊!定睛一看,金兵们骇傻了,这不是,银术可?

  粘罕听到银术可来延安的消息时,正在原延安知府衙门里,宴请一班将佐。算是临行前再庆贺对宋获胜一番。

  可当他一听到银术可的名字时,立即就猜到,铁定是长安出事了!因此顾不得什么宴席,抢出府去,到府门台阶处撞见银术可。

  看到对方那副尊容时,粘罕差点气得抽过去。这叫什么形容?你堂堂女真大将,居然穿得不伦不类,你就象那个甚,南人说的,乞丐!银术可头盔铠甲一样没有,穿件汉人常见的直裰,也不知从哪处弄了件羊皮袄绑在身上,脸上涂的也不知是泥土还是马粪,狼狈至极!再看他的随从,嗨,没法看……

  粘罕一只脚在上,一只脚在下,跨在台阶上,紧紧盯着银术可半晌,许久也没说话。

  “国相!银术可兵败而回,甘受军法!”银术可将头一低,不敢直视对方。

  随后冲出来的金军各族文武们,见到这副场景,无不骇然!尤其是听到银术可兵败而回一事,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这都议和了,怎么还兵败?你跟谁打的?

  粘罕也不知是不是急疯了,拉长个黑脸愣是不说话。两手叉在腰上,一相盯着败军之将,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去多问。

  突然!大金国相一脚踹翻银术可,厉声问道:“我给你的一万五千马步军何在!”

  银术可爬将起来,语气怨毒道:“国相!紫金虎提大军突袭万年,我仓促应战,以致师溃。所部将士,大多战死,决围而出者,又遇贼寇袭扰。只剩下这十数人回来延安。国相!宋金业已媾和,紫金虎此举乃是……”

  粘罕哪肯听他废话,复回一脚,又踹地上。狂怒之下,一路大骂,折身返回府中。各族文武你看我,我看你,都陆续跟了回去。有相好的,上前搀扶银术可,却被他一把推开,也跟进府去。

  耶律马五独自立在屋檐下,想了许久,忽地长叹一声,喃喃道:“紫金虎……”

  第三百八十三章 送别李纲

  “小贼安敢如此!安敢如此!”狂躁的粘罕在大堂上来回走动,“你们谁告诉我,徐卫哪来的胆子!他竟敢袭击我军!都哑了?说话!”

  堂下数十员文武,俱都噤若寒蝉。老实说,至此刻,还有人没回过神来。因为这不可能啊!已经议和了,只等着交割城池土地,遣返百姓,怎么还会发生这等事?退一千步一万步说,即便徐卫真的提大军袭击万年,可银术可手里也有一万五千马步军,怎会弄成如此惨状?就逃出来这么十几个人?徐卫是动用了多少兵力?十万吗?他哪来的部队?

  看着珍馐佳肴,闻着美酒香,却没人有食欲。好端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会,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搅坏了。银术可待罪堂中,一直不抬头,粘罕越看他越来气,喝问道:“你说!你一万五千马步军,怎会全军覆没?我没给你马军么?怎会败得如此之惨!”

  这问题,恐怕也是在座所有人想问的。银术可迎着无数目光,切齿道:“国相,事发当日,大雾漫天,三四步外已不可见。虎儿军仗着熟悉地形,一路过来,距万年不远才被发现。我立即率军出城接战,并趁敌阵势未成以,以马军冲击。”

  听到这里,很多人都默默点头。不错,确实应该这样,这完全是正确的应变方法,可怎么还是败了呢?

  “哪知,虎儿军不但兵力数倍于我,更兼火器厉害!人手扛具风箱,当我马军出击时,那风箱中,无数火龙窜出!马军被惊扰,炸伤无算,勉强冲出烟雾,却也难以对敌造成重创。此役,紫金虎出动大量骑兵,数量上远远胜过我。因此战败。”

  粘罕气得胸口发痛,以手拊额,久久无言。好一阵之后,才挥挥手道:“下去下去!”

  银术可方走,气急败坏的大金国相一脚踹飞案桌,杯盘碗盏摔落一地!堂下文武全都起身!

  徐卫!徐卫!早早晚晚,我要你死无全尸!

  正当满堂沉默时,女真小将完颜习不匆匆而来,至堂外,见如此情形。本来已经跨进门槛的一只脚又缩回去,立在堂外有些不知所措。有人发现了他,朝他看去。堂上的粘罕发现许多官员都朝外瞧,也顺势望去,见到习不,吼道:“何事!”

  完颜习不身形一颤,赶紧奔进府来,大声道:“国相!耀州一谋克入城,说是有紧急军情上报!”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心里都打起了小鼓。该不会这么巧吧?难道耀州驻军也遭了虎儿军黑手?还真不是没有可能,耀州距离长安才几步路?

  粘罕似乎也猜到几分,牙关紧咬:“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战将大步抢入,人未近,声先至:“国相!虎儿军攻耀州!”

  坏了!还真是如此!徐卫想干什么?他疯了吗?接连袭击万年耀州!难道他不知宋金已经达在和议?

  大金国相直感一股业火腾腾窜上头顶!两眼发烫,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说!”

  “数日前,万户接获军情,得知万年遇袭。盛怒之下,决意寻虎儿军雪恨!”那谋克军官说到此处,不知多少人心里一声长叹。就凭这一句,我们都能猜到结果了。银术可在万年惨败,很明显,虎儿军下一个目标就是耀州。石家奴不避其锋芒就不说了,居然还主动去寻他!这不是自己往徐卫刀口上撞,拉都拉不住么?也不想想,你才从军几年?就去和紫金虎对阵?银术可这等大将都败北,你又算得老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宗室,就视徐虎儿如无物?年少气盛,所以误事啊!

  粘罕那张面皮,又黑转红,又由红转黑。此时,他好似气到了极点,反倒消停下来,面无表情地问道:“让我猜猜,是不是虎儿动用大批马军,更兼火器厉害?”

  那谋克一时为之语塞,半晌之后,问道:“国相如何得知?宋军非但动用大批骑兵,且装备一种火器,十分厉害!万户亲率精骑突击,不幸为宋军火器所伤,我等拼死抢将出来,不得不引军暂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粘罕纵声狂笑,满堂皆惊!

  完颜娄宿毕竟是女真元老,正欲上前去问,却见国相离了大堂,置众官不顾,自转进后面去了。堂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都议论纷纷。言那紫金虎胆大包天,竟行如此勾当!出二将不意,其二将不备,连败我军!这如何得了?必当复仇!重返长安!生擒徐卫!食其肉,寝其皮!

  这些人极力诈呼,马五沉默不言。娄宿见状,问道:“马五因何一言不发?”

  马五轻叹一声,昂首道:“我在想,紫金虎决不会止兵耀州。”

  “什么意思?”娄宿铁青着脸。

  “徐卫出动大军,难道就为万年耀州两处?他这是在解除长安威胁,为进一步行动扫清障碍。”马五颇有些无奈地解释道。

  堂上顿时炸开了锅,还反了他啦!敢有进一步行动?灭了他!无数个声音叫骂着!

  娄宿制止众人,问道:“两国议和已成,他敢冒此风险么?难道没人管得了他?”

  “我猜想,紫金虎敢主动出击,想必是有侍无恐。有可能是少帝授意,也有可能是他自作主张,反正事情没明朗以前,什么都有可能。另外,他敢如此嚣张,或许也是有人授他以柄。”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谁能给他辫子抓,只有银术可!而且如果确有此事,猜都能猜出来,八成是银术可没有约束部下,杀了人,拆了房,放了火,诸如此类吧。

  “就算徐卫有什么理由,那又怎地?他这么做,是自取败亡!”完颜娄宿沉声说道。这话,引起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共鸣,一时之间,痛骂徐卫之声不绝于耳。

  马五心中暗笑,并不附和他们。徐卫这人倒有些意思,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我单独跟他对一场!

  堂上闹哄哄一团之际,只见时常跟随国相的卫士大步出来,娄宿见状迎了上去,问道:“国相无碍吧?”

  “是。”那卫士应了一声,径直朝马五走去,道:“国相有请。”

  马五倒也不觉有异,便随他往后堂而去,娄宿却一把扯住卫士:“怎么?国相只见他?”

  “是。”卫士惜言如金。娄宿悻悻撒手,看着他二人离去。他之所以如此着急,乃是因为,国相在这种情况下,只召马五去见,肯定是有原因的。当初打长安,是自己力主,并陈述种种利好。而马五,却是持坚决反对意见者,现在只召他去……

  却说耶律马五随那卫士入得后堂,被带到一处偏室中。粘罕坐在一张覆盖着兽皮的椅上,地面摆着一个火炉,大金国相正拨弄着炭火,若有所思。此时,他已不复先前盛怒,倒似冷静了下来。

  马五入内以后,卫士自出,并掩上房门。粘罕抬头看他一眼,自顾言道:“这南人的楼宇房屋,诸般器具,倒也还是有用的。”

  这听似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却让马五听出弦外之音来。从前,国相不管是对辽,还是地宋,都嗤之以鼻。无论是针对军队,还是其他。能说出这句话来,不容易。

  “坐。”粘罕拿手里那根棍儿指了指跟他对面的椅子。上面铺着一整张金黄色的兽皮,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马五依言坐下,粘罕劈头一句:“你是对的,当初就应该去攻环庆。而不是久耗在长安,看看,这下倒好。费尽力气,与南朝达到和议,人家紫金虎根本不当回事。数日之内,接连击溃我两支劲旅!大军粮草已不足敷用,我又准备回燕云。这时候发生变故,实在……唉,大意了,大意了,我早就应该想到,面对的是紫金虎,什么时候都得分外当心。”

  马五比他更郁闷,现在事情难办了。军中粮草物资将尽,不可能再去四处征战。一旦国相引军回国,留在陕西的部队势力减少,到那时,只怕紫金虎更猖狂。他现在扫清了长安周边,接下来说不定还要打哪。

  “国相言重了,谁也没料到,徐卫竟然无视两国达成和议,猝然发难。”马五说道。

  粘罕停止动作,直视着他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眼下粮草将尽,若再集结大军征战,已力不从心。不过,紫金虎虽然难缠,但他到底只是方面大将,作不得陕西之主。末将认为,此事还是通过文争来解决较好。”

  “你是说?派出使臣,向南朝施压?让少帝弹压紫金虎?”粘罕问道。

  “不错,唯有如此,才能使徐卫真正休兵罢战。”马五点头道。

  “可远水解不得近渴,总得先应付眼下才是。他若一路打将过来,如何是好?”粘罕不放心。

  “这点国相放心,开战之前,无数游民涌入长安,我军又围三月,长安城里便是屯粮再多,也坚持不了许久。紫金虎只是一路帅守,他决不敢孤军深入,便是打,也不可能触及延安以及大河西岸。陕西其他将领,也不可能跟他一同进兵。而且,虎儿军多半会避开平原坦途,专奔险阻之处,鄜州当是下一个目标。有桥山之险,正利步军,我军可在鄜州驻一师精锐,阻击虎儿。”

  粘罕听罢,仔细思考着对方的建议。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那火炉里偶尔筚拨一声。估计连一顿饭都该吃完了,粘罕才道:“也只能如此了。我立即派李植回河东筹粮应急,并遣走签军,此地事不了,我不能回燕云。”

  又说一阵,马五起身告辞,粘罕心烦意乱,也不挽留。但对方刚走出门口时,他忽地唤住:“马五。”

  “国相还有吩咐?”耶律马五回身道。

  粘罕目视他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无事,你去罢。”

  日上三竿,饱受战乱惊吓的长安百姓,这段时间总算多多少少寻回了战前的宁静。市易重开,虽然物资仍然有限,但毕竟比围城时好得多了。天气如此寒冷,最紧要的,莫过于石炭。从秦凤紧急调来的炭,每每供不应求。有了徐大帅当初的敲山震虎,没谁再敢发不义之财。

  在一处炭行前,围着黑压压一片人,有的提着竹篮,有的担着箩筐,还有人拎着口袋,从天不见亮开始,就前来排队,等着买炭。这会儿太阳越发暖和,可长时间不动弹,还是让排除的汉子们冻得受不了。

  “娘的,从前咱啥时候把炭当回事?哪次不是大车小车往家里?这下倒好,还成黑金了!看吧,都不一定买得到!”一名缩着脖子,将双手对插进袖管的汉子不停地嘀咕。

  “你叫唤个啥?我祖父八十有三,身子骨一直硬朗,金狗一来,吓病了。郎中说,都不一定能撑过这严冬。唉,可怜,每到晚间,冻得不行,就指着买百十斤炭回去。不怕你笑话,我婆姨只差没把床劈了当柴烧!”

  “那你两个晚上睡哪?”

  “不过啦!实在冻惨了,找官府去!咱就问徐知府要炭烧!”

  “废话!现在啥都缺,不知道么?你就是把徐知府扔火炉里烧了也不成啊!”

  四周一片笑声,有人喝道:“我说你这撮鸟懂不懂事?小徐经略相公你也敢玩笑?”

  笑声立止,那汉子畏畏缩缩道:“啊?徐知府就是帅司徐经略?这,这,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听人说,京兆府贴了榜文,下面落款是甚么徐知府,我还以为……”

  “滚滚滚!没点见识,凡是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都兼京兆知府,这几十上百年的规矩,你都没听说过?你小心着点,万一让公人逮着,抽你嘴巴!”

  这句话一出来,这些排队买炭的人都不聒噪了,转而把矛头对准炭行。七嘴八知声讨,怎么还不开门?是不是又哪个奸商屯积物资?不要脑袋了?娘的,找京兆府告去!

  “哎哟!那不是,徐大帅!”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东街上,过来好大一群人,都骑着马。有身着官袍的官员,有穿着铠甲的将士,那当中有一个,内穿锦袄,外罩紫袍,腰间一围团花袍肚,束条金带。头顶交脚幞头,足蹬短筒革靴。双眼如炬,顾盼生威,五官如精雕细刻,轮廓如刀凿分明。年在二十几许,不是小徐经略相公又是谁?

  方才开玩笑的汉子吓得快尿裤子,他是真不知道徐知府和徐大帅是同一个人,此时担心吊胆,忐忑难安,恨不得把头埋进胯里去!

  “咦,还有李宣抚?出什么大事了?怎么各司长官都在?”

  这行人出了西门,都不言语,徐卫表情一直很严肃,反倒是他身前李纲,镇定自若,出长安时,不停张望,似乎要把在这里的一砖一瓦也记住。张浚跟在后头,也不作声。

  一直送出十里地,李纲终于开口:“行了,子昂回吧。”

  徐卫在马背上一时无言,低着头想了片刻,回身朝张浚望去。后者点点头:“大帅自便。”

  徐卫翻身下马,李纲下状,也跟着下来。他毕竟有些年纪,天气寒冷腿脚也不便,徐卫便慌忙去扶。

  下得马来,两人不急不徐地朝前走,谁也没开口说话。

  李纲已经正式卸任陕西宣抚使,要解回行在听候发落。徐卫是从耀州赶回来,专程替他送行。紫金虎觉得,自己必须要来。李纲对他,不仅仅是上下级,更多的,是象一个前辈般的提携照顾,甚至说庇护。这里面,固然有同为东京派员的关系在,可话说出来,刘光世、姚平仲,都有东京的背景,结果呢?

  “接下来,你预备怎么走?”良久,李纲开口问道。

  “相公既已解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苦再操这个心?”徐卫劝道。

  “唉,世事难料啊。本官总归在陕西呆了这么多年,不敢说有什么建树,但至少是兢兢业业。弄到这个局面,我实在惭愧。”李纲苦笑不已。继而侧身看着徐九:“难为你了。”

  徐卫心里不是个滋味,岔开话题道:“卑职相信,假以时日,相公定能重新出山。”

  “呵呵,实话告诉子昂。我这是在替朝廷背黑锅,当然,也是有人一定要我背这黑锅。不过无妨,不管将我安置何地,倒也落个清闲。白日耕作,夜间读书,过过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这么几年,倒把书本也落下了。子昂,你为军中大将,不可专事行伍,要多读书,对你有好处。”李纲嘱咐道。

  徐卫郑重点头:“卑职记住了。”

  “王庶怕是支撑不了局面,你要多支持他。行在让你暂时主持陕西军务,我估计,这就是要让你‘建节’的前兆。子昂啊,你前途不可限量,但越是这样,越要小心。切莫行差踏错,我在陕西时,还可替你支应一二。自此以后,你就得谨慎行事了。哎,你是真不打算告诉我你接下来的动作?”

  徐卫轻笑,正待回答,哪知李纲摆手道:“算了,你说得对,不在其位。我也省得再操这份闲心,别送了,回去吧。”

  徐卫最见不得那种依依惜别,儿女情长的模样,当即止步,躬身一拜:“恩相保重!”

  李纲并不回答,张浚等人追上前来,李纲艰难地上了马背,正要扬鞭,停了片刻,仍旧回头道:“子昂努力。”

  第三百八十四章 兴师问罪

  不说徐卫在送别李纲之后,积极准备对金作战。却说,粘罕听取耶律马五的建议之后,从军前派出使臣,紧急赶赴南方“抗议”。他知道眼下主持北方事务的宋最高长官徐绍,就是徐卫的叔父,因此并不走东京这条路子,而是直奔镇江行在。恰巧,此时金帝吴乞买从上京派出的使臣和宋使一道,也在往镇江赶。遂合作一路,气势汹汹地往江南兴师问罪。

  然而此时,已经知道陕西内情的张浚解着李纲,正在从四川走水路往江南。这么一绕,就落在了金国使臣的后头。

  镇江府,在太上皇赵佶政和三年以前,叫作润州。当时,朝廷认为润州地理位置优越,背山面江,形势险峻,乃镇守江防之地,故名。当初赵桓车驾南行,行在的备选地点有好几处。之所以最终选择镇江府,其含意,便是“天子镇江防”,我堂堂皇帝都来守江了,士人民众总不该有什么意见了吧?北方和中原的百姓也该放心了吧?朕之所以离长江这以久,就是随时打算北上还故都。

  镇江是个好地方,不光山河锦绣,更是人文荟萃。“甘露寺刘备招亲”,“白娘子水漫金山”等传说都发生在这里,当然,并不全然是发生在当下。

  朝廷将行在设在此地之后,免不了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官邸、园林。大宋北方虽然弄得一团糟,但南方的钱粮重地免于金人践踏。钱,还是有的。赵桓跟他父亲太上皇赵佶相比,还是有一些优点,他不象老子那样奢侈,对园林、美色、丹青、音律一无所好,心思都放在国政上。到镇江以后,有司官员就奏称,既然天子圣驾到此,就比照东京帝阙再修宫殿。

  赵桓不同意,力主节约,要把钱财省下来充作军费,恢复北方。反正到底节约下来没有,不知道,但皇帝总归有这个态度。

  新建的皇城在镇江城南端,距离全部完工还早,紧赶慢赶地修了一批宫殿起来,让天子有个睡觉和处理国政的地方。

  这天,临近岁末,镇江百姓都在置办年货,准备欢度新春佳节。北方虽然沦陷了,但江南未受损失,所以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百姓们至多就是在喝酒品茶的时候,发发牢骚,骂骂女真,感叹一下山河破碎。另外就是嘀咕几句,大街上扔块砖出去,搞不好就砸到个五品官。

  在宫城内,倒没有外头的热闹喧嚣。天子赵桓,正在仿东京皇城修建的垂拱殿内,召集执宰大臣议事。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宋金议和。算算时间,金国那边也该回话了。

  赵桓穿件黄袍,头顶着直脚幞头,正襟危坐。内侍钱成立在御案前的台阶下,正看着殿内尚书右丞黄潜善奏报和议事宜。

  在场的,有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耿南仲,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吴敏,知枢密院事折彦质,御史中丞秦桧等人。何灌也在场,不过,他现在的差遣,已经变成“提举御营使司”。不要小看这个头衔,天子南下之后,所带的兵马,除了何灌长子何蓟率领的常捷军,就只有原西京洛阳留守张叔夜父子的部队。加在一块,也没几万人。再则,两河、山东、中原的部队基本上全完蛋,这种情况下,你再用三衙去统率军队,它能管谁?

  因此设御营司,把几路部队重新整编,全部都充作天子亲军。这支部队,负责行在的安全,当然要由极得皇帝信任的官员来掌管。张叔夜一死,何灌便是不二人选。三衙大帅,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

  虽然宋金议和的条件里,有处理相关责任官员一条,但何灌显然不在此列。

  “待金主答复之后,行在便须派出使者,赴各府州公干。岁币,明年开春也须备妥,送至大名府交割。遣返户口最为棘手,战乱一起,百姓争相逃离桑梓……”黄潜善连篇累牍地奏报着。

  赵桓忽道:“罢了。”

  黄右丞将奏本一合,退到一旁。那首相耿南仲,陪赵桓在东宫呆了十年,当初跟他一起兴风作浪的如李邦彦、张邦昌、李棁、唐恪等人,早贬得不知所踪,唯独他,照样身居高位,雷打不动。到了江南,这厮倒适应水土,脸上的疙瘩没见减少,气色却好得多。见官家有不悦之态,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众臣别再提和议,换个议题。

  吴敏略一思索,即出班奏道:“陛下,李纲罢陕西宣抚使,如此一来,军政长官都出缺,人选当及早定夺。”

  赵桓心绪不佳,照例问道:“卿等有何建议?”

  吴敏奏道:“杜充沉鸷,可委重任。”杜充何人?原沧州知州,金军破城后,随宗泽军南下。时,折彦质姚平仲等围滑州,困大金国二太子斡离不东路军。彦质久不扣城,朝中非议,遂改任杜充。哪知此人对军事狗屁不懂,反倒被金军摸营,以致溃败。如果没这档子事,斡离不估计要么困死在滑州,要么就是投降,哪还用得着徐原徐卫率军狂追到河北?

  这事发生以后,言官往死里弹劾,军中大将们也深为不满,赵桓当时就表示要严办他。后来贬官到万安军安置。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没两年被任命为梓州知州,任期未满,即召回京。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天子显然已经忘了杜充是谁,因此问道:“杜充何人?”

  吴敏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人高声道:“陛下,杜充便是昔年围斡离不于滑州者。”

  耿南仲眉头一皱,脸上的疙瘩都拧成一团,寻声望去,却见是知枢密院事折彦质。他知道,当初杜充先是顶撞折仲古,后来又取代其指挥围城大军。举荐杜充,折彦质是肯定要反对的。

  赵桓仔细一回忆,想了起来。就是他胡乱指挥,导致斡离不决城而出,逃往河北的吧?这不是开玩笑么,此等人去作陕西宣抚使?还不把西军败个精光?

  “观其昔年作为,恐难当此任?”赵桓质疑道。

  耿南仲适时出班,奏道:“官家,今南北议和,休兵罢战。陕西宣抚人选至关重要。若如李纲者,以宰执而宣抚地方,远离中枢,难免专权擅断。当使易制之臣,方能贯彻朝廷方针。”

  他这意思就是说,陕西宣抚使这样的重要位置,你用李纲这样当过宰相的人去,他难免就有自己的想法,不一定完全按照朝廷的意思来办,因为宣抚使有“权宜行事”的特权。如果杜充这样的人,因为他地位并不高,所以容易控制,并且听话,能完全遵照朝廷指示办事。

  不愧是皇帝的东宫旧臣,几句话就说得了赵桓有几分动心。耿南仲见状,正欲打铁趁热,哪知又有一人出来插一杠子,奏道:“陛下矢志恢复,西军当为中坚!陕西情况复杂,非寻常之辈可守。似杜充这般,既没有历过三衙,又没有在西陲任职,如何服众?此议,万万不可!”

  这人四十多岁,无论身材容貌都平平无奇,但一双大眼,分外有神!胡须浓密,跟把扫帚一般!此时估计是情绪激动,说话时须发皆颤,让人望而生畏。姓赵,名鼎,字元镇,解州人氏。何栗被罢去相位后,支持他的副相也跟着倒霉,赵鼎遂补缺。

  在场的官员都替他捏把汗,首相次相都支持的事,他居然出来反对。而且言辞激烈,不留情面,只能说他胆气过人。

  赵桓闻言点头,沉吟道:“卿言是也,陕西非比他处,再议吧。”

  见官家如此态度,耿南仲等倒也不再坚持,又议陕西制置使人选。赵桓登基以后,特别是设立“详议司”后,也算是锐意改革。其中非常重要一条,就是提高武臣地位。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制置使”“三衙大帅”以及“枢密副使”当用武臣。

  “前些时日,李纲权宜行事,任泾原帅徐原暂代‘制置副使’,行在已予否决。但三军不可一日无帅,谁可统率西军?”

  天子问倒了一班宰相执政,金军南寇以来,损失最大的就是各级武臣。再加上西军元老大将如种师道徐彰等人先后辞世,种师中又病重,剩下的将领中,有这个资格的,一只手都能数完。种、姚、折、刘几大将门,现在存世的元老,只剩下刘延庆姚古两人。而这两位,都吃过大败仗,实在不适合再担任统帅。

  议了许久,没个结果,赵桓深感将才的缺乏,无奈道:“罢了罢了,且让徐子昂暂时主持吧,左右短期之内也无大战。仲古。”

  折彦质出班道:“臣在。”

  “朝廷用人之际,然统兵官极其缺乏,你出身将门,陕西诸路累代从军者甚多。枢密院尽快考察一批将门之后,择其知兵务,有勇略者任用。”赵桓吩咐道。

  折仲古奏道:“陛下,陕西路途遥远,且金军据住关隘。臣认为,此事当委给陕西宣抚制置二司。”

  “嗯,有理,准奏。”赵桓赞可道。

  正说着,那钱成,忽地瞥见一内侍入殿,由侧面快步上得前来。他迎了上去,对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钱成频频点头,摒退那内侍后,到御案前,轻声道:“官家,金使到了。”

  赵桓想了想,对他道:“且安排馆驿住,命有司接待,朕择日召见。”

  “官家,此次来行在的金使,共两批。一为金帝之使,一为金国相之使。那代表大金国相前来的使臣,一再声言,要立即面见官家。”钱成说道。

  赵桓登时不悦!这两国互派使者,代表的是国家,有诸般礼节需要讲究。你这一进城就要见朕,懂不懂规矩?朕成天没事,就等着你来见?当下不允,指派当初代表大宋与金谈判的尚书右丞黄潜善前往接待。

  众臣退后,皇帝又批阅一阵奏章,天气寒冷,坐在那处委实难受。天子遂起身,转出御案,随口问道:“今日有甚要紧事?”

  钱成想了想,试探道:“德寿宫累次遣人来请,官家是否去一趟?”

  德寿宫,便是他为其父赵佶兴建的住所。自从当年赵佶离开东南,回到东京之后,这父子俩的关系基本上就靠一些必要的礼节来维持。赵桓就是有空,也绝计不会去探望太上皇。眼下快过年了,不前往看望也有些说不过去。

  当下,便命摆驾德寿宫,还没起身,黄潜善匆匆赶来。也不知是什么事让他如此惊慌,已经进了大殿,水面一般平的地面,他也差点摔了一跤,疾声道:“官家!陕西出事了!”

  这一句可骇得赵桓不轻,径直走下殿来,追问道:“何事?”

  黄潜善象是跑得很急,喘息道:“金使言,上月,永兴军帅徐卫,提大军突袭万年耀州两处,致使金军折损数万!连金帝的外甥,也在战阵中受创毙命!大金国相十分震怒!声言要背弃和议,再度兴兵!”

  “啊!”赵桓身形一晃,若不是钱成扶得及时,险些跌坐地上。

  这一国之君,大宋天子,顿时乱了方寸!震惊道:“怎,怎,怎会如此?这,如何是好?”

  “官家,迅召宰执大臣相商!金使等着答复!”黄潜善提醒道。

  “快!召都堂、枢府、台谏诸司官员进……不,去详议司,召他们去详议司!快!”

  详议司,也如同在东京一般,设在三省都堂之内,就在禁中。赵桓一面派内侍传诏,一面急赴中书。那宫内太监宫娥,见天子轿桥奔跑如飞,俱都惊讶,不知出了甚么大事。

  更疑惑的,则是宰相,执政,以及御史言官们,不是刚在垂拱殿议毕了么?怎么突然又召?也没工夫多问,纷纷投三省都堂而去。

  等诸司官员到齐,赫然发现,天子竟然破天荒地先到了!而且不在御座,躁动不安地在上首来回走动。下面耿南仲、吴敏、折彦质、黄潜善、赵鼎、秦桧等大臣个个坐得端正,神色肃穆。

  见大臣齐集,赵桓对黄潜善挥挥手,后者立即起身,将事情简明扼要对一众朝臣说了一遍。话没说完,已经满堂哗然!徐卫这作得可太出格了!两国已经议和,他怎么能主动进攻?这不是违反和议么?难怪大金国相震怒,连金帝的外甥都让他作掉了,这祸闯得可算是捅天了!现在金使来兴师问罪,如何是好?就是把徐卫杀了,也补不上这个窟窿!唉,年少气盛,误国害己啊!

  “竖子误国!他自侍官家宠信,胡作非为!本官早就看出来了,这厮不是个东西!今果不其然,闯下滔天大祸!”在官员情急之下,不顾身份斯文,出言不逊道。

  “金军扬言背弃和议,再度兴兵?这如何应付?”

  “如何应付?让徐卫去顶!这不是行在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即便金人不追究,行在也容不下他!”

  “吵吵吵,吵个甚!”赵桓大怒!

  群臣噤声,不敢多言,天子怒气冲冲,铁青着脸道:“事已至此,如何向金使答复?”

  “陛下,务必向金使说明,此非行在之意,乃前线大将自作主张。并承诺,一定严办相关官员!巩固和方是紧要!”一名台谏的御史当先言道。

  他的意见得到几名大臣的赞同,尤其是首相耿南仲,义正辞严道:“官家!那徐卫,是官家一手栽培起来。如今放到陕西,作为帅守,竟飞扬跋扈至此!臣认为,当立即革去其所有差遣,押解回东京问罪!”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批大臣纷纷赞同!这时候,不管你徐卫从前立了多少功,都抵不了这个大过!

  赵桓没有表态,他虽然又急又怒,但一路过来,始终在想。徐子昂是朕亲自栽培的,他行事风格朕还不知道?从来都是先谋而后动,朕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让他去陕西统兵。他怎么可能如此冒失?难道徐子昂不知道,这事有可能会毁了他么?是不是有内情?

  更急的则是折彦质,他跟徐卫有交情,而且去年折家军还和紫金虎联手,取得了定戎大捷,家里来书,叔伯长辈们对徐九推崇备至。这小子怎么回事?太冒失了!现在大臣们气急败坏地治他罪,自己纵使有心想帮他说话,可这时候谁敢出头啊?徐九啊徐九,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此事有诈!”正当详议司里,众多官员乱作一团时,一个声音突然喝道。众官一惊,寻声望去,怎么又是赵左丞?

  赵桓也骇了一跳,脱口问道:“元镇此话何意?”

  “陛下,宋金谈判时,金军已围定长安,说是破城在即。想必,那徐卫也是苦苦支撑。怎地突然提大军连败金人?他若有此本事,又怎会被金军打得城破在即?早就将金军赶出陕西了!”赵鼎这话,可谓一针见血!

  嘈杂的详议司顿时安静。很多人都反应过来,对啊,女真人不是说他们把长安围得铁桶一般,只要粘罕高兴,随时都可以破城而入,杀个鸡犬不留吗?现在怎么倒象是金军被徐卫杀得穷途末路一般?还折损数万,连金帝外甥都阵亡了?

  按说,西军也没这个能耐吧?先后丢失鄜延和关中平原,若是朝廷再不议和,估计连陕西全境都得丢!

  赵桓吸了口气,昂首向天。暗思,不错,朕之所以答应把陕西境内,金军所占领的城池土地割让,便是因为关中危在旦夕。如果徐卫真的歼灭数万金军,那说明陕西的局势,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劣,到底怎么回事?

  第三百八十五章 真相大白

  堂上一时议论纷纷,都觉得此事蹊跷得紧。仔细一想,越发疑惑了,金人向来没有信义,对我朝一贯都是咄咄逼人。如果真在徐卫手里吃了大亏,肯定大军压境报这一箭之仇,还怎会派出使臣前来行在质问?议和的时候,金使还挺不乐意,说什么要答应便答应,不答应我们便自己去取。既然有这个实力,你直接把徐卫灭了,不是更省事么?又何必再走邦交这条路子?

  折彦质以他对徐卫的了解,知道这厮打仗从来不拘泥,也很敢冒险。是不是趁宋金议和,金军疏于防范,而猝然发难,打了粘罕一个措手不及?可这也有些说不通,金军折了数万人,还死一名宗室成员,粘罕盛怒之下,必报此仇,为何还派使臣前来行在?难道他们无力应付徐九?

  “官家,不管事情如何,徐卫违背朝廷之意,擅自行动这总归是事实。”吴敏说道。

  这顶帽子可不能乱扣,折彦质适时进言道:“此事还须调查清楚,再下结论,不可操之过急。”

  “哦?折枢密的意思,继续让徐卫在陕西呆着?他敢袭击金军一次,就敢作第二次!议和是朝廷费尽周章争取来的,总不能因为一个徐卫,前功尽弃吧?”耿南仲笑问道。

  折彦质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赵鼎见状,直身腰板质问道:“耿相,朝廷议和,为的是什么?”

  耿南仲知道他想把自己往圈套里引,只哼一声并不回答。赵鼎遂自顾言道:“议和,便是为争取时间,休养国力,整顿军备,以图恢复!徐卫不正是这样作的么?下官倒是赞同折枢密的意见,不能草率下结论!必须调查清楚!”

  耿南仲斜眼看着他,冷声道:“本相也没说要给徐卫定什么罪吧?只是把他调离陕西前线,召回行在问问清楚。”

  赵鼎正想反驳,不料天子已道:“陕西宣抚制置两司都缺主事,徐卫主持制置司,不可轻动。张浚不是去了陕西么?想必此时已在归途之中,待他回到行在,一问便知。”

  吴敏闻言,请示道:“陛下,那金使处,如何答复?”

  皇帝略一思索,道:“就说,行在正在调查此事,会给他一个交待。”

  “可金使来势汹汹,要我朝限定时日给出答复,这……”

  一直没说话的何灌忽道:“西军是在大宋领土上驱逐北夷,抵御外侮。臣曾经作过徐卫的长官,对他有些了解。此人指挥作战虽然勇猛,但还算识大体,顾大局。他这样作,定然有内情。陛下圣明,还是待张浚回到行在之后,再作计较。”

  此话一出,纵然还有人怀着什么异议,也不好再多言。当初拥立官家登基的三位功臣,李纲吴敏都被贬过,唯独他何灌,作为一名武臣,一直屹立不倒。就连宋金议和,金方提出处置有关官员,天子都庇护着他,可见官家还是重视他的。他现在帮徐卫说话,恐怕连耿南仲也不好再纠缠。

  当下议定,只待张浚还朝,问明一切。金使得到这样的答复,自然大为不满,叫嚣着一切后果自负。可叫唤归叫唤,他却一直不走,而从金上京,代表金帝而来的使臣,还是按原定计划,与行在有司商议割地一事。

  而这段时间,在陕西也格外平静。徐卫接连击溃万年耀州之敌后,临近年末,陕西开始下雪,一则不宜用兵,二则物资的紧缺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必须等到开春之后,从四川再运。而金军虽然兵强马壮,却同样陷入缺乏物资的困境。粘罕先后把李植派回河东筹集粮草,又遣签军屯田,并围剿各处义军。同时,在鄜州驻扎精锐,稳固鄜延这个立足点。急盼南方的回音。

  除夕之前,满朝文武翘首以待,终于盼回了张浚一行。李纲一回到行在,连天子的面都没见到,先被处谪居兴化军,没动身,又改为潮州安置,离开镇江府当天,又被贬到吉阳军,也就是后世的海南三亚。别以为那是旅游圣地,在宋代,这地方专门安置不受朝廷待见的官员在此监视居住,条件十分艰苦。或许是赵桓还念着他当初的拥立之功,没有作得太绝,还是给予了相应的待遇。虽然监视居住,丧失自由,但他可以言事,可以上书。不过朝中也有传闻,说这一点点特权,还是当年跟李纲私交不错的次相吴敏专门指示办理的。

  张浚行色匆匆地走在枢府之内,同僚们见他回来,纷纷询问。他也只是点头而已,急冲冲地往里走。

  至枢密使公房,折彦质早就恭候多时。一进门,没来得及施礼,折仲古已经问道:“德远一路辛苦,陕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两人虽然阶次相差悬殊,但都是政和八年的同榜进士,有了这层关系,自然亲近许多。张浚苦笑:“相公总得容下官吃口茶吧?”

  折彦质一拍脑袋,赶紧端过自己的茶杯递上去,可嘴里还是问道:“徐九搞什么鬼?”

  张浚半杯热茶下肚,喷出一团白雾,长舒一口气道:“徐子昂不愧是将门之后,端得是了得!”

  “哦?坐下说,细细说来。”折彦质十分感兴趣。

  两人落座之后,张浚道:“下官刚到陕西,一进长安城,见到有司官员之后,便得知徐经略已经率军前往耀州。当时,下官骇了一跳,飞马去追。但却没有追上,等下官见到徐经略时,人家已经击溃耀州金军回到长安了。”

  折仲古闻言皱眉道:“照德远的意思,陕西的局势并非想象中那么悲观?”

  提起这事,张浚一肚子火,刚端起的茶杯重新放下:“女真人瞒天过海,故布疑阵!其实,陕西虽然丢了鄜延,但西军损失并不严重。徐经略统率八万马步军,几乎没有折损!”

  “这怎么可能?金军数十万,可是足足围了三个月!”折仲古也是将门之后,虽然是文阶,可打仗人家也是个行家,能骗得了他吗?

  “枢密相公有所知。其一,长安得李伯纪经营,物资充足。其二,徐经略提前疏散关中平原,收拢兵力。金军围长安三月,真正猛攻猛打的,一月都不到。而且,非但未能攻破长安任何一门,甚至还折扣数万兵马,耗费无数器械钱粮。在此期间,西军还有过一次大规模的摸营偷袭,予敌重创!”

  张浚说得眉飞色舞,折枢密听得神往不已。赶紧追问道:“后来?”

  第三百八十六章 潼关送别

  “后来南北议和,消息传入陕西,粘罕也就解除了对长安的围困。但在京兆府治下万年县,以及耀州两处驻兵,等待接收城池户口。”张浚边说,边重新端起茶杯,看来是真渴得不行,只差没把渣都喝下去。

  折仲古趁着这个空档,追问道:“所以徐卫就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回事情就不太好办了。现在朝中首相次相都力主和议,徐卫的举动悖逆了他们的意思,必遭借题发挥!

  “非也,挑事的恰恰是女真人。金军主力撤退后,驻扎在万年的完颜银术可部,时常祸害百姓。对于此事,陕西方面还是比较克制的,没有过激的行动。银术可越发放肆,竟袭击了运输物资的秦凤军队,抢夺粮食。”

  “所以徐卫动手了?”折彦质又问。

  张浚笑道:“枢密相公莫急,还在后头。金军攻城之时,堵塞了水渠,议和后,徐卫遣帅司部队前往疏通,哪知又遭金军袭击,伤亡惨重。徐大帅一怒之下,才出兵讨伐。数日之内,两战两捷,杀死杀伤金军数以万计,并缴获了一批战马。现在京兆府周边,已经没有金军的影子。”

  折彦质一拍桌子:“好!不愧是紫金虎!打仗都这么有气魄!”可赞叹之后,面露难色,补充道“他固然功不可没,却给自己招惹了麻烦。”

  张浚脸色一变:“枢相此话从何说起?”

  “朝中有人要拿此事作文章,指责徐卫违背节制,擅自行动。”折仲古无奈道。

  “这是何道理?金军主动挑衅,杀我百姓,袭击西军,徐大帅这属于被迫还击。怎会是违背节制,擅自行动?”张浚质疑道。

  折彦质摇摇头:“话虽如此,可别人心里或许不这么想。”

  “哼!徐经略的行动,那都是李宣抚的指示,谁想泼脏水,恐怕泼不到他身上。”张浚冷笑道。

  折彦质闻言一喜:“哦?是李纲的意思?他批准的?那就无妨了!李纲原为宣抚使,有‘便宜行事’之权!徐卫既是遵照他的指示,就不存在任何问题。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走,随我一同入宫面君!”

  “这么急?”张浚有些吃惊。

  “你不知道,粘罕从军前派出使者至行在,闹得很凶。官家也极是头痛呐,就等着你回来大白真相。”折彦质说话间,人已经站起身来。

  张浚拍案而起:“他还敢派人来质问?下官敢和金使当面对质!看谁在理!”

  “若是讲理,还有今天的局面?还得靠打呀。”折彦质由衷叹道。

  “打也不惧!徐经略说了……”张浚十分气愤,话头一开就收不住。折彦质却已经催着他赶紧入宫面圣。

  却说天子赵桓,正与德寿宫看望他的老子赵佶。道君皇帝自从退位之后,又尤其是从东南回到京城之后,不得不老实了。他那班子人马,如童贯蔡京等辈,早就被清洗干净,除了老婆,没谁跟他走了。所幸,这位太上皇还算有些艺术追求,不当皇帝了,便作画,写字,弹琴,不然日子该得有多难过?

  此时,父子两个,在一处专事收藏太上皇墨宝的阁楼内。赵佶这会立在一张大案前,正挥毫书写。让了大位,他身上似乎也少了几分威仪,多了一丝平淡,写字时,神态专注,一丝不苟。

  赵桓站在侧面,歪着头,背着手,且看着。太上皇正在写的是一篇《千字文》,并不是他擅长的那种瘦直挺拔的字体,而是草书。笔走龙蛇,气象万千!当儿子的,没那个书法造诣,只觉得太上皇写得飞快,那一个个字竟如跃上纸面一般!

  “好!好字!”赵桓忽地赞道。

  他一说话,赵佶的笔为之一停,神情倒也不见异样。继续挥毫,可后面写出来的字,怎么看都没有了先前灵气。将笔往架上一放,看着那篇没有完成的作品,默默出神。赵佶当皇帝怎么样,后世评价都不行,但对于他的书画造诣,还是非常推崇的,说是大师级别也不为过。可碰到个不懂行的看客,大师也没辙,尤其是这个看客虽是他儿子,却更是大宋的皇帝。

  钱成小跑着进来,报道:“官家,张浚回来了。”

  赵桓转身问道:“现在何处?”

  “和折枢密在宫外候宣。”钱成答道。

  赵桓匆匆对赵佶一礼,说了几句后,便朝外走去。太上皇头也没回,只将案上那幅未完成的作品揉作一团,扔进了篓子。

  赵官家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垂拱殿,召张浚来见。免不了推金山,倒玉柱,山呼万岁。赵桓劈头就问道:“陕西事终究如何?”

  张浚遂将方才对折彦质说的那番话复述一遍。赵桓听罢,先不喜,而是正色问道:“这些,是陕西官员的片面之词,又或是张卿亲自查证?”

  “回陛下,臣奉诏入陕,自是不敢懈怠敷衍。桩桩件件,都是微臣亲自查证,确信无疑!”张浚坚定地回答道。

  心头大石落地,赵桓背靠着御座,总算是松了口气。朕有意提拔的青年将领,总算还有两个成气候的,也不枉朕栽培一番。

  突然想起什么事,坐直身子问道:“依张卿之见,陕西局势如何?”

  “臣在陕西逗留不久,不敢轻易评判。但徐经略曾有言,他正在酝酿反攻,但此时传出和议达成的消息,因此作罢!”张浚道。

  天子一听:“反攻?徐卫真这般说?”

  “确系徐经略原话,他称,金军入陕西日久,粮草紧缺。必行屯田之事,方可站稳脚根。此时反攻,绝金人窃居陕西之念。”张浚如实答道。

  赵桓喜形于色,竟有些坐立不稳,起身步出御案,来回走动。看样子,是又要犯老毛病,见势不好,大惊失色,一遇转机,心驰神往。还好,这次忍住了,褒奖张浚几句,允诺命有司叙功,便让他退去。

  宋隆兴三年,金天会九年。这一年金军陷入陕西这个泥潭,进退两难。这一时期,金国是两线用兵,一路攻宋,一路追击契丹耶律大石。而两路战线上,都没有取得重大的突破。耶律大石建元称帝,重立契丹王朝。大宋西军,主要是永兴军路帅司的部队,又顽强保卫长安,并伺机反扑。如果不是宋金和议,这场战争金国会更难看。

  金国的统治者开始检讨。大多认为,应该把力量集中起来,停止两线用兵。这时候,阿骨打的嫡亲骨血,斡离不的弟弟,兀术的哥哥,完颜讹里朵提出,趁宋金议和之际,应该灭掉耶律大石的伪辽。之所以称耶律大石建立的国家为伪朝,是因为辽国最后一位皇帝耶律延禧还在大金国作囚犯。

  讹里朵认为,耶律大石虽然远走西域多年,但如今越成气候,竟敢建元立国。而且,据说,大石还在暗中联结党项夏国,如果这两个联手起来,可够女真人头疼的。

  党项夏国,可能是女真金国最头疼的一股势力。不是因为夏国有多么的强大,辽国灭亡之前,夏国已经被西军打得没了脾气。金灭辽时,夏军三万曾经援助契丹。辽国死亡之后,女真人对夏国采取争取安抚的态度,迫使党项人称臣纳贡。此时的夏国,已经不复当年与大宋争雄西陲的豪气,逐渐沦为大国的附庸。

  金国之所以头痛,是因为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打吧,已经树敌很多了,力不从心。不打吧,又不太相信它,始终觉得它跟契丹余孽有染。

  论里朵提出将精力放在追击耶律大石上,得到了相当部分文武的支持。可他的弟弟兀术却不同意见。想兀术去岁率军从东路进攻,一路收大名,破山东,扫荡中原,合围东京,赚得是盆满钵满。在他看来,灭宋也就那么回事,我这次搂草打兔子,都打到长江边上了,下回去,就该横扫江南,把姓赵那伙人赶进大海里。

  他这个“冒进”的建议,理所当然地招致了大臣们极力反对。南朝并不是短期内可以征服。你虽然在河北、山东、中原都取得了不俗的战绩。可西路军却遭遇挫败,娄宿差点没在陕西全军覆没。国相粘罕亲自出马,才算打下了鄜延和关中平原。但是,西军的主力仍旧没有被消灭,陕西这个地方,今后还将是宋金鏖战的主战场!

  眼下,我大金就应该借宋金议和占到的便宜,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暂时罢兵吧。况且,在两河更立异姓的事也提了几年了,现在应该是时候施行。先把既得的地盘稳固好,再作下一步打算。

  最终,赞成对宋休兵的势力占了上风。吴乞买任命完颜讹里朵为“阿买勃极烈”。阿买,在女真语里,是“第一”的意思。粘罕的职务是“国论勃极烈”,相当于大宋的宰相。所以,讹里朵这个职务,就是国相的第一助手,替他分担军政事务。(勃极烈是金国的一种集体领导制度)

  粘罕的党羽见势不妙,飞报陕西。大金国相慌了神,我在外头拼死拼活,替大金开疆扩土,你们背后捅我刀子,派讹里朵来分我的权?顾不得陕西局势的复杂,也顾不得紫金虎张牙舞爪,带着军队火速回国。临行前,指定完颜娄宿经略陕西,韩常马五副之。

  娄宿在粘罕走后,自知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遂专心固守,放弃宁、坊、邠,耀四州,只驻兵延安、鄜州、同州、华州,以及保安军,遣军屯田,并用张深出面,招降纳叛,企图稳固陕西东部。

  此时,绥德的徐徽言,以及鄜府路的折家军,仍在坚持抗战。陕西方面通盘分析,认为这是把金军赶过黄河的好机会。徐卫厉兵秣马,专待开春,一旦补给到位,就要发动反攻。

  为此,他将虎捷军种家军整编,按禁军编制,编全军为十军,每军五千人,设统制一员,副统制一员,掌控一军,统领五员,各领两营,都重编番号,各给战旗。其中一支,不属十军之列,号为“选锋”,归徐卫亲掌,有马军七千,集徐种两军骑兵而成。步卒五千,选剽悍善战之士充任,装备最为精良,被视为精锐。杨彦、吴璘、张宪、马泰、杜飞虎、杨再兴、徐成皆官拜统制。

  至此,归徐卫节制的马步军,共计七万人,一跃成为陕西诸路帅守中,兵力最盛者。他不但暂时主持制置司,更获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不过,这件事情有利有弊。利的一面,秦凤乃英雄用武之地,如同种师中所说,秦凤有天下间最勇猛善战的勇士。且地势利于防守,可以作为根基。弊的一面,镇江行在为了给徐卫挪地方,把原秦凤帅赵点调往行在任职。这项人事变动,不仅调走了赵点,也抽走了部队,秦凤一路所属的府州县军,都需要徐卫去布防。

  正月,陕西诸司承诏撤往秦州。徐卫再三考虑,秦凤作为他今后的根据地,必须要有极为可靠之人去坐镇。而他现在又准备对付女真,还得扎在长安城,于是请示宣抚司王庶,由自己的兄长徐胜暂代秦凤帅守职权,拔给三军,以供护卫。

  二月初,镇江行在派出割地使,分赴金军占领的府州协助割让城池土地以及安抚民众。在金军控制的延安、鄜州、华州、同州等地,进行得较为顺利。但在绥德,却出了意外。绥德知军徐徽言,拒绝献城,并处死入城的金国官员,以示抗争。娄宿闻讯大怒,将回来报信的南朝割地使一顿臭骂,命韩常率军万余前往进攻。

  徐徽言毫不畏惧,抱定必死决心,率全城军民抵抵,并联络他的妻舅折可求,痛陈利害关系,请他引军来援。韩常作为攻坚名将,在长安城吃了大亏,却把气都撤在了绥德。率众猛攻,绥德城岌岌可危。然而,就在徐徽言以及绥德军民坚持抗战之际,在他们背后的麟府路折家,却遵照行在旨意,献城,撤军。使绥德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定戎,潼关。

  一副让人疑惑的场景在这里出现。潼关的关城上,宋军旗帜鲜明,弓箭手扣弦按箭,只待发射。陕州守将姚平仲,全副铠甲,立在关头,朝虎视眈眈地望着关前的金军。对方约有千把人,面对宋军的耀武,祝若无睹。因为他们不是来打仗的,而是奉命,“礼送”折家军出境。

  时近正午,从北面隐约传来马蹄声。无论宋金两军,都朝北眺望,但见人潮忽现。长枪如林,甲士如墙,都投潼关而来。威武的步军武装齐全,押运着车队快速前进。骑兵则负责断后,迤逦而前。

  不多时,人声鼎沸,奉命南撤的折家军来了。姚平仲抬一抬,那关上的弓箭手们抬起了箭头,因为他们看到,在折家军的后头,还跟着一部的金军!这是“礼送”么?这分明是“押解”!分明是“监视”!

  数骑飞驰而来,都着南朝官袍,至关下,向上唤道:“姚知州,请开关!”

  姚平仲看也不看他们,直盯着后头的金军,大声道:“没有徐经略的钧旨,恕平仲不敢从命!”

  下面宋官一听,都觉诧异。紫金虎身在长安,怎么还管到这里来了?定戎军可是已经沦入金人之手!又见数骑前来,为首一个威武不凡,正是折家主将,鄜府路安抚使,折可求。问明行在官员之后,向上唤道:“姚知州,朝廷限期达到,不可误了期限,还请速速开关。”

  对他,姚平仲倒很客气,在关上抱拳道:“折经略,请稍待,徐大帅要亲自为经略送行!”

  折可求脸色大变!什么?徐卫到来定戎?他现在可是一路帅守,金军恨之入骨,怎能以身涉险?折可求哪里知道,正月开始,徐卫已经派遣兵马,将金军逼退到渭河以北。

  忽闻蹄声大作,又见西面尘土飞扬,姚平仲在关城上大呼:“徐经略到!”

  折可求心头一震,赶紧对旁边的折彦野道:“传我将令,全军戒备,你要特别注意保护徐经略安全!”唉,紫金虎是怎么想的,这也太冒险了!

  不多时,见百十骑风驰电掣而来,一杆大旗猎猎作响。众军望去,但见那“忠勇”军旗上,刺着一头紫色大虎!而这头虎并非张牙舞爪之状,而是前身伏地,按爪待扑,让人望而生畏。光看这面军旗,便知道,紫金虎到了。

  果然,帅旗下,一将二十多岁,身着紫色官袍,腰里金带扎眼,上顶幞头,脚蹬革靴,骑匹雄骏的良驹,翩翩而至。再看那随行骑士,个个武威,人人剽悍,皆执长枪挂弓箭。金军一见,如临大敌!那等候在关下的金军一阵骚动,都向跟在折家军后头的部队靠拢,似乎要准备作战。

  徐卫跃下马背时,金军已经全部后退,折彦野立时引军横在中间,保护他的安全。紫金虎却当没看见一般,只大声唤道:“折经略!折经略何在?徐卫前来送行了!”

  折可求慌忙率兄弟子侄下马来,快步迎上。徐卫看到了他,在万军之中撩起衣摆就跑,到近前,折可求正待行礼,却被他一把抓住手,紧了又紧。

  两人在平阳解围,定戎大战时,都有并肩作战之谊。如今再见,却是物是人非,不免感慨万千。折可求没空多想,疾声道:“徐经略为国重臣,陕西安危所系,奈何轻敌?”

  徐卫手指北面金军,笑道:“就这些?”话音落时,蹄声如雷!再往西看,只看得洪流一般的马军蜂拥而至!

  折可求看了一阵,重重点头:“徐经略所部,果是兵强马壮。”

  “唉,那又如何?金贼猖獗,徐某本待与折经略共驰疆场,驱逐北夷,奈何……”

  见徐卫嗟叹,折可求也很是无奈,遍视一众兄弟子侄道:“行在明诏,不得不从。想我折家,世受国恩,镇府州数百年,实在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离开。”语毕,摇头不止。

  对于折家军撤离麟、府、丰三州,徐卫很不理解。后来马扩向他解释,鄜府折家,通常也被称作西军,但地理位置却属于河东。他们处在一处狭窄的角落里,北面和西面都是党项夏国,在河东沦陷的情况下,延安是他们唯一的后路。从延安沦陷的那一刻起,府州折家已经注定陷入绝境。而且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就是,折家是党项人,非我族类。你徐卫可以冒冒险,想打一场打一场,但折家不行。他们本身有特权,自己设官,自己征税,这就属于瓜田李下。如果不遵从中央的命令,后果可想而知。金军恐怕也巴不得他们顽抗,好名正言顺地消灭这一支西军劲旅。

  徐卫正是基于这一点,才事先将渭水以南的金军逼到北岸去。今天亲自来送,其实是为了保护折家,以防止意外的发生。

  转首向北,见金军还在,心头不喜,召来徐成道:“你派人去知会金贼,就说我军今日前来非为作战,如果他们还杵在那儿,本帅不介意打一场。能再度与折家联手,是我徐卫的荣幸。”

  徐成领命而去。

  折可求看着他,笑道:“今日之陕西,除了紫金虎,谁敢口出这等狂言?”

  徐卫轻笑一声:“罢了,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折经略上路吧。到了镇江行在,见到折枢密,请代为问候。就说我徐卫,一直记得当年杞县劫粮时,他飞马来援之情。”

  折可求应下,随即唤过几名军官,对徐卫道:“徐经略,这几人,都是麟府的马军悍将,想必大帅用得着。我这一去江南,不知何日能回故土,便留他几个,供大帅驱使。”

  这份礼可不轻,折家因为是自己养兵,所以折可求有这个权力。徐卫也不谦让,因为精通马军战法的军官,正是他目前急需的,答谢之后,便送折可求上路,出潼关,往江南而去。

  第三百八十七章 故人来访

  隆兴三年二月,宋金双方根据和议,在陕西划定边界。按理,宁坊邠耀四州,以及京兆一府也应该割让给女真人。可徐卫在长安派驻大军,又在坊州,依据地利营建多个军寨。曲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跟紫金虎配合了一回。在庆阳府临近鄜州的边界上,陈兵耀武。完颜娄宿一看这个架势,倒不敢来硬的,只是数次遣人来催,要宋军根据两国和议,退出割让的诸州。

  徐卫不予理会,让宋军实际上控制着宁坊邠耀一带,在长安的外围设置一道防线。至于正东方的关中平原,他不担心,粘罕已经率金军主力退出了陕西,我还怕你娄宿集大军来扣城?这样一来,就造成一个局面。制度上说,他已经不是永兴军帅,而是秦凤帅,可实际上,他又控制着原永兴军的大部分防区。以至于军中,都戏称徐四徐九两兄弟为“四九二帅”。也就是一个秦凤帅,一个永兴军帅的意思。

  娄宿心中虽恨,却暂时奈何不得。只等五六月麦熟,收了粮食,有了底气,到时候咱们再手底下见真招!尽管粘罕走时,特意嘱咐他,不要轻易进军,先稳固鄜延,这是金军在陕西的根基所在。

  “大帅回来了?”在胡茂昌借的那处宅子前,徐卫刚下马背,门人便奔下台阶牵住缰绳。徐卫点点头,径直朝府里而去,却听那门人还在后头说道:“府中有客来。”

  “有客?谁来了?”徐卫一边问,一边朝里走。

  刚到中庭,便见那客堂上窜出一个身影,飞也似的朝他奔来!却是孩童,八九岁模样,生得白白胖胖,十分招人喜爱,还边跑边喊:“小舅!小舅!”

  徐卫定睛一看,喜上眉梢,一把抱起冲到面前的孩子,哈哈大笑。这孩子就是他的外甥,范宜,他亲三姐徐秀萍的儿子。

  “舅父怎么才回来?”外甥在他怀里瞪大眼睛问道。

  “舅父哪知是我外甥来了?你爹娘呢?”徐卫笑问道。范宜还没回答,便听得客堂处传来一阵撒泼似的笑声。寻声望去,果见徐秀萍哈哈而来。放下外甥,徐卫迎上前去,唤道:“姐,几时到的?”

  “昨天就到了,知道你忙,不敢打扰。”几年没见,徐秀萍还是那般模样,洒脱,不拘礼数,你要想从她身上找出一点宦官之家妇道的矜持含蓄来,门都没有。

  徐卫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姐姐抢了先:“哎哟,了不得,了不得。如今成大帅了,也不知还认不认识我这作姐姐的,历年来,书信也没几封。”

  徐九一急,正要分辩,哪知徐秀萍根本不给他机会,又聒噪道:“不过,我家九弟断不是那等转面无恩之人,打小就仗义,是吧?哎,官人?官人?”

  范经从客堂出来,远远就给小舅子拱手道:“九弟。”

  “姐夫。”徐卫当初很不待见他这姐夫。在夏津的时候,这厮那股牛劲,仗着他爹是个几品官来着,连老爷子都没放在眼里,徐卫那时差点没揍他。只是,万事看在姐姐面上,不与他计较。

  “几年不见,九弟在陕西作得好大事!我们在东京时,但凡有西军的消息,指定与你有关。”范经奉承道。

  徐秀萍又接过话头:“那是!我这九弟不是凡人,他……”

  “我说三姐,你能让九弟说句话吗?从头到尾就你在聒噪!”徐王氏的声音从客堂传来。

  徐秀萍又捂着嘴哈哈大笑,一边还拿手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是了是了,见了兄弟高兴,一时竟忘了。快快快,徐大帅里面请。”

  紫金虎只得苦笑,一同往客堂里坐,张九月立在门口相迎。两口子眼神交织,竟一时移不开了。

  徐秀萍一见,又来了话:“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新婚呢!都作经略相公的人了,凡事都立个体统起来。要让你部下见了这模样,你还怎生带兵打仗?”

  “姐,我服了,我怕你了,成不成?凡是你在,就没我说话的份。”徐卫大发牢骚,就是他前一世,也没见过话这么多的女人。

  满屋子的人都笑出声来,孩子们不懂,还以为什么可喜之事,也跟着跳啊蹦的。徐卫突然心里一阵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悲凉来。想了想,才发现,这一家团聚的场景似乎少了点什么。若是从前,那上首一定坐着徐彰,不说话,只眉开眼笑地看着儿孙满堂。

  一念至此,问道:“姐姐,姐夫,你们在东京时,可照看了父亲大人的墓地?”

  徐秀萍脸色为之一暗,范经答道:“这个九弟放心,过年、清明、生辰都去祭拜。留守相公也很有心,年年都到。”

  “九弟,几时能将父亲归葬夏津?”徐秀萍问道。

  徐卫一时无言以对,要将老爹迁回大名府,只有等到河北光复的那一天。即使是他,也不敢保证说,几时能办到。

  徐王氏正要替小叔子解围,张九月已经抢先道:“姐姐,姐夫,不是说三叔有信给官人么?”

  徐秀萍这才如梦方醒,催促丈夫将书信拿出来。徐卫接过,请娘子和嫂子招呼姐姐姐夫,自拿了书信,往后堂而去。

  胡茂昌借的这处宅院,虽不很大,却设施齐全。光说那书房,就极为考究,墙上挂的是名人字画,书架上放的,不说什么孤本,至少也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珍藏古籍,徐卫压根没看过几本,权当摆设了。

  进了书房,掩上房门,坐定之后拆了书信。徐绍在信中先说了家事,言东京不是久留之地,因此让徐秀萍夫妇到陕西来投奔他。后头又说,行在主和议,跟他的想法相背,他已经准备辞去东京留守一职,并请求到陕西。短期之内,恐怕一时无法成行,让他好生防备女真。

  这事,当初徐良作为抚谕使入陕时,就已经跟他说过了。徐绍最初的想法,与李纲无异,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中枢。可何栗的倒台,让他看到朝中政局的变化,以及天子对恢复的态度。若继续留在东京,难以有所作为,而耿南仲又极力阻挠他去行在,甚至不惜将年轻的折彦质抬上枢密使的高位,堵了他的退路。

  有鉴于此,徐绍决定去陕西。论资格,他比李纲还老,论才干,他原来就是武臣,而且在陕西任过职。满朝文武之中,恐怕没有谁比他更合适经略关陕。

  他的这个决定,徐卫是支持的。于公,他知道自己这个三叔的本事,由他坐镇西陲,最好不过。于私,现在陕西已经有三个经略安抚司是徐家兄弟在统率。徐绍一来,那可就真的是徐家军了。

  在徐卫的设想中,在陕西发展只是个开始。他如今虽然作到一路帅守,手里握强兵数万,但离真正掌管陕西,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凭他个人的力量,你徐卫再牛,你能马上把陕西诸路的兵权统一么?显然是不行,可徐绍就不一样了。

  如果徐家在陕西,能象历史上吴家在四川那样,就算是打下基础了。将来无论时局怎么变化,都可进退自如。

  正沉思时,门外响起在几声缓慢的敲击,徐卫只当是下人,问道:“何事?”

  “官人,今日能饮酒么?”张九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原来徐卫在保卫长安期间,一直戒酒,今日有客来,又是一家团聚,因此九月来问。

  “你不能直接进来说么?”徐卫笑问道。

  九月踏进书房,徐卫这个比他还大些的妻子,这两年或者是因为条件的改善,又或者是因为心境的舒缓,倒越发地美艳了。她衣着尽管仍然朴素,却不象当初徐卫在何府里初见她那般寒酸。而且剪裁合体,衬托出婀娜的身段。首饰虽然不多,但每一件都恰到好处地起到了点睛之用。不施粉黛,又正符合徐卫追求的天然。

  “李宣抚送的剑南酒还有几坛,为妻是想,今日难得聚集,官人是不是要陪姐夫喝几杯?”九月说话间,已经走到徐卫身旁。

  后者拉过她的手,答非所问道:“这段时间没甚要务,我得在家多呆一些。”

  张九月又显然言不由衷:“官人为帅守,又是京兆知府,军政事务繁多,不必以家为念。”

  徐卫斜一只眼,瞪一只眼,嘿嘿笑道:“此话当真?”

  九月还是一本正经:“这还有假?”

  “那我吃完饭就去营里跟杨彦他们挤大铺?”徐卫威胁道。

  “官人欺我不知?杨彦他娘昨天还来窜了门,说是儿子如今作了高官,只是连年征战,连个老婆都没娶,二十多岁还不娶妻,不知招了多少耻笑,连马二胖子都有了婆姨,叫她好生恼怒。因此正打算把宅子刷一刷,替杨彦招媒说亲哩。”张九月笑道。

  “嘿,我说那厮怎么最近走路都在笑,原来是要娶婆姨了!居然敢不向本帅汇报,娘子,记住了,随礼的时候咱们一贯也不送,全家都去,吃空那撮鸟!”徐卫恼怒道。转念想起正跟娘子斗嘴,又道“你真不想我留在家里?”

  九月忍住笑:“大丈夫志在四海,岂能蜗居于家?”

  “好!左右没人挂念,我下午就引支马军,去看看女真人的麦几时熟。”徐卫说道。

  却听娘子笑出声来:“为妻已经吩咐门房,不放官人出府,又嘱咐了马厩,将官人那匹战马牵出城去跑跑,倒看官人怎么出门?”

  徐卫心头一乐:“你这算啥?干脆稍后把我灌醉,把衣裳鞋帽都藏了,我堂堂帅守,总不能光屁股出门吧?”

  张九月眉头挤作一团,苦笑道:“这也太歹毒了。”

  徐卫眼珠子一转,招手道:“还有更歹毒的,你来,我说与你听。”

  九月明知他是诓自己,还是靠上前,侧耳道:“什么?”

  徐卫突然发难,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正嬉闹时,忽然听到一声“小舅”,骇得两口子魂飞魄散……

  长安城西南方,有一处旷野,极宽大平整。部队时常在此操练对抗。徐卫在卫队跟随下到达时,现场热火朝天。步军占一片,马军占一片,均卖力训练。徐卫瞥见杨彦光个膀子,正在替士卒示范要领,遂大喊道:“杨彦!”

  杨大扭头一瞧是大帅,扛着木枪就冲过来,至马前,抱拳问道:“大帅有何吩咐?”

  徐卫诡异地一笑,将腿一抬,跳下马来,将马鞭一指:“本帅有要事与你商量,来。”

  杨彦信以为真,将木枪扔给士兵,紧紧跟在徐卫后头。走了老远,后者突然转身,晃了晃手中马鞭问道:“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么?”

  杨彦一怔,脱口道:“马鞭,怎地?”

  “知道这东西抽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么?”徐卫又问。

  杨彦一晃脑袋:“卑职又不是马……”忽地一惊,“九哥,我犯啥军法了?”

  “你没犯军法,你犯的是家法!”徐卫正色道。

  “家法?没有吧?”杨彦疑惑道。

  “嘿嘿,你这厮不老实。我问你,你家最近干什么呢?”徐卫质问道。

  “没干什么啊,我娘还是成天东家长西家短,最近两天在刷房子,平路面呢。说是要替我说媒招亲。”杨彦回答道。

  “这不就结了,你是我的部将,此等大事,怎可不报?”徐卫佯怒道。

  说起这个,杨彦一脸晦气相:“九哥,别提了。记得当年徐太公在城里给你说的那家姑娘么?就是我和张庆马二去城里帮你刺探那个!跟她有一比!模样不济就算了,听说还有什么不足之症,我娘八成是看人家是经商的,嫁妆出得丰厚。”

  “这事容易,你只管去跟你娘说,你是军官,朝廷的武臣,你的婚事,须得由经略安抚司批准,否则一概不算。”徐卫开始出馊主意。

  杨彦倒真信了,惊喜道:“我怎么没想到,这倒是个办法!”

  正说着,忽见一彪马军从不远处风驰而过,奔出没多远,有人大叫一声:“转!”百十骑跟河道拐弯似的转过来,竟也有模有样。

  见徐卫看得出神,杨彦道:“这几个折家的统兵官,倒真有手段。刚开始,我见他们训练骑卒跳壕,冲坡,十分不解,去挖苦了几句。人家给我一匹马,一杆木枪,就是打两个回合。”

  “结果呢?”徐卫嘴里问着话,眼睛却没有离开那支马队。

  “结果?一个回合我就让人挑下马了。不服不行啊,我原以来,给我个马军统制我也干得下来,这回算是开眼界了。”杨彦频频点头道。

  “山外有山,折家的马军可称精锐。当初在平阳,在定戎,你也是看到过的。可惜,这样一支劲旅,却被抽调到江南去,这不是赶旱鸭子下水么?”徐卫叹道。

  杨彦左右一张望,小声问道:“九哥,我听说朝廷里主和的上台了,折家这时候去,会不会遭黑手?”

  “那倒不至于,折仲古如今坐镇枢密院,谁敢打他家主意?”徐卫摇头道。

  “那咱们呢?还打不打?”杨彦有此一问,乃是因为前些日子朝廷派出的割地使也来到了长安,要守军撤离,献城,结果被徐卫一顿训斥,又将金使乱棒打出。

  徐卫回头看他一眼,想了想,小声道:“你以为我们领到还扎在长安,是为什么?”

  杨彦摇头如搏浪。徐卫手指了指天,笑而不语。杨彦还是摇了摇头。

  徐九也不再解释,只是吩咐道:“你们加紧训练,仗肯定是要打的,女真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打它打谁?”

  杨彦一听,抱拳道:“得令!”

  徐卫捶他一拳,笑道:“去吧,什么时候成亲,招呼一声,我给你送份厚礼。”

  杨彦本来龙马精神,一听这句,跟霜打茄子似的溜开了。徐卫又看一阵,正待回城,忽见马扩领着数人飞奔过来。

  马子充当初一怒之下,要不辞而别,被徐卫亲自追回。当时因为李纲还在台上,徐九顾及他的面子,不可能怎么样。李纲走后,他便向王庶打了个招呼,将马扩请到了自己这里,因为他暂时主持制置司,所以安了个头衔,算是权宜。

  “子充兄?这么急,何事?”徐卫上前喊道。

  “大帅,完颜娄宿派人到了长安来!要求见大帅!”马扩大声说道。

  徐卫眉头一皱,完颜娄宿?他派人来见我?所为何事?莫不是想让我交出城池土地,撤走军队?他该不是以为这么容易吧?

  “说了来意么?”徐卫问道。

  “没说!来的是个汉人,他自己说,跟大帅有旧!”马扩道。

  汉人?还跟我有旧?那会是谁?自己认识的汉人,在金军那边的,也就是个张深吧?他敢来?老子直接请他吃板刀面!当下也不多问,径直上马,和马扩一道投长安城而去。进了帅府,远远望见一人坐在花厅。约有五十开外,穿一身汉服,正端着茶杯品茶,模样还极陶醉。

  徐卫几个大步进去,定睛一看,嘿,巧了,怎么是他?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有本事使出来

  徐卫一看到这个人,就觉得很纳闷。说是故人吧,也算,因为从前在东京见过面,非但见过,而且当初是自己亲自带人抓捕他,并关押在牟驼冈大营许久。后来因为靖康和议,金国要求送还此人,他才被释放。姓韩名昉,字公美,燕云汉人,在辽国考中状元,后降金,被完颜斡离不视为谋主,所以不惜在两国议和中加上一条,释放韩昉。如今他受完颜娄宿派遣至长安,到底是什么目的?

  此时,那一派儒者风范的韩昉发现了徐卫,从容起身,拱手拜道:“一别数年,大帅风采依旧。”

  徐卫走在他对面的椅旁,伸手道:“坐吧,金使此来所为何事?直说。”

  韩昉如言落座,笑道:“大帅不愧是行伍中人,爽利。当年一别,在下回国之后便对上下言,异日紫金虎必名震天下,今果不其然。两河陕西,谁不知徐大帅威名?”

  “本帅说了,有事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你我各忠其事,没有交情。”徐卫一句话就把人顶到南墙上去,真个秀才遇到兵。

  韩昉脸上倒也挂得住,仍旧笑呵呵道:“大帅是怕我故意亲近,提非份要求?”

  “算是吧,我这个人书没你们读得多,就怕绕来绕去,把宁坊耀邠四州,京兆一府也给绕出去了。”徐卫笑道。

  见他破了题,韩昉也不好再装,干咳两声,正色道:“那么,在下就直说了。据两国和议,大宋割两河、山东、及陕西一部予我。今天两河山东交割已讫。然陕西之地,尚有四州一府在大帅掌控之下,据不交接,这是何道理?”

  徐卫冷笑一声,并不正面回答他,却故意道:“你怎么不提万年耀州之事?那也是我干的,我这个就有一点好,敢作敢认!”

  韩昉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西军帅守,竟一直不知如何应答。对方倒光棍,什么事都担下来,倒叫自己不好说话了。思索一阵,忽地笑道:“这议和,是两国朝廷达成的决议。大帅为外臣,因何不从?这陕西,是赵官家的,还是你徐大帅的?”

  徐卫盯他一眼,笑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城池自然是天子的。”

  “那就怪了,贵国天子都已答应割让,大帅为王臣,如何敢违背朝廷的决议?”韩昉又问道。

  “我既为天子之王臣,职责所在,当守天子之王土,是这个理吧?”徐卫反问道。

  韩昉大皱其眉,这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我不是说了吗?你们皇帝都已经把土地城池割让给我大金了,你听不懂是怎地?不过,当着紫金虎的面,他不敢造次,耐着性子道:“问题是,贵国已经割让……”

  话没说完,被徐卫一口截断:“金军有本事来取么?”

  “大帅此言何意?”韩昉变了脸色。

  “徐某是个军汉,认死理,我只知道能文争就不需要武斗。你们若有本事,将四州一府从我军手中夺去,本帅没话说。”徐卫沉声道。

  韩昉坐直身子,缓缓前倾,直盯着对方问道:“大帅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本帅说了,敢作敢认,绝不推托!你回去转告娄宿,顺便上报粘罕,这和议是怎么谈成的,你们知道,我心里也有数。”徐卫说这话,等于是下了逐客令了。

  可奇怪的是,韩昉并没打算要走。仍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处,甚至说道:“在下怎么说也远来是客,大帅不会连杯茶也舍不得吧?”

  “茶?公美先生,你是汉人,你应当知道,茶是用来招待朋友宾客的。你今天来,我念着当初在东京的‘交情’,没请先生吃板刀面,已经是客气了。”徐卫不打算给对方留情面。一个曾经以出使为名,行细作之实的人,而且是个汉人,把他当个人看,已经算是抬举。

  韩昉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巴巴地在那处坐了好大一阵。才叹了口气道:“大帅,你实在没有必要把我当成敌人。”

  “说客都这么说,古往今来,凡是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大军偃旗息鼓之人,都会把自己打扮成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模样。”徐卫轻蔑地笑道。

  “那么我问大帅一句,以今日之态势,大金能否攻灭大宋?”韩昉问道。

  “你说呢?”徐卫脸上,轻视之意越浓。

  韩昉不得不点点头:“对,在下承认,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么再问一句,大宋有能力恢复故土么?”

  “事在人为。”徐卫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这厮不是来当说客的,却有可能从长安路过,顺便来找自己拉拉家常。

  “大帅何必自欺欺人?非是在下小觑,三十年之内,你们都不有可能有反攻的力量。”韩昉说得非常肯定。

  “那走着瞧。”徐卫冷笑道。

  “大帅,坦白说,在下此来,确是为娄宿向贵方交涉四州一府的归属。但大帅已经明确拒绝,在下也尽力了。现在所说的话,只是在下个人的意思,不代表大金。”韩昉态度恳切。

  徐卫嘴上说道:“那本帅恭听高论。”脸上却分明不以为然。

  “大金想南下灭宋,不说全无可能,但难度极大。首先陕西就在西面牵制。但南朝想北上光复,也不是那么容易。实话说与大帅听,大金对此次和议抱有相当的诚意,只要按照两国拟定的条件办,在下可以保证……”

  徐卫听不下去了,他一挥手打断对方的话:“你凭什么?女真人我还不知道,转面无恩,素无信义。嘿,本帅以为先生能有什么高论,没想到说来说去,你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罢了,不必多费口舌,回去复命吧。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正在考虑是不是把你再扣一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韩昉只得承认,秀才遇到兵,只是讲不清,可跟眼前这位,根本没法讲。起身一揖,便道:“既然如此,在下无话可说,告辞。”

  “请。”徐卫挥手道。

  当韩昉快步出门槛时,身后又传来紫金虎的声音:“对了,公美先生,我如果没有记错,你好像原先是辽臣对吧?契丹还有人么?”

  韩昉心里一跳,并不回答,出了堂,领了卫士匆匆而去。徐卫嗤笑一声:“我就纳闷了,历史上真有那种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百万大军偃旗息鼓的事?”

  徐卫“无视”宋金和议,拒不交出四州一府,虽然让女真人非常恼火。但此时,金国朝中正在经历着任何一个国家都屡见不鲜的事情,争权夺利。粘罕身为都元帅,兼掌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全面负责对宋事宜,自然不容许旁人插手,尤其是斡离不的弟弟们。可吴乞买提拔了完颜讹里朵,又想让兀术主持燕京枢密院,粘罕当然不会答应。

  这么一闹,也就暂时顾不上陕西。等事情以兀术出任右副元帅,接管燕京枢密院而告一段落时,威风被刹的粘罕开始将目光投向两河山东。他想借另外一件事情,挽回在朝中的颓势。

  三月初,从四川运出的物资抵达前线。这段时间,宋金两军在渭河以南,一直都有小规模的冲突。尤其是各路义军,闻风而起,不断袭扰破坏。让金军疲于应付,后来娄宿从马五之言,放弃关中平原渭水以南的地区。包括定戎军,渭南县,临潼县,以及万年县。驻守陕州的姚平仲,趁势入关。

  金军此时日子过得仍旧紧巴,虽然粘罕带着主力回国,但娄宿仍得数着粒下锅。就算李植紧急从河东调运了部分粮草,可河东那地方乱了多年,能征几斤粮?现在娄宿眼巴巴望着五月麦熟。到时候,有了粮食,就有了底气,再跟紫金虎算帐不迟。

  可徐卫也不是傻子,他派出大批细作,潜入“敌占区”刺探。发现在金军控制的地区里,大量的良田好地,被分给士兵耕作。当然,这指的是签军,也就是金国征发的汉族军队。你让女真人去种地,他知道马还能用来犁田么?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没有逃走的百姓,也在替金军耕作。张深不遗余力地替女真人出谋划策,当年王安石创的“保甲法”,被他“合理”利用起来。

  不管是签军,还是百姓,十家为一保,十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各设保正,大保正,都保正。一人西逃,一保受罪,由乡民组成的保中,每一家只要有两个男丁以上,就抽一丁,不但要种地,还要参加训练,以求保境杀贼。所谓杀贼,其实就是对付义军。

  张深想通过这些手段,确保金军在陕西站稳脚根。可他也不想想民心的向背,让保丁去对付义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义军越来越壮大。这些义军,打仗虽然不行,被金军正规军一冲就作鸟兽散,可你禁不住他神出鬼没,这里捅你一枪,那里拔你两株麦苗,弄得娄宿焦头烂额。再说了,徐卫能让他如愿么?

  第三百八十九章 刘子羽

  转眼至隆兴三年五月,那关中平原上,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田蔚为壮观。金军在其所占领的原鄜延陕华两路范围内,大兴屯田,虽然比不了和平时期万民耕作的规模。但解燃眉之急,补充军用还是没有问题的。娄宿急切地期盼着扬眉吐气,这几个月他实在忍得难受。如果不是粘罕临行前一再告诫他,不可轻敌冒进,首要任务是在陕西占稳脚根,而不是扩大成果,他早就跟西军干上了。

  耶律马五看出了端倪,不止一次地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徐卫现在握重兵虎视眈眈,如果主动出击,是正中他下怀。我们可以不把隆兴和议当回事,可西军不一样,这个和议对他们还是有相当约束力的。只要我军不轻举妄动,不让对方抓住把柄,紫金虎就不敢发动攻势。现在金军应该作的,是尽快把秩序稳定下来。广积粮,缓用兵,蓄力以待。娄宿应允。

  而此时,徐卫已经厉兵秣马数月,物资得到补充,军队得到休整,尤其是选锋马军在折家军官的训练下,作战能力明显得到提升。建立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不光是有兵有马就能行的,还得需要战术。大宋百余年来,马军不是不被重视,而是没有那个条件。现在,徐卫通过拨给缴获,有了一支七千骑左右规模的马军。刨去一部分用作运输护卫的劣马,能上阵的,也在五千以上。

  在此期间,徐卫一如既往地关注火器的研发。“奔雷箭”经历了实战的检验,被证明是一种有效的火器,只是威力不足。工匠们通过数量的优势来弥补质量上的不足,将本来二十支的火药筒箭,增加到了三十支,甚至四十支。后来因四十支药箭的重量过大,不利于携带,遂定标准以三十支为限。

  至于管状火器,发展仍是最困难的。毕竟成熟的枪炮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后才有的东西,想跨越数百年提前玩上它,委实不容易。现在,都作院只基本解决了“炸膛”的问题,就用埋藏较深的石炭来冶炼。但射程仍旧不尽如人意,一直在三十来步左右。不管野战城战,都不如奔雷箭好使。

  值得一提的是,匠人们还鼓捣出了一些“概念型”的器械。比如箍木为筒,以弓弦作弹力,将震天雷改小,压入筒中,将筒口抬高角度,燃火放弦而发,震天雷便以曲线抛出,可以飞越障碍,攻击隐藏其后的敌人。还有就是在火器里加入扎马钉,以器械发射,借火器爆炸将扎马钉遍洒地表,阻碍敌马步军前进。

  徐卫不以成败论,凡是有新想法的,不管符不符合实战要求,都给予奖励。

  有了这些本钱,徐卫便琢磨着要找女真人练练。可话说回来,毕竟宋金两国现在已经达成和议,如果这种情况下发动大规模进攻,金国是什么反应,行在是什么反应,都不可预料。张浚回镇江之后,报告了陕西的情况,赵桓给陕西的指示,是固守宋金和议正式达成之后疆界。

  也就是说,镇江行在默许了徐卫钻的空子。只承认金帝吴乞买的使臣到达镇江行在,两国正式缔结和约之后的边界。而且,前些时日永兴军帅司击溃银术可和石家奴,徐卫手里还算抓着把柄,因为银术可主动攻击了他。

  现在娄宿率领的金军十分“克制”,不主动寻衅,甚至退到了渭水以北。你这时候再发动大规模进攻,等于是撕毁了刚刚缔结的隆兴和议。这个举动会引来什么后果,谁也预料不到,镇江方面不敢冒这个险,徐卫也不愿意去作这个出头鸟。

  可眼看着一片片麦子成熟了,金军要是一收,整个兵精粮足出来怎生是好?

  骄阳似火,广袤的平原上,入眼尽是一片金黄。因是晌午时分,田地里罕见人影。偶尔一阵轻风拂过,吹起麦浪。这里是渭河以北的栎阳县境内,北临耀州,西接京兆,属于在陕西的宋金两军前沿。

  打西面奔来一支马队,阵势不大,只数十骑。俱都着便装,但马背上的骑士神情剽悍,鞍上悬着弓弩,挂着砍刀。队伍前头数骑,正是徐卫、马扩、徐成、李贯等人。眺望着这片麦田,谁也没说话。

  马扩跳下地去,进入一块田里,折下两只麦穗,放在手里一搓,但有些麦粒脱落,他又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吐掉,回头道:“至多十来天,就能收割了。”

  徐卫听罢,手搭凉棚四处眺望,点头道:“看来娄宿也防着我们,这里耕作得不多,还有田地还空着。”

  “相公,据报,鄜州已经有人开始收了。”李贯报告道。

  “不奇怪,娄宿以我必攻鄜望延,自然谨慎些。我是担心同州华州河中府这一带啊,地势平坦,土地肥美,女真人要是来个大丰收……”徐卫一边望一边说道。

  “大帅,宣抚司怎么说?”马扩回来问道。

  “王判还是说克制克制,不可主动挑起事端,不同意我们发起进攻。”徐卫道。四月底的时候,他曾经给秦州方面报告过打算发动一波进攻的事情。但王庶没有同意,反而百般劝诫他,说这回金军进攻,借口就是当初西军主动侵犯了河东。你要是发动“麦收攻势”,女真人就又有话讲了。

  马扩摇了摇头:“这麦一收,金军可就在陕西站稳了。”

  “此地距离我军如此之近,干脆派出人抢收!”徐成突然说道。

  马扩看他一眼,笑问道:“徐统制,便是给你一万人手,你一天能抢收多少粮食?而且女真人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收割。”

  正说着,士兵突然唤道:“过来一队人马!”

  众人顺势望去,只见东南角那处村落里奔出一片人影,有人扛枪,有人执棍,还有的提个锣敲得咣咣响,正冲这边赶过来。

  “走。”徐卫调转马头,带领部下风一般卷走了。

  傍晚时分,方进长安城,便被张庆挡住。他任帅司的主管机宜和书写文字,掌管机要。拦住徐卫,劈头一句道:“秦州来员,正在帅府等候,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十万火急?我这不是挡在金军面前么?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徐卫心中疑惑,也不迁延,当即打马奔回帅府。

  那花厅上坐着一人,年纪当在三十出头。徐卫穿越以来,见过不少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仪表堂堂,才貌出众者,不在少数。可这个人,简直一表人才,人才一表!在那厅上一座,腰直头抬,目不斜视。见自己进厅,他不急不徐地起身,拱手行礼,不卑不亢。身材虽谈不上高大,但一脸正气,若要以貌取人,这位一看便是好人。

  “下官宣抚司‘机宜干办公事’刘子羽,见过经略相公。”那人对徐卫叙礼道。

  徐卫只记着那“十万火急”,直接问道:“何事?”

  “奉宣抚司王判之命,请相公即赴秦州,有要事相商。”刘子羽答道。

  徐卫略一思索:“你是宣抚司的机宜?”得到对方肯定答复之后,又补充道“方便说么?”

  那刘子羽思量片刻,小声道:“回大帅,东边出事了。”

  “东边?两河?”徐卫眉头一皱。

  刘子羽点点头。

  “莫非……”徐卫心头一震,已经猜到可能是什么事情了。当下也不多问,命刘子羽暂去馆驿,明日一早,随自己同往秦州。当夜,徐卫自有一番安排,命王禀吴玠暂时主持军务,京兆府司录主持政务。

  次日天未亮,他便与那宣抚司“机宜干办公事”刘子羽一道,直奔秦州而去。一路上与其闲聊得知,这刘子羽刚刚从转运司调到宣抚司。让徐卫颇为意外的是,他竟然是陕西转运使刘韐的长子!只是因为没走科举,靠荫补得官,因此升迁不快。

  五月初九,徐卫抵达秦州。此地虽不比长安繁华,但陇上江南的称呼也不是白来的。自古都是陇右门户、战略要冲、道路枢纽。而且秦陇之士,重义轻生,义之所在,蹈死不悔,种师中说这里是英雄用武之地,此言非虚。

  进城时,那城上将士,皆徐卫部曲,见到大帅分外欣喜。有人高呼一声“大帅到!”,士兵蜂拥而来,将徐卫团团围定,拜个不停。那城中百姓,闻听小徐经略相公到了秦州,都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徐卫马鞭一挥,厉声喝道:“回去!本帅几时教你们擅离职守!”骇得一众官兵慌忙散去,各回岗位。

  百姓一见,心说紫金虎果是威风!也都散开道来,徐卫等人方得通行。出了包围圈,刘子羽忽道:“大帅声威所至,军民共仰,下官钦佩得紧。”

  这句话徐卫怎么听都不对味,淡然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都是别人胡乱吹捧罢了。”

  第三百九十章 同意进攻

  暂代宣抚使职权的王庶为了这次议事煞费苦心,为了尽可能集齐各路帅守,他先是通知了离得较远的熙河帅王倚,环庆帅曲端,泾原帅徐原,最后才通知秦凤帅徐卫。因此,当紫金虎到达秦州时,陕西军政两界的头面人物们,已经在等他了。

  看来事情还真不小,他一进城,就被请到宣抚司。莫说吃口茶,连喘口气的空档都没有。陕西诸司刚刚迁来秦州,宣抚司居然设在一处民宅中。徐卫到的时候,发现外头官轿战马停了一溜。轿夫卫兵们聚作一团,或立或坐,三五成群围作一团,也不知干些甚。

  一名干办公事等在街边,见徐卫和刘子羽到,急忙迎上前来道:“徐经略,王判已经恭候多时了。”

  徐卫说声不敢,下得马来,自有亲兵牵了战马。那佐官便和刘子羽一道,领徐卫入内。按说这议事,该堂堂正正,哪料两个官员将徐卫带着七拐八绕,凡走廊,拐角,庭院中都有人把守。后来至一间房前,半掩着门,刘子羽道:“经略相公,请。”

  徐卫习惯性地回头打量四处,那些游走不定的汉子一碰到他的目光,纷纷闪射。有什么不得了,搞得如临大敌一般?弄不清楚的,还以为设的鸿门宴,要谋夺性命呢。脚刚进门槛,里头的人全站了起来。

  “徐经略到了?”王庶从主位起身,迎将上来。“一路辛苦。”

  “王判一声令下,徐某哪敢不飞马前来?”徐卫笑道。此时,他的目光扫过房中众人,赫然发现,六哥徐良也在。两兄弟对视一眼,点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再看其他人,便发现了徐严。快步上前,笑容满面对叔父一抱拳道:“大帅。”

  徐卫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前些日子,这厮撤回泾原,以致两面夹击未能实现,让紫金虎着实生气。

  众人寒暄已毕,徐卫习惯性地往下面座位坐去,哪知王庶一把拉住,伸手朝上一指:“如今你得坐这个位置。”

  那上首只有两把交椅,王庶坐一张,代表宣抚司,剩下一张,自然该主持制置司的徐卫坐。坐定之后,徐卫发现,除了自己以外,其他各路大帅们都是派出的代表。大哥派了徐严,曲端派了李彦琪,熙河王倚派了刘惟辅。看来,这些大帅们并没有把王庶放在眼里。倒也不奇怪,当初李宣抚在的时候,西军也没把他当回事。

  人到齐,王庶即令关闭门窗,又吩咐不许任何打扰,所有守卫离开此间范围。眼下正是暑天,关门闭缝如蒸笼一般,让人难受。可众人都知道,若非紧急大事,怎会如此?

  “好,本官就不说场面话了。日前收到镇江行在消息,金人方与我缔结和议,便作出此等事,真真是天怒人怨!”王庶大概是文官作久了,说话难免有些腔调架势,他这开场白一出口,还是没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判,到底何事?”徐卫问道。

  “上月初,高逆世由在大名府僭越称尊,建元立国!”王庶沉声道。

  房中顿时一片骚动!高世由称帝?不用说,这铁定是女真人授意的!这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两河山东本为我固有之领土,隆兴和议虽割给金人,但对方更立异姓的作法,显然太过!高世由算个甚么东西?不过就是个西京留守,河南知府,他何德何能,敢作此勾当!

  徐卫倒不觉得意外,这事闹了也有些年头了,如今金国趁宋金议和之际,把高世由扶上台,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招棋,经历史证明,是一手臭得不能再臭的臭棋!女真人这是在自找麻烦。

  “高逆建国号为韩,任叛臣刘豫为太宰,高孝恭为少宰兼知枢密院事,子侄俱挂三衙。又封河东李植,为兵马都元帅兼河东宣抚使。以大名府为北京,设都,招降纳叛,俱委官衔。镇江行在对此事十分恼火,官家派出使臣前往金国质问,得到的答复是,两河山东既已割让,便听凭大金处置,南朝不宜多问。”

  王庶说到此处,自己也气得不行,徐卫却在想,怎么定国号为韩?原来,这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建立国号,一般遵循几个原则。要么就是开国君主称帝之前的封号;要么就是根据开国君主从前的封地。高世由当初任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这片地区,古称韩国,为战国七雄之一,因此以“韩”为号。

  徐良作为陕西抚谕使,代表东京留守司,甚至一定程度上代表行在。见状接过话头:“女真人欺我至此,天子震怒,本欲还以颜色,奈何连年征战,中原凋敝。因此,决定由陕西出面。”

  听到这里,徐卫来了兴趣,看着徐六静待下文。

  “行在命宣抚制置两司组织一次攻势,目的不在于收复失土,而是向女真人表达我朝抗争之态度。”

  徐卫听到这里就想笑,表达态度?女真人知道你不高兴又怎样?这种北方民族作事,不能以常理推断。再说了,规矩那是强者制定的,你抗议有个屁用!

  正想着,王庶侧过头来向他问道:“徐经略,你受命主持制置司,此事就仰仗你来谋划了。趁着泾原、环庆、熙河都有人在,可于秦州先制定计划。你以为如何?”他问出这句话后,发现徐卫有些走神。遂唤道:“徐经略?徐经略?”

  “可以,既然行在有明确的态度,我等照办就是。”徐卫回过神来,点头道。

  又议一阵,便散了去,徐良正欲上前找堂弟说话,却见徐九匆匆出了门,他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徐卫抢出大门去,召过一名都头,小声道:“你带上些人马,立即启程回长安。告诉王禀吴玠,不要让金狗收粮。”

  “得令!”那都头应了一声,便要出发。

  “慢!记住,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本帅不管你跑死多少匹马!”徐卫嘱咐道。原来,他刚才走神,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前几天他去观察金军占领区粮食长势时,就为这宣无司要求他克制而犯愁。哪知刚到秦州,命令又下来了。可秦州到长安,一来一往,没十天半月下不来。等到自己回去,人家早把粮食收个干净,说不定都脱粒晒干了。因此,他才抢出府来,命部下立即回长安报信。

  “九弟?九弟?你跑甚么?”徐良追了上来。

  “哦,想起件要紧的事,已经吩咐士卒去办了。六哥,你怎么在此地?”徐卫问道。

  此时,那些出府而来的诸路将佐,都给徐卫执礼,人多眼杂。徐良道:“去馆驿再说。”

  两兄弟到了馆驿里,发现这里也不是清静地。陕西宣抚、提刑、转运、提举常平诸司都移到秦州,连衙门的房舍都还没有解决,更不用说官员们的住处了。因此,诸司大人们很多都住在馆驿之中,徐卫一进门,发现到处都是熟人。坐在走廊檐下吃茶那位,居然是转运司张彬。

  没奈何,打了一圈招呼,又原路回来。左右徐卫也还没吃饭,两兄弟便寻了个酒家,坐一僻静的雅座。趁着酒菜没来,徐良道:“我当日去追大哥,几经辗转在原州寻得。将事情告知后,大哥说你守住长安没有问题,便只派了徐严侄儿率偏师策应。后来,为兄又去环庆见了曲端,磨破嘴边,晓以利害,说以大义,方才使曲师尹出兵攻打保安军,作威胁延安之态。哪知在此期间,原环庆帅司统制慕容洧,叛投党项后,引兵来袭。我便在环庆多呆了些时间。本待回长安,却又听到诸司迁往秦州,因而寻来。”

  “那六哥接下来有何打算?”徐卫问道。

  “回东京复命。”徐良答道。

  徐卫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徐六此来,一是作为抚谕使,传达东京留守司的意思;二是向徐家兄弟通报徐绍有意入陕西;三就是替徐绍打前阵,搞调研。没看到了,这段时间以来,陕西几个帅司,除了熙河之外,其他几个他都去过了。

  这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并不说破。

  此时酒菜上来,哥俩边吃边谈。徐卫看来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全然不似徐良那般斯文。搞得后者苦笑道:“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对了,你现在主持制置司,对接下来的报复行动,有什么想法?”

  “今天也看到了,除了我,没一个帅守到场。六哥估计能指望谁?”徐卫使劲咽下口菜,举着筷子问道。

  徐良点了点头:“不错,哎,不对,大哥总还是会支持你的吧?”

  徐卫抬头看他一眼,举起杯劝酒,避开了这个话题。其实徐良这次派徐严代表他来,已经委婉地表明了态度,他不会跟着掺和的。徐卫却也不怪他,因为徐原毕竟是一个地道的西军将领,把你当堂弟,才会在当初虎捷出征河时,跑到陕华替你守地盘。结果这一出泾原,损兵折将的,已经够意思了。

  喝下一杯,徐卫象是随口般问道:“六哥,先前我听你说,不以收复失土为目的,这里面有什么别的意思么?”

  第三百九十一章 火烧麦田

  徐良却一时不作回答,而是笑道:“九弟且猜上一猜?”

  “我若猜得出来,还问六哥作甚?我们这些作帅守的,最怕这种含糊其词的命令。别一个不小心,打了胜仗还背个黑锅,找谁说理去?”徐卫边吃边说道。

  徐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沉吟道:“老实说,我也没弄明白。这是镇江行在直接发给陕西宣抚制置两司的旨意,并没有经过东京留守司。不过……左右也无外人,为兄替你分析。高逆在两河僭越称尊,行在方面肯定大怒。可宋金方才达成和议,若撕破脸皮,官家可能顾虑失了道义,让女真人有把柄可抓。因此,想报复,又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同时估计你们西军也不可能打得太厉害,因此下了这么一道模糊的命令。”

  徐卫突然说出一句话,听得徐良一口酒噎住半天没回过神来。“那我要是以歼灭金军为目的呢?”

  “你这不是一个意思么?”徐六苦笑道。

  “要是因此激怒了女真人,对方引大军来犯呢?”徐卫又问道。

  徐良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那就怨不得谁了。这有可能么?听说粘罕已经引主力回国了,现在统率陕西金军的是完颜娄宿,他不会如此冒失吧?”

  “试试就知道。”徐卫诡异地笑了起来。

  五月初七,同州治下,朝邑县。整个同州境内,数此县地理环境最好,原本户口丰实,良田无数。同州每年课税征粮,朝邑都占大头。但战事一起,百姓逃散,十室空其六七。粘罕撤到此处后,将无人耕作的田地分给士兵。至眼下,已到收获季节,一片片麦田看得人心里舒坦。

  田野之中,人头攒动,留守的百姓,女真的签军,都在田间地头忙碌着,挥镰不止。这些人分工有序,有负责收割的,有负责运送的,为了抢时间,金军动用了大批的车辆,甚至将战马牵来拉运。阡陌之上,挑粮的男女络绎不绝,扁担纤担齐出,沉甸甸的粮食压着它们一闪一闪,发出欢快的吱嘎声。

  娄宿看着眼前的景象,象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这粮一收,大军自给当无问题。只要有吃的,还怕在陕西呆不下去?

  “务必抓紧,就指望华同二州河中一府了。只要这三地的粮食收起来,供给部队绰绰有余。”耶律马五正在向负责监督收割的军官交待。这些日子,他可是担心吊胆,最怕遭到西军以及贼寇的破坏,所幸,一直平安无事,紫金虎看来也受到他上司的约束,不敢轻举妄动。

  “热!实在是热!马五,听说南边更热?”娄宿秃着脑袋,扯开衣领,袒胸露乳仍嫌炎热。头上的汗水已经在脸颊流成了河。

  “据说是这样,我也没去过。”马五随口回答道,目光一直在田地间游走。

  “那南人遇到夏秋,不得把皮都扒下来?”娄宿摇头叹道。

  此时,一名金将突然问道:“那南边的人天了炎天暑热之际,穿衣裳么?”

  马五看他一眼,懒得回答,那人见状,倒不觉无趣,反而怪笑道:“若是不穿,那说什么也要去看看。”这句话引起了同行之人的哄笑,连娄宿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跟着笑了起来。

  “这粮一收,紫金虎若再敢来袭扰,我就斩断他的爪子!”

  马五听后,又劝道:“不可,国相走时再三交待……”

  “行了!我自然有数!你不就是想说我军当务之急,是在陕西站稳脚跟么?”娄宿有些不耐烦道。

  马五见他如此模样,也不便多言。正思索时,却起了风,乐得娄宿等人直叫凉快。再看到那麦浪起伏,更加欢喜。

  “走,回城。”娄宿喝了一声,调转马头,向同州城方向奔去。马五再度扫视四方,这才跟了上去。马队奔跑在驿道上,扬起一片尘土,那道路两旁的军汉百姓,时而抬起头来看上一眼,又埋头于田间,努力收割。

  奔了一阵,马五突然发现好些田中的人直身腰来,朝西眺望。他只当是偷懒,并没有在意。可渐渐,他发觉事情不对头,怎么好像所有人都停止了劳作,朝西面张望?不经意间,他回首看去。便见西面的半空中,一片烟幕。这怎么回事?

  招呼众人,勒停战马,他警惕地盯着西方。娄宿在身后问道:“何事?”

  马五没有回答,他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一众北方将领不耐酷暑,催促着回城。正当此时,忽地瞥见驿道上奔来一队兵马,却是金军游骑。待走得近时,听得那马上骑士焦急地唤道:“西军来袭!”

  什么?众人大惊!紫金虎打过来了?

  马五心头一震,厉声问道:“那烟雾从何而来?”

  “西军突然袭来,人马甚众,我等抵挡不住,对方却并不追赶,只四处放火!”那领头的军官大声回答道。

  “放火?”马五直感心往下一沉。坏了,紫金虎这是要火烧麦田!

  “这是同州!虎儿军怎敢深入?”娄宿还有些不相信。只因万年耀州之事后,宋金两军便以京兆府和华州为界,徐卫虽然一直渭水以南寻衅,却一直没有跨入过华州地界。而现在,虎儿军居然出现在同州腹地,他想干什么?

  当下不及多问,众人纷纷催动战马朝西奔去。一路上,只见惊慌失措的农夫签军抱头鼠窜,纷纷大呼西军来,那割在田里,堆积如山的粮食也没人去管。越往西跑,那烟幕越浓,仔细一看,竟不局限于一处。

  娄宿一张黑红胀得泛红,紧咬着牙关拼命鞭打战马。当他抬头远眺时,终于看到了一片火海!连日无雨,天干物燥,眼下又正是麦收季节,哪禁处住引火来烧?那重重烟雾之中,哪有什么虎儿马军的影子?

  继续西行,穿越烟幕,众人赫然发现,竟置身于火海之中。一片片麦田里,毕剥之声不绝于耳,眼看着就能收入仓中的粮食,就这么付之一炬!而且火势蔓延之快,让人吃惊!

  滚滚浓烟呛得人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而且说来也怪,怎么那烟竟冲我们堵过来?

  “看!敌骑!”有士兵大喊一声。

  透过烟雾,隐约看到前方有骑兵的影子。娄宿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拔刀大呼道:“杀!”语毕,身先士卒!

  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惊动前面放火的马军,他们立刻聚拢,向西飞窜。娄宿引军紧追不舍,当冲出烟幕时发现,对方也止数百骑而已,还有人正把手中的火种往麦田里扔。

  愤怒的金军骑兵们凭借高超的马术,奋力追赶!有士兵取过弓箭,正待射杀。就在此时,数声剧响毫无预兆地炸开了!娄宿胯下的战马惊嘶一声,人立而起!后头的部下一见不好,赶紧扯了缰绳!一时乱作一团!

  娄宿常年在马背上,自然不会轻易被摔下来。当他控制住受惊的战马,再往前看时,对方已经逃得远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徐绍入陕

  那火借着风势,越烧越旺,天地之间浓烟滚滚,好端端的粮食就这么化为灰烬。娄宿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马五神色阴沉,望着四周起火的麦田一言不发。若说这事发生了华州,还能说得过去,毕竟跟紫金虎挨得近些。可这是同州!徐卫的马军竟然深入我境数百里!玩马军,那是我们北方人的手段,徐虎儿居然敢班门弄斧!尤其可恨的,便是这东南风!火借风力,不断蔓延,损失惨重呐!这些都算不得甚么,怕只怕,这还是个开头……

  事情果如耶律马五预料,接下来几天,从京兆府和耀州出发的西军骑兵,接连不断地袭击了华州和同州境内,放火烧田,袭扰金军,有时一日之内竟达十数起之多!这些马军,多则数百骑,少则数十骑,游走不定,决不恋战,放把火就跑,射一箭就溜,根本不给金军反应的机会。

  而关中平原的各路义军,好象也接到了命令一般,群起响应。烧的烧,抢的抢,闹得不可开交。这种近似无赖的战术,让娄宿十分头疼,骑兵的灵活性,机动性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宋军这么一搞,虽然并没有让金军损兵折将,可丢的却是他眼巴巴望着的粮食!

  盛怒之下,娄宿发誓要报复!既然宋军都不顾什么鸟和议,我还理它作甚?必须让紫金虎付出代价,否则只要助涨他的嚣张气焰!这一次,马五没有再劝,他也觉得徐卫必须得敲打敲打,否则就真要上房揭瓦了。

  然则此时,远在秦州的徐卫根本不知道关中平原有多热闹。他正非常郁闷地主持着制置司的军事会议。他名义上是受行在指派,暂时管干制置司,其实真正管得着的,也就是他手底下的部队。你徐九这几年是声名鹊起,可又怎么样?其他各路将帅打仗的时候,你没准还穿开档裤呢,谁会把你当回事?

  一听说制置司要组织一次反攻,需要各路协作配合。诸路帅守们派出的代表不是大倒苦水就是百般推托,要么说我们那里也不太平,党项人最近蠢蠢欲动。要么说粮草物资不齐备,没法出兵,反正总能找到理由。

  最让徐卫冒火的是反而是他的堂侄徐严,这厮开口闭口都说,当初泾原军去陕华,折兵损将,伤了元气,就是想出兵,也是有心无力。徐卫还不知道?泾原军确实有损失,可我是给你补上了的。大哥在陕华的时候,兵没少招吧?李纲当时还是宣抚使,粮饷没少给吧?你现在跟哭穷?别以为比我大几岁,便不拿洒家当叔父,小东西,想蒙我你还差得远!

  五月十五,徐卫早早起床,今天是徐良启程回东京述职的日子,他要去送送。馆驿里熟人太多,都是各司的同僚,一出门就免不了四处打招呼。走廊里,拐角处,楼梯上,堂子里,这也叫徐经略,那也唤徐大帅,徐卫头转得跟抽风似的,脸上笑容都快僵住了。

  徐六坐在堂子角落的一张桌前,要了些早饭,正看着堂弟到处还礼。待对方走在跟前,他笑问道:“经略相公,感觉如何?”

  “什么?”徐卫在他对面坐下,不解地问道。

  “现在陕西上至诸司官员,下到平头百姓,谁不知道你徐大帅?”徐六道。

  徐卫轻笑一声,并未回答,拿起桌上的馍就咬了一口,刚喝口粥,他就嚷道:“娘的,这也太糊弄人了!不能因为人多,就弄虚作假吧?这他娘的是粥么?米汤也比这浓!”

  徐良执起筷子道:“将就些吧,陕西各司各衙的官员大多挤进了馆驿,也够难为人家的。”

  临桌用饭的一位宣抚司参谋官接过话道:“就是,徐大帅息怒,下官刚来的时候,还自己掏腰包去酒楼吃了两天饭。”

  徐卫也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边吃边说道:“六哥,天热,赶紧吃完,趁太阳没出来早些赶路。到东京见了叔父,替我问候一声。”

  “不消你说,我晓得。这里的事,你勉力而为吧,不必强求。”徐良虽说阶次比堂弟差得远,可一来他是文官,二来代表留守司,三嘛,又是兄长,因此并不客套。

  徐卫应下,三两口将那碗米汤喝下去,啃完两个馍,又骂几句。便准备告辞去宣抚司去了。就在此时,那门外的大街上传来一片嘈杂声。他随意望去,只见一辆骡车停在馆驿门口,几个骑马的汉子都带着兵器,随扈左右。把车直接年到馆驿来,非官即贵,徐九也没在意,对徐良一拱手,道:“哥哥一路小心,我已经安排妥当,自有人马护送。”

  “行,你去忙,多加珍重。四哥三姐和嫂嫂弟妹那里,我就不去辞行了,你代为通禀一声就是。”徐良起身道。

  徐卫点点头,径直朝外走去。方走到门口,那右脚才跨出门槛,便见骡车上下来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穿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灰色直裰,头上戴顶交脚幞头,脸庞清瘦,五官如刀削一般立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颌下一把长须,也梳得是整整齐齐。他穿着虽然朴素,而且也有些年纪,但手脚利落,径直跳下车来,落地之后,四处打量。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大家风范。

  徐卫这时候是一边看一边朝外走,已经越过骡车,士后牵来战马,他两手已经抓住了马鞍,一只脚已经踩上了马镫,身子突然止住。

  士兵一见,小声问道:“大帅?”

  徐卫侧着望着他:“我看错了?”

  那士兵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道:“大帅,小人没听懂。”

  徐卫突然离了战马,几个大步窜回去,那人正朝馆驿里去。因住在此间的官员太多,管理难免混乱,也没个人来接待。徐九追上前去,故意绕到对方前面,侧首一看。心头一阵乱跳,赶紧停下步来,作揖道:“叔父!”

  那人听到他唤,也停下脚步,仔细一看,喜上眉梢,快走两步到他跟前,一把执住他手道:“徐九!”你道此人是谁?正是紫金虎亲亲的叔父,前枢密使,东京留守徐绍!

  叔侄两个都很意外,根本没想到是在这地方碰面,一时竟不知语从何起。相顾之下,只得笑了起来。

  “叔父,六哥正在里间用饭,本待今日启程回东京,没想到三叔却来了。”徐卫说罢,便领着徐绍朝里走去。

  徐良是个斯文人,正细嚼慢咽,吃得极为专注。一直到徐九将徐绍带到他跟前时,他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他的反应跟堂弟并无二致,也怀疑自己看错了。这怎么可能呢?父亲大人身为东京留守,怎会出现在此间?可眼前站着的,分明是生身之父!还有能假?慌得他扔了面馍,吐了残饭,起身拜道:“父亲。”

  徐绍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声张。这饭堂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遂道:“为父先去将宿住安排下来,你们稍后到我房中来。”

  徐卫一听,即回身对士兵道:“去把管事的叫来。”

  不多时,一名穿青色官袍的低级官员匆匆而来,估计是他已经得知了徐大帅对今天的早饭不太满意,因此显得有些惶恐,老远就拱手道:“经略相公有何吩咐?”

  徐卫没说话,只见徐绍从身旁取出一物,递到那官员手上。后者接过,发现是张官凭,展开一看,顿时色变!又仔细看了几眼,赶紧双手奉还,拜道:“下官见过相公。”

  “快去安排房舍饭食。”徐良催促道。

  这些日子以来,馆驿里房舍非常紧张,可那官员不敢叫半声苦,谁来了,都可以不搭理,可这位实在怠慢不得!

  那管事的走后,三人便暂时坐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徐六徐九都很识趣,并不去问徐绍因何至此。一阵之后,房舍安排妥当,这父子叔侄三人便随驿官而去。

  给徐绍安排的房舍,是一处独立的小院落。东西两厢房,带个精小的中庭,环境非常不错。那管事的反应也快,竟硬是挤出一个驿卒来听使唤。

  进了花厅,徐良才问道:“父亲大人为何此时到馆驿?”

  徐绍坐下之后回答道:“昨日便到秦州,只是时辰太晚,城门已关。不想惊扰官民,因此在城外借宿了一夜,今早才进城。”

  徐良不免担心道:“局势如此混乱,父亲大人身系安危,实在不应冒险。”

  徐绍此时看向了侄儿,笑道:“有我徐家老九在,还怕有人作乱是怎地?子昂,你我叔侄上回见面,还是你扶你父灵柩进京安葬之时吧?”

  “三叔好记忆,正是!自那时一别,数年未见,三叔苍老许多。”徐卫道。

  徐绍淡然一笑,下意识地摸摸头上花白的头发,叹道:“国难当头,没奈何啊。来陕西之前,我去拜祭你父,那时突然觉得,兄弟三人,如今只剩我一个,好生悲凉……”

  徐卫听他提起徐彰,心里也不免唏嘘。徐良见状,岔开话题道:“父亲缘何至此?”

  第三百九十三章 雷厉风行

  “为父已卸任东京留守,奉诏宣抚陕西,处置军务。”徐绍答道。

  徐六徐九互相对视,均感惊讶,怎么这么快?朝廷答应得如此爽利?不是说主和的吴敏上台了么?而且耿南仲还是首相,他就没有从中作梗?

  徐绍见他这两个子侄的模样,故意问道:“你们且猜猜,镇江行在为何同意?那些人又因何不加阻挠?”那些人,指的便是以耿南仲为首的一伙主和派大臣,他这么问,便是有意考考儿子和侄子对时政的见解。

  徐卫从李纲那里就知道,宋代,凡是宰相执政这一级别的大臣,一旦放了外任,到地方上主管兵民政务,基本就没有再回中央的希望了。三叔原来是枢密使,位列执政,赵桓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让他留守东京,三叔再回中枢都是极为艰难之事。再加上他一贯是坚定的主战派,眼下朝中是主和派掌权,他回去也只能受到排挤。这种情况下,选择到陕西来,与其说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不如说是主动知趣,甚至无可奈何。

  耿南仲向来视三叔为头号政敌,一旦得知他主动请求宣抚陕西,还不赶紧烧高香?他正巴不得三叔赶出权力核心。至于赵桓的想法嘛,猜不到,这位大宋天子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只能用反复无常来形容。估计也是考虑到陕西需要徐绍这样文也来得,武也了得的大臣主持局面。

  徐卫摇了摇头:“不知。”

  徐绍笑笑,又朝儿子问道:“徐六,你说说。”

  徐良思索片刻,从容答道:“耿吴容不得父亲在中枢,官家又需要父亲镇陕西。”

  徐绍闻言,频频点头:“我儿之言甚是,官家如今倾向主和,再算勉强回朝中,也是个两头受堵的差事。不如自觉一些,到陕西来主持前线,反倒落得自在。”

  听他说起“自在”,徐卫苦笑道:“行在给陕西下了一道含糊的命令,让西军组织一次攻势,报复金人在两河更立异姓的作法。又提到不以收复失地为目的,倒叫人好生不自在。”

  徐绍摆摆手,摇头道:“这事我知道,你不必担心。”顿了顿,又问“现在陕西的情况如何?”

  徐良接过话头:“这便要问徐经略了。”

  徐卫也不推托,将目前局势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末了补上一句:“卑职已经下令给前线部队,让他们扰乱金军收粮。”

  “作得对!正该如此!”徐绍朗声道。“金人连诓带诈,迫行在和议,如今又立高逆伪朝,若不还以颜色,他日必得寸进尺!”

  “父亲,西军诸路帅守拥兵自重,素来违节,不好调度啊。”徐良提前给老子提个醒。

  徐绍似乎全不在意,笑道:“如今多事之秋,正是武臣效命之时,如果谁自认手里握着几个兵,无视上司,那说明他不想干。既然如此,就别站着位置,趁早让贤吧。”

  徐良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些弦外之音,低声道:“百余年来都是如此,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不能操之过急。”

  “乱世用重典!不可循规蹈矩!罢,也不歇了,直接去宣抚司。”徐绍说动就动,话音落地时,人已经站了起来。命子侄两个出外等候,他自在里间更衣。穿了紫色公服,戴上乌纱,束了金带,挂了鱼袋,收拾整齐之后出得门来。将天子诏命交由陕西抚谕使徐良,出馆驿而去。

  那诸司官员并不认得他,只瞧见徐六徐九两个陪着他进去,估计来头不小。等他穿戴整齐重新出现时,馆驿里顿时热闹起来。紫色公服,非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不能穿!再配上他的金带和鱼袋,一眼就看出,这是朝廷一品大员!

  都是在官场上厮混的,这点眼力还是有,当下便有不少人意识到,可能是镇江行在委派的新任宣抚使到了。不好,赶紧去准备准备,稍后这位新长官必定要点阅诸司!

  徐绍领了徐良徐卫出馆驿,也不排什么仪仗,就让紫金虎领了一队亲兵,前后拥护,往宣抚司而去。

  秦州地方上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官,都在街边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有人认出了徐卫,激动地对身旁的人说,此小徐经略相公!他进城那天,咱在城门口看到过!

  一路游街似的到了宣抚司,徐绍翻身下马,略整衣冠,抬腿往里而去。此时,那宣抚司的官员大多都还没到,只有几个不入流的佐吏在瞎忙。见他们三人进来,都吃了一惊,忙上前见礼。

  徐绍至正堂方才落座,便有尾随而来的官员前来参拜,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相公是什么来头,但能让紫金虎跟在他身后的,级别能低么?

  不论谁来拜见,徐绍没话说,只点头而已。众官都立在堂上,见他如此模样,也不敢议论,只盼着宣抚判官王庶赶紧到。

  左等右等,终于将王判等来。一上堂,他就愣住了,见满堂的官员垂手肃立,一言不发。又见徐卫徐良一左一右随侍,再看坐了主位那人,心里一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上前一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徐良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徐绍听后,向下问道:“你便是陕西宣抚判官王庶?”

  “正是下官。”王庶回答道。

  “宣抚司上下人等,可到齐?”徐绍又问。

  王庶四处一数,点头道:“都到了。”

  “好,陕西抚谕徐良何在?”徐绍坐正身子,朗声唤道。

  “下官在。”徐良手捧诏命,下堂言道。

  “宣示诏命。”

  徐良应了一声,面向众官,展开手中天子诏,大声宣读。堂下一众官员跪接圣旨,当听到坐于堂上那位,便是原枢密使,东京留守徐绍时,都感惊讶。可更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头,徐绍此来,并非接任宣抚使那么简单。他的正式差遣,全称为“陕西宣抚处置大使”。

  李纲是作过宰相的人,他宣抚陕西,也只称“使”,而这位却是“大使”,一字之差,地位权限大不一样!而且诏书里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凡陕西兵民诸事,悉听裁夺!讲得通俗点,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陕西这片地头,任何事情,他说了就算!记住,是任何事情!不管是政务、军事、人事、财赋!除了便宜行事外,更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十足的权柄在握!

  诏命宣达,诸官都贺,徐绍估计也是因为武臣出身的缘故,不来这些客套,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就一句:“国难当头,金寇狰狞,陕西为国家强兵之地,责任犹大!望诸位精诚团结,共赴国难!”

  听得众官心头一凛,齐声称是。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总还有个熟悉地方情况的过程,可徐绍不管这些,立即吩咐道:“眼下首要之事,便是贯彻行在指示。想必诸位都知道,金人在两河更立高逆世由,建伪朝。对此,西军必须作出强硬反应!徐卫!”

  “卑职在!”紫金虎应道。

  “此前你主持制置司事务,可拟定作战方略?”徐绍“明知故问”。

  “回相公,诸路帅守多有不便,因此尚未拟定方略。”徐卫答道。

  “国家养兵,便为此时!没有任何理由推脱!你即刻召集诸路将帅!”徐绍道。

  下面那群宣抚司官员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心说新官上任,果然是雷厉风行!可陕西不比他处,西军这班泼皮,一百多年来都是这模样,要想统一指挥他们,可不是容易的事,哪怕你是徐绍。

  就在徐绍上任之际,金军就给他送上一份大礼,严格说起来,这份礼送给徐卫的。

  自从紫金虎从秦州发布命令,让前线军队破坏金军收成后。长安耀州的宋军骑兵密集出动,将个关中平原搅得一团糟,更不用说还有那些打游击的义军在煸风点火。半个月下来,金军疲于应付,粮食收完一统计,跟预想目标差着一大截!这批粮食,根本不可能吃到下次麦收!

  狂怒的娄宿也不顾什么和议,发动了对西军的报复。从五月中旬开始,金军游骑越过宋金两军默认的分界线,频繁袭击村镇,屠杀百姓。金军上下也憋着一口气,但西军控制范围之内,决不留一个活口!不管你男女老少,只要是活的,都逃不开女真人的快马弯刀!

  只几天时间,跟金军相接的耀州和京兆府东部,被屠杀的百姓竟达数千之众!常常是一整个村庄鸡犬不留!从前金军劫掠,对汉子痛下杀手,可对妇人却是掳走,送至浣衣院供其发泄兽欲。可这一回,他们为了显示自己的愤怒,采取了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不留一间完房!

  稍稍安定的长安周边,再度陷入战争阴云笼罩之下,恐慌的百姓再次涌向了长安,寻求西军的庇护。代徐卫主持军务的王禀和吴阶,商议之后决定反击。但因主帅不在,不可能集结大军报复,只能和金军一样,密集地派遣少量骑兵突袭,又于自己地盘上严密布防。

  整个五月中旬,关中平原刀光剑影,两军骑兵你来我往,大战一触即发!

  第三百九十四章 开刀环庆

  “子昂,你手里现在有多少兵马?”宣抚使的书房内,徐绍背负着双手站在窗前,随口问道。其实严格说起来,这根本算不得书房,甭说书本,家什也没几件。没奈何,陕西一路的各种机构一下子涌进秦州来,条件确实艰苦了些。

  徐卫拖了把椅子坐在文案旁,正想着事,听叔父问起,答道:“总兵力有八万,分三军予四哥,护卫秦凤。现在手里能战之兵,五万左右,其中马军七千,能战者,五千以上。”

  听了这话,徐绍回过头来,满脸笑意:“让你来陕西是来对了!这才几年,带甲八万了!你大哥徐原在陕西数十年,估计也没这个实力,好,很好。”顿了顿,又接道“你报上来的作战计划叔父看过了,没有问题。难就难在曲端,照你看来,叔父若是给曲端下令,命他出兵保安,威胁鄜延,他会听从么?”

  “不会。”徐卫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道。虽然跟曲端共事的时间不长,但对其为人还是有相当的了解,专好避战,志在火并。或许大哥说得对,这厮受压抑太久,一旦得志,便爆发了。

  徐绍脸上笑容一敛:“他真敢如此?”

  “曲端不会毫无掩饰的抗命,他有太多的借口可以用。要么就是环庆经历兵变,元气未复,要么就说党项威胁边关,脱不开身。诸如此类。”徐卫回答道。

  徐绍回首望着窗外,剧烈的阳光将树木山石映照得泛白,良久,他低声道:“在长安时,便听说过曲端的名字。此人不宜放在帅位上……”

  徐卫有些恍神,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件事情上,只随口应付着。徐绍连问几个问题,他都答得似是而非,遂问道:“怎么?”

  “三叔,镇江行在没个鲜明的态度。不久前,议和的是他们,现在一见金人更立异姓,又按案而起,想要报复。这种反复无常,实在叫人……”徐卫说得直摇头。

  这点徐绍如何不知?点头道:“确实如此,现在行在主和派掌了权,总体走势还是倾向于和。所以,耿南仲吴敏之流,才会给陕西下达了‘不以收复失地为目的’这种含糊不清的命令。”

  “岂止是自相矛盾?简直是自抽嘴巴!要打,你就下定决心,别想着议和,我们作武臣的,自然奋力向前。现在搞得如此混乱,谁还有心抗战?”徐卫颇为不满道。

  徐绍见侄子有些情绪,抚慰道:“不必抱怨,官家这次虽然同意议和,但也有考虑在。打了多年的仗,两河、山东、中原、陕西,都受创不轻,是得恢复一段时间。”

  徐卫听得眉头一皱:“这大宋的钱粮重地都在江淮南方,何至于此?”

  “朝中的事,有些你不懂。我听说,朝中有宰执大臣提出,若以东南粮钱敷西北之用,诚为不智,非长远之计。这话官家听进去没有不得而知,但总归有了苗头。我们身在西北,就不要想着东南的钱粮。此次,行在命我宣抚处置陕西,又派了前太宰徐处仁宣抚四川。行在的用意,已经非常明确了。”

  徐处仁?前任首相?这个安排倒有些讲究,徐处仁从前就是主战派,后来被罢去相位,放了外任。这回派他宣抚四川,不就摆明了支持陕西么?天府之国,物产丰饶,确实可以依托。不过这样一来,也等于是表明了上头的态度,你们川陕地区就穿连档裤吧,别指着东南了。

  “三叔,侄儿不能在秦州滞留,日前我已经下令部队袭扰金军,干扰麦收,侄儿估计娄宿会有所反应。左右诸路大帅们指望不上,不如……”徐卫话没说完,忽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进来。”徐绍唤道。

  门开处,进来一人,三十多岁年纪,长得颇为体面,高大雄伟,蓄两撇短须,无事面事三分笑意,正是徐原的长子,徐严。一进来,就抱着拳,对徐绍道:“叔祖。”

  他算是徐绍孙子辈中的老大,只是从前没怎么过见过面,但终究是一家同根,徐绍笑道:“今天才想起来见叔祖?”

  “孙儿是想,叔祖刚刚上任,事务繁杂,不敢前来打扰。但父亲大人不在,孙儿若不来拜,又失了礼数,因此冒昧。还请叔祖见谅。”徐严满脸堆笑道。

  徐绍大笑,对徐卫道:“这厮倒生得一些好嘴,他爹也没他这般会说。”

  徐卫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徐严也对他一拜:“九叔。”

  “嗯,坐吧。”徐卫指指身旁的座位道。

  徐严却不坐,直到徐绍再说一次,他方才走了过去,一边道:“叔祖这一来,我们徐家可就顶着陕西半边天了。”

  徐绍本来还笑眯眯的,一副慈祥祖父的模样,一听到这句,立马变了脸色!也不好训斥他,遂直接问道:“你来有事?”

  也不知徐严是否发现苗头不对,仍把衣摆一撩,笑道:“一来拜见叔祖,二来是想向宣抚相公汇报泾原内情。”

  徐绍看了徐卫一眼,见他嘴角闪过一抹笑意,心里有了数,点头道:“你说说看。”

  徐严也看了看徐卫,笑道:“正好九叔在,我这作后辈的,就直言了。若有说得不对之处,请叔祖叔父包涵。”

  “直说。”徐绍催促道。

  “这个,九叔是知道的,泾原军自打到了陕华地界,接连损兵折将,伤了筋骨。这次行在命西军报复,又说得不清不楚,这种情况下,贸然出兵,恐怕力所不及。因此,不得不向叔祖言明。”

  这凡事,一沾上亲戚就不太好说话。徐卫之前一直忍着,心说好歹大哥对我不错,这厮也是我堂侄,作为长辈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可也没见过这么没完没了的,假话说上十遍,难不成连自己都能骗倒?

  心里虽气,紫金虎还是摆出笑面虎的模样,和和气气地唤道:“徐严呐。”

  “侄儿在。”

  “泾原一路,早在大伯任帅守时,就已经兵强马壮了。后来大哥接了帅位,越发了强壮。当初,你父入陕华,带来三万马步军,从耀州撤走时,具体有多少叔父不清楚,但应该不至于伤筋动骨吧?”徐卫笑道。

  徐严面色不改:“叔父有所不知,泾原的老底子,快拼掉一半。后来招募些生瓜蛋,现在都没训练成形,指望他们上阵,恐怕一触即溃。”

  “这就怪了,在陕华补充兵源时,我与你父同时招兵。现如今,当初所募的勇壮,已经作为头等主力使用,怎么……”

  “哎,哪能和九叔相比?叔父是紫金虎,强将手下无弱兵嘛。”徐严打着哈哈。

  徐卫见他油嘴滑舌,本欲发作,但顾及到三叔在场,遂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徐绍听了个大概,心里已经有了底,便道:“行了,你且去吧,此事容后再议。”

  徐严起身对叔祖叔父各一拜,从容退去。他一走,徐绍就皱眉道:“想徐大也算得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怎地生了如此奸猾的儿子?徐家哪一个,也不似这般嘴脸!自以为是!还有徐原,他这是什么态度?”

  徐卫闻言,劝道:“三叔息怒,这也未必就是大哥的意思。徐严这小子向来圆滑得紧,待人不诚。况且,大哥并不知道三叔到了陕西,若他知情,必然应命。”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陕西局势的复杂。这样一盘散沙,也真难为你还能接连奏凯。这几路西军,又不是你徐九一路才在吃粮拿饷。罢,先从环庆开始。”徐绍这句话一出口,徐卫就站了起来。

  “三叔的意思是?”

  “曲端正式的差遣是‘权环庆经略安抚司公事’,对吧?”徐绍问道。

  对,没错,王似被逮捕之后,曲端就暂代环庆帅,本来姚平仲作为环州知州,被当成帅臣人选来培养,哪知却遭曲端排斥,接连被打击,丢了差遣不说,还被降了阶次。若不是自己请他去坐镇陕州,这位也许还在监视居住呢。

  徐绍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并没有正面回答徐九的问题,思索片刻,又问:“刘光世现在何处?”

  “在侄儿军中,赋闲。”徐卫答道。刘光世当初从延安逃回,乞丐一般,鄜延都沦陷了,他的差遣自然也没了。而且李纲恶其为人,不予起用,因此一直在长安呆着。“怎么?三叔想用他?”

  “刘光世姚平仲两个,都是行在点了名的,不用也得用。叔父的意思,姚平仲官复原职,还作环州知州兼兵马钤辖,刘光世嘛,作个经略安抚副使。你不晓得,刘延庆和姚古刚刚被启用,跟何灌联手主持御营司。这刘家,早在童贯主持西北军务时,就十分顺从,官家对刘家颇有好感。至于姚家,都是姚平仲沾了老种相公的光,跟随种公勤王,官家十分喜爱,着意栽培,与你同列。”徐绍道。

  “叔父既然想掣肘曲端?”徐卫低声问道。

  第三百九十五章 势同水火

  “你忘了?叔父是在陕西呆过的,西军中,凡是土生地长的将领,难免都有些习气。不说蔑视朝廷吧,反正从来不会把东京派员当回事。这个曲端,可算是个典型了。环庆一路东临鄜延,北接党项,贸然把他拿下来也不好。把刘光世和姚平仲这两个放进去,一来让曲端有所顾忌,二来,也应付一下行在。你以为呢?”徐绍问道。

  “刘光世可以去,姚希晏虽说冒失了些,可对于抗金,态度还是鲜明的,也肯下死力。侄儿认为,把他放在环庆有些可惜。”徐卫答道。刘光世刚和他见面时,印象还不错,徐九觉得这个人慷慨激昂,豪气干云。可几场仗打下来才发现这货简直就是个吹牛王,一旦真刀真枪地干上,敌人看到的,永远是他的背影。让他去环庆,陪曲端耍子吧。

  “哦?你有什么建议?”徐绍走了过来。

  徐卫沉默片刻,摆正身子,沉声道:“三叔,侄儿听说,熙河一路十六年里,换了十三位大帅?”

  “嗯,有这事。只有姚家一直屹立不倒。姚平仲当年随种师道出兵勤王,算是最早一批勤王之师,也正因为如此,官家一直念着他的好。这不,连带着姚古都重新启用了。”徐绍答道。说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侄子的用意,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把姚平仲调到熙河去?”

  徐卫点头不语。

  “这倒也些道理,如今陕西六路,只余秦凤、环庆、泾原、熙河四路。姚平仲若能坐得熙河帅位,统一指挥就不是难事了。”徐绍沉吟道。忽地一笑“子昂啊,这一点你可算想得远。”

  徐卫轻笑道:“侄儿也就是随口一说,行不行得通,还得看三叔。”

  “好,这事叔父谨慎考虑。对了,听说行在命你遍寻西军将门之后,有结果了么?”

  “大概摸清了一些,寻得刘法、刘仲武、麟州杨家等后人计数十名,大多在军中。”

  “能用的有多少?”徐绍比较关心这个。

  “刘仲武九个儿子,当初受太上皇召见时,都封了官。可没什么发展,就有个刘锡阶次还行。第九子刘锜,原为鄜延将,张深投降后,随刘光世一起脱逃。现在没差遣,也在长安,可以任用。麟州杨家有个后人,名叫杨荣,现在泾原军中,极为剽悍勇武,先锋之才。还有个叫李彦仙的,家世不显赫,但有勇略,具将才,可以酌情任用。时间紧迫,侄儿也没有详细考察,其他的就不敢妄言了。”

  徐绍频频点头,举起一支手道:“这样,近期之内,宣抚处置司调整一下军中人事,主要针对诸路中下级军官,你说的人这个刘,刘什么?刘锜?还有那个李彦仙,都跟刘光世去环庆。陕州的防务,你五哥会接手。”

  听他这么说,徐卫突然想起岳飞这个师兄来,遂问道:“叔父卸任东京留守,谁继任?”

  “哼,自然是耿南仲那一伙人,是个叫杜充的,据说任过沧州知州,跟宗泽一直南下勤王有功。”徐绍道。

  徐卫闻言冷笑:“他有个鸟的功!当年他是逃到宗泽军中,跟着南下的,滑州围城之时,这厮顶了折仲古的位置,胡乱指挥,让斡离不决围而逃。现在居然又爬上来!耿南仲神通倒不小!”

  “谁叫人家陪太子在东宫呆了十年?”徐绍淡然笑道。

  “那留守司的兵将?”徐卫又问。

  “张所和宗泽都任副留守,韩世忠岳飞等将均留用。哎,你问这作甚?”徐绍疑惑道。

  徐卫倒也不隐瞒:“那岳飞岳鹏举,师承汤阴乡豪周侗。”

  “难怪,当年你父与周侗颇有交情,十分钦佩其武艺绝伦,以兄弟相称。论起来,你跟那岳鹏举倒可算是师兄弟。不过……岳飞此人,宁折不弯,太直了些,属于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物。”徐绍说道。

  徐卫闻言,心里暗叹,岳飞现在声名不显,阶次不高,就已经给长官留下这种印象。难怪历史上当权者容不下他。没奈何,自己远在陕西,想帮一把也伸不上手,只希望他自求多福了。

  嗟叹一阵,站起身来:“三叔,秦州既有叔父坐镇,那侄儿顶的这制置使也可交差了。照眼下情况看,想其他各路大帅们出兵不太现实,不如侄儿先回去?”

  “也好,你袭扰了金军收粮,娄宿不可能没有反应。你须谨记一条,如果是你主动进攻,注意控制规模,不可孤师冒进。关中平原不比鄜延秦凤,一溃就是数百里!如果是金军主动进攻,坚决反击!粮草军械你大可放心,陕西诸路,你秦凤自然是首先补充。三叔也不怕别人说我徐绍袒护侄儿!”徐绍笑道。

  徐卫拱手一拜:“有宣抚相公这句话,卑职就有底气了。”

  “好!去罢!”徐绍使劲拍了侄子一把,大声说道。

  徐卫恭敬一礼,退出书房。徐绍一直送到门口,看着那矫健的背景渐渐远去,叹道:“二哥,有子如此,你也可以含笑九泉之下了。”想徐家这一代,五个男丁,这厮打小是个大虫,专干那横行乡里,架鹰遛狗的混蛋事。也不知怎地就转了性,他本是最小的一个,如今却带甲八万,坐镇一方,连女真人都呼为紫金虎。便是二哥徐彰在世时,也没有如此威风!青出于蓝!

  却说徐卫去看望了种师中之后,离了秦州,飞马向长安。在他的预想中,如果部队袭扰了金军收粮,娄宿一定会报复,女真人从来不会把什么鸟和议当回事。

  可等他进入长安城里,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这怎么回事?大街上这么多流民?这拖家带口,牵驴抱背的,金军大举进攻了?还有京兆府干什么吃的?也不安置一下?

  当时无暇去问,便投城东的帅府而去。一路上,见流民众多,心知事态不轻,看来王禀吴玠等人袭扰奏效了,否则娄宿不会如此恼火。

  到了帅司,却只见张庆一人在,王禀吴玠都没了踪影,就连那几个“准备将”和“准备差遣”也不见人。

  “人都哪去了?”徐卫扯了腰带,脱了幞头,大声问道。

  张庆抬起头来一看,慌张放下笔,快步迎上前来:“大帅可算回来了。”

  徐九见他神情凝重,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王正臣和吴晋卿何在?”

  “上午,金军游骑居然一度逼近到咸阳!连路杀烧,以致百姓惊恐奔逃。连日来,这等事不下十数起,恨那金狗骑兵来去迅速,难以防堵。我方也只能以牙还牙,遣马军奔袭。今日运气,杨再兴在栎阳县境内截住了这支金军游骑,射杀数十人,敌溃走。王吴二位,都巡视去了。帅司的佐官们,也去处理善后。”

  徐卫一听,又扎上腰带,扣上幞头,刚往外走几步,回身道:“你去趟府衙,就说我的命令,让他们组织人手,安置一下流民,露宿街头也不是个事。现在补给有着落了,别吝惜粮食,煮粥分给百姓,要是长安城里饿死人,谁的脸上都不光彩。”语毕,匆匆而去。

  那长安城里的百姓,忽见一彪马军卷出城去,有人眼尖,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小徐经略相公,纷纷传言,说是官军要替咱报仇了!

  长安到咸阳,不过几十里路,徐卫家也没顾上回,饭也没顾上吃,带着卫队风驰电掣赶去。到了城里,问得吴玠率人去了城东十几里外的官庄,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出了城,远远望见东南方向有烟升起,遂快马加鞭而往。

  奔出不到十里地,迎面撞来一支马军,跟随徐卫的一名都头高举长枪,放声大呼道:“大帅在此!”

  对方一听,急急勒停缰绳,改变方向,徐卫冲过去,问道:“吴玠何在?”

  “回大帅!在庄里!”一名马军军使手指东面答道。

  徐卫一边催动战马,一边问道:“情况如何?”

  “惨不忍睹!”背后传来军官悲愤的声音。

  这官庄虽说只是个村庄,但因为处在道路要冲,距离咸阳又近,很早就已经发展成为远近闻名的“草市”,也就是集市,百姓定期在这里交易货物,互补有无,很是繁荣。可徐卫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

  那庄中浓烟滚滚,火势显然已经扑灭了一些,不时有士兵和百姓进进出出。定睛一看,都抬着伤者,尸体。出庄以后,尸首放一堆,伤者摆一排,军中的医官以及城中征召来的郎中,正在救治。

  徐卫跳下马背,提着鞭子上前看望伤者。只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犹有刀创枪创为多。只是很显然,在袭击中幸存下来的只是少数,那堆尸首,远比伤者要多。

  耳边充斥着哀号声、痛哭声、咒骂声,紫金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就在此时,一阵特别的哭声传来,徐卫不自觉地就抬头去看。只见一名腰带上还挂着刀的士兵横抱着个孩子抢出庄来,放声大呼道:“魏家父!魏家父!救救这娃!”

  徐卫赶紧迎上去,那士兵估计也急昏头了,觉得眼前有人影,厉声喝道:“别挡路!”

  徐卫一看那孩子,大热的天心都凉一片,这还有人样么?那手脚都快烧成炭了!几个黑漆漆的指头没有皮肉,跟干柴棍一般!

  在军中很受尊敬的魏老医官奔过来,一打眼望见了徐卫,急忙抱着一双染得血红的手作揖道:“大帅!”

  “你理我作甚?救人!”徐卫马鞭一挥,大声说道。

  第三百九十六章 出不出兵

  魏医官一时走神,愣了一愣,方才快步上前,可当他蹲下身去,看到那娃娃的伤势时,竟也骇得脸色煞白!开膛破肚,断手断腿的他见得不少,可烧成这般模样……

  “你,过来!”徐卫冲那忐忑不安的士兵招手道。

  士兵到他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只听大帅问道:“这娃怎么回事?”可他心里着实害怕,军中等级森严,顶撞上官是要受责罚的,何况是经略相公?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卫看他模样,挥挥手道:“去!把你的长官叫来!”

  话刚出口,正巧吴玠从庄里出来,远远望见徐卫,疾步过来,大声道:“大帅!”

  徐卫腮帮子不住鼓起,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吴玠朝那堆放如山的尸堆望了一眼,切齿道:“这支游骑据说有两三百人马,从华州一路过来,进庄之后,见人就杀!无分老幼!活下来的百姓说,官庄原有数百户人家,现在估计,幸存的不到一百人。庄中房屋,十损七八……”

  “本帅离开的这段时间,这种事发生几起?”徐卫的语气中,充满了怒意。

  吴玠看他一眼,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如实回答道:“十数日来,金军每日出动,兵马都不多,少则数十骑,多则数百骑,来去迅速,防不胜防。”

  徐卫转过身去,直面着他,问道:“那你们是如何应对的?”

  吴玠听大帅话中有责问之意,连忙道:“以牙还牙!我军骑兵也密集出动!烧毁大批麦田,华州境内,金军至多收了三成粮!杀金军签军,数以千计,并斩女真百户数名,千户一名!”

  语至此处,见大帅没有插话,又补充一句:“因未得军令,卑职等不敢集结大军,只能小规模袭扰冲击。不过,从前天开始,金军加强了华州守备,部队有集结迹象。”

  徐卫听罢,不置可否,抬头道:“进庄看看。”

  还真是惨不忍睹,好端端一个村镇,已经面目全非。那地上,一滩滩血泊已经凝固,被大火焚烧的房舍仍在冒着烟。痛失亲人的百姓,在自家房前呼天抢地,让人闻之色变。

  “当心!塌了!”正走着,忽听前方士兵惊呼!几乎在同时,一处民宅的房顶哗啦啦一下全塌了下来,顿时尘土飞扬,呛人口鼻。

  徐卫等人全都停下了脚步,右手边,有一处井台。井台前,是一片燃烧之后的灰烬。而灰烬中,是数具焦尸。通体发黑,面目难辨,无一例外都是张大嘴巴,十分恐怖!从身形看,这几具焦尸可能是一家人,有老有小。家气中,弥漫着一股肉脂味,令人作呕。

  徐卫的兵,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看到这幅画面,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这八成是驴日的金狗将一家老小押到此处,架柴活活烧死!娘的,这是作给我们看的!娄宿是在报复我们烧了他的麦田!所以,他就烧我们的父老乡人!

  人人都往后退,徐卫独自往前,他来到这几具或仆或坐的尸体前,眼睛都没眨一下,仔细看着。那短的尸首可能是家里的小辈,临死之前还横在大人腿上。扑在井台上的那具,有可能是因为剧痛难忍,想往井里爬。或许,金军见状,立即杀死了他。所以,他仍旧保持着往井口爬的姿势。

  “大帅?”吴玠见徐卫久久没有起身,捂着鼻子上前唤道。

  徐卫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伤者尽力救治,死者,有家人的,还其尸首。死绝了的,但凡能认出身份,咸阳县出面组织掩埋,费用由京兆府拨给。面目全非的,埋作一处,记得立块碑,写明死于何时何地何事。”

  “是,卑职吩咐去办。”吴玠答道。

  五月爆发的这场宋金两军之间小规模,高密度的骑兵互相奔袭破坏,给双方都造成极大损失。金军本来指望着华州、同州、河中府这几个地处关中平原的地区,能负担起陕西金军的补给。可最后收上的粮食,差不多只有预想的一半,根本不可能吃到明年麦收。

  而宋军这一方,损失的却是百姓和户口。这个时代,不可能作到精确统计,但粗略估算,就这么大半个月,京兆府和耀州两地罹难的平民超过万人,弃家而逃,涌往城镇的不计其数。

  由于平原的地利,再上骑兵的高机动性,以及小规模,高密度出动等特点,宋金两军,谁也奈何不了谁。都憋着一口恶气,看谁最后顶不住,集结部队主动进攻。

  徐卫回到长安,传达了上头指示,说要组织一次对金攻势后,各军的统制纷纷请战,要求进攻金军!报一箭之仇!娘的,再不打,这关中平原非给金军搅得一团糟!虽说攻坚守城,布阵对战咱们不怵金狗,可光玩马军,咱也玩不过人家。女真人打小就骑马,咱们的孩子能骑上驴就不错了。赶紧地,集合部队,先把鄜州拔了!再把延安也拿了!将金狗赶出陕西去!

  “大帅,各军将领情绪激动,坊州的张宪得知消息后,派人回来了三次,要求作先锋。耀州的弟兄们盼战之心犹切,中下级统兵官闹得最凶,说成军那天起,没让金人这么嚣张过。再不一耳光抽过去,金狗就快骑在咱们头上,屙屎了。”

  帅府内,王禀正向徐卫汇报着下面部队的情况。

  紫金虎敞着领口,一手端茶碗,一手摇纸扇,也不知想什么事想得出了神。

  吴玠此时接口道:“正臣兄,打倒是容易。可若是就咱们一路出兵,支应不过来。我军若是去打鄜州,京兆府势必空虚。娄宿若探得消息,引军来攻,如之奈何?”

  “娄宿休想攻下长安城。”王禀哼道。

  “他是攻不下来长安,可耀州呢?耀州若有失,我军可就被斩作两截,首尾不能相顾了。且忍一时,待徐宣抚说动诸路帅守共同出兵,再作计较。”吴玠提醒道。

  王彦一拍桌子:“等到几时?再等下去,又秋高马肥了!按我说,留部分兵力守京兆耀州,咱们集中力量先把鄜州拿下来再说!鄜州一下,直接威胁延安!陕北那片,沟沟坎坎无数,什么鸟马军,统统用不上!到了那处,一个打他十个!就是步步推进,也把金军挤到黄河里去!”说到这里,想起张深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这腌臜厮!直娘贼!守着陕北,你居然能投降!你高!

  马扩陪着末座,他离开宣抚司以后,徐卫当时主持制置司,就给他安个参谋的头衔。现在宣抚司制置司并作一处,也就没他什么事了。而徐卫的秦凤经略安抚司,编制是参谋、参议、主管机宜、书写文字各一员,干办公事两员,准备差遣,准备差使,准备将领各五员。

  他的部队编入禁军序列不久,体制还不完备,因此这些编制大多缺员,或者干脆由军中统兵官兼任。位置倒是有,可马扩当年促成宋金海上之盟后,就被授了五品阶次。帅司这些属官,品级都不高,马子充的性子又有些傲,你要是安排他个七品八品的,不是恶心人么?

  徐卫想来想去没辙,干脆不给差遣。你就当是我一个朋友,一个故交,在我军中出出主意!反正钱照拿,饭照吃,也不差你这一口。

  听帅司将佐们七嘴八舌,各抒己见,马扩本不想多嘴。可念到徐大帅待自己不薄,又拿人家的钱,吃人家的饭,不好意思当摆设。遂寻个空档插话道:“不是说原东京留守司的守御使徐洪要接手陕州么?那姚平仲不就空出来了?”

  堂上徐卫将扇子一收,碗一顿,往帅案上一敲:“我们这儿憋半天,屁没憋出一个。看看,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脑子转得就是快!”

  吴玠点点头:“倒把姚希晏给忘了,他手里不是有一万多部队么?调他回来,守耀州也好,攻鄜州也罢,都成!”

  徐卫头摇得搏浪鼓一般:“不成不成!让他守耀州本帅委实放心不下,这厮属牛的,拉着梨耙还往前冲!”当年,姚平仲跟种师中去救太原的往事,徐卫可听说过太多次了。小姚贪功冒进,孤军深入,差点让人金军吃得精光!你让他守耀州,金军来挑衅两回,他还不提着部队就拼命了?

  “那……让他随军攻鄜州?”王彦问道。

  徐卫站起身来,撑着帅案想了一阵,摇头道:“不,本帅得恶心一回娄宿。”

  “大帅此言何意?”吴玠疑惑道。

  徐卫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咱们帅司里,最实诚的人是谁?哪怕不实诚,长得老实也行。”

  众人的目光都往角落里飘去,那儿摆着一张案桌,一人正埋首奋笔,正是帅司主管机宜,张庆。不要以为他干的是文书,在大宋各种派出司中,主管机宜和书写文字,都是重要属员,非亲信不用。

  这位正作着记录呢,忽然发觉没声了,一抬头,满脸或然:“都看我作甚?”

  第三百九十七章 地下党

  延安府

  眼下的延安,比之过去一段时期似乎稳定了些。不说安居乐业吧,至少很少看到各族士兵在大街上哄抢民财,凌辱妇道。这都是耶律马五的“功劳”,他不厌其烦地对娄宿,对各级将领说,可以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要怀柔。你要是把人都杀光逼尽了,税你没法收,粮你没法征,到那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玩吧,娄宿听了。马五又建议,浣衣院别搞了,名声太臭,怨愤太大。这娄宿可不能听,浣衣院是激励士气的好所在,怎么能撤?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好在金军勉强还能适应,不象前些年那般,五六月就实在扛不住得回北方去。

  张庆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延安南城外,抬起头看着这座陕北要塞,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尤其想不通,徐大帅说要个实诚人,我实诚吗?

  “走罢!愣着作甚?”负责“护送”他们到延安来的金军不住地催促道。

  张庆一提缰绳,马儿迈开四蹄往城里而去。虽说延安远离战场,但城里的卫戍着实严密,除城上林立的守军外,街市坊间随时都有挎刀挺枪来回巡弋的金兵。百姓们一看到了巡逻队,便远远避开。这延安表面的宁静,就是在这种高压下取得的。

  张庆一直昂着头,目不斜视,可他身后的李贯却瞪着一双绿豆眼,四处张望。你说这延安城里谁认识他?还能找出个熟人来不成?

  在金军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一处临街的宅子前,抬头一看门匾,居然连招牌都没换,还是鄜延经略安抚司。只不过衙门前的卫兵,换成了奇装异服的夷人。

  “等着。”从鄜州起就跟着他们的那名金军猛安丢下这句话,下马直投府中而去。

  张庆也不多说什么,就安安静静地街边等着。目光与李贯相触,对视片刻,随即象没事一般飘向别处。

  一阵之后,那猛安带着一人匆匆而来。看模样,是个汉人,穿身黑色直裰,不戴幞头,腰里挎着一把女真人惯用的弯刀,四十多岁年纪。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仔细打量张庆一行人,良久,问道:“谁是紫金虎的使者?”

  张庆一抱拳:“在下便是。”

  那人又看他几眼,方才唤道:“你跟我来,随扈不得入内,带他们去寻住处。”

  张庆听罢,回头对李贯道:“你们且去馆驿,不要乱走乱动,听人家的安排。”李贯等人应允后,自行离去不提。

  再说那汉官领着张庆一人进了原鄜延经略安抚司的大门,直投节堂而去。一路上,甲士林立,刀光剑影,从进门一直到节堂外,隔两步便是一名士兵,阵势倒也吓人。到了节堂门口,汉官喝止了他,独自进去通报。稍后,方才出外道:“进去吧。”

  张庆略整衣冠,跨过门槛,进入堂中往上一看。只见节堂上坐着一人,也就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宽脸,黑皮,浓眉密须,有几分豪气。遂上得前去,执礼道:“在下奉徐经略之命,前来延安,求见贵军之主。”

  那人不回应他,而是问道:“你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在下姓张名庆,现任帅司‘准备差使’。”张庆回答道。

  “徐九派你来作甚?”那人又问道。

  这次张庆不回答,看着对方问道:“这位官人怕不是女真人吧?”

  “本帅乃大金鄜延经略安抚使兼知延安府,有什么事跟本帅说也是一样。”那人沉声道。张庆一听这句,就知道眼前这撮鸟是谁了。

  “可,恕在下直言,临行前,徐大帅明令,须得面见金军主将完颜娄宿,所以……”

  张庆话没说完,已经被对方截断:“你既是徐卫的人,就应该知道本帅!我追随他老子打仗的时候,还没他呢。”

  “张……张经略?”张庆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深不耐地点了点头,催促道:“所为何来?爽利些!”

  张庆一时沉默,似乎在思考在什么,良久,方才抱拳道:“既然是张经略,那在下就明说了。上个月,贵我两军互相冲突,双方都有死伤损失。当然,这是违背两国和议的……”

  “嘿嘿,既然知道违背和议,还敢放火烧粮?徐家老九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张深冷笑道。

  张庆又一揖:“实不相瞒,上个月,我们大帅受宣抚司召集,不在前线。这些事情,都是一线统兵官干的,大帅实不知情。所以,回来闻听此讯后,勃然大怒!感觉到事态严重,这才派在下火速来延安。”

  “哦?有这事?那徐九的意思是……”张深斜眼问道。

  “徐大帅的意思,止戈息武,北以鄜州,东以华州为界,互不相犯。”张庆道。

  张深一拍帅案,骂道:“有这等便宜的事?你们烧了多少麦田知道么?给我军造成多大损失知道么?他徐九一句话就想了结?作梦!”

  张庆也不示弱,一揖道:“张经略息怒,一个月以来,我京兆耀州之民,死于金军铁蹄之下以万计,村镇被毁以百计,这损失难道小么?”

  “那怪不得旁人,事是由你们先挑起!既然想讲和,不能空口说白话。他徐九这两年是名声在外,可不要以为打了几仗,便算号人物。陕西英雄地,风云地,不是他一个后生晚辈能支手遮天的。”张深哼道。

  张庆还是那副一丝不苟,踏踏实实的模样,闻言朗声道:“既如此,那徐大帅还有一句话。”

  “说来听听。”张深点头道。

  “如果贵军不打算停止冲突,我军奉陪到底。从在下到延安这一刻算起,再有金军越过界线,踏入耀州或是京兆府一步,即视为主动进攻。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均由金军负责。”

  张深勃然色变,敲着案桌道:“那本帅倒很想听听,是什么后果?”

  张庆直视着他,缓缓道:“徐大帅吩咐在下,若金军不同意停止冲突,便问他们,还记得定戎一役么?”

  张深这下没怒,反而愣住了,因为他觉得,这才象紫金虎会说的话。

  “好!好!到底是紫金虎,口气这么横?求人都求得这么硬?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他,没商量,完颜娄宿不可能答应!”张深大声说道。

  张庆没动,等了片刻后,说道:“如果金军把集结在华州的部队撤离,我方也可以退出渭水以南,本属华州的地区。”

  张深突然大笑!

  “哈哈!对嘛!这才象作买卖!好,贵使且去歇息,只是对不住,馆驿都让女真人占了,还请自寻住处。一有消息,本帅派人通知你。”

  张深说的是实话,延安城里的馆驿,都让金军文武官员们占了。那些蛮子才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馆驿就是朝廷的招待所,何其富丽堂皇?土包子们没住过,早把各院各房占个精光。

  张庆一行人,便在城里寻了家客栈住下。但金军肯定不会放任他们自由活动,张庆以及几名随行官员都受到严密监视,出入都有人跟着。而且金军打了招呼,希望他深居简出。他的卫队,被阻挡在城外,不许进入,只能带几名在身边听使唤。

  过了两天,张深那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张庆也沉得住气,每日除了吃饭出恭,大多时间都在房里,只偶尔外出散散步,但不会与任何人接触。

  这一日,气温下降了些,不似往日那般热。延安街上行人明显多了起来。被金军占领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延安各行各业陷入停滞状态。直到耶律马五“拨乱反正”,社会秩序才恢复了一些。

  比如说这家酒肆,金军入城后,就被抢了一通,虽然重新开张,但生意一直不行。这国破家亡的,谁还顾得上来饮酒作乐?也不知东主是不是疯了,还在强撑不关门。

  此时,店里只有三两桌客,跑堂的太闲了,系条围腰靠在柱头上无精打采。东主在柜台后拨着算盘,反复地算着帐。

  一人踏进门槛,二十几岁年纪,长相普通,穿着普通,属于一扎进人潮里就寻不到那一类。穿件灰直裰,挽着袖口,衣摆也系有腰上,倒象个扒粪种田的。按说这种人,他怎么也吃不起馆子才对。

  可这位大模大样地进来,往掌柜前一站,唤道:“店主东。”

  “嗯,客人但里坐,要酒要菜吩咐跑堂便是。”东主并没有抬头,伸出手指往嘴里沾了点唾沫,继续翻着帐册。

  “洒家不吃酒,不点菜,不用饭。”这不是失心疯么?你进酒肆来,不吃酒,不点菜,不用饭,你这是来寻人晦气的吧?莫不是泼皮破落户讹人?

  东主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这厮,问道:“那客人要甚么?”

  “洒家来当件东西。”那人说道。可以确定,这不是疯子,就是故意找麻烦的。

  可东主并没有要撵人的意思,左右一张望,见没人注意,问道:“不知客人要当金还是当银?”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剑指鄜州

  “洒家不当金,不当银。”那汉子说道。

  店东主推开算盘,放下账本,问道:“那是要当铜钱了?”

  “也不当铜,只当铁钱九贯。”汉子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往柜台上一放。那是块牌子,看质地似乎是铁铸的,拿铁牌来当铁钱,还要九贯,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店主左手扯住右手袖子,从柜台上拾起那块牌子一看,正面刻着一个“提”字,背后有几个数字。仔细察看之后,他将铁牌收入袖子,点头道:“随我取钱。”语毕,步出柜台,吩咐跑堂照看生意之后,领着那汉子步入了后堂。

  来到一处房中,店主先等那汉子进去,随后掩上门。转过身来,再审视他几眼,才从怀中掏出那块铁牌奉还。后者接过,手中铁牌却变成两块,收了自己那块,又将另一块仔细查验。正面是个“风”,背后亦有数字。将数字一比对,即双手递还,口中唤道:“哥哥辛苦。”

  那店主也不多话,直接问道:“上头有何指示?”

  “金狗之虚实。”汉子回答道。

  “据探,延安驻军并不多,上个月往同华一带增援了部队,都是女真本军。保安境内,有韩常亲自坐镇,防备环庆曲端。鄜州却是由契丹人耶律马五镇守,集兵最多。”店主小声说道。

  “嗯,统领吩咐说,最近或有所举动,让众家兄弟多加提防。”那汉子说摆,抱拳一礼,便要告辞。

  “请代为上报统领,张逆麾下迫降之将多有不忿,若举事,或可拉拢。”店主东道。

  “记下了,告辞,小心。”汉子再一礼。

  店主将他亲自送出去后,又回到柜台,看了那懒洋洋靠在柱头上的小跑堂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安心,继续算他的烂账。那汉子离了酒肆,便在那延安城里东游西荡,穿街过巷,转了许久,采买了些果品,方才来到一家客栈前。进去之后,直接上楼,在走廊拐角处停了一阵,来到一间房前,轻轻扣了扣门。

  不多时,门开处,李贯那副猥琐的形容映入眼帘。一双小眼机警地望向汉子身后的走廊,确认无人注意之后,放他进了屋。

  到延安的第四天,张庆受到了金军主帅完颜娄宿的亲自接见。金军答应了宋军的条件,但有个前提,西军必须先退出渭水以南的地区,金军才能从华州前线撤军。张庆以权限不够为由,没有直接答复,推说回去之后报告大帅再听定夺。

  帅司之内,二堂之上,光着膀子的完颜娄宿摸着那油光锃亮的头顶,神色凝重。堂内,多名女真渤海将领在场,张深坐在他旁边,见没人说话,便试探着道:“徐九向来强硬,此番他能主动讲和,已是例外。都统何必……”

  “麦收以前,我军还有些顾忌,不愿挑起事端。可恨这小贼坏我大事,岂能与他讲和?只要他的部队一退出渭水南岸,我军即刻进占!华州驻军,一卒一骑也不退!”娄宿恨声道。

  张深吃了一惊,这不是逗紫金虎耍吗?他要是被玩弄一回,岂肯善罢甘休?

  “怕他作甚?马五在鄜州集结重兵,韩常在保安驻军万余,华州同州一带谅他不敢深入!”娄宿不屑道。

  张深拧着眉,不无担忧道:“徐九素来诡诈,他若知都统让他先撤,必不肯就范。”

  “那也无妨!我便继续遣游骑袭扰耀州渭北,论起马军,他还差得远!只要我军不去攻打长安城,只在这关中平原上,任他徐卫神通再大,也无可奈何!”娄宿大手一挥,显得十分自信。大概是紫金虎这次主动“求和”,让他觉得底气大增,知道自己的报复已经让对方有些吃不消了。否则,紫金虎这样的西军大将,怎么可能主动来求和?

  “传令给习不,让他密切注意耀州和渭南的西军动向,一旦对方撤出,立即进占。”

  张深听了这句,本能地想起了宋军使者那句“还记得定戎一役否”。当初娄宿就是因为贸然追过渭水,将十数万大军拥堵在渭水以南的狭窄地带,这才导致了大败。如今徐卫提出撤出渭水以南的地区,会不会有诈?故意引金军前往,想借地利围而歼之?本想提醒娄宿一句,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尴尬,不便多嘴舌,也就忍了下来。

  数日之后,华州果然传来消息,言占据定戎军的宋军姚平仲部,已经撤出防区,往京兆府而去,金军驻华州的将领完颜习不从命,分兵抢占渭水以南。娄宿闻讯大喜,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徐卫暴跳如雷的模样。遂下令给前线,务必当心西军报复。

  此时,在鄜州的耶律马五得知此事,派人至延安提醒娄宿当心。言徐卫从来不吃半点亏,你让他上这么大个当,他一定会有所行动。而且,紫金虎用兵向来没有章法,他主动求和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怀疑!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娄宿深以为然,将他的儿子,也就是当年被保骨打亲口预言“此儿异日必为名将”的完颜活女派到了华州主持军务,严防徐卫报仇。至此,金军在保安军、鄜州、华州都全面进入守势。

  长安城,徐卫帅府。

  夜已深,帅司的将佐们早就回了,但二堂里还亮着光。徐九执着一盏油灯,不顾那烟熏人,贴近地图仔细察看着。

  “子昂?”一个呼声从堂外传来,徐卫看得太专注没有听见。那人遂踏入堂中,又唤一次。

  紫金虎回头一看,灯火昏暗看不真切,问道:“子充兄?”

  “都这时辰了,大帅还没回府?唤我来何事?”马扩上得前来,也朝地图看去。

  徐卫象是有些兴奋,将对方拉到地图架旁,指着上面道:“你看,保安、鄜州、华州,这三处金军都集结了兵马!全面进入守势!”

  马扩看了片刻,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道:“这大帅还高兴?上头要求发动一波攻势,人家现在全面防御,我军如之奈何?”

  徐卫满脸笑意,手指向定戎军一带道:“娄宿已经命令华州金军抢占了定戎。而太华山,少华山一线,子充兄知道有多少人马么?”

  马扩摇了摇头,只见徐子昂比出了一根大拇指:“二十多个寨,六万义军!”

  “也就是说,金军一进去,就等于被套住了?”马扩问道。

  “不错!华州金军分散了兵力,我就有信心击溃它!”灯火下,紫金虎两眼放光。

  聪明如马扩,还是没有弄懂对方到底是何用意,咂巴着嘴道:“把华州之敌击溃,就算报复了金人在两河更立异姓?徐大帅的胃口几时变小了?”

  “哈哈!怨不得兄长迷糊,是我没把说清楚。”徐卫笑了起来。“昨天刚收到消息,金军兵力,大多布置在保安军和鄜州,在华州也有一部分,但以马军居多。”

  马扩抱着膀子,盯着地图不挪眼,半晌之后,突然指向延安方向:“你是说,延安兵力空虚!”

  “是极是极!自从折家南撤,绥德沦陷,延安的金军分别增援了其他三处。现在的延安,我三天就给他打下来。”徐卫轻笑道。

  马扩着实骇了一跳:“你想打延安?”也难怪他这么想,徐九先前说有信心击溃华州之敌,估计就想兵行险着,扫荡关中平原,控制蒲津浮桥,然后挥师北上直取延安。

  “那倒不敢!我若去取延安,保安的韩常,鄜州的马五分别回援,我就被堵住了。到时候曲端再来个观望不救,我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徐卫直摇头道。

  马扩虽然奇怪对方怎么知道马五在鄜州,韩常在保安,但也不去问,仔细想了一阵,手指地图道:“若是能够协调环庆和泾原,这仗还真有得打。曲端沿洛水东进,进攻保安。泾原徐经略经宁坊二州攻鄜州,牵制住这两地金军。你集结主力,扫荡关中,延安就险了。”

  徐卫将油灯放在桌上,坐下身去,拿起扇子摇了起来:“要有那么团结,女真人连黄河都过不来,哪至于今天这局面?”

  马扩点点头:“也是,再说了,刚刚与金人缔结和议,上头也不会同意这么作的。”说到这里,忽地侧头笑问道“那大帅到底意欲何为?卑职洗耳恭听?”

  徐卫直视着他,脸上似笑非笑,举起左手道:“我进攻华州,逼娄宿调兵!”

  马扩思索着这句话,延安空虚,一旦华州金军失利,娄宿必然着急。延安是女真人在陕西的根据所在,万不容失。他如果判断徐卫想进攻延安,极有可能会抽调兵力团堵。保安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求助于鄜州!

  想到这里,徐卫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了。进攻华州,逼娄宿从鄜州调兵增援,这一调,还不是少数。既然阻击徐卫,又要加强延安防务,如此一来,鄜州的力量必然被削弱,紫金虎就可趁此机会,从坊州直接进攻鄜州!如果能成功,等于是把枪尖捅进娄宿的心窝子!

  第三百九十九章 喜事一桩

  六月上旬,徐卫正在全力准备着即发动的攻势。他将马泰和杨再兴两位骑兵将领调到耀州东部,紧领着华州蒲城县。又把折可求当初派给他那几名熟谙骑兵战法的军官委为统领。在华州和耀州的边境集结了四千马军,接近两万步军,并下拨了相当数量的火器。为的,就是一鼓作气,击溃华州之敌。

  而在与鄜州接壤的坊州,除原有张宪所部外,他又分别调派了王彦、吴玠、杨彦、徐成等将,集合四个军,再加上自己的选锋亲军一部,可以说是精锐齐出,誓要拿下鄜州。为此,徐卫离开长安,坐镇渭水以北,靠近华州的栎阳县指挥。一切准备就绪,紫金虎将计划上报了秦州,等徐绍批复。

  从六月十六开始,一连半个月的大晴天变了模样,一直凉风习习,不冷不热,正合适用兵。到了十八这一天,宣抚处置司的回复也到达了前线。

  栎阳位于宋金两军前洞,几经兵祸,城中百姓大多逃散,县衙官吏也全部转移,几与空城无异。徐卫到此后,寻了处尚算完整的民宅作节堂。此时,他正立在节堂外,抬头看着天。

  “天阴气爽,正好用兵啊。”

  话音落地,忽地瞥见杜飞虎一阵风的从外头窜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至他跟前,沉声道:“大帅,银牌快马!”语毕,将东西递到徐卫面前,却是个一尺来长的布袋,收着口。宋时,紧急情况都由驿卒快马传递,依程度和级别的不同,分为金牌银牌,名虽如此,其实是漆过的木牌。

  徐卫还没接东西,心里就跳了一下。如果只是三叔的批复,用不着什么银牌快马,派人来通知一声就成。莫非出了变故?或者,镇江行在的哪位宰相执政又抽风了?

  拿过布袋,飞快地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块尺长的木块来。背面是“不得入铺”四字,意思是这东西只能飞马传递,不得进入驿站停滞。拿着银牌走开几步,徐卫看起正面内容来。果然不出所料,这道银牌正是徐绍紧急传令给他,暂缓出兵。

  紫金虎心里当时就有几分不快,再往后看,却又应了一句话。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徐绍虽然命令他暂停出兵,但却是有原因的。在他离开秦州的第二天,徐严也回去了泾原经略安抚司的所在地,渭州。至于徐绍有没有让他捎什么话给他老子,信里没说。只提到没过多久,徐原亲自到了秦州,并同意出兵和堂弟并肩作战。

  看罢命令,徐卫顺手递给了杜飞虎,笑道:“徐宣抚嫌咱们秦凤一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想要干场大的。”

  杜飞虎粗略地扫了一眼,问道:“大帅,那集结起来的部队?”

  “先撤回来,本帅立即回长安,部队安置妥当后,召统制以上的军官到长安议事。”徐卫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而去。

  杜飞虎又在后头补了一句:“那渭水以南的地区……”

  “那可不是什么太平地,让女真人头痛去吧。”徐卫背对着他摆手道。

  紫金虎这道军令一下,全军哗然!前线的将领们虽然不得不执行命令,可肚子里都窝着火。上个月,金军杀了我们多少百姓?甚至一度冲到咸阳边上!不给这此蛮子点厉害瞧瞧,我们还是虎捷么?从成军那一天起,从咱们跟女真人第一次交手起,什么时候怕过?满腹牢骚的几大统制官回到长安以后,方才得知内情。

  长安城,徐卫帅府。

  节堂之上,七大统制鱼贯而出,既然已经知道上头下令暂停进军是有另有安排。战将们心里的火气自然也就消了,一个个互相议论着,出帅府而去。

  堂上就留下徐卫、吴玠、马扩三个人。吴玠向来是紫金虎的谋主,尤其在军事策略方面徐卫对他颇多倚重。因此,他在军中的地位日渐被拔高,隐隐有超出创军时的副都指挥使王彦的势头,甚至可以说是除徐卫之外的第二号人物。

  徐卫本来是想留下这两位智囊,商量一些事情。哪知他还没开口,吴玠已经站了起来:“大帅,那卑职就先告退了。”

  徐卫迟疑片刻,点头道:“好,你去吧。”

  吴玠走时,马扩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出了节堂,转过街去才收回目光,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来。

  徐卫见状,故意问道:“子充兄,你这笑得有些暧昧啊。”

  马扩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在下只是觉得有趣。”

  “哦?什么趣事,说来听听。”徐卫问道。

  马扩又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这说人是非长短的事,在下是万万不愿干的。”

  徐卫轻笑一声,带了过去。其实不说都知道,吴玠当初投到虎捷乡军的时候,只是个小小的队将,几年来接连升迁,凭的是真本事。全军上下都知道,吴晋卿擅长排兵布阵,对战局往往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不过人无完人,他也有明显的缺点,而且是男人最容易有的缺点,这在军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徐卫刚才之所以放他走,就是想到了这一节。

  “对了,子充兄,有件事情一直想跟你说,苦于没有时候。”徐卫象是突然想了起来。

  马扩转向他,点头道:“大帅请讲。”

  “你在我这帅司呆着,虽说是座上宾,可终究不是正经的差遣。若是委派个差使给哥哥,也委曲了你。”徐卫说到这里,看了看对方,见马扩低着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遂继续道:“如今徐宣抚主持陕西军政,当然兄长也知道,他是我叔父。也不说走什么门道吧,哥哥的才干,兄弟我是知道的。如果哥哥愿意,兄弟我便向徐宣抚推荐。若能得到任用,也不辱没兄长大志。”

  老实说,徐卫一直认为马扩是个人才,而且是独一无二的人才。在这个时代,你要个能打仗的,遍地都是,如吴玠、岳飞、韩世忠等,哪个都是历史上排得上号的。但马扩的特殊,不在于他的军事才能,而在于他的经历和见识。此人先后出使过辽金,大宋一系列的重大外交事件里,都有他的身影。难能可贵的是,他与契丹和女真的上层人物都很熟络。这样的人,如果能为己所用,那么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必会大旗异彩。

  可徐卫也清楚,马扩这个人有性格,有脾气,一般人入不了他的法眼。自己这几年虽然闯出些名堂,但要让马子充心悦诚服,恐怕还有距离。而且,这世上的人,有的能用钱买到,有的能用权换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名利两个字,天下十有八九的人都躲不过去。但有的人,却只能用恩义来换,马扩恰好就是这种人。

  所以徐九思之再三,三叔刚开府,自然需要自己的班底,马扩有真本事,也就不耽误他了,作个人情,扶他一把。

  听完了紫金虎的话,马扩好一阵没有动静。徐卫见状,唤道:“子充兄?兄长?”

  马扩抬起头,笑问道:“大帅,你我认识五年了吧?”

  “我记得,初次见兄长,是靖康二年二月,四年吧。当时兄弟率军追击斡离不,在五马山与兄长有一面之缘。当时,便对兄长的见识十分佩服。”徐卫追忆往昔,说完了,才突然发觉,自己到这个时代,快六个年头了。

  马扩点点头:“老实说,第一次见大帅时,我只觉得大帅是将门虎子,今后在军中必有一番作为,如果运气好,或者能官至帅守。”

  徐卫见状插了一句:“幸好没让兄长失望。”

  “可如今,才几年?大帅名义上只是秦凤帅,可你仍控制着永兴军路大半防区,大帅的兵力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纵观陕西诸路,能与你紫金虎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泾原徐经略。马某不轻易夸赞别人,但对大帅,我从心底钦佩。不是因为大帅能带兵,也不是因为大帅能打仗,而是因为我从来就没见过你慌过,乱过,怕过。哪怕再怎样的逆境,你都会想办法周旋。能作到这一点的,寥寥可数。”

  徐卫哈哈一笑,摆手道:“当不起兄长谬赞。”

  “再说私谊,马某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如今的大帅和四年前一般无二。无论我在义军,又或是入幕,大帅既没把我当过部下,也没把我当过外人。数次援手之德,便不提了,当初我出走宣抚司,谁也没把我马子充当回事,只有大帅飞马来追……”

  徐卫似乎不太习惯这种话题,笑道:“哎,这些陈年往事,提它作甚?”

  马扩也自嘲地笑笑:“倒也是,弄得小女儿般卿卿我我,但不自在了。”语毕,两人都笑。

  停了片刻,马扩昂首道:“士为知己者死!大帅若有用得着马某的地方,万死不辞!”

  徐卫先听他念自己的好,以为是要为自己再一次举荐他而表示感谢,哪知说到最后,竟然是这个结果!当你盼望一个结果很长一段时间,而这个结果却在你根本没有预料到的那一刻降临,那种惊喜的感觉,难以言状。

  徐卫竟呆了一呆,当然,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一阵沉默之后,紫金虎站起身来,走到马扩旁边那张椅子坐下。还没开口,马扩已经抢在前头:“大帅不必操心在下的差遣,若让我冲锋陷阵,便委个统领。若让我谋划军事,便委个参议。官不嫌小,兵不嫌少,但能抗金,作个马前卒又如何?”

  徐卫一抱拳,正色道:“那么,就请兄长就任经略安抚司参议兼节制兵马。”

  送走了马扩,徐卫长长叹了口气。人才,成事的第一要素,历史上哪个英雄,成大事之前不是先拉起了自己的班底?刘备不还有个关张赵,外加诸葛亮么?现在三叔来了陕西,徐家的实力得到了发展壮大,这是毫无疑问的。借着这股东风,让爪牙更利一些吧。

  想了一阵,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得,回家陪娘子去。

  离了节堂,过中庭照壁,刚跨出帅府门槛,便瞥见大门外的街边上有一个身影很眼熟。仔细一看,嘿,怪了,杨彦!这厮怎么回事?早散会了,还在这儿转悠个甚?只见独眼虎在那牵着马,好像等了许久,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地上数蚂蚁。

  卫兵将徐卫的战马牵来,缰绳递到面前时,徐卫推开了,径直朝杨彦走去。故意不出声,一直到他背后,方才喝道:“杨彦!”

  杨大一个激灵!猛然回过头来,见是徐卫,慌忙抱拳道:“大帅!”

  “你……有事?”徐卫估计他没事也不会在这儿干等着。

  “回大帅,有事。”杨彦回答道。

  “有事你在堂上怎地不说?在这候着作甚?”徐卫苦笑道。

  杨彦显得有些局促,笑道:“不是公事。”

  “私事?成,反正该吃饭了,走,找个地方。”徐卫招呼士兵牵来马,翻身上去,便要寻个酒肆啥的喝两杯。

  杨彦紧跟着上马,劝阻道:“大帅见谅,卑职实在作不了陪,家里一摊事。”

  “也行,边走边说吧。”徐卫说道。心里却觉得非常奇怪,杨彦挺爽利的一个人,心里从来藏不住事,他这是干什么?咱是从夏津一起出来的弟兄,有什么事难道跟我还不好说?我徐卫对公事虽然严厉,但私底下大家弟兄之间,还是非常热络吧?再说了,杨彦的第一指挥,整编之后,番号“虎捷”,能用这个番号,足以说明他的部队是头等主力,而他,也是秦凤帅司下属部队中首屈一指的大将,也不至于跑官要官吧?

  两人并鞍而行一阵,杨彦却不说话,徐卫忍不住了:“我说你今天转性了是怎地?屁也不放一个?”

  杨彦一身朱色官袍,扎根金带,头上一顶交脚幞头,他人本生得俊,加上这身行头,自然引得街上行人注目。这厮贼眉鼠眼四处一望,这才道:“九哥,这个月二十八。”

  徐卫听了个一头雾水,二十八怎么了?正想去问,忽然想起,前些时候不是听说杨彦他娘正四处替他寻摸合适的姑娘么?莫不是要成亲了?一念至此,赶紧问道:“怎么?婚期定了?”

  “嗯,二十七起媒,二十八正酒。”杨彦小声道。

  徐卫哭笑不得,一鞭子抽过去:“这成亲是人生一大喜事,你怎么这副模样?好像谁要拉你下油锅一般!”

  “唉,我本来不急,可我娘成天地说,连马泰这种人都成了亲,他娘子肚子都揣着娃了,我还光棍一条,不合适。我跟她说,我要追随九哥打仗,没工夫成亲。我娘说,传宗接代是人伦大事,耽误不得。本来这段时间一直有作战任务,没提这事,可现在部队撤……”

  “成成成,哪家的小娘子?”徐卫颇感兴趣地问道。

  提起这个,杨彦一脸晦气:“九哥,我娘八成是看上人家陪奁丰厚!我让部下去查过,那是个商贾之家,作什么买卖的不知道,据说是家资巨万。但那谁,长得实在是……不说跟九嫂比吧,她连马二胖子那娘子也比不了啊,太难看啦!”

  徐卫先吃一惊,继而问道:“真那么难看?那不娶成不成?”

  “唉,晚了,就在我浴血奋战之时,我娘已经拿八字去合了,事情早定了,就我不知道而已。现在就等着接人,没奈何,生米已成熟饭,是头母驴也得娶啊。”杨彦无可奈何道。

  徐卫深表同情,安慰道:“忍一忍,这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身不由己啊。”这时代观念就这样,他也没那闲功夫去鼓吹什么婚姻自由,纯属找抽。

  杨彦点点头,继续道:“方才我跟同袍们也打了招呼,在长安的估计都会到,在耀州坊州的,人不到礼也得到。这不,最后才来请九哥。”

  徐卫瞪他一眼:“我还用请?你不请我也得来,你九嫂早给你备下一份厚礼,就等你的信。”

  “那我先谢过九哥九嫂。”杨彦这会儿才算露出笑容。

  “自家兄弟,那么见外作甚?唉,你一成亲,咱们弟兄几个就都齐了。真快,好像昨天咱们还在夏津县城的赌坊里跟人打架,今天就他娘带兵打仗了,嘿,这世道。”徐卫似乎有所感触。

  杨彦不懂这些,接口道:“打谁都一样,反正九哥打谁我就打谁。”徐卫转过头去看他一眼,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对了九哥,还有件事,我娘希望九哥来主婚。”杨彦突然说道。

  “什么?主婚?”徐卫大感意外。这主婚人,不是得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行么?至少也得是胡子一大把,我这一世才二十三岁,主婚?这合适么?

  “合适!最合适!我们杨家的亲戚六眷,都在大名府,现在生死不明,找谁去?而且这次请的都是军中同袍,九哥是我们的大帅,主婚再合适不过了!就是……不知道,九哥肯不肯?”杨彦嘿嘿笑道。

  徐卫斜他一眼:“这是你娘教的吧?你我弟兄多少年了?还要你娘教?滚罢!准你几天假,别整得太穷酸让人笑话,钱不够,人不够你都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