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宋阀【完结】>第一百章 难怪

  一觉睡到天亮,徐卫睁开眼睛时,看到屋内陈设还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宋代。自带兵出夏津以来,能好好睡个觉对于徐卫来说是奢望。拜回京面君所赐,他终于有了软和的床,热腾的水,可口的饭。虽说只是一碗粥,几个馒头,几碟小菜。可现在东京市面上,新鲜蔬菜已经成了奢侈品。若不是这家客栈的掌柜知道他是前线抗金将领,只怕连这些东西也吃不上。

  小二很殷勤,一早上打水送饭,甚至还替他收拾房间。赏钱也不要,只一句话,官人在前线浴血奋战,保我等太平,这是我应该做的。正吃早饭的时候,掌柜还送来一篮子梨,说是聊表心意。这一切,让徐卫充分体会到了何谓“军民鱼水情”。狼吞虎咽吃过早饭,还没来得及擦过嘴巴,小二又领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徐卫认得,正是何太尉府上家仆,当日曾亲到夏津传递太尉口信,名叫王大。

  一照面,王大便对徐卫拱起了双手,眉开眼笑连声道:“恭喜小官人,贺喜小官人。”

  徐卫淡然一笑:“喜何从来?”

  “徐官人在前线立了大功,又是升官又是厚赏,这还不是大喜么?”王大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了。徐卫知道规矩,从身边取出碎银打赏。大宋市面上流通的多是铜钱,真银白银可是稀奇。王善再三感谢,徐卫又问何太尉近来可好?

  “小人此来,便是奉了太尉之命,请徐官人过府一叙。”王大将银子贴身收好,这才说道。徐卫听大哥说过,他率军驰援黄河,正是何太尉极力争取来的。于公于私,自己来到东京,都应该去何府拜会。遂让王大前头带路,便要直奔何府而去。

  王大见徐卫一身常服,皱眉道:“徐官人打算就这样去?”

  徐卫看出他的心意,把自身打量一番,笑道:“怎么?这身装扮进不得何府大门?”

  “徐官人说笑了,小人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听人说官家赐给官人一条金束带么?怎么不系上?”王大赔笑道。

  骚包!得了条金腰带就得马上拴在腰杆上招摇过市?怕别人不知道你立了战功?王大见徐卫神情,笑道:“但凡武臣,若得官家御赐战旗,战袍,束带,都引以为荣,必时时示于众人,以彰显卫国之功。徐官人何必藏着掖着?”

  徐卫笑了笑,也不故作低调,取出那条金束带系于腰间。王大细细端详,见徐卫身形挺拔,五官俊朗,顾盼之间,神彩飞扬。再加上那条御赐金束带,更显威武神气,不禁赞道:“徐官人这副做派,俊逸不失威武,轩昂而不失风度,真乃人中龙凤也。”

  徐卫闻言,哑然失笑:“少耍嘴皮子,前头带路。”

  王大躬身一揖,这才向外走去,徐卫方走两步,见那桌上掌柜所赠水果,便提在手里。一路穿街过巷,见东京城仍旧冷清,街面上依然少有行人。便是几个顽童在外嬉戏,也会被大人抢回屋去。巡逻士卒经过徐卫两人身边时,都会多看两眼,肃然起敬。

  正走着,迎面行来一人,三十出头,极高大。看到徐卫,又盯着那条金束带看了几眼,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擦肩而过时停住脚步,大声道:“借问一声,小官人高姓大名?”

  徐卫驻步,回首看去。对方虽然高大,但相貌委实不敢恭维。宽额大鼻,铃睛鼓眼,颌下一把泛黄短须。还不及回答,王大已经催促道:“太尉还在府中等候,快些走吧。”

  “在下徐卫,没请教?”徐卫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莫非坚守黄河五昼夜,使金军寸步难进之人?”对方颇有些意外。这两天京城风传,言金军虽因种公西军和朝廷强援开到而退兵,但在此之前,一将率残部坚守黄河,打退金军数次强攻,使其渡河无望,这才撤兵。说那战将姓徐名卫,人称徐九,莫非就是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的少年郎?

  “那还能是谁?”王大没好气的说了一句,又催促徐卫快行。

  “在下王彦,上党人,不知……”王彦一时大喜,本想邀对方一叙,但听那随从方才所言,徐卫似乎有要事在身,遂打住。

  王彦?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莫不是历史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创立“八字军”的那位?虽然不敢肯定,但有心与他结交,因王大连番催促,徐卫于是留下所住地址,与王彦约定相见,这才离去。不多时来到何府,那戒备的兵丁识得徐卫,并未阻拦,直接入内到达花厅。远望见何灌一身便服坐于主位,见徐卫到,面露笑容。

  上前施礼完毕,送上一篮水果,何灌看到大笑:“近年来世风日下,文武官员相聚,多送些黄白之物。你徐九出征归来,得朝廷赏赐不少,却以一篮脆梨相赠,这么寒酸?”

  王大上得前来,取过篮子,笑道:“黄白之物何足为贵?如今这新鲜瓜果,却是稀奇得紧,小人这就拿到后面去,让夫人尝尝鲜,定然欢喜。”说罢,提着脆梨笑咪咪地向后去了。

  何灌怕徐卫当真,笑着招手道:“我与你玩笑罢了,你若送我金银,倒是见外了。来来来,坐下说话。”又命下人奉上茶水。徐卫已经得知,新君即位后,何灌升任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也就是常称的步帅,并拜武泰军节度使,授两河制置副使。在此之前,因制置使种师道一直未到,军务实际上由他一人主持。看得出来,赵桓对这个有拥立之功的老臣还是相当倚重的。

  何灌打量徐卫一番,尤其注意那条扎眼的金束带,频频点头,啧啧称奇。徐卫见状苦笑道:“太尉这是何意?”

  何灌笑而不答。这次金军南侵,起兵时间,进军方向与徐卫之前所言吻合。就连郭药师靠不住这一点也让他料到。可惜的是,自己与他定下计策,好不容易让将郭药师从燕山前线弄回京城。可太上皇倒好,强令郭出使金营,又完整无缺地将其送到了女真人手里。郭逆深知大宋虚实,如今落入敌手,日后必为心腹之患。

  片刻之后,何灌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叔父徐绍如今已是枢密副使,你可知道?”徐卫摇了摇头,不过并不觉得奇怪。三叔的处世风格与父亲大不一样,能爬上去也在意料之中。

  何灌端起茶杯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这本是他的家事,外人不便多问。但此子自己着实喜欢,年纪虽轻,却有才干,为人又稳重。更难得的是,不但能干,还能苦干。这年头,埋头做实事的人实在太少了。自己不能坐视有人给他使绊而不管呐。思之再三,还是说道:“我记得你父辈三兄弟,都投身军旅为大将,乃行伍世家。如今你伯父已然谢世,只余你父你叔相互扶持,令人感叹啊。”

  徐卫也来了一个笑而不语。不过他是苦笑,还互相扶持?三叔和父亲已经是形如陌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不过这是上一辈的事,轮不到自己去管,也没那个闲心去管。

  何灌见他如此模样,立即追问道:“哦?莫非你叔你父不睦?”

  徐卫点了点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自己没有必要细说。再者,自己到何府来,可不是来谈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谁料,何灌随后来了一句:“这就难怪了……”

  听出了苗头不对,徐卫问道:“太尉这话从何说起?”

  何灌目视着他,正色道:“你可知道,你此次立下的功劳,若按惯便,可升几阶?”对于宋代的官制,徐卫现在还是一知半解,闻言遂摇了摇头。

  “多的不敢说,至少可以跨入六品之列,授观察使以待升迁。可上头评估你的战功时,有人左右阻挠,对你与金军野战之功横加质疑,只转一阶。又说你不是正经的禁军军官出身,不宜破格任用,还需磨炼才是。我辈武臣说不上话,但黄潜善在官家面前替你叫屈,最后仍是维持原定。你可知此人是谁?”何灌说道。

  这还用问么?必是三叔徐绍无疑。只是,他这是出于什么动机?仅仅是因为与父亲不和,就迁怒到自己身上?这一点可能性不大,如果他真是这么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也不会爬到今天这么高的位置。再者,自己与他没有利益冲突,他是二品大员,自己不过是个小小军官,犯得着么?

  见徐卫神情有异,何灌也颇为义愤,哼道:“徐枢密公报私仇,况且你还是他的亲侄儿!就因为与你父不睦而阻挡你的前程,这实在是……”

  徐卫沉思半晌,试探着问道:“三叔他升官枢密副使,想必是官家对他十分器重吧?”

  何灌冷笑一声:“可不就是?今天朝上还褒奖了他。”听完这话,徐卫就明白其中原因了。

  第一百零一章 问婚

  三叔之所以这么做,家族恩怨的因素不说没有,但几乎可以忽略,肯定另有原因。试想,他是赵佶一朝的老臣,已经做到签书枢密院事。新君登基,必然会对旧臣老臣进行一定程度的清洗,在朝中安插进自己的人,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以三叔的年纪、资历、背景来看,即便赵桓不动他,恐怕升迁之路也已经走到尽头,如果不出差错,将会以“签书枢密院事”致仕退休。

  而终宋一朝,无论文官武将,干到七八十岁的大有人在。三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会甘心就守着现在的地位一直到致仕,必会通过各种渠道,动用各种手段以求得到新君的认可。现在他做到了,成为枢密院的二把手。可他还不放心,担忧地位不稳,这个时候自己从前线来到京城,还立下了战功。对武臣的叙功升赏是枢密院的事,于是乎,他就来了一出“大公无私”,让人看到,即便是我徐绍的亲侄儿,我还是秉公办事,秉公到近乎苛刻。

  此时,何灌见徐卫久久不语,也和种师道一样,担心他心里不痛快,会有什么想法。宽慰道:“徐九不必烦恼。你还不到二十岁,仕途上还有好几十年的光阴。说句不中听的话,战事一起,正是我辈杀敌报国,搏取功名之际。乱世出英雄,以后机会多得是。”略停一下,低着头若有所思,仅片刻之后,郑重说道“金军一路打到黄河北岸,河北河东部署的禁军部队几乎全部被打残打散,朝廷当务之急,是重整这两地防务,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替你留意一下,有合适位置,自会替你周全。”以步帅的身份,对一个后生晚辈,七品军官做出这样的承诺,何灌对徐卫的看法,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欣赏”就能说得过去的。即便何灌是军人出身,豪迈奔放,不像文官那样机关算尽,城府极深。可爬到三衙长官之列,能是普通人?官做得越大,就越圆滑,越虚伪,他现在对徐九可谓是开诚布公,就算是欣赏他的才干,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徐卫倒不郁闷,官场上互相倾轧,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哪怕就是亲爹老子也一样,君不见蔡京蔡攸虽为父子,却搞得水火不容,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么?徐绍虽然是自己的亲叔叔,可那又怎样?

  但何灌的一片诚意,他还是感受得到,以恭敬的语气回道:“多谢太尉美意,只是眼下局势混乱,太尉身为三衙长官,就不必为我点小事费神了。知足常乐,我对现在的位置已经很满意。”他当然不会满意,可坦白说,这个安排对现在的他来说,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可以肯定,今年七八月金军还会再来,那时候局面会比现在更艰难。自己就算在哪位大将手下做个兵马钤辖,升个四品五品,可终究是受制于人。可能到最后也免不了兵败如山倒的下场。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以前,不要想着出风头,小心风头出多了,人头都没了。

  历史上的姚平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赵桓登基以后,因为听说过他的名号,遂召入宫中询问抗金退敌之策。可姚希晏大概被这种荣宠冲昏了头,自告奋勇率领精兵去夜劫金营。赵桓大喜,厚赐金帛壮其行,并许诺若得成功,保他一世前程。结果,劫营失败,姚平仲想到自己在官家面前夸了海口,这一回去不但没脸见人,恐怕还会受责罚。于是乎,只身一人骑着匹骡子连夜奔逃,一直跑到邓州才敢稍作歇息。可还担心离京城太近,会被捉拿,又仓皇逃窜。最后跑到后来的四川青城山道观,再钻入深山做野人了。他这一撂挑子不要紧,却直接导致赵桓抗金的信念彻底倒塌,北宋随后灭亡。

  何灌见他这么说,点头以示赞许。一阵沉默后,感觉话题太过沉重,徐卫又刚从前线回来,要商议军务日后有的是时间。随口问道:“国事多事之秋,你又带兵在外,想是连婚事也耽搁了吧?”徐卫已经快到弱冠之年,这个年代的男子,十六七岁成婚是很平常的事情,所以他有此一问。

  徐卫闻言笑道:“卑职从前顽劣,被乡里视为周处之流,谁肯把女儿嫁我。所以拖到现在也不曾定亲,也就谈不上婚娶了。”

  何灌大笑起来,俗语说“宁生浪荡子,莫养孥钝儿”小时候调皮捣蛋,长大了未必就没有出息。若是从小就听说听教,安安分分,成年后也未必就能出人头地。徐卫还不到二十岁,已经做到正七品武官,而且不是“荫官”,在同辈人来说,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人无妻如屋无梁,这可是人伦大事,耽误不得。”何灌笑着嘱咐道。

  徐卫连连称是,希望赶紧敷衍过去,何灌自然看出他的意思,也不多说。反正这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当事人只需接受便是。

  又说了一阵闲话,何灌一拍双腿站起身来,说是还有事要忙,让徐卫自便。后者起身相送,可走到转角时,何太尉又停了下来,回首笑道:“当日你救下我妻女,夫人一直念着当面答谢,不如你去后堂见见如何?”

  徐卫心知这是场面话,听三姐和四嫂说,那位何夫人牛气冲天。自己救了她,还安置在家中休养。姐姐嫂子又悉心照顾,可何夫人从没好脸色。临走之时,一副打赏下人的模样,气得三姐直想骂人。但何太尉亲自开了口,他也不好推辞,遂答应下来。

  上次来何府时,他曾经游览过,依稀记得门路。待何灌走后,便自行向后堂而去。那府中仆妇丫头有些认得他,也不阻拦询问。就算不认得的,见他仪表堂堂,腰里还系条金带,谁敢去多嘴?一路通行,直走到后院那个池塘边上,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打望过去。

  第一百零二章 张九月

  一个丫头刚从后堂转出,冷不防面前一个人影,骇得尖叫一声,连退数步贴在墙上。待定眼一看,脸上不悦之色一扫而光,换之以满面春风,福了一福,笑道:“恭喜徐官人,贺喜徐官人,丫头讨赏来了。”前一次见到徐卫时,她可从来没有好脸色,现在几乎判若两人。徐卫看着她那张笑得开了花的脸,从身边取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那丫头双手接过,连声道谢。宋时大多以铜钱流通市面,讨赏能得到银子也难怪她如此欢喜。

  “我奉太尉之命,前来拜见夫人。”徐卫直接说道。

  奉太尉之命?那要是太尉不开口,你还不想来?丫头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这徐卫如今立了战功回来,太尉似乎极看重他,今时不比往日了。仍旧满脸堆笑将他迎入偏厅坐下,又亲自奉上茶水,这才小跑着去请夫人。对于这种势利眼,徐卫瞧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安等一阵,便见那丫头扶着何夫人出来。刚起身,便瞧到何书莹紧随其后。

  “何夫人。”徐卫略微将手拱了拱,便算行了礼。对方看了他一眼,径直到主位坐下,才让他也落座。丫头自行离去,何书莹就陪在母亲身边,目不斜视。

  端起茶轻抿一口,何夫人才抬起头来将徐卫打量一番,目光在他腰间金带上停留片刻,开口问道:“听我家官人说,你在前线立了些功劳?”

  “都仰仗太尉周全。”徐卫轻笑道。

  何夫人听到这话,昂首斜瞄一眼,说道:“知道就好。我家官人从前在西陲统兵,后来调入东京,历年来不知提拔多少后进。哪个不是感恩戴德?便前些天,也有个甚么兵马总管到府拜会,礼数周详。”

  徐卫听得暗笑不止,我本是句客气话,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怪我礼数不周?怎么着,我还该封大红包给你?那何夫人见他不回应,脸色微变,将茶杯放下,双手放在膝上,不冷不热地问道:“听说官家对你赏赐颇厚?”

  嘿,怪事啊,这何太尉怎么说也算是朝中重臣吧?怎么何夫人就没半点诰命夫人的风范?朝廷赏赐我厚薄与否,与你何干?这也是你该问的?你又不是我娘亲老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徐卫还没回答,那立在母亲身边的何书莹轻声说道:“娘,你怎么问……”

  何夫人扭头盯了女儿一眼,含沙射影道:“少年郎心高气傲,就怕稍有功绩便得意忘形。你父累立战功,官至步帅,便是那金束带怕也有几箱子,算得甚么?”

  何书莹神情尴尬,偷望徐卫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轻轻扯了一下母亲衣角,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何夫人却没闭嘴的打算,接着说道:“我这也是为他好,既是朝廷官员,凡事便该有个体统。最要紧的,便是懂规矩,讲礼数,否则与那乡里扒粪种田的粗鄙农汉何异?”

  徐卫一时为之气结,说老实话,就何夫人这样,如果不知道她身份,还真就跟那徐家庄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村妇一般。跟这老娘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也是太尉开的口,现在我人也见了,话也说了,还是赶紧走人,省得看着那张老脸来气。一念至此,便起身假笑道:“多谢何夫人教诲,等我回去便好好学习一下这体统规矩。”

  何夫人见他这么快就要走,怔了一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那是最好。”

  徐卫也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微微一笑,转身就往外走。何书莹柳眉紧蹙,等徐卫一出门,就跺脚嚷道:“娘,你这分明是为难他嘛!人家好心好意来拜你,你这副脸色给谁看?”

  何夫人朝着徐卫离去的方向哼了一声,不屑道:“有他这样上门的么?提篮梨就来了,我若不是念着他当日在夏津帮过一回,今天非让他把东西提回去不可!虽说出身宦官之家,可到底是乡间长大的,没半点见识!你父亲还把他夸得跟朵花一样,哼!”

  何书莹立马就不依了,反驳道:“他才二十岁不到,已经做了七品武职,父亲说了,他前途……”

  “少替他吹捧!七品又怎样?不就是个乡兵勇头么?不入流的芝麻小官,路长着呢。”说到这里,何夫人突然昂起头盯着女儿。何书莹被她看得一愣,心说这是怎么了?

  “我说你急什么?你哥哥在河北吃了败仗回来,也不见你这么着急过。”

  何书莹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霞,争辩道:“女儿只是觉得母亲的做法不是待客之道,若传扬出去,有损我们何家……”

  “哟哟哟,说得好听!你那点小心眼为娘还不知道?只怕是……”何夫人话没说完,何书莹已经在她肩上连推几把,娇声叫了几下娘。

  叹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抚摸:“女儿,娘也是从年轻过来的。几十年来见得多了,你生得这般容貌,便是找遍东京城也寻不出几个来。莫瞧着那小子一副皮囊生得好,有用么?饿了不能当饭吃,渴也不能当水喝。娘打听过了,这回种少保带进京的军官都得到厚赏,加官晋爵不在少数。但那徐九却封了个甚么‘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连个正经禁军军官都算不上,有什么前途可言?娘替你在京里官宦人家寻个……”

  “娘!你说越不着边际了!”何书莹嘀咕一声,甩手就往外去。

  “你给我站住?想追过去?哎,你站住!”何夫人连声喝止,女儿却快步奔出了偏厅。

  坐在椅上怔了半晌,暗思还真是女大不中留。可那小子官职卑微,朝廷里又没什么门路,听说有个叔叔在枢密院,可他这回立了战功也不见提拔,想来关系一般。婚姻大事,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我家官人身为步帅,好歹也得替女儿寻个京官。可女儿似乎瞧上了那小子,官人又对他极为欣赏,这可有些难办。但这事无论如何也得给他搅黄了,总不能眼看着女儿跟他去吃苦吧?

  徐卫出了偏厅,越想越好笑。这何夫人真有意思,我到你家来一不是请托帮忙,二不是求亲下聘,你那副鸟样怎么搞得好像我欠你的一样?老子是有钱,官家现钱就赏了八千贯,还不说金银器物。可老子拿去分给弟兄们也不给你一个大子,这老娘们,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架势。

  走出一段路,突然笑了一声,我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干什么?就何夫人这种,放到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估计也就是个开着名车的官太太,然后在街上打交警,打环卫工人,还吆喝着“咱上头有人”,最后被捅到网上人肉搜索。

  这么一想,也就不气了。快步向外走去,经过一个小院时,听到里面有动静,徐卫不经意地朝里望了一眼,继续前行。忽又退了回来,我没看错吧?那院落里,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许多草料。院中央,放着一具铡刀,一张小凳。一个女子正坐在凳上,麻利地铡着草料,不是张九月是谁?徐卫跨入院中,她也没有察觉,仍旧专心地干着自己的活了。不一会儿,那铡刀一侧,剁好的草料堆得如小山一般。

  “你还干这个?”

  张九月抬起头来,见是徐卫,嘴角立马浮出一丝笑意,但片刻之后,笑容僵住。低下头去继续铡着,半晌,再度抬头仍是笑颜如花:“马房的马夫有事,我替他。”

  上次来何府,徐卫就很纳闷。张九月管何书莹叫表妹,怎么说在这何府也不能是个丫头吧?可上回见到她在洗衣,这回又在铡草,这全是下人干的活,怎么回事?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何夫人那副鸟样。是了,就她那德性,想必是拿张九月拿丫头使唤。可就算是丫头,也不会干这种力气活才是。

  正思量时,张九月说道:“徐官人打退了金军,真是了不得。”

  “你也知道?”徐卫颇觉意外。

  张九月的脸上似乎永远都有笑容:“城里都传遍了,我听沐屏说的。就是表妹身边那个使唤丫头。”这话却有些自相矛盾,既然城里都传遍了,你又怎会是听府里的丫头说的?难道你平常很少出何府大门?

  见她虽然嘴上说着话,可手里的活却没有停下。徐卫遂问道:“为什么你要干这些活?”

  “反正也是闲着,况且我也有些力气。总不能在姨父府上白吃白住吧?”张九月说得顺理成章,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可徐卫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何太尉既然是她姨父,也就是说何夫人是她亲姨娘。她吃住都在何府,想必是寄人篱下。这么说来,她的父母……

  猜测她身世估计很可怜,但从自己第一次见她开始,她就一直在笑,寄人篱下,还要被当成下人使唤,有这么开心?满腹疑惑不得其解,问道:“你一个女儿家,有什么力气?”

  张九月此时已经铡完了草料,起身拿过一个大筐往里塞,一面回答道:“先父从前为武官,我也胡乱学了些。武艺没练出模样,力气倒是有一些。这些活还难不倒我,便是劈柴……”语至此处,她自觉说得太多,便匆忙停住。抬起头惭愧地冲徐卫展颜一笑,不再多话。

  第一百零三章 无拘无束

  张九月提着一大筐草料往马厩方向走去,徐卫几次想帮,她却再三不肯。眼看马厩就要到了,她停了下来,有些勉强地说道:“徐官人,那里是……”

  “我知道,马厩嘛。”徐卫笑道。

  “可你是……”张九月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难堪。

  “我知道,徐卫嘛。”徐卫还是那副神情。

  张九月不觉莞尔,她始终觉得徐卫怎么说也是当官的。堂堂朝廷七品武官跑到马厩去,似乎不太成体统。可这位徐官人好像脑子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体统,身份这种东西,总是和和气气的,真难想象他在战场上指挥军队与女真人拼死搏杀的样子。

  “其实我也没地方去,到处溜达我还嫌累呢,再说了,不是人生地不熟么?”徐卫站在张九月身后,显得很随兴。到东京以来,甭管和谁说话,总要再三思索。而且说的都是些沉重烦闷的军国大事,难得跟个不相干的人,爱说啥说啥。

  “徐官人是夏津人?”张九月一边喂着马一边问道。

  点了点头,徐卫回答道:“嗯,夏津县徐家庄,好地方啊。”

  这称赞自己家乡的话,不是应该由别人来说么?张九月闻言笑道:“的确是好地方,山青水秀,地灵人杰。本朝名将马仁禹的故乡,还出过一个步帅司都虞侯。庄外有片大麦场,一条小河直流向夏津。到了夏天,站在那木桥上,看河里鱼儿跃出水面,挺有意思。”

  徐卫听她如数家珍一般,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就在清河县,有个姑母嫁到你们徐家庄,小时候常去。”张九月喂完了草料,将筐子放在一旁,笑得很开怀,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欢乐的时光。

  “难怪,清河和夏津就隔一条运河,都是乡里乡亲的。”徐卫笑道。

  张九月频频点头,忽然问道:“哎,徐官人既然姓徐,又出自徐家庄,不知和那位禁军都虞侯徐太公是什么关系?”

  徐卫一愣,何夫人和何书莹都在自己家住过,应该知道情况,怎么九月她……对了,何夫人把这亲侄女当丫头使唤,哪会跟她说这些?本想直接回答她,但又怕她拘谨,遂含糊地回答:“哦,徐家庄姓徐的多了去了,追根溯源总能攀上点亲。”

  张九月也不疑有他,点头道:“嗯,那徐太公英雄了得,可生个儿子却是顽劣不堪,打小就一肚子坏水,横行乡里,为祸桑梓,被视为大虫,人称夏津小霸王。徐官人应该认得吧?”

  徐卫那个郁闷呐!我说从前那徐卫名声怎么这么臭?那小子成天都在干啥玩意?不会得空就调戏良家妇女,欺负三岁小孩吧?尴尬地笑了笑,心虚道:“认得认得,那厮的确不是什么好鸟……”

  “岂止不是好人,简直坏透了!我七岁还是八岁那年到徐家庄姑母家,给我表弟带了一个面人。表弟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里把玩,后来被那大虫碰到,硬抢了去!”时隔十几年,张九月现在说起来似乎都还义愤填膺,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怒意。

  徐卫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还抢过小朋友棒棒糖?这么说来,还真是坏事干尽,标准的恶霸呀!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未及说话。张九月突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我就纳闷了,她怎么就那么喜欢笑?她这情况要是摊在别人身上,只怕天天都是凄凄惨惨凄凄,她倒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可那面人大热天放太久,早就锼了,吃下去你猜怎么样?”

  徐卫不禁也笑了起来,虽说那个倒霉蛋儿是自己,准确地说,从前的自己。两人就在那马厩里有说有笑,闲话家常。九月个性爽朗,丝毫不扭捏,不作态。徐卫本想着,这古代女子走路必是轻移莲步,说话必是声若蚊吟,看到男子肯定是脸上一红,转身就走。没想到张九月却是完全例外。

  正说着,突然一个尖刻的声音喝道:“你还有空在这闲耍?”

  张九月脸上如花般的笑容瞬间消失,赶紧拾起地上筐子,连声说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徐卫回头一瞧,马厩门口,一个肚子比胸部还大的仆妇拉着一张肥脸,使劲将一双眼珠子鼓出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提条围裙,死盯着张九月。那模样,好像恨不能一口生吞了她。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喂几匹马用得了这么久?便是喂猪也该出栏上屠场了!好哇,你现在学会偷奸耍滑了是不是?衣裳还没洗,柴也没劈够!今天太尉要请贵客,耽误了事你是皮痒了?”那妇人一通呼喝,总算让徐卫见识到了什么叫泼妇。谁要是站她跟前,保管溅你一脸唾沫星子。

  张九月本想出去干活,可那妇人一身肥肉,愣是挡住大半个门框。只得站在那里任由她讥讽喝骂。徐卫暗想,张九月在何府的地位恐怕连个丫头也不如。可不应该吧,就算她是寄人篱下,好歹也是何夫人的亲侄女,哪怕不当千金小姐养着,她这么勤快能干,也不该让一个仆妇这样对待?本想替她解围,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客人,而她一直住在何府。自己要是替她强出头,她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那妇人骂完,侧开身让张九月出去。临走之前,还是回头看了徐卫一眼,报之以歉意的笑容。傻丫头啊,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徐卫真不知道该替她的乐观高兴还是悲哀。张九月一走,那妇人又转过头来,看表情似乎连徐卫都想一起骂了。突然瞥见他腰里系着的金带,脸上顿时浮现惊慌之色,转身就想跑。

  “回来。”徐卫走上前去叫道。看来王大一再坚持让自己系上御赐金带,还是有道理的。

  那妇人背向他立了一阵,缓缓转过身,福了一福,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这位官人有何吩咐?”

  徐卫略一沉吟,从身上取出一小块碎银扔了过去。那仆妇慌忙去接,却没接住,赶紧从地上捡起,擦了又擦,千恩万谢。

  “她不是何夫人亲侄女么?”徐卫问道。

  第一百零四章 内情

  胖仆妇有些犹豫,她不知道徐卫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些。可摸着怀里那直硌手的银块,牙疼似的咂巴着嘴,终于还是开了口。

  张九月是何夫人的亲侄女不假,其父原为禁军军官,六年前征方腊时战死沙场,其母随后去世。临终前本想将她托付给嫁到徐家庄的姐姐,后来不知何故,托付给了妹妹,也就是何夫人,并嘱咐代为嫁出。可张九月到何府好几年,如今已是二十二岁芳龄,何夫人不但没有完成二姐的遗愿,替她寻找夫婿出嫁。反而对这个亲侄女横竖看不顺眼。张九月生在军人家庭,父亲长年在外征战,母亲是个药罐子,因此十分勤快。没想到何夫人看到这一点,竟然真的将她当成下人使唤,洗衣、提水、喂马,什么杂活都得干。

  唾沫横飞地说完之后,见对方沉默不言,那仆妇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靠近徐卫,尖着嘴,一脸神秘地小声说道:“听说九月她爹战死后,朝廷给了一大笔钱,怕是有好几万哩!她娘临死前将这笔钱拿出,本来是要给她当嫁妆,可拖到现在还没出阁,小官人明白吧?”

  这还能不明白?就何夫人那德性,自己跟她非亲非故的,又不求谁办事,她都想敲一竹杠。九月要是带着笔钱来到何府,肯定是交给她。都二十二岁了还不让出嫁,用意不是很明显么?八成是想吞下这笔嫁妆!你说何灌也算是英雄一世,如今身为三衙长官,朝廷重臣,可他这老婆实在是……

  “小官人,你可千万别透半点口风,否则我非被扒皮抽筋不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妇人再三央求道。

  点头表示答应,徐卫挥手道:“去吧,我心里有数。”对方再三感谢,这才扭动着木桶一般的腰肢离开了。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禁暗叹一声,真是个苦命的丫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不说,还摊上这么一个姨母。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问她有什么开心的事,随时都在笑。她说了一句“不笑还能怎么样”,当时自己没往心里去。如今想起来,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

  跟张九月谈天说地,闲话家常,他本来一时心情大好。这时候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一样,闷得发慌。

  话分两头说,那边张九月急急忙忙地拎着筐子回到堆放草料的小院,就想去劈柴。从去年九月起,自己不但要干洗衣提水这等活,甚至连喂马劈柴也落在身上,自己好像没做错什么事吧?胡思乱想着,刚转身走到门口,忽闻香气扑鼻,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正是表妹何书莹。后退两步,笑着叫道:“表妹。”

  何书莹轻抬脚步,跨入门槛,看着表姐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张九月见状心里七上八下,强笑道:“表妹,你找我,有事?衣裳我劈完柴就去洗……”

  一张毫无瑕疵,仿佛精雕细琢的脸上露出春风般温情的笑容,何书莹嫣然一笑,柔声说道:“表姐,苦了你。”

  张九月一愣,表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笑着摇了摇头:“不辛苦,都是我应该做的。”

  何书莹闻言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拉着表姐双手轻轻抚着,脸上露出疼惜的表情:“其实,我也跟母亲提过很多次了,你是我亲表姐,又是她亲侄女,不应该……”

  听到这话,张九月似乎有些慌,连连摇头:“不会不会,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再说,投奔到姨父姨母府上,已经添了麻烦,我哪能……”

  何书莹打断了她的话,放开双手突然问道:“表姐今年二十二了吧?我记得你比我大三岁来着。”

  张九月轻轻点了点头。何书莹打量着她,好像今天刚认识一般。见她一身布裙,不施粉黛,全身上下除了头上那枝木簪外没有任何饰物。轻笑道:“你生得这么标致,我该跟娘说说,得替表姐找个好婆家了。”

  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氛围,张九月伸手指了指外头,笑道:“表妹,我还得去干活……”

  何书莹侧开身子让她出去,忽又说道:“这种活就让别人干吧。”

  “不用不用。”张九月说话间,逃跑似的离开了。何书莹在后头静静看着,若有所思。一阵之后,颇为烦闷地摇了摇头,跨出门槛。正好看到徐卫往这边过来。略一迟疑,还是迎了上去。

  徐卫见她突然出现,也觉诧异,遂停下脚步。两人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良久,徐卫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你兄长已经回到东京?”

  何书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

  “那……”

  徐卫苦笑一声,说道:“你先说。”

  抬头看了他一眼,何书莹抱歉道:“我娘心直口快,有时候词不达意,你别往心里去,她没有恶意的。”说完之后,不等徐卫回答,又补充道“其实她也很,很感激你的,当日在夏津,若不是……”

  “没关系。”淡淡几个字,徐卫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何夫人怎么看我,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何书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徐卫见状,也不想久留,便借故告辞,没走两步,背后何书莹却突然叹了一声。人家叹气叹得这么明显,徐卫也不好意思视而不见,遂回首问道:“怎么,何姑娘这是……”

  “哦,失态了,只是我那表姐实在是个苦命的人,我一想到她总算快有了自己的归宿,心里感慨。”何书莹笑道。

  徐卫一听,心中疑惑起来,刚才那胖女人不是才说张九月都二十二了,何夫人还拖着不给出嫁,怎么突然又有归宿了?只是自己到底是个客人,不好去过问人家家务事。正思量时,何书莹已经解释道:“已寻好了适合人家,只是最近不太平,所以才耽搁下来。等过些日子,想必就要操办此事了。”

  第一百零五章 内忧

  大宋靖康元年,女真东路军斡离不所部撤兵,沿途继续劫掠,将攻破城池抢夺一空,放火焚烧。并且,在撤退的金军队伍中,还有不少被强行掳往北地的南朝妇女,供女真人发泄兽欲。这一战,大宋王朝丢地,丢钱,丢人,丢脸。能丢的都丢了,若不是有只小蝴蝶翅膀在扇,恐怕就连皇帝也得丢了。

  金东路军的撤退,让大宋朝野上下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围困太原的金军西路军在屡败以折家军为代表的宋军援兵后,太原守军仍旧不肯投降,坚持抗战。太原经过大宋朝廷苦心经营,急切之间难以攻下,西路军统帅粘罕见东路军已撤兵,也还师北归。但临走前,留下宗室银术可领军继续围困。

  正当大宋朝野暗自庆幸这些北方来的祸害终于走了时,一记闷棒直敲在他们脑门上。南侵的金军虽然撤走,但金国派出的使臣随后来到。要求很简单,就两样东西,钱和地,不外还有一条,可以忽略不计,那就是大宋皇帝要称金帝为伯父。钱要得不多,换算成白银也就几千万两。地就更不多了,只有太原,中山,河间三府。反正大宋朝廷有的是钱,幅员又还算辽阔不是么?至于尊金帝为“伯父”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反正也没皮没脸。

  赵桓头大如斗。南方,他那逃到江淮地区的太上皇老子不住地给他添乱;北方,流民遍野,匪盗四起,连朝廷官军都敢围剿。小心翼翼地安排好金国使节后,急召所剩不多的朝中大臣商议对策。可这一来,他就更闹心了,以李纲为首的主战派和以李邦彦为代表的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只差没上演全武行。闹了十几天,愣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打吧,大宋天子之师的战力大家心里都清楚。就连素来被视为精锐之师的西军部队几次救援太原,都被金军击溃,即便西军名将折可求也是一败涂地;拖吧,惹恼了女真人,怕是今年下半年还会再来;和吧,好像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大宋立国百余年,一直力求收复祖宗之地。去年太上皇还在为收复燕云六州而沾沾自喜,以为一雪前耻。总不能今年把燕云丢了不说,还赔上战略要地太原,中山,河间三府。

  每每想到此处,赵桓气不打一处来!那广阳郡王童贯,重金赎回燕云六州,谎报军功进而封王。一旦金军南侵,身为西北军事统帅,居然临阵脱逃。逃就算了,竟然敢带走数万常捷劲旅!后来还不遵诏命,擅自追随太上皇南逃!

  正好朝野舆论纷纷指向童贯,赵桓便立即下诏贬谪!撤销其郡王爵位,降为左卫上将军。贬了童贯还不解气,他又想起了还留在东京的大宦官梁师成。这梁师成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赵佶在位时受到宠信,升为检校太殿,凡御书诏命皆出自其手,甚至模仿赵佶笔迹,伪造诏书,民愤极大,为“六贼”之一。更要命的是,郓王赵楷意图动摇赵桓太子地位,梁师成就是其得力打手,上窜下跳,摇旗呐喊。赵桓念这“旧情”,将其贬为“彰化军节度副使”,由开封府“保护”前去赴任,走在半道上直接勒死!

  深夜,宏伟的东京皇宫矗立在寒风中。这座经历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大宋中枢从未像此刻一般冷清过。显谟阁,为元符年间所建,收藏神宗御集。新君赵桓只披一件单衣立于书架前,背负双手,若有所思。一名少年内侍一手执烛,一手护火,立在后头纹丝不动。

  “你说……”官家突然开口,那内侍趋身上前,侧耳倾听。良久,未见下文,只听得一声沉重的叹息。

  “陛下,少宰兼知枢密院事吴敏,尚书右丞李纲奉诏晋见。”阁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微微点头,身后内侍即宣二人入阁面君。吴敏李纲踏入阁中,行了大礼,随侍在君侧,不敢轻意开口。自新君登基以来,太上皇旧臣大多或开公或秘密地被处死!实在没有料到,官家年方二十出头,手段竟是这般……

  显谟阁内一片死寂,只听得外面寒风呼叫,如洪荒巨兽嘶吼一般。突然之间,一声脆响骤然响起,阁内众人无不心惊色变!赵桓转身过身来,皱眉道:“风掀屋瓦,是何征兆?”

  吴李二人俱不敢答,面面相觑。赵桓见状,也不强迫,笑道:“朕在东宫时曾听人说,太上皇梦白虎现于北方,问于蔡攸,答曰主得一虎将,即郭药师。如今郭氏安在?”

  李纲心里一惊!听陛下此意,是又要对蔡攸动手了?太上皇的旧臣已经杀的杀,贬的贬,官家怎么还不罢手?思前想后,上前奏道:“陛下,如今上皇居于江淮,朝中大臣追随而去者十之三四。东京政令难以通行于南方,此时不宜操之过急。”

  李纲这话没有丝毫夸张,赵佶抛弃京城逃走后,仅在第二天追随而去的大臣就达五十余人!随后通过各种渠道出逃的官员难以计算,如今的东京城内各个衙门,十有七八没有主事官员,三省六部各院各监几乎瘫痪!城外虽然云集着数十万军队,可天天寻衅滋事,没一刻安宁。昨日,两支从山东而来的勤王之师居然真刀真枪干了一场,虽然规模不大,但其影响极其恶劣!毫不客气地说,东京目前的行政军事一片混乱!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

  “陛下,李右丞所言极是。眼下要务,便是稳定局势,首要的便是稳住江淮。若逼迫太急,恐怕……”吴敏因为拥立之功,极尽荣宠,官拜少宰,也就是尚书右仆射。不但管了行政,还身兼枢密使管军事!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一来赵桓是在对拥立过他的大臣投桃报李,二来新帝身边实在没有什么人才可用。他这话虽说得含蓄,但恐怕就那执烛的内侍也听得出来。他是在担心太上皇在一班老臣的辅佐下,于江淮另立朝廷!一山二虎,一天二日!

  第一百零六章 大动作

  赵桓闻言,半晌无语。稳定,这的确是目前国家最需要的。可狼烟一起,黄河以北完全混乱,太上皇南逃江淮,并带走了许多朝中大臣。这些人都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之辈,一个处理不当,就可能使得他们铤而走险。吴敏所言,未必就是危言耸听。

  “卿等有何良策?”良久,赵桓开口问道。

  吴李二人对视一眼,吴敏奏道:“臣建议,对追随上皇而去的大臣宜从宽,如‘六贼’‘十恶’等辈,暂不予处理,或从轻发落。借此稳定江淮人心,并以金军撤兵,东京无虞为由,请上皇回京。如此,境内可保无忧。”

  赵桓听罢,沉思许久,又问道:“境内虽无忧,金国使臣又如何应付?”

  吴敏面露难色,这件事情着实棘手,女真人胃口太大。一张嘴就要数千万财物!钱其实还好说,可这祖宗遗留之土地岂能轻易送人?至于要大宋天子尊金帝为伯父就荒唐了,如若答应,便是丧权辱国!不止官家,便是大宋千万臣民都无法抬头作人!可不答应又能怎样?谁叫咱打不过人家?看着自己挑头拥立的新君,他也不禁黯然神伤。

  昔日以富庶繁荣,文明之邦自傲的大宋君臣,此时深感屈辱。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现在黄河以北除西陲边境外,早就被女真大军搅得一团糟。金国要求割让的三府之地,太原被困,中山真定已在金人控制之中。虽然如此,但只要大宋朝廷一松口,其性质就将完全不一样!

  “陛下,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莫如……”吴敏话未说完,自感难以启齿,生生打住。

  李纲闻听后,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几度欲言又止。赵桓见状,遂问道:“伯纪有话不妨直说,从前朝中大臣结党争斗,蒙蔽圣听,以至言路不通,下情难以上达。朕即位以来,广求天下之议,卿不必有任何顾虑。”

  李纲得到官家鼓励,略一沉吟,大声道:“陛下!女真人狼子野心,今番背盟南侵,足见其毫无信义可言!虽拥雄兵据北,不过群盗而已!即便我朝与金人重定盟约,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再度弃约来攻!臣认为,当放弃议和,驱逐金国使节!”

  他一通慷慨激昂说完,赵桓沉默,吴敏皱眉问道:“之后又如何?”

  李纲神情肃穆,嘴角不住扯动,好一阵之后,才咬牙嘣出两个字来:“备战!”

  诚然,以目前大宋的情况,与金人开战实在讨不到便宜。但如果答应金国的议和条件,损失钱财不说,太原等三镇战略意义何其重要?一旦落入金军手中,大宋还凭什么来跟女真狄夷周旋?到时候,宋金边境将是一片坦途,女真铁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打你便打你!更严重的是,如果此时大宋不拿出强硬的态度,女真人就会将我方吃定!明明能吃到嘴的肥肉,会因为你的示弱而只吃半口么?

  吴敏摇头苦笑,赵桓不作反应。备战?说得倒是轻巧,睁开眼看看。战端一开,大宋的将领们畏战溃退,士卒们望风而逃,这仗还怎么打?

  李纲见官家沉默不语,必是心中难以决断,再度说道:“陛下!女真人扫灭契丹,兵威正隆,决不会予我喘息休养之机。若议和,只会助涨金国气焰!宋金之战,事关危急存亡,胜要打,败也要打!”

  赵桓闻听,神情为之一变!

  吴敏不等官家表态,立即质疑道:“如你所言,金军兵威正盛,岂能与之硬碰?再者,其刚刚攻灭辽国,国内人心未定,若我与之议和,短期之内,相信女真人必不复来。到那时,大宋再休养……”他这番话,相信代表了不少朝中大臣的想法。

  “吴少宰!宋金开战之前,满朝文武天下军民,哪个不是认为金国国内局势尚未稳定,不会急切攻宋?结果如何?女真崛起于山林之间,剽悍嗜斗,不可以常理度之!”李纲虽与吴敏同有拥立之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对这位挚友他也丝毫不留情面。

  吴敏一时为之语塞,此时,赵桓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朝廷养兵百万,却不堪女真人雷霆一击,便连向来勇悍的西军也数度败北。诸如种师道等辈,国家历年来倚若长城,如今却是老迈不堪,国中无大将……”

  李纲心头大急,若官家放弃抵抗女真的决心,与金国议和,那大宋覆亡之时,为期不远矣!思之再三,将心一横,慨然道:“陛下!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臣认为,当择熟知军务,久经点阵之人,授以专断重权,重组两河防务。并诏告天下,广求能征善战,忠义报国之人为将,如此……”坦白讲,李纲这个建议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大宋立国以来,就定下以文制武的国策,防止藩镇割据的局面重演。目的倒确实达到的,可其后果,便是“将不知兵,兵不识将”,上百万耗费朝廷无数钱粮的军队,却担负不起守土卫国的责任!神宗朝时,王安石变法,试图改变这一局面,可最后仍旧夭折。他今天重新提出,极有可能触动逆鳞!

  “万万不可!”吴敏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发言。“陛下!祖宗家法不可废!带兵之人决不能授以专断之权!”

  赵桓却似乎根本没在听,正当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时,突然挥手道:“你们退下吧,朕自有主张。”吴敏闻听收声告退,李纲还想复言,官家却已经以背相对,无奈,只得一拜后转身离去。

  外头狂风呼叫,内侍见赵桓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起风了,是否回宫就寝?”

  赵桓却没回答,喃喃念道:“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内侍听得一头雾水,官家怎么吟起这曹植的《白马诗》了?

  这日,徐卫刚刚起床,洗漱完毕用过早饭,正准备出城巡检各路义军。小二入得屋内,打供作揖道:“徐官人,有位叫王彦的汉子求见,说是日前便与官人约好,是否请进?”

  徐卫不确定这个王彦,是否就是历史上那位。略一思索,摇头道:“不必,我亲自去见。”说罢,匆匆出门,刚一下楼便瞧见日前所遇那汉子立在柜台之前。上前叙礼已毕,徐卫也不客套,直接邀请他一同出城。王彦也是个爽利之人,并不推托。二人并肩而骑,出了东京城,便望见外头那不见边际的军营。越往外走,越是嘈杂,那各种勤王之师云集东京,没有统一指挥,日日生事,闹得不可开交。

  徐卫一路上见士卒毫无纪律,寻衅斗殴随处可见,甚至欺凌百姓,抢夺财物,哪像保家卫国的样子?心里正感叹着,身边王彦愤然道:“官军残败如此,怎能上阵杀敌?若女真人不来便罢,一旦兵至,就凭这等草包,怕是望风而逃!”

  徐卫苦笑一声,并不回应,继续前行。问起王彦情况,得知其为上党人,年轻时曾入东京谋职,隶属于“弓马子弟所”。后来得到官家亲自测试,任命为清河县尉。曾跟随种师道两次入夏作战,立有军功。后因家中变故,弃职返乡。近来闻听金军南侵,朝廷召师勤师,遂弃家来京。不料朝中大臣多数随太上皇南逃江淮,他遍寻各衙,也不得回应。

  徐卫正听着,忽见一处军营里,士卒正忙碌地收拾行装,拆除营帐。又见数将并骑而出,为首一人,正是知济南府张叔夜!听李贯说,张知府率军从山东赶来勤王,入京后,被拜为签书枢密院事。他奉自己的军令前来东京面见何太尉,若不是张步夜相助,几乎进不了城。

  正欲上前询问,张叔夜却已经看到徐卫,打马过来,语未出口先叹一声。心中一动,徐卫问道:“大人这是……”

  张叔夜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对徐卫道:“随我来。”言毕,催马就向西行。徐卫跟王彦打了声招呼,随即跟上前去。两人奔出一箭之地,同下马来。

  “刚刚收到朝廷诏命,任我为邓州知州,兼邓州南道兵马都总管。并限期到任,否则重办!所部兵马,也划归姚平仲。”张叔夜语气沉重地说道。

  徐卫一惊,张叔夜带兵进京勤王,是有功劳的,再加上又是军中宿将,应该加以重用才是,怎么反而将他贬为区区知州?甚至收了他的兵权?

  “徐九,时局多变,女真人虽然北撤,但我料想其必再复来。朝中局势也是浑浊不堪,你要小心行事。切记,切记。”张叔夜对这个后辈还是非常看重的,再三嘱咐道。

  徐卫应下,张叔夜伸出手来按着他肩膀,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唯有数声长叹,频频摇头。局面到了这个地步,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呐。

  徐卫本想安慰这位老人几句,却不知语从何起。张叔夜忽地一笑,拍着他肩膀说道:“我到底没有看错人,你率领残军,却能坚守黄河浮桥,使女真人难以逾越雷池。徐九啊,好好干,我们这些老将已经不堪大用,抗敌卫国的重担,就落在你们年轻一辈的肩上了。”

  听到这话,徐卫突然想明白了。不是老将们不堪大用,而是大位易主,新君要整肃文武官员。张叔夜虽然有功,但他是赵佶的老臣,又不像种师道那样威名赫赫,赵桓决不会重用。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徐卫正色道。

  张叔夜投之以赞许的目光,此次金军南侵,果如徐卫之前所料。有洞察敌情之先机,又有率部死战之果敢,假以时日,此子必为中兴之将!

  又说一阵,张叔夜才告辞赴邓州上任。徐卫目送这位忠心为国的老将离去后,陷入沉思之中。朝廷既然开始着手整顿勤王之师,那就说明朝堂上必然已经形成了决议!但是战是和,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不管战和,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和地位,都说不上话,必须尽快扩充。朝廷既然动手整顿防务,自己身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又兼着“大名靖绥乡勇营指挥使”,那靖绥营估计随后也会调到东京。正好借这个机会,从义军中挑选士卒扩编!

  打定主意后,策马回去,在王彦陪同下检点各路义军。那两河之地的忠义民兵自进京以来,被放在东京最外围,意图很明显,就是拿他们当挡箭牌!

  听闻朝廷派员前来视察,义军首领纷纷赶来拜见。痛诉背井离乡,妻离子散之苦,请求朝廷速速发兵收复失地,还我河山。徐卫好言安抚,并命众首领上报所部民兵人数,计有六万之众!多为两河地区的农户,因金军南侵,官兵溃败而自发组织起来。最先本是保卫桑梓,朝廷诏命各府州县进京勤王,他们立即赶来东京。没想到,来到天子脚下,朝廷不但未给一钱一粮,还时常受到官军欺凌。

  “不错!徐大人,我辈本着忠义之心进京勤王,谁想却是这般境地!叫人好生寒心!”一名“忠义巡社”的社头大声吼道。

  徐卫抬头一看,奇哉怪也,这天下还真是小,居然跟这儿碰上了。那社头见徐卫盯着他看,心头一时发慌,突然跪倒在地,拜道:“小人从前……”

  不等他把话说完,徐卫上前扶起他,笑道:“旧事就不用再提了,如今你们都本着一颗忠义之心勇赴国难,便如我兄弟一般。”

  那社头闻言,一时愕然!不会吧?我没听错?这话会从徐家老九嘴里说出来?待清醒过来,见徐卫还执着自己的手,心下感动,一言不发,再度一拜!你当他是谁?不是旁人,正是徐卫刚刚穿越过来时,在夏津县城跟他一番恶斗的赌坊东主,绰号“没角牛”的杨进!自当日事发后,他无法在夏津立足,便想投奔他处。没想到,金军骤然南侵,他便借江湖上的关系,组织义军,进京勤王。

  正好言抚慰一众义军首领时,忽听背后一片嘈杂!那义军首领中,几人窜将起来,挺着朴刀长枪大声喝道:“那帮贼配军又来寻事,弟兄们,操家伙上!”话音一落,四周云集的义兵暴吼如雷,纷纷喊打。

  徐卫扭头望去,却见一员战将全副铠甲,手里提把屈刀,带着百十余士卒气势汹汹冲过来。嘴里大骂道:“昨日伤我两个弟兄,这仇如何不报?娘的,今天老子非活剐了那没角牛!”

  义军们蜂拥而上,杨进提口朴刀身先士卒!两帮人马正要开打,王彦突然一声虎吼,窜到前头阻住两军,大声喝道:“强敌当前,你等还有心思内讧!”他身材极长大,长相又可怖,声若惊雷,一时间震住两帮人马。

  但仅片刻之后,那铁塔一般的战将扬刀喝道:“滚开!轮得到你来聒噪!迟一刻,我这刀认不得你!”身后士卒齐声发吼,根本没拿王彦当回事。那义军们更是激愤难当,举着朴刀木棍,蠢蠢欲动。不多时,四周禁军士卒云集,非但没有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械斗,反而交头接耳,嬉笑议论,安等着看热闹。

  徐卫眉头一皱,走上前去。他身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对河东河北的义军都有节制之权,遂先命义军稍安勿躁。那群官军见有人出来弹压,更加嚣张,纷纷出言辱骂挑衅。更挥舞着兵器作势欲攻!

  一众义军怒火滔天,却只能强压住。徐大人虽为朝廷派员,怕是也不敢跟这些禁军官兵冲突。直娘贼,有本事上阵杀金贼去,却在这里欺凌百姓!难怪女真人几乎打到东京!

  “你这群土狗撮鸟!以为扛把破刀就是兵?趁早滚罢!但走之前,你等社头必须从我那受伤弟兄的胯下钻过!否则……”手提屈刀的战将正说得起劲。忽见弹压义军之人转过身来,不急不徐地走向自己。二十岁左右,身长六尺有余,头戴青纱抓角巾,穿一领单青拈边战袍,五官俊朗,眉挑鼻高,极是英武。

  这人一过来,那聒噪的士卒立时一片死静!有人小声惊叫道:“是徐九!”

  徐卫直走到那战将面前,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战将也算是熟人,当初靖绥营赴山东助战剿贼,已经击败王善贼部。便是这位兖州兵马刘都监率军欲抢夺战功。徐卫一转身,他就认了出来,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在这儿遇上这个小霸王。听说他一力阻挡金军五昼夜,才让女真人没能渡过黄河,如今官居七品,比自己还高上一级。

  刘都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身后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士卒也没了脾气。知府相公已被调到别处任职,我等也收拾行装准备改投门庭,正想着临走之前来出口恶气,哪想到碰上徐九……

  “我在问你话!”徐卫盯着刘都监,厉声喝道。

  “卑职,卑职……”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怕对方不是直辖上司,可到底官阶比自己高一级。刘都监脸色难看,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麾下士卒早在山东时便知道徐卫手段,哪个敢出声?

  第一百零七章 怪事

  果然如徐卫猜测的一样,从靖康元年二月开始,朝廷开始了一连串的动作。首先,赵桓的心腹,原开封府尹聂山早已经被任命为“江淮诸路制置使”,准备取代蔡攸的心腹宋焕。据未经证实的消息称,聂山往江淮,不仅仅是为了控制局势,还有一项特殊的任务,那就是秘密处死童贯!可突然之间,聂山的任命被取消,赵桓召宋焕返京述职。同时,大幅度减轻对蔡京、童贯、蔡攸一干人等的处罚。此举,可以说是赵桓在向太上皇示好,甚至示弱。以求稳定东南,进而请赵佶回京。

  可儿子这番动作,似乎并没有得到老子的认同。赵佶对东京的示好不予理会,连向东南各地下了三道旨意。其一:截递角,也就是禁止东南各官府向东京传递任何公文,命令这些地区等候指示;其二:止勤王,不许东南各地的驻军进东京,东南各地的部队必须听从“江淮制置使司”的命令。赵佶甚至公然截留路过镇江府的三千两浙勤王兵将作为自己的卫队。其三:留粮纲,严禁东南各地向东京运送包括粮草在内的一切物资,各处关隘渡口,没有赵佶行营司签发的文书,不许通过!

  这三道命令,明白无误地显示了赵佶确有抛开东京,在东南另立朝廷的用心!对赵桓而言,太上皇这一系列动作,犹如釜底抽薪!朝廷自此不能再完全号令江淮,此地的勤王之师和应急粮草也无法再输送东京。一时间,东京震动!那留守京师的官员也是人心惶惶,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官家虽然登基称帝,可太上皇手里攥着东南钱粮之地,又有一班掌握大权的大臣追随,咱到底该听谁的?

  朝中有大臣指出,太上皇此举是新君步伐太快逼迫所至。但实际上,赵佶此举早有预谋。在他逃离东京之前,蔡京的一个儿子已经被任命为镇江知府,蔡攸的心腹宋焕也被升为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而东南之地,由号称“东南王”的朱面经营多年,赵佶此次南逃,朱面正在同行之列!

  试想,赵佶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虽然迫于形势传位赵桓。可眼下金军已退,他真甘心当个太上皇么?再则,手握重权的大臣们都在他身边,东京朝廷想要号令全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于是,他在东南左封右拜,左赏右赐,一刻也不停。以至于东南的文武官员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听从他的诏命而忘了东京还有官家。

  虽然收服东南遇到挫折,可赵桓在北面的动作仍旧持续着。首要一条,就是解除东京城的戒严,并严加管束城外勤王之师,并下诏命,诸军有敢轻动滋事者,长官贬谪,士卒连坐!若是骚扰百姓,横行不法,不问是官是兵,一律斩首!这对军纪败坏的宋军来说,无疑是当头一闷棒!同时,因“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徐卫向兼任兵部侍郎的李纲反应城外义军的艰难处境,朝廷拔下部分补给,使得数万义军人心大振!视徐卫为主心骨,父母官!

  二月十七这一日,天未放亮,徐卫还在床上便听到轰然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开门一看,门外立着一个中年汉子,并不认识。

  “敢问是徐巡检使么?”对方抱拳问道。

  徐卫点头,那汉子又道:“奉我家大官人之命,请徐巡检使移步一聚。”

  “你家大官人是……”徐卫疑惑道。

  对方并不回答,而是催促道:“徐巡检去了便知,时间有限,还请立即随我前往。”

  你这是邀请还是绑架?若是绑架绑到徐九头上,还真算找对人了。见徐卫没有回应,那汉子有些焦急,稍稍大声道:“何太尉也正在前往途中。”

  徐卫立刻意识到,这位“大官人”并不是寻常之辈,连身为步帅的何灌都能召集前往,足见其在朝中有一定的影响力。既然何灌也在受邀之列,想必就是他推荐的自己。否则,这些朝廷大佬们议事,哪能邀请一个七品武官?略一思索,点头表示答应,让那汉子先下去,自己去牵马。却听对方说,外面已经备好马车。

  坐在车里,摇摇晃晃也不知驶向何处。徐卫猜测着这位“大官人”的来头。首先,他在朝中应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次,从他召集何灌和自己来看,必然与军事有关。最后,他事情做得如此隐秘,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

  正思索时,听得外头喧哗,徐卫掀开车帘一看。拜朝廷解除东京戒严所赐,冷清数月的东京城又再度热闹起来。那商贩们正忙碌地从车上卸下市面上早已多日不见的新鲜货物,提篮挎篓的百姓早早排起了长队,等待抢购。虽然刚刚经历了惊魂两月,但此刻,东京城再度有了欢声笑语。只是,老百姓们恐怕不会知道,再过几个月,金军便会复来。如果朝廷没有正确的应对之策,到那时这欢声笑语也会变成鬼哭狼嚎。

  仔细一看,马车居然在向城外驶去。这位“大官人”天不放亮就来召人,又在城外聚集,想来事情小不了。过了汴河,一路穿行于军营之中,径投西南角而去。走了约莫盏茶时分,天已大亮,路上行人仍旧不少。眼下正值春季,徐卫见那漫山遍野一片翠绿,老树发出新芽,鲜花重新盛开。行过一片树林时,那树枝扫在车厢上,溅下无数玉珠,露水直洒在徐卫脸上。顿感精神一振,心里不由暗叹,多好的锦绣山河!难怪那么多忠直之士舍生忘死也要保家卫国,难怪宗泽临死也要大呼“过河”,难怪岳飞要手书“还我河山”。

  又行六七里,竟拐入山间,路途非常颠簸,那赶车的马夫赔罪道:“小官人恕罪,这路委实太过崎岖。”

  徐卫还没回答,那车后同行的汉子却说道:“休得胡说!小官人乃军中战将,枪林箭雨尚且不惧,些许颠簸算得甚么?”

  又过一阵,马车终于停下,那跟在后头的汉子掀起车帘,笑道:“徐官人,请!”

  跳下马车,徐卫未及细看,忽听一声晨钟。抬头望去,见面前是座大山,一条石板铺就的道路蜿蜒盘旋于山际,半山腰上,一座古刹竟似悬空而建。在那汉子的陪同下,徐卫抬阶而上,走得极快。刚走没到一半,徐卫已经听到背后气喘如牛。再往前走,便有前来礼佛的香客,见徐卫一身装扮,纷纷避让。那大姑娘小媳妇不时偷偷打量,好俊的少年郎!

  乃行至寺庙之前,听得佛号响亮,见得宝相庄严,就连徐卫这等沙场上撕杀的战将也肃然起敬。正看殿上佛祖金身时,一个声音在旁响起:“徐官人,请随我来。”转头视之,正是何灌府中家人王大。

  在他引领下,徐卫绕过佛堂,又穿过后面禅房,竟投后山而去。那山间羊肠小道极是坎坷,王大不时提醒他小心,万一一个不慎,跌落山涧,怕是要粉身碎骨了。一路爬行,未至山顶眼前便豁然开朗!一片平地就在山顶之下,依着山崖建有凉亭一所,长约丈余,均为木质,班驳的痕迹显得它已经有些年头。

  凉亭中已有数人,或立或坐,却并未聚在一处。待走得近些,便瞧见几位熟面孔。步帅何灌,枢密副使徐绍,尚书右丞李纲,两河都统制姚平仲。还有几人不认得,料想也是身居要位之人。

  徐卫入得凉亭,作个四方揖,先行见过诸位上官。李纲点头示意,徐绍嗯了一声,姚平仲瞄了一眼并不作声,何灌伸手召他过去,并肩而立,手指山下田园,远处风光,笑道:“好看。”

  徐卫不禁暗笑,满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峰峦叠嶂,锦绣山河这一类雅语,谁知居然直白浅显,就是好看!不过春去复来,万物复苏,入眼尽是一片生机,那山下田园中,农夫正在春耕,使得徐卫心旷神怡。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虽然高度发达,又哪来这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致?

  趁着观景的空当,徐卫发觉,在场的所有人除李纲外,几乎都是武臣。而这些人虽为同僚,却并不交谈。只有姚平仲四处游走,与前辈上峰们打着哈哈。连续又有两人到场,李纲见状便起身道:“来,诸位请入座。”

  徐卫突然发觉一件事情,怎么没有种师道!你看看,枢密院,三衙,两河制置使司都有人到,种公身为京畿两河制置使,可以说是目前北方最高军事长官,这种场合他没有到。难道朝廷对他有看法?又或是身体不适,派姚平仲为代表?

  一张石台,几条长凳,众人按官阶叙座,徐卫资历最浅,官职最小,自然敬陪末座。等众下坐下,李纲提起面前一个茶壶,以娴熟的手法将水冲入小杯之中,继而拿起竹筷,一个一个夹起茶杯,倾倒水后。又提起另一把壶,拉着衣袖,一一斟茶。

  众人都看得出神,姚平仲突然笑道:“这多麻烦,喝茶嘛,抱着壶大灌一气才显痛快!”

  众官皆不答话,有人心里暗骂,个怂包!李纲看了他一眼,朗声道:“姚统制不愧为沙场勇将,直来直去。”斟完茶,便有仆从一一替众人奉上,随即便出了凉亭,远远把守。

  李纲落座,端起茶杯绕了一圈:“诸位大人,请。”

  一众武臣倒也客气,举杯回敬后,各抿一口。李纲喝完茶,正襟危坐,略一沉吟,开口道:“在座都是朝廷倚若长城的战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眼下的情形,相信诸位心中有数。金人虽然撤军,但太原尚被围困,黄河以北无论行政军事都几近瘫痪。金国派出使节,要求我方割让三镇,送上巨款,并提出诸多无礼要求。是战是和,朝廷还未有定论,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不为旁的。便是问上一问,若战,如何应对?”

  他话音一落,现场一片肃静。所有武臣心里都打着小鼓,李右丞这事做得好荒唐!自本朝立国以来,便定下武臣不得过问政治的铁律,你现在拿军国大事问我等带兵之人,谁敢轻易开口?我辈之人,只等朝廷军令,然后执行便是。讨论决定,是你等执宰之职,我们哪敢多言半句?

  见众人都不接招,李纲嘴唇一动便要说话,姚平仲却抢先一步,大声说道:“若战,便需依靠西军!金军北归,料想短期之内必不复来。我方可从容调度,先以西军解太原之围,再着手重新整顿两河防务,以备金军再度南侵。”

  李纲闻言,沉默半晌,继而问道:“西军折氏已数度驰援太原,皆为金军击溃。如今对方兵威正隆,如何救得?”

  姚平仲一声冷哼,慷慨陈词道:“平仲不才,愿提王师解太原之围!”

  李纲闻言大喜,一通鼓励后,又问道:“详细布置,希晏可有想法?”

  姚平仲一怔,想了片刻,点头道:“京师之地,王师数十万,如何用不得?悉数调往两河重新组织防务,再择一精锐之师,与西军同救太原,女真必退无疑。”

  何灌听到此处,扭头向末座徐卫望去。同为军中后起之秀,年轻一辈,差距怎么这么大?要真如你姚希晏所讲那般轻松,大宋还会沦落到被人要挟的地步?你提王师救太原?那折可求比你姚平仲如何?他率军救太原,已经连败两阵,退回府州驻地。你倒敢在此大放狂言,也不怕闪了舌头。

  “希晏果然不负圣望!难怪官家数度夸奖!”李纲含笑赞了一声。姚平仲十分受用,也不谦辞,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

  可李纲倒不是个二愣子,他知道自己是文官,带兵带仗那是在座这班武将所长,一定要广泛征求意见,不可偏听。遂又向众人询问,只是一班武臣心有顾忌,不敢轻易发表见解。

  徐卫虽然也没有说话,却不是顾忌着武臣不得干预政治的制度。试想,李纲有拥立之功,目前正得官家信任。他会那么没有脑子,擅自召集武臣商议对策?必然是有赵桓授意,他才敢如此。而选在远离京城的偏僻之处议事,足见朝中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但从日前朝廷着手整顿城外王师可以看出赵桓在战和之间的倾向。

  见众人三缄其口,李纲似有难言之隐,遍视一班战将,个个都如老僧入定一般。不由得心头焦急,当目光扫到末座时,突然问道:“那可是顽强抗击金军五昼夜,使其难以过河一步的徐九?”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徐卫,初次见面的人都感诧异,竟然如此年轻?难怪他立得大功,却不见重用。可惜了,还得慢慢磨练,熬资历吧。

  “正是卑职。”徐卫答道。

  李纲目视片刻,对众人笑道:“不错,少年英才!枢密相公,贵府不愧为行伍世家,端得是人才济济!你这侄儿二十不到,便如此了得!”

  徐绍轻笑一声,敷衍道:“过奖过奖。”

  那原先不知内情的人这时才暗思,原来徐卫竟是徐枢密侄儿。怪了,既然叔父在枢密院当着二把手,怎么侄儿立了大功,却连个正经禁军军官都没混上?徐绍果然是大公无私呐。

  李纲又夸了几句,才转向徐卫道:“徐九有何想法,只管说来。也请在座诸位前辈替你斧正一二。”徐卫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与金军正面交过手的,所以李纲不管他官职卑微,主动垂询。但又怕他有所顾忌,于是假称请前辈斧正,这样也就不会引得众将不痛快。

  徐卫还没有开口,徐绍却叫了起来:“哎,李右丞太过抬举了。他年不及弱冠,不过是个七品武职,能列席旁听已是殊荣,哪能班门弄斧?”

  众人只当他是在谦虚,毕竟徐卫是他亲侄儿,遂纷纷劝说。都言自古英雄出少年,二十岁又怎地?当年冠军侯霍去病不也是二十多岁就率军出征,打得匈奴一败涂地么?你道这一班前辈长官为何抬举徐卫?其一,当初张叔夜召集朝中故旧商议联名上奏,在场就有几人参与,知道徐卫有些本事。这次金军南侵,正如这小子所料一般无二致。其二,徐卫立了大功,朝廷就给封个甚么“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连个正经军官都不给。徐枢密这个当叔父的,不但没偏袒抬举,反而公正得近乎苛刻。这就使得他们有些替徐卫惋惜。正好李纲垂询,他们便极力鼓动徐卫发表意见,反正他也是个小官,说对说错都无妨,没谁会对他动歪脑筋。

  何灌见状暗思,徐卫有大志,早晚必非池中之物。眼下新君登基,朝中官员又逃散许多,正是用人之际。一念至此,便对徐卫说道:“既是李右丞问你话,直说无妨嘛。”

  “哎,有计策你就说,没办法也没谁怪你!你不过就是个乡兵首领,也没谁真指望你!赶紧地,说吧!”姚平仲极不耐烦的吼道。他实在想不通,这种高级将领的聚会,徐卫是怎么来的?他那级别也忒低了点,七品武职,还不是禁军,跟他坐在一起,实在有失身份。可这一众长官都没异议,自己也不好为难他。

  第一百零八章 赏赐

  虽有姚平仲藐视,但一众前辈长官纷纷鼓励,徐卫思之再三,遂起身抱拳道:“既然如此,那卑职就班门弄斧一回。”众人皆言但说无妨。

  迎着上峰们的目光,徐卫不急不徐地说道:“女真人虽拥兵数十万雄据北方,但其本质,与强盗无异。北方民族,向以劫夺,破坏而著称,虽然北撤,但今年之内必再度南下。极有可能在七八月之间发动攻势。”历史上,金军第二次攻宋就是在八月进兵,因北方军队大多不习惯夏季炎热的气候,必等秋高马肥方才出征。现在历史虽然有小小的改变,但料想不会改变金国对大宋的战略方针。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长官都没说话,姚平仲不以为然的“啧”了一声,似乎又想开口。身旁步帅何灌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金军若再来,其进兵方向大致不会有变化。一路恐怕仍以攻取太原为主,一路则如同此次一般,借着其骑兵优势,长驱直入,威胁东京。自然,是战是和,由朝廷决议。但若战,但需提早作出准备。太原战略意义重大,必须要救!但眼下金西路军粘罕虽北归,却留下了一部精兵继续围困。若救太原,不可急于求成,当分兵合进,步步为营,能战便战,不战便围,及至五六月天气炎热,北方士卒水土不服,便可成功!太原之围若解,就能重新布置防务。集西部之军固守太原一线,集京师,山东,陕西之兵,分驻青、沧、孟、卫、滑、浚等州。并坚壁清野,以逸待劳,这一点至关重要。尤其注意黄河浮桥以及各渡口的防守。如此一来,金军就算再度南侵,也讨不到多大便宜。”

  徐卫一席话讲完,在场官员不由得暗自心惊。此子年纪既轻,资历又浅,况为乡兵之首,非禁军军官,却能有如此见地,殊为不易。其抗击金军策略,虽细节上稍嫌不足,但大体不差,尤其符合现今军情,不失为万全之策。

  李纲更是大喜过望!原因在于,徐卫对金军的认识与自己如出一辙!更难得的是,他的抗金策略,比姚平仲之前的泛泛而言,不可同日可语!且思路清晰,切实可行!含笑示意徐卫落座之后,遍视众官,朗声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姚平仲抢着欲发言,但左思右想,一时却找不出徐卫的策略中有什么偏颇之处。何灌略一思索,点头道:“若真能实施,短期之内,不失为稳妥之计。”之所以言明“短期之内”,就在于若朝廷决议开战,宋金之间,绝不会在一两年内分出胜负,必是长期拉锯。徐卫的方案,目的就在于阻挡金军再一次进攻,今后如何,还需一个长远周全的计划。

  其余武官都表示赞同,若让他们建议,也不过就是这样。宋金两军的战力悬殊,的确让人万般无奈啊。正在众人一致赞同之际,枢密副使徐绍突然摇头道:“方针虽不差,却缺乏可行性。”

  一语出口,满座皆惊。徐枢密还真是大公无私,即便是亲侄儿,也丝毫不留情面。

  “哦,枢密相公有何高见?”李纲立即问道。

  “试想,若集京师,山东,陕西之兵,耗费何其巨大?以朝廷目前的情况,恐怕难以负担。”徐绍沉声说道。

  众人闻听,倒也无法反驳。太上皇居于江淮,朝廷的政令难以通行东南。此地素为朝廷钱粮来源,太上皇一日不回,东京就难以得到充足的补给,粮饷也无从保障。想到此处,这班历经战阵的武臣们不禁有些寒心,女真人对大宋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举国上下本该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可金军刚撤,内讧便开始了。以官家登基以来的行事作风看,对太上皇和旧臣都采取强硬政策,如此一来,国家的力量怕要消耗在内斗上……

  凉亭里,一段时间以内都保持着沉默。众官忧心忡忡,国内局面如此不稳,倘若金军再来,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大宋百余年基业,总不能断送在我们这一辈吧?

  此时若观在场众人之态,则可发现,一般老将神情落寞,颓然不语。惟李纲,姚平仲二人目光炯炯,而徐卫则……看不出来。

  大宋靖康元年二月底开始,一股人事风暴在东京朝廷卷起,而焦点便集中在军事部门的枢密院和三衙。官家下诏,今后要一改枢密院由不通兵法,不晓军务的文臣主管的局面,选择得军心的武臣充任同知和签书。而三衙长官,非有边功,有威望的武臣不用。何灌在保留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一职的前提下,拜同知枢密事,主持朝廷军务。种师道拜太尉,同知枢密院,免去其京畿两河制置使职务,改授两河宣抚使。擢升姚平仲为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拟由其主持步帅司日常公务,后因大臣强烈反对而作罢。

  因金军南侵暴露出宋军缺乏得力战将的情况,赵桓下诏,广泛征召已经致仕,熟悉军情的武臣,重新启用。让徐卫无语的是,他的老爹徐彰也在被征召之列,据河灌向他透露,朝廷似乎想升徐彰为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管干步帅司。

  征召退休老臣还嫌不够,赵桓又下诏书,要求在京的监察御史,在外地的监司、知州以及各路钤辖以上官员推荐曾经在边疆担任过军职或有武功可作统兵官者,每人至少推荐两名。没过两天,又下诏书,要求三衙和各路经略使推荐通晓兵法,智勇过人,被百姓所拥戴称赞,可以充任统制官的豪杰。并且定下指标,各部门至少推荐五人以上,多多益善。这一系列举动,让朝野看到了官家抗击女真的决心,一时间百姓奔走呼告,军心为之一振!

  禁宫讲武殿上,赵桓一改往日正襟危坐的架势,行走于殿间。两侧各设文案十余张,几十名内侍忙得不可开交,每张文案后,一名内侍轻声念着奏章,另一人便居于旁,奋笔疾书。

  “王彦,字子才,上党人,初隶子弟弓马所,后授清河尉,性豪爽,勇悍,有边功……”

  “梁横,字达恭,大名人,为夏津县尉十余年,有威望,通晓武艺……”

  “岳飞,字鹏举,汤阴人,世代务农,性沉稳,精武艺,能开三石硬弓……”

  “徐卫,年十九,大名人,现为……”

  一名内侍刚念到这里,徘徊于殿中的赵桓突然说道:“拿来朕看。”内侍奉上奏章,赵桓观之,乃邓州知州张叔夜举荐徐卫。还没看完,又听另一处念起徐卫名字。

  赵桓沉思半晌,说道:“凡举荐徐卫之奏本,不必记录。”话一说完,便瞧见李纲匆匆而来,已行至殿外,正向内侍通禀。赵桓手执奏本步出殿外,李纲一见,慌忙行礼。

  “免了。”官家说罢,踱步至殿前檐下,背负双手,望着讲武殿前那片校场出神。李纲立在他身后,肃然不语。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赵桓说完后,一声叹息。拜祖宗家法所赐,大宋立国百余年来,从未发生武将拥兵作乱的事情。可利弊向来并存,和平时期自不用讲,战端一开,各路大军节节败退。自然不是将帅们没本事,实在是……

  侧过身,将手中那本奏章递到李纲面前说道:“你看看。”

  李纲双手接过,仔细翻阅后暗思,自己今天进宫本想举荐徐卫,现在看来却是不用画蛇添足了。张叔夜为军中宿将,他的推荐相信分量足够。

  “如何?”官家问道。

  李纲闻言,不假思索:“徐卫虽少,但有临敌死战之勇,又有洞察先机之智,可堪大用。”自当日凉亭一聚,他对徐卫十分欣赏,本以为自己到官家面前复命,陈述徐卫主张后,他马上便可得到重用。一直等到现在,也不见回应。如今官家问起,自然要大力支持!

  赵桓又问:“依卿之见,徐卫该当何职?”

  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本来以徐卫的战功,多的不敢说,授个钤辖还是绰绰有余。可到枢密院叙功时,徐绍横插一手,最后授个不痛不痒的忠义巡社巡检使。如此人才,成天跟义军乡兵混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了。思之再三,还是答道:“臣不敢妄言。”

  赵桓听后,也不强迫。立在那殿下久久无言,自己一登基,就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皇父跑到南边,至今不愿返回京城。这也就罢了,可南面向来是钱粮重地,当务之急是整顿防务,以备金军再来。可皇父往南边那么一杵,弄得东京没钱没粮,拿什么养军队?难呐……

  “徐卫,还是不动吧。”半晌之后,赵桓说道。

  李纲一愣,官家是不是对徐卫有什么成见?姚平仲虽有名声,但要说在此次金军南侵中立了多大的军功倒不见得,却接连得到升赏。反观徐卫,不说他与金军野战之功,单论在官军不战自溃的情况下,率领残军坚守黄河浮桥五昼夜,使金军伤亡数千人仍旧未能越雷池一步这件功劳,谁敢说不大?哪怕越级提拔也不为过,况且现在军队缺乏将领,正该大力提拔培养年轻武官。官家为什么放着这么一个人才不用?

  “把他的乡勇营调进京来吧。”正当他纳闷时,赵桓又补了一句。

  李纲这回就更摸不着头脑了,徐卫的确是个人才,但乡勇营能干什么事?城外头现在还有几万义军呢。可皇帝的话一出口那就是旨意,做臣下的只能遵从,不能质疑。现在,也只能替徐卫感到惋惜了,多好的一颗苗子。

  赵桓扭头看了李纲一眼,转身向殿内走去,随即丢下一句话来:“再赐他银鱼袋一只。”

  没有实际的差遣,你就是浑身穿金戴银又如何?李纲暗自叹了口气,只得替徐卫往好处想。无妨,少年得志未必就是好事,左右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正打算踏入讲武殿内,脚步突然停止,什么?赐银鱼袋一个?那鱼袋不是只有……

  这日,徐卫正在城外监督分发粮草。经他上报,朝廷特批部分粮草补给义军。要知道,现在东京周边四十几万勤王大军,每日要耗费的钱粮难以计数。东京虽为帝都,储藏丰足,可几十万张嘴要吃饭,还是够朝廷头疼的。再则,南边的粮草又运不进来,在这种情况下,能给义军补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何灌就曾经对徐卫说过,若今天担任巡检使的是另一个人,义军是无论如何要不到一颗粮食的。

  义军们欢天喜地搬运着补给,一众首领簇拥着徐卫连声称谢。那不远处的禁军军营里,士卒们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不禁嘀咕,世道真变了,怎么连这些一脑袋高梁花子的土鳖都能吃上皇粮?

  徐卫正安抚首领们时,一人挤进人群,连声唤道:“徐官人!徐官人!”

  回头一看,怎么自己所住客栈的店小二跑到这里来了?还没来得及问,那小二已经着急忙慌地说道:“徐官人,赶紧回吧!客栈里来人了!”

  “谁来了?”徐卫问道。

  那小二一脸的神秘,四周扫视一圈,趋身上前,在徐卫身边轻声说道:“宫里的内侍!”

  内侍者,宦官也,也就是太监。宫里的内侍跑到客栈找我干什么?那小二见徐卫疑惑,又小声问道:“徐官人,您是不是……”

  见他那模样,徐卫哭笑不得,敢情你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官家差内侍来拿我?你还倒还真看得起,一个七品武官需要内侍来捉拿?但内侍一到,多半是奉了皇帝诏命,绝无小事,耽搁不得。遂辞了一众义军首领,随那店小二急急回城而去。

  至客栈前,小二指着外头几匹鞍具华丽的马说道:“看看,连马都不一样!”

  徐卫也不搭话,直上了二楼,便瞧见两名内侍立在自己房门前。人还未到,对方已经问道:“可是徐巡检?”

  见徐卫点头,两人推开房门,一进去,便见一人靠窗。也就二十不到的年纪,唇红齿白,交腿而坐。两名内侍立在他身边,各端一盘。看到徐卫进来,那人起身拱手笑问道:“可是徐巡检?”声音轻柔,双手白皙,若是闭着眼睛听,还能听得下去。

  “正是,不知诸位……”徐卫问道。

  对方却不回答,而是问他讨要朱记。所谓朱记,也就是军官的官印。上任后,随同官袍等一齐配备,随时带在身边,证明身份。徐卫是七品官,朱记为铜制,厚不过一指。那内侍取过朱记,另一人便端过盘子,上有印泥白纸。验明无误后,那内侍擦拭奉还,继而笑道:“恭喜徐巡检,奉官家诏命,特赐银鱼袋一只。”

  鱼袋?肯定不会是装鱼的袋子,当另一名端盘内侍递过所谓“银鱼袋”时,徐卫才发觉,不过就是只捻了银线的荷包而已。你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没事挂个荷包在身上晃悠像话么?不过,自己记得李纲腰带就拴着一个这种荷包,好像还是金线的。

  徐卫拜领过来,拿在手里,那内侍等了半晌不见他挂上,遂笑着讨过,亲自替他系上。系袋之时,看到他腰间所系金束带,脸色为之一变!起身之后,啧啧称奇,徐卫问他原因,也是笑而不答,当即便要告辞离开。

  徐卫请他稍等,回到床头取出也不知道几十两重的银锭两个送上。那内侍一见,连连摆手:“徐巡检这是何意?使不得,使不得!”

  徐卫强塞过去,笑道:“一点心意而已,辛苦诸位跑这一趟,权作茶资,权作茶资。”

  那内侍却连双手都用上,作势欲把徐卫往后推,左手在后,右手在前,袖口正好在他眼前扫来扫去。徐卫是个明白人,就势塞了进去。对方感觉两个沉甸甸的东西落入袖中,又假意推辞了一阵,方才罢手。

  本来以为他要走了,却不料,那内侍摒退了随行人员,并掩上房门。见徐卫还立在门口,笑道:“借一步说话?”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真跟妇人一般。徐卫虽然浑身发毛,但还是请他重新落座,倒上茶水,问他姓名,说是叫钱成。

  喝了口茶,钱成咂巴着嘴说道:“本来我辈身在内廷,是不应该多嘴多舌的。”

  徐卫闻弦歌而知雅意,又从身边取出一块银锭放在桌上,推至他面前。钱成伸出手来似要往回推,嘴里说着:“哎,这就见外了。”话是这么说,可那手却一把将银锭盖住。

  清了清嗓子,如后世的戏子们要唱戏一般说道:“可徐巡检想必踏入仕途不久,对这些门道有些生疏,小人有些话,不得不说明一二。”

  “还请指教。”徐卫笑道。

  “指教不敢当。”钱成手指他腰间金束带问道:“巡检可知这带有甚讲究?”

  不就是条金腰带么?我拴着还嫌沉呢,遂回道:“确实不知。”

  “你这条带,是纯金的御仙花带,官家赐于武臣以显示恩宠。而且小人一看便知,你这是二十两重的。”钱成说起这些讲究来,头头是道。看他年纪不大,却倒似在宫中待了不短时间。

  既然这御仙花带是专赐武臣的,我身为武职,得条金带也就说明皇帝还看得起我。可他专门解释二十两重,莫非还有规定?

  “按制度,正任防御使、刺史、知州、州兵马总管、钤辖赐金御仙花二十两束带。其中含义,就不需要小人再聒噪了吧?”钱成一脸暧昧的笑容,直让徐卫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照他这么说,自己腰里这条金带还是越级佩带的?虽不知防御使,刺史是几品,但一听官名就知道,绝不会低于七品。于是又问鱼袋的讲究,钱成盯着他腰间鱼袋半晌,脸上笑容越加神秘。

  第一百零九章 威望

  身披七品绿色官袍,系着双尾金束带,坠着一个银鱼袋,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煞是好看。刚进入皇宫,那内侍宫娥便不住打望。有资历较长者,瞧着徐卫这身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装扮,面上顿露疑惑之色。

  昨日,那内侍钱成受了徐卫不少好处,愣是不肯说出官家赐银鱼袋一个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今天一早又来,本以为他是想再来赚一笔外快,没想到却是官家宣召进宫,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催促快行。

  在钱成引领下,穿行于禁宫之中,不多时来到一座大殿前,徐卫抬头仰望门匾,只见“崇德殿”三个大字分外醒目。待走近时,却发现数位文武官员早已等候在外,李纲、种师道、徐绍、何灌、姚平仲都在其间。难道是官家想当面垂询抗金之策?若真果如此,那说明赵桓已经下定决心对金采取强硬态度了。

  “见过诸位大人。”徐卫行至殿前,远远拱手说道。

  众官闻言回首,瞬时,一张张脸谱呈现在面前。惊讶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的就更多了。可把眼睛眨了又眨,仔细观察,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那的确是一条御仙花带,上面也的确系着一个银鱼袋。这啥意思?徐卫打哪儿弄来的?

  好一阵后,何灌才笑道:“让一班前辈长官等你,徐九该当何罪?”虽然佯装怪罪着,可那语气怎么听都有股子得意的劲儿。我就说嘛,金鳞岂是池中物,以徐九的才干,官家哪能视而不见?这不,金腰带系上了,银鱼袋也挂上了,接下来,就是等着擢升,甚至是超擢!

  姚平仲一张大脸本就黝黑,这会儿更是跟涂了锅底灰一般,死死盯着徐卫那个还在摇晃不住的银鱼袋。种师道虽未言语,却面露欣慰之色。看来,官家是准备重用徐卫了,否则也不会赐给身为武官的他以鱼袋。要知道,鱼袋向来被视为文臣的荣耀。按朝廷制度,武将只赐金带,不附鱼袋。徐卫现在不仅系着超过他级别的二十两金束带,还挂着文官才有的银鱼袋,个中含意,已经不言自明了。徐绍起初面无表情地看着侄儿,片刻之后,转过脸去。

  众官正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盯着徐卫,李纲却突然说道:“来了。”

  那崇德殿下,一人昂首阔步,背负双手向这边行来。徐卫眉头一皱,怎么是个女真人?那人约有五旬上下,个头短小,在殿前两列身形高大的执枪武士映衬下,更显滑稽可笑。穿着皮袍,梳着小辫,傲气十足地在一名内侍引领下踏入殿中,竟连看也没看徐卫等人一眼。

  “这厮好生狂妄!依着我性子……”姚平仲啐了一口,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此乃金国使臣王讷。”李纲切齿说道。

  种师道等老将心中五味杂陈。这崇德殿自建成以来,历代君王不知在此接见过多少外国使节。即使当年宋辽交兵,辽使至此也是恭恭敬敬,何曾如此不屑?

  等了片刻,内侍宣召众臣入内。一进殿里,便见那王讷仍将双手负在背后,直面着官家赵桓。一班战将心里窝火,却发作不得,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之后,官家便命赐座。那王讷的座头,居然安排在种师道之前!

  “金使请入座。”赵桓伸手虚指,朗声说道。王讷如此无礼,听得出来他颇为不悦。

  王讷终于将背在后头的手放下,冲赵桓一拱,径直入座。屁股还没沾到凳面,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问起:“金使见我主,为何不拜?”

  殿上众人吃了一惊,寻声望去,正是步帅何灌。那王讷虽见何灌相貌武威,怒目而视,却冷笑一声,以流利的汉话说道:“我奉诏而来,代表的是大金国皇帝,为何要拜?”

  何灌听罢,脸色铁青,置于案头的手紧紧握住,不再复言。当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仗,几时像现在这般窝囊过?可有什么办法,兵败如山倒,一个小小的金国使臣也敢当着官家的面如此放肆!更让人怒火中烧的是,他居然是个汉人!这不是女真人在有意羞辱我大宋么!

  赵桓的脸色也不好看,轻咳一声,开口问道:“日前所提议案,金使以为如何?”

  “金银财物,一贯不少!三镇之地,一寸不让!至于尊我主为伯父,若赵官家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待我回去禀明我主再做定夺。”王讷本就生得猥琐,此时一副骄横的嘴脸,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上前抽他俩大耳刮子。

  赵桓不知是因为愤怒,或是尴尬,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下面宋臣也是垂首不语。王讷见状,更为自得,昂着头对殿上赵桓道:“赵官家也莫心疼,那三镇之地,已是我囊中之物,割与不割,有甚不同?至于钱财嘛,据我所知,大宋每岁税收,拿出一半来,绰绰有余。不是有句话么,破财免灾,何必如此小气?”

  放屁!河间中山两府,虽被金军攻破,但眼下朝廷已重新任命官员,恢复治理。至于太原,你金国粘罕所部猛攻三月有余,可曾破得?还有,近十几年来,大宋每年财政收入,都是捉襟见肘。如今你女真人狮子大口一开,就要走一半?你让我们喝风去?

  正当众臣一忍再忍,七窍生烟之时,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地,乃祖先遗留之基业。钱,乃百姓上交之血汁。尊使要我朝割让三镇之地,并奉上巨额岁币,莫非逼迫太甚?”

  王讷扭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老者,见须发皆白,老态龙种,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心中不以为意,以轻蔑的口吻问道:“不知道这位是……”

  “此少傅种公。”有一官员介绍道。

  王讷听了,眉头一动,连忙问道:“可是人称小种者?”

  “正是。”那官员回答道。

  王讷闻听,再度审视种师道一番,扭头欠身对赵桓说道:“议和条件,为我主之意,非下臣所能左右。”

  赵桓见金使态度突然之间急转直下,心里不禁暗叹。能震慑远夷,力挽狂澜的,终究还是这些威名赫赫的战将。即便此次宋军一败再败,可这王讷一见种师道在场,也不免忌惮几分。

  “既是金主提出条件,我朝业已答复,你回去复命便是!”姚平仲见王讷一听种师道之名顿时收敛。心里不是个滋味,遂大声说道。

  王讷侧首瞧向他,同样问道:“这位又是?”

  姚平仲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可等了半晌,不见有人报他名号。正想说话时,却听金使言道:“敢问一声,这位大人可是姓徐?”

  此话一出,那崇德殿上顿时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步帅何灌插了一句:“金使何以断定他姓徐?”

  “如此年轻,便能与种少傅同坐殿上,想必就是那守卫黄河浮桥的徐卫。”王讷说道。此次金军南下,一路披靡。惟有两处受阻,一在燕山,二在黄河。但燕山府城郭坚固,兵力雄厚,却仍旧被攻破。惟有黄河浮桥,阻住数万精兵难进一步。二太子还师后,曾誓言,下次南征,必诛黄河守将徐卫而后快!听郭药师说,那徐卫是个年轻人,莫非就是他?

  赵桓听罢,向殿下末座眺去,见徐卫正襟危坐,心中也觉奇怪。他不过是个七品武职,甚至不是禁军军官,这王讷何以得知他姓名?

  姚平仲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无名业火腾腾窜起,几乎忍耐不住。枢密副使徐绍见状,解释道:“此乃侍卫步军司都虞侯姚平仲。”

  王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竟没有半句话!

  第一百一十章 冲突

  气氛有些僵,姚平仲恨得牙痒。自己十几岁从军,征党项剿贼寇,十几年来也算是战功赫赫。徐卫算个甚么东西?乡兵之首!乡兵是什么,不过就是一群拿起武器的农夫!不过就是在紫金山下阻挡金军几日么?若是西军先至,自己不用七千人,便五百人,也让金军铩羽而归!如今,金使小觑于我,却抬举那不入流的徐九,真真气煞人也!

  此时,枢密副使徐绍突然说道:“徐卫,不过是军中一七品武职,且为乡兵之首,与我禁军不可同日而语。”

  王讷听后心中起疑,大宋禁军咱不是没见识过,铠甲可谓鲜明,装备可谓精良,但只要我军铁骑发动冲击,至多两阵,便溃散逃跑。依托城池坚守,还能勉强抵抗些时日,一旦野战,连契丹军队也不如!徐卫的乡兵部队若是不能和大宋禁军相比,如何能在野战中几乎全歼我追军?

  此时,殿上赵桓开口道:“金使观这殿中众臣,谁像徐卫?”

  王讷环视对面南朝文武大臣,又起身将自己这一侧所有人都看了一个遍,当目光触及徐卫时,稍稍停留。这崇德殿里的文武大臣,多是老态龙钟之辈,惟那姚平仲与此人尚算年轻。但这少年未免忒嫩了些,又完全不似战将那般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想来不是。遂摇头道:“都不像。”

  赵桓闻听,居然笑了起来。众人皆不知官家为何发笑,面面相觑,不明就里。随后切入正题,王讷一口咬定,奉上巨额岁币与割让三镇之地两件,必须按照大金国的意思办,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大宋方面,只愿承认幽云各州为金国所有,并赔偿一定数额的款项,坚决不同意大宋天子尊金帝为伯父。此次谈判不了了之,王讷临出之前,居然按照礼节对赵桓行了参拜之礼方才出殿。

  赵桓受了一肚子鸟气,此时方才稍稍顺些,面向种师道笑说:“这都是因为老大人威名所至,女真狄夷方才顾忌。朝廷有卿,实乃万幸。老大人不愧为国家长城,朕实感欣慰。”言谈之间,荣宠倍至。

  种师道再三谦辞,官家仍旧连番嘉奖。最后,又勉励众臣一通,方命退去,独留下种师道一人。众臣拜辞出殿,姚平仲经过徐卫身边时,略微停留,冷眼直视。徐卫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笑道:“大人有何见教?”

  一声冷哼,姚平仲拂袖而去。因为走得极快,竟险些将前头枢密副使徐绍撞个趔趄。既没致歉,也不驻步,怒气冲冲的步下殿去。徐绍也不生气,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侄儿一眼,信步而出。

  待众臣走后,赵桓又褒奖了种师道一次,询问他的病情,再三嘱咐要多多保重后。方才问道:“宋金之间,战端必不可免。此次交兵,军中大将多负朕望,惟西军稍慰朕心。只是……”语至此处,顿了顿,又接道“那行军作战,艰苦异常,诸将大多年高,怕是经不起折腾。朕有意提拔一批年轻将领,为卿等分忧,不知老大人对军中年轻一辈有何看法?”

  种师道闻言,心里阵阵悲凉。官家这话虽未明说,但其意思,就是嫌我等老迈,不堪重用了。自己从负责防务作战的制置使改为宣抚使,足以说明问题。当初广阳郡王童贯从太原逃回,理由就是自己为宣抚大臣,并非守土之将。

  “臣不敢妄言。”种师道委婉地说道。

  “哎,国难当头,朕已下诏无论军民人等,皆可上书言事。老大人不必有任何顾忌,直说无妨。”赵桓鼓励道。说完,又怕他推辞,遂直接问道:“卿以为,姚平仲如何?”

  种师道思量一阵,点头道:“可用。”姚希晏此人,有胆气,性骁勇,实战经验非常丰富。但此人有个致命弱点,好虚夸,言过其实,且不知轻重缓急,狂妄自大。用作帐下锋军,已尽其才,若使其独当一面,只怕……

  “可用?可否重用,大用?”赵桓问道。

  种师道能说什么?从姚平仲进京以来的封赏便不难看出,官家对此人十分倾心,自己即便说明,也于事无补。也是顺之官家的话说,也有违自己心意。于是答道:“请陛下圣裁。”

  赵桓见他不愿明说,以为是在避嫌,也不强迫。想了想,又问道:“徐卫如何?”

  徐卫?徐九虽然年轻,但遇事沉稳,有胆略。难以可贵的是,此子见识远超他年纪,尤其对金国有清醒认识,这是朝中诸多前辈大臣都有所不及的。自己本也想大力举荐他,可朝中素来由不知兵事的文臣们把持,如果把年轻的徐卫捧得太高,万一摔下来,也会摔得更痛!千金易得,人才难求,像这种少年英杰,作为前辈当用心保护才是。且官家既赏他超过品级的金束带,又赐文官才配拥有的银鱼袋,已经说明想起用他,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自己此刻绝不能再夸他赞他。想到这点,遂答道:“此子太过年轻,资历又浅,还是磨练几年再用不迟。”

  “嗯。”赵桓微微颔首,突然再度发笑。

  种师道实在不明白,国家局势如此,今日女真使节又数度羞辱,官家为何还笑得出来?

  “那徐卫之父徐彰,从前为西军勇将,算起这层关系来,徐卫也算老大人的后辈。枢密副使徐绍,又是他亲亲的叔父。都言朝中有人好作官,可徐卫非但没从你们两位身上得到好处,反而……”赵桓笑道。

  “徐卫实在太过年轻,作为七品武职,已尽其才。臣不能因为私谊而……”

  赵桓不等他把话说,已经摆手道:“罢罢罢,不提这个。老大人有病在身,还是好生回去将息休养,朕也会派御医前往诊治,但有任何需要,可从宫中调取。”国家多事之秋,朝廷用人之际,这些大臣避嫌之心虽可理解,但确有才干之人不得见用,岂非矫枉过正?

  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涯恐怕已经走到尽头,种师道起身行至殿中,就欲行跪拜之礼。赵桓一见,连忙阻止道:“朕早已言明,从今往后老大人不必再行大礼。”

  “容臣再拜一次。”种师道掀开衣摆,缓缓曲身,先以单膝着地,强撑一阵,方才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赵桓在殿上瞧见,也不禁为之色变。

  靖康元年三月中旬,大名靖绥乡勇营七千将士开到东京城。或许是因为乡兵终究不能和禁军相比,靖绥营的驻地被划定在东京西北方向的牟陀冈。安顿完毕后,步帅何灌亲自出面,接见褒奖了徐卫麾下军官,赞扬他们临危不乱,坚守浮桥的功绩。并叙功升赏,副指挥使张庆授正八品敦武郎,都头如杨彦、马泰、张洪、程方、周熊、李贯等人,皆授正九品保义郎。对于临战加入靖绥营的禁军官兵,暂时未作处理。

  这日,徐卫在所住客栈结算房资食费后,简单收拾行装,便往牟陀冈驻地而去。与士兵同吃住,共甘苦,这是作为一个将领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徐彰再三告诫过儿子,要让士兵肝脑涂地为你卖命,必须做到两点。第一:赏罚分明,对于有功士卒,承诺的奖赏务必兑现。违反军纪的士卒,严惩不怠,绝不手软!第二:爱护士卒,把他们当成你一母同胞的弟兄,虽一瓜一果也要与之分享。徐卫自创建靖绥营以来,严格遵照这两点原则。凡临阵作战,扎营歇息,行军途中,但有违反军纪者,该打就打,该杀就杀。在此次勤王之征的途,凡立战功之人,徐卫不论亲疏,据实上报向朝廷请功。以至于,他小小一个靖绥营,被朝廷授官者便达十余人,至于得金银奖赏的就多了。

  让他很意外的是,女真人狮子大开口向大宋讨要半年财政收入之多的岁币,朝廷应该紧缩银根才是。可靖绥营刚到,户部就批下了他们应得的赏银,甚至包括被枢密院质疑的斩级赏钱!

  押着一大笔财物,徐卫带领数十名亲兵向牟陀冈进发。不多时,远远望见那牟陀冈三面环水,云雾缭绕,兼之水草丰盛,据说朝廷冈中空阔之地放养数万匹战马,乃负责畜牧的天驷监所在地。靖绥营的营地便在距离天驷监牧场仅七八里的地方。

  临近营寨,那外头哨兵一见指挥使归来,还押着车队,面露兴奋之色!可靖绥营军规极严,若士卒站哨,无事不可轻动,不可言语,不可左顾右盼。因此,只得按住激动,暗暗算计自己该拿多少赏钱。

  进入营中,巡逻士卒一见徐卫到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低头行礼。眼看便到中军帐,徐卫翻身下马,吩咐士卒看好车辆,正准备往里走时。忽见一人滚出帐来,没错,就是滚出来的,就像被人从背后一脚猛踹在屁股上。

  那人起身拍着身上崭新的超大号青色官服,又捡起乌纱帽扣在头上,没走几步,望见徐卫,一张大肥脸涨得通红:“九哥,你可算来了!”不是马泰是谁?

  “怎么回事?”徐卫紧锁着眉头问道。

  马泰回头望了大帐一眼,满脸晦气,这才道出原委。今早,来了个甚么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带着一大帮子禁军军官。起初,张庆还以为是上峰来视察军务,领着他们一干人屁颠屁颠跟在后头陪同。可那厮左右看不顺眼,一门心思地挑刺。还说靖绥营是乡兵,该自带兵器,问装备哪来的。张庆跟他解释,这是枢密院和步帅司批下来的,何太尉亲自打了条子。他便讨要,说要亲眼看看,杨彦忍不住,就说大人你这不是逗我们耍吗?那厮登时就怒了,命人重打二十军棍。他护着杨彦,就被打出来了。

  徐卫听完,知道必是姚平仲无疑。立在原地想了片刻,大声道:“走!进去!”

  马泰跟在后头,小声道:“九哥,那厮好生狂妄!你得小心些!”对方是个都虞侯,正是徐太公从前所担作的职务,官不小,怕是惹不起啊。

  徐卫一把掀开帐帘,便瞧见里面乱成一团。姚平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态倨傲,不可一世。几员战将分列其下,都不拿正眼看人。一众靖绥营军官都站在下头,五六个禁军士卒正抓扯着杨彦。那厮又踹又跳,嘴里乱七八糟的喝着。张庆在一旁无可奈何,周雄程方李贯等人怒容满面。

  “直娘贼!你几个撮鸟,再不撒手,爷爷请你吃板刀面!”

  那姚平仲身边一员战将闻听大怒,厉声骂道:“这土狗!不知天高地厚,上官面前也敢放肆!这乡勇营军纪败坏如此,不用重典,岂不为祸京师?莫如推出去斩了!”

  那靖绥营众军官一片骚动!怎么地,还要杀人!老子们巴巴从大名一路征战,血染黄沙,这才到达京城。犯了什么杀头的罪过,值得如此!正怒火滔天时,便听一个声音大喝道:“谁在聒噪!”

  众人一惊,回头视之,靖绥营军官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诉说。徐卫安抚众人,独自上前,直面姚平仲。从西军赶到黄河那时起,这厮就看自己不顺眼。从前你盯我几眼,哼我几声,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今天,你到我军营,欺我弟兄,士可忍孰不可忍!

  杨彦一见徐卫到了,底气大境,挣扎着喊道:“九哥!这般贼配……”

  徐卫不等他说完,喝道:“住嘴!”

  杨彦一愣,只得安分下来。徐卫随即目视几名禁军士卒,沉声道:“撒手。”

  几名士卒都晓得徐卫名号,迟疑着放开了杨彦,退到一旁。那起先扬言要斩杨彦的战将一见,怒道:“徐卫!你敢……”

  根本不搭理他,徐卫直向姚平仲问道:“敢问,我部下犯了什么罪过?值得姚都统大动干戈?”

  姚平仲又是一声冷哼,合着这位面对徐卫时,除了哼还是哼:“我有必要向一个七品武官解释原因么?”

  又一战将讥笑道:“大人为两河都统制,节制京师、河东、河北所有王师,你凭什么问?”

  徐卫点了点头,轻笑道:“好,那我也不必解释,来人!”

  “在!”一众军官暴吼出声。

  “送客!”徐卫一声令下,姚平仲勃然色变,愤而起身,手指徐卫狠声道:“徐九!莫以为你了不得!敢冲撞上官,我连你一起打!左右!”

  几名禁军士卒闻声而动,靖绥营军官怒目而视,挺胸抬头以身作墙挡在前面。那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官,气势岂是这些久居京师,安逸享乐的士卒可比?个个杀气腾腾,直骇得几名士卒手足无措!

  姚平仲双目尽赤,突然伸手拔出身旁部将佩刀!徐卫目光一凌,如法炮制,愤然从身旁张洪腰畔抽出钢刀!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只闻得粗重的喘息声不绝于耳,双方部下都捏着一把冷汗。两边为首之人干起来了,这可如何收场?张庆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徐卫忒莽撞了些。咱们刚到京城,如果顶撞上峰,甚至起了冲突,倒霉的只能是自己,何不忍一忍?那可是侍卫步军司都虞侯,和你老爹一个级别!人家还兼着两河都统制,胳膊拧得过大腿么!你当这是夏津县呢?

  “徐卫,把刀放下!你这已经不是顶撞上官,你是图谋不轨!”一长脸大耳的战将语含威胁,手按刀柄。

  徐卫嘴角一扯,笑道:“你等来我营中,颐指气使,欺凌士卒。有意挑起两军摩擦,官家已下诏命,诸军再有寻衅滋事者,严惩不怠。你等莫非忘了?”

  姚平仲踏出两步,手中刚刀直指徐卫:“我为两河都统制,节制诸军!何来两军之说!今日之事,你休想全身而退!再不放下兵器,死!”

  徐卫手中刀锋上抬,盯着姚平仲说道:“我靖绥营为乡兵,不属三衙序列。你为两河都统制,节制辖区禁厢军。我为两河巡检使,节制辖区义乡兵。你我互不隶属,你凭什么到我军营中呼呼喝喝!”

  姚平仲一时为之气结!那一班战将听得昏了头,照理来说,都统制的确是主要针对节制禁军。徐卫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所谓忠义巡社,朝廷给出这个名号时的定义便说,由民间自发组织的地方武装。要这么说起来,姚都统和徐卫官位虽有大小,职权却是完全不同,互相之间并无隶属无系。

  当身边部将把这番足以把人绕昏的关系告诉他以后,姚平仲一脑袋的糨糊,禁军、厢军、义军、乡兵……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他是骑虎难下。将心一横,强辫道:“我拜都统制,两河之地的部队,都归我节制,管你是义军乡兵!”

  “那请问,朝廷又何必单独设立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一职?”徐卫立刻反驳。

  姚平仲估计是气昏了头,口不择言道:“朝廷那是胡来……”

  “都统慎言!”身旁战将们骇得一身冷汗!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睚眦必报

  姚平仲也自知失言,盯着面前徐卫,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手中钢刀向前递出几分,一脸的怨毒之色,低声道:“徐九,莫以为腰上拴条金带你就是个人物。七品,哼,你的路长得很,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亲近!”

  徐卫一把荡开他佩刀,冷笑道:“我等着!”姚平仲一双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死死盯着对方一阵,似乎想把这张脸牢牢记住。良久,将刀往部将处一扔,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其他几名战将也自觉没趣,有个别临走还想抖抖威风的,见那满帐军官怒目相向,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掀开帐帘,看着姚平仲等人跨上马绝尘而去,杨彦愤声道:“甚么东西!真想在那厮身上捅出几十个血窟窿来!”

  徐卫笑了笑,拍着他肩膀道:“算我一个。”

  旁边张庆看得直皱眉头,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等着吧,东京不比夏津,这是人家的地头,今天得罪了这位上官,以后咱的日子不好过了。

  “娘的,禁军就这点出息?在咱面前耀武扬威,怎么一碰到女真人就软蛋了?”杨彦还是气不过。在他看来,靖绥营守住了黄河浮桥,立了大功。现在来到京城,百姓应该焚香遮道,朝廷应该大加封赏,谁都高看咱一眼才是,没想到却让那帮子贼配军如此欺负!

  都头张洪从前是也是禁军,听到这话盯他一眼,哼道:“西军还算好的,这位姚都统是熙河路经略使姚古的侄儿。姚家种家都是西陲大族,同为朝廷所倚重。姚平仲在西边名声极大,人称‘小太尉’的便是。”

  “啥意思?他作到太尉了?”马泰着实骇了一跳。不得了,接见过咱们的何太尉,那是多大的官,如今咱们又得罪了一个太尉,以后还不得小鞋管够?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分分呆在夏津,没事就去剿剿贼寇,领些赏钱也好,何苦跑到这东京帝都来?

  “那倒不是,而是山西豪杰佩服他,送的绰号,也就是说以他的本事,早晚要做到太尉的。”张洪从前是西军军官,对这些典故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杨彦闻言大怒,啐了一口,破口骂道:“呸!就他这鸟样?他要是能称‘小太尉’,那九哥就叫小,小……”小了半天,小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也不知道什么官比太尉大。

  徐卫倒是很清楚,姚平仲有没有真本事先不说,就凭官家对他的宠信,恐怕太尉也是早早晚晚的事。他现在才三十多岁,已经做到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步帅司第三把交椅。眼下朝廷正是大力借助带兵之人的时候,只要他不捅类似历史上那种“夜劫金营”的篓子,相信还会高升的。

  “此人有本事,但气量太过狭窄,且睚眦必报,朝廷用他为两河都统制……”同为原西军军官的程方说话间摇了摇头。

  还真就应了他的话,姚平仲在靖绥营踢了铁板,碰了一鼻灰,转身回去就告到了京畿两河制置使司,说靖绥营纪律败坏,目无军规,并弹劾徐卫管束部属不力,任意胡为。要求严肃处理此事。那新任制置使知道姚平仲眼前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可徐卫也不是软柿子,左右为难之下,派人调查。结果出来之后,更让他头大,问题就胶着于姚平仲到底对徐卫的部队有没有节制之权。这就不是他一个制置使能定性的,遂报到枢密院。

  何灌等人听说了这事,一直关注,本来想趁事情闹大之前压下来。当听闻问题被捅到枢密院的时候,就知道坏了。目前枢密院主事的虽然是有拥立之功的吴敏,可实际主持日常公务的却是枢密副使徐绍。但徐卫这位叔叔非但从没帮他一把,反而有意打压。事情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徐卫的好?

  何灌也是枢密副使之一,本想亲自经手这件事情,但徐绍早就收到风,将他堵了回去。正当他替徐卫担心之际,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徐绍也说这事他处理不了,徐卫到底归不归姚平仲节制,枢密院也没谱。

  何灌心想,到底还是亲叔父,哪能专把侄儿往绝路上逼?侄儿也是儿,在大宋军中,侄子因伯父叔父的门荫而作官的不在少数。比如种师道,姚平仲,都是因为伯父的原因才踏入仕途。看来,徐绍到底还是念着这骨肉亲眼的。可哪料到,徐绍竟把这件事情上报了官家!

  一收到这个风声,个别朝中前辈向徐卫打招呼,姚平仲眼下正得宠,不要跟他冲突,没你的好。现在事情捅到官家那里,趁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却跟姚平仲服个软,认个错,咱们再帮着说说,把这稀泥和了就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况且,那姚平仲的伯父姚古,正带着兵马往东京来,可以料定,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姚氏将受到官家重用!

  可结果出来以后,满朝文武就没一个看明白的。

  官家下诏,正式明确规定,徐卫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有节制河东河北两地所有义军乡兵之权。不归两河制置使司,甚至三衙,枢密院管。有好事者就开始揣摩,按朝廷制度,三衙掌统兵之重,枢密院掌发兵之权,徐卫既不归三衙,又不归枢密院,那他是哪儿蹦出来的野物,没人管么?还有那闲得蛋疼的人就此事这么解读了一番,你看啊,徐卫的乡勇营甭管正规不正规,总是军队吧?虽然他不受任何掌军衙门节制,但再大你能大过天去?这不就摆明了,直接对官家负责嘛!当然,这只是极个别大臣们私下议论。

  甭管徐卫该归谁节制,反正姚平仲这次刁状没告成,还徒惹人笑话。好歹你姚希晏也是个两河都统制,管着几十万大军,怎么闲着没事去跟一群乡兵置气?寒碜不寒碜?

  后来官家赵桓还亲自就此事召见了姚平仲,说徐卫还年轻,难免不懂事,你是朕倚若长城的大将,何必跟他一般计较,小事一桩,就当没发生过。姚平仲出宫以后洋洋自得,逢人就把这事拿来吹嘘。人家当面肯定顺着他说,啊,姚都统果然深得官家信任,现在何太尉在忙枢密院那一摊子事,步军司早晚得由你来主事。马屁折得震天响,乐得姚平仲晕晕忽忽,还真以为自己就快是太尉了。可那些人一背过身去心里就开骂,个怂包,你当官家只是在夸你呢?那是在护着徐卫!这都看不出来,你还到东京来混?

  满朝文武都以为这事已经结了,可没过两天,姚平仲又整出妖蛾子来。他是两河都统制,义军乡兵我管不着,禁军我总能管吧?那徐卫的靖绥营七千多人马,其中就有四千多是原各部禁军士卒,该不该回归本军?所以,在请示了京河制置使司后,他发布军令,要求在义军乡兵中的原禁军士卒,限期归还本军,不得有误。这一手,直接把靖绥营打回了原形。自夏津出征以后,徐卫沿路收留的溃败官军,深服他有勇有谋,又爱护士卒,赏罚分明。本想跟着他干,可军令如山,违抗不得。

  有欣赏徐卫的长官给他出主意,童贯管枢密院的时候,曾经有过规定。凡禁军士卒逃亡,只要没死,可改隶其他军籍,要徐卫拿这个理由拒绝放人。可徐卫权衡再三,没有采纳。赵桓登基以来,一直力图肃清其父影响,对赵佶的爪牙,非贬即杀。童贯首当其冲,自己在这个时候拿童贯定下的规矩说事,绝对讨不到好。

  牟驼冈,靖绥营驻地外,四千余名官兵集结完毕。徐卫带着张庆、杨彦、马泰、李贯等军官前来相送。望着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弟兄,军官们心里是五味杂陈。这些人虽是禁军士卒,可也是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他们的长官同袍都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可他们没有!他们重新拿起武器,保家卫国,不失为优秀的军人。本来还指望着这些禁军的加入,并使得靖绥营的训练更上层楼,可下倒好,让人釜底抽薪了。

  那些禁军官兵的心里同样不好受,到靖绥营的日子虽然不长,可在这里,完全没有禁军的习气。军法虽严,但军官爱护士卒,亲如弟兄,且并不流于表面。指挥使徐卫,虽年轻,但有勇有谋,跟着这样的长官当兵,才能有前途。最让他们肉疼的是,明明今天就要发赏,那堆得山一般高的箱子里全是钱!那狗日的姚平仲怎么跟火烧屁股似的把咱赶回去?

  “弟兄们!”徐卫话头一开,面前数千官兵垂手肃立,静待训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带御器械

  “你们都是国之勇士,金军南侵,官军一再溃败。你们中也有人当过逃兵,可最后,你们还是重新回到了沙场。我与你们一战相州,二战黄河,这世上,没有什么情义比并肩战斗的同袍再深厚的。朝廷既然要你们各还本部,身为军人,自当执行。临行之前,我徐卫没有别的话,还是那一句。当兵一天,就要记得你拿的饷银,吃的粮食都是那辛苦耕作的农夫之血汗。不管你们回到哪一军,一旦狼烟再起,切莫忘记我辈军人的本分。”徐卫神色肃穆,声传四方。他比谁都心疼,大宋的禁军虽然烂了,可这些兵都是好样的。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李贯探听到有一支金军正在追击官军残部,自己率靖绥营赶往增授时,有位禁军士卒追在后头喊“大人,给我一把刀”。

  “我等谨记指挥使训诫!”一人喊道,徐卫视之,正是黄河南岸守军中留下来的那位九品武官。他一带头,所有士卒齐声发喊,声入云霄。

  徐卫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话,抱拳为礼,躬身一揖。死战卫国的士兵,值得受这一拜。

  “我一会儿就提把刀杀进东京城,剁了姓姚的狗头,谁也别拦我。”杨彦一脸严肃,冲着向东京方向开拔的弟兄们送别,嘴里却说着这样的话。

  “没谁拦你,你一走我就替你把棺材准备好。”张庆盯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

  杨彦为之语塞,娘的,那姚平仲纯粹就是根搅屎棍!九哥好不容易拉起七千人马,这下倒好,只剩三千多人。你说那厮跟咱有这么大的仇么?

  正说着,忽见数骑飞驰而来,那奔在最前头的人,乌纱都险些被风吹掉。行至军营前,勒停战马,还未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这不是何太尉么?怎么着急忙慌地?一时,靖绥营众军官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糟了,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该不是又有什么坏消息吧?

  徐卫迎了上去,抱拳道:“卑职……”

  “少废话!进去!”何灌神色凝重,一阵风似的旋过徐卫身边,直向营里走去。后者一愣,这是怎么回事?能让何太尉急成这样,莫非金军又南下了?暗自心惊,赶紧跟在后面,还没到中军帐,前头行色匆匆的何灌突然回头,只命徐卫一人进来,并让自己随行武士把守大帐,任何人不得入内。

  两人钻进帐中,何灌拖过一条凳子坐下,气喘如牛,显然一路狂奔而来。徐卫见状,倒过一碗茶水递上,何灌接过,一口喝干,重重地喘出一口气,这才抬头盯着徐卫。盯就盯吧,怎么一盯就是好大一阵?奇了怪了,你今天才认识我么?还是我脸没洗干净?

  “徐卫,你的机会来了。”何灌没头没脑这么一句,听得徐卫一头雾水。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原由,何灌起身正色道:“徐卫听诏!”

  心头一震,下拜听旨。何灌从身上取出诏书,朗声念道:“皇帝制曰,赏罚分明,三军方才效命。人尽其才,天下则无遗珠。今有徐卫,年少才高,且兼胆略,朕心实慰。特赐带御器械,尔当克尽职守,勿负朕望。钦此,靖康元年三月十六。”

  带御器械,不是职务,甚至不是官阶,只是一个头衔,民间俗称为“御前带刀侍卫”。从五代开始,皇帝多出身行伍,安全自然是首要之务。于是皇帝任命自己的亲信之人为“带御器械”,意为带着武器保皇护驾。到了宋代,皇帝不再随时出没于军营之中,禁宫大内也有殿前司卫戍,自然就不需要谁再带着武器晃悠。于进“带御器械”成为一种荣耀,除得到皇帝信任的亲近武臣外不授。而且规定十分严格,全国只有六个名额,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得到这个荣衔。

  徐卫谢恩,何灌将诏书双手递给他并解释一番后,笑道:“我少年投军,戎马数十载,不敢说战功显赫,也算是兢兢业业几十年。如今已为三衙统帅,却不见官家赐我‘带御器械’之荣耀,徐九,你要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才是啊。”

  “卑职何德何能,敢受官家如此厚爱?真是惶恐难安,惭愧惭愧。”这些表面工夫,徐卫还是做得来的。

  勉励几句后,两人坐下,何灌这才问道:“方才我来时,见你部队开拔,可是京河制置使司强令逃散禁军士卒各还本部?”

  徐卫点了点头,何灌本以为他会连番抱怨,心生不满,却见他并无任何异样。心里暗思,这小子才多大,如此沉得住气?思索一阵,建议道:“这也无妨,你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有节制义军之权。又兼乡勇营指挥使,朝廷不设定额,你直管从义军中择勇壮之人充入营中便是。”

  徐卫听后暗想,自己本来就在打这个主意,没想到何太尉想到一处去了。他是三衙统帅,如今提出这个建议,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步军司的意思?若果真如此,那自己便没有任何顾忌,只管大肆扩编!不是吹牛,东京周边义军数万,多的不敢说,靖绥营扩编两三万没有问题!自己如果有两三万人马在手,只要朝廷保证装备粮饷,再严格训练,假以时日……慎重起见,他还是问道:“这么做,妥当么?”

  何灌高沉莫测地笑了笑,趋身向前,小声道:“你以为这是步军司的意思?”怪了,你亲口所说,难道不是?

  见徐卫不明所以,何灌笑容越发神秘,起身拍着他肩膀说道:“只管放心干,反正朝廷管粮管饷管装备。”

  徐卫闻言大喜!从前靖绥营组建之初,朝廷以厢军待遇减半对待,后来还是因为要乡兵替禁军干活,才特批一批装备。而且那大名都作院所产器械,质量实在不敢恭维。五六十斤重的全套步人甲,该刀枪不入了吧?可在与金军野战中阵亡的士卒,不少人就是因为这粗制烂造的铠甲而送命!现在军营里还堆着一百多套甲叶散落的破烂!如今何灌亲口答应配给装备,对于靖绥营来讲,简直是雪中送炭!何灌为步帅,掌管军队的统领,训练,卫戍等事,自然有权配给装备!义军多为两河之地的农夫,是上等优质兵源。如今朝廷又管粮饷装备,如此充足的条件,自己要是带不出一支精锐来,甭说辜负何太尉这番信任,连自己都对不起!

  “别高兴得太早,丑话我说在前头,两月之内,要达到令行禁止,步伍整肃!四月之内,士卒要熟练运用各种器械,并初步适应各种阵法。半年之内,形成战力!如果做不到,现在就撂挑子。否则,你头上这顶乌纱也就甭戴了。”看得出来,何灌虽然欣赏徐卫,可到底还是不放心。

  徐卫并没有大包大揽,何太尉摆明要自己立下军令状。半年之内,将一群农民训练成剽悍勇武的士兵,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听何太尉言下之意,自己如果把这事办砸了,还得丢乌纱帽,搞不好连靖绥营也跟着一块遭殃。

  思之再三,徐卫朗声道:“只要太尉答应卑职一个条件,我就敢保证办到!”

  “说!若在本官职权范围之内,立马就办。纵然难些,也尽快促成。”何灌看来对此事期望颇大,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太尉已经答应配给装备,那卑职现在不缺钱,不缺粮,不缺器械,只缺人才!”徐卫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出要求。

  何灌闻言,不禁点头赞许。这还没开始动手,他就已经清楚自己的薄弱之处。只是这个问题怕是不好办,徐卫的部队是乡兵,现在营中的统兵官大多没有经历过战阵磨炼。可那久经战阵的禁军军官,又怎么会舍弃优厚的待遇来你乡勇营任职?再者说,禁军中本来就已经缺乏统兵军官,否则,官家又怎会逼得下求贤诏,要求各衙各路推荐人才?思虑半晌,说道:“这样,此事本官尽量帮忙,但不做任何承诺。”

  “有太尉这句话,卑职心里就有底了。”徐卫后退两步,长揖一拜。忽地想起一人,赶紧补充道“有一人,金军南侵后弃家赴京,求遍所有衙门不得见用……”

  “姓甚名谁?”何灌问道。

  “王彦,上党人。”徐卫得答道。

  何灌嗯了一声:“似这等人,你召来便是。”

  又说了一阵,何灌再三嘱咐,千万用心,不可马虎大意。徐卫见平日里豪迈洒脱的他也如此婆婆妈妈,只当是重视此事,也不疑有他,应允之后,送何灌出了大帐。后者命其不必相送,尽快着手准备。

  目送何灌离去后,徐卫折身回帐,刚转身,忽然吸了一口气。不对,何灌虽为步帅,有统兵大权,但在天子脚下,新建一只几万人规模的军队,绝不是他能一手包办的。再说,朝廷财政吃紧,城下已有数十万勤王之师,没理由再组新军。刚才,何太尉方才说什么在他职权范围之内的,立马就办,不在他能力之内的,也尽快促成。如此大包大揽,分明就是一愣头青的风格,哪像位高权重的步帅?可如此大事,岂同儿戏?如果何灌没疯,那此事就值得深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扩编

  甭管让靖绥营扩编是谁的意思,反正朝廷管粮管饷管装备,徐卫当天就召集所部军官研究方案,决定以当初招募王善贼部的办法从两河义军中挑选士卒。兵贵精而不贵多,他并张洪程方两位原西军都头再三斟酌,定下了苛刻的入伍条件。首先成分要单纯,乱七八糟的人不要想进靖绥营。其次才是身高,力量,健康状况。

  正当他在详细拟定应征条件时,何灌派人来通风报信,说姚平仲也收到了消息,准备抢在靖绥营之前征召两河义军入禁军队伍。大宋历代都有在灾年或是局势不太平时招募百姓入伍当兵的惯例。只要有饱饭吃,谁还愿意当流民贼寇?徐卫闻讯后,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展开招募。

  那两河义军,绝大多数都是因金军南侵而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虽然加入勤王队伍来到东京,可朝廷什么也不管,连吃饭都成问题。若不是徐卫向上面反应情况,只怕这些人已作鸟兽散了。因此,靖绥营的征兵布告一发出去,义军们群起响应。“当兵吃饷,杀敌报国”的口号,响彻东京四郊。

  姚平仲实在是一根合格的搅屎棍,徐卫刚动手,他立马以京河制置使司的名义发出告示,广召忠心为国的勇士充入禁军,企图搅乱徐卫征兵计划。

  京城东郊,靖绥营的文吏早已经扯圆了场子,一排长桌之前,人潮涌动。难以计数的义军汉子蜂拥而至。文吏先以目测,年纪过长过幼,身材过高过矮一律剔除。初步合格者,便以毛笔在其脸上划一道勾,以防有人弄虚作假钻空子。但有个前提,凡是认为自己有特殊技能,不管你是石匠,木匠,又或是跑江湖的郎中,掌大勺的厨子,如果在第一轮就被刷下来,可以当面申诉。在得到靖绥营确认之后,也可入伍。但如果你没有那样的本事而胡乱吹嘘,对不起,赏你十军棍。

  徐卫派了五百多名靖绥营士卒在现场维持秩序,却仍显不足。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虽然首先是冲着当兵吃饷,不忍饥挨饿来的。可也有人是因为徐卫的原因,咱们义军到东京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朝廷官军有事没事都欺负咱。是徐巡检使替我等做主,到他手下当兵,亏待不了咱们。所以,靖绥营的征兵文告一发出去,各路义军如久旱而逢甘霖,争相投奔。

  “退后!退后!再往前挤,刀枪无眼!”在现场维持秩序的士卒,俨然已经是一副老兵的派头。对这些情绪激动的生瓜蛋子呼呼喝喝,迎着那敬畏的目光,感觉自己也威风起来。最近靖绥营士气高涨,升官的升官,领赏的领赏,指挥使还连官家赐给他的赏钱都分给了弟兄们,那咱还有啥话说?惟有用心效命而已。

  徐卫和张庆两个游走全场,监督着征兵事务。见脸上带着勾的人鱼贯而来,个个身强体壮,不禁喜上眉梢。有了兵,有了饷,何太尉还承诺了装备,虽然半年时间稍显紧迫,但凡事就怕认真,有了如此充足的条件,不信练不出一支强军!算算时间,金军若在八九月之间再度发动攻势,那么何太尉设定的半年限期用意就很明显了。一支部队能不能用,只有拉上战场才知道。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卫不敢大意。

  走到杨彦那里,只见他正带着本部十余名士卒考察应征者臂力。方法很简单,那地上两个各五十斤的石锁,能提得起来,你就算过关。徐卫上一世虽然没当过兵,但多少也知道部队征兵,体测政审必不可少,且项目极多。如今来到近千年之前,条件有限,就凑合吧。除此之外,还有一项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测试项目。徐卫让军中文吏在一块块刨平的木板上用笔墨点了大小不一的圆点。或三五个,或七八个,排列在一起。凡能通过前面几项测试的人,便站在五步之外,看这些木牌,有人专门指引,让应试者答出所指的那团有多少个圆点。

  “招兵而已,身家清白,体格健壮就成,你查人眼力作甚?”张庆苦笑道。

  徐卫笑而不答,朝廷官军招兵,向来首推臂力,也就是看你能拉开多少石弓。只因大宋军队以步兵为主,在对抗北方铁骑的战斗中,主要依靠弓弩等远程兵器。这规矩定于何时已不可考,但从那以后,禁军越发重视士卒力量,以致军中攀比臂力成风,比如岳武穆,就以能开三百石硬弓而名扬军中。只是你力气再大,哪怕能将箭射出一千步远,没准头能起什么作用?而准头靠什么,就靠眼睛!有了鹰一般的眼力,才能做一名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无论党项、契丹、女真,都占了产马之地,以骑兵为主要作战力量。要克制骑兵,最好的办法还是骑兵。可自己创立靖绥营就想过,以大宋目前的条件,想组建大规模骑兵军团那是痴心妄想。那么退而求其次,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步兵,也未必就不是草原铁骑的对手。而一支精锐的步兵,少不了相当比例的弓弩部队。当初和金军野战时,弓箭对骑兵造成的杀伤力让自己记忆犹新。

  正满心欢喜时,都头李贯疾驰而来,马还未停他就已经身轻如燕的飘下地来。这厮刚加入靖绥营时,张庆等人不有意见,说李贯形容猥琐,身材矮小,招来作甚?可这其貌不扬的家伙,却身怀绝技。走飞檐那假的,可翻墙越壁如履平地却不夸张,为人也机灵,徐卫本打算重用此人,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李贯奔到他面前,满面忧色道:“指挥使,那头官军也扯开摊子招募新兵。还大肆攻击我靖绥营,说咱们待遇差,装备差,是不入流的杂牌,投入靖绥营没有前途。还说当兵就要当禁军,那是天子近卫,虎狼之师。”

  “去他娘的!什么虎狼之师?望见女真人旗号就撒丫子逃跑,有这模样的精锐?”杨彦突然窜出来破口骂道。

  “我说你属狗的?耳朵这么尖?该干啥干啥去!”徐卫挥手喝道。

  张庆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禁军虽然蔑视我们,但说的也不是全然无理。咱们的待遇的确比不了正规官军。他们横插一杠,对靖绥营的征兵恐怕会有影响。”

  杨彦又探头探脑的摸过来,小声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你是想去搅局吧,还以为在夏津呢?看看你身上穿的官袍,你现在不是泼皮无赖破落户了。”张庆笑骂道。

  徐卫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召他的,我征我的,人家正巴不得我们去找麻烦,想把这事给搅黄了。”姚平仲睚眦必报,上回告自己的刁状没成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现在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扩充实力上,可没闲工夫跟他去斗。

  第一天下来,靖绥营招到的合格新兵不到三千人。而据禁军放话说,他们已经招了七八千。义军这块馍就那么大,几口咬下去可没剩多少了。杨彦等人有些着急,建议徐卫放宽标准,先把人抢到手在说。到时候不合格的,想办法踢出去就是了。可徐卫坚决不同意,一来他坚持走精兵路线,二来靖绥营刚刚扩编,不能干失信的事。张洪程方两位都头也表示反对。还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征兵不比嫖娼,一贯钱是个洞,十贯钱也是个洞。一个好兵放在烂部队里不起作用,可要是一支好部队混进一个烂兵,那就是颗耗子屎,能搅臭一锅汤。

  第二天,靖绥营招募地明显比头一天冷清些。军官们起初还以为是咱们征兵严格的消息传开了,打击了应征者的积极性。可据李贯探听的消息说,禁军忒不是东西,居然使了下三烂的招数。一面疯狂攻击靖绥营,一面放话,禁军限期招募,过时不候。那义军中虽然不缺忠义为国之人,但更多的,只是食不果腹的普通百姓。你让他爱国也成,可先得让他填饱肚子。禁军那边几乎没有什么门槛,不像靖绥营这处那么多条条框框。于是那些观望的人蜂拥投向禁军。

  杨彦等人把姚平仲的祖宗八辈都骂了一个遍,可这也无济于事。面对赤裸裸的诱惑,换成是你,只怕也会和那些义军一样选择。眼看着靖绥营的招募席前越来越冷清,军官们干着急没办法,这才四月不到,就有人开始上火了。

  正当一众军官束手无策时,徐卫拉了包括自己亲兵在内的一千部队开到招兵现场。什么也不干,就列成方阵。众人不明就里,也不敢去问徐卫。心说指挥使办事,总有他的理由。第一天没有什么效果,可从这一千部队开到现场的第二天起,前来应征靖绥营的人明显又多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行伍世家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军队的高下,不是仅仅由军饷多少来划分的。眼下女真人对南边虎视眈眈,当兵打仗想是逃不掉。诚然,每月拿着丰厚的钱粮是好,可就怕你有命拿,没命花。徐官人手下这千把士卒也忒怪,啥也不干,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纹丝不动。一盏茶或是一顿饭的功夫,没谁觉得奇怪,可一两个时辰过去,这些人还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斜一下。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支部队纪律严明!

  姚平仲那头见徐卫这边有起色,想方设法来破坏。可徐卫身为两河义军巡检使,除他之外,谁也没有节制义军之权。所以,任凭对方如何搅局,他只死死控制住义军首领。那诸路义军中,以没角牛杨进所部人数最多。那杨进当年在夏津和徐卫有仇,但此次进京,徐卫不计前嫌,着实让他另眼相看,有心投挑报李,遂严令所部,只投靖绥营,不进官家军。

  至三月底四月初,征兵一事基本完成。靖绥营共募得勇壮之士两万出头。剩下的大多加入了禁军。姚平仲沾沾自喜,以为搅了徐卫的好事。甚至还邀请主管军务的枢密院和三衙长官前去检阅新军。其他人或许是外行,不懂装懂,但何灌是什么来头?从士兵干到步帅的主儿,看完了姚平仲的新兵,再到牟驼冈一瞧,就放下心来。这事交给徐卫,算是找对人了。

  他是个信义之人,答应了徐卫的事一定办到。募兵刚刚结束,装备就送到了牟驼冈。让徐卫惊喜的是,送来的不仅有京师都作院所造的坚韧甲胄,长枪重刀,还有他想了很久的强弓硬弩,各式战车。朝廷不是快揭不开锅了么?怎么如此大方?这倒是有原因的,大宋朝廷现在最缺的是钱,可装备倒是充足。历史上,金军攻破东京城,不但抢到了大批金银财物,还得到足够装备十万人以上的器械。就在靖绥营现在的驻地牟驼冈,女真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宋军骑兵的家底抢光,战马三万余匹!

  徐卫没急着发装备,而是重新整编部队。因为朝廷给他的番号一直没变过,目前仍是“大名府路安抚使司靖绥乡勇营”,一营也就是一指挥。按宋军军制,凡十人为什,五什为队,百人为都,五都为营。若按这个规定,靖绥营只该有五百兵力。可徐卫这一扩编,将近两万多人马,朝廷又没给新番号,所以仍旧按原来编制。将全营划分为七都,每都三千余人,各置都头副都头一员。剩下最剽悍强壮的士卒以及数百骑兵,都纳入亲兵之列,也编为一都,任马泰为都头,杜飞虎为副都头,由徐卫亲掌。全营共计八都兵力,两万六千余人。因靖绥营短期之内没有作战任务,是以徐卫将原来三千人马打散混编。一来加强部队控制,二来希望老兵起到带头示范作用,以期让新兵尽快适应。

  四月初六,新编靖绥营的训练已经如火如荼开展起来。那牟陀冈附近,除天驷监守备部队外,只驻有徐卫一军。附近百姓起初听闻有军队驻扎,纷纷叫苦,以为是祸害来了。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们发现,这部军队极为自律,从不骚扰百姓。原来,徐卫虽然没有命令士卒搞什么军民鱼水情,帮老婆婆挑水,替老爷爷砍柴之类,但却严格约束部下,凡祸害百姓,抢夺财物,辱人妻女者,一律处死。甚至还规定,士卒犯法,长官连坐!于是全营上下,人人绷紧了皮,不敢以身试法。

  穿着一件短衣,手里提把陌刀,徐卫站在那新近搭成的校阅台上环视全场,督促士卒训练。新进入伍的士卒,原来虽大多都是吃过苦头之人,可靖绥营不要命的训练还是让他们脱了层皮。这才刚开始几天,就如此难熬,以后还得了?没奈何,为了一口饱饭,几贯军饷,刀山火海也得上啊。

  一彪人马远远奔来,行至靖绥营营区被岗哨拦住。这些人都披甲戴盔,看样子似乎是禁军?被阻住去路后,一将喊道:“此乃泾原经略副使,速速让开!”经略相公那是多大的官职,可营门口哨兵听了跟聋子似的,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那营内一人奔来,在马前抱拳道:“营区重地,闲人莫入,敢问诸位……”

  “嘿,老四,咱家老九可算是出息了?”一人闻声笑道,约五十左右,两道浓眉直入鬓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颊一道疤痕,颌下一把短须,端得是威武不凡。正是徐家老大,徐原。

  与他并肩而骑的那人,三十上下,浓眉高鼻,目若朗星,只是脸上血气稍嫌不足,不是徐胜是谁?听徐原这么一说,他笑道:“跟大哥比还差得远呢。”

  徐原哈哈大笑,随即对那人说道:“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徐原徐胜到了。”

  那人本是负责今日岗哨的队将,听他两位言谈已知和指挥使关系非同寻常。后来又听到两人都姓徐,怕是指挥使亲戚,也不放行,请他们一行人稍等之后,飞奔入营去。不多时,只见徐卫大步而来!徐原徐胜两个,看到自家最小的弟弟昂首阔步,气宇轩昂,身为兄长,实感欣慰。下了战马,正当亲近一番。不料徐卫行至面前,抱拳行礼:“卑职徐卫,见过诸位大人。”

  徐原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声如洪钟:“哈哈,好!先公后私!”

  徐胜仔细打量着弟弟,一时百感交集。当日他随何灌长子何蓟出征,遭遇女真主力后,部队被打垮,他率本部士卒浴血奋战。无奈寡不敌众,自己又身受创伤,部下护着自己逃亡。后来才知道,弟弟的部队从夏津出征,正好赶到,挡住了金军追兵,救了自己一命。就在一年前,徐家这个小二愣子还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终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可现在,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寒暄一阵,徐原徐胜这次来并非为了公务,是以徐卫并没有请他们进入中军帐。而是带到自己所住营帐中。两个作哥哥的进去一看,只见徐卫那帐中,仅一桌数凳,一张板床而已,床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居然连个近侍亲兵也没有。徐胜心想,要是自己浑家看到这般情景,只怕又要忍不住掉泪。肯定还会说,我家小叔何曾吃过这等苦?

  一踏入帐中,徐卫就问道:“四哥,你的伤没事了吧?”从得知徐胜受伤时开始,他就一直记挂着这事,可无从打听。

  “挨了几刀,但都是皮外伤。只有一枪捅在左肋,一箭射在右胛,有些麻烦。不过好在经过医治,已无大碍。”徐胜笑道。徐原是个爽利的人,立即向徐卫告知,那何蓟虽然兵败,然徐胜所部死战有功,已升右武大夫,沧州观察使。

  徐卫一听,也替兄长高兴。观察使是武臣准备升迁之前的寄禄官,姚平仲就是先授观察使,后升都虞侯。看来用不了多久,四哥就会荣升了。

  “恭喜四哥,等高升之日,少不得要摆酒一桌。”徐卫打趣道。

  徐胜闻言笑道:“可不敢跟你比,带御器械,啧啧,这可是武臣难得之殊荣。”

  “那是,便是二叔当年调入东京,升任步军司都虞侯也没你这般风光。老九啊,咱们徐家可就指着你光宗耀祖了,哈哈!”徐原看来心情不错,一路笑声不断。

  徐胜听他提起老父,突然说道:“对了,九弟,爹已经到了京城。刚一到,何步帅就上门相见,呼父亲为前辈,十分客气。还透露,官家准备此次征召老臣重新起用,原则上官复本职,但因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出缺,所以爹极有可能担任此职。”他的心情看来也不差,难怪,父子三人都受升赏,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徐卫听罢,心头不禁疑惑。怎么又是何灌?从进东京开始,凡是跟自己有关的事,几乎都少不了这何太尉。我家老爷子刚一进京,他就亲自登门拜访,也忒看得起我们家了吧?就算礼贤下士,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一时想不通,问道:“四哥,你是大名府路的军官,不是应该回本军么?怎么到东京来?”

  “哦,我伤稍稍好些,便赶回大名报到。可没多久,步军司就来了调令,升了我的官阶,调入东京听用。”徐胜回答道。

  还是何灌?徐卫满腹疑云,又冲徐原问道:“大哥,你镇守黄河南岸的滑州,怎么也到东京?”

  徐原听他这么一问,似乎也察觉事情有些蹊跷,思索一阵,缓声答道:“日前接到命令,让我将防务交割于副手,速速进京,也没说原因。”

  这就怪了,徐家两代人,现在几乎都在东京,不会是巧合吧?

  “哦,还有一事。方才我们出城的时候,看到熙河兵也赶到了。”正当徐卫陷入沉思之际,徐原这句话突然给了他一个思路。

  “熙河兵?可是姚古部队?”他立即追问道。

  “不错,姚古为熙河路经略使,如今带着子弟进京勤王来了。对了,他侄子姚平仲你知道吧?”徐原问道。

  徐卫似乎失了神,没有回答。姚家,种家,折家,西军代表基本齐活了,这简直是行伍世家大展示,朝廷想作甚?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攀亲

  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何灌官邸

  数月以来,这何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幸运的是,咱们太尉站对了位置,拥立新君有功,接连受到升赏,被官家重用。身跨两大要害衙门,全面主持朝廷军务。可今天,全府上下一片忙碌,据说太尉要宴请重要的客人。一大早,仆人们就跑到市集排队抢购新鲜菜蔬。看这阵仗,莫非是朝廷哪位红人?李纲?吴敏?

  没到正午,客人已经到了府上。何府仆人们赫然发现,怎地那小徐官人也在?除他之外,还有一名年近六旬的长者,一三十出头的军官。何府家仆久在京城,各衙各部的上官大多认识,可这两位却眼生得紧,不知是哪路神仙?

  花厅上,徐彰三父子正襟危坐。那送茶水的丫头们看到这场景,连大气也不敢喘,心说不得了,这三位一看便知军人出身。一丝不苟,站如松,坐如钟,完全不似那班文臣。不多时,一身便装,活像位居家员外的何灌从里间转出,远远便高声笑道:“哈哈,天甫兄,稀客稀客。”

  徐家父子三个同时起身,徐彰抱拳笑道:“叨扰太尉了。”

  何灌快步上前,执住他双手,佯装生气道:“哎,这么说就见外了。如今你任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我二人一殿为臣,又同衙共事,岂不是缘分?况且,本官早闻天甫兄之名,只是不得相见,如今共主步军司,足慰平生。”

  徐彰听他如此抬举,谦逊几句。何灌又瞧向徐胜,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天甫兄长子吧?”

  徐胜行了一礼,口称见过太尉,何灌频频点头,称赞道:“好,将门虎子果是不凡!我听犬子何蓟提起,当日你部浴血奋战,不愧为忠直之士。兄长虎父无犬子,令人羡慕啊。”

  徐胜称谢,何灌这才瞧向徐卫,略一点头,含笑示意。席面已经备妥,宾主都入饭厅,何灌之子何蓟因公务在身,不在家中。席间,何太尉殷勤劝酒,十分客气。倒让徐彰徐胜两父子不大自在,好在徐卫与何灌已经熟悉,才不免尴尬。

  酒过数巡,徐胜见父亲迟迟没有敬太尉一杯的意思,便自己斟满杯中酒,起身敬道:“听我家九弟讲,这一路来,太尉诸多照顾,替他周全。家父身体抱恙,不能饮酒,这一杯卑职便替父亲敬太尉。”

  何灌看了徐彰一眼,举杯道:“徐九这后生,我看到着实喜欢。不是何某说场面话,军中年轻一辈,我最看好他!”

  徐卫听到这里,也起身举杯:“太尉谬赞了,这一杯,我兄弟二人同敬。”

  何灌十分受用,给足了两位晚辈面子,起身单手执杯与他们对碰,一饮而尽。又喝一阵,说些闲话,都不提及公事。徐卫暗思,靖绥营扩编虽然完成,但军官奇缺,又特别是有实战经验的统兵官。何太尉当初答应帮忙,自己应该借着这个机会问问。

  刚想到这里,便听何灌替父亲倒酒时说道:“条件有限,怠慢了。来来来,今天咱们只叙私谊,不谈公事,一醉方休!”

  人家都这么说了,徐卫自然不好去多嘴。酒席吃完,何灌又请奉茶,用些瓜果。仍旧不谈公事。徐卫正盘算时,忽见那何书莹贴身丫头沐屏送水果进来。见了徐卫,嘴角抿笑,深深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见到她,徐卫突然想起张九月来,上一次来何府时,曾听何书莹说已经替九月找好了婆家,准备出嫁。若真是如此,那苦命的丫头也总算有了个归宿。倒不知哪家少年有这般福气,娶到如此善良的姑娘?

  正胡思乱想时,又听何灌向父亲问道:“天甫兄,徐卫该到弱冠之年了吧?”

  徐彰点点头,答道:“下月便年满二十。”他这人虽然作了几十年的军官,但至今不习惯官场上这套往来逢迎之道,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绝不会多一句话。好在何灌也是军人出身,并不介意。

  “哦……”何灌听罢,含笑长长的哦了一声。听得徐卫心头一跳,这一声哦,可有些暧昧啊。再看太尉,把玩着茶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厅内一时寂静,气氛便有些尴尬了。一阵之后,何灌将茶杯放回桌上,正准备开口。徐彰却站了起来,拱手道:“今日叨扰府上,多谢太尉盛情款待,待安顿下来,改日也请太尉赏光。”

  何灌话已到嘴边,但人家已经起身告辞,他也不好强留。心想,以后一衙共事,有的是机会说话,也不急于这一时。反正徐卫至少半年之内都在牟陀冈练兵不是?遂起身相送,一直送至府门外,方才停步。出了何府,徐卫便要回牟陀冈驻地,父子三人分别不表。

  再说何灌送走了徐家父子后,因为多喝了几杯,颇有些醉意。便到书房歇息片刻,今日一聚,看得出来徐彰是个固执古板之人,徐胜倒是机灵些,可这父子两人却与徐卫完全不同。徐家日后,必在徐九身上光大。

  脚步声响起,他睁眼一看,只见夫人端着一钵东西进来,放在案头说道:“官人,做了些醒酒之物,趁热喝了吧。”

  何灌赶紧坐直身子,取过之后笑道:“有劳夫人了,夫人请坐。”

  何夫人拖过一张椅子,与丈夫面对面坐下。待他喝完了醒酒汤,这才问道:“我方才在后面听你问起徐卫年纪,若不是那徐彰突然告辞,官人还想说什么?”

  老婆在后面监视偷听,何灌却丝毫不觉意外,笑了笑,放下碗:“什么都瞒不过夫人。”

  “哼,几十年夫妻,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何夫人白了丈夫一眼。

  何灌一听,又靠在椅背上,望着房顶说道:“既然如此,那夫人猜猜看,我想说什么?”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看上徐卫那厮了?”一阵之后,何夫人探出身去,小声问道。

  何灌拍打着椅子扶手,舒了口气,答道:“不错,这后生确实不错,我看着很是喜欢。长得仪表堂堂不说,还颇有才干,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何夫人闻言撇了撇嘴,嗤笑道:“真不知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前途无量了?一个七品武职,连个正经禁军军官都没混上,我看那厮也不会有多大出息。”

  何灌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夫人呐,你才二十岁,你也不想想,我二十岁的时候还不到他这个位置呢。禁军军官算什么?实话跟你说吧,徐卫目前这个位置,就是给个钤辖也不换。”

  听丈夫这么一说,何夫人倒来了兴趣,趋身向前疑问道:“怎么说?”

  “你想想看,他那乡勇营扩编,手下两万多人马。朝廷管粮管饷管装备,现在官家虽然压着他的官阶,日后必然大用。”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朝中大事,本来不该跟家人提及,只是夫人小觑徐卫,这事她若不点头,自己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何夫人正用心听着,见没了下文,催促道:“官家为何这么做?”

  “其实,也不只官家有意如此,实际上还有种师道和徐绍两位。徐绍从侄子一到东京就有意打压,其他人看不出来,我这双眼睛可是雪亮的,他是不希望徐卫窜得太高。还有种师道,官家下诏求贤,推荐徐卫的奏章很多,惟独他按兵不动。后来官家亲口问他徐卫是否可用,他却说太过年轻,尚需磨练。”

  何夫人听到此处,不屑道:“傻,不是说那徐卫有西军背景么?以他的地位,要是夸个两句,官家还不立即重用?”

  何灌颇觉奇怪,夫人向来看不起徐卫,怎地知他有西军背景?看来没少打听嘛。笑了笑,也不说破,继续道:“你真以为他老糊涂了?这位老大人精着呢,他知道官家想用徐卫,故意这么一说。你想想,年轻,官家不年轻么?谁说年轻就不能办事?本来官家还想再磨磨徐卫,就因为他这话,赐了鱼袋,后来又授‘带御器械’,荣宠备至。”

  何夫人半晌无语,听丈夫这么说来,官家真准备重用徐卫?

  见夫人不言语,何灌颇为自得地说道:“夫人放心,我看的人,不会差。还有一事不妨告诉你,当日种师道率徐卫一班战将入京,官家召见时虽对姚平仲十分赞赏。但赐见结束后,一转身就向内侍问了一句‘这徐卫可是当日山东以数百乡兵击破王善贼部之人’,这意思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何夫人明显对于这些朝政大事不太清楚,半天想不明白其中关系,遂问道:“那既然如此,为何不立即提拔?”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上皇

  何灌苦笑一声:“你才是真傻,徐卫多大?十九岁而已,难道你让官家封他个知州?大宋立朝百余年,还没出过不到二十岁的知州呢。再说,女真人一来,各路勤王之师云集东京,如果徐卫窜得太高,你让那些为国尽忠几十年的老将们怎么想?哦,官家一登基,就有了新人忘旧人,咱们这些老东西都该自己挖坑自己埋?再说了,徐卫领着一群乡兵就挡住了女真人,这不是打禁军的脸么?他要像姚平仲那样窜起来,你看现在那班带兵的会怎么整治他。所以有意打压徐卫。”

  何夫人用心听完,又撇嘴道:“这些军国大事,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也不想知道”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夫人,那事情……”何灌赶紧追问道。

  何夫人脚步未停:“至少也等他升个六品再说吧。”

  何灌一听,这事可拖不得!现在徐彰进京,做了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徐卫又有‘带御器械’的头衔,那托媒说亲的指定少不了。官家大肆清洗太上皇旧臣,必然将起用一大批青年才俊。像徐卫这种入仕不久,没有山头的年轻人,正是官家网罗的对象,那前程简直就是铁打金铸的,你还犹豫什么?

  正想开口叫住,却听夫人在外头嚷了起来:“书莹,你在这作甚?”

  心中一动,跑去看时,却发现女儿神情尴尬,满脸通红的立在外面。垂着头一言不发。莫不是在听偷父母谈话?

  “没规矩,回去!”何夫人拉长着脸,大声训斥道。

  何书莹哦了一声,低着头转身离去。何夫人在后面看着,忽地叹了口气:“这丫头,最近神神叨叨的,前几日也不知哪根筋动了,竟劝我替九月找个婆家,赶紧嫁了。”

  何灌牙疼似的咂巴着嘴,看着老婆的后背,左思右想,试探着说道:“我说夫人呐,九月到府中已经有些年头了,二十多岁的老姑娘,还不嫁怎地?还是替他寻个好人家嫁了吧,莫耽误了她,也算对你死去的妹妹有个交待不是?”

  知妻莫若夫,何灌十分清楚自己的老婆为什么迟迟不肯将九月嫁出。当年,自己那连襟战死在征方腊的沙场上,他是个六品武臣,按制度朝廷给了相当优厚的抚恤。姨妹死后,将女儿托付给夫人,当时便派人去接。接来的不仅是九月,还有那笔抚恤金。姨妹生前留有遗言,这钱,拿出一半待九月出嫁时作嫁妆。就是这句话惹了祸……

  “我还要你教?那丫头也要嫁得出去才成啊!你什么意思?合着我虐待她了?这些年养在府中,吃我穿我,若不是我们收留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当饿殍呢!”何夫人像是被人踩住了痛脚一般,突然发飙!一张本不光生的脸扭成一团,狰狞可怖!

  堂堂何步帅,朝廷二品大员,被夫人这一声吼,吓得缩着脖子连声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九月会没人要?那丫头懂事,聪明,善良,又生得标致。而且按规定,她父亲为国捐躯,除了巨额抚恤金之外,还允许一个儿子作官。可九月是独女,所以要等到她出嫁后,让她的夫婿来补这个缺。也就是说,谁娶到了九月,谁就撞大运了。

  何夫人又数落一阵,这才气鼓鼓的离去。只留何灌在后头连声叹气,夫纲不振啊……

  大宋靖康元年四月,赵桓在讲武殿召见军中大将。种、姚、折三家西军豪强尽数出席,因攻辽之战兵败被贬的刘延庆也被征召。而让人意外的是,新任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徐彰也在。此次召见,官家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大力褒奖了将领们历年来卫国之功。并说国难当头,正是带兵之人血战报国之时,要求将领们不可大意。

  太上皇赵佶南逃江淮,朝中许多身居要位的大臣追随而去。诸如童贯等辈,掌军政大权数十年,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清除。黄河以北,各路、府、州、县都有这些人的故旧。历史上,金军入侵,北方各地原来依附于童贯等人的守将就因为搞不清楚朝中局势,担心被新君算计,干脆弃城逃跑,或是倒戈投降。因此,赵桓极力拉拢西军。一来,西军战力为宋军之首,这是毫无疑问的。二来,童贯当年在西北主持军事,重用宦官,分化西军,引起了种师道等人的反感。现在,他接连提拔升赏,就是希望西军能一门心思地支持他,而不受太上皇赵佶,以及那班老臣的影响。

  此次召见大将,被文臣们视为官家决心对金强硬的前兆,引起了他们强力反弹,就在召见的第二天,便有李邦彦等人上书,虽然没明确将矛头指向日前召见大将一事。但却说以如今局势,与金人议和方为上策,建议皇帝尽快答应女真人的条件,奉上巨额岁币,并割让三镇土地向金示好。否则,惹怒了女真人,怕是会再度举兵南下。大宋制度,武臣不能过问政事,因此,种师道等军中元老虽然十分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幸好此时,李纲张所等人为他们发声,痛斥李邦彦之流丧权辱国,丢尽大宋脸面。建议皇帝,立即布置抗金大计!李纲更是根据当日徐卫所陈之策上奏赵桓,建议集合京师、陕西、山东之兵,防守各处要害,坚壁清野,以防金军再来。

  赵桓并没做出任何反应,让大臣们互相去争吵不休。此时,他的主要精力放在请太上皇回京一事上。江淮荆浙诸路发运使宋焕,是蔡攸的死党,赵桓本来打算撤掉他,改派自己的心腹,原开封府尹聂山顶替,并交给他一个秘密任务,处死童贯。可后来李纲紧急上奏,指出这么搞风险巨大,万一失败,那班老臣挟持太上皇在南边另立朝廷怎么办?

  赵桓深以为然,在宋焕回到东京以后,与他作了两天长谈。这君臣二人谈的什么,无从知晓,但随后宋焕再次被任命为江淮荆浙诸路发运使,返回江淮。

  宋焕见到赵佶之后,极力游说其返回东京。并说东京现在一片混乱,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朝廷各衙各部几近瘫痪。那数十万勤王之师没有统一号令,官家根本弹压不住。赵佶一听到这话,心里开始活络起来。

  姜是老的辣,自己虽然迫于形势传位于太子。可这天下经过自己几十年英明治理,儿子想完全掌控,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现在东京既然乱成这样,恐怕也只有自己回去才能收拾残局。

  可赵佶也不是傻子,自己跑到南边,跟随自己而来的大臣,多是被民间称为“六贼”“十恶”之辈及其党羽,自知不容于新君,所以才选择了弃京出走。自己要是一个光杆太上皇回去能起什么作用?这些老臣现在跟自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儿子对他们怎么处理?

  宋焕立即拿出了对童贯、高俅、蔡京等追随太上皇南逃大臣从轻处理的诏书。在诏书中,赵桓除对民怨实在太大之人作出一定处理后,其他人的处罚根本流于形式,甚至不予追究,有的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弃国逃跑,分化朝廷,居然还有功!

  在宋焕极力鼓动之下,赵佶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其实,他不回去也没有办法,因为在江淮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其一、江淮地区历来是受“花石纲”祸害最严重的地区,方腊起义就是这么搞出来的。在禁军镇压方腊的过程中,烂到骨子里的禁军居然杀害平民虚冒军功。太上皇逃到这里后,非但没有出现百姓焚香遮道相迎的场面,他到扬州石塔院游览,寺庙的方丈和尚居然讽刺他,何不将石塔拖走充当花石纲?

  其二、不管赵佶身边有多少权倾天下的大臣,可退位诏书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现在赵桓才是大宋天子!因此,赵佶虽然盘踞江淮,但这一地区的地方官对他其实并不完全买帐。比如宿州知州,在接到赵佶命令,要求调钱十万之后,仅仅给了五千贯。说句难听的话,赵桓赏给徐卫的钱都不止这点。

  其三、也是最要命的一条,此次赵佶南逃,童贯拼着老命保他。而童贯所倚仗的,就是那几万常捷军。当初他为了分化西军,招募西北高大少年为兵,号为常捷。享最高的待遇,用最好的装备,战力非同小可。但这些常捷士卒在江淮地区,水土不服,人心思归,以致怨言四起,童贯都几乎弹压不住。赵佶很清楚,如果没有了这几万精锐军队的保护,他在江淮是混不下去的。

  因此,赵佶之所以决定返回东京,虽有赵桓苦心布置之功,更多的却是赵佶自己的难言之隐。赵桓在东京接到太上皇即将返回京城的奏章时,欢欣鼓舞,大喜过望。以为从此之后,南边无忧矣。到时便可腾出手来,专心应付北方局势。

  可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赵佶走到南京应天府时,突然停下。只派太上皇后郑氏独自回京。而他自己则放出风声,又用当初逃离东京的借口,“诣亳州上清宫烧香”。可最后,他并没有去亳州,而是前往洛阳!

  赵桓闻讯,大惊失色。急召大臣商议对策,有人建议,软的不行,不如来硬的!长痛不如短痛,太上皇必须在东京城里安安分分地待着,绝不能在外面晃悠了。但如此一来,强敌当前,父子反目。女真人正虎视眈眈,大宋自己倒打起内战来,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好险

  赵佶派出自己的老婆先行返回东京,其目的非常明显,那就是充当他的探路石。在他送往东京的御批中,明确提出了太上皇后郑氏的待遇问题。“道君太上皇后当居禁中,出入正阳门”。要知道,他现在已经退位,赵桓登基之初便下了诏令,确定了他内禅之后的权限。“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也就是说只允许他管理宗教事务。

  而赵佶现在却提出要让太后居住在禁宫。这事只会出现在一种情形下:垂帘听政。他有意在试探新君的态度,如果东京方面答应这个条件,自然而然也能够满足自己其他要求。分权,甚至复辟!赵桓根本不与任何大臣商量,直接否决了这个要求。自己若是没有登上大位便罢,如今既为天子,岂能受人掣肘?

  整整一天的廷议,一班执政愣是拿不出个主意来。赵桓很是失望,这帮大宋朝的宰相们平日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一旦事到临头,除了吵还是吵。问题是,你吵归吵,得吵出点实质的东西来吧。可从上午议事,现在天都快黑了,执宰们还在纠缠着诸如“稳定”“人伦”等话题。

  赵桓实在无奈,命众臣歇息一阵,就在宫里用饭。自己则独自步出大殿,凭栏远眺。傍晚时分,那东京皇宫里各处都已点上灯火,星星点点,煞是好看。夜风徐徐,吹得这位少年皇帝心中的烦闷略微消散些许。自登基以来,他没有一天消停,一直忙到现在,都快有些麻木了。可祖宗遗留之基业,总不能断送在自己手里,眼下强敌当前,内讧不断,好好的锦绣江山弄得狼烟四起,混乱不堪。每每想到此处,他心里就不禁恼怒,恨不能……可有些事情,他只能在心里想想,绝不能对任何人吐露分毫。

  那远远站着的年轻内侍,见官家在栏杆之前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却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情绪有些不稳,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一阵之后,竟摆动手脚,越发地癫狂。心中恐惧,正想着要不要上前询问,或是通知其他大臣。但思之再三,终究提不起勇气。太上皇当政时,重用宦官,那时候内侍的日子很好过。可官家一登基,以前掌权的宦官们纷纷遭到清洗。现在,裤裆里没那玩意的人都绷紧了皮,没谁敢放肆。

  良久,跳大神般的赵桓终于折腾够了,颓然立在殿外,单薄的身形更显孤单。双手撑着栏杆,垂着头,久久无言。内侍正提心吊胆时,只见官家直起身子,大步而来。

  “去!召何灌立即进宫!”

  内侍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腿软!心像是被突然掏空一样!怎地?官家召何太尉,难道是要对太上皇来硬的?如今统兵三衙之中,只有步军司何灌为官家所信任,在这个当口连夜紧急召见,恐怕……

  他的担心,也正是何灌所忧虑的。在接到进宫的命令后,这位步帅竟有些迟疑。试想,太上皇抛弃京城出走江淮,把一个烂摊子全扔给官家。逃就逃罢,又在南边胡搞瞎搞,没帮上任何一点忙不说,尽给东京方面使绊子添麻烦。哪怕是亲父子,弄到这种份上,怕是……

  官家现在紧急召见,耽误不得,这可如何是好?焦心如焚之际,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何灌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送上一大笔心意,千恳万求让内侍多等一阵,他自己连衣服也没换,单人独骑直奔城外而去。

  牟陀冈,靖绥营驻地。经过一天如同上刀山,下油锅似的训练后,士卒们各自聚在营帐中,诵读军法,操典,口令等。徐卫独自一人回到帐中,将那柄内廷供奉的陌刀倚在墙边,来到桌前坐下,倒上一碗冷茶还没来得及喝。便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在外喊道:“九哥!”

  徐卫听出是杨彦的声音,今夜他负责全营巡防,难道又有那不信邪的士卒以身试法?

  “进来。”徐卫话音方落,杨彦就大步闯了进来,神色凝重,来到徐卫身边俯下身去轻声耳语几句。后者一听,眼中闪过一抹惊色,他在这个时候跑到靖绥营来作甚?略一思索,当即说道:“请进来。”

  杨彦领命,正要出帐,徐卫突然叫住:“我营帐四周,不要有人。”

  不多时,何灌匆匆而入,不等徐卫有任何反应,连连摆手道:“什么虚头巴脑的都别来了。”正抱着拳徐卫一听这话,意识到何太尉此来,绝对不会有好事。能让他急成这个样子,除了金军南下,恐怕只有赵佶北上这一桩了。

  徐卫虽然在牟驼冈练兵,看似与世隔绝,却密切注意朝中动态。早已经知道盘踞江淮的太上皇启程返京了。可走到南京顺天府时,突然停下。不过,这等政治上的事情,何灌一个武臣着什么急?他又来找自己作甚?

  何灌一屁股坐在凳上,只听吱嘎作响,忍不住皱眉道:“我说你堂堂……巡检使,怎么尽用些破烂?”要知道,自打头一回见着徐卫开始,他一直对这个后辈十分欣赏,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像现在这般不耐烦,还是头一次。

  徐卫正想赔不个是,何灌又摇头道:“罢罢罢,废话就少说。我现在是一脑袋稀泥,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身边也没个商量的人,只能来问问你。”

  这话怎么说的?你家里不是有老婆儿女么?就算是军国大事,老婆商量不着,不还有你长子何蓟么?但见他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徐卫也只得直接问道:“太尉,这是出什么事了?”

  何灌坐立不安,起身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徐卫听罢,也惊得不轻!大宋朝现在就像是个重症迸发的患者,抵挡女真已是吃力,要是再内斗起来,只怕会一命呜呼!到时候,金国只需一个手指头,就能将大宋压趴下!

  看赵桓这意思,似乎要对他老子动粗。此事一旦发生,大宋恐怕就彻底完蛋了。太上皇和当今天子干起来。先不管天下百姓怎么想,单说东京四周的几十万军队,足够将脆弱的大宋弄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徐九,有句话我说在前头。你虽然年轻,但脑子不糊涂,甚至比朝堂上那些权贵还清醒。本官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所以,我不希望听到任何推三阻四的话……”何灌话至此处,一双眼中精光陡现!死死盯着徐卫!当初张叔夜召朝中故旧商议抗金,徐卫那番冷静的分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徐卫当初的预测一一成为现实。足以说明其极具远见,这也是为什么何灌五内俱焚之际,连亲儿子都没想过,而是直奔牟驼冈来。

  徐卫知道他后面没说的话是什么。坦白讲,何灌现在的确是被逼到绝路上来了。如果官家确实决定对赵佶动粗,那么何灌此去,无论是胜是败,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原因很简单,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上皇,不管怎么闹,他二人到底是父子。何灌若是挑头办这件事情,成了,天下必然议论纷纷,军心动摇。赵桓为稳定局势,一定会把他推出去。就算赵桓不这么办,何灌以后也无法在朝廷立足。要是败了,那结果更糟,官家为安抚赵佶及其党羽,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何灌身上,其结果必然是满门诛杀!还会背上一个十恶不赦的“谋逆”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何灌想必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心急火燎要找人商量对策。可这件事情,跟朝中大臣商量不得,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这个人轻言微的后辈可以共语了。

  徐卫没有急着回答,自己目前羽翼未丰,朝廷里任何一个小小的风浪都有可能将自己掀起来。所以眼下最好的策略是,专心练兵,不掺和政治。可何灌亲自找上门来,情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靖绥营以后要仰仗他的地方很多,一旦何灌倒台,没有了这个靠山,自己将十分被动。还有,赵家父子如果反目,对目前局势的破坏将是灾难性的。自己所有设想都将成为泡影。

  权衡利弊之后,徐卫决定抛开顾忌,该出手时就出手。

  “太尉勿忧,卑职虽然也没有主意,但却可以替太尉分析一二。”

  何灌一听这话,频频点头,重新坐了下去,提过茶壶替徐卫那已经装满的杯中又添上茶水,道:“来来来,坐下说,捡要紧的说。”

  “首先,官家和太上皇绝不能动干戈!一旦打起来,说句不中听的话,一切玩完!”徐卫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何灌深以为然,并不插话,示意他说下去。

  徐卫忙了一天,着实口渴,端起茶杯一口喝干后,继续说道:“官家召太尉进宫,用意我就不便揣摩了。但太尉只需对官家言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说到这里,他习惯性的停了一下。按常理来讲,话说到这份上,对方总要问一句“此话怎讲?”,可何灌还急着进宫面圣,催促道:“说!说完!”

  “太尉试想,太上皇之所以答应返回东京,恐怕也是因为江淮的日子不好过。可那洛阳又能好过到哪去?突然在顺天府停下来,固然有太上皇自己的疑虑,但估计更多的,却是那班老臣的主意。”

  何灌手中提着茶壶竟忘了放下。不错!怎么一时情急,竟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天下不论谁作皇帝,到底是赵家江山。太上皇哪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终归他还是当今天子的生父,官家能对他怎么样?就算回了京城,还不是好吃好喝,金山银山地养着?但那帮大臣不同,就说童贯,官家早对他起了杀心,必欲除之而后快。太上皇就是仗着这些人才有和东京叫板的本钱,所以不得不为他们多想一些。

  “所以,问题的根本就在于如何打消老臣们的疑虑上。他们都是效忠太上皇多年的旧人,如今新君即位,自知不容,是以……”徐卫说到此处,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意思很明白了。

  何灌脸上,一时阴晴不定。手中茶壶仍旧提着,连渐渐倾斜也不知道。当那茶水倒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他时,突然将壶一扔,摔个稀烂!也不和徐卫说半个字,撩起衣摆就往外跑,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望着那一地的瓷片,徐卫苦笑一声:“是得安排几个负责起居的亲兵了,这官僚作风该有还得有。”

  就在何灌被召见的第二天,赵桓下诏。太上皇后郑氏虽不居禁中,但其新居宁德宫还是极尽奢华,为此,他不惜勒紧裤腰带,连自己的膳食也减少了。

  赵佶在给东京的御批之中,还提出了一点。那就是“吴敏,李纲,令一人来”。他心里有数,儿子身边,目前恐怕就是这两个人能呼风唤雨。赵桓从其言,派李纲前往顺天府迎接太上皇回京。在李纲启程之前,朝廷已经颁下明诏,广告全国。表示对追随太上皇南巡的官员,非但不予追究,还要厚加赏赐。就连声名狼藉的高俅也因为“扈从上皇,宣劳既久”进封简国公。这种种迹象,逐渐打消了赵佶以及童贯等旧臣的疑虑,再加上李纲极力游说,道君太上皇终于在靖康元年四月返回东京!

  赵桓的一大心病终于去除,他没有忘记替他出谋划策,鞍前马后效劳的功臣们。赵佶回京不久,他就降下诏书,说步帅何灌,久历战阵,劳苦功高,实为武臣之楷模。特进梁国公,就连他吃了大败仗的儿子何蓟也跟着沾光,擢升为枢密承旨。

  何灌逃过一劫,自然想起是谁帮了他大忙。可徐卫的官阶现在是提不上去,提了也对他没好处。想起他曾经拜托自己的事,遂于官家面前奏了一本,说靖绥营扩编之后,徐卫难处很大,特别是缺少统兵官,是不是请朝廷考虑一下?赵桓正在庆幸听了何灌之言,没有铸成大错,自然是有奏必依。命将各地推荐的豪杰之士名册,先拿给何灌去选。又下诏,各路王师中,若有合适人选,也可征用。但规定,至多只能平级调动,也就是说,以靖绥营的规格最高也只能调到都头一级军官。何灌好不郁闷,那各地推荐的豪杰还有些选头,都头一级的统兵官能有什么用?

  他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再三考虑,想到徐彰徐胜父子刚刚进京,一切还未安顿完毕,徐卫如今在京作官,也没个落脚之处。自己名下倒有几处宅子,不如借他一所暂住。反正也有心和徐家结亲,将来作为嫁妆,顺理成章,不怕徐家不接受。可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官家就已经将没收“六贼”之一王甫的一处宅子赐给了徐彰。

  这日,徐卫体谅士卒连日操练十分疲劳,命歇息一日,只作少量训练便可。徐彰派人来到营中,让他若是得空进城一趟,说是三姐四嫂到了。徐卫想到今日也无甚要事,再说三姐四嫂许久不见,难得一家人团聚,回去一趟也无妨。遂将军务交于两位副指挥使张庆和王彦,自己就随家仆赶往城中。

  那官家御赐的宅子位于西水门内,原是奸臣王甫私宅,虽称不上奢华宏伟,却也十分别致。前后院落加起来,房屋也有十几间,且配套完备,卧房,书房,花园,马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徐卫在家仆引领下行至门前,刚一下马,只见一个伶俐的小厮奔过来,一把牵住缰绳,满脸堆笑道:“小官人回府了。”

  “这是……”徐卫向徐家老家仆问道。

  “何太尉忒客气,听闻迁了新居,便送来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子,并两个小厮。老太公再三推辞,人死活要送。本来要等小官人回来问问,这不,已经干上活了。”老仆回答道。府里的太公官人们都升了官,还搬到京城来,这让下人们底气也增加不少,说话都大声了。

  徐卫轻笑一声,他自然知道这是何灌在投桃报李,也不多说。正抬脚要往里走时,突然停下,回首问道:“你说什么,两个丫头?”

  “对,老仆问过了,一个叫荷心,一个叫凤维。”

  徐卫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这两个名字,竟然哼道:“荷心就是藕片,凤尾就是菜叶,取的什么破名。”说罢,将马鞭朝那小厮一扔,大步向里走去。外头两个面面相觑,人家名字取得挺好,哪招惹到小官人了?

  刚踏进中庭,还没找着门路,便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脆声道:“小舅回来咯!”正四处寻找声源时,便见一团肉球直滚出来,一直滚到脚下,抱住他双腿,嘿嘿直笑。看着外甥那张胖得起窝的小脸,徐卫就像从十八层地府突然升到了九十九重天外天,一把抱起范宜,使劲抛了起来。

  “九叔!”又一个声音传来,却是四哥徐胜的儿子徐直,也才十岁而已。

  一手抱着外甥,一手抱着侄儿,徐卫心情大好,望定客堂方向,箭步如飞。入了客堂,却见高朋满座,徐秀萍一看到弟弟回来,乐得眉开眼笑,起身大笑道:“我家愣头青回来了。”

  徐王氏瞄了姐姐一眼,生气道:“三姐怎么说话呢?九弟现如今已是朝廷官员,凡事都得有个体统。”

  “哟哟哟,体统?他再大的官,还不是我弟弟?怎么着,我还得给他磕头啊?”徐秀萍一张嘴不饶人,逼得徐王氏说不出话来。正滔滔不绝数落姐姐时,一眼瞥见兄弟腰上系着条金带,挂着个荷包,十分诧异。自己那公公前些年得了条金带,也挂这么一个鱼袋,成天得意洋洋,说皇恩浩荡,粉身碎骨难以报答,怎么老九也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张宪

  一家人正兴高采烈的说笑着,徐胜起身走到弟弟身边,小声说道:“姐夫也在,你稍后见了他客气些。”

  听到“姐夫”两个字,徐卫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之后向四哥问道:“他怎么在东京?”怪事,东京成西天了?都赶着来取经?

  徐胜还没回答,徐秀萍在旁听闻,抢着说道:“当初爹不是写信到真定,请他们一家来作客么。那个,九弟啊,你万事看姐姐面上,还是多少给他留些脸面吧。”都说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这话还真是半点不假。那厮一来,三姐转身就忘了当日范经是怎么对待她和父亲的。

  但姐姐话已说到这份上,他还能怎样?清官难断家务事,爱咋咋地吧。正说着,便见姐夫范经扶着一位老妇从里面出来,三个年纪相仿的小丫头接连窜出,见了徐卫个个欢喜,小舅小舅地叫个不停。徐卫这才知道,三姐在范家的日子为什么不好过了,在这重男轻女的时代,连生三个女儿,实在算是“罪过”。

  满屋子的侄男侄女叫舅舅,徐卫一摸身边,想找个铜钱刮痒都没有。他从前做老千,布局骗钱,过的是担惊受怕跑江湖的日子,一有机会便狂欢作乐,那钱来得快去得更快。穿越到宋代,带起了兵,与士卒同甘共苦,身边自然也没余钱。

  徐秀萍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一看兄弟这模样,取笑道:“人家作官,家财万贯,我家兄弟这官作得,敢情一直在倒贴?”

  徐卫闻言大笑:“三姐还真说对了,我领着朝廷俸禄,还有官家赏赐,怎么身边总留不住个钱?侄儿们,先欠着,等小舅下次领了俸,一定给你们补上!”

  徐秀萍和徐王氏两个对看一眼,笑得十分暧昧,向弟弟道:“人无妻如屋无梁,又言男主外,女主内,你连个媳妇都没有,谁替你管钱?还不是大手大脚花了去?”

  徐卫看来心情不错,打趣道:“姐姐嫂子今天给我相一个合适的,明天我就娶进门,如何?”话一出口,惹得全家哄堂大笑。

  那一众侄儿侄女看来从前便对小舅舅极为亲近,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聒噪个没完。一直含笑不语,乐得安享天伦的徐太公此时发话道:“你们把孩子领下去。”徐家两个妇道一听,心知老爷子怕是有事要说,便连拖带拽将五六个娃弄出客堂。这时,那范经才看着徐卫,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九弟。”当初,他在徐家趾高气扬,简直连岳父老泰山也没放在眼里,更不用提徐卫了。

  徐卫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那范经之母将他打量一番,笑着对徐太公说道:“亲家公,多年不见,你这季子出落得这般模样了。”

  徐卫听得眉头一锁,什么叫出落?合着我是大家闺秀?

  徐彰似乎不太想接这话茬,笑了一下,敷衍几句。范家母子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自行离去。他们前脚刚一走,徐卫就问道:“真的全家都来了?”

  徐彰叹了一声,沉默不语。徐胜也是犹豫再三,这才道出原因,当日徐彰修书一封送往真定,请他们一家过来作客,也替范经徐秀萍夫妻两个调解调解。可那信送出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就在金军突然发动袭击,攻陷燕云之后,范家母子拖家带口出现了。刚来的时候,还死撑着脸皮,说是看在两家结亲,徐家老爷子又极力邀请的份上才来。可谁都知道,女真人攻陷燕云,真定危急。派出援兵又被金军击溃,那真定城里一片恐慌。不论贫富,纷纷南逃。范家被逼得没办法,这是来投靠徐家了。

  不至于吧?范家老爷子不是听说在京城作礼部侍郎么?大小也是个四品官,怎么范家不到京城来?徐卫疑惑不解。

  原来,范经母子二人起初倒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东京大名,谁近谁远?便想着先到大名,等局势稳定些,再去京城。可跟着徐家来到东京后才得知,范家老爷子是蔡京一党,已经跟随太上皇南逃江淮了。那母子二人初到徐家时,十分跋扈,在得知这事之后才稍作收敛。

  “太上皇以及随行官员不是回京了么?范父也应该……”徐卫又问道。

  徐胜苦笑一声:“回来更惨,前脚刚到京城,官家后脚就下了诏,一贬再贬,并流放广南安置,立即执行。你没瞧见么,范母现在对爹客气多了。”

  “贬到什么级别?”

  “贬到他现在要是见到你,都得作揖问安的级别。”

  徐卫心中暗思,被划为蔡京一党,那这位范老爷子的下半辈子可能都要在岭南吃荔枝了。那这么说来,范家母子岂非吃定我们徐家?咱还得替她养老送终?

  徐彰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此处,干咳两声,向儿子问道:“老九,你靖绥营要人吧?”

  怎地?难道老爷子要凭借在西军中的关系,给自己招兵买马?那敢情好!现在种、姚、折几家西军都有部队在京城,爹从前是西军勇将,廉颇虽老,威名仍在,如今又是步军司二把手,他要是出面,招几个统兵官过来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一念至此,上前连声道:“要要要!爹有什么好介绍?”

  徐彰瞄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徐胜见状,想起三姐那苦苦央求的模样,把心一横,说道:“爹,还是我来说吧。”

  徐彰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徐胜转向兄弟道:“九弟,坐下说。”待弟弟落座之后,徐胜这才道出缘由。范家老爷子被贬广南,按规矩,家属也要同行。可范母年迈多病,怕是经不起这山高路远的折腾,范经从前倒是受过荫补,可刚当上官就犯了事,又得罪了上头,结果被削职为民。他的意思是,能不能让徐卫在靖绥营给他谋个差事。一旦有公职在身,他就不需要追随父亲而去。这样,也能在京城落脚,奉养老母。

  “他怎么不自己跟我说?”徐卫冷笑道。

  “这不是抹不开面么?上回让你从家里扔出去,这次见面能主动跟你打声招呼,已经不错了。”徐胜这句话刚一说完,徐卫差点没跳起来。什么玩意?听你这意思,他主动跟我打声招呼,还是抬举我?我还该对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我说咱们家是不是忒厚道了点?爹,四哥,你们忘了当初他那副嘴脸?”徐卫一肚子闷气,没好气地说道。当日自己没拿大耳刮子抽他已经算是看在三姐面上,如今竟然把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还想让我给他谋个一官半职不成?

  徐彰不接话,徐胜苦口婆心地劝道:“九弟,你看他们现在处境艰难,怎么说咱们两家也是亲戚,不是外人吧?”

  徐卫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直截了当地拒绝道:“我靖绥营不养闲人,他要是想当兵,就去应征,选不选得上我不敢保证。”

  徐胜闻言还想再说,徐彰却挥手制止了他:“不行就罢了。对了,老九,步帅不知何故,以贺乔迁的名义送来不少钱财。你跟他相熟,找个机会退回去吧。”

  徐卫一听,知道这是何灌在答谢自己。从来只有下级给上级送礼,何太尉这倒开了先河了。这钱若是退回去,反倒驳了他面子。只是,老爷子素来清正,见不得官场上这一套东西。自己若是让他收下,少不得又要听他念叨。想了一阵,点头道:“好,晌午我带走。”

  “九弟,姐夫的事……”

  “那啥,我去看看咱家这新居。”

  靖康元年五月,朝廷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使得因太上皇回京而稍稍稳定的局势再起波澜。首先,有拥立之功的少宰兼枢密使吴敏受到御史中丞李回弹劾,赵桓免去其少宰一职。不久之后,言官又弹劾他包庇蔡京父子,再罢枢密使一职,贬为扬州知州。而李纲则被突击提拔为少宰,也就是尚书右仆射,最为亲近皇帝的宰相。未几,太宰白时中也被罢相,由徐处仁接替。

  太宰少宰,为执政官之首,号为首相次相,总领政务。短短几天,首相次相都换了人,这也就是意味着,国家的政策要变了。再看被罢免的两位宰相,白时中与吴敏只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金军打到黄河北岸时,白时中建议官家弃城逃跑。而吴敏,一直主张同金军议和。可以说,这两位宰相都是主和派的代表。再看徐处仁和李纲,前者力奏,建议储存粮草军备,以图长期抗击金军。后者就不用说了,被视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官家将主和派执宰撤得干干净净,启用两位强硬的大臣出任首相次相,其用意不言自明。

  光是罢免主和派大臣赵桓还嫌不够,又任命西军宿将姚古为京河制置使,全面主持东京、河北、河东军务。赵桓认为种师道年迈难用,但其威名远震狄夷,又是军中德高望重之元老。思考再三,换任镇洮军节度使,两河宣抚使,命其出镇滑州,守卫黄河险要。

  同时,命姚平仲为河北制置副使,种师道之弟种师中为河东制置副使,同率西军,协同镇守府州的折家军,往救太原。

  消息一经传出,举国振奋!天下臣民皆以为官家决意对金强硬,一雪前耻之机不远矣!

  当朝廷大地震之际,徐卫正在牟驼冈专心练兵。五月十六这一天,步帅何灌以视察军务为名来到营中,随行的,除一班佐官外,还有一名二十左右的少年郎。

  何灌见那靖绥营士卒,经过一月训练,已经初步达到第一期要求,步伍整肃,井然有序,自然,离形成战力还有相当距离。其实,何灌虽对徐卫下了死命令,要求他在半年之内将部队训练出来。可实际上他心里也清楚,新编靖绥营要拉上战场,恐怕六个月是不够的。但为了让徐卫有压力,不得不这么说。现在刚刚过去一个月,靖绥营就已经初见雏形,叫他如何不喜?

  检阅完毕,本当打道回城,可何灌却说要留在营中吃午饭,说是与士卒同甘共苦。那五月天,气候已经炎热,他又坚持露天进食。顶着毒辣的日头,何灌徐卫倒是不惧,但一班步军司官员们却暗暗叫苦。个个满头大汗,如同嚼蜡一般勉强吞咽着大锅饭,有的实在吃不下去,便拿筷子不时地在锅里翻搅,作作样子。与何灌同来的那少年却是吃得津津有味,让一众前辈看得直皱眉头,有这么好吃?张御史平常都给他这儿子吃什么东西?谗成如此模样?

  “徐九,一班长官替你在这儿激励士气,你可要用心办差啊。否则,怎么对得起众位上峰的辛苦?”何灌见自己的佐官们个个都是一脸的苦大仇深,忍不住笑道。

  徐卫放下碗筷,作个四方揖道:“军中条件有限,委屈诸位上官了。”

  既为三衙之官,从前也都是有边功的战将,只是离开战场,在东京呆得太久,这些往日战将早已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听徐卫这么说,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说这是小菜一碟,从前带兵在外时,比这还苦的日子也过得。

  吃完了饭,何灌似乎有话要与徐卫说。假托自己还有些事情要查问,佐官们是留下等着,还是先行回城?那些个官老爷们哪时受过这等罪,纷纷告辞。那少年一直不说话,留了下来。

  何灌一直未曾介绍,这时才对徐卫道:“此乃监察御史张所之子,今天是慕名而来。”

  张所的名字徐卫知道,当初他与何灌设计将郭药师调出燕山前线,监察御史张所与灌为至交,帮了大忙。就是他接连弹劾郭药师诸多不法之事,才逼得赵佶不得不将郭药师召回朝廷问话。

  此时,那人上前两步,抱拳对徐卫说道:“久闻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不想徐巡检使竟然……”

  何灌见他语塞,笑道:“我替你说了罢,不想徐巡检使竟然如此年轻,是么?”

  那少年笑笑,默认了他的话。徐卫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却矮上半头。膀大腰窄,孔武有力。生得浓眉虎目,一双眼中,炯炯如有火光。再看他拱起的双手,满是茧皮,显然是经年累月习武所致。穿一领青色直裰,扎根腰带,收拾得十分利落。

  “张宪,你且去营中转转。”何灌说道。

  张宪领命,先对他一揖,又对徐卫一揖,这才离开。他前脚一走,何灌就笑道:“张所这儿子,虽生在书香门第,却无心科举之事。他老子急得不行,便说既然不愿从文,你练得一身好武艺,不去投军作甚?哪知这小子竟说禁军非我所向。这不,张所听说你在练兵,就托我给带来。”说到这儿,加重语气补充道“当然,用不用在你,我决不勉强。”

  张所为监察御史,掌弹劾纠察百官各司之责,虽然权职颇大,便连宰相也要忌他几分。但终究只是个从七品官,比徐卫还矮上半级,自然无法荫补儿子作官。不过,何灌之言怕是也有水分。定然是他向张所透露了靖绥营的前景,张所这才请他将儿子带来。

  “既然太尉都开了口,卑职敢不从命?”徐卫轻声笑道。可他心里,其实早就乐翻了天。靖绥营目前最缺的就是人才,得一个王彦,已经让他喜出望外。现在张宪主动来投,哪有不用之理?开玩笑,那可是历史上岳武穆帐下之绝代勇将!除了剽悍到变态的杨再兴以外,恐怕就数这位了。

  何灌颇为受用,稍后使一个眼色,徐卫会意,便领着他到自己帐中,命亲兵把守,任何人不得擅入。

  何太尉今天看来心绪颇佳,入了徐卫所住营帐,也不急着谈正事。而是关心起他生活来,一会儿说床太硬,一会儿说器具太简陋,带兵之人虽不比文臣舒坦,可必要的威仪排场还是需要的。

  徐卫随口应着,又说了一阵闲话,他才渐渐将话转到正题上来。

  “知道么?政事堂的执宰完全换了一拨。”何灌又坐在当天晚间那条破凳上,吱嘎作响。可人逢喜事精神爽,上回他是发了一通脾气,这番却连摇几下,自得其乐。

  这么大的事,天下都传遍了,徐卫哪能不知?遂点头道:“知道。”

  “可还有你不知道的。”何灌一改往日严肃不苟的作风,竟将衣摆一掀,翘起腿来。

  徐卫眼中光芒一闪而逝,侧首道:“哦?愿闻其详。”

  何灌招呼他坐下之后,自行倒上一杯茶水,喝了口,抿了抿嘴,似在细细品味个中滋味。真不知那半贯钱一箩筐的劣质茶叶有那么好喝?

  “不但执政换了,东京四周这几十万王师马上也要散了。”何灌话说一半,看了看徐卫反应,见对方留心倾听,续道“朝廷已经用李纲,其实也就是你所献之策,着手布置防务。如何,心里暗笑吧?”一个七品武官所献的策略,能被朝廷实施,这非但是大功一件,还是极为荣耀之事,自然该偷笑。

  可徐卫现在还笑不出来,紧紧追问道:“打了折扣么?”

  何灌一时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徐卫见状,解释道:“朝廷完全按照李相的策略执行?”当初在古刹相聚时,自己提出抗金策略,所有长官都称善,惟独三叔徐绍提出质疑,认为可行性不高。

  “那倒也没有,你所献之策,建议集西北、山东、京师之兵,固然周全,但如此劳师动众,耗费甚巨。官家斟酌之后,决定只以在京西军并府州折氏救太原,京师之兵防沧州、孟州、卫州、滑州一线,其余各府州县勤王之师返回本地。”何灌答道。

  徐卫听罢,霍然而起!

  何灌猝不及防,骇了一跳,诧异道:“你这是……”

  “那东京呢?”徐卫失声问道。

  东京?东京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西军群起救援太原,就算打不垮女真人,但金军若再度兵发太原,也休想前进一步,更不提杀到东京了。那沧、孟、卫、滑一线也有重兵防守,且种师道亲自坐镇,还有何忧?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诱敌深入

  还有何忧?何太尉在说笑?你忘了女真人之所以纵横天下,靠的是什么?说得肤浅点,靠的就是其骑兵无与伦比的机动性,来去如风,快逾闪电!金军如果再来,必然会采用上回两路分进的战略。一路取太原,一路出燕云。官家把东京四面几十万军队都散了去,表面上来看,既在救太原,又在黄河以北密集布防。好像万无一失,可这世上本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你把东京城剥得光溜溜,连根纱都不沾,金军两路无论哪一方突破宋军防线,都可直抵东京城下。这事好有一比,暗室中的油灯,能照亮满堂,惟独照不到自己脚下。

  官家把西北顾及了,也把东面想到了,可怎么就忘了东京这茬?历史上,金军两次攻宋,采取的都是千里奔袭,直取心窝的打法。因为女真人深知,他们刚刚灭辽,国内局势还没有稳定,如果逐步推进,中原王朝地大人多,打到猴年马月?所以,他们借着骑兵优势,千里突进,一刀斩首!

  面对女真铁骑,宋军有着先天的弱势,唯一能弥补的,就是仗着人多,地大,城固。密集布防,坚壁清野。这样,就算开战之初让他们占些便宜,但时间一长,女真人孤军深入,后勤补给就会出问题。如此一来,想不退兵也不成。

  当徐卫将这番顾虑说出时,何灌也隐约感觉到似乎的确有些不妥。但金军无论哪一路想要杀到东京来,都必须经过黄河。西路有大宋精锐的西军,料想问题不大。东边一线的各处要地都有重兵把守,黄河浮桥南岸,还有种师道在镇守滑州。你徐卫七千杂牌都能守住黄河,何况种公?

  徐卫却不以为然,纵观古今中外,没有哪条防线称得上万无一失。黄河之长何止千里?谁敢保证没有半点疏漏?不过,折家军,姚平仲,种师中已经率军去救援太原,如果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如今气候炎热,围困太原的完颜银术可确有可能暂退。太原之围如果解除,金军再南侵,其西路军又将重蹈覆辙,被牵制在太原一线。那么,最大的威胁仍在东路军。若金东路军想速战速决,还是会一门心思想着直取东京。但经历上次夺取浮桥失败的挫折后,这回肯定会另辟蹊径,极有可能绕开宋军重兵防守的黄河浮桥,寻找合适地点,以舟船渡河。宋军的战术历来保守,长于依托坚固城池防守,不擅野战。可能会出现金军在黄河以北从容寻找渡口,而大宋河北之军坚守不出的状况。

  一旦金军出现在河南地区,黄河天险不复存在,野战不可避免。但种师道上阵一生,实战经验无人可比,金军想一击而溃,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想到这一层面,遂向何灌问道:“官家给了种公多少兵马?”

  何灌一阵干咳,无言以对。在徐卫追问下才有些惋惜地说道:“这话别外传,官家认为种师道年老,不复往昔之勇,是以不肯重用。虽派其出镇滑州,其实并无兵马随行。”

  徐卫心头一沉,什么?又不给一兵一卒?这么说来,滑州兵力,就是大哥徐原那点部队?朝廷是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决定抗金,那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上下一心,举国同力!如今虽然表面上对金强硬,却将李纲所陈之策打了折扣再实行。你打折扣就罢了,至少也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最大的合理部署才是,怎么最重要的滑州和东京反而不设重兵防御?

  见徐卫忧心,何灌宽慰道:“无妨,上回被金军打到河北,很大的原因在于我方猝不及防。此番已作周全布置,女真人便是三头六臂也休想威胁帝阙。至于滑州么,已有万余兵力,且有种公坐镇,万无一失!就算他们想绕开浮桥,借舟船渡河,那河北诸镇都有重兵防守,岂容他安然通过?”

  徐卫不再说话了。如果连何灌这种一直对女真保持高度戒备的军中元老都这般乐观,那官家和文臣的态度可想而知。

  何灌见他这般模样,细细一思索。徐卫对宋金局势有深刻而清醒的认识,上次他断定金军必然尽速南侵,又推测其进兵路线,都被言中。这次的抗金策略,又是他提出来的,如果他认为不妥,那想必确有隐患。遂问道:“你认为滑州和东京有危险?”

  徐卫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以我们目前实力,御敌于国门之外已经无法办到。既然如此,就必须保证东京万无一失。”

  何灌半晌无言,确实,东京若有个闪失,大宋承受不起。带兵之人都知道,将失一令,而军破身死。然君失一策,则国破族亡。是得寻个机会,提醒官家才是。

  又说一阵,何灌起身告辞,再三嘱咐他用心练兵。徐卫应允,一直送出帐去,正要分别时,心中一动,突然问道:“姚平仲和种师中都为制置副使,谁节制谁?”

  “哦,这个我倒是想到了。当初官家有意让姚平仲独当一面,但我观此人……”姚家正受官家倚重,有些话,身为武臣,还是不要乱说的好。“但我向官家奏明,种师中为西军宿将,临敌应变非姚平仲可比。官家遂以种师中节制姚平仲。”听到这话,徐卫稍稍放心。种家两兄弟都为宋军名将,既有胆气,又富韬略,应该没有问题。

  送走何灌之后,徐卫立在帐前思量局势,一时竟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唤醒。定睛一看,却是张宪立在面前。心头不由一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彦张宪都为历史上有名的勇悍之将。如今都投身靖绥营,大大缓解营中缺少统兵官的局面。

  “徐指挥使,不知对于在下加入乡勇营一事……”张宪抱拳问道。

  徐卫一怔,笑道:“你能加入靖绥营,我求之不得,这样,就在营中作个都头如何?”徐卫这营中的都头可不比他处,禁军都头管个百十来个已经封顶,靖绥营的都头,却管着好几千人马!

  张宪听闻,脸上竟露出一丝惭愧的笑容:“指挥使,张宪知道,家父与何太尉私交颇厚。但你不必看何太尉情面而收留于我。”顿了顿,四周一望,瞧见那巡逻士卒手中长枪,心头一动,补充道“带兵之人,既要有临敌决断之智,又要有身先士卒之勇。请徐指挥使看我手段之后,再作决定如何?”

  他这话与徐卫平日教导军官的相思不谋不合。而且,他不想依靠关系,而想凭真本事出头,这样的人,值得看重。徐卫将手一挥,大声道:“不必。”

  “这是为何?”张宪疑惑道。

  “因为你是张宪!”

  靖康元年五月末,六月初,金国使臣王讷离开东京。宋廷拒绝割让三镇之地,拒绝大宋天子尊金帝为伯父。只答应赔款,数额也只有女真人提出的三成不到。同时,考虑到宋金战力的悬殊,以及局势的艰难,赵桓同意从今以后,凡两国文书,使节称呼等方面,在女真国号之前加“大”字,称为“大金国”。

  王讷在离开之前,当着赵桓的面威胁说,“不日复来者,必非王讷也!”意思就是说,用不了多久再来大宋的,就不是我王讷了!而是女真精锐,虎狼之军!

  金使走后,大宋新任的执宰们都围绕着备战这一中心,运转着行政。何灌上奏,言东京滑州,为咽喉之地,不得不防。请求朝廷加派兵力,以防不测。赵桓虽然也表示了赞同,但此时,他的眼睛盯着太原,并未引起重视。何灌再三劝说,朝廷才下诏给邓南道兵马都总管张叔夜,命其戒备,一旦东京有险,随时准备开拔。

  沧、卫、孟、滑等州,各自驻进大军。加固城池,修缮战备。因上番金军二太子斡离不从燕山一路打到河北,来去之时,都大肆破坏,劫掠。这几州的百姓南逃者甚众,往往十余里不见人烟。各州守将,按照朝廷指示,一切物资,能转移的全部转移,不能转移的就地毁坏。此举,遭到朝中文臣极力反对,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等人累次上书,奏请停止这种“害民祸国”之举,执宰李纲等人严辞驳斥,赵桓也不予理会。

  此事之后,朝中一段时期以内,保持着相当的“和谐”。主和派们知道,官家如今重用李纲等人,又接连提拔任用熟悉军务的武臣,是想一振萎靡之势。他们清楚,官家刚刚登基,雄心勃勃,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可以左右局势,这个时候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所以,主和派大臣们集体收声,但他们不是改变了主张政见,而是等着看太原是否解围。

  六月,姚平仲,种师中两部计马步军七万有余逼近寿阳,遥震太原。寿阳为金军所占,有守兵两千余人。见宋军援至,十分轻视,出城迎敌。姚平仲请缨出战,种师中许之,只两阵,败金军,克寿阳,一时士气大振!而此时,折可求也奉诏率西军两万从汾州出发,驰援太原。

  姚平仲向种师中请求,独自率军取榆次,然后三军合进,太原之围便可解除。种师中权衡之后,认为此举可行,且符合朝廷分兵进击,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但求威慑的方针。遂同意他的请求,但再三告诫,种、姚、折三军之间,务必同进同退。姚平仲应充,率军直扑榆次县而去。

  官军攻克寿阳的消息传回东京,不止官家赵桓欢喜非常,李纲等执宰也受到鼓舞。对于解救太原,朝廷上下十分重视,赵桓派人许诺,只要太原之围得以解除,就拜姚平仲为节度使!

  六月十三,姚平仲所部进抵榆次城下。不等休整,便下令全力攻城,金军守卫十分顽强,小小县城半日竟不能克。下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攻,午饭之前,必破之!是夜,金军劫营,互有死伤。姚平仲十分恼火,六月十四一早,他倾尽全力,只一个半时辰,金军不敌,弃城逃跑。姚平仲整顿部队,一面单独向朝廷报捷,一面准备推进。此时,折可求兵至文水县,遇金军骑兵,下令停止前进,结寨防御。种师中驻寿阳,三支西军已对太原之敌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寿阳县城内,已被金军糟蹋得面目全非。城中未及逃离的百姓,男子绝大多数被处死,妇女亦不免遭到凌辱,种师中带兵入城后,全城百姓仅剩八百余老弱妇孺。老百姓见官军收复寿阳,纷纷哭诉沦陷之痛。言金兵进城之初,便大肆屠城,强掳妇人至城西寺庙,肆意侮辱。知县等官员,在金兵入城之前就已殉国。

  种师中一面安抚百姓,一面派人到榆次传令姚平仲,紧守城池,不可妄动。又遣人向西,寻找折可求部。

  榆次为太原南大门,距离太原五十里不到。姚平仲攻占之后,积极准备,意图一举击溃金军,尽早解除围困。当他把这个意思向种师中传达之后,受到严厉警告。种师中勒令他没有军令,不得推进尺寸之土!眼下已是六月,气候十分火热,北军不习气候,正欲与我速速决战。若我军围而不打,并加以骚扰,待其士气低落之际再行进攻,事半功倍。种师中甚至还亲笔写信给他,说太原为兵家必争之地,榆次则为太原必争之所,金军理应重兵防守,即便沦陷,也该极力抢回才是。如今你轻易攻陷榆次,又不见金军复来,小心有诈!

  姚平仲十分不服,姚家种家都为西陲大族,今番进军解救太原,官家是看你老,才命我受你节制。如今我已占据榆次,眨眼之间便可进抵太原。你却命我按兵不动,分明是怕我姚家压过你种家风头!至于什么金军有诈之说,实属荒唐!彼见我三军合围之势,无懈可击,岂敢来抢?

  此后,围困太原的完颜银术可不断派出骑兵挑衅,姚平仲愤怒不已,部下也数次求战。无奈种师中连番严令其不得轻动,否则军法从事!

  六月,宋军近十万马步军,只与金军零星交手,互有胜负。时炎天暑热,金军士卒难以忍受,完颜银术可见宋军三支部队互为依托,不像以往那般急欲交战,数次挑衅失败之后,心生退意。而此时,宋军三支部队都以取得联系,约定七月之初,进兵太原!

  六月二十四,种师中探听得知,围困太原之敌已经收缩防御,似乎有撤兵迹象。部下都建议他联络姚平仲,倾力一击!种师中不为所动,约束部属,命人再探。

  寿阳县衙,被种师中临时充作帅府,这日,他正聚集帐下将校,商议军务。种师中比其兄种师道少八岁,年六十七,与其兄的油尽灯枯之态不同。他虽也年高,却是长须及胸,目光凌厉,身形纵然削瘦,但精神矍铄。全副披挂整齐,高坐于上。

  正与帐下将官商议进兵之期,忽听堂外一人疾步奔进,因为太过慌乱,一脚踹在门槛上,摔倒在地。不及爬起,已高声呼道:“经略相公!姚平仲进兵了!”

  种师中须发皆动,拍案而起:“几时进的兵!”声如奔雷,显然极其愤慨!帐下部将相顾失色,不是约定三军同进同退,姚平仲这是……抢功!

  “今日一早!”那人爬将起来,跪地报道。

  种师中矗立案后,神色冷峻,一言不发。帐下部将纷纷痛斥姚平仲不遵号令,擅自行动,已经触犯军法,应该从严从重处理!种师中仍旧沉默,事情已经发生,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姚平仲这一进兵,完全搅乱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策略。现在,他恐怕已经与金军交战。这样一来,等同于裹胁自己和折可求两军。若是进兵,便要与女真人硬碰硬,是胜是败尚是未知之数。若坐视不理,姚平仲必败无疑。

  “这竖子!坏国家大事!”良久,种师中厉声喝道。本来,金军士气已经低迷,他又与折可求约定进兵时期。到时三军同进,围歼太原之敌,大事可定矣。不料,姚平仲来这么一手,完全陷宋军于被动之中!

  “枢密相公?救是不救?”片刻之后,一战将小心问道。

  沉痛地闭上眼睛,种师中无言以对。能不救么?姚平仲若是为金军所败,士气此消彼涨,这数十日合围之功便毁于一旦!

  正当下令部队开拔,前往救援姚平仲时,外面士卒慌忙来报:“金军杀到城下!”

  大热的天,种师中这位沙场老将陡然感觉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姚平仲贪功冒进,金军应当集中优势兵力,围歼姚部才是。如今突然兵临寿阳城下……

  “经略相公!金军忽至,不知其虚实,眼下天色已暗,当下令紧守才是。”部将纷纷建议道。

  坏了!姚平仲中了女真人诱敌深入之计!自己再三告诫他,榆次轻易攻取,必然有诈。如今果不其然!寿阳城下的金兵,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牵制我部,使我不敢前往接应!想清楚这一点,种师中毫不犹豫,当即下令道:“发兵!”

  第一百二十章 烂招

  当清晨的第一丝曙光照射进东京城时,这座数朝古都已经活泛起来。经历了去年的惊吓后,东京百姓们现在似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街市上,呼喝着号子的汉子正从马车上卸下新鲜的货物,各商铺的店主面上还带着睡意,拆开门板,准备迎来崭新的一天。一切,好像又回到战前和谐宁静的日子。唯有各商铺之前还心有余悸的百姓在排队采购货物,才能让人想起,这座大宋帝都刚刚经历了惊魂一月。

  徐卫骑着一匹黄骠马,单人独骑踏入城中。望见这热闹的场景,不知该喜该忧。前线已经传来几次捷报,寿阳榆次接连被收复,朝野一片欢腾。许多人都以为,太原之围解除只是迟早的事。种师中和折可求都是西军名将,姚平仲又是军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此三人合力,必能扭转战局。

  今年的气候较之往年有些反常,眼下刚七月出头,还是一大早,可仍旧热得让人难受,恨不能扒个精光,赤条条地窜进汴河里凉个通透。徐卫只穿着一件直裰,腰里也没系那条御赐的金束带。二十两重的纯金腰带,要是天天拴在裤腰上,也够让人受的。即便如此,那路过的行人无论男女,都不禁多瞧上几眼。

  有极个别认出来的,更悄悄传言,这都不知道?就是那大名乡勇营的指挥使,把女真狄夷挡在黄河以北五天五夜过不来的徐卫!听到这话的人不由暗暗吃惊,这般年轻?真是少年英雄,咱怎么就没这么出息的后生?

  正缓步前行,欣赏着热闹的街景时,忽闻背后传来马蹄声,一人高声呼道:“闪开!”回头一看,只见一骑飞驰入城,马上军士身背信匣,沿路大呼。京城百姓纷纷驻足观望,待信使奔过之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着哪里来的战报,结果又是如何。

  徐卫一直盯着那信使驰过,这才一提缰绳,催动坐骑向西水门方向而去。回到家中,父亲在步军司当值,嫂子三姐都外出,只有四哥徐胜在家。自被擢升官阶,进京听用之后,他一直赋闲在家养伤。徐卫这次回城,就是请他到牟驼冈一行,对部队的训练提出些建议。徐胜正闷得慌,欣然应允。当即便出了家门,各骑马匹,向靖绥营驻地而去。

  没走一阵,见一顶官桥匆匆而行。轿夫们个个憋红着脸,脖子上青筋直冒,显然是轿中之人催促得紧。经过他兄弟二人身边时,轿帘掀起,怎么是李少宰?李纲也看到了徐卫,连忙唤道:“停轿!”

  轿夫们暗叫一声幸好,赶紧落下轿来,李纲不等轿停稳便已窜将下来。不由分说,一把扯了徐卫拉到街边僻静之处,放开他后,叹了口气:“这番坏事了。”

  “怎么?”徐卫只感心头一跳,莫不是先前那信使传来了噩耗?

  李纲垂头,接连一阵摇晃,显得痛心疾首。片刻之后,又长叹一声,这才说道:“官家急召我入宫,问那传诏内侍方知,太原出事了!”

  徐卫脸色陡变:“难道是金军再度南下?”

  “非也,是姚平仲。”李纲说这话时,脸上的沉痛之色让人动容。前线刚刚传来消息,姚平仲的部队在榆次以北十余里处的东山谷陷入金军重围,将近四万人马苦战不得脱,最后在种师中救援下突围而出的不到半数。更要命的是,太原南大门榆次县得而复失,眼下宋军十分被动!

  “三路大军同进同退,怎么会……”徐卫百思不得其解。朝廷发兵之前就已经定下战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求速胜,但求威慑。怎么种师中和折可求都没事,姚平仲却陷入重围?要知道,粘罕留下来围困太原的兵力有限,姚平仲手里可是接近四万马步军!且都是齐装满员,战力强悍的西军部队,突围出来不到一半?

  李纲闻言,无奈道:“种师中的战报中说,姚平仲违抗军令,擅自贪功冒进,中了女真人诱敌深入之策,这才招致大败!可姚平仲的军报中却说,是种师中折可求两军失期会师,才导致他孤军奋战,陷入金军重围。”

  徐卫立即质疑道:“姚种两位虽同为制置副使,但朝廷明令,以种师中节制姚部,他有什么资格写军报给朝廷?”

  李纲闻言,半晌无语,好大一阵之后,才闪烁其词地回答道:“想是官家另有安排吧。”

  徐卫见他如此模样,心里暗思,怕不是什么另有安排。赵桓新近登基,对姚平仲十分器重,此次出兵解太原之围,虽以种师中为首,想必从中作了手脚。从种师道的待遇就可以看出,新君认为这等老将不堪重用,想培养年轻将领取而代之。

  “徐卫啊,太原一事,你有何高见?”半晌之后,李纲问道。

  面对这位被后世尊为民族英雄的人,徐卫一时无言。朝廷既然派遣大将出征,至少应该保证其指挥之权。从这次事件看来,赵桓还是遵从赵家旧制,虽然没有用文臣和太监掌军,但却还是习惯性地使出了让将领互相牵制的招数!可以这么说,姚平仲兵败,虽然是他咎由自取,但根源,却在东京!

  姚平仲的确有些本事,但如同种师道评价他一样。此人好虚夸,尤其是禁不住夸。历史上,赵桓一夸他,又许下重赏,这位脑袋一热,领兵去劫金营。事败后,连夜逃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次几乎如出一辙。仗没打完,赵桓又向他许下“节度使”的承诺,他能不热血沸腾?他一沸腾倒好,直接让太原陷入僵局!眼下已是七月,再过一个月,金军可能会二次南侵,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李纲见徐卫沉默不语,以为他有所顾忌不愿多说,急得把脚一跺,大声道:“国难当头,你一个武臣,怎么也学得书生气了?有甚对策?继续增兵太原?可又派谁好?徐九!你要是再不言语,本官可就拖你去面君了!”

  一个是少宰,大宋次相,位高权重。一个是七品,乡兵之首,人轻言微。李纲却不顾身份,求教于徐卫,原因无他。日前,他已经从何灌处得知,金军南下之前,徐卫就已经断言其发兵时间,进兵路线。当日古刹议事,徐卫对局势的认知和抗金的策略又与他不谋不合。是以情急之下,也就顾不了许多。

  “撤掉姚平仲。”徐卫沉声说道。

  李纲一惊,质疑道:“为何撤掉他?事情未查明之前……”

  “李少宰,统一指挥是作战的前提,如果部队各自为战,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个个击破。眼下七月,气候最为炎热,若是过了七月太原之围还未解,后果堪忧。”徐卫不等他把说完,直接建议道。

  李纲思索片刻,问道:“本官虽是文臣,但也知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若是撤了姚平仲,改派他人顶替,将不知兵,如何作战?”

  徐卫颔首表示赞同:“确实如此,但卑职的意思,不用派人顶替,只需将他部队将给种师中统一指挥。如此一来,或可与金军一战。”李纲想了一阵,也没表态,只说急着进宫,不敢耽搁太久,匆匆别过徐卫而去。

  在前往牟驼冈的路上,徐卫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徐胜。让他意外的是,四哥虽然也感惋惜,但并不觉得朝廷有哪里做得不对。这让他不禁有些寒心,经历了一百多年,大宋带兵之人已经习惯了以文制武。作为武臣,他们本能地回避着政治,甚至看到明显违背军事常理的事情也不作任何劝阻。现在徐卫明白了,岳飞连败金军,进驻朱仙镇,离故都东京近在咫尺。却在十二道金牌急召之下,放弃大好局面,无可奈何地回去送死。原因,不仅仅是人们常说的是愚忠,而是大宋将帅们的骨子里,已经臣服于文官集团!而这个文官集团的头子,不是宰相,是皇帝!

  两天之后,赵桓发布诏命,却并没有撤销姚平仲任何职务,只是擢升种师中为河东制置使,命其统一指挥三路大军。虽然如此,这一任命却对扭转局势起到很大作用。七月上旬,种师中仍未与金军开战,但却时常派遣骑兵部队骚扰敌人。一年中最热的时段已到顶峰,金军士卒难耐酷暑,完颜银术可甚至派人飞报坐镇原辽国西京的粘罕,请求暂时退兵。但在粘罕还未回复之前,大宋的宰相们认为合围得已经够久,应当速速进兵。其实,因为寿阳榆次的收复,让主战派大臣们喜不自胜。可那股欢喜劲还没有过去,姚平仲败了,榆次又丢了,这让他们亢奋的心情跌在谷底。李邦彦,张邦昌等人借此事大作文意,是以,他们希望尽快解除太原之围,好让他们在朝中不这么被动。

  可从七月十一开始,连下两天大雨!七月十三,天气方才转睛。按种师中预测,大雨之后,必有连续十余天的毒辣日头,并且较之雨前更为难耐。只要再等上五天左右发动总攻,金军纵使不败,也必退兵无疑。可宰相们却催促他必须在七月十五以前发动攻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捷

  外行指挥内行的结果就是,越帮越忙。七月十五,河东制置使种师中迫于东京压力,在条件还未成熟的情况下,会同折可求所部发动总攻。但名将到底是名将,种师中在情况不利于己的前提下,充分发挥其指挥才能。只派遣万余兵力直扑太原,而他则亲率主力,趁夜急行百余里,袭击被金军占领的代州。

  完颜银术可能被粘罕留下来围困太原,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在得知宋军来攻,代州报警之后,立即断定,从宋军手里夺回来的榆次虽然驻防重兵,但一旦开战,必被宋军所阻。宋军统帅的战略意图是合围自己主力,再图榆次之兵。若坐等决战,不管哪处是宋军主力,自己都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况。有鉴于此,他果断决定,留军继续围困太原,并阻击代州来敌,分精兵八千由自己率领,迅速打垮面前之敌,进军榆次。

  战斗在七月十五晌午打响,宋军攻击太原的万余部队似乎早有准备,步卒列成密集阵形,就在姚平仲被合围的东山谷抢占地利优势。银术可用兵在女真将领中算是颇有章法的一位,极少用金军惯使的骑兵正面突击战术。总是寻找敌军薄弱环节,发起雷霆一击。但那东山谷地形狭窄,不利于骑兵迂回,宋军阵形严谨,几无破绽可寻。无奈之下,只得派出骑兵冲阵。

  种师中战前预先料到,进击太原之军压力必然最大,是以配备强弓硬弩。步兵对抗骑兵,其实只靠两样东西。一是远程武器,二是严谨阵形。弓弩杀敌于两军未接之际,阵形阻敌于双方交兵之时,两者缺一不可。

  所幸,进逼太原的宋军部队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当金军骑兵发动排山倒海之势的突击时,宋军素来依赖的弓弩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神臂弓,虽然射速很低,临敌不过三箭。但其可怕的射程和穿透力让无所畏惧的女真勇士知道了什么叫恐怖。还未接阵,金军人马被射杀者甚众,甚至一支箭连穿两人。只因金军骑兵,以轻骑为主,为保证其奔跑速度,士卒往往身着薄甲,甚至不穿铠甲。

  战斗持续到下午,两军仍在僵持,女真人伤亡很大,还得忍受着头顶烈日的煎熬,士卒怨恨,军心动摇。银术可斩杀一名消极怠战的千夫长,催动全军,死战到底。至傍晚时分,两军均已疲惫不堪,银术可遂命罢兵,待明日再战,入夜,遣精骑不间断骚扰宋军,并两次佯装发动袭击,企图动摇宋军军心。这一招竟没凑效,第二天一早,金军骑兵三度冲阵,在付出巨大伤亡之后,宋军阵形虽乱,还被铁骑突入阵中,伤亡严重,可仍在苦苦坚持。两军陷入混战之中,女真士卒战力强悍的优势顿时凸显出来,一直战到下午,宋军方始溃散。银术可并未扩大战果派出骑兵追击,而是重整部队,直扑榆次。只因时间紧急,若不能在袭击代州之兵挥师南下之前击溃榆次之敌,后果堪忧。

  兵至榆次,银术可发现宋军已将此城团团围住,却并未攻城。他惊喜地得知,这部宋军乃女真手下败将,大宋西军中的折家军。去年岁末,折氏在交城被金军以逸待劳击败。此次再战,女真人虽然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心理上却视折家军如无物。

  烈日当空,因此前连降大雨,气候闷热而潮湿,军中士卒多生怨言。银术可为鼓励士气,允诺击退宋军后,犒赏全军。士气稍振,银术可迫不及待发动攻击。折可求自上次兵败,退居汾州。今领兵三万余人救太原,按照种师中战略,他的任务是阻击榆次之敌北上救完颜银术可,并防范太原之敌发动奔袭。本已将榆次围得铁桶一般,哪料银术可突然出现发动奇袭,虽有准备,却由于仓促应战,初战失利,士卒伤亡数千,阵形几乎冲乱。榆次城内金军见状,出城相助,折家军腹背受敌,情形危急!

  但折可求到底是西军大将,在了解太原来敌不过数千人后,稳住阵脚。一面将榆次之敌堵回城内,一面选调弓弩阻击银术可所部。他很清楚,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稳住,不求战胜金军,只愿拖延时间。只要自己扎在这里不动,就会给种师中和姚平仲创造条件解除太原之围。到那时,身前身后两支金军插翅难逃。想清楚这一点,这位西军大将不计成本,箭如飞蝗。

  银术可就算再骁勇,可到底只有五六千人马,第一阵不能打垮折家军后,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如果硬拼,即便突入宋军阵中,后果也难预料。再三思量,决定扎根在此,牵制折家军。如此一来,就只能寄希望于围困太原之兵挡住袭击代州的宋军。再拖上些时日,粘罕得到消息,必然派兵来救。甚至有可能在此时发动第二次南征!对于围困太原的部队,他还是有相当信心,即便不能击溃宋军,僵持应无问题。

  五月十八,在代州晃虚一枪后,种师中率姚平仲等宋军主力出现在太原城前。粘罕当初久攻太原不下,遂使用“锁城法”长期围困。所谓的“锁城法”,就是在城内弓弩射程之外,遍布拒马鹿角等物,完全切断城内与城外联系。还建造大屋,下安车轮,名为“洞屋”,借以运送士卒和土木,企图填平太原城护城壕。又送来“炮车”三十余架,将斗大的炮古抛入城中,不但能摧毁太原防御工事,更能对城中军民起到绝对的威慑作用。除此之外,女真人甚至创造出集洞屋和云梯于一体,攻守兼备的“鹅车”,下安车轮,上置铁壳,保护士卒攻城。

  时太原城中,守军仅兵马副都总管王禀率领的常捷军三千人。可这三千勇士会同全城百姓,英勇抵抗金军已经超过半年!王禀虽为童贯部下,但却是一位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将领。无论女真人拿出什么战术,他都针锋相对。金军用“炮车”,他就在城上敌楼设立栅墙,楼顶覆盖糖布袋,这样即使敌楼被击中,也不至有太大损坏而能及时修复。女真人想填平护城壕,他就派兵从城内挖掘地道直通壕下,待其木柴填满之后,放火焚烧,使其前功尽弃。金军用“鹅车”攻城,他也在城上设立如同鹅状的跳楼。从楼上将系有绳网的巨石套在鹅车顶部,使其重心上升,然后用搭钩和绳索将其拉倒。

  女真人花招耍尽,也无法攻克太原,遂改为招降。向王禀许诺高官,重金,要他开城。可太原军民数次拒绝招降,城在人城,城破人亡,只有断头之军,没有投降之民。但在抵抗金军半年之久后,太原城中的情况十分恶劣,存粮用尽后,士卒斩杀牛马而食,之后甚至烹煮皮甲充饥。百姓则更惨,为数不多的粮食拿去支援子弟兵后,他们只能用糠秕干草果腹。可就算如此凄惨,太原军民也是矢志不渝。

  面对种师中大军压境,围困太原的金军早有准备。其步卒严阵以待,骑兵则已迂回至种师中身后,侍机发动猛攻。种师中并未急于发动攻势,在侦察金军布置之后,为防万一,派遣姚平仲殿后,自己亲率精锐与敌展开决战。

  宋军兵力远超金军,种师中所部秦凤兵又为西军之精锐,金军虽奋死力搏,但仍渐露败象。就在此时,金军迂回之骑发动突然袭击。姚平仲自知此次出征犯了大罪,若再次兵败,神仙也难救他,且姚种两家都为山西大族,若功劳为种师中独得,自己回去如何面见伯父?遂身先士卒,拼死反击。这一战,直打到七月二十一方才以金军溃逃,宋军勉胜而收场。值得一提的是,姚平仲所部一员队将,使一杆虎头铁枪,领数十骑卒率先与敌相接。在部下全部阵亡之后,这名队将单人独骑继续冲杀,斩金军千夫长一员,百夫长四名,士卒五十余人,手下几无五合之敌,剽悍绝伦,勇冠三军!大战之后,衣甲浸透,枪缨泣血,人为血人,马为血马。问其姓名,姓杨名再兴,原为义军首领曹成部下。因姚平仲为搅徐卫之事而招募义军入伍,投身禁军之中。

  种师中见其人身躯奇伟,武艺超群,极力褒奖之后,破格提拔为锋军副统制。来不及入太原城,立即重结部队,南下榆次。宋军主力的出现,使得完颜银术可惊慌失措。可女真人骨子的剽悍,和打从心底对宋军的蔑视,让他心存侥幸。在游骑报告宋军主力逼近时,他铤而走险,不顾实力悬殊,发动突袭,想趁宋军阵形未成,立足不稳,一举冲散。可结果却是踢到铁板一块,五千余骑,大部被歼。激战之中,杨再兴再添壮举,身披重甲,手提铁枪,独力突入金阵,所向披靡!战马被刺死后,他提枪步战,挑银术可于马下,若不是部将及时救援,这位女真大将险些命丧榆次城外。最后,银术可只带数十骑狼狈而逃,抛弃了困守榆次的数千金军。面对十倍于自己,且尤擅攻城的宋军,结果显而易见,半日不到,榆次被克。太原之围,经历长达九月的围困之后,终于解除!

  此次战役,宋军歼灭金军一万七千余人,俘虏近千名,夺得战马两千六百余匹,器械无数。可自己的伤亡也是极其惨重的,三路大军共伤亡四万余人,数千官兵不知所踪。姚平仲所部,自然是重灾区,最后仅剩不到两万马步军。但无论如何,胜终归是胜,消息传回东京,举国欢腾!赵桓欣喜若狂,派给事中黄潜善亲执诏书至太原,拜种师中为靖难军节度使,加太尉,升两河制置使,节制河东河北地区所有部队。并赏赐捻金线战袍一领,钱物若干。参战将领各有升赏,姚平仲贪功冒进,反诬上峰,经过查实本该严惩。但官家却只是降诏斥责于他,保持其原来官阶,召回东京听用。

  除了赵桓,最为高兴的便是李纲、徐处仁、何灌等人。种师中这一胜,直接导致大宋朝廷内部主和派铩羽,主战派士气高涨。民间舆论也纷纷支持新任宰执,认为太原战役一雪前耻,足以彪炳史册,名传后世。

  种师中在谢恩奏章中称,此战首先是朝廷战略得当,方针正确,其次是将士用命,三军效死,自己不敢居功。其实这位老将心疼得紧,若是朝廷能够放开将帅手脚,不干预指挥。按他自己的部署,多等几日再发动攻势,宋军不至于损失巨大。不过想来也万幸,朝廷若不撤去姚平仲,并将其部纳入自己直接指挥,此战胜负,无法预料。看来,朝中执宰,也不乏懂兵之人。他哪里知道,建议撤掉姚平仲的,不过是个七品武职而已。

  就在东京喜气洋洋,君臣兴奋得几乎喷血之际,有人劈头泼来一盆凉水。镇守滑州的种师道上奏说,太原之围解除,金军铩羽而归,女真人必然恼怒。极有可能短期之内再次南侵,建议朝廷积极备战。尤其要注意加强太原防务和河北的坚壁清野。并再次提出集山东之兵以防不测。

  奏章到达东京,赵桓对这位军队元老的忠言,表面上善加抚慰,实则未予重视。其时,种师道病势日沉,汤药难进,赵桓闻讯大惊,急遣近臣耿南仲前往滑州探视。耿南仲到达滑州,见其已油尽灯枯,目不能视,心头焦急。此次官家派遣他来,一则探视种师道病情,二是问其遗言。种师道语不及私,重申抗金之策,提出四条建议。

  其一、金军短期之内必然再次南下,朝廷务必加强太原防务,增派兵力确保河北山东无虞。

  其二、东京袒露于河南,太过凶险,黄河天险并非万无一失,应当加强东京防卫。若时机恰当,官家可退居关中,选良臣代守东京。

  其三、宋金必将长期拉锯,朝廷应当重新审视宋夏关系,前期集中西部之兵对抗女真。

  其四、朝廷养禁军百万,实则多不能战。应该注意提拔年轻将领,革新战法,不能局限于攻守城池,当重视野战。

  耿南仲一一记下,又问他对身后事有何安排?种师道无言,良久方才叹道“不被革而死,憾也。”

  七月末,侍卫亲军步军司派出副都指挥使徐彰会同佐官前往牟驼冈视察练兵成果。因张宪王彦等人的加入,使得靖绥营训练更上层楼。士卒不但令行禁止,恪守军法,而且步伍整肃,初识器械。其中,尤以靖绥营老兵的言传身教居功至伟。详细查检之后,步军司长官都言可评优等,建议向上替徐卫请功。徐彰虽也赞同,但指出靖绥营诸多不足之处,要求徐卫加以改进。

  送走了老子和长官们后,徐卫回到帐中正打算召集军官完善操典,却听帐外今日当值的杜飞虎报道:“指挥使,营外有两人求见。”

  “何人?”徐卫正翻看着先前制定的操练,随口问道。

  “只说是从滑州而来。”杜飞虎回答道。

  滑州?徐卫翻书的手突然停住,心中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一时心绪不宁,摇了摇头,定住心神,向外说道:“叫他们进来。”

  不多时,杜飞虎领着两人进入帐中。这两个一看便是兄弟,那哥哥约莫三十出头,身形伟岸,四方脸,卧蚕眉,鼻大嘴阔,浓须遮嘴。弟弟二十五六光景,与哥哥一般身材,只是稍瘦些,一撇短须尤显精干。二者都是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一进来,见了徐卫,便上前行礼。

  “你二人自滑州来,所为何事?”徐卫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哥哥抱拳答道:“徐巡检使扩编练兵,我兄弟二人特来相投。”何太尉向官家上奏说,靖绥营缺乏统兵官,官家便命他从各地推荐的豪杰中选择合适之人,也可以从诸路王师之中平级调动,充入徐卫军营。这两人既从滑州而来,想必是大哥徐原军中低级武官。大哥为泾原路经略副使,兵马副总管,手下干才不少。只是这两人恐怕不是主动来投,而是受人推荐。大哥还滞留东京,那么推荐他们的人便是……

  “种公近来可好?”徐卫问道。初见种师中时,他便已重病缠身,着实让人担忧。

  那兄弟二对视一眼,脸色一沉,徐卫看在眼里,心中陡觉不祥!片刻之后,那哥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徐卫道:“种公有信在此。”

  徐卫接过,赶紧拆开读了起来。他穿越到宋代不过一年,话倒是学得差不离,可这书信看起来却有些吃力,尤其是古文中没有标点符号,也不知从哪里断句。一时看不透,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见那兄弟二人还立在帐中,遂唤来杜飞虎,命其将这两人领下去安排。

  待几人离开帐后,徐卫才将信铺在案上,立着细细研读。第一遍,不得甚解,第二遍,方察大概,第三遍,才全部领会。看完之后,一屁股坐在凳上,盯着那封信久久无言,若有所思……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冠礼

  种师道给徐卫的信中,开头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自己“时日无多,大限之期不远矣”。其后盛赞徐卫这个西军晚辈“年虽少然有大志,力虽薄不畏险阻”,希望他“忠义为国,好自为之”。又回顾了当年在西军中与徐彰的旧谊,说是可惜得很,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最后嘱咐徐卫,眼下国难当头,正是武臣效命之际,早早晚晚他必得重用。但同时提醒,少年得志大不幸,一定要谨慎在意。“待女真锋芒已去,宋金拉锯之时,汝当离朝避祸于西,切记勿忘。”

  徐卫独自一人坐于帐中,看着那封信许久,终于叹了一声,将信装进信封收好。历史上,岳飞韩世忠张俊等人未出现以前,种师道是宋军中绝对的权威,元老,甚至可以说是一面旗帜。这位老将堪称帅才,虽对宋金两国的实力差距有着清醒地认识,但直到其去世,仍旧不停地建言献策,总归到底一句话,大宋是有办法的。

  现在,这位老将不久于人世,他若一死,对宋军士气绝对是一个打击。女真人若是得知,必然更加有侍无恐。这等名将没能死在沙场上,实在是个遗憾。更让徐卫觉得惋惜的是,若说他与种师道有什么交情,实在谈不上,两人地位太过悬殊。但种师道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对这个后生晚辈的关切,的确让人感动。甚至弥留之际还传来书信,谆谆教诲,再三嘱咐。

  大宋靖康元年八月,种师道病重,赵桓闻讯之后,立即命京畿河北制置使姚古前往滑州坐镇,将种师道接回东京医治。可队伍还没到京城,种师道已病逝于半道。赵桓表示了极大的悲痛,亲往种家致哀,抚棺大恸,令在场者无不动容。并亲笔草诏,高度赞扬其精忠为国的一生,赠“开府仪同三司”。种师道本有两子,都战死在他之前,又有两孙,长孙也战死沙场,而次孙早夭。为不使这位军中元老绝后,赵桓令其侄种宏奉祀。

  种师道死后,赵桓虽然又是哀悼,又是追封,但对其死前遗言中的建议,却没有重视。不但是皇帝,就连李纲等执宰,也认为种师道的策略没有必要。种公若泉下有知,也当悲鸣……

  太原之围解除后,赵桓认为自己已经布置妥当,纵使金军再来也不必畏惧。遂将精力放在巩固自己的统治之上。太上皇赵佶回到东京以后,入住龙德宫。在儿子的关照之下,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豪华奢侈。但与此同时,赵桓对父亲在政治上的控制越来越严格。

  首先遭到清洗的,便是赵佶身边的宦官。当初为了敦促太上皇回营,赵桓曾经答应对这些人不予追究。但时过境迁,尤其是赵桓认为在自己的领导之下,宋军取得了太原大捷,对军队的控制已经初步确立,不需要再看谁的脸色。遂将赵佶身边的亲信宦官一一驱逐出龙德宫,与之相应的则是大量安插自己的心腹。让他们监视太上皇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皇父的一言一行都必须及时报告。

  光是软禁赵佶,赵桓还觉得不够保险,又仓促册立自己才十岁的儿子赵谌为皇太子。世人都以为官家缓急颠倒,殊不知在赵桓看来,一旦时局不测,他宁愿自己的无知弱子监国,也不愿年富力强的老父复辟。

  赵佶虽然几十年来昏庸误国,但他却并不是笨蛋,知道自己不容于儿子,如今回到东京,怕是要软禁至死。左思右想之后,他搬出了已经去世的种师道。他对赵桓说,“金人必再犯京阙”,种师道建议皇帝退守关中,是很有道理的。既然皇帝不便离京,那么就让老父为你分忧,我去洛阳组织防御如何?赵桓自然不会忘记将父亲弄回东京是多么地艰难,立即拒绝了这一建议。此后,赵佶又提出和皇帝一起撤离东京南下,但同样遭到拒绝。

  与此同时,赵桓开始对赵佶的故旧之臣痛下杀手。其中典型代表便是童贯,他忘不了当初童贯逃离太原,抗拒自己的诏命,又追随太上皇南逃。甚至带走数万精兵,射杀军民。赵桓将童贯一连三贬,七月,正是太原血战之时,他又将其贬到吉阳军(今海南)。

  八月,在太原金军几乎被种师中全歼之后,女真人既没有出兵南侵,也没有派出使臣问罪,平静得有些诡异。这种沉默,让朝中不懂军事的文臣们认为是大宋兵威所致。女真人留下围困太原的部队,被我英勇官家连锅端掉,想必是不敢轻动。这些人被一场局部惨胜冲昏了头,好了伤痕忘了痛,转眼就不忘得去年差点被女真人打过黄河。

  但还沉浸在丧兄悲痛中的种师中不忘上奏朝廷,言女真人必再复来,请求官家速发援兵物资,重组太原防卫。他清楚地认识到,只要太原不倒,女真人的西路军就无法前行。金军的骑兵的确厉害,可以千里突袭,来去如风。可你再剽悍,也得吃饭吧?只要太原像根钉子一般扎在这里,你的后勤就无法保障。所以,金军西路想要与东路会师,就必须铲除太原!

  可太原战役以后,除种师中率军三万余进驻以外,折可求的西军部队返回府州,因为大宋的敌人不止一家,党项人这两年虽然焉了,但虎死架不倒,还须防备。从这就可以看出,种师道建议朝廷缓和与夏国关系,集中西部军队对抗女真是何等的先见之明。

  可赵桓现在既没有多余的军队可供调用,也拿不出钱来周济太原。他不但要维持大宋庞大的官僚机构和臃肿的军队,还要支出大笔钱财供太上皇享乐。为此,他甚至不惜让自己节衣缩食。对于种师中要求的军费物资,他仅仅支付了三成不到,更没有增派一兵一卒。此时,有人提出,何不采纳已故种师道的建议,调山东之兵?赵桓却认为耗费太大,无力负担,遂不理会。

  八月初八,位于东京城内西水门的徐府十分热闹,刚刚天亮,西水门附近的百姓就惊讶地发现了步帅何灌。而后,步军司许多长官陆续来到。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处宅子从前是大奸臣的王甫所有,后来被官家赐给了新任的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做寿?娶亲?都不像啊,不是该张灯结彩才是么?

  有好事者跑去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徐府的小官人要举行冠礼,正式宣告成年了。你问徐府小官人是谁?这都不知道你还有脸住在西水门?徐卫,徐家老九!

  冠礼是古代礼仪中非常重要的一环,男子成年,需行冠礼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同。徐卫虽然已经官居七品,但没行冠礼之前仍旧被视为童子。而且行冠礼之前,你也没有表字,所以许多与徐卫亲近的人,因其无字,只能“徐九徐九”地叫。

  冠礼既然重要,也就十分繁琐。一共十六项,先要通报祖先,选定吉日。然后才去邀请嘉宾,什么样的人能作嘉宾,邀请的时候说什么话,又答什么话,都有严格规定,一字不能差。邀请完毕之后,又要从嘉宾中选出一位德高望重,身份显赫的人作为正宾。举行冠礼的前一天,族人聚在宗庙约期,商定仪式内容。

  冠礼举行之日,天未亮族人便要早起,开始陈设器具。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向着什么方位,也有严格到无聊的规定,一丝一毫不能出错。

  在准备完毕之后,嘉宾还不能进入,必须站在屋外等候。所以,西水门的居民们有幸看到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朝廷显贵聚集在徐府门外,互相谈论。这些大人们都身着朝服,盛装出席,可见对此次冠礼的重视。

  “哎,怎么李少宰也来了?天甫公请了他?”一众步军司佐官议论纷纷。正宾不是何太尉么?如果李少宰也获邀出席,正宾应该是他才对。谁都知道,李纲是官家近臣,深得器重。

  李纲落轿之后,作个四方揖,笑道:“不速之客自来,诸位莫惊。”

  “岂敢,李相能来,实在是徐家的荣耀。”何灌打着哈哈。

  李纲闻言亦笑:“徐卫为军中后起之秀,我等前辈长官,理当爱护才是。”

  众官正说着,又有眼尖之人瞥见一顶二品大员的官桥快速行来。徐家面子还真不小,执宰来了,步帅来了,现在又来一位二品高官,会是谁?待那轿落地,轿中之人步出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怎么档子事?他怎么不在府内?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枢密副使徐绍!怪了,他是徐彰亲弟弟,徐卫的亲叔叔,理应一早就在府里帮忙才是,怎么反倒出现在这里?迎着一众疑惑的目光,徐绍大概也觉得有些尴尬,上前与众官一一见礼之后,立在外头,也不进去。这让一众官员满头雾水,怎么回事?

  倒是徐府那门人眼尖,发现徐绍之后,飞奔入内。其时,徐彰,徐原,徐胜正聚在花厅商讨细节,三人都身着朝服,极为隆重。见门人慌慌张张奔进来,徐原第一个不喜:“你是见着……”猛然省悟今天是九弟大日子,不能口不择言,遂喝道:“慌慌张张作甚?”

  “三……徐枢密来了!”

  一语既出,徐胜徐原两个面面相觑,三叔怎么来了?转念一想,这话怎么说的,三叔本就该来。只是,徐家内部这点恩怨,外人虽不清楚,他兄弟两个却是心知肚明。继而瞧向徐彰,却见他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

  徐原递眼色给四弟,徐胜还不了解父亲的脾气?怎敢去捋虎须,还是将眼色还回去。你是长兄,又是大伯独子,我家老爷子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有两个。一个便是老种经略相公,一个便是大伯,你不说谁说?

  徐原干咳两声,硬着头皮问道:“二叔,你看这事……”

  徐彰不等他说完,一声冷哼,徐原碰了个钉子,瞧了四弟一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既然来了,还是请进来吧。”不知什么时候,徐卫突然出现在门帘后。

  徐原徐胜两个同时一惊,偷偷打量徐彰脸色,果见他面带怒容,沉声说道:“我儿子冠礼,他凭什么来!”真个声如洪钟,震耳欲聋。

  徐原徐胜都替九弟捏了把汗,好小子,别以为成年就不挨揍了,在老子面前,你永远是儿子!

  徐卫掀起门帘出来,穿着一身深衣,头发未束,颇有些不羁狂放的风范。对着父亲说道:“今天来的都是爹同僚长官。家丑不可外扬,要是闹将起来,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徐胜一阵欣喜,爹虽然古板固执,但最好脸面。九弟立了大功,又受到上头青睐,今天他举行冠礼,向来朴素的父亲居然遍邀同僚共襄盛举,为的就是扬眉吐气。九弟这话,怕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徐彰闻言,无语相对,干脆将脸扭到一旁去,不接徐卫话头。徐原一见,大着胆子对战战兢兢的门人说道:“去,请三叔进来。”

  那门人往后走了两步,等候着徐彰反应,若是他虎吼出声,就赶紧回到原地站好。可左等右等,徐彰不见反应,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奔了出去。正在这时,门帘突然掀开,徐王氏徐秀萍两个一左一右,拉了徐卫就往回拖:“都成人了,还不安分!你跑甚么!”

  不多时,徐绍来到花厅,着二品紫色官服,曲领大袖,腰束金带,佩以鱼袋,极是庄重。徐原徐胜两个同时起身,揖已经作出去,话却不敢出口,一时气氛尴尬。

  徐绍神色如常,上得前去,面对高坐主位的徐彰,看了一阵,而后一拜,口中叫道:“兄长。”

  徐原徐胜二人顿时绷紧了皮,老爷子会有什么反应?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不理不睬?照脸一拳?

  徐彰牙关紧咬,双拳紧攥,看样子还真是想干一架。徐原不禁有些替三叔担心,二叔现在虽然年迈,又有病在身,可西军第一悍将的名号不是吹出来的,那是无数颗党项人的头颅堆砌而成!

  哪知,徐彰盯着徐绍看了半晌,那脸上阴睛不定,忽地叹了口气,轻轻嗯了一声。他叹口气,徐原徐胜就松了口气,这才上前对徐绍行大礼,口称见过三叔。徐绍亲手扶起两个侄子,细细打量,笑道:“义德,荩忱,好,好,好。”

  吉时已到,冠礼正式开始。徐府指定的摈者出府邀请李纲何灌等宾客入内,而后回来报知徐彰。徐彰即出大门东面迎接,见少宰李纲也在,他大感意外。对着李纲一揖之后,连称荣幸。

  “哈哈,徐大人生得好儿子!可喜可贺啊!”李纲还礼,爽朗大笑。而后,何灌等官员相继与徐彰见礼,都称赞祝贺,乐得他眉开眼笑,人仿佛也年轻几岁一般。嘉宾云集,徐彰身为主人,要对着宾客三揖,宾客不论官阶大小也需回拜。然后,徐彰与正宾何灌相对一揖,进入正大门,李纲等宾客随后同行。按礼制,凡遇到转弯的地方,主人与宾客还必须一揖,而且这一揖不能是平时的微微欠身,身体必须与地面持平!所幸,这徐府不大,上了年纪的宾客们才稍稍安心,否则,一路作揖下去,徐卫还没加冠,咱就先闪腰了。

  进入正堂,徐彰与何灌各占主位,左右而立。其他宾客和亲戚便立在堂外,位置丝毫马虎不得。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徐彰命人召徐卫出来。面朝南方,立在客堂东北处所设的筵席旁。

  徐卫实在没有想到,不就是个戴帽子的仪式么?何必搞得这么隆重?正想着,忽见何灌过来,竟然对着他一揖!让他正坐于筵席之旁。徐卫骇了一跳,还没回过神,又见步军司那满面虬髯的副都虞侯来到他身边坐下,正疑惑时,那位长官已经拿起早已准备在旁的梳子替他梳理头发,完毕之后,用丝带束住。这位长官充当的是“赞者”,职责是为“冠者”,也就是徐卫梳理第一次头发。非主人亲近下属不能担当此任。看来这人跟徐彰估计是一样脾气。

  徐卫一直有笑场的冲动,我堂堂一个爷们,怎么搞得跟女儿家出嫁一般?可在场的不是朝廷新贵,就是三衙长官,怎敢唐突?遂一忍再忍。本来以为梳完了头,该拿帽子来戴了吧?却见何灌与父亲同时出去,又对立在堂外的宾客一揖,宾客们辞谢,说是主人有事不必降。

  二人回到堂内,又相对一揖。而后,徐彰回到主位,何灌立在徐卫身前,有人端来铜盆让他净手。洗完手后,他便伸手将徐卫头上束发的带子动一动,有表示自己亲力亲为的意思。再后,才有人送上“冠”来。其实也不是帽子,就是幅巾,裹发之用。

  何灌接过,神情严肃,环视四方,大声说道:“令月吉时,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选择善月吉时,为你戴上冠,去掉你的童稚之心,慎修你成年人的美德。祝愿你高寿吉祥,希望上天赐福给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意外收获

  徐卫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繁文缛节,本以为冠礼到正宾为自己戴上幅巾就算完成。哪知道,按礼制,冠礼必须三加,初加幅巾、次加纱帽、再加幞头,一共三次。且每加冠一次,前头的礼节又要重新来一遍。虽没去细数,但他估计老爷子和何太尉至少相对而揖了十来次。

  等冠礼结束之后,长辈便要替加冠的晚辈取表字,徐卫生活的那个时代,中国人虽还是习惯姓地说“名字”,其实,已经只有“姓名”,而没有“字”了。取表字这个职责,或说权力,一般是师长所特有。徐彰替儿子取表字为“子昂”,“子”是对男子的美称,“昂”则取“昂扬”之意。徐彰认为,眼下国难当头,女真入寇,儿子身为军官,应该昂扬奋进,驰骋沙场,挽狂澜于既倒,救百姓于水火。

  仪式结束之后,自然免不了中国传统,大宴宾客。本来,李纲、何灌、徐绍等都是公务繁忙的朝廷要员,却无一早退,坚持到吃完酒席,又到花厅奉茶。酒也吃了,茶也喝了,连步军司那班佐官都告辞离开,他三个重臣还是去意全无。让人不禁疑惑,一个宰相,一个枢密,一个步帅,有这么闲?徐绍和何灌还好说,他们是徐彰的亲属和直系上司,多亲近些也无妨。可李纲跟徐家完全谈不上交情,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怎地也不走?

  甭说徐府众人不得其解,即便这当事的三个,心里也犯嘀咕。徐彰因为高兴,多喝几杯,已经告退,留下三个子侄作陪。几人在那花厅上,不着边际地说着军国事务,妨间传闻,最后实在找不到话说,徐绍终于开口向李纲说道:“今日承蒙李相光临,下官代徐家上下谢过。”这话出口,含意便是,你为朝廷次相,定然政务缠身,还是请回,就不耽搁你了。

  何灌一听,也跟着帮腔。李纲闻言却是不为所动,端起身旁茶杯抿了一口,一张沧桑的脸上满是红光:“不急不急,倒是枢密院和步军司都仰仗两位周全,想是脱不得身吧。”

  三位宰执之臣在那里高来高去,徐胜如听天书一般,徐原虽看出些端倪,却百思不得其解,敢情三位相公还想留着打尖?倒是徐卫一直安安分分,不言不语,好像行了冠礼之后,突然变得老成了。

  推诿半天,谁也没走,何灌仿佛是扛不住了,哪知他起身之后却说道:“天甫兄似乎不胜酒力,我去看看。”话一说出,自觉有些唐突,又补充道“自他来后,我倒一直泡在枢密院,步军司一摊子事多承他主持,可别酒醉伤着身体。”说罢,便让徐府仆人领着,直入后堂而去。

  剩下两个又干坐一阵,徐绍终究还是起身告辞,李纲起身相送,徐卫一直陪到府门外。刚出大门,徐绍见左右无人,忽地停住脚步,垂首思索一阵。徐卫心知他必有话说,也不催问。一阵之后,徐绍侧过身,审视着侄子。自当初张叔夜聚集朝中故旧见到徐卫时起,他便知道,自己这个侄儿已非吴下阿蒙。又观他兵出夏津以来的表现,也都可圈可点,可谓智勇兼备。这事若说与他,想也无妨。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罢,提点两句就行。明人不用指点,响鼓不用重锤。

  思之再三,开口道:“老九,女真背盟南侵,宋金之战虽必不可免,却也不是三五年能分出胜负,这一点,你可清楚?”

  徐卫点头:“三叔所言极是。”

  “既是长期争战,正当将领报国之际。若欲与女真抗衡,朝廷可依仗谁人?”徐绍问道。

  “以目前情势看,西军。”徐卫回答得很中肯。大宋虽然有百万禁军,但几十年来堕落腐化,战力消磨殆尽,惟有西军可与金军一战,短期之内,西军铁定是抗击金国入侵的主力。

  徐绍面露赞许之色,颔首道:“不错。然眼下种师道去世,种师中亦老,姚古心胸狭隘,姚平仲言过其实。可以说是一时朝中无大将,官家连下求贤诏,让各地各府举荐军官,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语至此处,直视徐卫。“风生云涌之际……”

  一阵沉默,徐绍似乎出了个蹩脚的上联,在等侄子对出下联。坦白地说,徐卫现在还摸不住这个三叔的脉。莫看眼下李纲何灌等人正受官家宠信,但徐卫对他们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却正是这个亲叔父,让徐卫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一般,捉摸不定。遂不去接他这话头。

  徐绍等了一阵,始终不见侄儿反应,暗叹一声,脸上神情似失望,又得意。半晌,伸手拍拍徐卫肩膀,丢下一句:“改日再来。”

  一直目送他官轿离去,徐卫脸上这才挂上一丝笑容,缓缓念道:“诸家并起之时。”

  回到花厅,大哥四哥已去,李纲仍在品茗,见他回来,指着自己身边座位道:“来,坐下说。”

  徐卫依言坐下,李纲放下茶杯,“啧”了一声,吸了口气,叫道:“子昂啊。”刚有了表字,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在叫自己。

  “前些时候你说金军必再复来,且极有可能在八九月之间发动攻势。今太原之敌几被全歼,而女真人却无半点动静,何解?”李纲笑问道。

  这事徐卫也纳闷得紧,历史上,金军第二次攻宋就是在靖康元年八月。现在却没半点动静,让人好生奇怪。不过,现在金军第一次攻宋没能打到东京,太原之围也已解除,历史被改变。金国会不会因为这种改变,也更改了自己的对宋策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以武力灭亡大宋,这是绝对不会更改的。女真人目前没有任何动静,会不会是自己国内出了什么事情?

  只是这些疑问,他不可能解释给李纲听。后者见他沉默,以为是自己难住了他,遂笑道:“管他来与不来,我们只管严阵以待便是。”停一阵,又抿了口茶,他这才将话转入正题上。

  “童贯接连被贬,目前已到吉阳军安置,这事你可知道?”

  这事天下都已传得沸沸扬扬,徐卫怎么可能不知?刚一点头之后,李纲压低了声音,趋身向前:“但老阉贼可能渡不过海了。”

  徐卫也正想端起茶杯喝两口,听到这话,动作为之一滞。他话中之意,难道赵桓是要……赶紧问道:“李相此话怎讲?”

  “官家已经决定,诏数童贯十大罪,命人追而斩之。”说这话时,李纲的眼中也闪过一抹浓重的杀意。看来,不止赵桓想让童贯死,李纲也不例外。想想也不难明白,童贯身为宦官,却掌兵权二十多年。金军南侵,他身为一方面统帅,竟抛弃将士逃跑。到了东京,又不遵新君诏命,强行南去。再后来为了尽快南逃,居然命令亲军射杀兵民。天下舆情已成燎原之势,纷纷喊杀。像李纲这种以“忠君爱国”自居的文臣,怎会不恨?

  童贯的确该死,但不是现在。这阉人掌西北兵权既久,无论河东、泾原、秦凤、熙河等地区的带兵之人大多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赵桓以为封赏了几位西军将领就掌控了军队,哪有那么容易。他现在要是急着杀了童贯,那这些地方的将领听闻,说不定就会想,下一个遭到新君清洗的,会不会是我?要是带着这种担忧去抵抗金兵,结局如何,不难想象。

  当徐卫将这层意思委婉地表达出来以后,李纲却笑道:“无天二日,民无二主,如今官家已为天子,诸将都血战以报,又岂能因杀一宦者而生异心?子昂所言,莫非太过?”

  太过?强敌当前,赵桓身为皇帝,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保持国内稳定。这样,才有可能与女真一战。铲除异己,巩固统治,这对他来说,也没有错。但如果不顾时机,本末倒置,必将得不偿失。童贯已经被削爵,罢官,夺权,甚至贬到了后世的海南三亚。他还能做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杀他,你到底是为了诛奸臣,还是出口气?

  又说一阵,李纲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告辞离去,徐卫送出府外。还没回去,又见何灌满脸笑容出来,什么事这么高兴?

  大宋靖康元年八月,赵桓下诏,列数童贯大罪十条,命监察御史张澄追斩。据史载,童贯“状魁梧,伟观视,颌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铁,不类阉人。”他虽然被贬,风光不在,但张澄仍畏他诡诈,惧他勇力,所以不敢轻意动手。一直追到南雄州(今广东南雄市),先派人去童贯歇息的馆驿拜谒,谎称有圣旨要赐他茶叶和药物,要他回京担任因种师道去世而空缺的两河宣抚使。童贯信以为真,他清楚自己在西部两河故旧极多,官家想要镇住这些地方的将领,还得依靠自己。拈须而笑:“还是少不了我。”遂留下张澄来人。次日上午,张澄亲至,童贯欣然出迎,跪接诏命。张澄当即宣诏,申他大罪,待童贯省悟过来为时已晚。

  当童贯那颗血淋淋的脑袋挂上东京城头时,不明个中原由的百姓拍手称快也就罢了,可满朝方武也乐得上窜下跳,以为“奸佞尽除,澄清寰宇,六贼已诛,四海升平”。殊不知,一场大祸即将来临……

  八月中旬,在经历了初期适应之后,靖绥营加重了训练任务。一批朝廷禁军低级武官的加入,更是提升了训练质量。眼下,新编靖绥营士卒已经能基本熟练各种器械,并组成一些简单常见的阵形。徐卫始终认为,简单的,就是有效的,所以对宋军将领一贯推崇的那些乱七八糟,华而不实的阵法持抵制态度。

  此外,各地推荐的豪杰之士,何灌替徐卫挑来不少。但这些人,徐卫不敢轻意用,他们原来是江湖上行走的,既不知兵也不懂兵。一群侠客就能大败敌军,这事反正他是不信。因此,除少数人能作到什将一级外,其他的都暂时充作普通士卒。待观察一段时间后,再作升降。

  这日,徐卫便和张庆王彦两位副指挥使一道,巡视全营,并考察军官。训练得力,官兵用心的,徐卫毫不吝惜,当场升赏。有懈怠懒惰,玩忽职守的,也立地严惩,绝不姑息。

  又来到一处,见千余士卒卖力操练,无一人偷懒,张庆王彦都称赞。可四处张望,却不见军官何在,王彦当即唤过一名什将,问道:“你部队将何在?”他是负责的训练、警戒、巡逻、执法的副指挥使,短短时间就以严峻不苟震慑全营。是以那名什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方才一个弟兄带病训练,不支倒地,队将送医去了。”

  王彦听罢,脸色一沉,刚让那什将归队之后,便远远看到一人大步奔来。等走得近了,徐卫发现,这人便是前些日子从滑州而来两兄弟中的弟弟。当日,自己因种师道之事而伤神,没有亲自安排。后来问杜飞虎,说是让王副指挥使派去作队将了。

  那队将回来,见三位长官都在,上前抱拳行礼。王彦立时发作,喝道:“早已知晓全营将士,训练为我部目前首要之务。你身为队将,如何擅离职守!你是藐视军法么!”

  那队将虽然有些慌乱,却还是解释道:“上峰息怒,训练任务卑职已经安排下去。士卒疾发,卑职略懂些医道,怕军医误诊,因此……”

  王彦听了这话,一时没有再说。他是上过阵,打过仗的人,一眼就看出这部士卒训练得力。长官不在,还能如此自觉,说明带兵之人确有本事。此人为了一个士卒,可以亲自去送医,说明他爱护部下,靖绥营要的,就是这种军官。

  但转念一想,指挥使一再强调,不但要抓训练,更要抓军纪!这队将虽事出有因,但终归还是擅离职守,如果不罚他,怕指挥使恼怒。正打算执行军法时,忽听徐卫问道:“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

  那队将见指挥使亲自询问,垂首答道:“卑职吴璘,陇干人。”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徐卫又问:“我记得你们是兄弟二人一同来投,你兄长……”

  “家兄吴阶。”吴璘答道。

  “什么?”徐卫的反应,不止吴璘,就连张庆王彦也骇了一跳。

  吴璘也觉诧异,看了徐卫一眼,提高音量道:“家兄吴阶,字晋卿!卑职吴璘,字唐卿!”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细作

  有意栽花花不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你费尽心机想得到的东西,总是事与愿违。却又在不经心之间收获意外。太原战役,徐卫从何灌处得知,姚平仲之所以没受到处罚,很大的原因在于他后来的殿后之战打得不错。尤其是他手下有一员队将,骁勇无比,此人便是杨再兴。徐卫那叫一个郁闷,自靖绥营组建以来,他一心求才。可没料到,杨再兴这位绝世悍将居然投向了禁军,而且在姚平仲麾下。也正应了那句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得到杨再兴,却意外地网罗到了吴阶吴璘两兄弟。

  对此二人,这么说吧,论功劳,他们不一定就比岳武穆小。历史上,岳飞高歌猛进,收复失地,一度打到朱仙镇,战功赫赫。可吴家兄弟却一直镇守大宋西部,让女真人假道西北西南而迂回灭宋的构想成为泡影。岳武穆之所以流芳千古,首先当然是其功绩所决定的,但有一点不可忽视,那便是国人数千年以来对悲剧英雄有所偏爱的传统。如今吴家兄弟加入靖绥营,徐卫自然是喜出望外。此二人原在他大哥徐原的泾原军中,职务也仅是队将而已。可官军队将管五十人,还常常不满编,靖绥营的队将却统辖数千之众,也不辱没他们。

  有了王彦、张宪、吴阶、吴璘,以及一批禁军军官的加入,靖绥营的人才问题暂时得到缓解。徐卫料定,眼下一时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安宁,女真人不会放过嘴边这块肥肉的。然而赵桓大意轻敌,以为部署得当,又将精力放到巩固统治之上。女真第二次进攻,大宋仍旧凶险非常。以目前的地位来讲,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替国家挽回颓势。但上头不重视,谁也没办法。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埋头练兵,静待时机。

  八月下旬,种师中再次上奏东京,言金国西京大同府有兵马集结,极有可能是女真人在为第二次南侵作准备。要求朝廷速发物资粮饷,加强太原防务,并一再重申太原战略意义极为重要。赵桓听到这个消息,是寝食难安,他也知道太原不容有失,从金军长期围困太原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其重要性。问计于一班宰执,却是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正在东京方面犹豫不决的时候,金国终于有动作了。八月末,女真使臣韩昉到达东京。朝廷初得消息时,以为金人派出使臣必是前来问罪。可韩昉到东京后,与其接触的大宋朝臣对他的印象都是温文儒雅,有才气,知礼仪,进退得当,不卑不亢,完全不似上回金使王讷那般跋扈。而韩昉此来,非为问罪,乃是议和。赵桓闻讯大喜,在他到京第五天后召入禁中接见。韩昉提出,上次王讷出使,南朝给出的答复,金帝不甚满意。要求再加金帛财物,至少也要割让河间中山两府。

  赵桓见女真人松口,不再提尊金帝为伯父之事,颇为心动。但到底是割让祖宗之地,他也不敢大意,命韩昉回馆驿歇息之后,急召群臣商议对策。毫无意外,徐处仁、李纲、何灌等一班主战派大臣极力反对,认为太原之围已解,朝廷又重新部署防务,不惧女真再来,为何还要忍辱含垢?且河东制置使种师中称金西京大同府有兵马调动迹象,金使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东京,有可能是为了麻痹大宋,切莫大意!

  赵桓自己却认为,若是能以钱财和两府之地换来宋金和平,倒可勉强接受。怕只怕女真人得了好处,翻脸不认,因此拖延不决。拖到九月初,金使韩昉催促过两次后见宋廷仍未给出答复,便不再多言,摆出了一副安等回音的架势。期间,种师中两次上奏请求朝廷支援太原,赵桓均不理会。

  这日,在东京西北的驿道上,人流如梭,络绎不绝。无论男女老少,人人脸上神情肃穆,手里都提些香烛果品。甚至有人三步一跪,极为虔诚。自东京戒严解除之后,一切似乎已经恢复了宁静。东京百姓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不,京城西北距离牟驼冈不过十余里的晓祝山登云寺做法会,城中的善男信女蜂拥而往。

  行至一处岔路口,人群都往左去,却无一人向右。这驿道上人流虽多,却不难分出种类。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定是去求神佛保佑全家平安。那看不到自己脚尖的富态男子,必是祈祷生意兴隆。还有那一路遮遮掩掩的小娘子,说不定是希望菩萨赐她一个如意郎君,也不知佛祖管不管这事。

  “老人家,为何众人独向左走,却不往右?”人群中,一名汉子向身旁老妇问道。此人约莫三十出头,穿一领深灰直裰,收拾得十分精干利落。手里虽然也提着香烛等物,可观他神情剽悍,怎么也不像是善男。

  那老妇瞥了他一眼,随口道:“听你口音,不是东京人士吧?”

  “哦,祖籍便在此处,只是历年来在外经商,方才回乡。因家中老母染疾在床,特地前往庙中许愿,祈求神灵庇佑,让老母早日康复。”那人笑着回答道。

  听到这话,老妇心里暗赞一声,真是个孝顺儿。她上了年纪,行动有些不便,那汉子见状,便接过她手中之物,一面又伸手搀扶。

  “那处再往前行十几里,便是天驷监所在地。那里风景秀丽,值得一游。只是从前还去得,最近便不许人接近了。”老妇回答道。

  那汉子听罢,不经意地朝右望了一眼。两条路一般模样,这边人潮涌动,热闹非凡,那处却是鬼影也没一个,反差十分强烈。遂又向妇人问道:“老人家,这是为何?”

  老妪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此时,却听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据说是有军队驻扎,寻常人等不许靠近,是真是假,也无从知晓。”

  那汉子一听这话,回过头去,却见五六个壮年男子都把目光瞧向他。

  “那还有假?我听人说,那牟驼冈附近好像驻扎着朝廷新编的什么队伍,哦,对了,好像是两河的义军。”又有人接口道。

  听到此处,那汉子忽将手中物品全数塞给那老妇,陪笑道:“老人家自去。”说罢,挤出人群,却往后去了。

  “哎,这位官人,这东西是你的!”老妪高声叫道,那汉子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路上行人渐少,方才那男子却从路旁冒出,四周一张望,来到岔路口,盯着往右那条通往牟驼冈的驿道出神。

  “去是不去?”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五六个汉子聚在他身后。看模样,都是精明干练之辈。

  那汉子并未回答,而是撇开驿道,直投林中而去。剩下几人,互相对视一阵,紧随其后,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丛林之中。这行人身形灵活,在山林之间穿梭,约行七八里,来到一处大帐似的土坡,刚踏上坡顶,行在最前头的男子忽然将身一矮,身后几人还愣着不动,他回过头来,脸色一沉:“蹲下!有人!”探出头去,往北一望,便见一队宋军士卒挺着长枪巡逻而过。

  “走了,上吧。”有人叫道。

  “莫慌。”为首之人神色冷峻,一双鹰眼四处打转,恰如隐蔽在草丛的野物还在伺机对猎物发动袭击一般。果然,片刻之后,又一队宋军士卒过去。好家伙,果然在这里还埋着伏笔,看这森严的警戒,定然有条大鱼!

  等了一阵,不见任何动静,那为首之人到处打量,见不远处一座山头耸立,心中一动,起身挥手道:“走,上山,千万小心!”其他人也不答话,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甚至大气不喘。

  登上山头,居高临下,山下方圆十数里景致悉收眼底。汴河蜿蜒盘旋,自西向东流去,此时早过日上三竿之时,那河面波光粼粼,无数船只顺流而下,一派繁荣景象。这些人却无暇欣赏锦绣河山,留下两人望风后,余者登上最高峰,极目远眺。却见那群山环抱之中,一片辽阔无际的大平原尽在眼底。无数骏马,或奔或立,或吃草或饮水,几乎让人以为身在塞上江南。

  “此处必为南朝养马之所!”这人的声音透出一股激动。却被为首那个回头盯了一眼,赶紧生下头去,不敢复言。

  再看距离那牧场约六七里地,便有小彪人马分散各地,往来巡弋,其间隐隐约约似有营寨。只是距离太远,又被山体阻挡,瞧不清楚。

  “看这样子,似乎不像是义军吧。”一人质疑道。

  为首的汉子微微点头,若是义军,哪来如此森严的戒备,又怎会将营地选择得这般隐蔽。有人建议,再走近些,以便仔细查看。他却沉吟不语,查得细致些,固然是好。但万一泄露行踪,被对方警觉,反倒不妙。

  正入神时,忽听背后轻微响动,心头狂震,猛然回首去瞧。只见山石林立,树木依旧,哪有半点异样?

  “怎么?”身旁同伴问道。

  “你们没听着?”那人反问道。

  同伙们都摇着头,他自己也感觉是否有些紧张了,正打算回身时,突然面色一紧:“人呢!”

  人?什么人?余者面面相觑,不知他所言何意。但仅转瞬之间,人人心头升起一起凉意,疑惑的脸上转而覆盖一层冰霜一般。不好!放风的人呢!方才明明留下两人望风,此时为何踪影全无!这青天白日,莫不是见着鬼了!

  “我去看看!”一人变戏法似的从袖里翻出一柄短刀。

  “不!”为首之人一声厉喝。野兽般的眸子精光暴射,在山林之间扫射不停,不着痕迹地从身上取出短刀执在手中,举手示意众人下山。五个人各执兵器,戒备着朝山下而去。行一阵,仍不见那两名同伴踪影,一时间,只觉这灿烂的阳光,也变得阴鸷起来。

  几人小心警戒,缓步下行,除了脚踩落叶沙沙作响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可越是这样,几人心中越是不安。哪怕被野物吃了,也还剩几块皮毛不是,人到底在哪?

  头顶突然一声扑腾,骇得这几人惊叫出声!定睛看去,却是一只野鸟振翅飞走!该死的扁毛畜生,却来消遣你家爷爷!

  “几位打哪来?到哪去?”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却见一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挡住去路。也是三十上下,身长六尺,穿一袭灰色短衣,腰里挎把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见他如此装扮,料想不是士卒,这方为首之人收了短刀,上前数步,抱拳道:“好汉有礼,我等是北地客商,到南面做买卖,在东京歇息几日。今日闲暇无聊,便出来游玩一番。不知好汉是……”

  没等他话说完,对方已经挥手道:“废话休说,交出器械,随我一行。”

  听他口气不容置疑,那为首之人身后几名同伴挺刀便欲逞凶,却被他拦住,再次抱拳笑道:“我等实是无心,惊扰了贵地,还请好汉饶恕则个。小弟身边有些银钱,就送好汉买碗酒吃。”

  “你魔障了?他只一个,便是三颗头,六条臂,咱们也不惧他!”同伴低声说道。

  那人却充耳不闻,等待对方答复。那短衣挎刀的汉子冷笑一声:“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劝你们还是交出器械,束手就擒吧。”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再度翻出短刀,盯着对方问道:“我若说不,你当如何?”话音方落,那林中多颗大树背后,突然闪出连窜人影。粗略一看,约有十几二十人。

  就在那些人闪出的同时,被围这方一人身形一动!他刚一动,破空之声呼啸而来!随即一声闷哼,这人栽倒在地。仔细一看,一支短箭正射入他左胸。躺在地上,不住抽搐,神仙也难救了。

  那首领环视四周,见他们已经被合围,对方之中,有七八人持弩瞄准,另有一个,正在装填弩箭。显然,自己那两名望风的弟兄,也是被他们做掉了。

  “怎么办?”有同伴低声问道,语气之中,不免慌乱。

  硬拼肯定不行,若仗着长短兵器打斗,自己丝毫不惧。可对方竟然配备弓弩,若贸然逞凶,绝计讨不到好。弩这种东西最让人头疼,虽然造价不菲,但却极为实用,易用。哪怕是个新兵,在经过短期训练以后,也能成为用弩高手。且射程远,命中率极高。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可莽撞。

  “再敢抗拒。”那灰衣挎刀的汉子语气一冷,“就地格杀!”

  听对方这口气,看对方准备,八成是遇到禁军了。极有可能就是附近军营的士卒。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欣喜,立时扔了短刀。

  “你这是……”同伴失声道。

  “怕是遇到官军,不要胡来!记住,我等是北地客商!到南边去贩货!”

  这倒像是一处军营,但却不如想象中的壮观。把所有军帐加起来,也不过十数顶,而且营中来来往往的,也没一个人身穿铠甲。而且这处营区,并不是先前所望见的大营,难道真遇上了歹人?不过,这十数人押解着自己一行来到营中,却并未与任何人攀谈。其他人见来,也不来询问,若不是军队,不可能有如此严格的纪律。

  行至一处帐前,那灰衣挎刀之人命令在外等候,自己则踏入帐中。不多时,领着一人出来。看到此人,不禁又让人怀疑,若不是贼寇,怎生得这般容貌?约有三十五六年纪,身高仅五尺出头,又极瘦弱,且须发泛黄,尤其一双眼睛,绿豆般大小,都快睁不开了。此人生得獐头鼠目,偏偏旁人却对他恭恭敬敬,实在令人费解。

  “你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猥琐汉子一一打量几人之后,开口问道。

  “先前已经答过,我等是北地客商,到南边勾当。”这为首之人四平八稳,不急不徐地说道。

  “哦?你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做什么买卖?”猥琐汉子连珠炮似的发问。

  “小人姓周,家中行四,祖籍河间,世代都以贩卖药材为生。”这边也是对答如流。那猥琐汉子听罢,也不表态,又问其他几个,也是答得十分顺溜。

  “既是客商,为何鬼鬼祟祟,偷入山中窥视?你等想找什么?”猥琐汉子又问道。

  那周四不慌不忙,从容说道:“我等在东京少歇,今日出外游玩,又听说这条路行不得,一时好强,偏来看看。没想到在天子脚下,竟被强掳来此,诧异得很,诧异得很。”

  猥琐汉子闻言冷笑道:“好利的一张嘴!”

  “事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我等奉公守法,并未作奸犯科,又有何惧?”周四也笑道。

  猥琐汉子似乎信了,一阵沉吟后,挥手道:“这几个撮鸟确系客商不假,放他们走罢。”

  他一说完,看押之人便撤了兵器,周四不敢大意,见那猥琐汉子并不像有诈,这才一揖,转身向后走去。

  “周四!”方才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一声暴喝!

  强压住心头震惊,勉力回过身去,神色如常道:“还有何见教?”

  “你做药材买卖,我且问你,人参多少钱一两?”猥琐汉子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

  手心已出冷汗,但仍旧强作镇定,周四答道:“分品相,价格有所不同。”

  “嗯。”猥琐汉子点点头,好像认同他的答案,想了一阵,又问道:“有一种参,并无根须,称为‘无须参’,乃参中之极品,要价几何?”

  自感冷汗已湿衣衫,但万一露了马脚,后果不堪设想,遂勉强回答道:“无价之宝,千金难求。”

  “那么,人参与当归,区别何在?”猥琐汉子脸上,已经笑意全无。

  “这……”周四一时为之语塞。

  此时,猥琐汉子突然色变,手指周四,大喝道:“你不是客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契丹人

  “好汉莫是说笑?我等不是客商,那又是……”周四强笑道。身旁同伴已经开始偷望四周,准备应变。

  猥琐汉子转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嘿嘿笑道:“这便要等你来回答了。你几个撮鸟,别贼头贼脑地打望,不说清楚,甭想全须全尾地出去。”此话一出,周四等人神色陡变!正当此时,又见几个汉子绑着两人押过来,正是先前安排放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就能将两个身手矫捷的汉子制住,看来今天这事棘手了。

  “哪条王法规定你这里来不得?即使是走错了地方,你凭什么抓人?你是官府么?”周四身后,一个黄面吊眼之人强作镇定,再度狡辩道。

  “走错了地方?你等避过巡逻士卒,登上高峰窥视,分明是蓄意而为!且身藏利刃,又是外乡口音!若不从实说来……”领头抓住他们的汉子一番抢白,说得几人无言以对。

  正当他们各怀心事,苦想对策之时,猥琐汉子似已不耐,挥手道:“罢罢罢,留待与阎王老子说!左右,拉去砍了!”

  周四心知这是对方有意吓唬,不为所动。可几名同伴却信以为真,一听这话,齐齐发难!旁边看押之人一时不防,竟被打倒两个。猥琐汉子勃然大怒,身形一动,像条泥鳅一般滑入人群,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两柄短刀,只见上下翻飞,刀身人身绞作一团,难辨真伪。闷哼声接连响起,不一阵,七人倒了六个,就剩周四立在当场,神色阴晴不定。

  收回短刀,啐了一口,猥琐汉子盯着周四,一双小眼闪现杀机,喝道:“杀!一个不留!”

  四周响起一片暴喝,当即便有两人上得前来,抓住地上一人头发就往外拖。可那厮情急之下,竟然破口大骂:“我要是少一根汗毛,你这群猪狗性命难保!老子是大金国的使节!”

  这话一说出来,拖着他的两人顿时停下。都把目光投向那猥琐汉子,等待命令。后者一时无言,又瞧向立在原地没动的周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试探着问道:“你们是……”

  若不说出真实身份,今日怕是难逃一死。但一说破,此事干系太大,会让上头十分被动,这可如何是好?思之再三,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就是客商。”

  猥琐汉子一怔,手指大骂那人道:“他不是说……”

  “就是客商!”周四这会儿,竟然像换了一个人,目光凌厉地盯着对方,斩钉截铁地喝道。他不是在找死,而是在求生。看这领头的态度,一听到“金国”二字,立时变了颜色。此时,纵然自己一口咬定是客商,他也会有所顾忌。此人十有八九是宋军军官,否则不可能在军营附近安插人手,甚至逮捕执法。既是军官,便应知道“金国”二字在大宋的分量如何。且有可能怕事情闹大,为免惹祸上身,而息事宁人,放了自己一行。他们,不总是这么干么?

  猥琐汉子沉吟一阵,移步向前,向先前大骂那人问道:“你们究竟什么来路?”

  此时,这人也领会了意思,瞥了他一眼,哼道:“不是说了么,我是北地贩卖薪炭的客商。”

  见对方矢口承认,猥琐汉子似乎有些为难,看了周四半晌,下令道:“看住他们。”说罢,命人牵来马匹,带几个随扈,出了军营直投西北角而去。进了靖绥营主营大寨,问指挥使处去,说是在张宪都头营中。遂调转马头,又奔向张宪驻地。

  靖绥营两万多人马,自然不可能绞成一团。除正副指挥使并营中诸如书吏、机宜、工匠,以及马杜二都头所部驻在主营大寨外,其他各部都头分驻牟驼冈附近。那猥琐汉子不是旁人,正是李贯。来到张宪所部驻地,查验了身份后得以通行。未到校场,便远远望见数千士卒前坐后立,他们面前,几人正摆弄着一个物件。

  走近一些,便发现徐卫、王彦、张宪都在场。又有几名孔武有力的健卒,正奋进全力转动那物件上的把手。仔细一看,那如小床般的架子上,三张硬弓两正一反排列。士卒绞动把手,就是为了拉开这三张硬弓的弓弦。

  “莫非这便是神臂力?”李贯心里暗猜。本想等试完箭后再去禀报,但想到此事不同寻常,遂下了战马,快上得前去,在徐卫身后叫道:“卑职李贯,见过指挥使。”

  徐卫身穿便装,收拾得十分利落,回头看是李贯,问道:“何事?”

  李贯略一迟疑,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徐卫听罢,脸上波澜不惊,当即便命人牵来坐骑,对王彦说道:“子才兄,走。”王彦也不多问,翻身上马,几人便同行往李贯驻地而去。

  不多时,踏入营中,那些身着便装的汉子见到徐卫,纷纷驻足垂首。周四等七人被十数个汉子围在当中,徐卫跳下马,将马鞭扔给身旁亲兵,背负双手上了前去,扫视几人一眼。随口问道:“搜过没有?”

  李贯跟上前来,毕恭毕敬回答道:“未敢轻动。”

  “什么敢不敢的?搜,搜完了带进来。”徐卫说罢,径直踏入李贯大帐。

  周四闻讯,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大声道:“你可知……”

  哪料王彦目光如电,厉声喝道:“没问你话!”

  既然指挥使下了命令,李贯还有什么顾忌?把手一招,十数个部下蜂拥而上。按定周四等人便开始搜身。只是这些人明显还生疏得很,就拿双手在人身上一通乱摸。可除了些银钱之外,别无他物。

  李贯见状,眉毛拧成一团,眼睛都快眯得看不见了。忽然挥挥手,不耐地喝道:“闪开!看清楚了!”部下退开,只见都头挽起袖口,直走到那周四身前。两人对视一阵,李贯却迟迟不见动手。一双小眼在七人脸上瞄来瞄去,最后落在一人面上。

  “我跟你亲近亲近。”嘴角挂起一抹阴笑,人未走拢,对方却已经挣扎起来。无奈两支明晃晃的枪头几乎抵在颈项,动弹不得。李贯来到他身前,强令抬起双臂,便从他手腕开始,一路往上抚,连腋下,胯下也不放过。摸完了正面摸后背,却连毛也没搜出来。部下眼巴巴地望着,满以为能学到两手,见此情形,都面面相觑,都头这番尴尬了。

  李贯退后两步,将面前这人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没找出什么破绽,又退几步,将七人逐一审视。他们有个共同点,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全新的,连鞋子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其他六人身上都是整整齐齐,便方才被他搜身这位的衣摆却稍显皱了一些。

  缓步走过去,立在那人面前,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对方却是神色不改,从容不迫。李贯笑道:“你这衣裳剪裁不太合身吧?我替你瞅瞅?”

  那人下意识地将身躯后倾,李贯出手如风,一把掀起他腰下衣摆!果然在这!

  帐内,徐卫王彦正商议着什么,李贯手提一件直缀疾步奔入,递到徐卫手中,后者定睛一看。只见直缀的前摆背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文字。可却看得人两眼一抹黑,因为除极个别字能认出来外,其他的倒像是鬼画符一般。很明显,这不是汉字。在那块文字旁,又有一幅怪异的图画,一个框,框里不规则地分布着些符号,而框外,却只三五个圆点。这是什么意思?

  交给王彦看了一阵,只听得一句:“这不是汉字,也不是党项文。”

  听到这句,徐卫起身,直视周四,不急不徐道:“你们中谁是契丹人?”

  周四目光游离,故作轻松道:“何以见得?”

  “既不是汉文,也不是党项文,除了契丹文,还有别的么?”徐卫轻笑道。

  周四一声冷哼:“那你为何不说有女真人?”

  “很简单,女真人还没有文字。”徐卫此话一出,王彦李贯都觉诧异,你怎知女真人没有文字?可周四却已经暗暗叫苦。偏偏徐卫拿过那件直缀来到他面前,沉声说道:“从实招来,保你性命。”

  周四还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一个年轻后生,看模样还斯斯文文,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你保我性命?哼哼,用不了多久,看你的性命倒攥在谁手里。

  徐卫见他拒不回答,又盯着那些怪异的文字和图画看了一阵,联想到据李贯所言,这几人偷上高峰,窥视军营。忽然一笑,手指那框外左上方问道:“这里是不是还差一个圆点?”

  周四这回笑不出来了。迟疑一阵,脸色铁青道:“我不懂你说的话。”

  徐卫此时已经折身向后走去:“你不用懂。”言毕,右掌伸至颈下,轻轻一拉。李贯王彦骇了一跳!指挥使,你确定你这动作没比划错?这群撮鸟,有可能是女真使节!杀了他们?你不怕上头追究下来?要知道,朝廷眼下正与金国议和,你要是来这么一手,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赵官家对带兵之人,可向来不曾手软过!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闯宫

  周四似乎也看到了徐卫这个动作,直感心头往下一沉,对方竟然毫无顾忌?难道不怕错杀了女真使节?遂大声喝道:“你等谁是主将!”

  徐卫回过身去:“我便是,怎样?”

  周四一时大感意外,他本以为威武不凡,满面凶相的王彦是这部宋军的主将,却没料到是面前这位年轻人。再度审视一番,心中捉摸不定,问道:“你可知我等身份?”

  徐卫掂了掂手中直裰,扔在旁边案上,拍手冷笑道:“不是说北地客商么?”

  周四一时为之语塞,怎么碰到这么个愣头青?他虽然相信宋军不敢把他怎么样,可看徐卫这架势,心里不禁忐忑。久经世事,见多识广的人不可怕,因为这种人会按常理办事。怕的就是这种什么也不懂的愣头青。要是再不表明身份,说不定他还真会……虽然想到这点,但却还不死心,干咳两声质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置?”

  徐卫手指案上直裰,正色道:“窥探机要,意图不轨,当处极刑。”

  “好大的口气!你倒试上一试!”周四身后,一身粗臂长的汉子抄着双手不屑笑道。他心里有数,徐卫这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吓唬三岁小孩或能凑效,想骇我们,还嫩了点!也不想想,现今局势,金为刀俎,宋为鱼肉。女真铁骑一旦催动,南朝便城池战栗,三军色变!便只望见旌旗,也要望风逃窜。宋军糜烂至此,也只有在这种场合充充样子,耍耍威风罢了。对方或已猜到我们身份,眼下又是宋金议和的非常时期,等着瞧,只需骇他几句,指定好生安置,上报东京。到那时,必定立即开释。

  徐卫看他一眼,信步上前,笑问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你真不惧死?”

  那人斜眼一瞄,狞笑道:“只管来,若皱下眉头,不是好汉!”

  周四见他迟迟没有下令,算准他外强中干,心里吃定了他。也轻笑道:“小官人当真威风八面!不如将我等尽皆斩首,上报赵官家请功如何?”

  徐卫笑容可掬:“正有此意。”

  “哼!要杀便杀,磨磨蹭蹭作甚?”那汉子竟还等不及了。

  “左右,将此人推出帐外,斩讫来报!”一声令下,便有几个汉子拥上前去按了那厮,强行推向帐外。周四一怔,望向徐卫,见他没半点玩笑的意思。再回头看去,自己部下已被推出帐外。正犹豫时,便听外头骂声大作。

  “小猪狗!你莫猖狂!爷爷此番叫你……”话至此处,再无声响。几人大骇,面面相觑!仅片刻之后,又见一人提着颗人头进来,鲜血淋淋,一眼未闭,嘴巴仍旧张开,正是方才推出帐外的部下!几道目光同时射向徐卫,这小子竟真的痛下杀手!周四尤其震惊!万万没有想到,这看似俊逸的年轻人竟然如此凶狠!

  惊骇之后,怒火顿生!手指徐卫,满脸的怨毒之色,厉喝道:“你是何人!可敢报上名来!”

  徐卫直视着他,从容道:“徐卫。”

  周四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正当发作时,身后部下小声提醒道:“便是年初阻金军于黄河之北五昼夜者。”

  “哼!便是种师道又如何?姓徐的,实话说与你听,我等俱是大金国使臣随扈!眼下宋金议和,你却斩杀大金使节,是想陷南朝于战乱之中么?这个责任,你担得起么!”周四大声吼道。真个声色俱厉,目眦尽裂!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帐中王彦李贯等人听到这话仍不免吃惊。金国使臣此来,是为议和,如今他的随从却四出活动,窥视我军,难道是想……人人身上惊出一身冷汗,幸得指挥使有先见之明,闻听金使到东京后,便派出被营中其他军官讥笑为“不务正业”的李贯,四处布置暗哨防备。当时,各位都头都不明就里,现在方知,防的就是女真人!

  “自然是担不起的。”徐卫漫不经心地说道。

  周四一时气结,愣了一愣,问道:“既如此,你怎敢……”

  “别让上头知道就是。”徐卫脸上笑容依旧,他本生得俊秀,此时笑起来,当真令人有一种亲切之感。可这亲切的笑容在周四看来,却是背后寒意陡生。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卫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笑,问道:“你等想必是辽地汉人?”

  “是,是又怎地?”周四勉强答道。徐卫听了这话倒没怎地,可王彦却是怒从心头起!既为辽地汉人,便是我族类,同属炎黄后裔。女真入寇,中原大地岌岌可危,不思报国便罢了,怎能助纣为虐,背弃祖宗!那无名之火直冲头顶,按压不住,暴喝道:“你等背祖求荣,还敢恬不知耻!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惜!左右!拖出去,乱刀砍杀!”

  周四闻言,竟无半点愧意,讥笑道:“真腐儒之言!”

  王彦勃然!拔出所佩之刀就要亲自动手!却被徐卫挡住,他知道,百年来,大宋不论君臣官民,还是士农工商,都认为幽云十六州原为中华之土,吾土吾民,幽云百姓自然是我族类。既然如此,便该心向大宋,日夜盼望回归。殊不知,幽云百姓,被契丹人统治百余年,所谓的民族认同感又还能剩下几斤?且辽国建立后,全盘效仿中原,不论政治,文化,科技,习俗,都学自大宋,甚至也以“中原”自居。在这种情况下,幽云汉人又怎会心向大宋?

  “子才兄不必与这等人置气,杀他脏你宝刀。还是拖出去斩首吧。”徐卫劝慰道。他说得如砍瓜切菜一般,但听在周四等几人耳里,却不吝霹雳之惊!那颗仍旧淌血的人头还扔在地上,没有人怀疑徐卫真敢将他们全部处死。

  周四正束手无策时,身后一人轻轻碰了一下:“且如实相告,保全性命再作计较。这厮心狠手毒,莫小觑了他。”

  话虽如此,一旦招拱,日后如何自处?惊疑不定之时,已听徐卫说道:“拖出去,杀埋了事。”

  眼见士卒蜂拥而来,双腿一软,再不敢迟疑!周四慌忙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徐卫负手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吞了口唾沫,周四定住起伏的心绪,嘶声道:“我愿据实以告,但你必须保证……”

  “你在跟我讲条件?”徐卫双眼一眯,打断他的话。

  “我既愿招供,你自然……”周四发现,他运气不是一般的背,碰上这么一个难缠的主。

  徐卫突然大笑,不止周四摸不着头脑,便是王彦李贯也面露疑惑。

  “招供?就不麻烦你了罢。”徐卫踱步至案后坐下,翻看着那件直缀,如闲话家常般道“韩昉此来,是打着议和的名号麻痹我方。银术可兵败太原,几被全歼,你的主人定然怒不可遏,不灭大宋誓不罢休。有了上次南侵的经验后,女真人此番再来,必作周全计划。眼下发兵在即,派出韩昉放阵迷魂烟。你们跟到东京,四处活动,查探东京各处防务,为千里奔袭,直扑京畿作准备。我敢肯定,这个主意女真人想不出来,我且猜上一猜……”眼望帐顶,作沉思状,一阵后,看向周四,笑道:“郭药师,对么?”

  一番话说完,帐内瞬时落针可闻。无论王彦李贯,或是周四等人,甚至在场士卒,都骇得魂飞天外!王彦等人惊的是,若真如指挥使所言,大宋危矣!朝廷心存侥幸,疏于防范,女真此次有备而来,局势堪忧呐。

  而周四登时面如死灰,他要说的话被徐卫一点不漏地倒了个干净。如此一来,他们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没话说了?那上路吧。”

  当徐卫命令士卒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周四等人拖出斩首时,王彦急忙拦住。来到他身旁,低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若不知会朝廷而擅自处死金国使节,必引起两国争端,万一追究下来……”

  徐卫抬头看着他,神色冷峻地问道:“不杀又如何?”

  王彦一时无言以对。如果靖绥营不处死这几人,那唯一的办法,便是将人交给朝廷。而眼下,朝廷里是战是和还没有定论,万一官家专主议和,把人放了怎么办?这几个撮鸟已遍探东京,若是走脱,女真人便知我防务,遗祸无穷。但若是官家有心抗金……

  “若处死这几人,我们便需将此事瞒下。这么一来,又怎去提醒朝廷防备女真?总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可要耽误大事!”王彦自与徐卫结识以来,虽钦佩其才干见识。但多多少少有些以军中前辈自居,在他看来,徐卫再智再勇,我总比你多吃几年干饭不是?

  “为何要瞒?我自当上奏提醒。”徐卫这话却让王彦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一上奏,不等于承认自作主张,斩杀金使么?万一官家倾向议和,你就是个背黑锅的!

  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徐卫笑道:“子才兄,谁说是我下令斩杀的?这几人窥视我军情,我命人捉拿,他们拒捕不从,争斗之中,刀箭无眼……”

  王彦暗叫一声惭愧,我倒白吃了几十年干饭,脑子转得还不如徐子昂这刚刚弱冠的少年郎。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笑道:“不能说全部就诛,需得说我营巡逻士卒与其争斗之中,走脱数人,这才逼真。”

  徐卫细细一品,不禁感叹,到底酒是陈的香。王彦这个说法简直是一箭双雕!首先瞒得过上头,对方既来刺探我军情,自然是有备,我巡逻士卒与其仓促交手,走脱几个也在情理之中。反正这事,韩昉定然是矢口否认,到底来了几个只有他清楚,朝廷不会知道。其次,还会逼得朝廷灭了议和幻想,速作准备。试想,走脱了几个熟知东京防务的敌人,赵桓能不急?只是,此次事件,上头肯定会派员调查。这世上谁都不是笨蛋,能否瞒得过钦差的眼睛?

  当徐卫将这点担忧说出来后,王彦一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垂拱殿,乃官家处理政务,召见大臣的所在。因它并非朝会之殿,因此并不显得威仪空旷。格局较小,陈设也较精致,能在此得到官家召见的大臣,多是亲信。

  此时,垂拱殿上,官家赵桓穿一领赭黄衫袍,头戴长长的直脚幞头,背部中段靠在椅背上,上段却仍挺立着,以保持正襟危坐的形象。面容削瘦了些,眼睛也涣散地望着公案,似已疲倦了。

  殿下,李纲、徐处仁、徐绍等大臣正激烈地争论着,黄潜善坐在末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事一般。

  “李相此言太过浮夸!上番金军南寇,世人有目共睹!如今两河防务捉襟见肘,如何能战?那女真骑兵来去来风,禁军完全陷于被动。若非太原得胜,金国怎会派出使臣议和?邦彦劝李相一句,国虽大,好战必亡!”说话这人,年约四旬开外,虽端坐但个头较常人尤高,身着紫色官袍,束金佩鱼,显然级别不低。眉浓鼻挺,双目炯炯,几缕胡须直及胸前,端得是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此人正是东京坊间人称“李浪子”的李邦彦。

  殿上赵桓听到这话,眉头不觉一锁。

  李纲外表跟五百年前同是一家的李邦彦比起来,好似天壤之别。但此时一双眼中光芒正盛,布满皱纹的脸因愤怒而抽搐着:“事在人为!金人也只一颗脑袋!种师中在太原三战三捷,杀得金军伏尸数里!你倒说说,这仗如何打不得!如今南方已经太平,钱粮正源源不断输入东京,朝廷只需加强太原防务,并布精兵于两河之地,女真人即便再来,又能讨到什么便宜!祖宗基业,寸土必保,何况中山河间!今日,朝廷若割两府之地,他日金军复来,又割让何处?如果年复一年,大宋又有多少土地可割!”

  李邦彦还想反驳,忽见一名内侍快步奔入殿中,假道执宰大臣背后,行至赵桓身旁,附耳轻语。殿中一时沉静,李邦彦见李纲怒目而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个老倔驴,你才上来几天?朝堂里水浑着呢,就凭你想澄清寰宇?你当女真人数十万大军是在扮家家酒?这几年算是看透了,禁军那帮子吃货压根指望不上!

  殿头上,赵桓听罢,微微颔首。那内侍又小跑着奔出殿去,不多时,领着一人进来。徐绍一看,怎么枢密院“在京房”的副承旨官跑到禁中来了?这枢密承旨,管的是枢密院内部官吏考察纠劾。到宫中只存在于两种情形之下,要么就是官家检阅禁军,召见武臣,接见外使和少数民族首领时,随侍在旁以备顾问取旨。要么就是遇到枢密院主官不在,遇紧急突发状况,可凭“承旨”身份直闯禁中,上达天听。他现在火烧眉毛似的赶进宫来,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臣……”那副承旨跑得满头大汗,前胸后背的官袍都贴在身上。

  “免,说事。”赵桓看来已经被这班宰执大臣吵昏头了,没多少耐性,连字也懒得多说几个。

  “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兼大名安抚使司靖绥乡勇营指挥使,带御器械,武经大夫,领供备库使,束二十两御仙花带……”副承旨按部就班地把头衔一一报出。

  徐绍听得头疼,小声提醒道:“直说。”怪了,老九这般焦急,竟能让这副承旨直入禁中通报?他在牟驼冈练兵,既不参与政务,又没防守边境,能出什么事?

  “徐卫急奏!”老承旨这声一吆喝出来,殿上众臣立时表情各异。

  赵桓听到这话,也腹诽不已,让你练个兵,你还练出惊天大事来?命内侍取过那道由靖绥营书吏代笔的奏章后,赵桓方看数眼,突然愤而起身!殿下众臣骇了一跳,纷纷而起。都拿眼角偷瞄官家,只见那张白净俊朗的脸上,阴云密布。看到后来,竟然整个扭曲!那双紧紧攥住奏章的手也开始颤动!

  “金贼安敢如此!”很难想像,从作太子时起,就给世人以沉稳踏实印象的赵桓,也有这般怒火冲天,歇斯底里的模样。

  李纲等大臣见官家掷飞奏章,放声怒吼,慌忙劝道:“陛下息怒!”

  徐绍心里七上八下,这老九到底整出什么妖蛾子来,把官家气得雷霆大怒?又跟女真人有什么关系?想到此处,便向被扔到离自己脚下不远处的奏章看去。一看不得了,李邦彦,张邦昌,黄潜善这几个都盯着那道奏章!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女真人干的这下作勾当!”赵桓走到案前,来回踱步,显然气愤已极!

  他话音方落,徐绍正待去拾,却见好几只大手同时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后被一人抢到,众臣抬头视之,正是力主议和的李浪子。本来,李邦彦、张邦昌、吴敏等主和派大臣已经全数遭贬,可今天不知为何,官家竟召他等前来议事。

  李邦彦瞄了几位同僚一眼,面带得色,直起腰板来,抖抖袖子,正要翻看奏章。

  “慢!”殿头上,官家赵桓突然一声喝。“呈上来!你等先行退下!此事改日再议!”

  第一百二十七章 搅局

  朝议突然中断,宰执大臣被命退出禁中。徐卫那里到底怎么了,无从知晓,但从官家愤怒的态度来看,事情肯定小不了。急于摸清情况,好在朝堂上有所发挥的宰执们,纷纷派人前往牟驼冈,希望徐卫能多少透点口风,以免他们在朝堂上说错了话,站错了位。

  可他们的人赶往靖绥营时,赫然发现,这里已经被管制起来。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太尉的人把守住各个通道,管你是宰相枢相,一概不许通过。殿帅王太尉,名宗楚,虽是个武臣,但即便身为文官之首的宰相们见着他也是客客气气。因为此人乃当今天子的亲娘舅,官家一登基,他自然也跟着显贵起来。对于官家如此神速的行动,大臣们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在东京安等消息。

  靖绥营主营大寨,一处军帐外,徐卫率王彦张庆两位副指挥使,陪同数人正查看身停在地上的几具尸首。一人年近五旬,穿紫色公服,表示其级别不低。尤其是腰上系着一条绣有球形花纹的金带,较之徐卫所束二十两御仙花带还厚,更彰显此人身份的特殊。这种腰带名为“金笏头带”,重二十五两,只赐给“二府”文臣。中书省因在禁中,亲近皇帝,又是宰相日常办公之所,号为“政府”。枢密院掌全国军务,且有发兵之权,号为“枢府”。政枢二府对掌文武大权,互相牵制。

  此人姓耿,名南仲,神宗元丰五年进士。这个人可以称得上赵桓绝对的亲信。他做过太子詹事,在东宫整整十年。赵桓即位,他自然也鸡犬升天。现任门下侍郎,只因他进东宫以前,做过广南东路提刑官,熟知刑狱之事,这才被派来调查。望着地上停放的六具尸首,身后众官都掩面色变,而耿南仲一张橘子皮似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蹲下身去,仔细察看几具尸体。有刀伤,箭伤,甚至钝器击中头部而亡者,触目惊心。

  身后佐官都劝他,这玩意晦气,相公身为执宰之臣,理当远避。耿南仲却不为所动,伸手挤压着“周四”尸体上那道伤口。徐卫等未觉有异,王彦却变了脸色,这回遇上行家了。

  “这道伤口是何种器械所致?”半晌之后,耿南仲起身擦着手问道。这人说话很有意思,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王彦朝徐卫望了一眼,回答道:“或是暗器所为。”

  “暗器!”耿南仲突然提高音量,惊动身后佐官。“谁放的暗青子有这般准头?直接打在喉头上?”话说到这,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王彦。“除非,这人是站着让你们打死的!”

  王彦虽慌,却不至于乱了阵脚,向周四尸身望了一眼,说道:“军中不乏身怀绝技者,想是……”

  “想是?你一句‘想是’就能蒙混过去?本相且问你,此人是谁所杀?”耿南仲步步进逼,就连随他同来的佐官们也觉诧异,耿相这是在作甚?怎么为难起徐九的人来?有一官拜左司谏之人,与徐绍交厚,有心维护徐九,正想劝说耿南仲不必如此。话刚出口,便被他喝止,严令不得多言。

  王彦感觉不妙,略一思索,无奈道:“斗杀贼人者,乃我部第七都士卒。”

  “好,去,把当日参加围捕的军官和士卒都叫来,本相要一一问话。”耿南仲将双手背在后面,仰首向天冷哼道。

  王彦眉头微皱,瞧向徐卫时,见他点头,遂下令道:“来人,让第七都李贯速速赶来。”

  等了一阵,众官都不说话,耿南仲是天子亲信,宁愿得罪正当权的李纲等人,也别得罪他。李贯带着十数名士卒赶来,见现场身着官袍者不少,望着徐卫,便想行礼。后者却抢在前头:“这位是门下侍郎耿相,有话问你,你可要好生回答。”

  耿南仲听到这话,侧首盯了徐卫一眼,再瞧向李贯,见其形容猥琐,先就不喜,语气极为鄙夷地问道:“本相问你,此人是谁所杀?”

  “乃卑职亲手所杀。”李贯回答道。

  “用的什么兵器?”耿南仲一副审问犯人的口吻,让靖绥营军官们很是不快。

  “袖箭。”李贯似乎也被这种审问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听到这话,耿南仲眉毛胡子皱起一团,哼道:“这乡勇营到底是乡勇营,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招进来。我且问你,你那袖箭是长了眼睛,专打咽喉?还是这人本就没动,站着让你打死?”徐卫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雪亮。这位不是来调查,纯粹是来搅局的。可他这是出于什么目的?

  “自金军南侵,他便力主议和,割让三镇。”正不解时,旁边那位先前想替他说话的长官小声提醒道。原来如此!这件事情一旦被证实,那宋金之间除了开战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自然违背了主和派大臣们的主张,所以,耿南仲借调查之名,行搅局之实。可他难道没有想过,即便没有此次事件,宋金顺利达到议和,可女真人会因为得到河间中山两府而罢手么?而且,如果女真人的野心仅仅是两府之地和一些钱财,又何必派人刺探东京防务?这些人能做到执宰大臣的位置,不说才干,见识总该有吧?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都看不明白?这大宋王朝都是些什么货色在当政?

  其实,倒不是耿南仲等主和派大臣脑子里装了糨糊。只因为他们首先便是畏战,铁了心认为宋军干不过金军,打起来必败无疑。其次,这些人心存侥幸,认为只要给女真人一些甜点,对方总会罢手的。再次,即便金国野心勃勃,非要置大宋于死地,那也得有个过程,大宋版图如此辽阔,女真人一口鲸吞,怕还缺副好牙口。咱们走一步算一步,总还有些年头可撑。万一触怒金国,全面开战,安逸日子总算到头了。最后,问题还是要归结到政治斗争上来。徐处仁和李纲等主战派大臣目前把持着朝政,他虽然是官家心腹,可宰相位置就那么几个,徐李二人不下来,他又怎么上去?

  基于以上原因,他就算心里明知这事铁证如山,也会选择性地无视,非要把水搅浑了。

  那头,耿南仲还在百般纠缠,一会儿让李贯演示当日战斗的情形,一会儿又说靖绥营藏污纳垢,把此等江湖匪类也招入军中吃上皇粮。徐卫身为指挥使,要负责任。反正是连诓带吓,危人听闻。

  王彦张庆等军官听耿南仲喋喋不休地训斥,都愤愤不平,无奈靖绥营虽有几万人马,可到底是乡兵性质,且只有一营编制,他们也不过是九品武职,人轻言微,哪敢冒犯副相?

  “几万人马驻扎在此,空耗国家钱粮。本相当上奏官家,撤销……”耿南仲唾沫横飞。可话没说完,便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满含怒意地吼道:“耿相!”

  众官皆惊,寻声视之,便见一位老官人,亦着紫色公服,束金佩鱼。脸颊削瘦,身形单薄,须白皆已花白。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正气,令人不敢小觑。

  耿南仲被他打断,心中极为不悦,没好气道:“作甚!”

  “下官斗胆问一句,耿相此来,本是奉官家诏命查问此次事件。却为何本末倒置,纠缠于旁枝末节?耿相究竟是想查清事实,又或是替这地上六具死尸申冤?靖绥营虽为乡兵,但数立战功!紫金山下,若非这部忠勇将士浴血奋战,苦守浮桥五昼夜,金军岂会退兵?对这等忠义报国之士,你身为副相,非但不善加抚慰,反而讥讽挖苦,甚至语出威胁,你究竟是何居心?”这位老大人身形本瘦弱,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振聋发聩。

  他一说完,同行诸官心里震撼,到底是许崧老,这把年纪了,性情一点不变呐。这回有人遇上刺头了。

  耿南仲那张脸上的神情像是被人硬塞进了百十个馒头不得下咽,一阵错愕之后,无名业火腾腾直窜。你是个甚么东西,竟敢教训起我来!

  “许翰!”耿南仲声色俱厉。“你要明白在跟谁说话!”

  “下官自然明白!我为御史中丞,纠劾百官是我职责所在。耿相今日行事颠倒,混淆视听,回去之后,少不得参你一本!”许翰面对皇帝亲信之臣的威胁,竟然视若无睹。

  徐卫心头多少有些欣慰,不是欣慰许翰替他说话,而是大宋到底还有忠义之人。可片刻之后,这种感觉消失不见。哪朝哪代没有忠义之士?可现在大宋朝廷里,占据高位,掌握实权的多是耿南仲之辈。这个国家……难!

  脸色铁青,胸膛不住起伏,耿南仲显然气愤已极!可御史中丞为御史台长官,为言官之首,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一时之间,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将这怨恨记在心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还有亲近的机会!一念至此,紧咬牙关,拂袖而去!一众佐官神色复杂地瞧向许翰,尾随而去。

  许翰立在原地片刻,轻叹一声,不住摇头。刚想跟上前去,却见徐卫还在旁边,略一沉吟,颔首道:“不必介意,公道自在人心,多多用心。”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又见九月

  徐卫立在垂拱殿外,挺拔的身形尤如一杆枪。神色沉稳,波澜不惊,仿佛泰山崩于面前也不改色。但此时,他心里早已暗潮涌动。耿南仲等大臣的调查还没有结束,官家派出的内侍就赶到了靖绥营。并不询问调查结果,只是传达皇帝口谕,召耿南仲和许翰两位领头长官回宫问话。并让他也随同入宫,等候命令。

  赵桓这个举动,相信不止徐卫一头雾水,就连身为他心腹的耿南仲也摸不着头脑。但仔细一想,也不难明白,在他眼皮底下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其震惊与愤怒可想而知。因此,极可能是要亲自过问。这么一来,没有了耿南仲的从中作梗,事情或者能简单一些。赵桓眼下在战和之间摇摆不定,这件事也许可以推他一把。

  正这么想着,背后响起脚步声。耿南仲和许翰二人相继出来,前者看也不看徐卫一眼,径直步入台阶而去。后者来到他身前,几度欲言又止。徐卫见他神情有异,心下狐疑,难道出了什么事?

  半晌之后,许翰终于开口:“小心应答。”徐卫听罢,刚想问其原由,他却沉重地叹息一声,缓步向殿下走去,那单薄的身影尽显落寞。小心应答?怎么?赵桓发飚了?

  “宣徐卫进殿……”一个尖刻的声音拖长着吆喝起来。回首望去,见是相识的内侍钱成,点头示意之后,略整衣冠,便要踏入殿中。钱成却拿半个身子挡住,以如同蚊蝇一般的声音小心提醒道:“自己当心,耿相说了你不少事。”

  心中虽惊,表面上却不露分毫,不着痕迹地回道:“多谢。”

  殿头上,赵桓保持着一贯正襟危坐的模样,徐卫进去之后,行过大礼,他却迟迟不让平身。看来钱成那句提醒不是没有出处,耿南仲这厮定然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他是赵桓心腹,又身为副相,自己不过是个七品武职,人轻言微,两者地位之悬殊,何异于天壤之别?

  “随朕走走。”不知何时,赵桓已行至身前。

  徐卫心中错愕,一怔之后,站起身来,却见官家已经步出殿门。跟上前去,随他出门向右,一路前行,两人均保持沉默。徐卫这是第二次面君,但前番是跟随种师道,作为抗金将领代表进宫,官家只问了两名无关痛痒的话。这次,却是皇帝单独召见,意义非同寻常。这个机会,必须要把握住!只是,耿南仲已经提前给他做好了“铺垫”,这次面君……

  下了垂拱殿,穿过殿前广场,内侍宫娥见官家领着一个身着绿色朝服的下级官员信步而来,都感惊讶。赵桓缓步行在前头,背负双手,若有所思。徐卫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始终与其保持距离。不多时,来到一处所在,只见楼台高耸,拔地而起,衣甲鲜明的武士持戈而立,见皇帝驾到,纷纷垂首。赵桓在前引领,徐卫随之而上,却是一座鼓楼。站于楼上,不止皇城,便是整个东京也尽在眼下。鸟瞰京城,但见街道遍布,房屋如棋,街市繁荣,百业兴旺,《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象活生生就在面前。好一个六朝古都!

  “历代先王苦心经营百余年,东京方有如此盛况。今朕即大位,本当励精图治,光大祖宗之基业,奈何……”赵桓自顾说着。徐卫听在耳里,也不多嘴。

  君臣两人又立一阵,赵桓侧首审视肃立在旁的徐卫,几月埋头练兵,事务繁杂,近日又出金国细作窥探军情一事,徐卫脸上写满了疲倦。赵桓见了,忽然笑道:“看来子昂果是实干之臣,练兵辛苦。”

  我行冠礼才多久?他怎知我表字?徐卫疑惑不解,遂答道:“此臣职责所在。”

  赵桓闻言颔首,转过头去,漠然地望着东京景致。良久,沉声道:“说罢,从头到尾,事无巨细,一一报来。”

  徐卫便将早已想好的说辞讲述一遍。赵桓仔细听着,并不插言,当听到金国细作已经绘制好东京防务图时,腮帮鼓起,脸色铁青!

  “细作所绘之图何在?”待徐卫说完,赵桓立即问道。

  徐卫从怀中取出那块从细作直裰上剪裁下来的东京防务图呈上,赵桓一把抢过,展开看了一阵,脸色越发阴沉。徐卫见状,解释道:“据臣所知,那图上,圈内的标记是注明东京城防,何处有敌楼,何处有炮台,何处有巨弩,都一一记载,圈外之标记,则是各处兵营。若有此图在手,东京防务,必了然于胸。”

  赵桓将那图攥在手中,问道:“以你之见,此事何人所为?”

  徐卫一时没有回答。自到东京以来,他一直坚持“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的策略。不掺和政治,不涉及党争,不得罪权贵。在今天以前,这种策略的的确确让他远离东京政治旋涡,独善其身,得以安心练兵。但金人刺探军情这事一出,耿南仲一搅和,让他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是这么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比如这次事件,自己仍旧坚持一贯策略,可你不找事,事却找你,已经踏入仕途,又怎么置身事外?况且,赵桓单独召见自己,这就是机会!该出手时就出手,无恩怨不成江湖,无风浪不出豪杰,是时候了。

  “不必有任何顾虑,朕是信任你的。”赵桓这后半句话,就已经佐证耿南仲的确在他面前进了徐卫的谗言。

  略微整理一下思路,徐卫开口道:“以臣愚见,此事必为金使韩昉指使。”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果然,赵桓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脱口问道:“有何凭证?”

  “陛下,这张城防图上,用的是契丹文字。契丹已为女真所灭,此事出自金国之手,不容置疑。但金国距东京何止千里?如今东京城内,便只金使韩昉而已!他以入宋议和为幌子,一面麻痹我方,一面派遣爪牙四处活动,刺探我军防务。其用意,昭然若揭!”徐卫合理的分析,坚定的语气,使得心存犹豫的赵桓大为光火!

  “狡诈小人!朕待之如上宾,他却在背地里干如此勾当!”赵桓的愤怒,不止是出于对金国两面三刀的怨恨,更多的,恐怕是因为自感受到了愚弄。韩昉使宋,与之接触的大宋朝臣都对他印象颇佳。赵桓亲自接见以后,也认为此人儒雅识礼,谈吐不凡,哪知……

  盛怒之下,他恨不能将韩昉五马分尸。但这种念头只能在脑子里打转而已,他明白,若是斩杀金使,必然激怒女真人。深深呼出一口气,赵桓陷入沉默之中。一面佯装议和,一面探我军情,看来,女真人铁了心要开战。眼下已到九月,金人若要进兵,恐怕为时不远矣。

  一念至此,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行,当立即召集执宰商议对策!刚要召人传诏,脑子里立刻浮现了各执己见的大臣们互相争吵,面红耳赤的场景,不觉有些头疼。片刻之后,目光落在徐卫脸上,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子昂可有应对之策?”

  虽然皇帝亲自垂询,但样子还得做做,徐卫遂答道:“臣不过是七品武职,不敢妄言。”

  “带兵之人,哪来书生酸腐之气!说!”赵桓竟像有些生气,沉声喝道。

  一阵沉吟后,徐卫奏道:“既如此,臣斗胆言之。当务之急,莫过于扣留金使,封锁消息,加强防务,严阵以待。”

  赵桓思量着徐卫这十六个字,确系可行之策。只是太过笼统,于是问道:“扣留金使,自不待言。但这加强防务,京师之兵已尽数前往两河布防,该从何处着手?”

  徐卫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回陛下,至少要保证两处周全。一是太原,只要太原不倒,但能牵制金军一路。二是东京,女真人依仗骑兵优势,往往绕过要塞,长途奔袭。上次南侵,金军受阻于黄河之北。此番卷土重来,必不再走旧路。东京兵力空虚,不得不防!”

  赵桓听罢,颇感意外。徐卫年方弱冠,却有如此见地。不管其意见正确与否,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已是难能可贵,怪不得李纲一直称赞他,说是可造之材,不错,的确不错。

  从皇宫出来,赵桓虽然连番夸奖,但自己的话他听进去多少,徐卫也不敢肯定。暗叹一声,做官可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思绪繁杂,凭由战马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省悟,抬头一看,这是何处?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正欲找人问路,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徐官人。”

  寻声望去,布衣布裙,不施粉黛的张九月就立在不远处。那张清秀的脸上,仍旧挂满了笑容。一双明亮的眸子,像是不含任何杂质,那么地清澈。每每看到张九月的笑容,徐卫就在想,她有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情,却总是在笑,这该有多么乐观的精神才能办到?

  “九月,你在这里作甚?”徐卫催马过去,笑着问道。一时间,方才种种的忧虑,种种的不快都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嫣然一笑,张九月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篮子:“重阳登高,我来买些东西作准备。徐官人这是……”

  苦笑一声,徐卫据实相告:“我迷路了。”

  张九月闻言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徐官人在京为官,还能迷了路?怕是思索得入了神,不知不觉走到此间吧?”

  徐卫点头,又听张九月道:“这里是鸿胪寺,徐官人若是要出城,便从这条街出去一直往右。若要回府,便从……”语至此处,突然收声,脸上笑容也不那么自然了。可徐卫好像没有注意到,呆坐在马背上,怔怔出神。鸿胪寺,不就是接待外宾的地方么?那金使韩昉,应该就在此处。

  “坏了!”徐卫好似突然被蛇咬了一口,差点没从马背上射起来。也不及跟张九月打声招呼,调转马头,狠抽几鞭,狂奔而去!

  张九月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怎地像个孩子一般,一惊一诈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秘密抓捕

  张九月一直站着,直到徐卫背影已不可见,才提了篮子准备离开。哪知没行几步,又听到后头蹄声急促,回首视之,怎地又回来了?

  “九月,你可会骑马?”马未停下,徐卫疾声问道。

  张九月见他脸上有焦急之色,回答得非常干脆:“会!”

  徐卫一听,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她手中,又从身边摸出一样东西递在她面前:“你骑我战马速去牟驼冈,传我军令,命都头李贯带得力之人十数立即进城。”

  张九月看徐卫手中那物,却是一件铜制朱记。上刻“大名靖绥乡勇营指挥使”字样。接过朱记收好,也不问原因,扔了篮子,几个大步奔过去,翻身跨上战马,动作之娴熟,就连徐卫这等天天骑马之人也自叹弗如。一提缰绳,那黄骠马竟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真叫一个英次飒爽!

  正当催马前行,徐卫突然一把拉住她手:“切记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看着对方搭在自己腕间的手,九月心里一阵惊慌,片刻之后,郑重点头。也不多话,扬鞭一挥,急驰而去。你当徐卫为何火烧眉毛一般,只因适才九月提及这里是鸿胪寺所在,也就是接待外宾的机构。徐卫突然想到,韩昉的爪牙已被自己全数诛杀,现在他虽然还不知情,但等到今天晚上,见随扈未归,必然起疑。

  极有可能连夜出逃,偏偏这个时代的人保密观念不强,韩昉爪牙能四处活动,说明朝廷并未限制其行动,甚至没有派人监视。最要命的是,东京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大都市,贸易极其繁荣,因此东京城门开得极早,却闭得极晚,也为韩昉出逃带来便利。此人一旦走脱,带来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自己虽然提醒了赵桓,但等他决定,再安排下来之后,韩昉怕早已不在东京。因此,不管怎样,先派人监视鸿胪寺下属馆驿再说。

  看看天色,估计已到酉时,再有一个时辰,天色便暗。希望九月这一去,把事情办得顺利才好。忽又想到,自己并未见过那韩昉,更不用说李贯等人,哪怕是他在面前经过你也认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禁宫,垂拱殿。

  赵桓在召见了徐卫之后,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命人去宫里中书省政事堂召李纲来问话。将事情简要告知李少宰后,询问对策。李纲极力赞同徐卫意见,认为应当立即逮捕韩昉,严加看管。赵桓在他劝说之下,终于同意。

  “金人步步进逼,欺我太甚,陛下,还望早作决断,尽速支援种师中才是。”李纲忧心忡忡地说道。

  赵桓坐于案后良久无言。而后轻叹一声,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李纲闻言,稍稍宽心,拜辞官家之后,便欲出殿。就在此时,却见皇帝拍案而起,神色惊慌!心下疑惑,赶紧问道:“陛下,这是……”

  “不好!”赵桓颓然跌坐回去。“金人细作与徐卫所部士卒争斗,走脱数人,若潜回京城报知韩昉……”

  李纲一时大惊!韩昉要是逃脱,后果不堪设想!

  “伯纪!传朕口诏,命殿帅王宗楚立即派兵擒拿韩昉!”片刻之后,赵桓大声说道。

  “陛下,不可!京师人多眼杂,若派禁军捉拿,势必泄漏消息!”李纲立即奏道。

  赵桓一想,言之有理,但不派禁军拿人,又能怎样?遂问道:“依卿之见……”

  “徐卫!”李纲正色道,“徐卫办事沉稳,可堪任用。且其官阶不高,关系单纯,不会节外生枝。逮捕韩昉之后,也不必看押在京,便命徐卫在牟陀冈军营中监管,万无一失。”

  赵桓频频点头,不错,金人刺探我军情,其他禁军都无防范之心,以致事泄,惟独徐卫所部防范严密,事情交给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好!就依卿所奏!徐卫方才出宫,你带朕诏命立即追上!告诉他,小心谨慎!事成之后,朕必有重赏!”

  李纲领旨出殿,匆忙向宫外而去。出了禁中,刚刚跨马,便瞧见一骑疾速奔来,不是徐卫是谁?心头大喜,迎上前去叫道:“子昂!”

  原来,徐卫仔细思索之后,决定进宫找李纲商议。韩昉为金国使臣,能与他见面的,除了皇帝,但是执宰大臣。宰相中,他只与李纲相熟。没想到,碰巧在这遇上了。

  两人同下坐骑,李纲一把扯了徐卫拉到僻静之处,将事情简明扼要讲述一遍。后者听罢暗喜,赵桓反应还挺快!

  “你速去牟驼冈调派兵马,迟则生变!”李纲神情严肃,沉声说道。

  徐卫一阵沉吟,摇头道:“此事不宜太过张扬,当秘密抓捕。卑职选派得力之人,脱了铠甲,只穿便装。”

  李纲深以为然,赞道:“子昂果是心细。如此甚好,既稳妥又隐秘。只是,你并不认得韩昉等人,不如随我同入馆驿,猝然发难,方是上策。”话刚说完,没等徐卫回应,又摇头道“不妥!那班细作走脱数人,韩昉目下有可能已得知消息!这样,你速去调人,我立即去鸿胪寺馆驿!”

  徐卫称善,两人立即分头行事。徐卫已经让张九月赶去牟驼冈,自然不用再调,便佯装出城,离去不表。单说李纲心急火燎地赶到鸿胪寺,也不知会鸿胪寺官员,直投接待外国使臣的馆驿而去。一问相关人员,这位大宋次相心惊胆战!韩昉从晌午便外出,至今未归!

  李纲立在那馆驿之外,一时方寸大乱。难道对方收到消息,已经潜逃出城?若果真如此,逼不得已只能派出大军追捕。这样一来,消息便守不住了。

  正忧心如焚时,门人手指其背后喊道:“金使回来了。”

  心头一震,猛然回首,果见三人正朝这边而来。为首一人,年约五旬开外,生得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戴幞头,着汉服,儒雅风流,气宇轩昂。与那街上行人相比,真如鹤立鸡群一般。此人便是金使韩昉,字公美,燕京人,生于辽国官宦世家。曾于辽末代皇帝天庆二年中头名状元。后契丹覆亡,以少府少卿官阶降金,得到重用,历次出使高丽等国。

  李纲暗呼庆幸,急步下得台阶,拱手问道:“韩学士何来?”韩昉以翰林侍讲学士身份出使大宋,李纲因此呼之。

  韩昉笑容满面,微微欠身还礼,不急不徐道:“闻得东京大相国寺乃佛门胜地,借机一游。”

  李纲神色不改,又问道:“如何?”

  “果是名不虚传,哈哈。”韩昉大笑道。李纲闻言亦笑,心里却已是怒火滔天!民间俗语,咬人的狗不叫,此话用在这人身上,倒也当真贴切!平素里,一副谦谦君子的作派,哪知是阴险狡诈之徒!你笑,稍后我看你还笑得出来!

  两人干笑一阵,韩昉突然问道:“少宰相公因何到此?”

  “哦,于两国议和之事有些问题要请教贵使,因此前来。”李纲不动声色。

  韩昉听了不禁生疑,两国外交,最重礼仪。凡议事,必至相关场所。馆驿之内不谈公事,受访国大臣亦不得因公至此,这是外交礼节,李纲为大宋丞相,如何不知?

  心中已疑云密布,脸上却不露分毫,恰逢李纲说道:“韩学士外出,想是劳顿,还请入馆歇息。”

  “哦,不急。难得来次东京,若不游遍名胜,岂非入宝空手而还?我在燕京时,便听人说,东京景致,铁塔第一,因此欲前往观赏。”韩昉说道。

  李纲暗思,牟驼冈距京城不远,徐卫想是不久便至。自己没有必要打草惊蛇,且先稳住他再说。遂提议作倍,韩昉愈加生疑,你一身官袍就这么招摇过市?但也不好拒绝,几个便同行往京城东北隅铁塔而去。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气氛十分诡异。约莫走了四五条街,韩昉见街边有茶肆,便说口渴,不如进去买碗茶吃。坐下之后,又说腹饥,吩咐一名随扈去买些瓜果糕点。

  李纲也不疑有他,与韩昉在茶肆里坐定,四周茶客见堂堂朝廷次相李少宰居然出现在这种地方,激动莫名,相公这是体察下情,与民同乐来了!于是纷纷上前拜见!有人当面痛斥李邦彦、耿南仲等人屈膝求和,朝廷应该将他们一撸到底,最好流放广南吃荔枝去!

  李纲暗暗叫苦,一边安抚百姓,一边焦心地等待徐卫。

  却说那韩昉随扈,出了茶肆,起先还在外头瓜果摊上挑选一阵。见里头人潮涌动,将李纲围在中间后,立时向东而去。步伐极快,后来简直成了飞奔。遥望城门在即,使出拼命的劲头奔跑不止。突然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挡,身体前倾,重心立失!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一个声音叫道:“哎呀,对不住,快快起来。”随即,便感觉几双手用力按在自己肩头,身体不听使唤,腾空而起。正欲挣扎时,已被人强行推入一处所在,此时定下心来一看,却发现身在车厢之内。四个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的壮年汉子正拿刀锋一般凌厉的目光盯着他。

  “青天白日……”这名随扈刚想装装样子,忽觉面前白光一闪,一个冰凉的物件抵在自己咽喉,生生将下面的话吞了回去。马车前行,却不知往何处去。

  再说李纲韩昉在茶肆里坐了一阵,便结了茶资往铁塔而去。方出门,李纲猛然省悟!失声道:“你那随从……”

  韩昉面不改色,直视对方道:“相公此来,必为图我。”

  暗吃一惊,李纲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瞥见一人大步而来,心里尤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舒出口气,冷笑道:“你做得好大事!”

  “少宰相公何出此言?”韩昉脸上,那一贯的从容儒雅之色消失不见,目光已经变得冰冷。

  “金贼,欺人太甚!简直视我大宋如无物!你出使我朝,意图麻痹我君臣。你的随从四处活动,刺探我军情防务,你真当我不知?”李纲义正辞严,声色俱厉。

  韩昉身体不由自主战栗一下,难道……忽见一人来到李纲身边,约莫二十左右,身形提拔,轮廓分明五官俊秀,眉宇之间英气勃勃,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能洞人肺腑。对李纲耳语几句后,李纲面露喜色,频频颔首。

  “这位是?”韩昉下意识问道。

  李纲一声冷笑:“他就是将你家二太子挡在黄河之北五天五夜过不来的徐卫!”

  韩昉闻言,目视徐卫良久,点头道:“果是少年英才,真乃将种也。”略一停顿,轻笑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南朝虽有忠心为国之士,又有悍不畏死之将,奈何……”

  李纲勃然色变,厉喝道:“住嘴!”

  一辆双马车缓缓驶来,徐卫问道:“自己上去,还是我帮你?”

  韩昉默然,身后那神情剽悍的随从听了这话,突然往前一靠,挡在他面前。几乎同时,茶肆内出来七八人,将他们不远不近的围在中间。韩昉环视之,才知对方早有准备。马车在旁边停下,李纲神色冷峻,沉声道:“请吧。”

  望着马车驶出城外,李纲刚刚松了口气,忽又一拍手,惊道:“不好!还有馆驿……”

  “李相勿忧,卑职早已派人去了。”徐卫笑道。

  李纲闻言,欣喜不已,徐卫这般年轻,办事却如此牢靠,这回说什么也要在官家面前保奏,非把他弄上去不可!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按规定文武官员都有“朝假”一天。恰巧靖绥营今天歇息休整半日,徐卫安排好营中事务之后,又到李贯处查看关押的韩昉等人一遍,便赶回城里。本欲与家人团聚。可到家后得知,徐太公早领着全家老小按照重阳习俗,登高望远插茱萸去了。在家中呆了一阵,烦闷得紧,遂脱了官袍,改换便装,金带鱼袋尽皆取下,手摇一柄西川折纸扇,也学学那文人雅士的风范。并未带随从,只身一人便出门去。

  虽然时常出入东京城,可由于忙着练兵,从来没有好生游览过。徐卫便从西水门出发,至御街,再向东而行。如今的京城,已经完全恢复宁静。百姓们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忧愁。无论商铺、酒楼、茶肆,都人满为患。徐卫闲庭信步一般,一会儿到商铺逛逛,虽然并不买什么东西。继而又到酒楼瞅瞅,没想到还真遇到几个相熟的官员。只是大家都在放假,不好打扰,招呼一声便辞别而去。后来再到茶肆坐坐,让茶博士倒上一茶清茶,听那说书先生讲些隋唐英雄,乡间异事,时间倒也打发得快。

  估计时辰差不离,也该回去瞧瞧老爷子是否返家,便结了茶资,又摇着纸扇沿着街边一路逛回去。踏进一家商铺,店面颇大,架上货物琳琅满目,生意像是不错,十数个客人三三两两聚着。徐卫突然发现,那店里客人见他进来,都多瞅两眼,姑娘们甚至掩嘴偷笑,窃窃私语。仔细一看,怎么客人全是妇道人家?

  靠近柜台一瞧,原来这是家专卖金银首饰,胭脂水粉的店铺。正当转身离开,忽听背后一人叫道:“哎,小官人留步。”回头望去,便见一大腹便便的男子,居然穿一身丝制直缀,头顶戴顶纱帽,还故意用金线拈边。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活像个馒头。嘴上两撇短须,这形象要说不是商人谁信?

  “作甚?”徐卫问道。

  “怎地晃一眼就走?我这店里东西不好?”那掌柜笑眯眯的靠过来,他本生得长大,非要猫着腰,看起来就像是比徐卫矮半头。

  人家笑脸迎人,徐卫也很客气:“那倒没有,只是,来错了地方,这里是娘子们……”

  “哎,谁说这里娘子们才能来?小人七尺之躯不还做这买卖么?来来来,小官人请移尊步,我这处可是东京城里老字号。上到七八十岁的老太君,下到十七八岁的小娘子,都用小店的东西!”这掌柜说话语速虽极快,却吐字清楚,丝毫不含糊。

  徐卫哑然失笑:“七八岁的老人家,还用你这东西作甚?”

  “嗨,这小官人就不明白了吧?那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用了我的东西,说返老还童那是吹的。但年轻个十来岁总没问题吧?怎么样,给家里娘子挑两件?回去以后还先藏着,甭拿出来,等用了晚饭,洗漱完毕,往那妆台上一放,自己装个没事人一样。猜猜娘子看到会怎样?”这世上但凡生意人都有些巧嘴,死的都能吹成活的,但像这位掌柜一样,不但要做生意,还帮你设计桥段倒是少见。

  可即便他再能忽悠,徐卫却是油盐不进,笑道:“暂时还用不上,告辞。”

  掌柜听罢,一双小眼在他身上滴溜溜乱转,快走两步上前拦着。一脸神秘地笑道:“我看相公不是凡人呐。”

  这人虽聒噪,倒还不惹人厌,徐卫遂将折扇一收,问道:“怎么说?”

  “小官人虽着便装,却难掩这身卓尔不群的风姿。小人这双眼睛阅人无数,还没看走眼过,小官人想必就是……”胖掌柜脸上笑容越发暧昧,“罢罢罢,今日遇到贵客,小店蓬荜生辉!这样,但凡小官人看上的物件,小人一律八折!便是亏本,也要交这个朋友!”

  徐卫听罢暗思,难道他认识我?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好像不买上几件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正想过去随便挑挑,忽然停步,瞄着一脸殷勤的掌柜笑道:“且慢,掌柜的,你倒说说,我到底是谁?”

  “小官人如此装扮,想是不欲引人注意,小人哪能那般不晓事?”掌柜笑得像个开花馒头。

  徐卫点点头,脚刚一抬,又笑问道:“无妨,你直管说,我终究是谁?”

  胖掌柜干笑几声,一时为之语塞,刚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此时却吞吞吐吐说不话来。往常这招万试万灵,只要遇到那气度不凡,衣着光鲜之人,便拿这手诓他。最后对方总会架不住脸面与热情,慷慨解囊,不想今日遇到如此难缠的主。徐卫见状,哈哈大笑,上前拍拍他肩膀说道:“走吧,挑几样。”

  掌柜一愣,赶紧上前引领。徐卫最后买了玉女桃花粉、画眉墨、胭脂等物,回去送给嫂嫂三姐也好。掌柜亲自给他打包好后,笑容可掬地递过来:“多谢,一贯钱。”

  徐卫付完帐,又瞧见旁边那柜上摆放着不少金银玉器,其中有个镯子他多看了几眼。手镯嘛,不就是个圆圈圈么?可这支镯子却有约两指宽的空缺,通体碧绿,造型别致,宛如一弯新月。

  掌柜见他盯着那只镯子看,心头一喜,忙道:“也替小官人包起来?”

  “你塞一堆胭脂水粉给我,都不知道该送给谁,还买镯子?”徐卫笑道。

  “那打甚么紧?便有心仪的女子,买去送她,既体面又堪用,岂不两便?”这做生意的,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也不会放弃。

  徐卫听了这话,一时没作回应,若有所思。一阵之后,点头道:“好,什么价?”

  掌柜却不急于讨价还价,而是介绍道:“小官人好眼力,一眼瞧上这极品翡翠!你瞧瞧,没一丝杂质!这可是从石头中部切割出来的!”

  徐卫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道:“少唏嘘,说实价。”

  “哎呀,不瞒小官人说,这只镯子本是人家预定的,只是一时没来取罢了。不过,我跟小官人投缘,五十贯,我给你包上。”掌柜像是极为内疼一般。

  徐卫闻听,点了点头,掌柜心头一喜,正要拿出镯子装好,却不料徐卫伸出一个指头:“一口价,十贯!”

  掌柜一愣,苦笑道:“小官人,你这就,有点那啥……”

  “不卖拉倒。”徐卫说着就往走外。小样,中国商人这讨价还价的套路,真是千年不变。

  果然,还没走到门口呢,背后就响起胖掌柜的呼声:“好好好,小官人留步,卖了卖了。”

  “九贯!”徐卫停步,回身说道。脸上,竟带着戏谑的笑容。

  “这……”掌柜真郁闷了,先前妆粉胭脂其实哪值一贯?他却不还价,还以为是个棒槌呢,这么看来,这就是个猴精嘛!

  “一共十贯钱,整数,多好算。”徐卫嘿嘿笑着。

  掌柜再没了先前的热情,装好镯子交给徐卫,结算完毕,待其走后,掂了拈手中钱,正咂巴嘴时,便听旁边浑家说道:“当家的,你可知他是谁?”

  “我管他是谁,我只认得手里这东西。”掌柜笑着将钱入柜。这等富家子弟,钱多人傻,今天这个虽然精明些,可到底还是买了,只不过少赚他一些而已。

  “瞧你那德性,他就是徐卫。”

  掌柜听得一怔,啥,他就是徐卫?阻金军于河北五昼夜的那位?嗨,早知是他,还打甚么八折!至少也打七五折才是!

  第一百三十章 虎捷乡军

  “小官人回府了!”老门人喜气洋洋的一声吆喝,瞬间传遍全府。徐卫虽然在京作官,牟驼冈离京城也极近,可由于军务繁忙,平常难得回家。今日重阳佳节,难得全家团聚,就连仆人们也欢喜起来。

  还没到客堂,就见外甥扑了出来。一把抱起,步入堂中,老爷子高坐于上,心绪似乎不错,四哥四嫂,三姐姐夫也都在,一家人到齐了。见兄弟回来,徐秀萍笑道:“哟,今天这是怎么了?还摇上折扇了?你知道扇面上的字是啥意思么?”

  徐卫白了她一眼:“我知道这是字不就行了?”

  “哪有你这么寒碜自家兄弟的?”徐王氏起身嗔怪道,继而转向小叔子,关切道“晚上不回营吧?就在家里吃饭?我这就去安排。”说罢就要往厨房去。

  徐卫放下外甥,晃了晃手中提着的包裹:“四嫂,给你买点东西,本来有三姐一份,现在看来还是免了。”

  徐王氏心头那个感动,我们徐家到底是积了甚么德,小叔子一年时间不到,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能干,懂事,还这般细心,要说这位就是凶名震夏津的徐家老九,谁信呐?可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却见三姐抢先一步夺过来,笑道:“我先看看是甚么好东西?”

  这一看,直看得喜上眉梢,惊讶道:“咦,太阳打南边出来了?咱家老九几时学会……”

  徐王氏探过头去一看,哎哟,这可是京城老字号的妆品,好几次隔壁刘大娘子邀自己去看过,可没舍得买。九弟这倒好,打包往家带。心里虽喜,嘴上却说道:“九弟啊,这东西贵,何苦破费呢?”

  徐秀萍一听,全抱在手里,一本正经道:“你不要我可全收下了!”

  徐王氏忙伸过手去:“九弟不是说了么,一人一份。”

  徐胜在旁边看着浑家姐姐你一言我一语,此时插话道:“我说九弟,不应该吧?你一个带兵的大老粗,几时学会这把戏了?”

  徐秀萍一张嘴不饶人,瞄了他一眼,哼道:“你以为老九都像你一般,个榆木脑袋。”

  “是是是,三姐教训得是。”徐胜赶紧说道。

  一家人其乐融融,徐太公看在眼里,喜在脸上。徐卫暗叫一声不好,今天重阳节,正是敬老孝顺的时候,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好在反应快,对老爷子笑道:“爹,我在那啥地方给您老定了重阳糕,只是今天排队抢购的人忒多,估计晚上才能送来。”

  “嗯,好。”徐彰话不多,脸上却笑得连皱纹也舒展开来。作长辈的,忙碌一世不就为了儿女么?如今两个儿子都是拿着朝廷俸禄的武臣,女儿女婿也重归于好,子孙满堂,夫复何求?转念一想,不对,还差一桩,老九虚岁二十,该成亲了。看来,得找个合适的时候,把这事定下来。否则,他日百年之后,九泉之下见到发妻,如何交待?

  范经一直没说话,待其他人笑闹完毕,方才起身道:“九弟,姐夫一直没机会谢你……”范家老爷子被贬岭南,一家老小跟着遭殃,当初希望求小舅子替他谋个差事。起初徐卫抵死不从,后来到底是经不住姐姐苦苦央求,托人在枢密院十二房中的知杂房安排了个刀笔的差事。虽是小吏,可终究算是公职,免了范家跋山涉水之苦,因此还欠下黄潜善一个人情。

  “重阳佳节,说这些作甚?”徐卫不冷不热地说道。

  突然,徐秀萍一惊一诈道:“阿也,这,这,我没眼花吧?”

  徐卫一眼望过去,暗叫苦也,忘了那包里还有其他东西!徐秀萍满脸堆笑:“九弟,这物件是送给你四嫂的,还是姐姐我的?”

  徐王氏却是个实在人,欣喜道:“怎么?九弟,你买这镯子,莫非是有……”

  徐卫讪讪笑着,也不答话,缓步靠了过去,伸手就想取过。徐秀萍却死死抓住,笑问道:“说说,打算送给谁?”

  徐卫看了那盒子一眼,笑道:“送给一个,一个朋友。”

  “朋友?”徐秀萍两道柳叶眉一高一低,斜眼瞅着弟弟,“怕是红颜知己吧?”

  若换作他人,定闹个面红耳赤,偏徐卫好像脸皮厚,居然点头道:“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其他人个个欢喜,咱家老九开窍了,看来这终生大事还不用家里操心了?不知是哪家小娘子,居然入得了咱徐家愣头青的法眼?两个妇人尤其上心,七嘴八舌地问着。可徐彰听到这话,却紧锁眉头,但片刻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也就释然了。

  徐卫取过那木盒收在身边,求饶道:“我说嫂嫂姐姐,放兄弟一马成不?”两个妇人不住取笑,听得徐卫直摇头,遂推说有事要出去一趟。

  “看这模样,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徐秀萍那脸上,笑容就一直未曾消失过。

  徐卫再白她一眼:“人家要是不留饭呢?我喝风去?今天不也没刮风么?”一家人哈哈大笑,他辞了老父兄长,便要出门。正当此时,老门人疾步入内,手指外头,大声道:“内侍,内侍来了!”

  客堂众人,同时起身!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得外头人马喧哗,不多时但见三五内侍步入堂中,为首之人环视堂内一周,目光在徐卫脸上落定,尖声道:“徐卫听诏!”

  一家老小忙上得前去,那内侍从身后同伴手中取过诏书,展开宣读:制曰:今有大名靖绥乡勇营指挥使徐卫,少年持重,德才俱佳,实为朝廷之储才,军中之后起,朕心实慰。转武略大夫,赐战马一匹,钱三万,以彰其功。所部即日升格为‘虎捷乡勇军’,各统兵之官,依次递升。望卿勤勉用心,勿负朕望,钦此,大宋靖康元年九月初九。

  听完诏书,徐卫等人谢恩之后,内侍上前交付圣旨并赏赐,拱手道:“恭喜徐指挥使,适逢重阳佳节,又得圣恩眷顾,可喜可贺。”

  徐卫还能不知道这意思?便命下人取来银钱,谢过几位内侍传诏劳苦。内侍们得了好处,又夸奖贺喜一番,这才离去。徐家喜上加喜,个个眉开眼笑。妇人小孩虽不知诏命含义,但只需明白徐卫升官就好。徐胜本为禁军军官,内侍一走,便对弟弟说道:“军队编制向由三衙掌管,今官家亲下诏命,升格你部,何解?”

  靖绥营自出大名以来,因编制只有一营,诸多不便。特别是扩编之后,受编制的影响,管束上很是费力。如今升格为“军”,可算解除一大难题。

  徐彰是西军老将,对大宋军制,军史十分熟悉,此时也疑惑道:“今禁军之中,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为上四军,此四军为太宗朝所定,实属我军之精锐。在此之前,捧日称‘铁骑’、天武称‘控鹤’、龙卫称‘龙捷’、神卫称‘虎捷’。官家以‘虎捷’番号加于乡勇军之前,又撤销‘大名’二字,着实让人费解。尤其让人捉摸不透的是,既加‘虎捷’这等番号,又何必再保留‘乡勇’二字?编入禁军序列岂不方便?”

  这事看似玄乎,其实也不难理解。靖绥营虽与金军野战获胜,又在紫金山浮桥阻敌五昼夜,但朝廷公议,多疑其伪。因此,赵桓虽将靖绥营调入东京,却到底还是不太倚重。以至于徐卫扩编至两万余人后,仍旧保持营一级编制。后来,历经近半年训练,步军司几次组织考核,都评为优等。尤其此次金人细作刺探军情,其他禁军疏于防范,惟独靖绥营戒备森严,使敌铩羽,赵桓终于放下心来。

  又父兄议论一阵,又说些训练上的事宜,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三姐四嫂已安排下酒饭,徐卫遂绝了外出之心,将那东西收好,用过晚饭,吃过半途偷偷派人去高价抢购的重阳糕,辞了家人,连夜回到牟驼冈。

  第二日,召集全营,宣布军令。大名靖绥乡勇营,正式改为虎捷乡勇军。以徐卫为都指挥使,张庆王彦为副都指挥使,军都虞侯一职暂时空缺不置,其他统兵军官,各升一级。并将皇帝赐钱三万,分予军中弟兄。一时之间,历经半年苦难训练的士卒欢欣鼓舞,士气大振!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自靖绥营组建时起,便领着厢军一半待遇,幸而有斩级赏钱支撑。如今半年训练,未曾打过一仗,何处寻摸银子?士卒们便遇放假,往牟驼冈附近镇上作乐,也苦于囊中羞涩。因此,在靖绥营老兵的影响下,就连新近加入的士卒也眼巴巴地盼望着几时能有仗打,咱也学学杜飞虎都头那般,一次斩级八颗,岂不拿钱拿到手软?

  又过几日,半年之期已到。徐卫早就下令全军做好准备,以迎三衙长官检阅考评。可一连等了三日,均不见动静。转眼即到九月二十,又逢大宋官员每月三天的旬假。徐卫赶回城中,并不到家,而是直奔何灌府邸而去!当初扩编之时,何灌就已经言明,半年之内形成战力,如若不然,不止自己要丢乌纱,就连虎捷乡军也要遭殃,如今怎地没了消息?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气

  东京城里,徐卫最熟的地方有三处,一是自己家,二是皇宫,三就是何灌府邸。入了城,直投何府去,那何府门人家丁早已认熟了他,也不用通报,直接便往里领。一路还与徐卫瞎白话,小官人最近忙什么?腰里咋还挂个鱼袋呢?听说最近又升了?

  徐卫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方走过中庭,便见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的何灌在一名内侍的陪同下匆匆而出。那张本来威严的脸上阴云密布,徐卫甚至发现,他腰里金带都没有束正,有这么急?何灌见了他,侧首对那名内侍说了几句,后者点头应允,出府而去。

  “卑职见过太尉。”徐卫上前行礼道。心里很是奇怪,这是出了什么事,能让何步帅如此紧张?

  何灌正欲说话,见门人还在,摒退之后,将徐卫拉到一旁,神色凝重地说道:“子昂,速作准备!”

  徐卫听了这话,暗吃一惊,速作准备?难道……

  “官家急召我入宫,问过内侍,在京执宰并三衙长官都在被召之列,包括你爹。看这阵势,十有八九是……”何灌没再说下去,满面忧心之色。

  该来的迟早要来,你躲也躲不掉,徐卫暗想着。

  见徐卫沉默不语,何灌叹了一声,自顾言道:“但愿此次也能逢凶化吉。”说罢,也不与他多说,大步向外走去。徐卫立在原地,扭头向府里望了一眼,终究一咬牙,转身向外,疾步奔走。出了何府,跨上那匹官家御赐,通体纯黑,极为神骏的战马,风驰而去。

  却说何灌奉诏入宫,到了垂拱殿外,远远便望见数位大臣已经先到。过去一看,太宰徐处仁、少宰李纲、枢密副使徐绍、中书侍郎唐恪、门下侍郎耿南仲、尚书左右丞,殿帅、骑帅、步军司徐彰,所有执宰并三衙长官全数到齐!这种阵势,在新君即位以来,还是头一次!众官见他来到,也仅点头示意而已,显然,大臣们心里也没底。

  太宰少宰为朝廷之首,但凡军国大事,没有这两人不知道的。何灌略一沉吟,即向首相徐处仁问道:“太宰相公,这次是……”

  徐处仁为三朝元老,名望颇高,听步帅这么一问,一时无言。良久,手指北方,摇头不语。众臣个个心惊,正当细问时,内侍钱成已经步出殿来,大声宣众官晋见。进去一看,官家已高坐于上,满面疲倦,双眼中难藏惊慌之色,正望着自己的大臣们鱼贯而入。

  推金山,倒玉柱,山呼万岁之后,赵桓语气焦急,直接问道:“到哪处了?”

  部分朝臣心里还疑惑不解,却见少宰李纲将眼光投向主持枢密院的徐绍。后者出班奏道:“回陛下,已到真定!”

  赵桓罩在褚黄袍中的身躯不禁一震,这么快?又问道:“进兵路线?兵力多少?何人统帅?”

  徐绍一时之间无从答起,片刻后,沉声奏道:“本月初六,金军分两路入侵。进兵路线大致与上番相同,一路攻太原,一路出燕山。统兵之帅,仍是粘罕与斡离不。其兵力暂时不知,但可以肯定,情况较上次更坏。金军前锋银术可部,已与太原守军鏖战数日。真定也已告急,求朝廷速发援兵。”

  赵桓听罢,既未见震怒,也不见忧虑,呆呆坐在龙案后,似已麻木了。殿下众臣垂首不语,整个垂拱殿落针可闻,一片死寂。上次金军南侵撤兵之后,不少朝野之士就曾断言,短期之内金军必再复来。可上到天子,下到执宰,还是有不少人心存侥幸,认为女真人已经得了不少好处,且自家局势也不稳定,再说了,女真人跟咱们,又不像党项人那般,有百十年深仇大恨,何必如此?

  可如今呢?这才过去几个月?又告卷土重来,难道女真人真要把我们逼上绝路不可?

  无论君臣,此时俱各怀心事,忽然,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若当初答应金人条件,割让三镇,送上银钱,何至有今日之祸?”

  众人皆惊,抬头视之,乃门下侍郎耿南仲是也。此人一直主张不要与女真对抗,此时说出这种话来,也没谁觉得意外。赵桓听罢,半晌无语,良久方才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诸位爱卿还是快快拿出对策才是。”

  何灌等三帅,包括徐彰在内,俱为武臣,本能地回避政治,都不说话。但殿上除他四人外,便只有从武阶转为文阶的徐绍知兵懂兵,三位统军大帅都寄希望于他,以为他会出来发声,驳斥耿南仲之流。哪料徐绍一直垂头,根本没有发言的意思。

  耿南仲见众臣都不发表意见,便将目光投向唐恪。此人是李邦彦罢相时所推荐的,此时,便出班去,奏道:“陛下,金军上次南侵,受阻而返。此番复来,必倾举国之兵,其锋芒不可阻挡,以臣愚见,莫如遣便求和,许以三镇之地。”

  耿南仲立即接过话头:“除此之外,臣建议放还金使韩昉,命其上报金主,言明我朝议和之诚意。”韩昉被秘密抓捕,朝中重臣虽收到消息,但大多只知其被扣押,至于如今身在何处,相信除赵桓李纲之外,殿上无人知晓。

  何灌等人听到两位副相的言论,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徐绍指望不上,便盼着徐李二位相公出来说话。往常,李少宰总是一马当先,力主抗战,今天不知怎地,哑巴了?

  李纲没哑,只是一时没缓过神来。当初徐卫告诉他,金军八九月必来,可八月不见动静,他还曾在徐卫面前开玩笑地问其何解。如今想来,徐子昂对宋金局势的清醒认识,超过朝堂上所有执宰!

  心中一动,眼下官家询问对策,自己何不举荐徐卫?尽管他官阶不高,年纪又轻,可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当不拘一格启用人才。且以徐卫的功绩,就不应该还在目前这个位置上。日前抓捕韩昉,官家亲口承诺,若事情成功,必有重赏。可结果呢,只升了徐卫一级阶官,未授实职,有什么意义?自己提出质疑,官家却含糊其词,不予回应。

  李纲沉思之际,何灌已连咳数声提醒他。待回过神来,耿南仲与唐恪正一唱一和,张嘴议和,闭嘴割地,且美其名曰,权宜之计。

  怒火腾腾而起,步出班去,毫不留情地打断二人表演:“陛下!耿唐之辈,大难临头时只顾保全自己,而不思为君分忧。鼓动官家割地求和,有失执宰之职!”

  见他火气都冲自己撒来,且言辞空前激烈,耿唐二人一时错愕,待回过神来。耿南仲大怒!他自侍官家心腹旧臣,满朝文武谁不忌他几分?偏李纲这等一时得志之徒竟敢触他逆鳞!

  “李伯纪!你虽为次相,但本官提醒你,说话注意分寸!”耿南仲一张风干果皮似的脸拧成一团。“你自以为忠君爱国,言必开战,看似为国,实为误国!金人扫灭契丹,势力如日中天,如今与之相争?若不一时委曲求全,又能如何?你开口闭口都言抗战,我问你一句,你可熟兵法,懂布阵?”

  赵桓无奈地望着大臣们互相争执,对于这种情况,他十分无奈。但耿南仲问李纲这句话却提醒了他,这殿上不就有知兵之人么?何不问问他们意见?正要开口时,又听李纲言道:“我虽不知兵,朝廷岂无知兵之人?殿帅、骑帅、步帅都在殿中,如何不问?徐彰为西军老将,纵横沙场数十年,如何不问?且京城有一人,对宋金局势有深刻见地,多次判断金军意图,无一谬误。陛下,臣建议,立召此人进宫!”

  赵桓听罢,立即问道:“爱卿所指,莫非徐卫?”

  李纲不及回答,耿南仲已经抢过话头:“陛下!徐卫此人,断断不可大用!其人年纪既轻,资历又浅,如何服众?且此子少年轻狂,目中无人,其所部靖……虎捷乡军,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浪迹江湖之辈,此臣亲眼所见,绝非虚言。此等人,专耗国家银钱,借操练兵马之名,行藏污纳垢之实。非但不能启用,更应严惩!”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政见不合,是朝廷中常有的事情。因此而互相指责,也不新鲜。可如果到了血口喷人,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地步,就不免引人不快了。

  徐卫是怎么样的人,殿上大臣有几人心里清楚。人家不过是个刚刚弱冠的年轻人,组建乡军扫平匪患,出师勤王又在黄河毅然挑起防守任务,挡金军五天五夜!女真人连姚平仲都不知是何方神圣,却独独记住徐卫之名,何解?可朝廷对人徐卫何等不公?立得如此功劳,如今却只是个七品武职,虽然官家又赐金带,又赏鱼袋,还给了个尚算珍贵的“带御器械”头衔,可不给人实实在在的职位权力,意义在哪?这样的人才不让他放手去干,到底何意?你耿南仲今天为达到议和的目的,将一个晚生后辈贬得一钱不值,有必要如此么?

  第一个向耿南仲发难之人,虽在情理之中,却又出众臣意料之外。因为这个人,是徐卫的老爹,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徐彰!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二次南侵

  徐彰脸色铁青,紧盯着耿南仲问道:“耿相,徐卫目中无人从何说起?藏污纳垢又有何证据?”

  耿南仲实在没有料到,身为徐卫的父亲,本应该避嫌才是,怎地还头一个跳出来?护犊子也没见过这么毫不掩饰的。一时竟被徐彰问倒,半晌之后,才哼道:“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何灌有些焦急,在徐彰进京之前,他就听说过。这位老将脾气不太好,性情耿直,眼睛里不揉沙子。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初担任步军都虞侯时与同僚不睦,屡遭排挤。怕他引起官家不快,正想抢过话头,却听殿上赵桓一掌击在龙案上!

  争吵之声嘎然而止!

  “朕召你等入禁中,是商议退敌之策!不是叫你们来互相指责,泼污水,扣帽子!大敌当前,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等你们吵完,金军已到东京城下了!”赵桓这还是登基以来头一遭当着执宰大臣和统兵大帅的面发飚。众臣听了,慌忙告罪。

  殿上一时陷入沉静,过了好大一阵,赵桓方才叹了口气:“金军背盟来攻,此时谈议和,不合时宜。今日廷议,朕先定下基调,那便是如何通过武力迫使女真退兵。”

  此话一出,李纲等主战派大臣喜形于色!官家终于认清女真人的真面目了。似这等狄夷之辈,全无信誉可言,如何能与之媾和?你今日割一城一地,他明日复来,何时是个头?纵然艰苦些,也要集全国之力与之对抗!

  唐恪等人默然无语,独耿南仲还想再劝,赵桓看到,侧过脸去:“朕意已决!持议和之论者,勿再复言!”

  虎捷乡军,主营大寨。

  徐卫一身戎装,立于木架之前,盯着架上地图出神。如果不出意外,金军此次进兵路线仍旧与上次一样,分两路进攻。历史上,金军第二次南侵,破太原,踏两河,攻破东京,俘虏二帝,北宋由此灭亡。虽然历史已经偏离原来轨迹,朝廷也已经作了相应防备,但仍不能大意轻心。太原有种师道坐镇,又有王禀这等出色的将领襄助,防守当无问题。金军西路军对东京威胁不大。东路的金国二太子斡离不,仍是悬在大宋头顶上的一把利刃。青、沧、卫、孟、滑等州,虽驻有重兵,且已坚壁清野。但宋军长于攻坚防守,短于野战,这一点恰恰与金军相反。斡旋不此次卷土重来,必然吸取上次教训,恐怕不会计较一城一地……

  “卑职李贯,奉命而来。”帐外响起李贯的声音。

  徐卫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揉了揉发痛的眼睛,回头叫道:“进来。”

  帐帘掀处,身材矮小的李贯快步入内,对徐卫行过礼后,问道:“指挥使召卑职来,有何吩咐?”

  徐卫却不急于说明意图,而是指着椅子道:“坐下说。”

  两人坐定,徐卫亲自替他倒上一杯清茶,李贯连声称谢。放下茶壶,徐卫目视他说道:“自入京城,我命你部不必参加日常训练。由你挑选士卒,专门教以窥视,刺探,望风,近身相搏等技。我知道,你心里很不理解。”

  李贯嘴上虽说着不敢,心里却暗道,我从前同样是都头,现如今也是虎捷乡军八大指挥使之一。可其他都头手下都是人马数千,装备精良,我麾下却只数百人,甚至连身铠甲都没穿过。按指挥使所提要求,整日地怀揣利刃,练习刺杀,要不就是四处潜伏,互相对抗。甚至连翻墙越壁这等江湖伎俩也要训练,我们到底是为什么?练这些有用么?其他几位指挥使见到自己,哪个不是满脸鄙夷之色,好像我李贯占着茅坑不拉屎,光吃饷不干事?

  “李贯,你可能不信。一旦将来时局有变,你的部队所起作用,绝不比杨彦张宪等人小。甚至可以说,远远超过!”徐卫这顶帽子送过去,李贯却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杨彦的部队那可全军首屈一批的主力!全部都是装备精良的重步,号称钢铁之城,无坚不摧,牢不可破。我那几百人算得甚么?

  见他不言语,徐卫又说道:“一时狼烟再起,你知道你部对于虎捷军来说,意谓着什么?”

  “卑职委实不知,还请指挥使赐教?”李贯抱拳问道。

  徐卫端起茶杯,却一口没喝,眼睛盯着那张地图,沉声道:“你就是我军的眼、耳、口、鼻。我做的任何决定,都参照你部意见。”

  李贯闻言,一时怔住,那双小眼转个不停,突然问道:“指挥使,卑职斗胆猜测,待战事一起,我部是否不会和主力并肩作战?”

  徐卫心头一喜,称赞道:“不错!你说到点子上了,你部将在另一个战场上撕杀。”

  “指挥使的意思,是让我部仅仅成为细作?”李贯问道。

  徐卫眉头一皱,笑道:“仅仅?李贯,你太小瞧‘细作’二字了。况且,细作并不能完全概括你部性质。罢了,将来你自会明白。总之你记住,不要妄自菲薄,你李贯的部队,与杨彦马泰一样,都是我虎捷乡军的头等主力!对于你李贯,我会比亲兵还要倚重!”

  虽不知指挥使专门组建一支细作到底是何用意,但李贯却极受鼓励,起身拜道:“卑职一定尽心。”

  徐卫点头道:“我最看重你一点,你虽是江湖出身,但说话做事都很实在。”顿了顿,命其坐下,思量一阵,郑重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情交给你去办。”

  “指挥使但请吩咐!”李贯正色道。

  “我要你立即选派得力之人,离开东京,前往滑州至大名魏县李固渡一线。我会批给你足够的钱粮战马,切记,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要第一个知道。至于怎么安排,那是你的事。转告弟兄们,只要任务出色完成,我不会吝惜奖赏。”徐卫吩咐道。

  李贯心思,自己部下士卒,大多是山东大名之人,十分熟悉那边情况。这个任务,并不难完成。当即领了军令,便要辞去安排。

  徐卫叫住他:“再说一次,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要第一个知道!”

  大宋靖康元年九月,在经过数月休整之后,金国再兴问罪之师,南下攻宋。其进军路线虽然大致不变,但女真人明显吸取了上次南下时,东西两路不能协同呼应的教训。有意加强了西路军兵力,其目的,在于攻陷太原,以打通西路,使东西两军能顺利会师,齐攻东京。

  河东制置使种师中,连番上奏朝廷请求支援。可这位老将望眼欲穿,等来的却是粘罕排布在太原城外,一望无际的茫茫兵海!而此时,赵桓在经过御前军事会议之后决定送往太原的物资粮饷,才刚刚走出东京城门。

  银术可兵败太原后,种师中用麾下数万部队,加强太原以及周边防务。寿阳、文水、榆次等县都驻有兵力,太原更是在有限条件下,被他最大程度的加固起来。为保卫太原立下汉马功劳的王禀,正式官拜都统制,全面主持守城军务。

  粘罕见太原严阵以待,决定故伎重施,先扫清太原外围,再全力进攻。第一个目标,就是太原西面,东靠汾河的文水县。文水守将张思正,曾与姚平仲合力镇压方腊起义,立有战功。见金军来攻,指挥士卒拼死防守。当天,又夜袭金营,斩首数百级而还。

  出师不利,让性情暴躁残忍的粘罕十分恼火,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攻陷文水,屠尽全城。此时,短暂的胜利让张思正脑袋发热,竟率军出城,与金军排开阵势,意图硬碰硬打一场。可在女真人奔雷闪击之下,所部大溃,张思正急率残部逃往汾州,等待西军折可求部。粘罕大喜,催军急攻榆次,一连鏖战十余日,榆次不破。

  与西路军的郁闷相比,金军东路斡离不所部似乎更加不顺。在进攻真定一时难以破城的情况下,又像上次一样,趋军南下。可这次,他们赫然发现,大宋河北已成铁板一块。几乎所有重要州府,都坚壁清野,固守不出。无论攻向哪一座城池,都会遭到当头一棒。

  斡离不虽手握数万精兵,却苦于无法施展。游走于大宋河北之地,处处碰壁。此时,熟大宋军情的郭药师向他建议,宋军只会龟缩于城郭之中,必不敢出城野战,不如挥军直趋黄河南渡,攻向东京。斡离不一来见宋军有备,二来担心后路被抄,补给不顺,没有采纳郭药师意见。率军返回真定,继续围攻。如此一来,金军此次南下,便有别于上次的高歌猛进。两路大军分别停于太原真定二府。

  一时间,河北各地的守将纷纷向朝廷报捷请功。这个说,金军攻城,我部顽强抵抗,歼敌数千。那个讲,我挡金军于城下,便其寸步难行,死伤甚众。若把这些战将所报军功都加起来,便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若真如他们所言,那斡离不的大军都该损失一半了。

  赵桓在东京焦急地等待消息,确切地说,是希望得到胜利的消息。当河北报捷文书雪片般飞来时,他欢喜了,振奋了,信心再度树立起来了。于是,兴奋的赵桓下了一道诏命……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川陕

  就在两路金军受阻于太原真定二府,大宋朝廷里主战派大臣极受鼓舞之际,徐卫却已经连续数次召集所部军官,传达备战命令。东京虽是大宋帝都,但他从缴获金国细作的防务图判断,京城附近的兵力相当有限,包括虎捷乡军在内,恐怕都只有几万人马。一旦前线守不住,金军渡过黄河,东京就十分危险。

  自己向赵桓提出的加强太原东京防务,看来并没有得到重视。皇帝眼下看似决意抗战,但从历史上赵桓所作所为来看,一旦局势恶化,他便极力求和,不惜代价。若稍稍好转,又突变强硬,甚至不顾实力悬殊。如此摇摆不定,反复无常,无论是战是和都不能贯彻始终,以致朝令夕改,军心涣散,最后大宋百余年基业亡于女真之手。

  现在历史虽因自己的到来而稍有转变,但仍需以最坏的打算来作准备。有鉴于些,徐卫以私人身份写信给邓州知州张叔夜,隐晦地表明东京防务空虚,一旦遇到不测,后果堪忧。信中并没有提出什么建议,因为他知道,以张叔夜的见识,他心里自会有数。

  深夜,虎捷乡军主营中,士卒诵读军法操练之后,业已入睡。只有巡逻士卒持枪挎刀穿梭于军营之中,警惕地扫视着各种。徐卫虽带甲两万余,但朝廷从来没有构建营房的意思,上到都指挥使,下到普通士卒,大半年来都住在帐蓬里。从这一点来看,徐卫知道,赵桓没打算将虎捷乡军一直留在京城。

  帐中,油灯昏暗的光芒下,徐卫还坐于案后。已至秋凉,他却只穿单衣,手中拿着一物,似已看得入神,那正是种师道临终之前写给他的书信。这封信,他看了不下七八次,可今天再看,却发现味道完全不同。尤其是其中那句“汝当离朝避祸于西,切忘勿忘。”引起了他的格外重视。种师道的本意,是宋金有可能陷入长期拉锯的局面,以徐卫的才干,定能在宋金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但朝廷对武臣的猜测,百余年从未改变。徐卫太年轻,阅历不足,他担心这位后辈不知进退,受到别人排挤陷害,因此善意提醒。可徐卫,却从他这句话中,受到了启发。

  放下书信,端着油灯来到地图之前,细细察看。北宋的版图和他所熟知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雄鸡形状差距甚大。简单地说,只有鸡腹而已。那么,所谓的大宋西部,也就是指后世的陕西和四川。这两地战略意义极其重要,历史上,无论是女真灭北宋,还是蒙古亡南宋,都极力打通西路。目的,就在于防止大宋天子西逃入蜀。

  在地图前站立良久,徐卫方才吹熄油灯,宽衣解带躺上了硬床。最近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一直努力求贤,效果也很显著,网罗到了如王彦、张宪、吴家兄弟这样的将帅之才。但却忽略了另外一种重要的角色,那便是可与之促膝长谈,推心置腹的智谋之士。只是,这种人可遇而不可求。

  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作为军人,睡到日上三竿那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天刚放亮,徐卫已经醒来,亲兵准时送来热水早餐,用过之后,步出帐外。士卒已经开始晨练,呼喝的号子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往各处军营巡视一番后,徐卫单人独骑往城里而去。

  眼下,他必须尽可能多地打听消息。不仅仅是前线战况,还有朝廷里的一切动向。但受制度所限,身为武臣的他不可能名目张胆的探听,好在何灌于新君有拥立之功,且在军中颇有威望,因此很受赵桓器重。朝中机要,他多少都能知道一二。

  自西水门而入,经过家门前时,正遇上父兄同时出来。令徐卫意外的是,四哥徐胜自受伤入京以后,一直未授实职,赋闲在家。今天怎么也穿上公服,头戴乌纱?问过之后才知道,昨日收到殿帅王宗楚军令,徐胜正式隶属殿前司,进入班直之列。所谓的“班直”,是自五代以来,皇帝身边的近卫禁军部队,号称精锐中的精锐,非“武艺绝伦”,形容挺拔,身家清白者不用。也就是说,不但武功要高,还要长得体面,“成分”也不能有问题。因此,徐胜能入班直之列,可以说是一种荣耀。

  父子三人说了一阵,徐彰忽道:“老九,今日你三叔五十寿诞,早已派人来请。你……去一趟罢。”

  “那你和四哥……”自从徐卫冠礼那天,徐绍不请自来以后,两家关系似乎缓和了一些。不过看老爷子这态度,心里多少还有些芥蒂。

  徐彰干咳一声,敷衍道:“金人南寇,步军司军务繁忙,我就不去了。你代为转达也是一样。”说罢,跨上坐骑而去。徐胜与弟弟对视一眼,都苦笑摇头。

  见四哥今日心情不错,徐卫也很替他高兴,连番称贺。徐胜却是叹道:“班直虽为天子近卫,待遇优厚,但一旦进入班直,也等同于离开沙场。唉……”徐家是行伍世家,历代先祖都是在沙场上搏杀建功,他自然也希望能像兄弟一样,统率兵马,征战勤王。只是,身为武臣,只有服从而已,没得选择。

  徐卫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笑道:“总有机会的。”

  “但愿如此吧,时候不早,你还是速去三叔府上,代父亲和为兄转达贺意。”徐胜说完,便往殿前司报到不表。徐卫暗思,拜寿么,不就是送份心意,吃顿寿宴,何必这么早去?转念一想,忆起自己冠礼当日,三叔就在自己所站这个地方说的那番话。遂改变主意,进家取了一件东西,直投徐绍府邸而去。

  徐绍为枢密副使,正二品大员,他的大寿理应遍请同僚,高朋满座才是。但徐卫赶到他府前时,却只见几顶官轿停在门外,颇显冷清。想来是正值金军南侵,不宜大肆张扬,刻意低调。于府门前下了马,拾阶而上,那徐府几个门人早盯着他。刚到檐下,便有一个汉子前来挡住,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徐卫记得他,当初自己第一次进东京时,提着一袋梨来拜三叔,便被这厮挡住。看了对方一眼,答道:“拜寿。”

  “哦?没请教……”那门人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番,也记起他来。徐卫因私进城,身着便装。乌纱官袍,金带鱼袋一概没有,因此被人小觑。

  徐卫背负双手,笑道:“姓徐,夏津人,可以进去么?”

  那几个门人见他穿着朴素,似乎也没带贺礼,怕是夏津老家的穷亲戚进京来投奔。夫人早就吩咐过,凡枢密相公大寿之际从夏津而来的客人,都给三两贯钱,送些饭食打发走。其中一人对他说道:“跟我来。”

  “哪去?”徐卫站着没动。

  “你撞运了,随我去领几贯赏钱,再予你些酒饭吃。”那门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然后呢?”徐卫饶有兴致地问着。

  “然后?打哪来回哪去。”另一个盯了他一眼,不屑道。

  徐卫非但不气,反倒大笑起来。几个门人面面相觑,这厮疯了不成?私下商议,今天是枢密相公寿诞,不可节外生枝,赶紧将他撵走了事。计议已定,一人便上得前来,伸出手去想推徐卫。还没沾到身,突然缩了回来!因为他看到,徐卫从腰间解下一把刀来!门人们神色大变,一拥而上将徐卫围在其间,还有一人厉声喝道:“你可知这是甚么地方,由得你撒野,不要命了!”

  徐卫将刀递了过去,随口说道:“将这把刀转交徐枢密,就说徐卫代表父兄贺他五十寿诞。”

  对方似乎不放心,没一人敢伸手去接。正僵持着,府中一人快步出来。不到三十光景,身长六尺有余,面白无须,穿绿色官服,仪表可谓堂堂,且五官轮廓,颇似徐绍。出来喝止门人,见到徐卫时,略微一怔。随即再进两步,盯着他看了个真切,忽地面露笑容,惊喜道:“九弟?”

  徐卫还未回答,几个门人却慌了神。九弟?莫非他是……徐九!糟糕!大水冲了龙王庙,咱两次把枢密相公的亲侄儿当成穷亲戚了挡在门外了!听说徐家这位排行最末的小官人,这两年来风生水起,现在统兵数万就在城外!坏了!得罪了他,怕没好果子吃!你说这小官人,你大小是朝廷命官,穿身官袍不成么?

  见对方这般容貌,徐卫心知,面前这位估计就是徐六。三叔有两子,五哥在山东带兵,六哥徐良随侍京中,自己到东京大半年,还从未见过。

  “六哥。”徐卫试探着叫道。

  “哈哈!父亲念叨了好几次,你可算来了!”徐良双手抱着徐卫肩膀,摇了又摇。“哎呀,一晃,咱们弟兄好些年没见了。我记得上回见你,你掉进徐家庄外那条河里。庄里有个从清河县来作客的小丫头满庄地找人求救,父亲当时领着我们回乡祭祖,我和五哥闻讯后赶去救你,结果被庄里马铁匠那大小子给捞上来了。”

  这事徐卫听杨彦提过,说是马泰当年救了自己一命,没想到还有这段隐情,于是笑道:“陈年往事,不想六哥还记得。”

  见他不卑不亢,进退有据,徐良笑着皱眉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真是徐九?”

  “你真是徐六?”徐卫对这位六哥颇有好感,也问道。

  两人相视而笑,徐良拥了徐卫正待入内,瞧见那几个战战兢兢的门人,脸一拉,喝道:“你几个撮鸟,有眼无珠!知道他是谁么?这是我九弟徐卫!还不赶紧赔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徐家将

  慌得几个门人又是打拱又是作揖,连声给他赔罪。徐卫轻笑一声,便与六哥徐良踏入府门而去。看来三叔倒是个谨慎之人,不止五十寿诞刻意低调,这座官邸也与二品大员的身份毫不相衬。自己去过几次黄潜善的府邸,他一个徵猷阁侍制,户部侍郎,四品官,其府第之奢华,让三叔这宅子比起来,就跟乡下破瓦房一般。来到客堂上,先到的十几位宾客坐在一起,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徐绍一身便装,高坐主位,见徐卫进来,便起身上前相迎。

  “给三叔贺喜,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徐卫长揖一拜,徐绍伸手扶起,连声称好。随即便向在场宾客引荐自己这位侄子,原来,这在座的几乎都是枢密院佐官以及个别故交好友,并无一位其他朝中大臣。

  有人见徐卫不止空手而来,腰里还插把刀,取笑道:“徐九挎刀而来,莫非不想送礼,还要强吃一顿?”堂里众官,一时大笑起来。

  徐卫亦笑,解下那把刀递到徐绍面前:“叔父五十大寿,侄儿无以为敬,就以此刀为贺礼。”徐绍心里也觉奇怪,接过那刀仔细看来,却并非宋军装备,甚至并非大宋之刀。那是把弯刀,以牛皮为鞘,制作十分精细。抽出刀来,只见刀身呈黑色,但刃口处寒光夺目,锋利无比。尤其在刀柄护手之前,有一面目狰狞的头像,十分骇人。

  有好事者上前观看,惊讶道:“这莫非是女真人所使战刀?”他这么说一句,余者都拥了过来,争相鉴赏,纷纷称赞好刀。

  “这刀确为女真人所使,乃是紫金山浮桥守卫时,从一名金军千夫长手中夺得。”徐卫介绍道。

  “枢密相公,这份寿礼分量不轻呐。”有官员叹道。

  徐绍满面笑容,十分开怀,把玩一阵将刀交给徐良收下。便命引徐卫去后堂见婶娘并七姐八姐。两个姐姐已嫁作人妇,见了徐卫客套一番,也没多余的话。倒是三婶徐吴氏原与徐卫之母妯娌情深,见他如今出息,忆起二嫂从前诸般好处,不禁悲中从来,搂着徐卫哭得一塌糊涂,倒弄得他不好意思。

  在后堂陪了婶娘哥姐一阵,徐绍遣人来催,让他和徐良两兄弟出去作陪。那枢密院一般官员似乎都有默契,绝口不提公事。只说些坊间趣闻,陈年往事,徐良想尽办法接话,徐卫却是只听不说。

  忽闻门人来报,有禁中内侍已至门外。徐绍等人一惊,纷纷起身至中庭相迎。却是官家闻听他五十大寿,特遣内侍赏赐金瓜一对,御笔亲书寿联一副为他道贺。徐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寿宴开始后,身为子侄辈,自然免不了轮番敬酒,聆听前辈长官们教训。

  散席之后,宾客辞去,徐绍独留下徐卫,引入书房叙话。徐绍原为武臣,后转文阶,这书房里不见一丝一毫肃杀之意,惟闻翰墨之香。几个既高且长的书架上,满是书卷,甚至还有不少竹简。案头,散乱地放着几本线装书,其中一本还用尺子压住。看来,徐绍闲时还真有手不释卷的习惯。

  正观看时,闻听背后脚步声,回头视之,满脸通红的徐绍缓步进来。也不坐文案,就与徐卫于房外小厅落座。丫环送来茶水后,便命掩上房门,叔侄二人品茶不语。

  良久,徐绍问道:“你平时读什么书?”

  “侄儿忙于军务,若得闲暇,也只研读些兵书,最近在看《武经总要》。”徐卫答道。

  徐绍闻言摇头:“不好,你虽为武臣,还需多读书才是,于你大有裨益。”

  若是往常,徐卫一定敷衍两句应付过去。但忆起当日徐绍在自家门前那席话,有意说道:“便是通读圣贤之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不过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临敌却无一策,何来裨益之说?便如眼下金人入寇,还不是要靠披坚执锐的粗鄙将士英勇抵抗,那些寻章摘句,舞文弄墨之人有何贡献?”

  徐绍目光为之一凌,正色道:“他们不用有任何贡献,因为战与不战,长战短战,都由他们决定。抵抗外侮,肃清内乱,虽靠将士用命,但这些人执掌着武人命脉。便如种师中,虽为一方大将,能节制十数万兵马,但只需河东监司一个区区八品言官向朝廷说他几句,便立时有罢兵夺权之忧,明白么?”

  徐绍所言,直指大宋武臣们的悲哀。徐卫听后,点头道:“侄儿受教。”

  徐绍看他一眼,笑道:“但愿你是真听进去,你想在这条道上走得长远稳妥一些,便需学会与舞文弄黑,寻章摘句之辈打交道。”

  徐卫应允,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又过一阵,徐绍方问道:“你部训练如何?”

  “士卒已熟使诸般兵器,行军结阵初得其法。”徐卫答道。

  徐绍颔首,端起茶杯,轻轻荡开茶末,目视地上言道:“最近你要有所准备。”

  徐卫心中一动,试探道:“叔父此言何意?”

  徐绍茶至嘴边,听到这句又放回桌上,笑容中带着些许深沉:“你当真不知?”

  一阵沉吟,徐卫摇头:“侄儿当真不知。”

  徐绍目视他良久,忽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官家最近向前线各路府州下了一道诏命,让各处守将侍机出战,阻敌于黄河之北。又命青州沧州两地部队,驰援真定。再命大名之兵,补青沧之缺。”

  徐卫闻讯,脸上惊色一闪而没,什么?侍机出战?宋军长于攻防城池,短于野战,今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不是自取败绩么?青沧之兵驰援真定,又将大名之兵调往青沧,这跟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区别?一旦青沧援兵战败,大名亦不可保。如此一来,为防备金军二次南侵所做的坚壁清野,固守牵制的战略完全被打破。一旦河北有失,金军就可直趋黄河,而这一次,对方必不再走浮桥……

  徐绍见他不言语,叹道:“虽离开沙场多年,但一看便知,北京危矣,东京危矣。”

  “三叔既知危险,如何不说?”徐卫问道。

  徐绍大摇其头,苦笑道:“怎会不说?我就此事向朝廷进言,可官家受李纲等人鼓动,信心十足。认为此番我军严阵以待,各地固若金汤,不惧女真。”

  徐卫听之,半晌无语。如此违背军事常理的决策都能出台,还有什么可说的?掌握大权的宰相们既不知兵,也不懂兵,却能指挥前线。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的武臣们又本能地回避政治,眼见明显不合理的策略也不指正,大宋“以文制武”的策略真是登峰造极了。

  很长时间,叔侄二人未发一言。徐卫正襟危坐,徐绍品茶不语,两人各怀心事。

  “子昂,当日你行冠礼时,我于府门外一席话,你后来可曾细想?”徐绍开口打破了僵局。

  徐卫当然想过,也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因为号不准他的脉,因此不接招。遂答道:“侄儿百思不得其解,还请三叔指教。”

  徐绍似乎不觉意外,起身踱步至窗前,沉思一阵,缓声道:“当年太祖黄袍加身,尽收大将之兵,百余年来历代君王都奉行祖制。但不知你留心过没有,时至今日,大宋之兵都在何人之手?”

  “大多都在将门之手。”徐卫答道。这话不是没有根据,“将门”是北宋军史上一种突出现象。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世人皆知。但大将们丢了兵权之后,不但得到了荣华富贵,其子弟还被批准荫补武职,优先提拔等特权。这种政策造就出一批绵延数代,累世为将的“将门”。到了北宋中后期,这种现象更加普遍。在与契丹党项两国的长期战争中,涌现出大批战功卓著,威望极高的大将,如种世衡、郭遵、刘贺、姚兕、折德扆、杨业。宋廷虽推行“崇文抑武”国策,但需要这些人镇守边关。因此,这些军中大户的子弟也相继成为武官,并长期镇守同一地区。如今手握重兵的种师中、姚古、折可求等人,便是将门之后。

  不过,大宋历代皇帝对武将世家也不是没有防备。通常不允许一个武将家族长期驻防一地,这里的长期是指数十上百年,不过折家军例外,他们从唐初一直到宋末,几百年间世代镇守府州。其次,也不允许将门长期把持一支军队,实行频繁的调动和更换,就是有名的“将不知兵,兵不识将”。然而,即使如此,两宋时期武将叛乱的例子也不少,最著名的便是南宋吴曦之乱。不过受到制度的限制,两宋的将门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这就是为什么称“将门”而不是“门阀”。

  徐绍点头道:“不错,如今种、姚、折、刘可称四大将门。然眼下种师中硕果仅存,刘延庆丧家之犬。金人南寇,国难当头,官家和朝廷需要新的将门出现。这,就是我们徐家!”

  第一百三十五章 苦果

  徐卫虽然还做不到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但从前的身份使得他必须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喜怒不形于色,不要让人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但听到徐绍这句话,他仍不免露出惊讶的神情。

  徐绍见侄儿这般模样,面上似有一丝得色,回到椅前坐下,笑道:“怎么?吓到了?”

  “多少有一点吧。”徐卫亦笑。一个武臣世家要成为将门,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必须有一位身居要职,且在军中资历足够,战功彪炳的头面人物。其二、这个家族必须有一批同是武职的子弟,这两项缺一不可。徐家第二代,大哥徐原、四哥徐胜、五哥徐洪,还有自己都是军官。据说大哥和已故二哥的儿子也任武职,算是满足了第二条。可徐家的头面人物呢?老爷子从前虽是西军名将,可到底离开沙场多年,如今虽官拜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手中并无一兵一将。三叔枢密副使的官衔确实显耀,可他是文阶。

  “自攻辽大败以来,官军暴露出来的问题愈加严重。种、姚、折三家西军成为宋军的一块遮羞布。这三家无一例外是将门。但党项人借宋金交战之机,已攻陷我数地。西军受此牵制,不太可能全部投入抗金之中。因此,这才有了我们徐家几乎全部被召入京。”徐绍表情肃然道。

  徐卫当初也对此事感觉困惑,当初赵桓在禁中召见西军代表人物,无论是谁都对徐彰的在列感到意外。现在经三叔这么一提,似乎说得过去了。正思索时,忽听徐绍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我们徐家已成将门之势。你大伯,你父亲,还有我,早先都在种家门下。后来你大伯屡立战功,朝廷为之侧目,据说已经准备指定环庆路经略使一职给他,并将你爹和我一同调往。可由于你大伯的突然病逝,以及你爹入步军司,此事不了了之。但如今,你大哥已官至经略副使,你四哥也入班直之列,你五哥在青州也已做到兵马总管,你虽只是七品武职,贵就贵在有‘带御器械’的头衔,而且你手下有两万多不受三衙节制的部队。你可知道官家此举何意?”

  徐卫还没答话,徐绍似乎已知他不了解内情,遂自问自答道:“与你实说了吧,你的部队从入京到扩编,乃至后来的装备配给,驻地选择,升格为军,全部都是官家乾纲独断,没问过任何大臣的意见。而且你发现没有,你手握数万兵马,且就在京畿枢要之地,却没有一人找过你的麻烦。原因何在?就在于官家有意压着你的官阶,虽然你功劳不小,却故意不予提拔。以致使朝中部分大臣非但没有猜忌你,反而替你抱不平。当然,你持重谨慎的性格帮了大忙,不信等着瞧,张扬的姚平仲只要再出纰漏,肯定是墙倒众人推。”

  听到此处,徐卫不觉失笑:“三叔也忒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乡兵首领,且还是个七品武职,官家有必要如此么?”

  徐绍盯了他一眼,摇头道:“官家自然不会只栽培一人,你,姚平仲,折彦质,刘光世等人,都是他栽培的对象。你比其他几个虽然资历不足,年纪又轻,但官家却让你操练兵马,甚至没有让任何人干涉过虎捷乡军的管束训练。一来是因为紫金山一战,你部的确立下了汗马功劳,打了禁军的脸。二来就是想看看你带出来的部队和禁军到底有什么区别。这么跟你说吧,早早晚晚,官家必会放你出去。”

  徐绍说的这些隐情,徐卫自己多少猜到一些。但从枢密院长官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徐卫仍旧有些激动。如此说来,赵桓登基以后,最上心的两件事情,一就是极力肃清其父赵佶的影响,二就是加速培养自己的班底。宰执大臣与三衙统帅好换,可带兵大将却不能轻动。因此,他一面拉拢旧臣,一面栽培年轻一辈武官。恰巧,自己也在其中。不过坦白说,跟姚平仲、折彦质、刘光世等人比起来,自己的分量还是太轻。不过这样也好,分量不足,也就没人关注,少了许多麻烦。

  “若果真如三叔所言,那我倒应该更加勤勉用心了。”徐卫笑道。

  “不错!官家对徐家如此器重,凡徐家子弟都应该铭刻五内,粉身以报!”徐绍说这话时,情绪有些许激动。甚至双手紧握,挥舞着拳头。徐卫连声应允,表现得比他更激动,心下却是不以为然。又说一阵,徐绍再三嘱咐他回去做好应变准备,一切安等消息。

  靖康元年十月,宋金战局仍陷于胶着之中。太原城下,金军尸体堆积如山。上次南侵,城中止有数千之兵,装备不济,粮草不足,尚且坚守大半年。如今种师中亲自坐镇太原,兵力大增,且器械更加精良。女真人时常每隔一两日便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城,把能用的战术全部用上,太原仍旧矗立不倒。

  种师中自然不会安于固守,十月初二,在金军锐气已失的情况下,他派出精兵夜劫金营,虽只斩首两百余级,却极大的震动了对方军心。一时间,金军战将纷纷请求再度祭出“锁城法”长期围困。并说,上次南下,是在十一月进兵,待到次年五六月气候炎热时必须回去避暑,然此番提前南下,困他八个月不是问题。待八个月后,便是铜墙铁壁,也会化作汤水!

  金西路军统帅粘罕大怒,严厉斥责战将们的懈怠怯战,催动三军,极力攻城。此次南下,早有计议,必须打通西路,一来阻宋帝西逃,二来与东路会师。太原若不能克,一切都是空谈!

  相比之下,真定的情况却比太原恶劣得多。其兵力本就不足,去年更遭到金军重创,如今斡离不亲自押阵,城中已是人心浮动,军心涣散。恰在此时,宋廷执宰们“精心”谋划,赵官家御笔亲批的青沧两州援军分别赶到。

  本来,真定苦苦支撑,有援兵赶到,宋军士气应该为之一振才是。可高兴的,却是女真人。他们自出燕云以来,游走了大宋河北地区,每每碰壁,到处都在坚壁清野,固守不出。如今居然有人主动送到刀口上来,叫他们如何不喜?

  沧州援兵近四万人,行至栾城县郊外时,被以逸待劳的金军击溃。半天时间不到,几万人的部队全线溃败,金精骑掩杀,宋军伏尸数十里,损失极为惨重。且战后清点,愣是没发现几具军官尸体。这个战果,连斡离不自己闻讯后也感觉匪夷所思,问领军的万夫长,你确定宋军有好几万人?你部也不过六七千而已。得到肯定答复后,斡离不大喜过望,问郭药师说,“宋百六十年国柞将尽乎?”郭极力鼓动他不要纠缠于真定,不要计较一城一地,应该趋军直扑黄河,进逼东京才是正道!

  斡离不颇为心动,还未最后决定时,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十月初十,宋青州援兵赶到真府治下获鹿县擒禄岭。占据获鹿的金军受到大败沧州援兵的鼓舞,出城迎战。于擒禄岭被宋军三阵杀败,据逃回真定的士卒所说,宋军阵容严谨,强冲不散。且多强弓巨弩,威力无比。金军骑兵战马被射死者,十有六七,因此败北。

  斡离不震怒,派遣银术可之弟拔离速率精兵八千前往破之。宋军背水结寨,示以死战之意。拔离速见其军容整齐,调配得当,不敢冒然进攻。遂重战获鹿,并请求二太子再派兵助战。

  斡离不从其言,加派骑兵三千往战。十月十七,宋金两军展开血战,至第二日,仍不分胜负,尸横遍野,河水尽赤。这让习惯于见证宋军大溃败的女真人十分震惊,至十八日正午,宋军一部率先逃遁。拔离速迅速抓住战机,亲率数百猛士追击,宋军死伤两万余,终于不支。

  祸不单行,就在青沧援兵被歼后不到五天,河北重镇真定终告陷落。金军入城,恼怒军民坚持抵抗,派士卒四面推进,凡遇青壮年男子,不问原由,尽数斩杀。后见收效不大,便尽出真定之男,赶到城外,或溺毙,或坑杀,死难者达数万之众!

  消息传回东京,朝廷震动!赵桓惊慌失措,极力封锁消息,不使民间得知。又召集宰执大臣商议对策。可如此惨痛的失败,和开国以来未有之血案,便得大宋的柱国之臣们震惊得无以复加。待回过神来,耿南仲唐恪等辈猝起向李纲徐处仁为代表的主战派发难,指责他们“专主战议,丧师废财”,且不懂军事,瞎参谋乱指挥,建议官家罢去相位,撵出东京!并尽快派遣使臣向金国求和,并向金军统帅通报处理主战派大臣的情况,并割让三镇之地,请女真罢兵。如若不然,大宋一百六十六年基业危在旦夕!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控

  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这句民间俗语,正道出真定太原二府的繁华昌盛。可如今的真定,却已经成为一座鬼城。自去岁金军南侵,围攻真定以来,军民团结一致,齐心抵抗。这让女真人十分恼火,因此破城之日,大开杀戒,城中青壮年男子几乎被斩尽杀绝。留下的老弱妇孺,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时,仍旧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被金军驱赶出城,掩埋遇难军民的尸首。看到自己的亲人,子弟遭此横祸,其心情可以想见。真定百姓在这种时候仍旧盼望着有朝一日王师北上,报这血海深仇,将女真狄夷赶出国土。

  可此时的东京帝都里,大臣们已经吵作一团,围绕是战是和的问题上,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耿南仲唐恪指责徐处仁李纲祸国乱朝,请求皇帝罢免他们,向大金国求和。可李纲等人还寄希望于调遣卫州孟州之兵继续北上。两帮人马铆足了劲,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还互相倾轧。

  十月中旬,攻陷真定府的金军稍作整顿之后,继续南下。闻风丧胆的大宋河北守军依托城池坚守不出。金东路军接连攻打刑沧等州不克,又挥师东进,意图山东,宋军仍旧固守。斡离不会同部下分析,认为自去年交战之后,宋廷已有准备。河北之地早已坚壁清野,不利于我。但郭药师极力进言,称河北宋军龟缩于城中,不足为虑,当挥军渡河,一刀斩首!斡离不犹豫之时,东京方面却帮了他大忙。

  在金军两路分别受阻于太原真定之时,赵桓就已下诏,让各地守军自寻战机,阻敌于黄河之北。但在青沧援兵被对方歼灭之后,大宋君臣仍旧没有反思战略上的失误,在闻听金军南下推时的消息后,朝廷勒令各地守将出城迎城,必备阻挡金军南下的步伐。这种做法,使带兵之人十分寒心。

  十月十九,刚刚赶到汾州的西军折可求部,在朝廷的接连催进之下,仓促出兵,赴太原解围。在文水县郭栅遭遇金军伏击,损失颇重。可求向接替已故种师道继任两河宣抚使的范讷请求缓进,范不允,斥责折可求懈怠畏战,严令出兵。折家军逼不得已,十月二十三,与金军再战。折可求激励士卒说“世受国恩,边寇未灭,此可求之罪也。今敌夷狰狞,社稷危难,可求愿一死以报之!”

  并向士卒许诺,若击退金贼,必有重赏。将士受此激励,士气稍振,五战三捷,进逼榆次。围攻太原的粘罕急遣精兵拒敌。但就在折可求誓言拼死一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际,两河宣抚使范讷背信弃义,曾答应折家军的奖赏不予兑现。此举,直接导致折家军数万部队军心涣散,士卒极度愤怒,又兼金军强兵来犯,擅自逃离者达十之三四。折可求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勉强应战之后,大溃。不得不望南泣拜,撤回府州驻地,河东重镇汾州因此失守。可恨的是,折氏忠义为国,血战之后,却得到范讷送往东京的一道弹劾奏章。

  汾州既失,太原孤悬于山西。相邻各州县因朝廷未能补发物资支援,担心兵力既不足,粮饷也不济,几乎未作抵抗,或投降,或逃跑,河东告急!范讷得知情况后,仓皇南窜,临走之前,还不忘学一把作了无头之鬼的童贯,煞有架势的告诫河东诸将,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务必效死,以卫国土。他一逃,彻底将种师中抛弃。粘罕喜不自胜,谓麾下众将曰,覆亡南朝,便在今朝!遂遣大军,全力攻打太原。

  十月下旬,受把持朝廷的文臣逼迫,河北守军放弃擅长的守城,出拒金兵。还不到十一月初,宋军一连败了七场,士气跌至谷底。以至于朝廷催促进军的军令再传到前线时,竟有宋军将领直接开城投降。条件只有一个,恳求女真人勿害百姓。斡离不应允,并派遣宋军降将前面开路,为其招降纳叛。

  十一月初,金东路军飞速南下,也不知斡离不是否还在记恨上次被徐卫率领一班杂牌挡在河北五天五夜,在一路再未遇到强力抵抗的情况下,竟然扑向宋军重兵防守的浚州滑州。此二州各据黄河两岸,守卫浮桥,即使不懂军事的文臣也知其事关生死,因此京畿制置使姚古亲自坐镇,并有原泾原路经略副使,兵马副都总管,现在的京畿制置使司都统制徐原领兵。斡离不见宋军有备,郭药师又建议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浮桥争夺之上。金军遂转兵克恩州,以郭药师为先锋,扑向了大宋王朝的北京,大名府。至此,河东河北两地,已面临失控的局面。

  东京皇城,子丑交替之际。

  虽然朝廷有意封锁消息,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是从两河战场上溃退下来的无数宋军将士云集东京周边,使得东京再度陷入恐慌混乱之中。这座数朝古都,从未像此刻一般战栗。百姓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不祥,这一次恐怕不会像去年那般幸运了。

  虽是深夜,但禁中垂拱殿仍旧灯火通明。殿前长阶,几名内侍正打着灯笼,在前引领耿南仲、唐恪、张邦昌、李邦彦等人疾步行进。到了垂拱殿外,这些现任或曾任宰执的大臣们再也顾不得往日的威仪体统,七嘴八舌,激烈地讨论起来。

  “金军已趋北京,然大名之兵已补青沧,如何作战?大名一丢,金军必然渡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我等深受皇恩,断然不可坐视官家被徐处仁李纲等奸佞之臣蒙蔽鼓动!今夜晋见,我等需同习协力,力奏官家遣使至金军营中,求其缓师议和!否则……”耿南仲那张凹凸不平的脸此时看来更加狰狞。

  “不错!再打下去,莫说两河,便是这东京也难保!女真人要的无非是三镇之地,给他便是!”唐恪向来为耿南仲马首是瞻,此时听他提议,立即附和道。

  李邦彦默然无语,张邦昌双手握于腹前,嗟叹道:“形势所迫,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唉……”

  正说着,忽听李邦彦低声喝道:“李伯纪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转机

  徐处仁、李纲、许翰等大臣刚刚踏上垂拱殿,耿南仲在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窜上前去,指着李纲的鼻子骂道:“乱国之臣,还有何面目入禁中!天下军民,恨不能食汝之肉,寝汝之皮!”

  李纲实在没有料到一个身为宰执大臣的人能做出如此举动,更没想到历来指责奸臣的词汇居然加诸到自己身上,一时错愕之后,勃然道:“耿希道!说话注意分寸!莫以为你是官家旧臣,就可如此胡为!”

  “耿相说的是公允之言!你等极力鼓动官家,不顾事实,强行与女真开战。狼烟既起,又胡乱指挥,导致前线大败!数十万将士溃退下来,两河之地几乎失控,这个责任,你休想逃掉!”唐恪面容扭曲,极力替耿南仲帮腔。

  这个头一开,两帮人马就在垂拱殿外干了起来。以至于内侍出来宣召大臣晋见时,竟被这阵势骇住,掉头跑回去请官家圣裁。赵桓坐于殿上,身上绛纱袍似已太过宽大,罩不住那日渐削瘦的身躯,眼眶陷进,双目无神,木然地望向殿外。那处,大臣们激烈的争论声清晰可闻。

  他已经可以预料到,稍后宣执宰入殿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定然是争吵不休,互相指责。想到这一点,两道眉毛渐渐紧皱,内侍在旁连声请示他也不作回应。殿外,大臣争吵之势越加猛烈,赵桓本来茫然的眼中突然光芒大盛!腮帮不住鼓动,内侍清楚地听到了他牙关相磨之声。

  正疑惑时,忽见官家愤然而起,抓住案上一端砚台狠命摔在地上。四周内侍吓得慌忙伏拜于地,战战兢兢。

  “传朕诏命!急召徐绍、何灌、徐彰、姚平仲、折彦质进宫!于讲武殿面君!”赵桓大声吼道!像是一个人将积压了几十年的愤恨一股脑倾泄出来,倒有几分歇斯底里的模样了。

  内侍领命,正当步出殿去,他又道:“慢!”

  内侍转身待命,赵桓沉思一阵,说道:“去牟驼冈,把徐卫也叫来!再出去告诉宰执大臣,让他们去三省都堂吵个够!”

  殿外,争执仍未停止,平素里书生气十足的大臣们此时完全抛弃了斯文,骂得唾沫横飞,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的高度。尤其是浪子宰相李邦彦居然撸起袖子,好似要武斗一般。

  内侍钱成步出殿来,连劝数声,没人理他。遂提高音量,尖声喝道:“官家有旨,命宰执大臣暂退!”

  争吵声嘎然而止!

  什么?官家不是急召我等入宫商议对策么?怎么又让我等暂退?耿南仲怒气冲冲,大声问道:“你再说一次?”

  钱成惧他是官家故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官家原话吧?他一迟疑,让火气正盛的大臣们将气全往他身上撤去,七嘴八舌纷纷喝骂。众所周知,太上皇赵佶在位时,极度信任宦官,而赵桓一上台就削去了所有内侍公职,宦官风光不在。

  “官家口诏,命执宰去三省都堂吵个够!”钱成大声回答道,末了,还补上一句“这是官家原话。”

  此话一出,大臣们个个心惊,面面相觑,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御史中丞许翰心中一动,上前语气稍缓地问道:“官家现在何处?”

  钱成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后答道:“已去讲武殿,召一众武臣问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官家在这种时候召武臣入宫,到底是何用意?难道我等执宰不能与之共谋,却要询问武臣意见?这不是对大宋祖制的反动么?断断不行!一阵沉默之后,耿南仲挑头言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应当即刻前往讲武殿!”当时便有五六位大臣赞同,独李纲默然不应。

  耿南仲唐恪一顿讥讽,一直帮着和稀泥,打圆场的张邦昌此时上前小声劝道:“少宰相公,朝堂上政见不合,不足为奇。但官家在这个时候求策于武臣,违背祖制,我等万万不可坐视,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儿戏不得。”

  李纲听罢,忽地叹了口气,向一众大臣道:“我等虽为宰相执政,可于行伍军旅之事,终究不如武臣。官家于紧要关头问计于带兵之人,也无可厚非。”

  “怎个无可厚非?武臣不言政,这是一百六十年来奉行的祖制!武臣们懂个甚么!他们只知舞刀弄枪,排兵布阵,又怎知战争于两国来说意味着什么?打不打,怎么打,打多久,需是官家会同宰执商议之后方能决定,怎能去问武臣!”李邦彦大概是被李纲那句“终究不如武臣”所激怒,义愤填膺地吼道。

  李纲针锋相对:“非常时期,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等不也主张割让三镇,送上钱财,权宜权宜么?”

  耿南仲一声冷哼,喝道:“休与他多言!我等立即前往讲武殿!”

  一班文臣,前呼后拥,随耿南仲匆匆往讲武殿方向而去,甚至不少主战派大臣也随同前往,独李纲、许翰、徐绍三位滞留原地。此时,内侍钱成见耿南仲等已去,又才趋步上前对徐绍道:“官家召徐枢密于讲武殿晋见。”

  徐绍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官家还召见何人?”

  钱成从前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宦官,赵桓登基以后,他随侍左右。只是宦官的时代已经过去,内外大臣都鄙夷宦者,凡是裤裆里少一截东西的人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几次出宫宣诏,徐卫对他还算客气,此时听徐绍问起,又知他是徐卫亲亲叔父,便答道:“何灌,徐彰,姚平仲,折彦质,还有徐卫。”

  徐绍听罢,目光闪动。官家召见的不是久经战阵的老武臣,就是军中后起之秀。莫非真要借助武臣之力?当即辞别两位首相次相,大步往讲武殿而去。还未走到,便远远望见耿南仲一众大臣讲武殿外情绪激烈地谈论着什么。

  “徐枢密?”耿南仲见徐绍也赶来,点头道“枢密相公到底是深明大义之人。”看来他认为徐绍也是来劝谏官家的。

  徐绍未作回应,正好一名内侍出来,对大臣们说道:“官家说,夜深了,各位大人还是回去歇息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布防

  夜幕漆黑,没有一丝一毫星月之光,东京城内一片宁静,除了偶尔响起的更夫吆喝。突然,马蹄声划破夜空,惊下守户之犬的狂吠。御街之上,陆续有急驰的骏马奔向皇宫。凡马上跃下之人,无不昂首挺胸,步伐稳健。几名内侍守在宫门外,待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徐彰入宫后,暗思着,就差徐家老九了。只是牟驼冈到底离京城十几里地,怕是还要等些时候。缩着脖子,不住地搓着双手,宦官们的眼睛不住地望向御街那头。

  蹄声急促,一骑飞驰而来,于宫门前稳稳停下,马上骑士飞身跳下,便有禁军士卒上前牵过缰绳。内侍们定睛一看,不是徐卫是谁?验明了身份,进入皇宫后,徐卫在宦官引领下疾步趋向讲武殿。没一阵,追上先行一步的父亲。

  爷俩并肩而行,徐彰看了看前头内侍,小声道:“老九,大名怕是不保。”大名,是徐家桑梓之地,怪不得他格外关注。

  徐卫默然地点点头,就在内侍传达皇帝紧急召见的诏命之前,他已经收到李贯的部下从魏县发回的消息,黄河对岸,已有金军集结迹象,北京大名铁定沦陷!好在,李固渡有徐原麾下勇将把守,应该能撑些时日。

  “一旦金贼过河,滑州亦难保周全,到时候敌军直扑东京而来,你心里要有个数。”徐彰不愧为沙场老将,虽去职多年,但对战局的判断仍旧十分准确。只是,徐卫听老爷子这口气,怎么都有股气馁悲观的味道。

  “爹放心,我晓得。”徐卫应了一句。现在他最担心的是,赵桓突然召见武臣,十有八九是形势所迫,而且宰相们对此肯定有异议,此次召见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现在还不得而知。局势恶化如此,如果朝廷再犹犹豫豫,就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不一阵,父子两人到讲武殿外,正撞见耿南仲、唐恪、张邦昌一帮人悻悻而出。那耿南仲瞧见徐家父子,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一门匹夫!”及至殿外,徐绍、何灌、姚平仲等人已经先到。内有一人,年不到三十,身长七尺有余却显削瘦,穿绯红官袍,肃立不言。与四周其他长官相比,此人多了一分静气,少了一分威武。他便是西军折家子弟,名彦质,字仲古。去年与种师道、姚古等人先后率军勤王抵达东京。折彦质虽出身将门,却是凭着真本事考中了进士,可谓文武双全。

  见了徐彰,众官都打招呼,折彦质执后辈之礼上前拜见,口称久仰。徐彰知他是将门虎子,也十分客气,应付了几句。折彦质目光移到徐卫脸上,面露笑容:“这一定就是天甫公季子,徐卫徐子昂。”

  徐卫上前见礼,对方着实夸奖一番,独姚平仲一人立于旁边,既无人与之搭话,他好像也不屑如此。正说着,内侍传诏,官家召一众武臣晋见。踏入殿中,赵桓早已高居于上,大臣们施行大礼后,皇帝赐徐绍、何灌、徐彰三人以座。也不提紧急召见所为何事,殿中一时陷入沉默。

  赵桓在上,望着下端,面无表情。再看肃立于后的折、姚、徐三位军中后起,神情稍缓,未语先叹,口气颇为无奈道:“两河之地,业已失控,太原孤悬山西,朕闻听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已率军扑向北京大名,极有可能渡过黄河移师以击东京,似此这般,如之奈何?”

  他问题一出,下面无人回答,赵桓见状,认为武臣们有顾虑,不敢畅所欲言,遂宽慰道:“国家危难之际,诸卿都是朕亲信武臣,不必诸般顾忌,直说无妨。但有建言,能阻敌退敌者,朕绝不吝惜任何封赏。”

  话音方落,徐绍起身,众人都望向他。赵桓一见,忆起他不久之前曾劝谏自己,不要调青沧之兵进援真定,后又劝不可调北京之兵补青沧之缺。心中感慨万千,痛声道:“恨不用卿之言,以致如此!爱卿但有任何建议,速速讲来。”

  徐绍神色肃然,对着皇帝一拜道:“陛下!以臣愚见,大名必不能保。金军渡河只是早晚的事情。”

  赵桓脸色大变!闻言失声道:“似卿所言,岂非无法挽救?”

  “不然!陛下,金军斡离不所部虽进兵神速,两河之地确也陷于失控险地。然太原种师中仍旧顽强防守,必能牵制金军西路。河北之地,尚有数州坚守,可使金军粮道不通,补给不畅。其孤军深入,必求速战速决。只要陛下能矢志抗战,大宋是有办法的!”徐绍并未言明退敌之策,先说出前提,只要你作皇帝的下定抗战决心,带兵之人才能明确方向,拼命效死。

  赵桓听后,并未明确表态,而是问道:“若金军渡河,如何抵挡?”

  徐绍似乎早有准备,当即奏答道:“滑州有泾原兵数万,且有姚古徐原等人坐镇。必能阻挡金军一时。臣所虑者,东京防务空虚,若滑州有失,东京危矣。”

  赵桓此时方才想到,当初徐卫提出的策略,要集陕西、山东、京师之兵,朝廷却以耗费过大为由未加全部采用,如今想来,追悔莫及啊。

  “因此,臣建议,再发勤王诏。召陕西范致虚,刘光世等人带兵进京。如今京城四郊,两河战场溃兵十余万无人管束,祸害百姓,寻衅滋事,民怨极大!当遣得力之将加以整编,严明军纪,以备抗敌。若金军来,东京自当固守,仍可陈兵于城外,恫吓敌军,使其不敢贸然侵犯帝阙。待陕西援至,金人必退!”

  徐绍说完,徐卫突然想起他五十大寿时所说的那番话。今天官家召见,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说不定,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赵桓听罢徐绍之言,面露喜色,竟激动得难以稳坐,起身于殿头来回踱步,良久,大声对其说道:“宰相们终日争吵,也未见拿出爱卿这般可行之策!朕是悔不当初!若早听徐卿忠言,何至于此?”

  徐绍谢过,赵桓命其落座,又问其他人意见。都称枢密相公之策,实为万全,当速速施行。姚平仲更是主动请缨,要去城外整编溃军。折彦质也不落人后,称若金贼犯帝阙,必领兵死战以报国。何灌徐彰都出慷慨之言,决意与女真抗战到底。赵桓心头,一时底气陡增,想起往常与执宰们议事时无奈情景,暗思,内平叛乱,外御强敌,终究还是要靠这些武臣的,祖宗家法固然重要,可国事如此,总得权宜变通才是,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思索之时,看到徐卫昂然肃立,问道:“子昂难道没有话说?”

  “枢密相公之言,确为上策,臣并无补充。只有两件事,要报于陛下。”徐卫沉吟片刻,回答道。

  赵桓像是受到了这般武臣的极大鼓舞,情绪也变得亢奋,连连点头道:“说说说!”

  “臣率部驻扎牟驼冈,知道那处是天驷监所在。郭逆叛国,深知我虚实,臣担心金军一旦兵临东京,牟驼冈所养战马恐为贼所得。”历史上,郭药师归顺大宋后,在东京受到召见,还陪赵佶在牟驼冈打过马球,知道天驷监在此放养战马数万匹。待其叛金,引兵来攻,牟驼冈数万良驹,女真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夺到手。

  徐卫此言一出,众臣都附和,认为应该尽速转移。赵桓点头道:“子昂所言甚是,当命有司尽快处理。还有一件呢?”

  “臣父子蒙陛下眷顾,赐宅第于西水门内。据臣观察,东京城墙,的确是固若金汤,然水门却是要害空虚之处。一旦水门有失……”徐卫知道,金军第二次攻至东京,连番强击城池不陷,后来观察到东京西水门的疏漏,从此处击破了东京城防。战略上,三叔徐绍已经提出正确方针,自己不必多语,那便从战术上加以完善。

  众人闻之色变!的确,汴河从东京外城西水门入,向东南经东京外城东水门出,恰是东京城防薄弱空虚之处。徐九所言,切中要害!

  与一班武臣商议既久,不知不觉间,天已放亮。赵桓虽面露疲容,可精神着实不错。居然破例留武臣们在禁中用早饭,徐绍不知何故,极力推辞,言金军罢兵之际,再吃庆功宴不迟。赵桓大喜,勉励褒奖一番,方命出宫。

  十一月初六,赵桓正式下诏,首先便擢升徐绍为枢密使,全面主持军务。何灌罢枢密副使,专任步帅一职,但加检校少保头衔。任命御史中丞许翰为枢密副使,进折彦质为签书枢密院事。徐彰何灌都拜京畿制置副使,全面统领东京防务。

  此外,任步军都虞侯姚平仲为京畿制置使司副都统制,位在都统制徐原之下。对于徐卫的安排,赵桓颇费了一番脑筋。他现在的正式公职,只有一个两河义军巡检使,且这还是临时委派,并非编制之内。赵桓遂命为京畿制置使司统制官。并姚平仲折彦质等战将一同整编城外溃师。姚平仲对这个任命很是不快,对人说,徐卫不过是乡兵之首,既未戍过边,也未征过辽,竟与我一同整编溃师,我耻于为伍!

  同时,秘密传诏陕西的范致虚,刘光世等人,引兵南下,驰援东京。

  赵桓的一连串任命诏书下来,立时在大宋朝野引起轩然大波!耿南仲等人堵在垂拱殿外长跪不起,向他请命,说祖宗之法不可违背。陛下今日所作所为,恐要让天下士林寒心。而讽刺的是,东京城里,以太学生陈东为首的大宋士子都奔走呼告,拍手称快。赵桓先是派遣内侍劝慰,说这只是临时权宜之计,宰相们不必计较。耿南仲之辈仍旧不依不饶,最后还是皇帝亲自出面,软硬兼施,他们方才散去。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提出御敌策略的是徐绍,他原来虽是武臣,可后来转了文阶,又是执政官,所以耿唐之流奈何他不得。这也是为什么讲武殿赐见时,何灌徐彰两位武臣都不发言。

  十月初九,北京大名陷落的消息传回东京。金军二太子斡离不几乎毫不费力攻取大名,在郭药师引导之下,进兵至大名治下魏县。该县有一黄河渡口,名李固渡,若紫金山浮桥不能行,此处便是过河要道,金军似乎有意从此处渡河。赵桓惊恐万状,忧虑成疾,接连下诏给姚古,命其务必坚守。又催促何灌徐彰,尽速完成溃师整编,并划分防地。

  徐彰亲自坐镇办理此事,此时东京四郊,从两河战场溃退下来的无主之兵经统计有十三万之众,且都被金军成建制击溃,各路兵马围作一团,日日生事,互相殴斗,甚至还有人强行前往东京治下各县“借粮”,扰得天下脚下一片乌烟瘴气,百姓怨气冲天。有人对前来骚扰的官军称,我等缴税纳粮供养你们,原是指望有敌来袭,有贼作乱时,你们能杀上几阵,保我平安。如今强敌当前,尔等不思报国,却来祸害百姓,还养你等作甚?

  因事态紧急,金军已至黄河北岸,整编之事迫在眉睫。徐彰将十三万残兵重新划分,或隶步帅,或隶骑帅,折彦质以签书枢密院事的身份统兵七万余,驰援滑州一线,阻击金军南渡。姚平仲得兵五万余,分驻京东八县。徐卫虽只得兵不满万,却因李纲力奏,赵桓将童贯一手创建的常捷军分出七千,归其节制。所部共计四万两千人,分驻京南六县。

  徐卫接到命令后,立即率领虎捷乡军从牟驼冈开拔,前往驻地。一安顿下来,便会同一众军官视察地形,最后命王彦、张宪、吴阶、吴璘、程方各据一县,自己率主力居中坐镇,六县呈钳制之势挡在东京东南面。为使六县之间互通讯息,徐卫下令,各县均设烽火,严阵以待。

  第一百三十九章 竞争

  陈留县,春秋之时为郑国之地,被陈所侵,故曰陈留。徐卫领京南六县防务,派遣诸指挥使各据一县,自己坐镇京师东南之陈留。十一月十五这日,他带领马泰、杨彦、杜飞虎、周熊、李贯、张洪等人视察防务地形。

  陈留虽只是县治,但因其所处位置,以及历史沿革,城墙较为坚固,可供依托。只是该县四面地形都较平坦,有利于金军机动。一旦战端开启,六县之间的协同配合,以及徐姚两军的协同配合,将是取胜的关键。只是,凭姚希晏的性子……

  “指挥使,根据你的命令,卑职详细分析了金军围攻太原的战术。发现有一个共同点,女真人短于攻坚,因此,凡攻城之前,必先扫清周边。若敌迫进,欲图东京,则我军与姚都统必首当其冲。”出身西军的张洪跟在徐卫身后报告着。

  这里是陈留县外的范庄,村中百姓对一群全副武装,铠甲鲜明的军官到来保持着相当的警惕。孩子们好奇心总是很强,远远站着围观,目光在这群人的铠甲和兵器上打转。却被大人赶过来一把抱起,遇着瘟神似的逃回家去,这让群虎捷乡军的军官们很是尴尬。

  “那,那如此说来,陈留岂非……”陈留知县是个快五十岁的老者,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没事就拢着双手,脸上笑咪咪的。听到张洪这番话,骇得不轻。

  徐卫闻言,笑着宽慰道:“知县放心,金军远来,务求速战。且其先锋部队必为骑兵,不足为虑。便是金贼后军赶到,我方坚壁清野,以逸待劳,又何惧之有?”这话安慰安慰像蒋知县这种外行还能糊弄过去,但凡通晓一点军事的都瞒不过。女真人起于山林,成于平原,自攻辽以来,战力大增。不仅仅是体现在兵力上,军队的战术素养也随之提高。尤其是攻城战,从太原战役就可以看出。女真人学得很快,已经具备建造大型攻城器械的能力。要想挡过金军,就要寸土必争!任何一县都不能轻易放弃,要让女真人每进一步都付出惨痛的代价,最大限度地消耗其有生力量。当然,若是朝廷有决心,将帅们能同心,宋军也不是只能局限于防守。

  蒋知县一听,连连点头:“有徐指挥使坐镇,陈留当无虑。紫金山浮桥一战,本县也有所耳闻,钦佩得紧,钦佩得紧。”

  徐卫笑笑,也不多话,便命士卒去召本地保正来。一旦金军逼进东京,保正就要负责将百姓疏散至县城中,女真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况且,莫说这是古代,便是千年以后,在强势一方的眼中,军人平民的区分总是很模糊的。

  不多时,士卒回报,说是保正已被一位将官召去了。徐卫心下生疑,这里是我防区,谁还有资格征召保正?正疑惑时,杨彦突然叫道:“九哥,你看。”

  寻声望去,便见一群戎装在身的武官在一身着短袄,头戴软裹的汉子陪同下缓步而来,那中间身形魁梧的军官不是姚平仲是谁?显然,姚平仲也看到了徐卫,一挥手带着部下走了过来。

  徐卫率部曲行礼,口称:“见过姚都统。”

  “我还以为又有没整编利索的残军来‘借粮’呢,原来是徐九。”姚平仲瞄了徐卫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徐卫亦笑:“卑职也差点看走眼了。”

  姚平仲闻言一怔,他还没怎么,身后部将却怒了起来,内人一人高声吼道:“徐卫!你目无长官!”

  杨彦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替徐卫挡在前面,闻言厉喝道:“咬人的狗不……”

  徐卫举手制止,笑道:“诸位,诸位长官,大敌当前,贵我两军拱卫京畿,责任重大。咱们就不做这腐儒般的口舌之争了吧?我辈武人,应该拿刀说话!”

  话音方落,姚平仲身边一将,三十不到,一双吊角眼,颧骨高耸,脸庞削瘦,却又是膀大腰细,身长竟有八尺!除郭药师外,此人是徐卫见过外形最为威猛之辈。此时,这人将手中铁枪几乎抵到徐卫面前,嘶声道:“枪亦可否?”

  杨彦马泰俱是勃然大怒!伸手就去拔刀,却有一人比他们更快,那将话方落地,手中铁枪已被荡开,再看时,一柄屈刀就横在他身前。众人视之,乃虎捷乡军第一指挥副指挥使,杜飞虎。

  两帮人马剑拔弩张,姚徐两位各各喝止部下。姚平仲虽然藐视徐卫,但大是大非的问题还是有数的,强敌当前,哪能自己人先干起来?

  “有些力气!”那将收了铁枪,盯着杜飞虎点头道。

  杜飞虎一张充满戾气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彼此彼此。”

  徐卫奇其容貌,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便去问。此时,姚平仲已经带着部下折身向北,方走数步又转回来,直视着徐卫道:“徐九,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跟我一同抗敌。等着,我教你怎么打仗。”说罢,扬长而去。

  杨彦啐了一口:“甚么东西!”

  十一月下旬,徐卫再次收到消息,金军企图在李固渡强行过河,派出部分军队试探。京畿制置使,熙帅姚古深知利害关系,派遣徐原亲自指挥。已打退金军两次攻势,毙敌上千,河水尽赤,金军并不死心,正四处征调船只企图强渡时,魏县背后的磁州知州宗泽声言领兵断金贼后路,斡离不因此而停滞不前。

  很快,朝廷也收到了战报,这让焦虑得五内俱焚的赵桓如久旱而逢甘霖,大喜之下,下诏嘉奖姚古徐原,并加徐原“保顺军承宣使”,承宣使从前称作“节度观察留后”,从字面意思也不难看出,徐原距离武臣至高荣耀的“节度使”只有一步之遥。

  可老天爷似乎不太想让大宋君臣们欢喜得久一点,十一月末,金西路军粘罕闻听东路已经扫荡河北,直趋黄河,太原在付出巨大伤亡后仍旧不克。竟然铤而走险,不顾后路被断,补给不畅的威胁,留金军名将活女继续围困种师中,自己则率精兵两万余也奔黄河而来。时河东已经全面失控,太原孤悬,粘罕一路南下没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因此对军中汉辽官员提醒他切忌孤军深入的意见置之不理。不久,兵临泽州,迫近黄河。泽州知州高世由不作任何抵抗,直接开城投降。

  第一百四十章 小娘子

  泽州是山西通往中原的重要门户,史称“河东屏障”“冀南雄镇”,若有一熟谙兵务的将领坐镇,本是大有可为之地。可高世由等辈贪生怕死,置国家于不顾,屈膝投降。泽州一丢,中原门户大开,粘罕兴奋得“夜不能寐”,只等着打垮守护黄河的孟州宋军,便可扑向东京,或者还有可能先于二太子的东路军到达赵宋官家的眼皮底下。

  赵桓闻讯之后,大声恸哭。不仅哭金军即将打到眼前,也哭不听种师道的遗言。种师道去世前曾向他提出几个策略,其中便有退守洛阳,以据险要。因为东京虽是帝都,却实在无险可守。现在,金军已经逼近孟州,离大宋西京洛阳近在咫尺,想去也去不了。有鉴于此,赵桓又亲笔草诏,追封种师道。可大当敌前,不思退贼之策,却怀念一位含愤而死的国家统帅又有什么作用?

  前线接连失利,耿南仲之流借机上窜下跳,恐吓皇帝说,再不遣使向金军求和,女真人就要到帝阙了。又再度指责李纲徐处仁“专主战议,丧师废财”,应当罢去相位。李徐二人十分被动,好在徐绍力挽狂澜,上奏赵桓说,东京布防已经完成,向陕西召兵勤王也已进行,这个时候如果皇帝改变决心,向金求和,其影响将十分恶劣。东京官兵的士气将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到时候,就算女真人想议和,看到这种架势,难道会发慈悲之心不成?

  赵桓表示赞同,并在与徐绍的对谈中有这样的话。“令兄徐彰临危受命,劳苦功高。卿家子弟多在军旅,令郎徐洪进援真定,毙敌甚众,虽败犹荣。令侄徐原,徐胜,徐卫尽是忠勇之辈。朕心实慰,望卿一家勤勉国事,勿负朕望!”此后,他还专门下诏,勉励各处守军,声言抗战到底。

  徐绍的独排众议之举,不久传遍京城。一时间,徐枢密相公的威望大涨,京中百姓纷纷称赞。耿唐之流恨之入骨,他们实在弄不明白,向来低调的徐绍为何突然之间如此转变?去年他身上还被打着“太上皇旧臣”的烙印,今年就摇身一变,倒成了官家新宠了!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弄不清楚,至少何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曾私下对自己的长子说“将门出将,史有言焉”,个中含意,不言自明。当然,何步帅是非常希望徐家能起来,因为于公于私,这都是大有好处的。

  皇帝的勉励,的确起到了振奋士气的作用。十一月末,金东路军斡离不派遣数千精骑袭击磁州,牵制宗泽。自己则催动五万大军强渡黄河,然而此时,徐原已经得到了折彦质的强力支援,无论军械兵力都极大补充。宋金两军日日作战,你攻我防,黄河几乎变作血河,金军部分几次登岸成功,都被徐原赶下河去,溺毙者甚众。斡离不打探得知,对岸宋军守将姓徐名原,不由得怒火冲天,怎地又来一个姓徐的!连番强渡失败,他甚至生出了引军暂退或另辟蹊径的想法。在郭药师的苦苦劝说之下方才作罢。姚古徐原在前线的顽固抵抗,给东京的赵桓以极大信心,对于耿唐之流从不间断的劝谏愈加不予理睬。

  十一月三十,再过一天即将跨入腊月,若是平时,举国上下都该喜气洋洋,准备欢度新春佳节。可这两年是国家多事之秋,狼烟四起,战火燎原,安逸太平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北京大名府治下魏县,李固渡。

  此处多年以来都是渡河要处,尤其在冬季水少的时节尤易。徐原前临一线指挥后,征集数万民夫,沿岸修筑临时土墙。初时,土墙易塌,有百姓建议,趁夜泼水于土上,借天寒地冻之机,水结冰,墙可成。徐原从其言,果然凑效。

  此时,大雪已下了好几日,地上积雪漫过小腿。壁垒上守卫的士卒冻得几乎连武器都拿不住了,从河北逃过来的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即便如此,数万民夫仍旧随时听候徐原调遣,哪怕是饿着肚子。

  雪地里,铠甲不离身的徐原正领着几名部将视察河防。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中,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入心中。

  “经略相公,当心!”部将见徐原一个趔趄,赶紧扶住。

  一把推他开,徐原四周一望,语气低沉,口中呼出团团白气道:“你去看看百姓,这雪还没有停止的迹象,百姓离乡背井,忍饥挨饿,想也难过……”

  部将领命而去,徐原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头,搓着几乎僵硬的双手往河边而去。路上,从来都士气高昂的士卒此时也只能颤抖着叫上一声“经略相公”。徐原高声鼓励,许诺重赏,行至壁垒时,守将出迎。此人约莫四十,个头在四周士卒的比照下较为短小,长相也是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憨相,见了徐原,毕恭毕敬。不过,作为河边守将,他每战必身先士卒,光是死在他手里的金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姓张,名俊,原来不过是西北的一名乡兵弓箭手。政和年间参加进攻党项之战,始授承信郎,成为武官。赵佶退位之前,徐卫领兵剿贼之际,他也正在京东平叛。去年金军南侵,他力战有功,升武功大夫。种师中姚平仲救太原,他隶属于姚部,姚平仲被伏击大败,张俊率数百人突围出逃,一直逃到滑州,改隶徐原。

  “辛苦。”徐原见他也冻得够呛,慰问道。

  张俊只有一句“职责所在”,便没了下文。两人同往河边,立于巨石所砌渡口之上,遥望对岸金营。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极其耐寒,这种气候正对他们有利。一段时间打下来,金军顽强的作风,高超的战技给徐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非宋军以逸待劳,并凭借弓弩火箭的优势拒敌,结果如何,还真难预料。可对岸渡口之下,越积越多的船只让徐原心里隐隐有股不详之感。

  金军已经七天没有任何举动,他们一定在想尽办法征集民船。自己之所以能率部坚守这么多天,其中有个原因便是在于金军缺船,若是对方能够征集上千船只,排开强渡,宋军纵然兵力再多,装备再精,也难免顾此失彼啊。再加上今年气候实在反常……

  正陷入深思之中,忽听身旁张俊叫道:“经略相公!”

  徐原听他语气惊恐,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河面上,漂来了不少呈团状块状的东西,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可在带兵战将看来,这东西委实比十殿阎君还让人恐惧!这叫“流凌”,也就是因为天气寒冷,河流局部结冰,冰块与河水一起流动。而流凌,往往是封河的前兆!徐原脸色煞白,苍天!要是在这个时候黄河冰封,岂不是襄助女真么!到时,这横在女真人面前的天堑便成了坦途!两河之地已经完全失控,大批土地沦入狄夷之手,北方百姓纷纷南逃,国家沦丧至此,难道老天还不甘心?非要置我家国于死地不可?

  张俊亦惊,侧首见经略相公双目呆滞,连声呼唤。徐原惊醒,突然吼道:“去!找附近百姓问话,一定问明往前十年李固渡河段可有封河历史!”

  张俊领命而去,徐原一声长叹,望着河中流凌出神。若金军渡河,以自己的兵力绝难抵挡。女真人只要一踏上黄河南岸,滑州亦危。到时候,东京怎么办?难道让我家九弟的乡兵去拒敌么?

  突然!身后一声“啪哒”闷响,徐原心头一惊,回首看去,却见一名士卒倒在雪地之中,壁垒上,同袍们正大声呼喊。看来,他是从墙上坠下。快步奔过去,伸手欲扶,却感觉士卒四肢已僵,他是被活活冻死在墙上的……

  几名士卒从墙内奔出,有人焦急地大呼军医,有人想把同袍背起。没有什么情义,能比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个帐里睡觉,同一个战场效死的军中袍泽来得深厚。徐原官至经略副使,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于生死,他见得多了,也看得淡了。可此时,仍旧不免揪心之痛,国难当头,祸不单行呐……

  “经略相公,把壁垒上的弟兄们撤下去吧。这已经是今天冻死的第六个。卑职代弟兄们求你了!”一都头堂堂七尺之躯,竟哭得满面泪光,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中,泣不成声。

  颓然起身,徐原立在原处半晌无语,忽地攥紧腰间刀柄,大步往回而去!尽人事,安天命,若天要灭我家国,自己只能与之共存亡!身为武臣,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本分!可弟兄们……不多时,军令传下,壁垒士卒可暂避风雪,退下墙来。

  东京,陈留县。

  得益于大哥在前线的顽强抵抗,徐卫有相对充足的时间会同部下商议防守事务,甚至根据不同情况,精确到防区每一个县。朝廷看来是把老本都掏出来了,大批精良的器械装备到军中,尤其是威力较大的强弓硬弩和箭矢得到大量补充。

  徐卫率军进驻陈留,不仅得到了蒋知县的欢迎,陈留士绅也相当拥戴。当然,除了徐卫坚守黄河浮桥五昼夜的名气外,多少有些三叔徐绍的光环在加持。陈留本地一家大户,腾出一所大宅子,供徐卫设府。并拍胸脯保证,小徐官人不必担心钱粮的问题,都在小人身上。这让徐卫不禁感叹,都说宋代经济空前繁荣,看来此话不假。我光是陈留便驻有精兵一万余人,你敢保证军需?那得多大家当?一些富商也有意提供场所让士卒避寒,徐卫起初以军法明令,不得扰民为由加以拒绝,可后来天降大雪,住在军帐里实在难以忍受,遂接受了陈留父老的好意。

  徐卫铠甲铿锵作响,抖掉积雪后,亲兵服侍着脱将下来,徐卫见他满手冻疮,血脓并流,关切道:“不必随侍,去找军医看看。”

  这亲兵不过十六七岁,徐家庄人,困踏实机警,为徐卫所看重。此时听指挥使关心,裂嘴一笑:“年年如此,习惯了,多谢指挥使。”说完,又外出端来火盘取暖。

  徐卫其实冻得也很难受,恨不得把那火盆当成美女抱在怀里。可看了一阵,还是摇头道:“端走。”

  “这,这是为何?”亲兵不解地问道。

  “我部数万弟兄,谁人不是娘生爹养?可是个个都有火烤?”徐卫问道。

  亲兵更加疑惑了:“你是大军主将,怎能跟士卒相比?”

  淡然一笑,徐卫坐在案后,不住地吸着鼻子:“话是这么说,但成军我日,我于军前起誓,与弟兄同甘苦,共患难,岂能违背?况且,我至少还有这屋子避风雪,那城头的士卒呢?”

  亲兵听罢,无言以对,徐卫再三催促,他才躬身一揖,端着火盆出去了。搓了搓通红的双手,又放在嘴下哈了几口气,感觉仍旧难熬,索性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又随手在案上抓起一本《武经总要》看了起来。

  这本书给徐卫的第一个感觉是扯蛋,因为他从书里看到,大宋的武将们出征之际,皇帝不但派出监军掣肘,影响指挥,甚至还要赐给武将阵图,让带兵之人按图打仗。他就是诸葛亮,也料不到千里之外的事情吧?防范武将到这个份上,真算是空前绝后了。从赵桓现在的作为看来,有些“反传统”的意思,但能不能贯彻始终,还是个未知之数,自己也不抱幻想。

  坦白地说,徐卫刚穿越过来,知道自己到了北宋末年时,并没有什么长远的计划。首先想到的便是安身立命,河北匪盗蜂起,各地征集乡兵。这给了他一个思路,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手里有批人马当能自保。恰逢此时宋军攻辽大败,执掌军务的蔡攸推行“招募乡勇以御贼寇”的政策,靖绥营慢慢扩张。

  这个时期,他的设想是,尽全力扩充实力,待金军攻破东京,灭亡北宋后,赵构建立南宋,正是武人登场之际。到时自己手里有兵有刀,可以有所作为。不过后来考虑到,赵构虽然建立南宋,也派遣岳飞等大将北伐中原,但其目的,只为自保。有徽钦二帝在北方,赵构永远不可能真的收复中原。如此一来,自己虽不想作个岳武穆那样的“样板忠臣”,可也不能跟秦桧这种货色搞在一起当搅屎棍吧?如果明哲保身,即使像韩世忠那样得到善终,可眼看着女真人在北方耀武扬威,胡搞瞎搞而无所作为,那该多憋屈?

  前不久,徐绍提出了“将门”这条路子,他终于找到了方向,只是,叔父的初衷和侄子的设想,从“将门”提出那一刻起,便“同途殊去”了。

  看了一阵,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怎么肩膀凉嗖嗖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这件四嫂亲手缝制的棉衣早被铠甲给磨破了。去年金军南侵,自己率靖绥营出大名,临行前三姐四嫂依依不舍的模样至今仍旧历历在目。唉,现在已经腊月,陈留距东京尚有路途,军中事情又一大堆,看来过年都不用回了。

  门“吱嘎”一声响,那亲兵又走了进来,徐卫一见,皱眉问道:“我不是说了么,让你去找军医瞧瞧。”

  亲兵手里提着个包袱,上前拜道:“指挥使息怒,这包袱是给你的。”

  徐卫看也不看,只当又是县里哪位大户送的,直接道:“送去度支吏那里,让他纳入军需之中。”说罢,又看起书来。

  亲兵欲言又止,良久,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指挥使,据下面的人说,这是一位小娘子送来的。”

  小娘子?听到这句,徐卫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那包袱上,看了一阵,将书扔在案上:“打开看看。”亲兵如言打开包袱,却是件棉衣,这倒真巧了,刚说棉衣磨破了,这就有新的送来。这谁送的?我家就三姐四嫂两个少妇而已,哪来的小娘子?

  “这件棉衣是按指挥使的身形做的,刚刚合适。”亲兵抖开衣服说道。

  徐卫不觉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小人随侍指挥使日久,自然也就清楚了。”亲兵回答道。

  徐卫心中一动,能知道自己穿多大衣服,那应该也是自己的熟人。三姐四嫂已经排除,除此之外,自己在东京认识的女流,就只有……

  上得前去,接过那件棉衣摸了摸,感觉异常厚实,针脚也是密密麻麻,看来费了不少功夫。除了嫂子,谁有这个闲心,替自己缝制寒衣?

  “送来的人什么模样,多大年纪,现在何处?”徐卫突然连续发问。

  亲兵似乎已经习惯,不慌不忙道:“小人问过了,说是二十出头,像是哪里的村姑,生得挺标致,把东西送来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徐卫一阵沉吟后,直接往屋外走去,丢下一句话来:“备马!”

  亲兵一愣,这不是刚从外面回来么?又要出去?可指挥使言出如山,从不更改,遂赶紧小跑着出去准备。刚转出房门,却见徐卫停下脚步回身问道:“村姑?下这评语的人得是什么眼神?斗鸡眼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定情

  那陈留城头上警戒的士卒,见指挥使身跨骏马从城里飞驰而出。那匹马是官家御赐,通本纯墨,没有一丝杂毛,据军中弟兄传言,说是这马在阳光底下,皮毛跟缎子一样,有种奇异的光泽。眼下大雪下得正紧,原野上一片茫茫,徐卫骑着黑马飞奔,煞是醒目!士卒们虽冻得苦不堪言,却也忍不住暗喝一声好!

  徐卫打马向东京方向而去,问过卫戍士卒,说是那小娘子把东西交给他们,并言明是给自己的以后便离开了。心里猜到是谁,这才追了出来。一路迎着寒风疾驰,面上冻得快没有知觉了,自己堂堂七尺尚且如此,她一个女儿家……

  奔了一阵,远远望见前面依稀有一个人影在动。双腿一夹,战马奋蹄,待奔得近些,果见是个女子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雪地中,她竟然是步行来陈留?几十里路,天气又如此恶劣,她就靠着一双脚来回?这傻丫头!

  她似乎没有听到蹄声,仍旧勉力向前,徐卫追过去,大声唤道:“九月!”

  对方停了下来,却迟迟没有转过身,似乎在疑惑,真的有人在叫她?徐卫翻身下马,奔上前去,又唤道:“九月?”她似乎没动,徐卫心下生疑,绕到了她面前。一双凤眼,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芒,隐隐有泪光闪烁。脸颊鼻头都冻得通红,嘴唇也已发紫,立在雪地中,身子不住地颤抖。埋着头,好像不想让徐卫看到,良久抬首,那熟悉的笑容再度挂在脸上,不是张九月是谁?

  “徐官人。”一声轻唤,徐卫再也没有听出从前那股欢乐的劲头来。这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乐观的姑娘,此时却似满含悲伤。

  徐卫见她穿得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心下不忍,问道:“既然到了陈留,怎么也不见面?”

  勉强一笑,张九月颤声道:“徐官有身系重任,想必要务缠身,因此不敢轻易打扰。”

  徐卫总觉得她哪里不对,正想发问时,却听她说道:“徐官人领兵拱卫京畿,责任重大,九月无以为敬,一件棉衣……”语至此处,竟说不下去,浑身筛粮似的抖,不知是因为寒冷,又或是激动?

  徐卫一见,往前再进两步,伸出手去拉起她双手。却像是两块冰砣子一般,没有丝毫热气。紧紧握在掌心,徐卫叹道:“这么远的路,这么冷的天,你……”

  九月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可感觉着那双厚实的大手所传过来的暖意,一颗冰冷的心似也融掉了一般,都化作珠泪,噙在眼中。微微昂首,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挺拔的身形矗立在寒风中,就像是一堵巍峨的城墙,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掩饰不住关切之情。不知为何,她摇了摇头,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从第一次见到张九月时,她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没有消失过。徐卫总觉得奇怪,九月有太多值得悲伤的往事,为何总能那么乐观?上次见她,还是秘密抓捕韩昉之时,这才过了多久,她到底怎么了?

  张九月用力的想抽回手,无奈徐卫紧紧握住不松。

  “徐官人……”九月泪流满面,不住地摇着头。若非有重大的变故,怎能让她这样的女子如此哀伤?

  “九月,到底怎么回事?”徐卫军中,无论军官士卒,谁不忌惮他虎吼一般的喝声?可此时,他语气却那么地轻。

  他这么一问,九月却哭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般。徐卫见状,不再追问,扯下身上战袍轻轻披在她肩膀,又紧紧地裹了裹。九月却已经泣不成声,含糊不清地念着:“我只是个丫环……你不必如此……”

  两人面对面站着,徐卫看着那张满是凄容的脸庞,心里阵阵酸楚。将她双手放进战袍里,抚慰道:“谁说你是丫环?你是九月,一年中最美的月亮。”

  呼号的寒风似也不忍,渐渐停歇,本是鹅毛般的大雪也逐渐稀落,九月终于停止了哭泣,这才发现身上披着徐卫战袍。心里一慌,赶紧脱下,紧张道:“别冻着了!”

  徐卫阻止了她,笑道:“没关系,一领旧战袍换你一件新棉衣,划算得很。”

  张九月脸上又有了一丝笑容,只是方才哭泣一阵,吸了凉风,以至鼻塞,抱歉道:“在徐官人面前失态了。”

  摇了摇头,徐卫笑而不语。九月轻叹一声,望着他道:“今年比以往都冷,徐官人领兵在外,身边都是些粗鄙军汉,想也不心细。还望依时加衣强饭,你是统军武臣,身系东京安危,切莫疏忽了自己。先父从前也是武臣,征战沙场,艰苦卓绝,落得一身的病痛,徐官人记得……”刚说到这里,感觉自己的话有些唐突,又解释道“九月女流之辈,不懂军国要务,只能说些日常琐碎,请不要见笑。”

  徐卫闻言笑道:“你口气很像我姐姐和嫂子。好像我徐卫还是个在襁褓里的孩童一般。”

  张九月听到他如此一说,连连摇头:“我只是个丫环,怎敢与……”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是丫环,你父亲是军中前辈,为国捐躯,何等壮烈?你是忠良之后,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为何总是如此看轻自己?即便你是个丫环又怎样?在我徐卫看来,你就是张九月,我管是你名门千金还是乡野村姑?”徐卫仿佛有点不耐了。

  一席话,听得张九月失了魂一般。在她眼里,徐卫是朝廷武臣,年纪轻轻就已经与姨丈这样的高官来往,且极受重视,他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自己虽然是何家的侄女,可爹娘已经不在,又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生,无牵无挂,在何府里与下人无异。可徐官人几次来府上,都与自己说话,从不计较两人之间身份的悬殊,这种人是自己从前没有见过的。当然,人家只是没有架子,平意近人,自己实在不该……

  “我娘从小教我,与人为善,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到了姨父姨母府上,我什么事都抢着做,不管对方是丫环、仆妇、还是门人马夫,凡是能帮的,我都帮一把,因为这毕竟不是自己家。可无论我怎么做,人家还是不待见我,无论我怎么做,人家都说是错……”九月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

  徐卫轻笑一声,摇头道:“你把这世道看得太简单了,要是刻意讨好就能相安无事,那女真人也不会打过来。如果别人给脸不要脸,你就当他是个屁。要是敢欺到你头上,那就照脸给他一拳,这样,别人才会怕你。”

  九月闻言,默然无语。良久,又将手里战袍递还徐卫:“因为我耽误了……”

  “这话不太中听。”徐卫接过战袍,却又披在她身上,并将带子系住。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啧啧称赞道“看看,英姿飒爽,巾帼红颜,谁说女子不如男?”

  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赶紧低下头去,强笑道:“那我就告辞了,今日冒昧前来,实在唐突得紧,还请徐官人不要见怪。”

  徐卫再一次抓起她双手,合握在掌心,轻抚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只是不愿意说。没关系,等打退了女真人,我去找你,你等着我。”

  张九月几乎晕了过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算没有听错,也肯定是会错了意。他是徐卫啊!自己曾经听到姨父对姨母说,他迟早会是一员大将!就连官家都很看重他,有意栽培。他怎么可能……

  一时间,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分不清东南西北,魔障了一般四处张望,喃喃道:“我,我,徐官人,你请回吧,我也……”

  突然,感觉徐卫一只手松开了,仅片刻之后,一件温润之物塞进自己手心。定眼一看,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张九月觉得自己今天太没用了,为什么总是想掉泪?那是一只镯子,看样子还价格不菲,尤其是这支镯子样式独特,恰如一弯新月!而且,还带着徐卫的体温!正失魂落魄时,陡觉面上一暖,竟是徐卫贴过脸来,在自己耳边轻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说到做到!”

  脑子里一声炸雷,张九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连呼吸也不记得了……

  大宋靖康元年腊月,气候异常恶劣,据《宋史.钦宗本纪》记载,“乙已,大寒,士卒噤战不能执兵,有僵扑者。帝在禁中徒跣祈晴。”赵桓在皇宫里光着脚祈求天睛,可他的诚意似乎没有感动上天,天气愈加寒冷,孟州黄河段出现“流凌”,宋军的防守更加艰难。

  禁中,显谟阁。

  显谟阁建于元符元年,专以收藏神宗御集。此时,赵桓坐于案后,身披锦袍,案下置一火盆,炭火已熄去多时。三五内侍正于阁内架中忙碌,四处搜寻翻找。

  神宗是大宋历代君王中较有作为的一位,登基之前就对国家疲弱的政治深感不满。一旦登上大位,立即任王安石为相,推行变法,以图富国强兵,并希望一举歼灭党项。这位雄心勃勃皇帝犯了操之过急的错误,以致变法失败。不过这场变法还是维系了将近二十年,取得了一些成效。神宗在位期间,宋军连败夏军,占领党项土地两千里。可惜这位励精图治之君,壮志未酬身先死。其子宋哲宗继位亲政后,竭尽所能完成父亲遗志,多次攻打党项,终于迫使夏国求和。

  赵桓于国难当头之际,驾临显谟阁拜读神宗遗训,不知作何感想?

  “陛下,枢密使徐绍求见。”沉静的显谟阁中,内侍钱成尖细的声音响起。

  赵桓似已看得入神,抬起头来,使劲眼着酸痛的眼睛,说道:“快宣!”

  不多时,徐绍行色匆匆,快步入内。皇帝见他神情有异,未问无惊,及至行完大礼,赐座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执政入宫,莫非军情紧急?”

  徐绍直感难以启齿,可事态严重,朝廷必须尽快拿出对策,迟则生祸。思之再三,起身伏拜于地,痛声道:“陛下!金贼过河矣!”

  “啊!”赵桓失色,猛然起身!身形未稳,忽又跌坐椅上,面如死灰!过河了?大宋立国以来,历年与党项、契丹征战,东京帝阙所侍者,唯黄河而已。百十年来,从未有敌能越黄河天堑一步,今女真大举南侵,黄河失守,难道说……

  “腊月初二,大名魏县李固渡河段冰封,金军趁机全线进逼。京畿制置使司都统制徐原率部死战,河中冰面为之塌陷,敌我两军溺毙者无算。无奈女真人欲图黄河已久,金二太子斡离不催动大军,全力死战。我军寡不敌众,师溃如山。眼下,徐原已率残部退往滑州,金军正奔……”徐绍一时语塞,不忍再说。

  其实还用说么?东京倚仗的就是黄河,一旦敌军过河,似此坦途一片,无险可依,金军必图滑州,后扑东京而来。大宋,已到生死存亡之境!

  显谟阁里,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几名内侍也呆立当场,大气都不敢喘。徐绍见官家木然起身,转头面对墙上所悬神宗遗像,久久无言。

  徐绍此来,一是上报军情,二是陈述对策。金东路军已渡过黄河,但死伤较重,眼下滑州有兵七万余,东京四郊亦屯兵十余万,可与金贼一战。且陕西范致虚刘光世等人,想必已收到勤王诏命。只要东京坚守待援,金军日久必退。

  此时见官家这般模样,正想询问,却见赵桓对着神宗遗像一拜,哭道:“非是后代之君不欲中兴家国,实是形势所迫,无力回天!今两河失控,太原孤悬,金贼狰狞,直趋帝阙,祖宗九天有灵,何以教朕?”

  徐绍听出他话中消极之意,心头大急,嘴唇方动,又听内侍急报道:“陛下!耿南仲、唐恪、李邦彦、张邦昌、黄潜善等在外求见!”

  徐绍眉头一挑,来得好快!

  赵桓痛哭不止,好大一阵之后,方才回过身来,脸上泪痕犹在:“宣吧。”

  耿南仲为副相,竟全然不顾仪态,几乎是窜将进来。一眼瞥见徐绍跪在阁中,怒哼一声,上前对着赵桓行完大礼。不等官家垂询,自顾吼道:“陛下!大宋危矣!”

  赵桓此时,万念俱灰,六神无主,哪还听得这种话?闻言大怒道:“朕之江山,岂能不知!”

  耿南仲骇得不轻,身后众官也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敢言。

  “想我太祖皇帝,陈桥受禅登上大位,传至今日,已历八代,百六十六载。朕继位于危险之中,兢兢业业,凡音律丹青,花石女色一无所好,只望固守祖先基业,庇护天下臣民。奈何,时不与我……”赵桓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

  众臣也一阵感伤,耿南仲微微侧首偷瞄徐绍,见他有进言之意,赶紧抢在前头:“陛下!臣随侍帝侧凡十余年,无时无刻都以陛下为念。早先,臣就建言,女真势大,不可与之抗衡。可奸佞之辈蒙蔽圣听,极力主战,以致今日惨败。黄河天堑已失,金军兵临城下在即,大宋一百六十多年基业危在旦夕。臣每每想到此处,心胆俱裂,五内俱焚!臣认为,唯今之计,只能派遣使臣前往金军营中,许以三镇之地,并金银锦帛,求金缓师。同时,陛下宜尽速离京南巡,否则,大祸将至!”

  唐恪等人极力附和,都逼赵桓尽快决定。徐绍几次想发言,都被这帮主和之臣抢断,李邦彦甚至将他与李纲等主战大臣定为“祸国乱臣”,请求赵桓严惩不怠!

  众臣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若是往常,赵桓早已大怒。可此时方寸已乱,无奈道:“三镇之地可割,然国库空虚,存银无几,拿什么给金人?且朕若南巡,祖先宗庙皆在此地,何人可守?东京若失,国本动摇,朕……”

  “陛下勿忧!臣已有对策!国库虽空虚,但京中家资巨万者不在少数,可先查抄倡优之辈财产,再向百姓借税数年!可解燃眉之急!陛下若南巡,可留一人,如李纲之流为东京留守,与金人周全。只要陛下无虞,天下之根便固若磐石!到时从长计议,为时未晚!此臣发自肺腑之忠言,万望陛下圣裁!”耿南仲说罢,以首叩地,嘭嘭作响。身后爪牙群起效仿,逼得赵桓手足无措,急遣内侍制止。

  望见徐绍漠然,赵桓哀声问道:“徐卿以为如何?”

  “此公欲为金贼作说客!”徐绍手指耿南仲,毫不客气地说道。一语既出,满堂皆惊!

  耿南仲瞠目结舌,待回过神来,怒声喝道:“徐绍!休得血口喷人!”

  “哼!金军虽渡河,但一路南来,车马劳顿。好似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今滑州京畿驻兵十余万,陕西王师不日便来,正当合围金贼,歼于帝阙之前,上慰祖先英灵,下安黎民赤心。你等却劝官家抛弃京城宗庙,两河百姓南逃,不是为金贼作说客又是什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划河为界

  陈留,县城中心偏南的一处奢华的庄园,乃本地大户借给徐卫住宿设府之用。虎捷乡军的军官们往日都驻扎在牟驼冈营寨之中,习惯了条件艰苦,一见到如此富丽堂皇的所在,纷纷称奇。今日,都指挥使召集各县守将于陈留商讨军务,是以一大早,诸指挥使陆续赶到。

  “晋卿兄!唐卿兄!”张宪一踏入中庭就瞧见吴家兄弟正在前头往客堂而去。

  吴阶回着一看,笑着抱拳道:“宗本果是勤勉,你驻兵杞县,距此最远,却与我等前后而至。当上报徐指挥使通令嘉奖。”吴璘也与他见礼。

  正说着,副都指挥使王彦亦至,众人合作一处同往客堂而去。早有徐卫亲兵迎住,引往花厅。这本是待客奉茶之地,眼下却已经支起地图架,设上两排交椅,摆放些戎器,战旗,一派肃杀氛围。众人进去,见徐卫与第四指挥指挥使程方已经落座。上前叙礼已毕,各按部队番号入座。徐卫起身,行至地图之前看了几眼,沉声道:“李固渡失守,金东路军已全数过河,正奔滑州而去。”

  众将初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因军中大多都知道都指挥使的兄长徐原坐镇李固渡拒敌,今徐原师溃,指挥使却还能这般镇静?待确认无误后,尽皆色变!金军一过河,滑州首当其冲!不过,熙帅姚古便在滑州,且有折彦质大军八万进援,女真人想啃下这块硬骨头,恐怕得蹦掉几颗大牙。

  “你们在想滑州驻有重兵,女真人必有所忌惮对么?”徐卫直接说破众将心思。

  吴璘两撇短须一动,说道:“指挥使,滑州有小徐经略相公泾原兵近两万,折彦质又领兵八万进援,且滑州向为要塞,城防坚固,牢不可破。金贼无论如何绝攻难下!”

  徐卫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话虽如此,但金贼已过河,威胁东京。朝廷必下严令,命姚古出师拒敌,一旦离开了城池,即使十万大军,面对士气正盛的女真人,又能有几成胜算?”

  吴阶一阵沉吟后接过话头:“指挥使所言甚是,我军必须立即进入战备!六县治下百姓,也当尽速撤离,坚壁清野。”

  徐卫闻言,投之以赞许的目光,到底是名将胚子,这见识当真不是凡人可比。

  “不错,大战在即,今日召你等前来,便是定出一套详尽可行的御敌方略。你们大多都是久经沙场之辈,今天就集思广益吧。不用担心午饭,后面已在宰羊,一百多斤的大肥羊!”徐卫话音一落,众将皆笑。他们对这位年轻的长官是又敬又亲又怕。敬他年纪轻轻便统兵数万,且在紫金山一战成功。亲他爱护士卒,与部曲同甘同苦,不分彼此。怕他心狠手毒,执行军法从严从重,断无网开一面之理。

  程方可算是虎捷乡军的前身,靖绥营的创军军官。第一个起身道:“指挥使,诸位同袍,金人远来,其锋不可挡。然一路南下,不断攻坚,于李固渡又损失颇重。如今虽过河,想也被小徐经略相公重创,正所谓强弩之末。一旦兵至东京,为求速胜,断然不会个个击破。必分遣大将领兵四出。这样一来,我六县虽小,却足可固守。关键在于,切莫各自为战,一处受袭,各处支援。”

  王彦正襟危坐,一丝不苟,闻听此言质疑道:“支援自是应当,怕就怕金贼洞悉我意图,围点打援。万一对方合围一县,于各处要道设下伏兵,如之奈何?”

  李贯几次欲言又止,听到这里,把目光投向徐卫,得到肯定之后,迫不及待地起身,大声道:“这点诸位同袍不必担心,都在我李贯身上!”他任职虎捷乡军第七指挥指挥使,在军中地位却有些尴尬。原因在于,其他六位指挥使的部队,无一不是齐装满员,器械精良的劲旅。唯独他的部队兵力最少,装备最“差”,而且在军中同袍眼里,他的部队简直就是不务正业,混吃等死,浪费钱粮之辈。既然拿刀吃饷,就该刻苦训练,习器械,熟阵法,整日地没事就搞神出鬼没,藏头露尾,算甚么东西?

  “哦?李指挥既敢当着都指挥使的面夸下海口,想必是有所倚仗了?”杨彦历来最瞧不起的就是他,至今也没弄明白,九哥把这等腌杂厮招进军来作甚?

  李贯正色道:“卑职早已遵从都指挥使军令,眼下我军防区六县,已遍布我部细作。任何风吹草动,绝难逃过我的眼睛!”

  众将半信半疑,若真能如此,那倒对我军大有裨益。

  吴阶此时起身道:“程指挥所言实为上策,只是六县兵力大致相当,若一处有难,他处分兵去援,自己不免空虚。都指挥使,卑职有一策,不知可行否?”

  徐卫点头:“讲。”

  “我部所驻咸平县,地处六县之中,要冲之地。若金贼欲图咸平,无论从哪方进兵,都需经过其他县治防区,压力最小。卑职建议,可集精兵于咸平,由都指挥使或派一副使坐镇,任何一县有难,即由咸平发兵救援,互相呼应,岂不方便?”吴阶说道。

  徐卫立即来到地图之前,详细查看,果如吴阶所言,咸平地处四县拱卫之中。无论金贼从何处进军,都必然经过程方、吴璘、张宪、王彦的防区,实为中枢要地。遂向众将问道:“诸位可有异议?”

  吴阶之策,确实稳妥可行,众将都无异议。徐卫当即拍板,将杨彦的部队调到咸平。吴阶听到这个决定,却是面露难色。只因他虽被突击提拔为指挥使,但至今仍是白身。反观杨彦,不但是徐卫的亲信发小,而且是正九品武职,把他调到咸平,谁听谁的?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指挥不统一。可都指挥使言出如山,军中无戏言,这事倒……

  商议完毕,徐卫留一众军官吃午饭。破例开了禁酒令,与部下痛饮。几位指挥使都是信心满满,士气大振,声言要让女真人每进一寸都付出惨重代价。晌午,大雪已停,几位指挥使辞别回县。

  厅中,还弥漫着酒气肉香,被众将吃得只剩下小半只的烤全羊在架上滋滋作响,散发出扑鼻的香气。马泰手持一柄尖刀,割下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吃得肥油直流。杨彦在旁边看到,笑骂道:“你他娘的好歹也是朝廷九品武官,看你那德性!”

  马泰白了他一眼,又赶紧灌下半碗酒,瓮声瓮气道:“你倒好!带着部队去咸平,少不得仗打。我这等独守空房之辈,还不许喝酒吃肉了?你还让不让人活?”

  徐卫与张庆对饮一杯后,看向杨彦。自靖绥营组建以来,不论剿贼,勤王,杨彦总是冲锋在前,死战不退,可以称得上虎捷乡军一大勇将。其部下也是徐卫压箱底的宝贝。清一色的重装步卒,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只是,这位兄弟有个毛病,性子急躁,这也是为什么不让他独挡一面的原因。如今派他去咸平,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杨彦。”端起酒来抿了一口,徐卫叫道。

  “九哥,有事只管吩咐。”杨彦侧首道。

  “你此去咸平,万事需得多听吴阶意见。他是久经战阵磨练之人,非是你我可比。切莫装大跋扈。你我在此喝酒吃肉,可不分彼此,俱是弟兄。一旦上了战场,便是上下级,记住,军法无情!”徐卫严肃地说道。

  杨彦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一凛,正色道:“九哥放心!我听众吴晋卿军令便是!你让我往东,便往东!他让我吃屎……”

  张庆正吃着羊肉,听到这话,大倒胃口,皱眉道:“你那狗嘴里愣吐不出象牙!”

  几人都笑,徐卫满上一碗酒,起身注视道:“你我弟兄四人,自徐家庄起事,剿贼平叛,抗金卫国,终有今日之规模。往常我们剿贼,败个一仗两仗,没甚关系。可此番不同,女真人誓灭大宋,我们就是东京最后一道防线!弟兄们,来,我敬你们一碗!这次,咱们得把活干漂亮了!”

  就在城外姚徐两军厉兵秣马,积极备战之时。东京城内已是风起云涌,乱象频频。耿唐之流抓住金军渡过黄河一事不放,企图将徐李二相赶下台去。但此时,赵桓忧虑成疾,连续数日不能视事。一切军政大事,悉托李纲徐绍裁决。

  此时李纲心里很清楚,朝中主和派大臣正铆足全力赶他下台。且许多摇摆不定的大臣因金军过河而倾向议和。现在官家称病不出,说明心里多少还有些主战的意思,但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一旦他扛不住主和大臣压力,自己就将被罢相,甚至会被赶出东京政治核心。在鉴于此,他抓住最后机会,想命令驻守滑州的姚古、徐原、折彦质出战,阻击金军攻势。徐绍认为不可,只要滑州还在,斡离不就不敢把全部兵力投向东京。而且,若是滑州大军再败,宋廷已经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

  李纲自知不懂军事,有意听众他的建议。但其他宰相都认为,金军逼帝阙,滑州哪有坚守不出的道理?几万大军难道当成摆设不成?李纲无奈,只得向托病的赵桓请示。皇帝最终决定,命滑州出兵拒敌!

  十二月上旬,斡离不前锋郭药师至滑州。郭逆自侍在东京时,曾与回京面圣的熙帅姚古有一面之缘。前往滑州城下劝降,姚古避而不见,徐原在城头上大骂郭药师背弃祖宗,卖国求荣,郭大怒。

  朝廷军令到滑州,姚古派遣折彦质,徐原二人领精兵出战。郭药师急于建功,不待斡离不主力到达,便与折徐二人开战。郭药师所部不敌,徐原因李固渡失陷,抱定必死决心,所部将士皆奋勇争先,悍不畏死。药师大溃,姚古却以穷寇莫追为由,强令徐原还师。

  未几,斡离不大军赶到。将滑州团团围住,攻打甚急。幸而折彦质徐原统领全军,拼死抵抗,女真人一时无策。怎奈朝廷明令,必阻金军于滑州,不使其威胁东京。姚古欲出城再战,徐原主动请缨,姚古壮其行,分给精兵。

  徐原少年时便从父征战于军中,弓马娴熟,精通兵法。先以强弩挫敌凶焰,后以精兵齐力向前。斡离不派银术可部急攻。徐原阵形几被冲散,然每每飞驰于军中,大声呼号杀敌报国。士卒被其振奋,纷纷效死。四阵下来,宋金两军死伤相当,各折数千人马。

  斡离不震怒,率提虎狼之兵来攻。徐原见形势严峻,亲临一线,身先士卒,受创数处仍不后退。偏在此时,姚古军中一名统制官,名焦安节。见金军军容鼎盛,心生怯意,传言说女真倾举国之兵前来,不可阻挡。姚古抓捕讯问,他又劝说弃城逃走。姚古并未听从,免去其统制一职。焦安节回到军中,谋划出逃,事情败露后,居然兴兵作乱。姚古大惊,急遣人马镇压。

  此时,徐原正在城外与金军激战。听闻城内兵乱,士卒忧虑,畏缩不前。斡离不抓住机会,遣精骑发动雷霆一击!徐原所部的战败,直接打垮了城内宋军的信心。那些从两河战场上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虽然再受整编,实则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折彦质再提大军来战,也于事无补。

  十二月十八,姚古见将士无心恋战,自知不保,遂趁夜间开城出逃。郭药师引军急追,七万宋军狼狈逃窜,伏尸遍地……

  滑州的沦陷,直接导致了东京朝廷大地震。赵桓闻听此讯,一整天粒米不进,滴水不沾,以致形容憔悴,精神恍惚。耿南仲、唐恪、李邦彦等人写血书上奏,要求罢免徐处仁李纲,向金军求和。

  十二月二十日,时金东路军已迫近东京,西路军也扣河甚急。大宋江山风雨飘摇,东京岌岌可危,赵桓下诏,罢黜徐处仁李纲两位主战派代表的相位,以耿南仲为太宰,唐恪为少宰。大宋朝廷,遂为主和派所控制。

  如愿登上相位之后,耿南仲急于有所建树,催促赵桓派遣使节至斡离不营中求和。赵桓无奈,遂命御史张所前往,张所拒不接受诏命,官家强令出行,张所以死相逼。朝廷无奈,改派工部侍郎郑望之为“军前计议使”。出使金营,许以太原、河间、中山三镇之地,并巨额赔款以及尊金帝为伯父等全盘条件,求金缓师。

  斡离不接到大宋国书,与部下商议。郭药师这位侍奉大金忠心耿耿的奴才又建议,先答应议和,不过要求以黄河为界,河北、河东、以及大宋西部的所有领土,尽归大金所有。然后挥军猛击东京,大事可定矣!

  斡离不进兵之初,见宋军有备,还心存疑虑。如今终于渡过黄河,兵临东京,早已忘了战线拉得太长,军中粮草只够一月之用,甚至河北地区尚有州县未降,极有可能断其后路的诸般隐患。亢奋得坐立不稳,急忙采纳了郭药师的意见。一面派出王讷为使节,入东京议和,要求大宋划黄河为界,送巨额岁币,尊金帝为伯父,并归还韩昉。一面催军急进,意图东京。

  王讷到东京,无情地将大宋君臣羞辱了一番。上次他为金使,大宋没有答应议和条件,当时他就已经放话,下回来的,可就不是光有我王讷了!如今果不其然,数万金军兵临城下!

  可笑的是,面对金人要求割让半个国家的条件,耿南仲等宰相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上奏皇帝说可以完全答应!只要金军退兵,怎样都行!

  赵桓大恸,束手无策。此时,朝中主战派硕果仅存的徐绍力奏说,金贼转面无恩,素无信义,即使答应他们划黄河为界,其仍将来攻。现东京城外有兵十余万,尽在姚平仲徐卫二人之手,城内亦有兵三万,粮食器械足以支撑。皇帝应该抛弃议和幻想,御驾亲征,激励士卒,坚守待援!

  赵桓现在是吓破了胆,身边又尽是耿唐之流这种货色?哪还敢御驾亲征?但经历去年金军南侵之后,这位大宋天子似乎多少明白了一些。至少有一点,那就是,女真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因此,他虽然命宰相们与金军议和谈判,但同时对耿南仲提出的约束姚徐二将的建议置之不理。并让徐绍以枢密院公文形式通知姚徐二将,让他们务必坚守,并许诺了破格的封赏。甚至派遣内侍钱成,去姚平仲徐卫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耿南仲收到消息,认为此举非常危险,绝对会触怒女真人,尤其是那个徐二愣子,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此时东京已经混乱,百姓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他居然绕过枢密院,直接以宰相的身份行文姚徐二将,让他们严格约束部下,不得妄动!如果破坏了宋金议和大计,从重惩处!耿南仲倒没指望他一纸公文就能镇住两员军中后起之将。只是这样一来,前面拼死卫国的将士们就会被弄得一脑袋糨糊。但凡在这种情况下,武将多半都会消极抗战的……

  姚平仲收到公文是什么反应不得而知,反正徐卫没把他当回事。你宰相管政务,居然直接把命令下到军中来?再说了,我虎捷乡军又不在三衙战斗序列,就是枢密院也指挥不动,你凭什么?遂传令各县各将,金军若来,必予迎头痛击!有敢怯战畏战,行事不力者,死路一条!

  第一百四十三章 当头一棒

  大宋靖康元年末,金二太子斡离不率近五万大军,自滑州而下迫近东京。金军先以精骑突击东京西北牟驼冈,只因郭药师向斡离不说,他曾与宋太上皇赵佶在牟驼冈打过马球,那里有大宋天驷监良马数万匹。斡离不大喜,可这支精骑风驰电掣的奔过去,连堆马粪也没捡着。又转兵向东,逼近姚平仲所部,见其防区各县城防加固,严阵以待,遂趋兵再东寻找破绽。却发现东京四郊尽已坚壁清野,各处庄镇,百姓都撤离一空。

  斡离不见状,遂一面与宋廷周全,待后续部队赶到后,屯兵于杞县东北处十五里。整顿军队,准备攻打东京。并四处放出游骑,侦察东京下属各县情况。这日,斡离不在大帐之中宴请诸将,犒赏南征之辛苦。麾下金军猛将云集,郭药师等汉辽旧臣也尽数出席。

  帐中,斡离不铁塔一般的身躯虽踞坐于上,仍显魁梧。脱了甲胄,只穿皮裘,光秃秃的脑袋很是抢眼,右耳一支硕大的金环,彰显着他女真贵族的身份。帐下诸将尽皆痛饮,气氛热烈。斡离不踌躇满志,一年多以前,女真击溃契丹,如今大军已近东京,灭宋在即。想这天下,我怕是已得三分之二。如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殊功,舍我骁勇绝伦,所向披靡的女真,又有谁人能够办到?

  端起一杯酒,二太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众将一见,纷纷起立。旁边近侍欲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步履不稳地走将起来,环顾众将道:“我,完颜斡离不,汉官给我取了汉名,叫完颜宗望!自少随先帝南征北讨,所图无他,唯愿我女真之英名,广传四方!今,契丹已亡,南朝苟延残喘!东京已经在望!”语至此处,身形一晃,一个趔趄跌坐地上。四周诸将奋力向前意欲扶起。

  二太子却坐于地上大笑:“赵佶父子俱在城中!今天,我聚帐下勇武之将在此设宴,为的便是提前喝下这庆功酒!待东京城破,覆亡南朝,再与诸君痛饮!到那时,我让赵佶赵桓父子二人,亲自替我英勇无畏的女真将士斟酒!让他们的皇后、嫔妃、公主,在这大帐之中起舞,助我军威!干!”

  “助我军威!干!”众将轰然应声,齐饮美酒。

  此时,便有一女真战将步入帐中,身后,身着汉服的妇人鱼贯而入。帐中金将见之,尽皆相顾而笑。斡离不从地上爬起,大手一挥:“这等粗鄙村妇,尔等姑且乐之!待攻破东京,必不使我女真健儿空返!哈哈哈哈!”

  这些妇人,都是金军南下之时,于各地所掳,白日浆洗,夜晚陪宿。稍有不从者,轻则鞭笞,重则杖毙。帐中汉官,多少有些顾及,可一班金将早已扑上前去,抢过汉妇于身边陪酒。女真人不通教化,自无礼仪廉耻一说。便在那帐中,上下其手,甚至有人直接剥了妇人上衣,极尽猥亵。一些汉辽旧官不忍目睹,都埋头饮酒,独郭药师自得其乐,尚且品头论足。

  正热闹时,帐外士卒入报,言大宋天子派遣的使臣已到军中,欲求见太子。

  郭药师一听,奏道:“二太子,使节至此,必是赵官家答应划河为界之事,可尽速接见。”

  斡离不已有几分醉意,踉跄着走回上首,大声道:“叫他进来!”郭药师一怔,就在这里?可这……看那一个个红了眼的女真将领,各搂妇人在怀,若宋使见了,不知如何反应?

  不多时,便有一人步入帐中,年约五旬,须发皆已花白,着绯红官服,束金戴鱼,刚一进来,看到那帐中情景,立时呆若木鸡。一张松弛的脸上满是震惊的神情,嘴巴张开,似着魔一般。

  当时便有一名汉臣喝道:“见了大金国二太子,如何不拜!”

  此人,便是大宋“军前计议使”郑望之,听到这一声厉喝,如遭雷击一般,趋步上前,躬身行礼道:“下官郑望之,受皇命为‘军前计议使’,特来军中,与贵国磋商议和之事。”

  斡离不望他一眼,充耳不闻,汉官又起身吼道:“我问你为何不拜!”当真声色俱厉!

  郑望之低着头,不敢再看,勉强答道:“我为大宋使节,此来代表皇帝,依理……”

  “依理?你依哪家的理!如今你土你民尽为我有,你有什么资格讲理!跪下!”汉官大吼,郑望之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那汉官脸色陡变,使一个眼色,便有几名女真士卒冲上前来,强行按住他肩头按在地上。慌得郑望之连声道:“切莫动粗!我拜,我拜!”当即伏拜在地,口称见过大金国二太子殿下。

  斡离不仍不理会,只顾饮酒作乐。郑望之跪于帐中,无地自容,只能自顾言道:“下官此来,是奉官家诏命,我方同意划黄河为界,亦同意尊大金为叔伯之国,只是京中钱财不敷,求贵国给予宽限。”

  话刚说完,便听得斡离不哇哇一阵,帐中将领都放声狂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见一双妇人之足出现在眼前。抬头视之,慌得这书生意气的大宋使臣赶紧埋下头去。那妇人竟赤裸上身……

  “二太子说你既为使节,一路劳顿,赏你酒吃,喝吧!”汉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说道。

  郑望之谢过,伸手便想去接,却又听那人道:“不能用手!你需抬头仰面,张嘴接住。”

  局势恶化,便连官家也要尊金帝为伯父,受尽屈辱,国家到了如此地步,自己一个作臣子的,还能怎样?郑望之跪于地上,心中羞愧,无奈人家兵临城下,攻打甚急,若不委曲求全,只怕帝阙不保,圣主蒙羞呐……

  愈想愈觉耻辱,忍不住老泪纵横,可耳边,尽是金人的斥责喝骂之声。这位老臣,只能闭目抬头,缓缓张开嘴巴。瞬间,女真人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

  正在此时!

  忽听帐下传来一声喊:“太子郎君!”这人腔调中带着哭音,像是受了莫大的委曲。片刻之后,便见两名士卒搀扶着一人进来,帐中所有人瞠目结舌,这是谁?头上冠帽不在,披头散发,身上衣衫不整,赤着足,脸上满是……慢,该不会是马粪吧!

  那人一进来,便放声大哭,窜到斡离不面前,跪拜于地。后者视之,正是出使东京的王讷!他怎么成这般模样了?

  “二太子!臣,臣实在无颜回来啊!”王讷大哭不止,帐中金汉契丹各官面面相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斡离不此时酒意上头,晃了晃发昏的脑袋,失声问道:“你,你这是……”

  王讷哭得极伤心,脸颊上的马粪被泪水冲出两条槽来,用女真语上报道:“臣出使东京,后与宋使郑望之同回。因臣见东京四郊防守严密,忆起郭公所言,遂生刺探之心。哪知还未望见一城一兵,便于一处窜出一伙强人,先以弓弩伏击卫士,待我方混乱时,一拥而上。卫士们本要逞凶,岂料这伙强人俱是手段超凡之辈,将我卫士尽数诛杀,割首弃尸!臣表明身份,方免遇难。但却……”

  斡离不不待听完,勃然大怒!将手中酒杯捏得粉碎,狠声道:“何人如此大胆!”

  “太子,这伙强人还放话,让我们早早退出境外,否则便要……”王讷说到这里,抬头见二太子面目狰狞,遂不敢直说。

  “嗯?”斡离不双眼圆睁,几乎挤出眼眶来。

  帐中金将早已按压不住,纷纷请战。斡离不气得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不已,突然大步奔到帐角,一把抽出弯刀!刚折身走回数步,突然停住。右手拊额,似乎十分头痛。良久,扔了弯刀,上前扶起王讷,只是对方一脸的马粪,奇臭无比。强忍着说道:“一路辛苦,且先去清洗歇息,我自有安排。”王讷刚走,又有军士来报,言大营中放出去的游骑,于十余里外的一处县城境内遭到袭击,死伤七八人。对方亦作“强人”装扮。

  旁边郭药师听到,心知哪有什么“强人”,必是宋军伪装。只不过为了避免打口水仗,故意这般。这倒是怪了,一路南下打过来,何曾见过宋军主动出击?南朝军队不过是摆设,一群拿着器械的木头架子而已,这是谁的部队,难道疯了不成?

  腊月十七,杞县县城。近日气候渐渐转暖,地上积雪开始融化,可守卫在城头上的士兵仍旧冻得难以忍受。可张指挥几次传下严令,不可懈怠,不可疏忽,违令者一律处死!因此,即使再冷再冻,士兵也只能坚守岗位。好在朝廷及时拔下了御寒冬衣,否则女真人还没打过来,咱就先“僵仆”了。一名年轻队将,内穿棉衣外罩铠甲,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口鼻之中不断喷出白气,登上城头,依次检查士兵着装器械。

  “直娘贼!你抖甚么?站好!”队将一声喝,面前的士兵却颤得更凶了。

  “金兵!”一声大喝,响彻城头。队将心中一震,急往城外望去。东面开阔地上,果见人潮涌动,旌旗翻飞。仔细一看,不是金军是什么?四周官兵议论纷纷,队将略一思索,当即命人飞报指挥使张宪。不多时,张宪没到,却听得阵阵奔跑之声,那城中主道之上,飞驰而来的弓弩手们惊得百姓纷纷避让。

  军官们放声吼出命令,士卒轰然应诺,待跑上城头,各就各位。便见一虎背熊腰的都头拔了腰间佩刀,声传四方:“弓弩预备!”

  弓手迅速解下身上所背之弓,每人都试拉一次,以确保弓具无碍。身后同袍将一捆一捆的箭矢打散,随时准备补充。弩手们自然要辛苦一些,那床弩连弩体积巨大,费力安放不说,还得选择合适位置。城头上尚未准备完毕,背后又响起铠甲铿锵声,兵器碰撞声,雄厚脚步声,若回首望去。便可见全副披挂的步兵正于城下集结,从头到脚都穿厚甲,手中俱是长枪大斧。不一阵,城内各处街道涌来成百上千的民夫,或抬,或挑,或拖,将早就收集的石块滚木运上城楼。老弱妇孺都紧张地从家门探出头来,望着街道上飞驰的官军。有人拉着自己的丈夫兄弟,千叮咛万嘱咐……

  张宪身跨战马,由几名部下陪同飞驰到城下。待挤上城头,朝下一看,不由得大怒!

  城外,金军已经集结完毕,以目测就可得知,约四千以上,六千以下,且多为步兵。张宪怒的是,这支金兵竟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就带着简易的云梯前来扣城。如此小觑于他,如何不怒?其实,倒不是金军有意,而是长途奔袭,不可能携带庞大笨重的鹅车等物。金军已经掌握制造技术,本想当合围东城时就地取材制造。没想到京畿十余县都严阵以待,这才匆忙赶制出云梯数百架,前来扣城。

  “我让你过不了护城壕!直娘贼!”张宪暗骂一声,随即传令各都头,给金狗迎头痛击!

  大战之前,两方都在作着最后的动员。女真将领跃马于阵前,高声呼喝,士卒们举着兵器,应声如雷。虎捷乡军中不少老兵对这种阵势不陌生,当初靖绥营出大名,至相州地界时就曾遭遇女真骑兵。冲阵之前,对方也是这般激励士气。

  “别怵他!别看金贼这时叫得欢,稍后你一箭过去,他照样扑地。还甭说咱们现在器械精良,依托城池,便是去年与女真野战,咱也一阵杀他上千,哥砍了两颗人头哩。”一名老兵对身旁小弟兄们说道。

  “谁怵了?我才不怕!”这士兵看模样也只十五六岁,稚气未脱。

  “那你手抖什么?老弟,瞧着吧,让你见识哥哥这两石的臂力。”老兵哼道。

  张宪见女真人已经准备进击,侧首对副指挥使说道:“你来指挥!”说罢,大步窜到一张床弩之前,命士卒上箭。两名强壮的健卒当即一左一右,各执住弩床上的转轮,拼尽全力将架于弩床上的三张弓绞到后头,乃用弩机扣住,又有一人取出三寸长羽箭,放置于箭槽之中。此时,两名开弩的士卒又才于地上拾起两个铁硾,仍旧一左一右挂在转轮之上。然后目测两硾离地距离,务必保持水平,才能确保床弩的精准。如此繁琐的操作程序,也就让人不难明白为什么说宋军的强弩大多“临敌不过三箭”。

  突然之间,城外金军杀声大作,直入云霄!数千金卒虎吼着蜂拥而前,各以一具云梯为中心,前头士卒都手举长盾为掩护,极力扑向杞县县城。此时,城上有士卒发现,冲过来的不像是女真人吧?怎么反倒像是汉儿?

  各部都头立于自家弟兄身后,目测距离,一边连番吼道:“稳住!稳住!”约至五百步距离,才下令准备开弓搭箭。虽然依托城池,但不少虎捷乡军的士卒还是头一次临敌作战,不免有些胆怯。部分弓手拿着弓具的手抖个不停,眼皮总是不由自主地跳动着。

  敌至三百步左右!便有一都头对身旁专门挑选的射手下令道:“试射!”他话音方落,就听一声弦响,利箭飞驰!

  “不中!再试!”眼中羽箭未入敌阵,都头又下令道。试射手再执箭上弦,拉满强弓,瞅准一个目标,瞬时松开弓弦!敌应声而倒!刹那之间,所有弓手不用命令,全部开弓搭箭!紧绷的弓弦扯动弓弧,吱嘎作响!

  “放!”副指挥使一声军令,响应他的,是两千多具硬弓所发出的霹雳弦响。箭如飞蝗,密如雨下!冲锋中的金军立时扑倒一片!这批弓弩是京师弓弩院生产,远非大名都作院的破铜烂铁可比!其精度,射程都很出色!君不见,那手持长盾之敌,亦有被利箭穿盾身亡的么?

  城头上,弦响不断,城下,女真士卒不断中箭倒地。张宪在那头,蹲于床弩之前,正眯着一只眼睛寻找着目标。手放在弩机之上,随时准备发射。眼见金军迎着箭雨一往无前,心中不禁暗笑,你当我小小县城真是好欺?

  突然瞥见金军冲锋阵形之中有一人,挥舞弯刀,四处呼喊。料是军官无疑,遂转动弩床,瞄准此人。弩箭的箭头已经正对金将躯干,张宪正当扳动弩机时,忽闻金军后阵号角声大作!

  前头冲锋的金军一听,突然停止前进,后队改前队,迅速撤离虎捷乡军弓弩射程范围。张宪猛然起身望去,只见数千金兵都往后撤,不多时便跑了个干干净净,这是啥意思?专程到我杞县来试试弓弩利否?看那城前金军丢下的数百具尸首,张宪百思不得其解。不只他疑惑,城上城下的士卒,以及支援作战的百姓也是满头雾水,本准备大干一场,杀个天昏地暗,日月天光,老弱妇孺们已经在准备造饭,以待打上半日,送于城上官兵食用。这才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金军就撤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小县城 固若金汤

  金军迫进东京,举国为之震动,赵桓在禁中夙夜哀叹,文武大臣束手无策。虽已许女真划河为界,却不知为何金二太子斡离不将大宋‘军前计议使’郑望之乱棒打出军营,拒绝议和。郑望之回朝以后,备说在金营受到了羞辱,却只字不提“强人”劫杀金使王讷一事。后有朝中故旧问他,女真人自己提出划河为界,因何又断然拒绝?郑望之这才道出原委,并说“若事泄,朝廷必遣人查之,今政局如此,若办镇守大将,吾恐将士寒心耳。”

  看来,不论宋金两方,凡知此事者,心里都明白,天子脚下哪来的什么强人,必是前线镇守大将所为。说穿了,不是姚平仲就是徐卫。郑望之虽为议和使节,但在这件事情上还是清醒的。东京现在所能依靠的,便是姚徐两位军中后起,有他们在,不论胜败,女真人多少还有些顾忌。没看到么?金军已经开始扫清东京外围了。

  说起这事,倒叫人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金军拔除东京外围据点的战斗,只有半场。那便是日前攻打杞县一仗。可几千金兵刚刚嚎叫着冲到杞县城下,被守军一阵箭雨射去,立马头也不回地撤走了。这仗到底怎么回事,恐怕除了金军之外,没谁弄得明白。

  杞县十五里外,金军大营。

  斡离不亲统的三万余精兵统统驻扎在此,连日无战事,士卒都歇息整顿,以备再战。近日来,金军已不敢再放出游骑去东京南面侦查,原因只有一个,去多回少,总被“强人”截杀。而且这些“强人”似乎有意激怒金军,杀了人后,把人头割去,取了军械马匹,再暴尸荒野。二太子为此事暴跳如雷,声言扫平东京。

  大营之中,一将约有四十多岁,全副披挂,身上俱是宋军制式装备。步伐匆匆,投一处军营而去,到了一顶军帐前,抱拳恭声道:“末将李文兴,求见郭公。”

  卫士入内禀报,不多时召他进去。方掀起帐帘,便瞧见郭药师那极其长大的身形正立在地图之前,背负双手,若有所思。李文兴进去,躬身一拜,也不见对方反应,便立在药师身后,沉默不言。

  良久,郭药师方始回身,看他一眼,笑道:“怎样?”

  “一切如郭公所言,那杞县守军有备,末将前去攻城,被一阵好射!”李文兴叹道。

  郭药师笑了笑,回到凳前坐下,命李文兴亦坐,这才说道:“所以我让你去虚晃一枪回来交差。这部宋军有别以往,居然主动挑衅,辱我使节,杀我游骑,其目的无非就是想激怒二太子,引金军去攻。因为对方知道,一旦二太子不理东京外围,而领兵直趋皇城,他们就不得不出城作战。眼下来看,这策略果是奏效,二太子发了雷霆之怒,这才命你等去攻打。对方既敢如此,想必有所准备。只是我军现如今初到东京,器械不整,如何攻打?”

  李文兴听罢,深感折服,再拜道:“若不是郭公救我,必是有去无回。我已照郭公所言,上报二太子,请求建筑器具之后再行攻打。”

  郭药师闻言点头,忽又笑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东京东南,正南六县,到底是何人坐镇。金军一路南来,哪处不是一鼓而克,偏他要前来捋把虎须。此人妄图拖延我军攻京时间,以待强援。但其结果已经注定,区区数县,又怎挡我精锐之师?”

  李文兴亦笑:“待末将发动士卒,多造平壕鹅车,不日发动攻势,先破杞县,后取咸平。则其他数县,可不攻自破。”

  郭药师一阵沉吟,又望向那地图,叹道:“诸事顺利,唯一不便的,就是这东京地利为敌所占,到如今,我们都对其情形一无所知。”若是韩昉不被扣押,东京城防我早就了然于胸。现在倒好,两眼一抹黑,且从宋军近日举动来看,不但不惧女真,反而凭借熟悉地形,四处活动,截杀游骑。甚至有可能我军一举一动,尽在对方眼中,必须迅速打垮东京外围,否则一旦大宋援至,事情反为不妙。

  想到此处,又对李文兴说道:“你去扣城时,需多加注意,我料宋军主将,不在咸平,便在陈留。尤其注意咸平,此为六县中枢,极有可能驻守重兵,切莫大意啊。”

  李文兴领命,又说一阵,告辞离去。郭药师再度起身,至地图前详细查看。扫清东京外围据点,根本不在话下。只是东京城被南人经营数百年,城郭坚固,牢不可破,有些棘手。但也无妨,只需待西路粘罕大军渡河,会师于城下,便可全力攻打。到时破了东京,大宋群龙无首,不止两河之地为我所有,便是中原,也指日可待!至于江南嘛,亦为期不远矣。说来,女真人当真强悍,短短时间攻灭契丹,如今大宋败局又定,党项不过是冢中枯骨,早晚必灭。试问天下,安有女真之敌?幸好自己站对了位置,金人欲图南朝,多有借助自己之地,他日前程,可以想见。

  一念至此,这位宋之厉阶,金之功臣忍不住仰头出笑……

  腊月二十,东京之南,通许县。

  此时,天刚放亮,那县城四郊,百姓早已全数撤入城中,任何可供敌用的物资,或转移,或破坏,连根毛也不留给女真人。这通许县,本是开封府治下大县,且有官窑,其所产瓷器质地精美,不但畅销于国内,便是商人送到海外,也是极其抢手的。可惜,狼烟一起,一切都得为战争让路了。

  此时,本来沉寂多日的通许县,被一群禽兽打破了宁静。泥泞的野地里,一支大军正全速前进。披甲执刀的士卒喷出团团白雾,依次而行,不时四处张望,见那树枝叶片之上,尚有积雪。这便是东京了么?当初,我等于河北卫戍,保境安民,谁曾想有朝一日,竟成金之前驱,往攻故国?也没奈何啊,当兵吃饷,都听长官军令,上头投降,咱也无法。

  步兵队伍前后绵延数百步,竟都是汉军!步卒方过,忽闻后头号声大起,数十健卒为一队,齐力推动着一辆辆平板四轮之车前行,不知作何用处。再往后看,顿时叫人胆战惊心!此是何物?前头高近一丈,后头却几乎触及地面,中空,约容得下百十人。左右各安六轮,需五六十人同力方能推动。只因积雪融化,路面泥泞,士卒很是吃力。

  前方汉军过尽,又听战马蹄声,数百骑士不急不徐在后押阵。马上之人,无一不是皮衣弯刀的女真人。为首一个,大冷的天,却顶着光溜溜的头壳,只耳后及脑勺留有发辫,左右耳朵俱穿金环,鞍悬一张弓,腰佩一壶箭,手里提把铁枪,神情剽悍,双眼凶光。在他旁边,一汉将紧紧相随,正是李文兴。

  转过一处山口,通许县城赫然便在眼前。

  “靠山而建,易守难攻。”李文兴原为河北宋将,金军兵至,率部直接开城投降。被编入金军,一路南下。在李固渡和滑州城,让徐原几阵杀得一万多兵只剩四千,现在又奉命扣城。见通许县背托大山,陡生烦恼。

  此时,身旁那名金军千夫长吱哩呱啦说了几句,便有人解释道,金军让他尽速攻城,天黑之前,好回营歇息。说是营中有南朝美妇,又有上好美酒,金军可不愿意在鸟地方过夜。

  直娘贼!秃头撮鸟!狄夷禽兽!女真蛮子!你自己怎么不去!心里狠狠咒骂一通,仍旧不得不赔尽小心,打马上前指挥士卒。

  “各部!整顿器械,以备攻城!”李文兴一声号令,数千士卒闻风而动。十数辆平板车放置阵前,后头,士卒们抬出一具宽约六尺,长约一丈的木梯,而后高高竖起。忽地一声吆喝,同时发力将那梯抬上先前的巨型厢车之上。便有手持大锤的壮汉跃上车前,使铆钉相连。这木梯和车座,却并不垂直,颇为倾斜,应该是利于攀爬。

  汉军阵中,一具具高车竖起,看这形状,倒有几分像引颈高歌之鹅!

  李文兴望向通许城头,隐约可见守城士卒蜂拥而上,于城头四处奔走。敌楼那处,甚至可以看到穿铠披袍的武官正互相议论着。大战之前,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作着准备。只是不知此处守将是谁,直想掏心窝子跟他说一句,开城投降吧。不必作无谓抵抗,人人都是血肉之躯,娘生爹养,何必与女真人为敌?没看到人家从燕云一直打过黄河,所向无敌么?如今金军兵分几路,杞县那里,怕是已经开战了。

  “钤辖,女真人让我等立即发动攻势。”一小校奔到他身边,大声说道。

  “去他娘的金狗!不把爷爷这点家当拼干净,他们愣不罢手!”李文兴小声骂道。

  小校也面露无奈之色,劝道:“金人遣这数百骑督战,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李文兴朝那数百金骑望了一眼,又扭头见自己部下已经准备完毕。正准备下令,忽听金骑阵中号角声大作,忍不住又骂道:“吹你娘的丧!懂不懂一鼓作气?擂鼓,攻城!”

  “擂鼓!”小校放声高喊,话音方落,便听得战鼓雷鸣!一声声雄浑的鼓声,回荡在原野之中,打破了战前的宁静!

  “攻城!”

  军令一下,前头护车士卒各举长盾,十数人为一队,推着那四轮平板之车奋力向前。他们后面,以都为单位,每都人马都钻进一辆鹅车底部,又有数百人为一队,推动鹅车,拉开距离跟在板车之后。通许城前,只见十余架巨型怪物缓缓移动。背后,鼓声正盛!

  李文兴再度望向通许城上,只见守军弓弩手已经全部就位,县城头还有士卒在奔跑集结。宋军长于攻坚防守,这是世人共知的,如今女真人打着如意算盘,派自己前来扣城,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战鼓声越加急促!声声震动心弦!前头汉军,已经兵临城下!举盾士卒拼力推动板车,直奔向墙前护城壕!刹那间,城头利箭纷飞!李文兴在后头看到,不断有士卒中箭倒地,所幸,那壕桥已经推过护城壕,紧紧卡在壕沟之上。与此同时,后面十余架鹅车突然加速,全力推进,直奔壕桥而去。

  城上守军,箭阵愈密!推车之卒虽有盾防,仍不免百密一疏,中箭者,倒地哀号不止,可仅片刻之后,已被利箭插满全身。

  那头金军千夫长突然一声吼,李文兴视之,却是鹅车已过壕桥,前倾的木梯已经搭在通许城头之上。万幸呐,这只是一座小县,城墙高度不到两丈,若是像太原那般高墙,如何攻得破?

  鹅车一靠城墙,藏于车中之兵齐声发喊,迅速跳出,极力向上冲锋!李文兴心头也不禁一紧,此时我方是伤亡最大之时!当然,若能一鼓作气登上城头,对守军士气,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钤辖!不好!”身旁小校突然一声惊叫。那鹅车士卒虽蜂拥而上,怎地城头箭如雨下,擂石滚木一齐招呼,士兵如冰雹一般,纷纷坠落。虽有士卒于城下还射,怎奈对方居高临下,占尽优势。攻城战便是这般无奈,无论攻击一方多大优势,可面对依托城池的守方来说,占不到丝毫便宜。

  盯了部下一眼,李文兴冷笑道:“这部守军颇为顽强,不知何人部队?擂鼓,助军威!”

  战鼓声再度雷鸣,通许只是小县,此时被震天的喊杀声,轰鸣的战鼓声所笼罩,便连那县城,似乎也在这巨大的声响中战栗不已。

  “上!”李文兴神色阴沉,将手一挥,厉声喝道。军令一下,早已等候的士卒如潮般涌进。此时,城上弓手正全力射杀鹅车之兵,对增进之敌威胁减小。若大部队能顺利抵达城下,一是增援鹅车,人挤人也给他推上去!二是填平城门之前的护城壕!如此,便为撞破城门作准备!

  大战持续,攻战之战切忌急躁,一座要塞,往往强攻数月上年不得破。但一旦攻破,其后续反应经常是势如破竹。

  一个多时辰过去,李文兴深深吸出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他有不好的预感,今天怕是碰上铁板了。大战至今,没有一架鹅车能攻上城头。填壕之兵也死伤惨重……

  忽闻马蹄声作响,那金军千夫长带着几人奔至面前,一通呼喝后,士卒解释,金军见攻势不顺,要他往前督战,催促士卒。

  “什么?往前!”李文兴牙关一咬,愤而问道。去问问一百多万宋军,有哪支部队的将领战时是往前的?那箭矢不长眼睛,我身为军队主将,要是有个闪失,谁来指挥?你们这帮女真蛮子就知道驰骋原野,哪懂这攻守之术的奥妙?也是你家那个鸟二太子催逼甚急,若给我充足时间,便造他数十架巨炮,昼夜不停轰击城内三五天,不攻自破!现在让我部凭血肉之躯和简单器械便来扣城,又让我上前督战,你是没把我当人吧?

  心里虽恨,却深知女真人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万万得罪不起。便是这小小的千夫长,也有权力将自己一刀斩杀于阵前。娘的,几时我炎黄之胄,沦落到被狄夷驱使的地步!直娘贼!早知如此,横竖是个死,老子不如坚守城池,便是城破殉国,也还受朝廷追封褒奖,名垂青史!哪像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还是只秃头狗!

  再三解释,金军千夫长只是不听,连声催促他前行。甚至拔刀威胁,正僵持时,那金将把刀向城一指,李文兴回头视之,也不由色变!竟有四五架鹅车的士卒开始溃退下来!这帮吃货!将牙一咬,把心一横,带了几名部下,催动向前奔去。只跑出百十步,未及守军弓弩射程之内便赶紧停下,强令溃退之卒重返城下,违令者斩!

  “钤辖!城头守军极是顽强!箭如雨下不说,便是有弟兄登上城去,照头来的不是大刀就是重斧!这部守军,铁定是西军精锐!”有士卒哭喊道。

  西军!李文兴只感心头一沉!不会吧,这小小县城也有西军镇守?若在这里遇上西军,甭管他姓种姓折,凭我这河北偏师,如何抗衡?就是拼光了,也难以攻克啊!

  犹豫之际,突闻破空之声呼啸而来!身旁小校一声惨号,立时栽落马下!

  “神臂弓!”李文兴大喊一声,顾不得部将士卒,打马就往回跑!惊慌之中,连头盔也奔落!他这一跑,其结果就是,身后士卒同声发喊,一齐回逃!你道李文兴因何这般仓皇?只因神臂弓不但射程奇远,且精度极高!当年宋辽大战于澶州,辽军围城甚急,契丹统军大将萧挞凛自以为神勇无敌,带着数十轻骑就敢跑到澶州城下巡视。被宋军大将张环(一说周文质)以神臂弓三百步外一箭射中头颅!没救回大营就已毙命。自己被金狗逼着近前督战,定是城上宋军发现,想来图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力挽狂澜

  李文兴一逃,身后士卒齐声发喊,那鹅车上,城墙下正被守军顽强抵抗打得晕头转向的官兵一听,顾不得许多,退潮般缩了回来。身在高处之人走脱不得,竟有索性跃身一跃,摔个手断残的。偏城上宋军受此激励,弦如霹雳,箭似飞蝗,只听得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后撤之敌纷纷倒地,哀号之声,响彻原野……

  方跑回后方,数骑阻住去路,那金军千夫长扬刀跃马而来,歇斯底里地狂吼着。李文兴不用听解释也知道他在说什么,大声道:“此处守军乃西军精锐,极是剽悍,急切之间难以攻克!”

  千夫长听了身后汉官解释,嘴角一阵扯动,咬牙将刀往前一递,直放在李文兴脖子上,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了一句。马上重整队伍,再去强攻!否则,立斩于阵前!

  还去?李文兴回头一望,数千士卒仓皇而回,此时锐气已失,士气此消彼涨,再回去只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可任凭他如何解释,对方只是不听,那把弯刀在面前挥舞了十几回。心里恨得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向溃退下来的士卒,再次发布了攻城的命令。这一下,却捅了马蜂窝了。

  那数千降兵攻打不到两个时辰,看看通许城下吧,横七竖八扑亡的弟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照这么打下去,不消到晚饭时分,全军都将完蛋。咱们当初拿的大宋军饷,吃的南朝粮食,也不见这般卖命。现在却要替女真人作英烈?姥姥!不论统兵之官,或是普通士卒,均怨声四起,李文兴弹压不住,只得向女真千夫长说明原委。那千夫长脸色铁青,突出惊人之举!催动战马,疾驰至一名降军都头身前,手起刀落,只见人头坠地,喷薄而起的血雾惊得嘈杂的兵群立时死寂一般!

  李文兴心中也是一震,看着千夫长那尚在滴血的弯刀,直感后背陡然一凉。今天无论如何,女真人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若硬攻城池,最后的结果显然是火上添油,除烧尽之后,别无他法。自己降金,所倚仗的不过就是这群弟兄。若都是给赔在通许城下,那以后自己还算根鸟毛?与其这般,不如跟他拼了!

  可这个念头只在脑袋里转了转,立刻消失不见。苍天,眼前可是女真人,金军铁骑!那冲杀之威,雷霆之势,能摧至山岳,阻塞江河!普天之下,谁是他们对手?战则必败,反则必死,左右是个死,自己何不……

  一念至此,李文兴突然放声狂吼:“弟兄们!散了罢!”一说完,调转马头,猛抽几鞭,战马负痛之下疯奔而去。无论女真骑兵,或是他麾下部曲,都被这惊人之变弄得一时反应不过来。一阵之后,数千士卒忽然大乱,四面八方溃逃而去。一彪人马紧紧跟在李钤辖之后。

  战马嘶鸣,盛怒之下的女真人顾不得去追杀四散逃窜的降兵,认准李文兴逃跑的方向尾随而去。可怜那习惯性跟从主将的士卒,爹娘生就的一双肉腿如何跑得过女真人的战马?只听得身后蹄声愈急,女真人呼喝之声愈近,忽地背后剧痛,栽倒地上……

  却说李文兴慌不择路,埋头只顾策马狂奔,也不知东南西北,反正只要不往东,就不会落在女真人手里。风驰一阵,回首望去,但见那数百精骑紧随其后,心中暗暗叫苦。猛然听到破空之声大作,吓得他赶紧伏在马背上不敢抬头。又奔一阵,不知到了何处,他的骑术如何能与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女真人相比?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近,李文兴亡魂皆冒。拔了腰间佩刀,就欲自裁!

  “想我李文兴,自幼习武,少年投军,战功不曾少立,征方腊时还得到官家嘉奖。做到真定路兵马钤辖,一旦身陷贼营,却落得如此下场。早知有今日,当初何不以死报国,还博得忠烈之名……”

  正悔不当初,抱定死心之际,忽见前方一堵黑墙正移过来。定睛一看,哪是甚么黑墙,分明是一支已经排好阵势的步兵!再看,却见步兵之旁,亦有数百骑押阵。老天无眼呐,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我李文兴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还是自寻了断罢!想到此处,将刀往脖前一横,作势欲拉!不对!来的定然是宋军!我若落在女真人手里,保证是十死无生!可若是再度投向宋军,却还有一线生机!

  “友军同袍救我!”紧紧贴在马背上,李文兴高声喊道。奔到阵前,却无人理他,这支部队所有人都望向他身后!勒停战马回首望去,女真追兵此时业已勒住缰绳,正向这边看来。果然是菩萨显灵,否则,哪有这般运气,正遇上宋军?浑身冷汗湿透,大口大口喘着精气,李文兴仍旧心有余悸。

  却说那数百金骑,突然遭遇宋军。不知虚实,因此停滞,再细细观察,发现这部宋军俱是居然已经排开阵势,那前头全身重铠,持斧立盾的步兵正虎视眈眈。身后弓弩手扣箭待发,旁边骑兵也伺机出动。如此严密之阵形,只在李固渡与滑州城下见过,难道这便是南朝的西军精锐?

  若突击作战,必讨不到便宜,若李文兴这厮却务必捉拿回营,活的不行,死的也要!否则如何交待?金军千夫长细想一阵,也不知打的甚么主意,竟派出一人,打马向宋军阵前过来。

  距敌阵尚有百十步距离,那骑兵突然栽下马去,胸口一支铁箭,只露出半支箭杆!

  千夫长大怒!连那光秃秃的头壳似乎也泛着红光!他派出一骑,本是想向宋军索要叛将李文兴,哪知这部宋军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如此!将弯刀一挥,就欲冲杀过去。却被部下劝住,这部宋军已经有备,且我方骑兵不过四百,此处又是宋军防区,不可恋战,应当早早退去为宜。至于李文兴,不过就是条狗而已,用不着计较。

  犹豫不决之际,听得宋军阵中一声呼喊,那前头重甲步兵齐步向前,兵器锐利,铠甲铿锵,竟有排山倒海之势!那千夫长怒火中烧,又欲冲阵,部下苦劝乃止。望着如墙而进的宋军,狠狠一错牙,下令退兵!

  陈留县城内,一处大宅的杂物间中,李文兴已脱去铠甲,只穿棉衣坐于柴草之上。面前地上,放着几个空碗,尚有食物残留。此时的他,早已不见丝毫军人威仪,头发散乱,面容憔悴,胡须上还沾着面屑,一双凸起的眼睛如死鱼一般,茫然地盯在地上。

  门嘎然作响,他迅速从地上跃起,看向门口。只见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卒先进来,立于左右,随后,便有一人,进入屋内。约莫二十左右,端得是好相貌!身形既挺拔,气度更不凡。两道剑眉扬英,一双鹰眼夺人!步伐稳健,盼顾生威!穿一身簇新袍,腰束一根金带,副以鱼袋,李文兴一看便知,那是二十两重的御仙花带!却不知这位小官人是何方神圣?

  那人进来后,便有一名士卒随后而入摆上一条长凳,对方坐下,并不急于说话,而是打量着自己。一阵之后,终于开口:“姓名,职务。”

  李文兴听他语气平缓,心中稍安,躬身一揖,回答道:“罪将李文兴,原真定路兵马钤辖。真定城陷,诸军溃逃,不得已身陷金营,今负罪来归,请大人看在……”

  那小官人正襟危坐,听到此处一口截断:“我且问你,斡离不还有多少人马?军中存粮几何?但凡你知道的情况,务必据实以报。”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你有好处。”

  李文兴如获大赦,连连点头道:“是是是,罪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按住激动的心绪,细想一阵,这才如实道来。

  那斡离不出兵之际,本有六万人马,一路南下折损不少。尤其是强渡黄河与滑州血战时,伤亡最大!如今将收编的大宋叛军计算在内,也只不到五万而已。其军中存粮本是不敷,但因破真定等府州,又加上河北部分守将不经任何抵抗开城投降,其粮草物资得到极大补充,能应付多久不得而知,但至少短期之内,没有缺粮之虞。

  金军分作三处大营,斡离不居后,亲统女真兵三万。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议和之心,之所以与宋廷商议划河为界之事,不过是故伎重施,意图麻痹南朝君臣。其真实目的,就是在等西路粘罕会师于东京城下!这一切的主张,多出自叛逆郭药师之手!

  “日前斡离不与郭药师还打算与东京虚与委蛇,因宋军守将凌辱金使,截杀游骑,斡离不大怒,因此赶走大宋使臣,誓言扫平东京四郊!不过,据罪将得知,这路金军为求速进,尽弃辎重,攻克真定时所用的诸般攻城器械,一无所携。如今之所以不直接攻向东京,也与此有关。”李文兴讲完,偷看对方,见那小官人没有任何表示,若有所思一般。

  良久,起身一抖衣摆,径直向外走去。李文兴一怔,脱口道:“这位官人,那罪将……”

  “呆着吧。”对方扔下这句话,人却已经出了柴房而去。

  东京皇城,禁中垂拱殿。

  徐绍抱着笏板,着一品大员紫色公服,束金佩鱼,头顶乌纱立在殿外,双目微闭,如老僧入定一般。局势恶化,国难当头,这位掌大宋军务的执政这些日子似已苍老不少。

  旁边,耿南仲、唐恪、李邦彦等人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不时侧首望他,满脸鄙夷之色。执宰之中,议和之论甚嚣尘上,官家已经被议和派大臣所“绑架”,正谋划着再派使节,以更“优惠”的条件求金缓师。今日面君,便是敲定此事!

  “诸位看他那老神在在的模样,真叫人恨得紧呐!”李邦彦指向徐绍言道。

  耿南仲看也不看,冷哼道:“不识时务,不察局势,庸人也。我三省都堂之宰相,都持和议,偏此人独霸枢密院,专主战议。等着吧,寻个时机,叫他下台!”

  李邦彦一听,上前探出半个身子,作恭敬状:“耿相,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今日就……”

  “不可!”张邦昌满面黑须似乎都在颤动,“今日之事,莫有重于敲定议和事项者。女真人耀兵于京师,若不尽速媾和使其退后,迟则必生大祸!徐绍此辈,冢中枯骨而已,早早晚晚,官家必罢其职。”

  耿南仲此时又接过话头:“徐绍倒可缓图之,唯城外姚徐二将,年纪既轻,便不免狂放,不如老将持重。万一发生事端,触怒女真,如之奈何?公等务必同心协力,劝谏官家,撤换姚平仲徐卫。”

  众官一想到女真人眼皮子底下,随时都有可能挥兵扣城,个个心惊,人人胆寒。哎,官家是怎么回事?我等在此候了半日,怎地还不见召?大难临头了,大宋一百六十六年基业危在旦夕了!咱们君臣应该同心同德,尽早完成议和才是,这可拖延不得哟。

  又等许久,方见内侍出殿,言官家召执宰大臣入见。

  耿南仲等人一听,都转步向内,徐绍也正侧身往里,却被他等抢先,挤到殿门之外。李邦彦甚至还瞄了枢密相公一眼,面有得色。后者也不计较,待他所有人进殿之后,方才抬步。尚未进去,却被那内侍一把拉住。

  “枢密相公,我有今有一言,不得不冒险相告。”那内侍小声说道。

  徐绍素与宦官没有来往,闻言一怔,问道:“何事?”

  “万不可专主战议,明哲保身。言尽于此,枢相珍重。”那内侍匆匆说罢,转身便往殿里而去。徐绍却是狐疑不解,我与这内侍钱成非亲非故,往日无交,近日无情,何故善意提醒?

  殿头之上,那哪还是往日飞采飞扬的赵官家?双目失去光泽,脸颊也已深陷,竟有些尖嘴猴腮的气质出来了。坐于椅上,漠然地望着执宰大臣入内,推金山,倒玉柱,三拜九叩,高呼万岁。

  “金人已至城外,朕真能万岁么?”赵桓突出之语,让一众大臣闻言愕然。

  牙尖嘴利如李邦彦等辈,此时也无言以对。殿上一片死静,良久,赵桓方才一声长叹。众臣以为他要发话了,又等一阵,不见动静。耿南仲自侍皇帝东宫旧臣,上前奏道:“陛下,金人陈兵京畿,社稷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臣为家国天下计,恳求陛下再提和议,以莫大之诚意示于女真,促其早日退兵。”

  身后爪牙齐声附和,独徐绍黯然无语。

  赵桓闻言,似已麻木。面无表情道:“前番金人提出划河为界,朕忍辱含垢,予以同意。可金人步步进逼,竟将‘军前计议使’乱棒打出,中断和议。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耿南仲不语,轻咳一声,唐恪会意,上前奏道:“陛下,金人起于山林,所图者,非天下,不外金银、虚名、美色而已。今我朝许以划河,为其所拒。臣私以为,可再增金帛以动其心,加尊号以移其志,如此,议和可成矣。”

  赵桓似乎听出些意思,双眼一眯,问道:“便是刮京城之地入土三尺,也拿不出金人所要之数目。况且,金人此前要求朕尊其为叔伯之国,后又拒绝,再加尊号,爱卿之意,莫非是要朕向金称臣?”

  唐恪察觉皇帝有不悦之意,一时胆怯,不敢复言。耿南仲连咳几声,不见回应,心头不禁恼怒。垂首肃立的李邦彦一见,以为献媚时机已到,赶紧出班奏道:“陛下!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终得一雪前耻!今日之事……”

  “李爱卿!”赵桓沉声一呼,打断他的话。“越王勾践,为图自保曾亲尝吴王粪便,其王后也侍寝如娼,还送西施讨吴欢心。你是想……”

  李邦彦大骇!慌忙伏拜于地,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臣断无此意!断无此意!”

  耿南仲等人此时无不咬牙,匹夫竖子,不足与谋!我等怎与此辈为伍!你举的甚么鸟例子!撮鸟,蠢货,腌赞厮!你他娘的是怎么混到宰相之位的!

  众臣头皮发麻,担心官家震怒之时,忽听殿头上赵桓惊声道:“徐爱卿,你这是……”

  耿南仲一伙侧首望去,也不禁满头雾水。枢相这是怎么了?此时,徐绍正执着笏板,暗自垂泪。耿唐之流摸不住他是何用意,均面面相觑,这是唱的哪一出?

  “陛下,臣身为执政,受陛下信任,职责重大。然如今金寇狰狞,山河破碎,以致君上受辱,黎庶遭难。臣每每念及此处,五内俱焚,心胆俱破。臣闻‘君辱臣死’,今陛下为难如此,我等下臣,皆该万死!”徐绍大声疾呼,情绪十分激动!直哭得老泪纵横,哀伤不已。

  耿南仲之辈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道,要死你死,咱可不陪着你。

  “爱卿忠义之心,朕素知之,国势如此,非人力所为。爱卿不必悲伤……”赵桓似乎也受感染,双眼泛红,轻声安慰道。

  徐绍忽又面色一凛,迅速从怀中取出一物,高举过头顶:“陛下!徐卫急奏!”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升官

  耿南仲脸色一变,今日徐绍十分反常,一惊一诈,故作此态,他到底意欲何为?且那徐卫驻防京南六县,他有什么急奏要上达天听?莫非女真人破其城?那敢情好,若果真如此,陛下必然铁心议和,就算主战之臣说破大天去,官家也会置之不理。

  赵桓在殿上听得这么一句,问道:“徐卫有甚要紧之事?难道……”话未说完,心头忽然一落,数月以来,这位大宋天子已经听了太多的噩耗,此时早成惊弓之鸟。

  “陛下!赖陛下天威所致,三军效死,痛击金贼!月中,金人寇杞县,不到盏茶功夫,被徐卫部将张宪打退。日前,金军整顿器械,全力强攻,兵出杞县通许。又遭虎捷乡军顽强抵抗,杞县之兵歼敌甚众,金贼见克城无望,无奈罢兵。而通许县更是了得,在守将吴璘的统率下,士卒悍不畏死,只两个时辰不到,金兵大溃,几乎全军覆没!”徐绍举着奏本,掷地有声,响彻金殿。

  他说完之后,殿上落针可闻,不知是否因早已听惯了宋军败绩,猛然得闻捷报,竟有些难以置信了。好大一阵之后,赵桓才如梦方醒,急声叫道:“快!拿徐子昂奏本与朕看!”内侍慌忙下得殿来,取了奏本又小跑着呈上前去。赵桓一把夺过,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初看时,眉头紧锁,神情紧张。愈到后来,愈是展颜,最终,将奏本大力一合,昂首闭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乎积压多时的烦闷,此时终于得到缓解。

  耿南仲见势不好,立即质疑道:“枢密相公莫非替令侄脸上贴金?女真人之骁勇,世所共知。那京南六县,城郭既小,防务亦虚,如何抵得住金军强攻?至于什么全歼来敌,枢相在说笑么?”

  徐绍还不及回答,赵桓却抢着替他解释道:“断无虚假,徐子昂在奏本中详细上报了作战经过!好,好,好!看来徐卫果是练兵有成!”

  唐恪见官家竟如此欣喜,心知不妙,赶紧奏道:“陛下,军中虚报功劳,冒领赏赐已经成风,徐卫一家之言,断然不可轻信呐。其人年不过二十,血气方刚,难免有失持重,万一……”

  赵桓不等他说完,举着奏本笑道:“金人领军之将被俘,安能有假?”

  此话一出,耿唐等人纵使再想搅和,也无从下口。连领军主将都被俘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总不能指着太阳说是满月吧?不过说来也怪,那徐九不过是个乡兵首领,七拼八凑一支部队,东讨西要一群军官,竟能与女真人抗衡?朝廷禁军尚且兵败如山,他怎地倒能打胜?

  可转念一想,就算确有此事又怎样?不就是打退了金人几番进攻么?于大局又有什么关系?想明白这一点,耿南仲仍旧奏道:“陛下,一时之胜,断然不能引作参考。金军之战力,有目共睹,今其东路虎视京畿,西路亦扣河甚急,若再主战议,怕是……玉石俱焚呐。”

  “陛下三思!”唐恪等一班官员齐声说道。

  赵桓本是满心欣喜,对徐卫的捷报,他真有久旱逢甘霖,大病遇灵丹之感。但耿南仲所言,也确实在理,徐卫虽一时得胜,但金军铩羽之后,必然恼怒再攻。到那时,是胜是败,又有谁人能知?

  徐绍在殿下见得官家面色渐渐阴沉,心头焦急。今姚平仲徐卫各提兵数万拱卫京畿,邓州张叔夜业已领军到达。且西京洛阳一带,也尚有强兵驻守。更不用说勤王诏发出多时,陕西范致虚刘光世等人早晚必到。现在朝廷就算保守的说,也应该固守待援。若是官家能再有一些决心,放手让将军们打仗,就是将他斡离不合击于京师,也不是没有可能。

  女真人之所以如此嚣张,就是从上次南侵中得知大宋君臣只会一味求和,吃定了咱们。从古至今,有哪家敢以数万之兵,长驱直入他国腹地,甚至不顾前有阻敌,后有追兵?原因何在?女真人知道南朝无胆!他当我百万甲兵尽是懦弱无能之辈!他当我大宋男儿毫无血性,只会摇尾乞怜!

  “陛下!”徐绍再度伏拜于地,弃了笏板,取下乌纱。耿南仲等人一惊!赵桓也为之色变。“试才有大臣言,金人所图,非天下。此言大谬!若不图天下,何以覆亡契丹?若不图天下,何以要我割让三镇之地?两次南侵,女真狄夷素怀亡我之心,对此,陛下万万不可轻视!当今局势,金人虽搅乱河北,直趋帝阙,但京师之兵,自保无虞。若待各路王师齐聚东京,莫说固守,便是围歼也不无可能!因此,臣冒死上奏,请陛下罢媾和之议!激励将士,奋勇杀敌!非但不能与禽兽之辈议和,反而要示以抗战到底之决心!金贼若闻之,亦当胆寒!如此,则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徐绍慷慨陈词,说罢之后,以首叩地,满殿皆闻!赵桓大惊,急遣内侍制止扶起,宽慰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徐卿忠义为国之心,朕实感欣慰!国难当头,正是借助卿等之际,万望徐卿再莫如此!”此时见徐绍已磕破头皮,血流满面,心下不忍,又说道“卿之言,朕已铭记,容朕思量后再作决断。”

  徐绍再拜:“陛下,徐卫所俘之将已遣人押解至京,此人深知金军虚实,若陛下不信臣言,可审问此人!”

  赵桓连连点头:“好好,朕自当讯问!卿掌枢密院,对前线有功将士,务必嘉奖厚赏。徐卫挫敌凶焰,不负朕望,也劳卿详叙其功,封赏从优。”

  徐绍领命,赵桓心下难以决断,这次廷议匆匆结束。耿南仲等人本想今日敲定再提议和之事,却不料被徐绍这一搅和,胎死腹中,因此深恨之。可他等虽是宰相,无奈徐绍却是执政,并称“宰执”,对掌“二府”,各管文武,谁也奈何不了谁。

  徐卫挫败金军一事,风传朝野,不止赵桓大喜,便连朝中为数不多的主战派大臣也欢欣鼓舞。时有言官上奏,称徐卫乃将种,又素怀忠义之心,今统兵拱卫帝阙,职责重大,为何还只是七品之衔,这与其职掌很不相当,也不利于其管束部队,要求朝廷擢升。赵桓深以为然,接连催促枢密院叙功升赏。徐绍或为避嫌故,将此事捅到禁中请皇帝裁决。理由是,早前徐卫与姚平仲打官司时,皇帝亲自定义,徐卫所部,不隶三衙,也不受枢密院节制,言下之意便是天子亲掌。因此,枢密院无权叙功。

  赵桓考虑再三,下诏加徐卫官阶为“左武大夫”,给“梓州刺史”头衔。其中“左武大夫”为从六品,是阶官。“梓州刺史”为从五品,是虚衔。按朝廷制度,叙论官员品级之时,以阶官为准,所以徐卫便从正七品,升入从六品,勉强算是跨进中级将领的行列。值得注意的是,大宋的朝廷命官,无论文武,一般来说有三个头衔。一为阶官,二为虚衔,三为差遣。其中差遣才是官员真正具体负责的事务,称为“职官”,也就是说,徐卫至今为止,还没有真正的“职务”。

  除了封给官衔外,赵桓还依照徐卫奏章所列有功之将的名单,各行升赏,赐以钱物。皇帝大概是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彰徐卫的功劳,思前想后,忆起大宋历代君王皆有向战将赐旗的惯例。于是御笔亲书“忠勇徐卫”四字,绣成战旗,赐给虎捷乡军。在给徐卫的封赏诏书中,赵桓谆谆嘱咐,要他尽忠职守,万勿懈怠。其中有一句犹为引人注意,皇帝说天下带刺史头衔的武将数不胜数,但是“卿,朕所亲擢也”。也就是说,其他人便有战功,也是有司叙赏,但是你徐卫,是我亲自提拔的。

  靖康元年腊月末,金东路军斡离不所部驻军东京既久,遣军四出攻打京郊诸县。无论是姚平仲防区,或是徐卫防区,无一例外遭到迎头痛击。起先,斡离不并不以为意,可接连损兵折将下来,又特是临近汉人最重大的节日,二太子坐不住了。召集女真、契丹、汉各族官员商议对策。众官都感意外,一路下来,可说势如破竹,止在渡河与滑州稍稍受挫。本来嘛,打到人家京城来,遭到较强抵抗可以理解。可这东京四郊十余县,打到今日,非但没有一城攻破,反而将收降的溃师赔了个干净,还贴上女真精兵三千余人,何解?是宋军突然变强了?还是南朝的武臣们突然不怕死了?

  金军主营,中军大帐。

  此时,已经入夜,斡离不这大帐里却是灯火通明,各族官员云集于此。斡离不全副披持,按刀而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双大眼在灯火映照下,光芒正盛!下首,文官武将按次而坐,凡着裘结辫之女真人,无不昂首挺腰,不可一世。独契丹文臣与汉官,或拢袖而坐,或垂首不语,或如老僧入定,或如酣睡未醒,可谓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连番攻城,一无所获!便如真定那般坚固城池,也被我女真勇士击破,似此军帐般大小的县城,却连攻不克!是何原因?”斡离不沉声问道。

  女真将领们聒噪之际,便有人员向辽汉官员解释。看得出来,二太子还是比较倚重的辽汉之臣,任凭麾下猛将们如此激愤,只是敷衍,目光却一直在外族官员们身上打转,尤其注意郭药师的反应。过了一阵,便有一人,姓萧名仲恭,原是辽国官宦世家子弟,辽亡降金兵,颇得斡离不重用。

  “太子郎,臣以为,连日攻城不克,究其原由,无非是力量分散。真定城虽坚,然我集兵猛攻,自然能克。小县城虽薄,然我分兵扣之,当然不破。臣料此十余县都有坚守不出之意,因此,若集兵于二三处,必克之。”萧仲恭说道。

  斡离不听完解释后,不置可否。陆续又有汉辽官员进言,无非都是说分散了力量,真要扫清东京外围,可遣几员大将,集优势之兵个个击破。不消一月,东京便如赤身裸体一般。

  斡离不仍不表态,又问于郭药师。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郭药师思索一阵,抱拳道:“二太子,恕臣直言。眼下军中虽粮草充足,士气高涨,但且不说东京四郊诸县防守顽强。便是我军直接攻打东京,也尚需时日。据我所料,此时,南朝勤王之师必在开赴东京途中。若太子执意扫清外围再扣宋都,倘宋军援至,如之奈何?”

  斡离不闻言颔首,初到东京地界时,郭药师就曾经建议他直取东京。只是当时恼怒了南朝守军竟敢截杀游骑,侮辱金使,因此才不用药师之策,现在想来,确实不妥。谅这十余处小小县城,又能藏下多少兵马?我只需挥军直取东京,他们还不乖乖出城?刚想到此处,只见帐帘掀开,一百夫长匆匆而入。

  脸色一变,斡离不正当训斥,却见那百夫人跪地报道:“今日我军游骑远远观望,见那札县城头忽地竖起一杆大旗,南兵识得上面文字,说是‘忠勇徐卫’。”

  郭药师闻言,眉头一皱,徐卫?去年据守黄河紫金山浮桥那厮?还真是冤家路窄,跟这儿又碰上了。去年就因为这小贼挡在黄河南岸,致使我军突袭东京的战略意图落空。今年我已到东京地界,看你如何自处?正思量时,忽听斡离不说了一句话,侍从解释,二太子问他,还记得徐卫吗?

  正当回答,忽地心中一跳。不好!那徐卫虽只是无名小卒,却因去岁阻挡大军南渡,被二太子深恨。当时就放言,他日再来,必杀徐卫。眼下,金军攻城屡屡受挫,二太子正恼怒,如今得知又是他坏事,那还不引军急攻?如此一来,大事不妙矣!

  第一百四十七章 暴乱

  正当郭药师心惊,想要提醒斡离不时,忽闻大帐之外人吼马嘶,乱作一团。帐内众人纷纷侧首,片刻之后,帐帘掀处,见一人滚将进来。一看来人,帐内十有八九猛然起身!倒不是这人身份有何特殊,而是其形容!看样子应该是位金军将领,着裘披甲,尖帽结辫,让众人意外的是,他此时浑身血污,便是脸上也被鲜血涂染,看不出本来面目。铠甲上,左肋处一道深痕清晰可见!连滚带爬冲进来后,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斡离不禀报着。一众汉辽官员苦于语言不通,只能等着别人解释。

  “天黑之后,宋军突然劫营,人多势众,来势汹汹……”

  当郭药师听到这句话时,死盯着向自己翻译的官员,满脸俱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劫营?宋军敢来劫营?这怎么可能?东京已在我军掌握之中,宋军不过是瓮中之鳖,守户之犬,早晚手到擒来,他们居然敢主动出击?是谁?难道又是徐卫?若是如此,事情倒棘手了。只希望二太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否则,这数万战无不胜的女真精锐恐怕……

  看向斡离不,果见他脸色铁青,目光闪动,右手紧紧攥住刀柄,腮帮处不住鼓动,显然气愤已极,雷霆之怒即将发作。

  “有一身长八尺,极其雄伟之将,使一杆铁枪,所向无敌!接连刺死军中百夫长,千夫长数名,无人可挡!我军迅速反击,打退来敌,因天色已暗,又不知其虚实,因此并未追击。清点伤亡,损失千余人……”

  郭药师闻言暗叹,女真人自侍甚高。前军遭遇宋军劫营,居然不立即向大营报告以求援兵。在女真人眼里,宋军都是窝囊废,即使处境被动,也还想着独力击溃。现在倒是打退了来袭之敌,可前军的将领们难道没有想过,如果及时向大营上报,二太子遣精锐铁骑奔袭,结局将是怎样?哪怕他来了十万大军,夜色之中被女真精骑一冲,四散零落,再追击斩杀,扩大战果,必使大宋君臣胆寒!

  突然一声剧响!斡离不面前桌案被他一脚踢飞!呛一声拔出腰间弯刀,向前猛挥!

  郭药师心里不觉一紧,此时敌军已退,若二太子盛怒之下,挥军往攻,只会让局面陷于胶着。唯今之计,当直扣东京,引蛇出洞,方为上策!正想力谏之时,只听二太子歇斯底里的嚎了起来!

  “二太子军令,明日一早,兵发东京!”

  次日上午,陈留县城徐卫所住的那所宅子里,张庆、吴阶、杨彦、马泰、李贯等人各着戎装,神色凝重,簇拥在徐卫身后,都望向那架上地图。还有一人,约有三十五六光景,身长只六尺,面黑须短,极是精干,全身笼罩铁甲,此时手握刀柄,默然无语。

  接连数日,不见各县烽火,徐卫传令各部,务必小心,切莫大意。他知道女真人是不会因为小小的挫败而萌生退意的,必然在重新调整战略。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李贯手下的细作来报,金军前锋两处大营都在开拔,当然,他们不是在撤退,而是进攻。兵锋所指,直向东京!世事虽无常,个中却自有定数,该来的迟早会来,你躲也躲不过。只是没料到来的这么快!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徐卫怎么也不会猜到,他用尽心机想要拖住女真人,以待各路王师开赴东京。而姚平仲急于建功,竟派兵趁夜偷袭金军前锋大营。本来这么搞也没有错,在敌我双方陷于胶着之际,出奇制胜是兵家惯用伎俩。问题就出在,他这边正全力拖住女真人,使其陷于东京周边而不进逼帝阙。姚希晏的劫营,非但没能打击金军士气,反倒惹得斡离不肝火大动。只不过这一回却没这金国二太子气糊涂,却把他急清醒了。

  姚徐两部驻守东京四郊,两者之间互不隶属,你干你的,我打我的。这也是朝廷常使的招数,让武将互相牵制。以致使号令不能统一,各自为战。原本有个京畿制置使司压在上头,可姚古兵败滑州,已被贬到广州安置。这也是为什么姚平仲急于建功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打草惊蛇,让局面再度陷入危机之中。不过,危机,也常常就是转机。

  收到消息后,徐卫急召驻守咸平的吴阶杨彦回陈留商议对策。此时,一班战将都盯着那图,找的,便是金军进兵的路线。

  “姚希晏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九哥费尽心机拖住金狗,他倒好,一棒打过去,惹得狗急跳墙了!”杨彦越看越生气,忍不住骂道。

  徐卫没搭话,吴阶看他一眼,笑道:“杨指挥这倒是错怪姚都统了,他并不知道我方在拖延金军。进驻六县之时,都指挥使就曾有言,此次防御作战的胜败关键,就在于徐姚两军之间的协同配合,如今看来,果然言中。”

  “不怪他怪谁?这厮一贯小觑我们,见我军力抗女真有功,定然眼红,这才迫不及待出兵劫营。”杨彦梗着脖子强辩道。

  吴阶不再答话,因为不可否认,姚平仲出兵劫营,多多少少有这方面的原因存在。

  徐卫看得入神,此时方才回头道:“你们看看,金军向来的作战习惯,都是先扫外围,后攻城池。而今改变方略,直扑东京,意图何在?”

  众将闻言,不觉一怔,意图?那还用说么?意图东京啊!难道拉着几万人的队伍游览宋都名胜?

  吴阶目视地图良久,抱拳向徐卫道:“都指挥使,恕卑职直言,金军这一举动,非图东京,意在图我!”说到此处,顿一顿,补充道“或是姚平仲。”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图我?若其目的在我军和姚平仲身上,直接攻城便是,何必挥军西进?徐卫听了这话,微微点头道:“继续说。”

  吴阶从前不过是徐原麾下一员队将,自打转投虎捷乡军,先任都头,后升指挥,手下精兵数千,很得徐卫器重。因此,但凡徐卫见召,他必闻风而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得都指挥使垂询,沉吟一阵,手指地图言道:“诸位请看,东京四面,都驻守重兵。我部与姚平仲分守东南两面,殿帅各部驻守西北两方,在金军到来之前,已将东京围得铁桶一般,使得斡离不难以下口。且近日邓州张叔夜率兵三万进援,我军阵容愈强!欲图东京,必先扫清外围,即使金军战力再强,这个策略他绕不过去!连日攻城,一无所获,金军突然扑向东京,看似意图攻城,实则,引蛇出洞!”

  众将闻言,又仔细观察地图,都觉言之在理。宋军的长处,便是攻守城池,女真的长处,在于奔袭野战。今其远来,为求速胜,扬长避短也在情理之中。

  “我现在担心的是,金军扑向京城,是为逼我们出战。即使我们洞察其意图,坚守不出,可朝廷呢?一旦得知金军进兵,必然强令我部与姚平仲出城退敌。只是,到了那时,金军已占先机,于我不利。我们不能让女真人牵着鼻子走啊。”徐卫抱着双手,朗声说道。

  可有什么办法?金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京城来,大宋已是十分被动。且目前虎捷乡军的主力,都在咸平陈留两处,尤其杨彦的重装步兵全在咸平,如何抵抗金人进军步伐?

  “那就伏击这伙撮鸟!直娘贼,视我几万大军如无物,没见过这么狂的!”杨彦挥拳吼道。他说一完,当场众将皆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杨指挥勇力过人,所部也确是虎捷乡军头等主力。但此人性情暴躁,勇而无谋。伏击?说得倒是轻巧!偷鸡不成蚀把米,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例子还少么?

  却不料,徐卫听了这句话竟面露赞许之色,吴阶更是频频点头:“是极!杨指挥所言,切中要害!”

  这样一来,倒连杨彦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试探着问道:“真的?”

  “不错!伏击!金军既然意在引我上勾,必然不会全速前进!而且,据我估计,斡离不肯定遣诱饵在前,自己亲提虎狼在后。一旦前锋遇敌,他就蜂拥而上,依仗优势骑兵冲击追杀。如果我军要伏击,就不能理会诱饵……”吴阶说到这里,众将都暗自心惊,老天!这可是冒险之举!虎捷乡军目前总兵力四万余人,且分驻六县,仓促之间能召集两万人马已经不错。两万人去伏击敌军主力?而且还是骁勇绝伦的女真人!万一失策,那可是有去无回!都指挥使会同意风险如此之大的建议?

  “你的意思,直接截杀斡离不主力?”徐卫目光凌厉,沉声问道。

  “不错,只有这样,才能取到震慑敌寇的效果。若伏击前锋,那是自取灭亡。”吴阶答道。徐卫闻言,一时没作回应,要伏击斡离不,有几个难处。其一、兵力不足。女真人的骑兵在此时可以说是冠绝天下,步兵对骑兵,赢了追不上,输了跑不掉,实在不划算;其二、金军进兵路线尚不明确,要伏击敌人,首先要确定其行军路线,才能预判伏击地点;其三、气候恶劣。大雪虽已停,积雪也开始融化,但仍旧十分寒冷,这对将士们是个严峻的考验。

  吴阶见徐卫沉吟不语,知他还有顾虑,若是其他人,他也就言尽于此了。但徐卫待他实在不薄,思前想后,还是劝道:“都指挥使,如今敌我力量悬殊。若不在金军西路过河之前,将斡离不击败,结果如何,不难想见。女真人所仰仗的,就是其精锐骑兵!但眼下积雪融化,道路泥泞,其骑兵机动性将大打折扣。此时不打,时不再来。”

  徐卫将那三点难处合盘托出。吴阶却指出,女真人并不了解东京地形,虎捷乡军辖下六县,因防范严密,连番截杀金军游骑。斡离不进兵,必然不走这路。姚平仲所部也是顽强防守,金军也不会犯险。除此之外,既然对方是想引蛇出洞,为了扬长避短,必选开阔之地。纵观东京东南两面,除姚徐两军防区外,要走开阔地,选择就不多了。至于气候寒冷么,受打退金军数次进攻鼓励,目前虎捷乡军士气高涨,可以克服困难,不足为惧。兵力不足这一点,也可以通过聚集数县精兵解决。总而言之一句话,兵无常势,水无常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是取胜关键!

  正说着,忽听得外头嘈杂,徐卫御下极严,这等军事会议的所在自然是严禁喧哗,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以身试法?众将都皱眉之际,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间杂着铠甲铿锵作响,刀剑相撞之声。不多时,几人大步而入。为首一个,三十出头,身形高大,衣甲鲜明,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除嘴上一溜浅须外,容貌与徐卫颇为神似。

  “四哥?”徐卫大感意外!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徐胜徐荩忱!四哥被官家调入班直之列,为何突然出现在陈留?当即上得前去,两兄弟你捶我胸,我拍你肩,好不亲热。徐卫麾下,杨彦马泰从小便对徐四哥高山仰止,都上来拜见,其他诸将也久闻徐胜之名,依次见礼。

  “来,我给你引荐,这两位都是班直同僚,陈虎,宋达。”徐胜手指身后两将说道。

  徐卫抱拳为礼,那两人也十分客气,笑道:“小徐官人的威名,在下早已听闻,久仰。”

  闲话已毕,徐卫问道:“四哥不在京中,如何到了陈留?”

  徐胜神情为之一肃,正色道:“朝廷知金军扣城甚急,又理解你部兵力不足,压力最大,因此官家恩诏,命我率御龙直两千骑兵前来相助。”班直已经提过,便是天子身边的近卫之师,非武艺绝伦、外表出众、身家清白者难以入选。班直之中,有精锐骑兵,从前称“族御马直”,宋太宗时改称“族御龙直”,后改现名。

  堂中一时为之轰然!自从靖绥营组建时起,徐卫就很重视骑兵,只是无奈,限于条件,靖绥营时期,他手下骑兵不过就是马泰所部数百骑,还是从王善那里缴获来的。相州与金军野战,获马三百余匹,后入东京,扩军整编,又从天驷监调给他良马两千匹。因此,徐卫虎捷乡军,虽有两万六千之众,但骑兵不过三千人。即使这次整编残军,又得到童贯手创的常捷七千,但把所有骑兵加起来,也只三千三百余骑。现在,朝廷居然派了位在“上四军”之上的班直骑兵来助战,叫这班虎捷乡军将领,如何不喜出望外?

  徐卫虽然也欣喜不已,但其实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皇帝连自己的近卫亲军都派出来了,绝不是因为他铁心抗战。一定是东京城里出了极大的变故!他早就看清一点,与其指望皇帝下决心对金强硬,还不如指望铁树开花,母猪上树。反复无常,犹豫不决,才是这位大宋天子的作风。

  不过,有了班直的加入,虎捷乡军的战力,又将上一个台阶。历史上,金军攻打东京城,几万守军支撑不住,李纲请求皇帝派班直三千人参战,这才击退金军。班直的战斗力,可见一斑。这块好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当下,徐卫因徐胜的到来,暂时中断了军事会议。在外带兵,不能只管埋头打仗,一定要随时注意东京朝廷动向,那里,是可以决定国家政策走向与武将生死起落的地方。众将退出以后,徐胜不用弟弟开口,已经直接说了起来。

  第一句话,就听得徐卫眉头挑动:“东京乱了!”

  耿南仲等人力主议和,向为舆论所攻诘。日前,不知何故,京城太学生七百余人聚集在宣德门下,以陈东为领袖,上书天子,请求罢耿、唐、李、张四贼,团结军民,激励士气,与女真人血战到底,复我河山。

  赵桓闻讯,不予重视,交给三省都堂的宰相们处理。现在的宰相是谁?不就是那四贼么?耿南仲是胆大包天,先派有司官员前去劝说太学生不要闹事云云。这些天之骄子本对他怨恨极大,当他是个屁,根本不理会。耿南仲大怒,居然遣开封府拿人。这下捅了马蜂窝,就在第二天,京城数万百姓自发涌向宣德门,集体请愿,其中,竟有守城官兵!请求朝廷罢和议,振军心,痛击来犯之敌。

  恰好此时,姚徐二将在前头打退金军的消息在东京传开,东京军民更是群情激愤。因天子拒不出面,百姓怒敲“登闻鼓”,要求官家接见。赵桓惊弓之鸟,坚决不出。派出了一个倒霉蛋,叫朱拱之的宦官出宫察看形势。结果,被愤怒的百姓当场“撕擘死,骨血无余”,当天被百姓撕杀的宦官达二十余人!禁中震动!

  更倒霉的是李邦彦,他受天子急召路过宣德门,本来还遮遮掩掩,不知怎么回事,却被百姓发现了。军民都痛骂他是“浪子”,弄权误国,罪大恶极!一时间,板砖瓦片齐飞,烂菜泥巴共舞,打得李浪子是抱头鼠窜,竟不顾宰相威仪,纵马窜入宫中,方才逃过一劫。否则,这厮在众怒之下,也难逃一死!

  唐恪最倒霉,赵桓本来派耿南仲代表皇帝出来劝说安抚百姓,姓耿的自知犯了众怒,托病不出,让“老实巴交”的唐恪来顶雷。哪知话没说两句,愤怒的军民一拥而上,抓扯撕打,若不是有禁中武士急救出来,他怕也是“骨血无余”了。救入宫中才发现,站立不稳,右腿被打断,肋骨断两根。东京民变,风起云涌,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史书明载的暴动,若是从前,改变不了大宋灭亡的命运。可是现在,却成为一个转折点,不止是大宋王朝的,更影响到徐卫。

  本卷终。

  第一百四十八章 罢相

  大宋靖康元年的春节,东京百姓在暴乱中渡过。皇帝和宰执大臣在朝堂上的言论,经太学生之口,风传京城。一时间,群情激愤!自去岁以来积压在人民心中的耻辱与不满在除夕之前猛烈爆发。不止是仕子百姓,便连东京禁军的官兵也参与到这场“运动”中来。谁都知道闹事的下场是什么,但一方面激于义愤,一方面又想着“法不则众”,于是乎,十余万军民云集皇宫之前请愿,撕杀宦官,痛揍奸臣,太学生们奔走呼告,越来越多的东京军民向御街聚集,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耿南仲做了缩头乌龟,他知道有十几万人在皇宫前面等着堵他,就连官邸之外也不时有“乱民”窥视。于是龟缩在家不敢出门。唐恪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至今还躺在床上直哼哼,始终闹不明白,自己身为宰相,被乱民打成重伤,官家怎么就连句话也没捎来?等到腊月二十九,皇帝的诏书就到了。可赵桓在圣旨里没有一言片语的关怀,而是罢了他的相位。唐恪惊怒之下,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战斗伙伴,就问传诏的内侍,耿南仲是怎么处理的?当得知耿南仲安然无事时,他终于明白,朝廷这是把自己推出来背黑锅!希望通过罢免自己,达到平息民愤的作用。

  唐恪素与内侍交从甚密,遂问原由。内侍告诉他,东京军民指他与耿南仲、李邦彦、张邦昌为“四贼”,并说他们四个奸臣的祸害,远远超过蔡京童贯,要求罢免诛杀!朝中也有御史胡舜陟弹劾他,“恪之智虑不能经画边事,但长于交结内侍,今国势日蹙,诚不可以备位。”

  内侍劝说唐恪,不要上表申诉,接受诏命,明哲保身,毕竟众怒难犯,现在东京军民已经失去理智,无论是对奸臣还是对女真,都是一片喊打喊杀。唐恪闻讯大惊,肋骨断了两根居然从床上蹦了起来,哽咽不能语,赶紧接受诏命。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问是谁接替他出任次相?内侍回答说,是开封府尹何栗。唐恪听后,不再复言,他知道,主战派又上台了。

  大年初一,刚刚过去的除夕没有一丝一毫的年味。东京军民铆足了劲,通宵达旦地守在皇宫宣德门外请愿,虽然苦寒,但军民心中爱国之热忱,又岂是严寒所能浇灭的?上天似乎也被东京军民感动,在经历了大雪极寒之后,久违的阳光再一次普照东京。

  徐卫和姚平仲只带着十数名亲兵便奔进了东京城,时京城已经戒严,他们虽为镇守大将,却也得验明正身方得入城。城头守将知他二人身份后,好心提醒,别走御街,别靠近宣德门。

  “京城何以混乱如此?”姚平仲提缰缓行,望着一片萧条的街市惊异道。便是去年东京戒严,也断无这般景象,连走几条街居然看不到人影?

  这时,有一路人向西而行,听了这话,又见他们是军官打扮,遂答道:“百姓都去皇城请愿。唉,国难当头啊,那城外姚徐二将,怕也抵挡不住,难过,难过。”

  姚平仲勃然大怒,挥鞭直指,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屁!金贼但来,管叫他有去无回!你一个泼皮无赖破落户,也敢小觑我?”

  那路人着实骇了一跳,将他与徐卫仔细看了几眼,突然“阿也”一声,抱头鼠窜而去。姚平仲愤愤不平,欲遣卫士捉拿,却被徐卫挡住:“姚都统何必与这小民一般见识?”

  “你不气?娘的,我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连败金狗,这厮却乱嚼舌根!可恨!”姚平仲厉声吼道,一张脸涨得黑里透红。

  徐卫懒得跟他纠缠,轻笑道:“正事要紧。”

  听到这句,姚平仲方才正色,想了片刻,扭头盯着他:“这回你倒跟我想到一处去了,你来见我之前,我正召集部曲商议伏击一事,还打算使人去知会你,合兵一处呢。”

  徐卫暗笑,并不答话。原来,与部将议定之后,徐卫认为,虎捷乡军的兵力不足以完成伏击作战。因此决定,亲自去见姚平仲,两人联手。后者见了徐卫,听了计划,想都没想,立即表示赞同。当然一再声明,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并在徐卫来之前就已经召集部属商议已定。此时,他二人同回东京,为的便是面见枢密使徐绍,上报作战方略,请求批准。他们分驻东京两面,任务本是据守,如今改变战略,必须要朝廷甚至皇帝同意。说起来也真操蛋,前线大将怎么打仗,还得朝廷点头。战场上瞬息万变,半天足以决定胜败,抢的就是时间,可谁叫大宋制度如此?又走一阵,忽听前头人声鼎沸,远远望去,御街方向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正漫过来。两人亲兵不用吩咐,立即挺枪拔刀挡在长官身前。

  “果是姚徐两位官人!”人潮中,不止一个声音高呼道。那街头巷口,人满为患,都冲他们奔过来。若是旁人,早被这阵势骇呆了,但他两人都是统兵之将,千军万马尚且不惧,何况百姓?

  不多时,数以千计的百姓军士将他一行人团团围住,人人都是情绪激动,七嘴八舌地高声喊着,叫着,嚷着,让人只觉耳旁声若奔雷,却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徐卫冷眼旁观,姚平仲皱着眉头,忽然鼓足了气,放声虎吼道:“诸位!暂且静一静!”

  果然是平地一声雷,嘈杂的人群立时安静不少。姚平仲似乎对这个情况很满意,面色缓和道:“你等想作甚?”

  放音方落,人群中便有一书生抗声道:“姚大人!金贼入寇,山河破碎!两河之地,尽遭女真践踏,今其催军来犯帝阙,大宋实是退无可退!可恨,朝中奸侫之臣,蒙蔽官家,力主议和,竟要割让两河!岂不闻,祖宗基业,寸土必保!今二帅各提王师,拱卫京畿,我等实是钦佩!愿二帅击退金贼,还我河山!”

  他一通慷慨陈词,引得数千军民齐声高呼“还我河山”,大地震动,声入云霄!姚平仲闻听之后,很是受用。宋军之中,只有三衙长官以及一路经略安抚使方可称“帅”,如今百姓以大帅相称,他当然十分自得。

  徐卫心知事情紧急,伏击一事必须尽快得到朝廷批准。见百姓激动,一时半会儿恐怕收不了场。思之再三,探身过去与姚平仲拊耳道:“都统应付百姓,我自去面见枢密相公。”

  后者暗思,人心望战,我为军中大将,百姓爱戴如此,不可拂了众人好意。左右那枢密相公也是徐卫亲叔父,他单独去见也是一样,遂点头同意。徐卫当即命亲兵开道,欲投枢密院而去。无奈百姓死死挡住,脱不得身。

  “小徐官人!去岁金贼来犯,是小官人率军据守紫金山五昼夜,迫使金贼退兵!此功此德,我等升斗小民俱是谨记在心。今敌复来,官人领军守帝阙,万请矢忠矢勇,力挽狂澜啊!请小官人受我一拜!”又一老者,须发皆白,怕已有八九十高龄。手拄拐杖,被儿孙搀扶,此时却执意要对徐卫行大礼。

  徐卫急遣亲兵扶住,望向四周,知道要是不表个态,今天是休想脱身。可这个态是能乱表的么?思索一阵,环视周围军民,声传四方:“徐卫别的不敢保证,但身上这副铠甲,腰里这柄钢刀,不是用来吓唬人的!我有军务在身,还请诸位让开一条路来。”

  民众听了,轰然叫好!姚平仲见状,上前催促道:“赶紧去见枢密相公,这里有我!”百姓闻言,方才让道。徐卫领着卫士疾驰而去!姚平仲一直见他跑得没了踪影,方才回首,清清嗓子,也准备慷慨激昂一番了……

  禁中,徐卫在内侍引领下匆匆而行。去了枢密院,佐官说枢密相公连续两日都不在本堂,俱在宫中以备顾问。因此,他又往皇宫。金军来犯,东京暴乱,皇宫里表现得更为直观,岗哨森严,便连宫娥宦官,也低首速行,鲜闻人声。又见队队禁军士卒往来奔驰,都言百姓激愤,宫门紧急,赶去增援。

  不多时,行至垂拱殿,内侍入殿禀报,顷刻便回,言官家召见。略整衣冠,徐卫昂首阔步踏入殿中,早望见枢密使徐绍,尚书左丞黄潜善,御史中丞许翰等官员俱在,只是不见了耿、唐、李、张等辈。见他进来,上到皇帝,下到执宰,人人心惊,个个胆战,镇守大将离开职守回到禁中,难道前线生变?此时,东京戒严,全城封闭,外面是什么情况,徐卫姚平仲是最先知道的,反倒是皇帝执宰毫不知情。

  上得前去,一撩官袍衣摆拜见道:“臣徐卫……”

  赵桓哪还顾得了这些虚礼,急忙说道:“子昂平身,突回东京,莫非前线战事不顺?又或是……”他不敢再想,难道徐卫被金军击溃,仅以身免?诚若如此,朕危矣!

  第一百四十九章 布局

  徐卫一时沉吟,从自己预知的历史以及近一年来对赵桓的了解,他深知这位赵官家的行事作风。此人倒不是一味屈膝投降,偶尔也有强硬的一面。可那只是昙花一现,一旦受到小小挫败,立时改弦易辙。无论是战是和,他都不能贯彻始终,以致朝令夕改,不但大大打击民心士气,更让女真人有侍无恐。如果自己照实说,那么赵桓一听到此举颇有风险,那肯定心生怯意。虽然从长远看,依靠皇帝和朝廷下决心抗战并不现实,但眼下,必须要有东京支持。

  打定主意,遂奏道:“回陛下,前线确有变故。”

  此话一出,殿上无论君臣皆背生寒意,甚至有人攥紧了拳头,坐等噩耗。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这位从六品武臣身上。人人都在想像着,接下来从徐子昂嘴里将说出什么样的话?师溃?城陷?又或是……

  “日前,金军三处大营都已开拔,兵锋所指,直向东京。”徐卫说到此处,有意顿了一顿。见皇帝大臣尽皆色变,独三叔徐绍稳如泰山。“臣认为,这是天赐良机!金人不顾东京四郊强兵驻守,意图直趋帝阙。因此,臣请陛下,伏兵击之!”

  君臣同松一口气,这徐九也真是,你一段话不能直接说完么?不过想到女真人直扑东京而来,赵桓仍旧心惊肉跳,尽管现在东京周边有兵十余万,还不包括城里的禁军班直数万人。若加上厢军勇壮,总兵力将再翻一翻。且东水门的延丰仓屯积粮草四十万石,可以说是兵多粮足。但此时此刻,无论皇帝大臣,都被女真人的骁勇绝伦吓破了胆。

  赵桓想了片刻,拿不定主意,就向宰执大臣问道:“卿等以为如何?”

  众臣无言以对,良久,有一人,着紫色公服,束金佩鱼,显然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但看他年纪,却只三十多岁,四十不到。长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比起李浪子李邦彦还要神俊几分。尤其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像真能发出光芒一般。起身向皇帝一揖,奏道:“臣等书生辈,实不知兵,这殿上便只枢密相公熟悉军务,陛下何不问他?”

  赵桓闻言,频频点头道:“何爱卿所言甚是,徐卿,意下如何?”

  徐绍听到侄子提出伏击时就着实骇了一跳。要知道,伏击作战多限于小规模,少到几千,多到上万已顶天了。女真人带甲少说也有五万左右,且战力强悍,你要伏击他,那得多少人马?且不说仓促之间调集大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就是给你十万精锐,你能藏得住么?你当女真人都是睁眼瞎?人家的踏白前锋不会侦察?可徐卫自小长在行伍世家,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如今却当着君上与重臣的提出来,若不是失心疯,那就是别有所图。

  起身一拜,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向徐卫问道:“孙子云,攻城之战,十倍乃可围。伏击虽不同,但以宋金两军实力比照,亦当照此数。你麾下马步军不过四万余人,且分驻六县,若是伏击,兵力恐嫌不足吧?”

  徐卫心知肚明,三叔看破自己的意图,这话其实是说给殿内的皇帝大臣们听的。其言下之意就是,伏击之事可行,但徐卫的兵力不足。略一思索,即答道:“回枢密相公,据卑职刺探,金东路军号称十万,实则出燕云之时,不过六万余人。一路南下,折损不少,至滑州战役为止,止余四万不到。虽收降叛军,却不堪重用,早已被姚都统与卑职消耗怠尽。今斡离不之兵力,卑职断言,绝不超过四万人。”

  赵桓听了这话,倒没有任何质疑,他已亲自讯问过叛将李文兴,心知徐卫所言不虚。只是,从去年开始,宋军战力低下的问题暴露无余,金军常能以一挡十。徐卫所部,多为新军,是否能战,还是未知之数。如果真要伏击,就得从城内增兵啊。

  徐绍微微点头,转身向官家奏道:“陛下,若诚如徐卫所言,伏击一事,可行!”

  赵桓不决,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东京暴乱,军民求战之声愈演愈烈,政局可说是乱成了一锅粥,此时确实需要一件大事来转移百姓的注意力,东京不能一直这样闹下去。况且,斡离不挥师扣京,徐姚两军本就该前去抵挡。可贸然伏击,会不会有风险?

  殿上一片肃静,忽而一臣开口打破沉默:“陛下,金军虽向京城,但有徐姚两部在,对方多少有些顾忌。若是伏击,万一失利,只怕女真人更加猖獗。到时,京城两面皆空门大开,凶险非常,望陛下三思。”这厮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若要伏击,姚平仲徐卫必须合兵一处。

  赵桓听后,大为紧张,先前那何姓的大臣见状,向徐卫问道:“徐卫,若是伏击,你有几成把握么?”

  徐卫抱拳答道:“大人,世上本无十拿十稳之事。但只要调配得当,谋划周详,纵使不能重创金贼,也可迫使其退兵!”

  殿上赵桓猛然起身!徐卫这句话可算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歼灭女真人,只要对方退兵!至于割地赔款,那都可以商量,只求别打到东京来!听徐卫之言,似乎成竹在胸,要不要搏上一搏?正心神激荡,天人交战之时,又想起方才大臣所言,只要姚徐两军在,金军就有顾忌,要是姚徐兵败,东京就危险了。颓然坐下身去,大宋皇帝脸上,满是纠结。

  徐绍看了侄子一眼,细细品味着他那句“纵使不能重创金贼,也可迫使其退兵。”知道这是他在给自己预留后路,不把话说满。小子,虽然不知道你耍什么把戏,可别让三叔帮你一把,最后倒替你背锅顶缸才是。

  徐绍此时心中虽有顾虑,但想到徐卫素来行事沉稳,此举必有原因。思之再三,向赵桓奏道:“陛下!东京军民人等望战之心日切,朝廷若不有所表示,恐激起更大民变。臣以为,当速作决断,令姚平仲徐卫合兵一处,共击金军!”

  赵桓作难,苦着脸道:“爱卿所言,朕也明白。可如今东京兵力本就不足,四方勤王之师尚未到达,若姚徐有失,怎生是好?”

  徐绍不及答话,却见刚刚从开封尹升任少宰次相的何栗奏道:“陛下!徐子昂既提出伏击,想必已有周全计划,陛下不妨姑且听之。”

  赵桓见他如此说,点头道:“也罢,子昂可有详细计划?”

  徐卫当即将与姚平仲拟定的作战计划合盘托出,在何处伏兵,需兵力多少,各兵种如何配合,甚至发动伏击的大致时间,预计战役持续时间,估计可能取到的战果,事无巨细,一一道来。殿上君臣听得极是用心,唯恐漏掉只言片语。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听热闹。赵桓及宰相们听徐卫说书一般,将个精妙的伏击作战讲得绘声绘色,好似眼前已经出现女真人师溃如山,仓皇奔逃的景象。此事若得成功,金人必退无疑!如此一来,东京之危可以解除!

  可兹事体大,赵桓深知利害,因此不敢贸然决定,见殿下大臣都有踊跃之态,强按住心头冲动,沉声道:“此事容朕考虑一时。”

  几位宰相早被徐卫鼓动起来,都想再进言,想让官家当殿决定,赵桓却已命退下。出了垂拱殿,因局势恶化,各位朝廷要员皆行色匆匆,直投有司而去。独何栗立于台阶之上,殿檐之下,徐家叔侄出来以后,他转身含笑而视。

  徐绍一见,心头生疑,上前引荐道:“徐卫,这是少宰何相,还不快来拜见。”

  徐卫如言上前,执礼道:“卑职徐卫,见过何相。”

  何栗笑容尽敛,盯着对方看了好大一阵,忽然道:“徐子昂,一百六十六年未有之变故就在眼前,你身为统军将领,可要知道轻重。”

  莫说徐卫,就是城府之深如徐绍,也被这句话唬得变了颜色。何栗看出破绽来了?不会吧,他一个文臣,又不懂军事,如何看破?

  徐卫心头也免一丝慌乱,这事干系太大,容不得半点闪失。强定心神,正色道:“卑职谨记何相教诲。”

  何栗又看片刻,问道:“可否给我一句实话?”没等徐卫回答,又摇头道“罢了,好自为之。”言毕,转身而去。

  徐卫看着他背影,轻声问道:“三叔,什么来头?”

  “祖籍蜀中仙井,政和五年何家兄弟三人赴京应试,皆中。何栗名列进士第一,是为状元。大魁天下后,太上皇颇为器重,连任要职。因正直敢言,被权者所恶,外放遂宁知府,因政绩卓著,官声口碑皆是上佳,官家在东宫时便对其印象深刻。因此唐恪一下台,他立即就提了上来。强硬主战派,反对划河为界,反对送岁币,反对尊金为叔伯之国,反对割让三镇,连派遣使节求金缓师都反对,一言以蔽之,但凡女真人提出来的,或是朝中主和大臣主张的,他都反对。比起李纲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徐绍如数家珍,显然对这位新贵的底细,了若指掌。

  徐卫沉默,看来这个宰相也是赵桓为了暂时顺应民心提上来的,估计做不了多久。他一下台,政策又该变了。

  第一百五十章 入伙

  “说吧,你到底想作甚?”徐绍目视着徐卫,低声问道。

  徐卫闻言一怔,疑惑道:“三叔何出此言?侄儿这不是在谋划伏击金军么?”

  徐绍白他一眼,笑道:“你糊弄得了官家宰相,可瞒不过我,你忘了三叔是什么出身?”

  徐卫似乎这时才想起以文臣身份出任枢密使的三叔徐绍从前是武阶,征战沙场多年,遂一揖道:“到底还是骗不了三叔,想必三叔已经看出来我那伏击计划疏漏不少吧?”

  面上闪过一丝得色,徐绍哼道:“且不说按眼下形势伏击金军根本是乱搞。就算用你的计划,最后结果也是注定,兵败如山。”说到此处,看他一眼,又道“若不是知你素来持重,方才殿下我是断断不会多一句嘴。说吧,到底耍什么把戏?”

  徐卫环视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方才趋身上前,低声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徐绍听罢,二话不说,一把拉住侄儿的手,疾声道:“你确定?”

  “千真万确!”徐卫严肃地回答道。

  徐绍目光闪动,诚如徐九所言,那这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成了,非但东京威胁解除,大宋可保平安,徐家也定然受益匪浅。即便是败了,也没甚损失。这倒的确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此子这些年果然成精了!徐氏一门要崛起,便在他身上!

  见叔父沉吟不语,徐卫知他肯定心动,趁热打铁道:“三叔,要促成此事,需得枢密相公大力支持才是。”

  徐绍心里虽然激动不已,但表面仍不露分毫,想了一阵,轻声道:“此事确实可行,但如果决定做,就必须克尽全功。老九,我还是担心你的兵力啊。”

  “无妨,四哥已率御龙直两千精锐骑兵助我,加上虎捷乡军三千余骑,应该足够。毕竟,我又不是去……”徐卫解释道。

  哪知徐绍还是摇头:“不妥不妥,这事我来想办法。你且说说,要三叔做什么?”语毕,也环视四周一圈,看是否有人窃听。

  徐卫略一思索,小声道:“首先,此事谁都能瞒,不能瞒着官家。否则就算成功,也会授人把柄,对我,徐家不利。因此,官家那里,还得三叔去通气。”

  徐绍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亏你想得周到。就算你建立盖天之功,有此一桩,足以让你万劫不复,甚至连累家门。”

  “其二,此事涉及诸多方面,必须要统一指挥。但事情又需做得极隐秘,因此,非请三叔出来主持大局不可。”徐卫说道。

  “这也好办,我为枢密使,掌军务,理所应当。”徐绍一口答应。等了一阵,却不见侄儿下文,倒见他有欲言又止之意,遂连声催促。

  徐卫像是有些拿不准,试探道:“三叔,你觉得有必要拉上一两个人么?”

  神色微变,徐绍心中暗惊,我到底还是小觑这小子了,年纪轻轻,学得这般机关算尽。幸而此子出自徐门……

  嗟叹片刻,故意问道:“你且说说,为何?”

  徐卫却不答了,笑道:“我这点手段,在三叔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你老人家又何必逗我耍?”

  徐绍亦笑。此事若能成功,自己领头,老九执行,功劳自然是徐家独占。如此一来,徐家受到皇帝封赏重用,那是肯定的。但树大招风,开国以来武臣若窜得太高,都不会有好下场。此时,若能拉个一两位朝廷要员挡在前头,便能转移注意,不给人徐家专美于君前的印象。

  另外,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一旦此事失利,若拉得朝廷重臣同行,也可分担风险,让徐家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赢了分享功劳,输了共担风险,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端详着侄儿,徐绍频频点头含笑。徐家下一代里,可与之共谋者,唯斯人也。

  “那你有合适的人选么?”良久,徐绍问道。见徐卫摇头,他笑道“此人一要是主战之臣,二要极为可靠,三最好还是刚刚调入东京,根基未稳,急于求功。我已有合适人选。”话说到这份上,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叔侄两个正说着,徐绍忽道:“噤声!”

  徐卫吃了一惊,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少宰相公何栗又回来。一看到他,徐卫猛然省悟,三叔说的合适人选,恐怕就是此人!果不其然,何栗未到,徐绍已经低声提醒:“稍后你便将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他。”

  “徐枢密。”何栗老远就拱着双手,朗声叫道。

  徐绍满脸堆笑,像没事人一般,还礼道:“少宰相公这是……”

  何栗叹了口气,摇头道:“局势混乱如此,我为次相,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啊。”徐绍闻听夸奖一阵,无非是相公忧国忧民,忠君爱国云云。

  何栗谦虚几句,又盯着徐卫看了半晌,正色道:“子昂,适才殿上听你伏击一事,我虽不知兵,可枢密相公出身行伍,你又是军中后起之秀,料想无虞。但本相还是再问一句,你有几成把握?”

  听了这话,叔侄两人对视一眼,都放下心来。还以为何栗看出了破绽,原来却是虚惊一场。徐卫作沉思状,一时无言,何栗见状,催促道:“徐卫,此事轻重利害,你心里应该有数,万不可大意!”

  徐绍立即接过话头:“何相有所不知,此子已有退敌之策,只是人轻言微,不知如何是好啊。”

  何栗马上来了兴趣,退敌之策不就是伏击么?难道还有别的?遂连声催促徐卫快讲。后者也不再装模作样,将计划简明扼要说了一遍。何栗听罢,大为振奋,急道:“时态紧急,你还愣着作甚?当速速奏于官家施行!”

  徐卫又不说话了,徐绍替他道:“何相,他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武臣,年纪又轻,如何能说动官家?这不,正跟我商议,可,可我是他亲亲叔父,总得……”

  何栗听了这话,差点没急得跳起来,义正辞严道:“枢密相公!我进京之时听人说,徐枢密大公无私,就是亲侄儿也不例外。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可现在什么时节?国难当头啊!你怎么还抱着这一套……”想到对方是执政,自己是宰相,对掌二府,共分大权,是以后面那段不太客气的话就没说出来。

  徐绍默然不应,何栗看他叔侄二人两眼,心中一动,试探道:“若枢密相公确有难处,那本相与你再去面君如何?”

  “诚若如此,那何相便是大宋柱国之臣,力挽狂澜啊!”徐绍长揖一拜,郑重言道。这样一来,倒弄得何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敷衍几句,便接连催促速速面君。当下,徐卫出宫等候消息,徐何两宰执便重返垂拱殿。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窝蛇鼠

  就在何栗与徐绍再度面见皇帝时,太宰耿南仲府邸。东京暴乱愈演愈烈,矛头直指耿、唐、李、张四贼。首当其冲的耿南仲已龟缩在家数日,不敢出门。唐恪被罢相,他却因为是赵桓东宫旧臣而得以保全,不过如此,暴乱发生后,官家还是遣内侍来传达口谕,让他不必上朝议政,就在家里呆着,等候处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暗中差人四处打探百官民众的口风,得知东京军民都请皇帝诛杀自己,台谏舆论也很是不利,因此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耿南仲正于卧室之中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急。床边案头之上,摆放着药罐汤碗,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浓重的药味。

  “相公,李右丞求见。”房外响起仆人的声音。

  李棁?他来作甚?这厮好大的胆子,现在满城都是失去理智的乱民,他居然敢冒头?思量片刻,当即说道:“请。”说罢,快步走到床边,脱了外袍,直挺挺躺于塌上,咬紧牙关,闭了双目。不多时,听得脚步声急促而来,一人唤道:“耿相!耿相!”

  此时,乃微睁双眼望去,见一人,不惑之年,颇显瘦弱,双眼通红,嘴边几个水泡,左腮竟然肿得鼓了起来,正是尚书右丞,副相李棁。于是以微弱之气问道:“何事?”

  “祸事了!”李棁快步奔到塌前,脱口而出道。

  耿南仲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哪里还听得这种话?骇得从床上直弹起来,失声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李棁脸肿得老高,连话也说不太清楚,使劲吞下一口唾沫,摇头叹道:“刚刚收到禁中传来的消息,那姚希晏和徐子昂从前线回京了。这会儿,他们一个在街市上慷慨激昂,煽动百姓。一个跑到宫里,向官家呈现破敌之策。”

  “破敌之策?可曾打听到?”耿南仲疾声问道。

  李棁点点头,又哀叹一声:“徐卫上了伏击之策,要集结各部兵马半道截杀大金国二太子。宰执大臣多数赞同,陛下暂时还未决定,不过听说也颇为心动啊。耿相……”他一说完,便眼巴巴望着对方。此人官拜尚书右丞,位居副相,却一直唯耿南仲马首是瞻,号称主和派大臣中的急先锋。不管是力主议和,还是攻击主战派大臣,他总是窜得最高,叫得最欢,京中民怨也着实不小。

  耿南仲听罢,像是被抽了筋的死蛇一般瘫软在床上。果然是祸事了!暴民作乱,矛盾指向自己,唐恪不但被殴成重伤,还被罢去了相位。自己虽然暂时没有获罪,但官家已经说了,安等在家,听候处理。眼下暴乱仍在持续,朝廷至今没有拿出对策,会怎么“处理”自己,虽尚未可知。但这明显是官家在弃卒保车,唐恪是卒,自己是车。但天子还在观望,如果民怨实在太大,大到弹压不住,那自己则成了卒,天子就是车。

  就算官家没有这个意思,念自己在东宫兢兢业业十多年的份上不下杀手,一旦姚徐伏击成功,何栗就稳稳站住了脚,“政府”之中,哪还有自己立足之地?到那时,恐怕也免不了贬出东京安置。一念至此,耿南仲那个恨呐,坐上宰相之位才多久,怎地这等没福?前有李纲,后有何栗……

  “耿相呐,您是我等领袖……”李棁见他迟迟不语,忍不住催促道。

  耿南促闻言色变,厉声道:“住嘴!这话是乱说得么?什么领袖!我几时与你等结党了?你想害死本相不成!”

  李棁被唬得脖子一缩,连连道:“下官失言,下官失言!可耿相,再不拿出个法子,我等怕是,祸事了!”

  “你会说点别的么!祸事,祸事,就知道祸事!堂堂副相,没点处变不惊的风范,趁早回家养老去罢!”惊极反怒,耿南仲将火气一股脑都撒在这倒霉蛋身上。直骂得李棁嗫嚅不能言,心里却道,你倒是不惊,那你吼什么?

  耿南仲骂了一通,心中稍微稳定了些。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于桌前坐下,李棁一见,慌忙上前得去,亲手替他斟上一杯清茶,又双手奉上。耿南仲瞅他一眼,伸手接过。

  眼下,想要保住性命,进而保住相位,首要一条,便是证明自己力主议和没有错。要让大臣和百姓知道,咱不是不忠君爱国,而是局势如此,无力回天。可怎么证明呢?只能拿事实说话,而这个事实就是……

  “这个事实就是军队不争气,打不过女真人!与我等何干?若王师能阻敌于国门之外,我等又何需如此卑贱?耿相,是这个意思么?”李棁听了耿南仲之言后,立即应答道。

  耿南仲缓缓点头,忽又叹道:“可要是姚希晏徐子昂二将伏击成功,那就证明我等确实有错,不,是有罪!不但乌纱不保,就目前京中局势,就是顶乌纱这颗脑袋也别想留!”

  李棁大惊失色!吓得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凳上,失魂落魄道:“不至于吧?就算我等力主议和,那,那也不是甚么罪大恶极之事,官家怎会……不会不会,断然不会!”

  耿南仲惨然一笑,仰首向天道:“你难道没长眼睛么?官家登基以来,六贼中,或明斩,或暗杀,谁有好下场?童太师的首级,可是悬挂在城头半月之久,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啊。只是没想到,当日童贯枭首,我等拍手称快,如今,却轮到我们了。”

  李棁无言以对,前有六贼,如今我等又成“四贼”,难道非要凑齐“十贼”之数?诚如耿相所言,那我等岂非难逃一死?唉,早知如此,何不专主战议,管他结局如何,总还搏个好名声,也强似如今被天下人称作“贼”!

  心下惊极,转而为哀,哀伤却生怨,怨极又生怒!李棁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嘶声吼道:“这都是姚平仲徐卫两人坏事!两个小贼为图名利,竟枉顾事实,异想天开伏击金人!”

  “他们可不是异想天开,姚徐二将都出身行伍世家,姚平仲战功卓著,关中号为‘小太尉’,徐卫虽初出茅庐,紫金山一战,名动四方。此二人皆为青年才俊,极得官家青睐。况且,姚平仲随种师中救太原,全歼完颜银术可所部。徐卫守浮桥战相州,也全歼追击之敌。与其他大将不同,这两个初生牛犊不畏虎,他们可是打心底不怵女真人。因此,伏击之战,确有建功之可能。”耿南仲说道。

  “那,那,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李棁脸色煞白,没有丝毫血色。

  耿南仲此时方才将他倒的那杯茶喝上一口,沉吟片刻,摇头道:“倒也不尽然,如果,我是说如果,姚徐二将不能建功,或者兵败,那么官家除了议和之外,没有任何选择。到那时,主战派大臣在朝中没有了立足之地,官家所能倚重的,也只有你我了。到了那时,我们把拟定的划河为界、称臣、纳贡、裁军、遣宗室为质等一揽子条件提出来,女真人就算野心再大,面对如此利诱,也会动心的。”

  李棁一双死鱼眼渐渐恢复光泽,瞪大眼睛思了片刻,突然一掌击在桌上:“耿相之言甚是!到那时,女真人若恼怒于抵抗,索性将李纲何栗等人绑送金营!以如此之诚意,不怕女真人不答应!”

  转念一想,心中雄雄火焰突遭一盆凉水浇灭:“可耿相不是说,姚徐二将都是少年才俊,万一他们真能伏击成功,大败金军,那……”

  耿南仲目光阴沉,把牙一咬,恨声道:“那就让他们兵败如山!”

  李棁似乎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疑惑道:“若官家决定用徐卫之策,前线指挥便是武臣职责,如何能让他兵败如山?”

  嘴角一扯,一抹冷笑挂在脸上,耿南仲轻轻招手,李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赶紧附耳过去。只见耿南仲耳语一阵,李棁听完,心中之震惊,不亚于方才,浑身僵硬,表情凝固,结结巴巴道:“这,这,万一姚徐兵败,东京无所依托,女真人又怎会同意媾和?”

  不屑的盯他一眼,耿南仲哼道:“你放心,城中有禁军班直数万人,除姚徐二将所部外,城外亦有强兵,且陕西援兵不日便到,东京城防坚不可摧,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李棁听了这话,心中暗想,既然东京自保无虞,那倒不妨一试!既能保命,还能扳倒何栗徐绍等主战派,何乐而不为?反正东京乱作一团,正好浑水摸鱼,神不知鬼不觉!正思索时,又听耿南仲道:“此事干系极大,非是你我二人可以做得。这样,你再去联络李邦彦,张邦昌二人。不,只要李邦彦!”

  “这是为何?”李棁疑惑道。

  一声冷笑,还用说么?李浪子那厮,本无甚本事,空占着相位而已。前些日子,竟在官家面前举了越王勾践之例,惹得皇帝心中不悦。如今百姓怨恨如此,官家若要拿大臣开刀平民愤,他恐怕还在唐恪之前!谅他不敢不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东京来客

  徐卫就立在宣德门内,他不敢出去,外头狂热的东京军民虽然不会将他撕成碎,但会把他挤成面皮。姚平仲还在外头,滔滔不绝,慷慨陈词。

  “我辈武臣,身负皇命,世受国威,今金贼狰狞,犯国境界,戮我百姓,正是我辈报效国家之时!平仲不才,原提王师击之!尔等之意,我必传达于三军将士,使官兵尽知东京父老之愿!非是姚某夸口,若朝廷命我出战,誓擒金国二太子斡离不献于帝阙之下!”

  话音落地,欢声雷动!东京军民无不振臂高呼,其声如九天奔雷,其势如惊涛拍岸!便是面前的东京皇城,亦在战栗之中!徐绍匆匆而来,徐卫赶紧迎上,还未谈及皇帝如何决定,枢密使听到动静,已问何事,徐卫如实回答。

  “这莽夫!满朝大臣尽皆束手,他一介武臣竟敢如此!”徐绍连连摇头,姚家今后将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徐卫倒并不关心这个,低声问道:“官家如何决断?”

  徐绍执他之手,拉到一旁,沉声道:“官家大喜!非但夸赞你是英雄年少,更为自己的慧眼识人沾沾自喜。不但完全同意你的计划,更命我暂代‘京畿制置使’一职,亲自指挥此事。眼下,东京四周数十万王师,皆由我节制!并授我临机专断之权,不必上奏朝廷,任何一级武将,胆敢抗命不遵者,立斩无赦!”

  徐卫暗呼庆幸,这回赵桓无论被形势逼迫已罢,又或是真心支持也好,总算乾坤独断,同意此事。且从自己上奏到最后决定,不过两个时辰之间,效率之快,前所未有。强按住心头激动,他说道:“那卑职立即回去准备!”

  “别急!你所部骑兵加上徐胜麾下御龙直,也不过五千骑。我将这点情况上报官家,请求拔兵支援。官家毫不犹豫,立即将从城中调动两千精骑给你,并命有司为你准备了大批火器,以求克尽全功!”徐绍说罢,徐卫惊喜交加!

  “城中还有如此之多的骑兵?这,骑兵之长在于野战冲击,迂回奔袭,官家将骑兵藏于城中,这是……”

  徐绍也无奈地笑了笑,环顾四周并无旁人,趋身上前道:“城中有骑兵一万之众!由签书枢密院事李回统领,连攻辽之役如此重大的行动,朝廷都没舍得派出。这是官家最后的一颗棋子,一旦东京有变,这万余精骑就会护着他往……”

  徐卫闻言苦笑。一万多骑兵呐!不管是调给自己还是调给姚平仲,我二人何必如此坚守?宁愿留着供逃跑之用,也不肯派给前线大将,这叫什么破事?

  “眼下骑兵已在集结,器械也在准备,你先回去调派人手,务必谨慎小心!要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预料在先。人马器械,我差人随后送来!”

  徐卫领命,正待转身出宫,却被徐绍一把拉住。回头见他脸面严肃,目光如炬,徐卫安待下文。

  “你是我亲侄子!三叔是相信你的!此事若要成功,就必须迅雷不及掩耳!你可便宜行事,不必报我!”徐绍这句话表现出了对徐卫的极大信任。若按朝廷制度,凡遇战事,各级武臣需向制置使司汇报,制置使司向安抚使司通报,程序繁杂,往往使前线大将坐视战机贻误而无可奈何。自然,受此制度束缚,大宋江山自然是稳如泰山,武将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多谢枢密相公!”徐卫抱拳一礼,朗声说道。

  “子昂,老九,国家之存亡,徐家之荣辱,在此一举了!”徐绍再度拉着侄儿的手,郑重说道。徐卫并不多话,一点头后,拜辞而去。徐绍在后头看着侄子挺拔矫健的背影,又是欣慰,又是羡慕,世事无常,谁能料到性如烈火,刚直不阿的西军虎将徐彰,却养了这么一个儿子?

  大宋靖康二年正月初二,皇帝发布诏命,任枢密使徐绍亲兼京畿制置使一职,统领军民,决意抗战!同时,命少宰何栗立即平息东京民变!何栗审时度势,一方面铁腕镇压,处斩殴杀官员,趁机作乱的首恶分子。一方面好意安抚,劝退民众。

  数十万东京军民,闻听枢密相公亲自出任制置使一职,官家决心抗金,都欣喜不已。齐声称赞官家圣明,并于宣德门外高呼万岁。后又见朝廷开始弹压,带头之人尽皆伏法,到底是寻常百姓,安稳大如天,便都散去了。东京暴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其影响,无可估量!

  就在同一天,斡离不亲自统率的虎狼之师已经从其驻地进逼至距离东京只有六十里不到的地区。姚平仲与徐卫虽然布防于京东京南十四县。但姚平仲所在的东明县(今山东东明,特别说明,今天山东东明县址是经历了三次改动,原在河南境内。)和徐卫所在的陈留县(今开封陈留镇)之间没有任何城镇可供依托,因此斡离不从杞县之东出发,一路向东京进军,没有遇到一兵一卒。

  不过,奇怪的是,斡离不所部多有精骑,一昼夜奔袭五六百里并非没有可能。从其驻地至东京,也就一百多里路程,可以说是眨眼便至。可这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女真大军就行进了几十里地。跟当年刘备携民渡江有得一拼。

  这其中自然有气候的原因,一直大雪纷飞的天气,在汉人最为重大的节日,春节这一天,变得阳光普照。本已泥泞不堪的道路因积雪融化更加难行。马蹄人足俱陷泥中,影响了速度。可怎么说也不至于一天只行数十里吧?

  时至正午,本该是急行军的时分,金军大部却屯驻于东京之东五十余里之外的茂岭之下。这几日,可以说是女真士兵参战以来最为惬意的时光。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见南朝一兵一卒,还可饱览这如画江山。难怪自古以来,北方之民力求南下,那草原大漠,亘古山林,如何能与这中原花花世界相比?南朝非但妇人细皮嫩肉,娇媚可人,就连这山川也是姿态万千,叫人好生喜爱!若平了南朝,就在此地过活,岂不甚好?

  中军,斡离不与郭药师等一班文臣战将下了马,进入刚刚搭建起来的大帐之中,众人都踩得一脚泥泞。进帐之后,纷纷在那木板铺就的地面上刮着烂泥。

  斡离不落座这后,取了头上皮帽扔在案上,露出光光的头顶来,伸手摸了摸,忍不住发起了牢骚。精通汉辽女真各族语言的官员解释给众人听,原来,二太子在抱怨,说什么引蛇出洞,引蛇出洞,这一路引来,别说蛇,虫也不见一根,南人搞什么鬼?我都快打到东京了,他们不发一兵一卒?

  下首一人,头戴纱帽遮得严严实实,可再怎么遮掩,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眉毛和胡须都不见了。要是头上再没头发,这颗脑袋也就生生一颗鸡蛋了。不是别人,正是几次出使大宋,把赵官家都当个狗屁的金臣王讷。

  “太子郎君,我女真大军压境,南朝鼠辈尽皆胆寒!今两河之地已乱,太子郎更是一路南下,屡破州府。魏县强渡,滑州血战,杀得宋军鬼哭狼嚎,师溃如山。赵宋天子哪还敢抗拒?定是龟缩在城中消极防守,太子郎不必再延疑,当挥师猛进,直扣东京!诚如此,天下可定!”王讷自前些日子受辱以来,心中极是恼怒,恨不得立即攻破东京,掳了赵宋太上和少帝。

  斡离不听了解释之后,倒是不以为然。宋军长于依托城池坚守,若不扫清东京外围,如何能放手扣城?可恨徐卫那小贼,去年在黄河挡我一阵,今年又窜在东京来布防,屡屡坏我好事,待东京城破,必向宋廷讨要此人,绑于柱上,开膛破肚,挖心掏肺方解我气!

  望向帐下众臣,目光落在郭药师身上,遂问计于他。

  “完颜药师,二太子询问,如今走了一日,不见宋军任何动静,如之奈何?”郭药师降金之后,并未得重用,去年以来屡次向金国皇帝大将进言,呈献灭宋之策,方得重视,被赐姓完颜,给以金牌,不但总统汉军,金人还予数千铁骑供其驱使。常为大军先锋,奔驰于前。郭药师也很是感恩戴德,一路南下,奋勇争先,被斡离不引为左膀右臂。

  郭药师淡然一笑,漫不经心道:“太子不必忧虑,南朝君臣皆无斗志,临兵进而畏败,退而畏死,犹犹豫豫,萎缩萎缩。今大军进抵东京,赵天子必然惊恐至极!太子郎且安等,今日之内,前锋必有消息传回。”

  斡离不闻言,心中稍安。眼看天气转暖,再过两三月,气候炎热时,便不宜用兵了。东京城防定然坚固,不是仓促之间就能攻克的,今年若不能克东京,明年怕是无力再来。连年征战,士卒死伤甚多,女真族人不过数十万,可经不起这年复一年的南下奔袭。今番若不能有所建树,下次再来,恐要等些时候。

  正说着,听得外头马蹄声传来,一将奔入帐中,疾声禀报。说是有人,自东京而来!有要事需面见太子郎!

  第一百五十三章 虚虚实实

  自东京而来?怪了,大宋帝都之中,竟有人到我金营来?不止斡离不,便连麾下一班金将也摸不着头脑,可郭药师在听闻汉官解释之后,突然起身,仰天大笑!直笑得二太子愕然不知所措,各族大臣尽皆狐疑。完颜药师自归降大金以来,虽已得到重用,但一直以来所作所为尚算得体,无论女真、契丹、汉各族官员都对他颇有好感。如此失态,还是头一遭。斡离不见状,大声询问着原因。

  郭药师收声抱拳,踌躇满志地冲他一揖,朗声道:“禀太子郎君,破东京,捉赵宋太上少帝,覆亡南朝,澄清寰宇,便在今朝!”此话一出,满帐皆惊,这又从何说起?那帐中文官武将窃窃私语,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斡离不疾声催问,郭药师却摆起了架子,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待召来人进见之后,自然可见分晓。二太子毫不迟疑,立即命带来人入帐。片刻之后,一人快步踏入帐中,只有三十左右年纪,相貌无甚出奇,便是熟识已久,然混入人群之中亦立时辨认不得。进了帐后,先冲斡离不一拜,后又朝郭药师一揖,垂手肃立,低头不语。

  “此何人?”这个问题,相信大帐之中所有人都在想。

  郭药师微微颔首,继而对斡离不道:“太子郎可曾记得,我军攻占滑州之时,卑臣曾有一请?”

  斡离不思索一阵,忆起当初破姚古时,药师有言,一旦大军踏入东京地界,宋廷必然全城戒严,禁止出入。韩昉生死未知,指望不上,当遣燕云之汉民入东京,以为内应。当时自己没太重视,随口答应下来。如今郭药师问起这事,莫非……眼中精光暴射,斡离不探出身子紧盯来人,用女真语大声问了一句。

  郭药师听明白之后,颇为自得地笑道:“太子英明!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东京历经数百年经营,其城池坚不可摧,我大军远来,务求速战,如何能与他周旋?今我部下自东京而来,必是探听得重要军情!”

  他话一说完,那人立即奏道:“禀太子郎,小人入东京月余,一无所获。然日前,探得一事,或于大军有益。因此,冒险出城相告!”

  斡离不虽是女真狄夷,却不是头脑简单之辈,不问探得何事,首先问道:“想那东京必已戒严,你是如何出城的?”

  待官员解释之后,那人再拜笑道:“南朝灭亡,已是天定!自古以来,攻城掠地,靠的便是那金戈铁马,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然我大军进逼东京,赵宋非但不团结军民,共图抗战,反而行些旁门左道之事。数日前,东京禁军中有一人,名郭京,自言得道,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后南朝枢密院官员得闻其言,荐于少帝。少帝深以为然,询问御我之策。郭京称,他能施展‘六甲法’,只需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可大破我军。南朝君臣深信不疑,乃授以官职,并赐金帛数万,命其速速招募神兵。小人应募入军,并受命于东京城外起法坛九九八十一座,寻机脱逃,来见太子。”

  斡离不听罢,沉吟不语。他倒不是不信,我女真人每次出兵,必祭萨满,以求鬼神庇佑。如今南朝危亡之际,求救于神灵,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管用么?若那郭京真有如此神通,那岂非……

  “哈哈!此乃天助大金!古往今来,从未听说战阵之上,有鬼神襄助者!南朝君臣尽已走火入魔,迷了心性,太子郎克东京必矣!”郭药师肆无忌惮地狂笑着。

  斡离不听后,不置可否,而是问道:“你且说说,自东京探得何事?”

  “禀太子,正月初一,有一人听说是梓州刺史,名徐卫者,向少帝进言,建议集合东京王师于帝阙之东三十里处孤松岭设伏,以逸待劳,袭击我军。少帝从其言,已命枢密使徐绍亲自策划指挥,据说东京虽困,然少帝已拔银、绢、钱各一百万,空白任命数百份,允许徐绍便宜行事。”那细作一说罢,满帐哗然!

  倒不是惊讶于宋军要伏击于我,而是诧异南朝竟如此富庶!难怪当初郭药师说,东京富庶及禁中事非燕山之比!战功未立,南朝皇帝便能拔数百万财物犒赏三军,如此财大气粗,待我女真勇士踏平东京后,必满载而归!想到此处,那女真各将纷纷声言请战,唯恐落于人后!

  “徐卫?”斡离不这两个字却没用女真语,而是用生硬的汉话道出。

  “是,徐卫!去岁于紫金山浮桥阻我五昼夜之人!”细作躬身回答道。

  二太子先不提战事,也不再追问,而是告诫众将道:“待战事一起,凡遇徐卫部队,务必全歼!有取小贼首级者,赏十马之金!”

  帐下诸将面面相觑,十马之金!南朝竟有身价如此之高的战将?看来二太子对这姓徐的小贼是恨之入骨啊。不知谁有那份幸运,能遇到徐卫所部?

  郭药师眉头一皱,徐卫不过是南朝一小将,何必如此?待大军破城,便是赵官家也逃脱不得,何虑徐卫?心中急于谋定攻克东京之事,遂对那细作催促道:“你且细说一番,宋军打算以多少兵力设伏?孤松岭地势又是如何?估计眼下已进行到什么阶段?”

  “据小人刺探,那徐卫请求以十数万之兵设伏,待我军进入伏击圈,便强弓硬弩齐发,精锐步卒四面而出行围堵之事。并以万骑断我后路,以图围歼。孤松岭之地形,小人回营时已察看过,确是伏击绝佳之地。南北两南均有山谷遮掩,中部平地长宽约有百十丈,恰如一个大瓢,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且近日天气转暖,积雪融化,孤松岭下泥泞不堪。至于宋军行进到何种程度,小人委实不知。”

  斡离不闻言未语,倒是王讷抢先质疑道:“十数万兵马要藏于山林之中,恐非易事,伏击务求隐秘,这,莫非太过草率?”

  当时便有辽臣萧三宝奴笑道:“先生太过虑了!历年来,南朝荒唐不堪,儿戏之事咱们还看得少么?连鬼神之术都能搬上沙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这伏击一策简直是神来之笔了,徐卫真神人也!”话一说完,听懂之人无不大笑。倒是,这些年来,每每于战场之上遭遇宋军,都让人感觉一头水雾,其行动之迟疑,战术之呆板,士卒之孱弱,将领之畏死,可谓旷古绝今,便是日薄西山的辽军,都能打得数十万宋军精锐抱头鼠窜。真不知道,南朝对于军队的定义到底怎样。

  郭药师亦笑,向二太子奏道:“太子郎,南朝祖制,以文制武。不知兵事,不懂阵法的文臣反能主宰武臣的生死!偏那书生辈,闻听铁蹄一响,便骇得魂飞魄散,如何敢战?如今,太子当将计就计,命踏白前锋佯装不知,缓缓行军入其伏击范围。待宋军倾巢而出之际,太子亲统虎狼破之。如此一来,东京何愁不破?药师,愿为先锋!”

  一见他抢当先锋,无论女真,汉辽各将,纷纷起身请缨。谁都知道,这分明就是去捏软杮子,怎肯将功劳让于旁人?

  斡离不还是不放心,首先,自己麾下便只四万余人马,南下以来,虽势如破竹,但从未遭遇过十万以上大军。南朝这次摆明了孤注一掷,狗急则跳墙,兔急则咬人,宋军此次恐将血战到底。毕竟,他们身后,便是东京帝阙。

  其次,此事出自徐卫之手。从去年紫金山一战,到今年京南各县防守不难看出,这小贼作风一贯强悍,且战术灵活,指挥得当,他不会别有所图吧?当他把这层担忧告诉郭药师时,换来的却又是一阵大笑。

  “太子委实抬举徐卫了!那小贼我曾亲眼见过,黄毛竖子,乳臭未干!紫金山一战,无非占着地利而已。近期我军攻城受挫,一来未用精锐,二来他也是依托城池,龟缩防御。似此等战事,便是三岁小儿也可坐镇指挥,谅他无甚本事,不足为虑!”

  王讷见他越说越欢,忍不住泼他一盆凉水:“郭公莫非忘了,去年在相州,我千余精骑追击残敌,遭一部宋军阻击,几乎全军覆没!据传,那便是徐卫的部队!既然他是乳臭未干的黄毛竖子,为何一战相州,二战黄河,今又据守东京外围?难道不是宋廷对他的重视么?我也在东京金殿上见过他一面,此子虽年少,然不卑不亢,稳如泰山,且进退得当,如此年纪便有这般见识,难能可贵,殊为不易!我且将话放在此处,今番若不擒杀徐卫,他日必为我大金心腹之患!”

  郭药师哑然失笑,王讷素与他不和,两人意见时常相左,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没想到,这厮不久前刚在徐卫防区被“强人”截杀,弄得面目全非,如今却长徐卫志气,灭自己威风。看来,是被徐卫吓破胆了。遂讥笑道:“徐卫,一蝼蚁耳!举手之间便成齑粉!此等黄口小儿,居然能蒙先生如此谬赞,徐卫若得闻,当引先生为知己。”

  第一百五十四章 风起云涌

  王讷听出他讥讽之意,心头恼怒,遂用女真语对斡离不说道:“太子郎君,越是临近大战,越需谨慎小心,否则一子错,满盘输。郭药师此人先臣事于辽,后背辽投宋,再弃宋奔金,足见其转面无恩,奸滑至极,此等人不可重用。他今急欲立功,因此鼓动太子,万望三思啊。”

  斡离不此时异常心动,去岁南下被阻,让他饮恨黄河。今番卷土重来,出征之前曾立下誓言,必破东京!眼下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宋军既想伏击我,想必会倾巢而出。我若能将宋军主力歼于城外,那么东京与一座空城何异?左右我粮草充足,只要打败伏击之师,便广造器械,全力扣城,待西路粘罕大军过河,天下便定矣。

  但王讷所言也不无道理,兽穷则搏这是常理,山林里的猛虎受伤垂危之际常会聚集最后力量发起致命一击。大宋自然算不上猛虎,但却有徐卫这样的虎儿替它在前张牙舞爪,别一不留神让小老虎挠得满脸是伤……

  “我且问你,你回来时,可曾见到宋军调动?”斡离不思之再三,还是决定谨慎一些为好,大战已到最后关头,更应戒骄戒躁。

  “禀太子,卑职在城中,已见宋军步骑调动频繁。脱逃出城之后,不敢太过靠近孤松玲。但一路上却见蹄印遍地,脚印密布。”细答回答道。

  斡离不闻言失色一变,重重一掌拍在面前桌上,吼道:“那你又说察看过孤松岭地形?”

  那细作闻听解释之后,慌忙跪地请罪道:“实是,实是小人在城中探听得知,并未亲眼察看。但路上有大军行进痕迹确实不假,小人敢以项上人头作保!”

  王讷立即抓住这个机会,进言道:“太子,此人言辞矛盾,不可深信!”

  郭药师一听,心中暗骂一声,也说道:“太子,此人之所以冒称,想是贪功心切。但他是我多年部下,值得信任。若太子有疑虑,可遣前锋踏白先行侦察。”

  “传我军令,命前军踏白放出游骑侦察,一是刺探宋军动向,二是察看孤松岭地形。全军就地歇息,整顿器械,以备大战!”斡离不思索一阵,大声下令道。此去东京只六十里,至孤松岭当有三十余里,虽道路泥泞不堪,按南人说法,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往返。还是探听清楚再行动。

  命令下达以后,各将都出帐准备,斡离不独留下郭药师与一名金将及一汉官。

  来到帐口,远眺东京之郊,金国二太子踌躇满志,以手虚指东京道:“南朝山河如此锦绣,赵宋既不能守,按他们说法,便是天命归我大金,你以为如何?”

  郭药师听完解释之后笑道:“太子所言甚是,赵宋立国一百六十余年,国柞已终,气数已尽,这锦绣山川早早晚晚当尽属女真。”

  斡离不亦笑,眼中光芒渐盛,忽地回过首来,直视着他,沉声问道:“若破东京,则两河之地尽为我有,当如何处置?”

  郭药师闻声一怔,二太子深谋远虑啊,东京未克,便已想到如此治理所掠之地。坦白地说,这个问题自己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若按南人惯便,凡占一城一地,也当委派驻军官吏,司仪行政。可女真人长于攻伐之事,理政治民非其所擅。再者,女真族人不过数十万,大宋子民何止千万?数十万人想要统治亿万之民,确实是个大难题。想了一阵,将问题推了回去:“太子郎既垂询下臣,想必已胸有成竹。”

  斡离不朗声一笑,却又叹了口气,沉声道:“不瞒你说,国中对此事争论已久。粘罕等人必欲灭宋,效攻辽之事,尽收其地。然大宋疆域之阔,百姓之多,实在难以想像。我女真起于山林,伐辽至今,也才十二年。若论打天下,舍我其谁?可治天下,非我所长。再有,连年用兵,死伤较多,破东京北还之后,我朝当休养生息,然已得之地,总不能双手奉还。而我朝欲图数年之太平,两河之地就不能再起风浪,这个问题迫在眉睫呐。”

  郭药师沉默不言,那旁边一直聆听的金将突然说了几句什么。此人乃金军中六部路都统,名挞懒,汉名完颜昌。两次攻宋,皆随二太子麾下。与女真人一贯的高大不同,此人身长不过七尺,宽额高鼻,卷须茂密,但其性温和,与各族同僚相处融洽,尤其和郭药师过从甚密。

  “都统的意思,待破了东京,也不必杀掳宋帝,仍置于京,保留皇帝尊号,替我大金统管地方。只需裁去军队,称儿纳税,凡我女真所需,尽可取自南朝。并分遣军中大将驻兵于南,如此一来,便可长久相处。”汉官解释道。

  郭药师听罢,大感惊奇!本以为女真人只会沙场征战,没想到也有如此见识!女真族不过数十万众,若想强行管治大宋领土臣民,定然力不从心,以南制南,方是上策!只不过被挞懒抢了这风头,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吃味,细想片刻,笑道:“臣还有一策,太子可效汉时匈奴,令赵宋进宗室女以行和亲之事,这样便可掩盖诸多问题,让南人欣然忘亡!”

  斡离不听闻之后大喜!等破了东京,当立即向金帝奏明此事,万不能用粘罕等人之策!若非要掳杀赵宋二帝,接管地方,只会激起南人反抗,到那时,便真是烽火连天,年年不休了。金帝若用我言,非但大宋与亡国无异,对我女真还大有益处!一时间,信心满满,粘罕至今未过黄河,已输我一着,料想北归之后是说不上话的。

  又商议一阵,便留挞懒药师于帐中用饭食,还未吃罢,前军已传回消息。称孤松岭位于汴渠与五丈河之间,两侧皆有山谷掩护,中间平坦之地长宽约百十丈,可过万军。但由东往西的入口狭小,进易退难。若要绕过,便需顺着汴渠,十分不便。此地,确是伏击绝佳所在。未免打草惊蛇,士卒不敢太过靠近,但远眺两侧山谷,皆见鸟不落林。

  鸟不落林,必有伏兵!

  听完情报,郭药师挞懒二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二太子。只见斡离不目光如炬,神色冷峻,扔了手中未啃完肉骨,缓缓起身,眼睛,死死盯住东京方向!伸出右手,搭上刀柄,二太子将牙一咬,奋然拔出!只见龙吟声声,弯刀出鞘!

  二人同时起身,纷纷力劝进兵!

  “太子郎!宋军既设伏,必击我主力!下臣建议,令前军先行,通过宋军伏击范围。由下臣统弱旅于后,佯装主力,太子亲提虎狼尾随!一旦前军通过,宋军便会攻击我部,到那时,前军返击,太子猛进,我再于中心突围,使宋军腹背受敌!如此,大事可成!”郭药师激动得难以难当,说话都有些颤抖了。

  何止是他?斡主不握刀的手也微微颤动,此战,将决定二次攻宋能否克尽全功!宋军虽众,然徒有其表,如土鸡瓦犬一般!若不是因道路不堪,我只八千骑,可破其十万之众!

  当下,依从郭药师之计,令前军先行,命郭药师统步卒弱骑两万,打太子旗号佯装主力,自己亲统精锐万余尾随于后。

  “号令全军!饱餐一顿,起兵开拔!破东京,亡赵宋,在此一举!”命令一下,三军雷动!女真勇士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着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仗!等破了东京,自有金银如山,美色如云!试问天下,还有何人敢挡女真锋芒?

  与此同时,杞县。

  该县守军今日信心大境,士气昂扬!皆因杞县乃首当其冲,接连遭到金军数次强攻,张宪率部死守,好几次金军都登上城楼,若不是他身先士卒,顽强反击,杞县恐已陷落。可今天,都指挥使徐卫亲统大军前来。不但有杨彦的重甲步卒,更有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虎捷乡军的士卒参军以来,可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骑兵。近两万部队开进这小小县城,无论军民,尽皆瞠目。难道,都指挥使是要与金人决战么?

  “张宪,干得好!”徐卫入城之后,见官兵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心知张宪不负众望,遂不吝称赞。

  张宪一路陪同进城,听了这句话,倒也不谦虚,直接把憋在心里的问题提了出来:“都指挥使,你这是……”非但都指挥使来了,还有吴阶、杨彦、马泰、杜飞虎、李贯等人,除此之外,又有几员战将并不认得,如此之大的阵势,意欲何为?还有那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哪里来的?

  徐卫却不回答,直接跨进了县衙正堂。身后众将鱼贯而入,杞县知县陪同在侧,请徐卫上座,谦辞一番后,徐卫坐上大堂,令诸将各自落座。一时间,铠甲铿锵,刀剑作响,这县衙大堂一片肃杀氛围!知县一见,也陡觉底气十足,如此之多的兵马进驻我县,夫复何忧?且小徐官人紫金山一战成名,朝野上下均誉为“将种”,真乃少年英雄,国家长城!

  徐卫高座于上,环视下首诸将,神色沉稳,目光闪动。众将也都望向他,一丝不苟,等候命令。深深吸上一口气,徐卫按压住心头激动,今日之事,将决定此次抗敌之成败,决定东京之命运,也牵系他自身的荣辱,徐家的兴亡。胜则扭转乾坤,败则万劫不复,不容有失啊。

  女真人战力远在宋军之上,虎捷乡军虽训练日久,毕竟未经战阵,若消极防守,将十分被动,且又为朝廷所不许。因此,只能剑走偏锋,险中求胜!豪赌一把!

  “众将听令!”一声虎吼,响彻大堂。

  “在!”一众将官轰然应声。

  “今日之事,干系重大,我就不再赘述。在此,仅重申军法!此役,但有畏敌不进,恋战不退,临阵脱逃,贻误战机者,不论是谁,定斩不饶!”

  徐胜排座第一,望见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年仅二十,便节制如此之多的战将,且极具威仪,令人胆寒,心中很是骄傲,也忍不住随同众将齐声吼道:“遵命!”

  徐卫缓缓点头,略一沉吟,当即下令道:“入夜以后,各部饱餐。请徐大人及御龙直两位指挥率所部骑兵两千,虎捷乡军骑兵三千余,京畿禁军骑兵两千,合作一处,人衔枚马缚口,马身涂泥,作为先锋!”

  “得令!”徐胜及两员部将起身抱拳道。

  徐卫起身还礼,继续部署:“吴阶率三千弓手并一千步卒,带火器柴草,与骑兵一道行进。”

  “得令!”吴阶起身应道。

  “杨彦,率所部三千重甲与杜飞虎随我殿后,若攻势不顺,则立即参战。若一切顺利,则准备应变。李贯,多派细作沿途探风,一旦有变,则鸣镝示警。”

  三人起身领命。安排妥当之后,便发遣众将各司其职。待所有人走后,徐卫仍坐于案后,若有所思,眼光瞥见一人仍在堂下,却是张宪。

  “有事?”徐卫问道。

  张宪面色一凛,快步上得前来,半跪一拜:“都指挥使!各将都有任务,何以独独落下卑职?宪请缨出战!”

  徐卫故意笑道:“我带来两万马步军,尽数派上用场,可没兵分你。”

  “不需都指挥使增兵,卑职自率所部两千步卒出城,请大人下令。”张宪大声吼道。

  徐卫从案后起身,上前扶起他道:“好!就你命你率两千步卒,护卫吴阶弓手!”

  张宪一听,杞县在虎捷乡军防区最前端,一直以来打得最是英勇艰苦,如今都指挥使却命我护卫吴阶?这不是……

  见他面露难色,徐卫沉声道:“怎么?不痛快?”

  张宪一怔,赶紧拜道:“不敢!卑职遵命!”

  拍拍他肩膀,徐卫说道:“不要小看这差事,有得你拼杀。”张宪再拜领命而去。

  出了衙门大堂,立在檐下望向东方,徐卫下意识地摸向胸前铠甲,那里藏着种师道去世前给他的书信。

  “胜败,在此一举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设伏

  孤松岭,位于帝阙之东三十里外。相传开国之初,有方士于此地结庐而居,与鸟兽为伍,青松为伴。附近农夫猎户时常见一紫髯长袍之人如虎豹般奔行于山林之中,高坐于巨松之上。至仁宗年间,不复得见,其茅庐亦凭空消失,只余庐边孤松。于是尽皆传言,说此公得道仙升,那颗孤松便是仙迹,此地因而得名。金军迫东京,附近居民撤散一空,方圆十数里,唯闻飞禽走兽之嘶鸣。

  此时,阳光普照,万物待春复苏。那孤松岭下不见任何异动,一片宁静。忽然,西头两山合抱之处,冒出一面战旗,着裘披甲的外族武士跨坐骏马奔驰而来。蹄声渐急,泥水飞溅,这部兵马前头已至岭下,后部仍不见尾。骑士们似乎都无精打采,阵形松松垮垮,倒不像是去作战,而是去围猎一般。若细看,不难发现,这部骑兵外松内紧,所部将士不时警惕地张望四周。但又未作停留,不多时,穿过孤松岭,直投东京方向而去。

  岭上巨松之下,忽地钻出几人,俱是全副武装,背弓挺刀,为首一个望着东面突进的女真精骑沉声道:“此必金军前锋,主力定然随后就到。速作准备!”身后部属齐声应是,转眼间,又消失于山林之中。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果闻蹄声大作,岭下西头,涌进无数兵马。骑兵在前,步卒居后,阵形更是松散不堪,北方勇士似乎被这泥泞之地弄得极是狼狈,深一脚浅一脚行进着。大军之中,一长须高大之老将,极为威猛,按刀跨骑,一双眼睛不时打量四周。见那孤松岭上空,群鸟盘旋不去,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出征之前,二太子曾有密语于他,破东京之后,若金帝采纳其意见,他当为驻军统帅。

  “郭某,也来尝尝这太上皇的滋味!”

  探头眺望,见前头已快通过孤松岭,而后部还在鱼贯而入。可一切正常,不见丝毫异动,难道宋军被我阵势吓破了胆,竟不敢出击?

  突然!两则山林之中,战鼓轰鸣,其声若九天奔雷,慑人心弦!鸟群受惊,四散飞串,郭药师心头一震,不消命令,早先预知情况的士卒已经飞速作出应变准备。骑兵停驻不前,方才还松松垮垮的步卒立即布成了阵式。弓手们战鼓响起之际,已经搭箭上弦。这些百战余生的女真精锐,其反应之快,令人诧异。片刻之前还如同一般散沙,此时,却化作钢铁长城,坚不可摧!

  上至统帅药师,下到普通士卒,人人都在四处张望,但闻鼓声大作,却未见一兵一卒。郭药师眉头紧锁,按刀之手几度欲拔,怎么回事?只闻鼓声,不见兵马?正疑惑时,战鼓骤停,孤松岭下,但闻马嘶而已。前后皆不见异动,按细作报告的情报,宋军在此地设伏,欲以弓弩急射,步军围堵,骑兵冲击。怎会……

  战鼓再起,较之先前更为猛烈!如炸雷一般响彻孤松岭方圆数里,郭药师心知此番宋军必出!拔出佩刀,吼声下令道:“准备迎敌!”

  士卒得令,严阵以待,骑兵们紧攥缰绳,只待宋军一出,便要发动雷霆般的冲击。可等了好大一阵,只听鼓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不可闻,仍不见有匹马单人出现。郭药师手中长刀下垂,他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太对头。望向身旁士卒,皆惊骇失色,南征以来,金军总是占据主动,似眼下这般状况,还是头一遭。此时,郭药师不禁犯难,数万部队被困在此处,未见宋军一兵一卒,却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为将一生,还从未遇过如此局面。

  “报!”一骑飞驰,自东而来。还未跑到中军,已马失前蹄,栽倒地上滑出数步之远。那士卒爬将起来,大声禀报道:“报!前军于东面七里外遭遇宋军,前军兵少,不敢贸然进击,两军正在对峙!”

  还刀入鞘,郭药师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不是说在孤松岭设伏么?怎么突然之间堂堂正正出现在十里之外?难道是要在青天白日之下,明刀明枪地与我军决战?宋军只怕还没这个胆量!思索一阵,下令飞骑传信于后面二太子主力,也不敢挥师东进,当即命人入两侧山林探查情况,全军不能松懈,随时准备迎敌。不多时,部下来报,孤松岭两侧山林中,别说南朝大军,连根毛也没有。

  郭药师闻信,脸色更加难看,莫非先前战鼓雷鸣,只是宋军故布疑阵,意图恫吓于我?那细作刺探到的军情,难道是假的?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此次出兵,意在引蛇出洞,无论宋军耍什么把戏,只要你出了城,便看女真勇士如何大开杀戒!打定主意,号令全军快速前进。

  七里之地,对于兵强马壮,已休整多时的女真精锐来说,眨眼便至。当郭药师引大军赶到事发地点时,前军骑兵正与宋军对峙。郭药师只带几员部将奔上前去,望向宋军阵营时,大吃一惊!

  郭药师投军多年,先后臣事辽、宋、金,虽然倒戈于他来说,几同家常便饭。但此人久经战阵,算得一员猛将,其临阵经验也非常丰富。可就算是他,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兵。这部宋军约有数千之众,也未列成任何阵形,只是前后划一站作一团,不见铠甲,不见器械,每人手中皆持白幡。两侧,百十座法坛林立,皆设三牲祭品。人群之中,有一石筑之台,约丈高,插满各色旗帜,居中一杆大旗,上书“神威将军,六甲破敌”。旗下,一人盘坐于台上,穿大长袍,戴一尺高冠,手持一杆杏黄令旗,一动不动。

  再细看这些将士,郭药师哭笑不得。上到七老八十的长须翁,下到尚未成年的少年郎,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六甲神兵”?赵宋天子想以此拒敌?古往今来,天下哪有如此奇闻?看来大宋果然是气数已终,君臣尽皆走火入魔,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居然也有人信?

  不过,那神兵之侧,却有千余骑兵压阵,士卒都紧紧抱着马鞍,好似生怕跌下来一般。

  忽见对方群中奔出一人,至金军阵前时,已两股战栗,难以稳立,口齿不清地喊道:“御前神威大将军郭京,晓谕金军将士。我今奉大宋天子,青华帝君旨意,设六甲神兵于此。尔等速速退去便罢,如若不然……”

  郭药师几乎忍不住想要发笑,可身边却有部将信以为真,窃窃私语道:“莫非南朝真有神兵天将襄助?”

  “听说太上自号道君,南朝上下习道修术者不乏其人,鬼神之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一声冷哼,郭药师从鞍上取过弓,搭上箭,四周部曲见他如此,都感吃惊。只听弦响时,利箭飞驰,那还在喋喋不休的“神兵”被一箭射中咽喉,惨叫也没发出一声,立时扑地而亡!

  “郭公神射!”将士眼见神兵也敌不过利箭,齐声大呼。金军这头一吼,那边六甲神兵中便有人弃幡而逃,郭药师一见,立即知会前军金将,可命骑兵掩杀!初时,女真人尚且半信半疑,毕竟这等狄夷之辈尚未开化,最是敬畏神灵。可亲眼见到郭药师一箭射杀神兵之后,再不有疑,前军主将拔速离亲率麾下铁骑发动奔袭!一时间,铁蹄践踏大地,人吼马嘶声若巨雷!

  高台上,神威将军突然起身,摇动杏黄旗,口中念念有词。台下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神兵一齐发动!但见!老少哭号,尽弃法幡,四处奔逃,顿作鸟兽散!跑得最快的却是那千余宋军骑兵,一见金军发动攻势,立即调转马头,直奔东京方向而去。可就苦了落在后头的神兵们,被金军利箭射中,枪挑刀砍者不计其数。近八千人,让女真骑兵一冲,便七零八落,哭爹喊娘。

  郭京见状,急下神坛!刚落地,忽然感觉劲风扑面,正手捏法决似要念动咒语之际,已被一杆铁枪透胸而过,女真骑士并不停滞,丢了枪杆,待奔过之时,握住枪头一拉而过!可怜这极信赵官家信任,引为救命稻草的神将郭京,六甲神兵未伤敌一人,自己就已经飞升了……

  却说金将拔速离率数千铁骑冲锋过来,神兵四散逃窜,可他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千余宋军溃骑,一马当先,追将过去。那部宋军骑兵,方才还死抱马鞍,丑态百出,此时逃命之际,却显出不俗的骑术来,拔速离率军猛追,可一直落后。眼见对方拐进一处山坳之中,士气正盛的金军毫不迟疑,马上跟进。大有直接打到东京城下的气势!

  可怪事就在此时发生,拔速离身先士卒奔进山坳之后,却见宋军千余骑再次调转马头,直面来敌。拔速离冲进坳中,猛然惊觉!正想下令撤退时,已然是迟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万众期待

  利箭呼啸而至,速离猛觉左肩剧痛,刚用女真语吼出半句话,挺拔的身形突然猛震!野兽眸子般的眼中满是震惊,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胸前,四五个粗约拇指大小的创口,正在汩汩淌血。耳边,麾下将士哀号之声四起,人吼马嘶,震耳欲聋。这位女真名将以长枪拄地,极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可就在此时,一支白羽“夺”一声贯穿他胸甲,竟入甲半箭之深!巨大的力量使得骁勇如他,也再支撑不住,眼中光芒尽散,咽头一阵滚动,终于扑身向前,栽于马下。背后,同样也有五个血窟窿。如此威力,只有宋军神臂弓具备……

  女真人纵横天下,名气自然不是吹出来的,虽然猝然中伏,且主将身死,但所部士卒并未慌乱,立时有人指挥撤退。奈何山坳之上,不知预伏多少宋军,但闻弦如霹雳,箭似飞蝗,朵朵血花绽放在金军阵中,人马中箭者,不计其数。

  数名士卒上前抢过拔速离尸首,推至马背上,仓皇撤退。那千余宋军骑兵也不见追击,任由他们离去。短暂的伏击之后,山坳中丢下数百具金军尸体。此时,两侧谷顶,方冒出无数人影。仅仅朝下面望了几眼,便立即撤出战场。

  “太尉钧旨,不得恋战,全军速速撤离,与姚都统会师,违令者定斩不饶!”

  却说郭药师待拔速离前往追击之后,不疑有他,南朝既已疯癫至此,还有何惧之有?正收拢部队,准备进军时,忽听前头蹄声大作,定眼一看,拔速离铁骑又原路返回!这么快?那千余宋军就算全是猪猡,也不至于杀得这么轻松吧?再仔细一瞧,神色陡变!但见数千骑兵之中,竟有身插羽箭而还者!心头忽地一落,难道说……

  仓皇奔回的金兵此时大乱,无数将士奔向一处,大声叫嚣着,狂吼着,郭药师不通女真语,急向身边众人问道:“他们在嚎什么?”

  “好像,好像是说拔速离被……”与他并骑而立的一将吞吞吐吐地念着。

  郭药师嘴角一阵扯动,脸上肌肉极不自然地抽搐着,拔速离!银术可的亲弟弟!金军之中数得上号的骁勇之将!前些日子,宋军青沧之兵进援真定,就此人杀得南军大败而逃,受到二太子斡离不大力嘉奖!他……

  猛地一鞭抽在马身上,疾驰向前,奔向那金军士卒扎堆之地。马未停稳便跃将下去,他身材极长大,较女真勇士还高,一路连推带踹,终于挤了进去。可朝地面上一看,这位宋之厉阶,金之臣功,几乎瞬间矮上三分!拔速离就躺在烂泥地上,一支白羽贯穿铁甲,入胸半箭之长!但很明显,集中在胸腹之间的五个血洞,才是致命伤。曾经作为宋军燕山守将的他深知,这是神臂弓造成的可怕创口!五支弩箭都洞体而过!

  “怎么回事!”他歇斯底里地嚎了起来,急怒之下,吼声如雷,竟盖过士卒喧闹!

  当下,便有人讲述了经过。拔速离率军急追宋军骑兵,但因地面实在太过泥泞,马速受到很大影响,被那部宋军引入一处洼地。遭到伏兵于此的宋军万箭齐发,死伤甚重,拔速离一马当先,身中数箭而亡。眼下,所部骑兵愤怒难当,都叫嚣着杀往东京,替主将报仇!

  郭药师缓缓蹲下身去,似乎在察看这位金军骁将的尸体。实际上,他是在急索应付之策。宋军将于孤松岭设伏的情报,是自己探来的,分作三段进军的战术,也是自己提出来的。让拔速离挥师出击,还是自己建议的。一旦二太子得知拔速离受伏身死,其震怒可以想见。若此时,跟在他身边的王讷趁机进言,那自己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郭公,现我军极为被动,拔带离死难,士气受挫,咱们是不是退回去?”有部将小声提醒道。

  退?不能退!拔速离虽死,但他部队所折不过数百人而已,宋军既在前面设伏,要么还在,要么所去不远。自己应当率军急追,破敌斩将,方能将功补过!况且,拔速离麾下将士情绪如此激动,自己一个汉将,万一弹压不住,恐要惹起更大混乱。到那时二太子追究下来……

  坚决地摇了摇头,郭药师愤然起身,怨毒的眼光扫过身旁激愤的女真士卒,一把抽出身旁之刀,高举大呼道:“此等大仇,如何不报!药师欲引军进击,谁愿相从!”

  部将着实骇了一跳,趋身过去急叫道:“郭公!敌暗我明,此时引军突进,恐再遭伏击!况且,地面如此泥泞,我军倚重的铁骑难以……”

  郭药师闻言大怒,不待他把话说完,一把扯过对方,几乎脸贴着脸喝道:“宋金两军之间战力悬殊!我会怕他?只这不到三万人,我可击溃任何宋军!便是种师道来了,也叫他兵败如山!”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南朝已到生死存亡关头,必然孤注一掷……”这名称职的部将仍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可郭药师哪里听得进去?此时,女真士卒口耳相传,已知他先前喊话之意,纷纷请战!

  傍晚时分,金军已经扎下营寨,将士不卸甲,战马不去鞍,保持高度戒备,如临大敌。此去东京,只有二十余里了。可前军主将拔速离阵殁,给士气以沉重打击。

  斡离不铠甲不离身,两腿泥泞,高坐于上。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往日热闹的大帐此时也死一般沉静,各族文臣武将尽皆垂首,似在为拔速离致哀。郭药师五花大绑着跪于帐下,以极其沉痛的语气说道:“罪将完颜药师,自绑入帐,恭听太子郎发落!”

  斡离不腮帮一阵鼓动,良久,几乎是从牙缝里嘣出一句:“拔速离因何而死?”

  有官员解释之后,郭药师以头触地,将下午战事简单复述一遍。并奏明,自己为替拔速离报仇,急引军追击,方出三里地,便遇上宋军大部,对方人多势众,旗帜漫天,可自己还是毫无畏惧,亲带数千铁骑猛击,斩首千余级,大败宋军。一路追杀,至东京不到十五里地时,赫然发现两座大营,雄踞东京之前,互为犄角之势,这才罢兵归来。

  “药师自知罪大,并无所求,愿献千级宋军之首,祭奠拔速离在天之灵!”郭药师仍旧保持额头沾地的姿势痛声说道。

  话音方落,一秃头结辫,耳挂金环的女真将军突然一脚踹翻面前桌子,手指郭药师放声大骂!别人听不懂,王讷却听了个明明白白。这金将在说,甭说区区千级宋军头颅,就是拿砍尽大宋君臣百姓的人头,也抵不上一个拔速离!

  再看上首二太子,右手紧抓刀柄,死死盯住郭药师。一阵之后,起身下得帐来,行至药师身前,肃立许久。帐下各族官员将领都把目光放在他右手之上,等着看这只手是否会拔出弯刀。

  斡离不右手五指一松,继而又紧,众人都悬着一颗心,莫非二太子有杀郭药师之意?帐中除了噼啪作响的火焰,再无其他声响,又等一阵,只见二太子右手终于缓缓抽出弯刀,在火光映照下,刀身炫目!

  此时,挞懒见事态紧急,用女真语焦急地说了一声什么。斡离不充耳不离,递出刀去,只探至药师后背,忽地一挑,断了绳索!继而收刀还鞘,又双手扶起他,并拍打着他两肩,沉声而语。

  “二太子说,他素知你对大金国的忠心可昭明日。拔速离随先皇起兵抗辽,征战多年,今日却贪功冒进,中伏身死,与你何干?让你不必介怀。二太子问,你所说的两处大营,都在何处?”

  郭药师在看到二太子那双脚停在自己身前许久时,心里实是忐忑。不过他知道,斡离不是女真人中为数不多的智勇双全之辈。眼下金军即将兵临东京城下,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分量,绝不是一个拔速离可比的。不过二太子犹豫这么久,也着实让他捏了一把汗。

  听闻相关官员解释之后,如获大赦,接连称谢后回答道:“就在从此西去不到十里的地方,两处营寨规模极其宏大,布局严谨,恐怕就是东京最后屏障。太子郎,卑臣建议,明日引军往攻,破此二营,直逼东京城下!”

  斡离不闻言未置可否,忽听一人抗声喝道:“不可!万万不可!”

  众人惊视之,正是王讷。只见他快步奔到帐中,直面斡离不道:“太子郎君!药师刺探之军情已证明纯属虚假!拔离速也因此而捐躯!此事必然有诈!况且,东京周边十余县皆未扫清,若孤军前往,恐有不测!臣建议,太子当引兵退守滑州,据要塞,扼浮桥,静观局势,甚至可以重启议和,与宋廷周旋,索要钱粮。若粘罕大军渡河,则可合击东京。反正,我军粮草充足,支撑数月,当无问题!这方为万全之策!”

  郭药师漫不经心地盯了这位同僚一眼,说道:“太子郎,恕臣直言。眼下,南朝各路勤王之师必然已在途中。如果我们不迅速进兵,待南朝援至,如之奈何?现在我们挥军猛进,对那两处大营和东京形成直接威胁,就算不破营寨,不克东京,至少也可要挟少帝,许我两河之地。若等到宋军各路援兵齐聚东京,非但两河无望,还有可能陷入重围之中。诸位不要忘了,太原至今未克,粘罕至今未能过河,必须趁大宋君臣胆寒之际,捞取足够好处!”

  两名汉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相持不下。斡离不冷眼旁观,只听解释,不发一言。以目前局势看,粘罕迟迟未能过河合师,破东京,希望已经不大。那么退而求其次,至少要把河东河北弄到手中,还要向宋廷索取巨额钱财,一言以蔽之,如同郭药师所说,趁机捞取最大利益!我一路打到东京,南朝太上少帝尽皆丧胆,相信自己提出的任何条件,他们都会考虑。

  恨呐,出征之前,自己立下誓言,必破东京,擒拿二帝。如今看来,又得等下回了……

  “传我号令,今夜好生歇息,明日一早进兵,往攻宋军大营!”斡离不突然打断二臣争执。

  郭药师面露喜色,王讷惊急交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极力进谏道:“太子!据药师言,那两处大营非但规模宏大,且与东京成犄角之势,急切之间,如何破得?且孤松岭伏击一事子乌虚有,此中有诈!定然有诈!太子郎万勿进兵!倘若徐卫等辈断我退路,太子如何应对!引蛇出洞,反被蛇咬,太子三思呐!”

  斡离不似乎心意已决,并不理会。王讷无奈之下,只得哀叹,若韩昉在,必能说动二太子,只是那厮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正月初三,本来死气沉沉,哀声四起的东京城突然有了节庆的氛围。眼下已将至寅时,可你看那东水门到封丘门一带,人头攒动,万人空巷!这里可不是夜市,今天也不是元霄灯会,可几十万人云集在此,激动得难以自持。大半夜不睡觉,东京居民都疯了?自然不是。

  虽已立春,但天气仍旧寒冷,东京居民举家而出,在这外头吹风受冻,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从昨天开始,城里就有人传出消息,说朝廷已经拟定了绝地反击之策。军中两员后起之将,姚平仲徐卫将会半道伏击金贼!而且何时、何地举事,说得是有鼻子有眼,让人不信都难。

  姚徐二将端得是了得!姚希晏救太原,重创金军。徐子昂守黄河,挫敌凶焰,此二人皆是将门虎子,丝毫不惧金贼!有他们领兵伏击,金军必败无疑!更何况,正月初一,姚平仲曾在东京街市慷慨陈词,引起军民激烈反响。现在忆起,原来是成竹在胸!

  到了今天,东京百姓奔走呼告,举城尽知此事。是以,时至寅时,这城东已聚焦数十万众,较之当日宣德门请愿,更为壮观。两个人面对面说话,都得放声大喊。

  与此同时,在东京皇城,禁中要地,官家赵桓也是激动得睡不着觉。本来丑时刚过,皇帝就摆驾回宫歇息,可躺下没半柱香的功夫,又起来了。而且穿戴整齐,披了绛纱袍,顶着通天冠,驾临福宁殿木头桩子似的正襟危坐。左右内侍皆不知原由,搞得一头水雾。可坐了一阵,还是十分躁动,又降下诏命,把三省都堂的宰相,枢密院的执政,御史台的长官,三衙的大帅统统召进宫来。也不说什么事,先一人赏一碗莲子羹暖暖胃。那睡眼惺忪的大臣们心里却是雪亮,试想,老百姓都传疯了,他们怎会不知道?官家如此激动,必是急待捷报。

  可如此机密之事,何以满城风传?有大臣上奏说,是不是追查一下,万一消息走漏,被金人觉察,岂不前功尽弃?赵桓却是洋洋自得,说甚么东京戒严,鸟也飞不出一只,何愁消息走漏?听他这么说,大臣们也就不再多嘴了。

  与其他大臣吃得极是畅快不同,少宰何栗,枢密使徐绍端着那质地精美的瓷碗。如同泔水一般无味地吃着,两人时不时互看一眼,发现对方都是神色凝重。也难怪,背着这天大的事,任谁也轻松不了。尤其是徐绍,表面上稳如泰山,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老九啊老九,三叔可是调动了七万大军在给你撑场面。你要是不能建功,非但自己招祸,连带着三叔,你爹,你兄长们都得倒霉。徐家也就不甭提将门了,守着柴门度日吧。”

  殿头,放在案上那碗羹,官家连一口也没吃,坐立不安地在殿上来回踱步,不时询问时辰。这会儿,又向内侍钱成问道:“什么时辰?”

  “陛下,寅时四刻。”钱成回答道。

  “寅时四刻,寅时四刻……”赵桓梦呓般念叨着。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将放亮。两个时辰呐,在这深宫里坐着,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针毡!俯视朝廷重臣,这位大宋天子一挥衣袖,快步走下殿来,边走边喊道:“众卿,随朕登上东水门!”

  一众朝廷大臣望着疾步如飞,险些摔个跟头的皇帝,面面相觑。这深更半夜的,登上东水门作甚?莫不是急不可待,要去城东等候捷报?说句不该说的话,姚徐二将能否成功,还是未知之数,陛下这般乘兴而去,可不要扫兴而归才好。

  有大臣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立时强压下去。姚徐若失利,东京亦不保!于我何利?还是祈求满天神佛庇佑,让两位小将立下这盖世殊勋!

  耿南仲头一个起身,李邦彦紧随其后,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将目光撇开。姚希晏,徐子昂,此时怕已兵败如山,溃师遍地,可怜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图穷匕见

  寅时,若用后世计时法,大概也就是凌晨三时至五时。这个时候在一天之中,人最为放松,警惕全无。就算是征战沙场的将士,也都进入梦乡,熟睡正酣。杞县之东,约二十里外,是一片坦途,别说山坡,连个坟包也不见。月黑风疾,伸手不见五指,茫茫旷野之中,一片宁静,不见任何异动。可呼号的风声中,隐隐传来人声,若有若无,让人难辨真伪。细细一看,偶尔会发现地上有颗东西微微颤动,那竟是颗人头!这颗头时而抬起,时而埋下,伏于地上似乎已经多时。

  “岗哨密布,但大多已倦怠。每隔半个时辰,便有哨骑出营而巡,估摸着,这队游骑就快回去了。”那颗人头低声说道。这荒郊野外,只他一人而已,是在跟谁说话?余音仍在,他旁边又昂起一颗头,朝正前方望去。

  约两里地外,有一处营寨。规模较大,四围栅栏,望楼高耸,拒马横于营前,甚至可能布有陷坑。营内,更构建各种工事。这扎营之法,深得南军精妙,想必出于汉将之手。

  “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后起之人小声念道。“不过无妨,金人起于山林,至今也不过十数年,我们可是打了几千年的仗。量女真人不懂这营寨的奥妙,必不能善用,况且……”后面的话,他生生吞了回去。因为,风声之中,暗藏蹄声!向北望去,一条黑带疾速向前,金军的游骑回来了!两者相距不过一箭之地!

  “撤!”一人见金骑入营,低声喝道,话音刚落,四周竟突然跃起十余个身影,统统向西而去,片刻之间,便隐入夜幕之中。被划破的夜幕瞬间沉静下来,一切又恢复常态。可仅仅过去盏茶功夫,金营之西,一堵黑墙缓缓移动着。

  待走得近些,才看出端倪来,哪是甚么黑墙。分明是骑兵牵着战马步行!可怪的是,这支部队规模极大,兵力极大,却未听到丝毫人语马嘶。大军甚至与这夜幕浑然一体,若不是移动,简直分辨不出。偌大的队伍中,只听得粗重的喘息声,泥浆的践踏声!行在最前头的几人突然停下,一人高举左手,低声令道:“停止前进!”身后士卒迅速传话,不多时,大军停滞不前,等候命令。

  “九弟,我们走了二十五里以上,至多还有三里地就到!你看,金营就在前方!”这人的声音夹杂着一分激动,几分期待。

  “嗯,金军游骑估计还有段时间才能出来。此时正是机会!但据细作回报,正营之前,遍布陷坑,四哥小心。”这分明就是徐九的声音!可夜色之中,竟看不表他容貌,只见得两只眸子里依稀的光芒!

  “无妨,我与马泰、陈虎、宋达分趋南北,破其营寨。你麾下步军伺机而动!”听得出来,徐胜此时信心十足。

  徐卫不再多言,徐胜一见,迅速跨上战马,沉声下令道:“弟兄们,上马!”风传军令,眨眼之间,夜空之下无数战骑闻声而动!

  “吴阶张宪,速作准备!”徐卫随后下令。

  “九弟,当心!”徐胜说出这句之后,一提缰绳,战马虽未缚口,不能嘶鸣,却人立而起!他一挺手中掩月刀,放声虎吼:“弟兄们,杀!”

  顿时!荒野之上,杀声震天!如惊雷般划破夜空!数千轻骑发动,马蹄践踏大地,发出山崩海啸般的轰鸣!但见骑军分作两处,一南一北,直冲上前!地面泥泞,限制了马速,可三里之地,眨眼便至!

  金军营中,望楼之上,身背长弓,腰悬弯刀的女真士卒忽闻蹄声大作,正惊疑不定时,突然望见营盘西南处,一彪骑兵迅猛冲来!脸色陡变,飞快取下长弓,一箭射去,同时狂吼出声!

  他这一喊,惊起营中金兵无数!不多时便有士卒各从营帐出来,四处张望!正当此时,只听得一声巨响!金军将士齐齐向西南望去,却见那丈高的栅栏轰然倒塌,手持大刀长枪的敌骑突入营中!还没回过神,又听得西北方向传来一片惊呼!

  南军劫营!有人终于反应过来!二太子不是亲率主力逼近东京了么?宋军为何却来攻我营寨?可不容他们多想,冲入营中之敌,见人就刺,见帐就挑。熟睡中的女真士卒仓促出帐,要么就被一箭射中胸腹,要么就是被一刀砍中头颅。方才还宁静的金营,突然之间,乱成一团!

  可金人能在短期之内攻灭契丹,将大宋打到半残,靠的可不是嘴皮子。正当徐胜、马泰、陈虎、宋达四将两路杀入,刚在逞凶时,忽闻金营后部杀声四起。将士急视之,却见女真骑兵陆续杀到,便一人一骑亦毫无惧色!一名女真骑士手持弯刀,面对人海般的宋军骑兵疾冲过来,紧紧贴着马背,避过箭矢。有一宋军骑将,打马迎敌,两骑交错之际,那金骑弯刀一闪,宋将连人带马栽倒在地!被随后赶来的金军步骑踩踏,几成肉饼。

  营内混乱不堪,宋金两军舍命相搏。嘹亮的号角声打破深夜宁静,回荡在金营上空!

  三里之外,徐卫大军正在待命,士卒早已点起火把,将四周照映得如同白昼。方才那部骑兵,人数众多,可此时徐卫身后,竟还有一万之众!虎捷乡军,可以说是精锐尽出!但好钢用在刀刃上,徐九将主力拉到杞县之东数十里外,难道不顾已经挥师扑向东京的斡离不?

  身披当年老种经略相公种谔的铠甲,头戴一顶铁盔,洒着一颗黑缨。背后,一杆大旗已经亮出,大宋天子御笔亲书“忠勇徐卫”四字分外夺目!徐卫手提陌刀,背负狁猊,闪动着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混乱的金营。他身旁,吴阶、杨彦、张宪、李贯、杜飞虎等将或躁动如火,或静止如水,神态各异。

  “九哥!我带部队冲进去,将金狗人马绞成肉酱!”杨彦不但自己心急,连胯下战马也不住地划着蹄子。手中那杆曲刃枪在火光映照下,锋口炫目!

  徐卫并不理会,遥望金军营中,人马混杂,杀声入云,自两厢攻入的骑兵至今未能推进。果然名不虚传啊,深夜遇袭,竟然这么快就组建反击。骑兵,的确是我军的软肋。

  胸膛一起,他大声叫道:“吴阶,张宪!”

  “卑职在!”二将吼声如雷。

  没有半句废话,徐卫高举右手,猛挥向前。吴阶张宪一抱拳,号令士卒,齐向金营。吴阶统帅三千弓箭手,人人手持硬弓,左右腰悬箭壶。张宪部下三千步卒更是了得,非但全身铠甲齐备,挎刀提盾,甚至十数人为一队,围着一辆“彘车”。两位指挥使一声令下,六千人马齐力向前。

  步卒冲在前头,推着战车行进至金营正门之前约三百步距离,将战车排列于前,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幕。而后,所有士卒挺刀立盾,以身作墙护在前头。弓箭手随后赶到,列成方阵,每人之间隔着两步距离。而后将手中火把插入湿地之中,再取过羽箭搭在弦上。怪的是,他们所用箭矢十分特别。箭头之下,缠绕着浸过油的棉纱,这不稀奇,火箭不都这样么?可那棉纱之下约一指距离,还有一个状似炮仗的物体。更怪的是,这里距离金军大营起码三百步,宋军装备中,即便是硬弓,射一百五十步已是极限。当然,神臂弓实际是一种巨弩。而且,既然是放火箭,当然除杀伤敌人来,主要是想焚毁对方重要目标。所以,你不可能只射营门。必然要覆盖金营大半部分。就算这些弓手都仰角吊射,仍旧不可能增加覆盖范围。

  “点火!”吴阶声音并不大,却能让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其稳如泰山般的风范,让士卒们仿佛产生错觉,以为到这里来不是打仗,而是训练一般。

  军令一下,所有弓手动作整齐划一,都将箭头伸到火把上,点燃棉纱。而后,火箭稍稍离开火把,等候进一步命令。

  “准备!”

  这句命令刚刚出口,弓手们迅速将那“炮仗”下端的引线点着,再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拉开弓弦。一时间,弓弦扯动弓臂所发生的吱嘎声此起彼伏。

  “放!”几乎就在同时,吴阶目光为之一凌,将手中佩刀猛然向前一挥,厉声喝道。弓弦响成一片,三千支火箭腾空而起!因是吊射,至半空力尽之后,就会以弦线跌落。可让人惊讶的是,这些火箭升空力尽之后,居然继续飞行!全部飞向金营上空!

  射出一箭之后,弓手们毫不停滞,第二只箭紧接着搭上弓弦。吴阶却不急着下令,远眺前方金营,果见团团火光跃起,心头一喜,神色一松,大声吼道:“放!将你们的箭全部射光!”

  徐卫在后头看到,扭头对身边杨彦笑道:“吴晋卿果然是员能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激战正酣

  徐卫笑容尽敛,昂头望着那无边的夜幕,又回首看向东京方向,沉声道:“你还别窜,天亮以后,少不了你仗打。”

  杨彦闻言不明就里,天亮以后?现在是寅时,距天明怕还有两个时辰。我就不信,两个时辰我们还打不垮面前金军?这次出击,九哥整整集结了两万多马步军,除虎捷乡军精锐尽出之外,尚有御龙直骑兵、京畿禁军骑兵、以及常捷军一部。女真那鸟太子既然带领主力扑向东京,那这里能有几个兵?女真人就算是三头六臂,我也给他斩尽剁绝!

  “报!”一骑疾驰,直踏得泥浆飞溅。至徐卫面前三步时居然勒不住缰绳,险些直撞过来。那骑卒拼命稳住之后,大声禀报道“都指挥使!金军迅速反击!我马军几乎推进不动!”

  近八千骑兵趁夜偷袭,居然难以推进,难怪女真大军如风卷残云一般横扫天下,的确是凭硬功夫打出来的。不过无妨,也没指望宋军骑兵与金军抗衡,要的就是这一冲之威!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撤回来了。遂传下军令,命所有骑兵回撤!

  号令一下,阵中钲声大作!

  “九哥,让我部上吧!”杨彦厉声吼道。他的部队号称虎捷乡军头等主力,俱是重装步卒,人人都是千挑万选,力大剽悍之辈。从头到脚防护严实,一手持巨盾,一手持大斧,结成阵势后,无异于钢铁城墙。

  徐卫略一沉吟,扭头叫道:“杜飞虎!”

  “卑职在!”那面色阴沉,永远一副吃人嘴脸的杜飞虎大声应道。此人在虎捷乡军中大大有名,一来他出身于王善贼部,二来他武艺绝伦,军中罕逢敌手,当初在相州与金军野战,一人斩八级,轰动全军。

  “给你一千重步,截杀北面来敌!”徐卫目视火光大盛的金营,以鞭摇指道。杨彦一听,急得没奈何,九哥也忒小看人,我杨义云难道还不如这贼厮?他武艺是高,可你再剽悍,能一人杀败万敌么?正想请战时,却见杜飞虎在马上抱拳道:“卑职遵命!但有个不情之请!”

  “呸!让你去便去,还敢讲条件?九哥,当军法……”杨彦一时大怒!

  徐卫一抬手,打断他的话,目视杜飞虎道:“说!”

  杜飞虎无视面前满脸怒容的杨指挥,俯首对徐卫道:“都指挥使既派飞虎出战,卑职必身先士卒,不辱使命!闻大人有宝刀一口,名为狻猊,能斩铜剁铁刀口不卷,锋利无比。卑职斗胆,乞借狻猊刀一用!”

  他话刚说完,徐卫就将背上那口宝刀解下。此刀,乃马泰之父同门师兄所铸,据说就是京畿军器监的良匠也没这般手艺。徐卫一直宝贝得紧,常刀不离身,此时却毫不犹豫递到杜飞虎面前:“这刀以后姓杜了!”

  杜飞虎双手接过,从刀头至刀柄一一扫过,朗声道:“若不胜,请取我首级!”言毕,从鞍上取过一顶兜鍪罩住头颅,扯了身上战袍,跃下马去,放声吼道:“弟兄们,跟我来!一颗人头,三贯赏钱!”

  一块巨盾飞来,他伸手稳稳接住,继而大步向前。身后,密集排列的一千重甲步兵持刀斧,挎大盾,踏出了坚实的步伐!虎捷乡军的重步,全身装备加在一起,负重达到八九十斤!在战场上,这个重量相当惊人!

  “杨进!”徐卫不理会杨彦的躁动,继续下令。

  没角牛杨进,自义军整编入虎捷乡军后,被委为副指挥使,相助杨彦,号为“虎捷二杨”。听得都指挥使呼唤,立即应道:“在!”

  “你也率一千重步,截杀南面来敌!”徐卫喝道。杨时亦装备整齐,领命而去。

  此时,金营中混战正酣。宋军突然袭击,的确打了女真人一个措手不及。可等他们稳住阵脚后,从心底对宋军的蔑视立时转换为巨大的心理优势,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剽悍本性,使得他们迅速打了起反击。没有千夫长万夫长的指挥,女真将士人自为战,无论步骑,皆一往无前!徐胜、马泰、陈虎、宋达四将的骑兵甚至没能在金军大营中心会师,就被阻挡下来。骑兵一旦失去机动性,而又被挤作一团的话,当年相州遭遇靖绥营的金军冤魂会告诉你结局是什么。

  马泰身躯奇伟,披重甲,戴兜鍪,手里一柄大斧挟开山之威横扫!无论是人是马,敢挡者,俱为肉饼!一斧下去,将一名金兵连人带马砍杀当场,忽然瞥见有秃顶金环的金将,背铁铠,手持一刀,腰悬两刀,背后还负长弓,步战无人能挡!眨眼之间,已连续格杀四名宋军士卒。每杀一人,嘴里必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此时,那金将也看到了马泰,突然加快脚步,虎吼而来!

  心里一慌,正想催动坐骑迎敌时。胯下战马却因负荷过重,马失前蹄,将他掀翻出去!几在同时,除了那金将,至少三五件兵器同时招呼过来!马泰被摔得够呛,心里正慌时,又听惨叫四起。急忙爬将起来,一看,却见徐胜手持掩月刀,上下翻飞,匹练一般斩将开来!

  “徐四哥!金贼甚多,遮掩不住……哼!”一声闷哼,马泰背后遭到重击!直打得他眼前发黑,阵阵眩晕。猛然回首去看,只觉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脑袋上炸雷般轰然作响,耳里也似群蜂乱舞,嗡嗡不绝。

  “马大!马泰!起来!”徐胜杀得人马倶涂血污,见马泰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四周金狗群起而攻,大声吼道。本欲相救,奈何被打得找不着北的部下挤在中间,脱身不得!正惊急交加之际,忽见马泰那柄大斧再度挥舞起来,近身者无不后退!有一敌退却不及,竟被大斧撞击,直跌出三步开外,再也爬不起来。徐胜环视四周,见金军化巢而出,难以计数。恰在此时,闻得金声大作,赶紧吼道:“撤!快撤!马大,走!”可四周嘈杂,马泰似乎没能听到他的话,仍使大斧,左劈右砍,但见团团血花飞溅,挡者披靡。身边敌寇越聚越多,马泰拼尽全力,突然脚下一滑,仰面栽倒。四面之敌一拥而上,长枪弯刀一起招呼!

  “九哥!杨彦!”马泰极力挣扎,狂声大呼,语气中,竟有哭腔,充满绝望!

  数千宋军骑兵蜂拥往外撤出,女真将士全力追击,凶性大发!宋军一路丢下尸首,急向西面撤去。

  就这等模样,也敢摸营?也敢骑马?也敢称军?此时,女真勇士心中对南军的鄙夷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竟不顾营中大火四起,只管追杀溃师。方追出大营不到两箭之地,许多女真士气都听到一个奇异的声响,渐行渐近。张目眺望,只见前方一堵黑墙稳稳推进,不断发出铿锵之声。又往前追出数十步,前头金军赫然发现,数百上千的南军步卒列成方阵,大步而来。士卒全身罩甲,头戴兜鍪,一手持刀斧,一手挎长盾。刀斧击打盾牌,发出响亮的撞击之声!非但如此,这部南军士卒嘴里,配合着行进脚步,整齐地呼叫着号子。

  女真士卒虽不通汉语,无从知晓南军士卒喊的什么意思,但见其军容鼎盛,步伍整肃,也不敢小觑。可一想到这是宋军,天底下最懦弱,最无胆,最惧死的军队,况且不过千把人马,心中底气陡增。骑兵催动坐骑,步卒加速奔跑,直向来敌冲击而去!

  徐卫在后方脚踩马镫直起身子,远远望见南北两面皆有金军追击而出,且与自己的重装步兵交手,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一屁股坐回马鞍,眼中精光一闪,举起右手号令道:“擂鼓!进兵!”可这金营南北两面皆在混战,正面又布有陷坑,从哪进兵?

  战鼓雷鸣,听得还未能参战的将士们心神激荡!

  “杀!”阵中突然爆发出一片吼声,这支部队,既不是虎狼铁骑,也不是重装精锐,人人皆穿皮甲,亦无长兵,只腰里悬着手刀一柄。六人一队,围着一架壕桥,约有四五十架。徐卫军令一下,数百兵士,数十壕桥齐齐发动,直线向金营冲去!两人在前拖,两人在中推,两个在后顶,那一丈四尺长的壕桥车飞速向前!

  背后鼓声震动,金营已经在望!壕桥部队到达之后,吴阶张宪的弓手步兵立即让道!那壕桥的形状,与板车无异,只是更长更宽,上覆木板,如同平地。一旦吴张二将所处之地,每车壕桥前面的士卒统统后撤,六力合力推动!

  只见四五十架壕桥纷纷着金军营寨而去,突然!一辆壕桥车前头一挫!士卒无论如何使力,再也休想推动半分!低头一看,却见两个车轮均掉入陷坑之中。那坑里,不是石灰就是利刃!可推车之卒并不慌乱,六人在后配合,将壕桥位置摆正,高低放平。不多时,数十架车绝大多数都陷入坑中!可这样一来,金营之前,却已成了坦途一片!

  “弟兄们!随我杀进营去,屠尽金狗!”张宪一马当先,飞奔而前!

  第一百五十九章 熊熊大火

  脚踩壕桥,奔跑如飞,张宪身先士卒直夺金营!迎面跑来数名金兵,当先一个悬着刀紧盯着他,至两步距离时突然身形一矮,手中弯刀直切腰肋。张宪号称“六艺精熟”,自然不是浪得虚名。铁枪一格,铿锵作响!右膝猛地一撞,趁敌兵后仰之际,枪头如蛇信般吐出!身后三千杞县步卒,都挺着长枪大刀潮水般涌进金营,仗着身上坚韧的铠甲左突右击,士气大盛!虽然虎捷乡军新创,但他的部下经历数次杞县防御作战,早不是生瓜蛋子。三千人冲进营来,一路猛进!

  步兵方过,便听得后头车轮滚滚。吴阶指挥的三千弓弩手,都背了长弓,八人一队,两人推动彘车,六人作为护卫。紧紧跟在步兵身后。那彘车实际上是两轮手推木车,因车前安置有兽面大盾,兽口中插有排刀,而车厢上下窄,中部鼓,其形如彘,因而得名。

  当时金营之中,大部队将士都出寨追击宋军,又被重装步兵截住搏杀,因此甚为空虚。张宪三千步兵在前冲锋,吴阶三千弓手领着车队如入无人之境。但见金军营帐大多起火,地上宋金两军的尸首东倒西歪,未死者哀号呻吟,挣扎爬行。张吴两部既顾不得给未死之敌补上一刀,也顾不上抢救受伤的同袍,像是找什么东西一般直向营寨后部突去。

  张宪手提铁枪,四处张望,忽听破空之声呼啸而来,他伟岸的身形一颤,低头视之,左腹上,一支铁箭已贯穿战甲!身旁弟兄中箭倒地者甚多!冲势为之一阻!向前看去,借着火光,只见那金营东面,一个个如山般的轮廓依稀可见!很明显,就是前面乱成一锅粥,这里的守卫也没有离开过职守!

  “指挥使!小心!”副手急冲上来,拿手中眉尖刀不时拨落利箭!

  张宪牙关一咬,只听“咔嚓”一声折断箭杆,将铁枪一招,声传四方:“弟兄们!今日之事,不是敌溃便是我亡!杀过去!能动的都与我剁成肉酱!”声未绝,又一箭射中左臂,仍旧眉头也不皱一下,折断箭杆,挺枪冲锋!士卒一见,吼得震天响,全力冲击,唯恐落人之后!利箭纷飞,不时有士卒中箭倒地痛呼,可同袍们却是前仆后继!且不说报效国家,捍卫帝阙,那一颗人头三贯赏钱着实诱人!更不用说都头以下统兵官职,都可通过累积斩级数获得!步卒后头的弓手们,推车的借助车前大盾闪避金军飞蝗,其余的取下弓箭还射,一步不落!

  正冲得紧时,听到前头爆发出一片吼声,持长枪抡弯刀的女真人迎面闯来。张宪部下立即与敌短兵相接,贴身肉搏!喊杀声、哀号声、兵器碰撞之声、泥浆飞溅之声,不绝于耳……

  吴阶倒提着一柄凤嘴刀,引领车队前进,见张宪与敌展开激战。急引兵迂回,奔至一处,看到面前如城楼一般高的堆积物,长刀一挥划破油幔。身后士卒尽皆效仿!一名士卒握着枪往那堆东西里面一捅一绞,而后伸手爬出一把,立时大吼:“这是豆!”

  “我这是干料!”“干肉!”“谷料!”“全是白面!”

  吴阶手里抓着一把草,放在鼻子底下一闻,这是战马吃的草料!要知道,马吃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供军用的战马要保持耐力,可不能光吃草,还得吃谷,吃豆!女真人靠骑兵打天下,这草料是万万不能缺的!四处一眺,只见这金营后面,光是能目测到的,这小山一般的堆积,便有数十处之多。没想到,女真人粮草储备竟然如此充足!这里面,该有多少是从两河府州之中掠夺而来,有多少是大宋百姓的血汗!

  “没有草料,我让你几万匹马都去吃泥!”将手里干草一扔,吴阶立即下令“弟兄们,烧!”

  他一声令下,士兵们铆足了劲推动彘车。至大堆之前,两人合力将车掀翻!只听得阵阵响动,那车里装的竟全是干柴、硫磺、火硝等物!当下,车兵们东奔西跑,尽可能多地将引火之物倾倒各处,准备付之一炬。很明显女真士卒发现了宋军企图,顾不得张宪剽悍的步兵,直奔吴阶弓手而来。急促的号角声再次响彻金营!

  金营之西三里处,徐卫仍旧勒马静待,不见丝毫疲倦。一双眼中,也不知是倒映的火光,亦或本就光芒如此。见金营已成一片火海,仍不敢掉以轻心。斡离不从燕云一直打到东京,一路南下所破府州甚多,更攻陷北京大名,其粮草肯定得到了极大补充。若不能尽焚,于战局无益,可这需要时间。东方已渐露白曦,天就快亮了,得再加把劲啊。

  “刘佥!”徐卫这一声喊出去,竟半天没人回应。杨彦嘴皮子都快磨起水泡了,可徐卫就是不让他上,这会儿也有火没处撒,遂怨气冲天地嚎道:“刘佥!死了没有!没死吱个声!”

  大阵之后,一将奔来,至徐卫面前停住,在马背上躬身道:“卑职在!”此人年纪当在四十以下,方面大嘴,毛发极密,一张脸几被浓须完全盖住,尤其是一双耳垂极厚大,几乎垂到肩头。全身披挂整齐,手持一条狼牙大棒,在众军火炬下微微耀出黑芒。

  “我听说你常捷步军号称两河第一?”徐卫肃容问道。

  刘佥俯首答道:“那都是军中谣传,当不得真。”

  “怕不是谣传吧?”徐卫轻笑道。常捷军,是当年童贯为了分化西军而招募西北勇壮少年组成的军队,训练有素,极其勇猛,且装备精良,不下上四禁军。后为童贯从太原前线逃跑,为了保命,不惜带走数万常捷猛士。童贯一死,常捷军成了过街老鼠,因为他们曾经射杀东京城外挡驾赵佶的军民,引起了朝野滔天大怒!童贯被枭首后,就有大臣建议,撤了常捷军!

  赵桓似乎也有此意,但顾忌到狼烟四起,强敌压境,并没有同意。此次金军再度南侵,他便趁机将常捷军打散,分属各将,徐卫得到了马军七百,步兵六千。

  “金狗还在负隅顽抗,我想派你上去打垮残军,你意如何?”徐卫以肘拄鞍,探身向前问道。

  刘佥面露惊异之色,疑惑道:“当真?”

  “军中无戏言!”徐卫坐正身子,“你们常捷军我是佩服的。太原保卫战,数千常捷军艰苦奋战大半年,终使河东重镇屹立不倒!这份殊勋,当得起我徐卫由衷之敬!现在我虎捷乡军已经和金狗战至胶着,你骁勇的常捷军再往上一压,必能打垮金军!再立奇功!”

  刘佥听了这话,也不知是震惊,亦或是感激,竟嗫嚅不能言。良久,抱拳一礼,切齿道:“夹帅之师,四处碰壁!蒙大人不弃,收至麾下,日常供给不分亲疏,我常捷上下感念在心!卑职愿率部曲,踏平金营!”

  徐卫闻言大笑:“好!大言者必有大能!你只管去拼杀,战后计功,少不了你常捷一份!”

  “都指挥使大恩,卑职谨记在心!”刘佥再拜,吼声如雷。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谁的部曲,今天谁跟我并肩而战,谁就是我的弟兄!”徐卫此话一出,不止刘佥,阵后数千常捷勇士都听得热血沸腾!本以为,被划到小徐官人帐下,估计大战一开,就得被充作人墙,先挡女真人的兵锋。可徐九非但没有这样做,还把咱们放在最后参战,这份恩情,还有什么说的?死战以报!当下无二话,在刘佥率领下,杀气腾腾直冲金营。

  杨彦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按奈不住,侧首见九哥紧盯着金营。把牙一错,翻身下马,几个大步窜到徐卫马前,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

  “你这是作甚?”徐卫疑问道。

  “九哥!都指挥使!”杨彦在烂泥里一叩头,大声说道“我部四千铁甲,日日操练,从不懈怠!成军之日起,无论官兵,盼战之心日盛一日!如今大战正酣,作为虎捷精锐,我部却站在这泥地里看同袍撕杀!九哥,你回头去看看,看看我部四千弟兄,哪一个不是血红的眼睛!”他本生得俊俏,此时激于义愤,眼红面赤,更显神威。

  徐卫回首环顾将士,又扭头直视杨彦道:“杨彦,靖绥营组建之时,你就是都头之一。你麾下部队,也是靖绥营的底子。因此,你部责任更为重大!你明白么?”

  杨彦顿首道:“卑职明白!一个时辰之内,击溃金军!若不胜,甘受军法严惩!”

  “好!有志气!就命你出战!”徐卫大声赞道“我立即命伙头造饭,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回来,便有熟肉、面馍、热汤!”

  杨彦大喜,一下子窜将起来,提了曲刃枪,圆瞪双眼虎吼道:“弟兄们!咱们从夏津出师!打到今天,才算遇上有模有样的战事!裤裆里有玩意儿的,跟我杀进金营,屠猪宰狗!记住了,我们第一指挥,是虎捷乡军头等主力!此战赏钱,我们至少拿走一半!是也不是!”

  “是!是!是!”四千铁甲轰然应声,直骇得军官们的战马嘶鸣倒退,几乎牵扯不住!

  第一百六十章 望眼欲穿

  晨曦东露,距天明已为时不远。若是往常,东京城内早已一片忙碌,无论居民商贩都在为崭新的一天作着准备。可今日,大年初四,京城百姓十有六七都聚集在城东,尤其是东水门一带,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见人头攒动,嘈杂之声从深夜至今未曾断过。数十万百姓云集于此,通宵达旦!自前年以来,国家灾祸不断,金人背盟来攻,两河之地生灵涂炭,狼烟四起,东京帝阙也饱受威胁。如今,金军居然打过黄河,直扑都城,此真大宋生死存亡之际!幸有忠勇之将忘身于外,贤良之臣不懈于内。姚徐二将设伏于京城之前,是生是死,在此一举了!

  东水门敌楼之上,早设好了御座,大宋天子赵桓虽双眼通红,却是全无倦色,不时从御座上起身,凭楼而望,焦急地等待着前线消息。后面,三省都堂之宰相,枢密院之执政,台谏之言官,三衙之统帅一个不落,各按官阶落座。

  耿南仲、李邦彦、李棁等人坐于一处,从头到尾只有眼神交流,并无只言片语。与四周同僚不时窃窃私语相比,仿佛十分沉得住气。何栗、徐绍、徐彰、何灌四人亦坐一处,彼此之间也不交谈。但何徐二人心知肚明,他们与赵桓一样,急待佳音!因为此事若成,自然是扭转乾坤之功。如果失利,他二人就得背黑锅!罢官夺职还是小事,恐怕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赵桓于城上东望,心里忐忑不安。东京的军力差不多快被掏干了,此役若败,对自己来讲无疑是个灾难。眼看就要天亮,怎地还没有消息传回?朕会不会太莽撞了一些?当日听到何栗徐绍两臣进言,几乎没多加考虑就全盘答应下来。可后来想想,不论姚平仲还是徐卫,都是军中年轻一辈,恐怕贪功冒进,大意轻敌啊!

  折身返回御座,闭上双眼似在养神,一阵之后,内侍匆匆赶到耿南仲身边耳语几句。何栗徐绍等人为之侧目,但见耿南仲面露喜色,慌忙起了身,竟小跑着赶到官家身边。

  “爱卿,对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赵桓声音有些沙哑,中气也嫌不足。

  耿南仲听了这话,凭在东宫任职十年的经历判断,官家心里定然犹豫了。思之再三,谨慎地回答道:“姚希晏徐子昂都是军中后起之秀,臣当然希望他二人能建立盖世奇功,挽狂澜于既倒。”

  赵桓暗叹口气,朕比谁都希望他们能成功,可金军势大,凭这两人能扭转战局么?万一,万一失利,东京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到那时,可怎生是好?耿南仲偷偷打量,见官家甚是苦恼,心中一动,趁机进言道:“陛下,凡事都需做两手准备。官家能建功自然是好,如果不能,就要提前做好准备,怎么应付女真人。”

  很明显,赵桓怕是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闻言立即问道:“以卿之意,该当……”话未说完,忽听城头守卫吼道,说是有飞骑至东而来。此言一出,城上君臣不约而同猛然起身。赵桓想是太过劳累,突然一窜之后,直感眼前发黑,几乎栽倒,内侍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不多时,只见一将匆匆奔上城来,张目四望,见了兼任京畿制置使的徐绍纳头便拜。

  徐绍不等他说话,疾声道:“天子便在此处,你随我来!”言毕,领了那将快步上前,至赵桓面前正欲行大礼,可皇帝等了大半夜,早已心急如焚,哪还顾得这些虚礼,脱口问道:“可有消息?”

  “陛下!昨日,大军于城外与金军遭遇,各有死伤。后金军距我军十里扎营,未见异动。不久前,折大人派人马窥视,却发现金军大营一空,不见一兵一卒!”那战将伏地奏道。

  赵桓与城上重臣,大多不通军务,听了这话疑惑道:“金人此举何意?”

  “回陛下,金军是连夜撤走,甚至顾不得拆掉营寨!”战将报道。

  赵桓仍旧不明,可耿南仲却心头狂震!姚平仲和徐卫欲于昨日在孤松岭伏击金国二太子,这战将既报金军昨夜扎下营寨,那就说明,女真人已经击溃伏兵,进逼东京!我等所谋,已然奏效!

  正欢喜得紧时,忽然又觉不对。斡离不既然击溃伏兵,就该直扑东京而来,何故连夜撤走?自己就算不懂军事也明白,如此仓促撤兵,定然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莫非是……陕西勤王之师到了!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又见徐绍趋身于官家旁边,低声说着什么,皇帝听了之后,竟紧握双拳,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若诚如徐卿所言,朕必不吝惜任何封赏!”赵桓情绪激动,连说话的腔调都有些变了。

  徐绍瞄了耿南仲一眼,沉声道:“陛下,当务之急,是遣姚平仲,折彦质二将引大军追击。臣敢断言,两日之内,东京之危必然解除!甚至……”

  赵桓猛然抬头,直视徐绍,他当然知道“甚至”之后是什么话。一时之间,大宋天子手足无措,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离了御座,于城头上来回踱步,文武大臣尽皆失色,官家这是怎么了?少宰何栗以手拊额,暗呼庆幸,猛然想起自己身边坐的便是徐卫之父,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徐彰,赶紧侧身一礼,低声道:“恭喜徐大人!你真真养了一个好儿郎!”

  徐彰听得一头水雾,还礼道:“少宰相公,这,这从何说起?”你堂堂次相,总领政务,却为何对我行礼?

  何栗笑而语,正当此时,皇帝的声音响彻城头:“追!当然要追!徐爱卿,你即刻下令!让将士们奋勇杀敌,朕这就命有司备好钱、银、绢各一百万,待大事已定后,犒赏全军!”

  城上文武,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官家在欢喜个什么劲。正一脑袋糨糊时,又听皇帝仰天大笑,众臣尽皆失色!

  札县之东,金军大营。

  熊熊大火,仍呈滔天之势,滚滚浓烟,甚至遮蔽了朝阳之辉!那金军大营,几被焚尽,唯后部火势正盛,虎捷乡军士卒穿行于其间,一片繁忙。徐卫已率两千亲兵推进至金营之前,细细察看。

  一名都头提着已经卷口的屈刀,浑身血污向徐卫奔来,身后六名士卒用枪杆抬着一人紧紧相随。徐卫一见,心里头没来由地一跳,慌忙跃下战马,大步迎上。待奔过去,士卒将那人放下。但见头盔塌陷,铠甲残破,刀砍枪刺的痕迹入目皆是!那张大脸上被血迹涂满,难以一堵真容。可就凭这体格,虎捷乡军中能有几人?更不用说还有一名步卒扛着柄开山大斧……

  徐卫脚步为之一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都头见状报道:“都指挥使,卑职于金营中寻得马指挥……”

  徐卫似乎没听见,至马泰身前蹲下,检视他的创口,头上遭到了钝器打击,身上起码有四处贯甲之伤,这一千五百片甲叶串成的步人甲,也没能护得了他。可见,金军对他必然是群起而攻!四周将士大气也不敢喘,虎捷人人尽知,都指挥使与张庆、杨彦、马泰四人是磕头弟兄,打小便在一起,情深义重,如今马指挥遇难,都指挥使的心情可以想见。

  徐卫伸出两指,往马泰脖子上一摸,神色突变。那都头此时也说道:“马指挥虽身受重创,但气息仍在……”

  “医官!医官!”徐卫狂吼出声。

  奄奄一息的马泰刚被抬走,熏得跟卖炭翁一般的吴阶又匆匆赶来,嘴唇干裂,双目尽赤,头发也被烧焦不少,使劲吞下一口唾沫,抱拳道:“都指挥使,金军粮草之多,大出卑职预料!烧到现在,尚余十之三四,若不能尽焚,被金军抢回,至少可支应二三十日!”

  徐卫吃了一惊,这么多?金军远征,打的就是速战,肯定不会携带如此之多的粮草,必是沿途抢劫府州百姓,换言之,那都是两河百姓的血汗!可惜限于时间器具,否则真该搬运回去!

  “休说二三十日,便半月也足以生变!不行,必须烧尽,不给女真人翻身机会!”徐卫不容置疑地说道。

  吴阶领命而去,没走出几步,却被徐卫唤住,吩咐道:“传我命令,留下三千人继续焚烧,其余部队立即撤出来,吃饭歇息。”略人一停顿,沉声再道“以备恶战!”

  吴阶神色肃然,抱拳一礼,又待离去,徐卫却已经唤人送来热汤一碗,面馍三个,牛肉半盆。亲自端过热汤递到他面前说道:“晋卿辛苦,用完饭再去。”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吴阶腹中早已饥渴,却看也不看肉食一眼,笑道:“士卒在前头不辞劳苦,卑职如何敢用?待尽焚金军粮草,再吃不迟!”

  “好!我没错看你!”徐卫大声赞道。

  吴阶见他也是嘴唇泛白,早已干渴,俯首道:“都指挥使不也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么?与士卒同甘共苦,是我辈职责,不敢松懈。”

  徐卫不再多话,待吴阶走后,他昂首向天。此时天已放亮,如果不出意外,金军回师很快就会赶到。可粮草还未尽焚,绝不能被金军抢回去,哪怕是一颗麦粒,一把干草!必须给他烧光焚尽,让斡离不不知道明天去哪里找饭吃!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三路强援

  日上三竿,守候了一夜的东京居民仍不愿散去。觉不睡打甚么紧?国破家亡才是切肤之痛!更何况,东水门城楼上,官家和朝廷大臣们不也通宵达旦地等待消息么?只不过,经历了昨夜的亢奋之后,如今百姓们那股狂热的劲渐渐过去。试想,女真人何其勇悍?短短时间踏平辽国,攻陷两河,一时间天下无人能敌。姚希晏和徐子昂两位,固然是少年英才,虽说初生牛犊不畏虎,可虎毕竟是虎,牛终究是牛啊……

  徐绍已以京畿制置使的身份下令给扎营城北的姚平仲,命其尽起大军追击。同时,又令城南营垒的张叔夜率邓州军两万与姚平仲一同进军。也不知是想一举击溃金军,又或是担心侄儿安危,徐绍还嫌不足,进谏皇帝,派遣从滑州兵败回京的折彦质统马军五千、禁军八千、班直三千随行。并严令,务必全速前进,若贻误战机,以通敌罪论处!一时间,帝阙之东,旌旗遮天蔽日,前头部队已至孤松岭,后续队伍还未出东水门。

  张叔夜虽只两万驻泊禁军,但一接到军令,立即命部曲开拔,倒走在了前头。姚平仲兵强马壮,带甲八万,这会儿却刚刚走了十几里。他的部队,除收编的两河溃师外,还有近三万常捷精锐。若论实力,数他最强。此时,他骑着一匹青骡,全副甲胄,提一口“刀八色”之一的掉刀,神态冷峻,黝黑的脸绷得极紧,看不出丝毫表情来。四周战将环侍,尽是剽悍勇武之辈。

  “报!”一名骑卒拖长着音调自东疾驰而来,寻到中军,见了平仲,于马上抱拳道“姚都统!奉知府相公之命,有紧急军情禀报!”

  姚平仲盯他一眼,沉声道:“说!”

  “张知府率军急行,未至杞县,已探得金军正与徐卫所部激战!知府相公担心徐卫不支,已飞马增援,特请姚都统速速进兵!”那士卒满面惊色,想是被恶战所慑。以此看来,徐卫处境恐怕不妙。

  姚平仲暗思,战前策划,徐九仓促之间最多只能集结两万人马。他的部下,绝大多数是新练的虎捷乡军,且未经战阵。唯一拿得出手的,怕就是那七千常捷和两千班直。金军兵力倍数于他,这小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知道了,去吧!”一挥手,姚平仲喝道。

  那骑卒去后,身旁一战将立即接口道:“都统,去是不去?”这话就问得不着边际了,去不去?国难当头,帝都危在旦夕,徐卫甘冒风险亲去袭击。如今身处险境,同为袍泽,你说去不去?

  可姚平仲听后却不觉有异,反问道:“依你之见?”

  “恕卑职直言,此次举事,徐九献策在先,执行在后,再加上枢密相公是他亲叔父。此役若胜,非但徐子昂立下盖世功劳,必受官家重赏。连带着他们徐家都……”部将刚说到此处,就瞧见姚平仲猛然侧首直视自己,一时胆怯,竟不敢言。

  姚平仲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初见徐卫时,他是鄙夷至极,一个乡兵首领,撞大运守了黄河五天,竟风传天下!就算到了今天,目睹了徐卫确有才干,可他还是不服气。因为他是西军出身,姚氏子弟,不但勤王有功,还解了太原之围!若说天下将门中,还有可与之比肩的,也就是折家了,徐家算得甚么?只是,父亲兵败滑州,被官家治罪,已遭贬谪。自己如果不能尽快建功,姚家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徐卫找他商量这事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应该由自己去偷袭金营。只是无奈金军将大营扎在杞县之东,是虎捷乡军防区,他也没奈何。此番,倒让徐九独挡一面,他反而成了陪衬。每每想到此处,他心里很是吃味。

  “可徐枢密如今兼着京畿制置使,我若观望不救,任由他侄儿身陷绝境,恐怕大祸不远了。”姚平仲说这话时,多少有些酸味。徐九凭什么?不就是仗着他三叔是执掌军务的枢密使么?

  “都统勿忧!我军也不是不救,这道路泥泞,大军行进困难,迟个一时片刻也在常理之中,谁也怪罪不得。”原来这厮,就是当初姚平仲到靖绥营大寨耀武扬威时,挺刀欲杀徐卫那人!

  不错,我四万大军迟个一时片刻,那是为了谨慎起见,毕竟身后就是东京,谁能抓我把柄?可这“一时片刻”,徐卫那帮乌合之众恐怕就……

  又行一阵,张叔夜麾下信使再来,说是徐卫虎捷正苦苦支撑,邓州军赶到后,斡离不竟不后撤,只是分兵拒之。现在杞县之东是战成一团,已陷胶着,请他速速增援!

  打发走信使后,姚平仲仍不下令。部将又趁机进言,说张叔夜与徐卫有旧,当初徐九还带着乡兵剿贼,时任济南知府的他就十分欣赏,甚至向太上皇举荐过。让他们战去吧,等打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去捡现成岂不两便?

  “在人后动手脚,煸阴风,甚么东西!”那战将方说完,忽听一个声音炸雷似的吼将起来,直骇得四周将士纷纷侧目。视之,原来是统制官杨再兴。

  “放肆!你说谁!”那将一怔之后,怒从心起,厉声骂道“量你不过是个莽夫,安敢出言侮辱官长!”

  言毕,又向姚平仲道:“都统,此人入我军后,依仗微末之功,桀骜不驯,数度冲撞上峰!断断不可留此害群之马!”

  姚平仲眉毛几乎皱成一团,挥挥手制止部将,望向杨再兴道:“此等机要军务,不是你能明白的,还不赔罪?”杨再兴之勇,他亲眼所见,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便是霸王在世,伏波重生,也未必过此。因此,他很是器重,所以出言庇护。

  哪知杨再兴听了这话,也不知是不领情,还是根本没领会,持枪报道:“都统为军中大将,若行此小人之事,岂不被人耻笑?那徐卫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带帮乡兵,竟敢亲往金营。我军兵强马壮,难道还不如徐九么?卑职乞八百精骑为前锋,誓为都统破金贼!”

  姚平仲沉吟不语,那部将见机又骂道:“大胆狂徒!你以为在太原杀得几阵,便天下无敌了?”

  “行了!”姚平仲面露不耐之色,“我自有分寸!”二将这才住口,杨再兴闷哼一声,忿忿不平。

  又走出二十里,张叔夜士卒接连到来,言三军混战,血流成河,形势万分危急,连徐卫都亲临一线了。姚平仲大惊,急问如何得知。士卒答说,“忠勇徐卫”四字战旗高举不倒,那虎捷乡军虽数次被金军铁骑冲乱阵形,却鲜见溃散。知府相公急欲相救,奈何两万邓州兵,如何冲得破女真虎狼之辈?也只能缓解徐卫的压力,苦战待援!

  “身先士卒,临危不惧,真真是条好汉!”杨再兴大声赞道。

  不知为何,姚平仲眼中精光一闪,牙关错得格格直响,胸膛起伏不已,忽地举起掉刀。正当此时,背后喧哗之声大作。中军将士尽皆回首去望,又都面露惊色!姚平仲心里疑惑,扭头一看,脸上顿时阴晴不定!

  身后两箭之外,一彪马军疾速而来,直踏得泥泞四溅。战马军士皆吐白气,行色匆匆,不多时已赶超姚部,行至中军。姚平仲待看清那领军之将时,脸色大变!这,这怎么可能?

  来人三十不到,身材削长,穿山文甲,戴铁盔,洒红缨。眉挑鼻挺,虽也英武,却自有一分儒雅气在。你道来的是谁?不是旁人,正是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滑州兵败,姚古作为统军大帅,难辞其责。可徐原折彦质都是力战有功,可折其罪,因此未受处置。徐卫献破敌之策,朝廷批准,徐原因身受重创,不能出征,朝中又无其他大将可用,折彦质因此再度掌军。

  “折大人!”姚平仲大呼。

  折彦质正全速奔行,听到这句呼喊,寻声望去,不见何人在呼。姚平仲见状,赶出队伍,迎上前来。折彦质一见,眉头微皱,下令继续前行后,也抢出列来。两位军中后起,西门将种相对而驰,约三五步时各勒停坐骑。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片茫然。

  “大人这是……”

  “都统这是……”

  刚一照面,两人异口同声,话说半句,又同时噤声。姚平仲心下狐疑,折仲古怎么出现在这里?还带着许多兵马?莫非朝廷担心张叔夜与自己不能抵挡?因此增派他来助战?诚若如此,也太小觑我姚某了!金军也不过四五万人马,何惧之有?

  折彦质更惊!他率军出城时,姚张两位已开拔接近两个时辰。为何姚平仲才走到这里?张叔夜何在?徐卫兵微将寡,女真人突然撤退,定是得知消息,因此匆忙回师。这一回去,想必不惜代价,誓灭徐子昂!虎捷乡军此时,怕是凶险万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惨烈搏杀

  当下,折彦质将事情原委粗略讲了一遍,姚平仲听后不语,折彦质见状问道:“希晏开拔已经两个时辰,为何才走到此处?邓州军何在?”

  “道路泥泞,战马士卒皆陷泥地,因此缓行。张知府行在前头,已与金军交手。”姚平仲支吾道。折彦质一听便知道这是托词,连日阳光普照,导致积雪融化,道路确是难行。可自己率一万六千兵马出城,这不到半个时辰,前军不也追上你了么?姚平仲定是有意拖延!

  折彦质获得皇帝超擢,官拜从二品签书枢密院事,又是文阶,地位在平仲之上,本欲申斥,但转念一想,眼下战事吃紧,平仲性急,既骄且横,不如激他。打定主意,遂言道:“那你便作为大军后援缓行罢,我自领前军去救徐卫。”

  姚平仲心头一惊,折仲古率军后进,却赶超我部,他为枢密院长官,尚且身先士卒,自己若行在最后,且不说朝廷必然追究,自己的脸往哪里放?因此劝道:“签书相公为国重臣,安危所系,奈何轻敌?”

  折彦质盯他一眼,哼道:“既为国家重臣,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如今金寇犯境,两河之地尽遭屠戮,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我等既食君禄,当为君分忧。徐子昂六品武职,年方二十,率疲弱之师往劫金营,此可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等忠勇之臣,彦质实敬之!他有难,我必死战相救!决不苟安于后!”

  一席话直听得姚希晏胆战心惊,面露惭色,竟无言以对。

  折彦质见他如此模样,缓和语气劝道:“希晏,金人背盟来攻,军中先辈或病亡或战死,朝中大将所剩无多。你我都深受国恩,当思回报。如今东京危急,你、我、徐卫皆为统军之将,当精诚团结,共赴国难。眼下,子昂劫金营料想必有所获,破金贼解东京之危在此一举。你我都算是徐九长官,这扭转乾坤之功,岂能让他一人独占?”

  姚平仲听罢,将牙一咬,抱拳道:“签书相公所言,如醍醐灌顶,令平仲大梦方觉!”折彦质一席话,让他又惊又急。惊的是,自己此番倒小器了,想那徐九不过是六品武臣,自己是他上峰,跟他置什么气?若行此小人之事,就算他人不知,朝廷不究,也会令亲痛仇快,断不可为!急的是,折彦质提醒了他,破金贼便在此役,如今盖世之功,岂能让徐卫专美?嗨,部将误我太甚,险些让自己陷于不义!

  “签书相公尚且亲冒矢古,平仲怎敢畏缩不前?愿率精兵三千,与大人先军同往!”一旦打定主意,姚平仲猛将之风尽显无余。

  折彦质心喜不已,但却说道:“不可,我已撇开主力,率铁骑两千先行一步。希晏若再如此,数万大军何人指挥?此战朝廷授我等自主专断之权。我意,待我后续部队赶上,与你合兵一处,你统一指挥,我先行一步驰援张叔夜徐卫。”

  姚平仲沉吟片刻,突然回首吼道:“叫杨再兴来见我!”

  不多时,杨再兴飞驰而来,姚平仲令道:“你率常捷马军一千五百人,听从签书相公指挥,先大军一步,往救徐卫!”

  杨再兴大喜,慨然领命。折彦质奇其容貌,惊问道:“莫非太原之战,单骑入敌阵,斩将而还者?”

  “正是此人!再兴之勇,举世无双,签书相公可命为先锋!”姚平仲面有得色道。

  当下,折彦质领杨再兴所部,与自己前军合作一处,共计马军三千五百人,别过姚平仲,向东疾奔。姚平仲也号令全军,快速前进!

  却说折彦质引军往东,道上连遇张夜叔信使,知徐卫虎捷军深陷金军重围,犹拼死力战,且金军之粮营已被徐卫尽毁,又惊又喜,告谕将士,此去非胜即死!有胆怯战者,定斩不饶!三千五百马军士卒,尽皆肃然!

  时过晌午,他率军赶至杞县以东二十里,已闻金鼓之声,且不断有溃兵自东而来。折彦质也不理会,催军疾行!方走过五里地,那撕杀之声越加激烈,且溃兵愈多。再往前行,忽见东向,两支兵马正在交战。遥望中军帅旗,果是张叔夜!

  时叔夜之兵阵势已见乱象,其正面女真步军已与宋军绞作一团,北侧正遭金骑猛攻,喊杀之声响彻原野。当时便有部将请战,要援邓州军。折彦质却未同意,张叔夜阵形虽显乱象,但他是沙场宿将,征战一生,膝下两子张伯奋,张仲熊,皆有万夫不挡之勇。且观金军之兵,不过数千人,叔夜战胜未必,自保有余。眼下急需援助的,是徐卫!

  遂引军再东,行不到十里,那震天之声惊得将士失色,战马固步!眼前是何等惨烈的一幅景象!数里之外,一处残营余焰未尽,半空之中,浓密的烟雾遮挡了太阳的光辉!烟幕之下,宋金两军混作一团,殊死搏杀,难分敌我。唯独阵中,那杆“忠勇徐卫”的战旗屹立不倒。

  “大人!北面!”有战将大声呼道。

  折彦质寻声望去,北面数里之外,一支金军正在观望,怕是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在压阵。

  “签书相公,虎捷军长枪阵已被金贼攻破,刀盾重步业已不支,你看,连弓弩手都提刀参战了。只是,怪了,他阵侧两翼铁骑云集,如何不动?”一名战将见到徐卫阵法,怎么看也不明白。这两翼马军,少说五千以上,为何坐视主阵被创,却无动于衷?

  折彦质喟然一叹:“徐子昂真将种也!”众将急问原由,他解释道,徐卫的骑兵之所以没动,其一是以备北面之敌,让其不敢轻动。其二,就是待援,他是想等援兵一到,再遣铁骑迂回践踏,意图一举击溃女真大军。身处逆境,仍思破敌,徐卫不容易啊。

  而且,看金军兵力就知道,斡离不铁心要灭徐卫,精锐都压在虎捷阵前,轮番攻杀。金军昨晚趁夜撤走,打到现在,徐卫还没有溃败,难能可贵。

  “签书相公,卑职乞率本部往攻!”杨再兴还未参战,双目已赤。

  折彦质略一沉吟,远眺北面,此时虎捷乡军已与金军混作一团,便欲冲击,也无从下手。况且自己这三千五百骑就算加入战团,也是起效甚微,不如……

  “杨再兴,我听说你在太原单骑入敌阵,杀女真金环贵将数名,军中甚是钦,果有此事?”折彦质问道。

  再兴一听签书相公有轻视之意,忿然道:“相公若有疑,可驻军此处观望,卑职自率本部一千五百骑冲阵!”

  “好!那北面定是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可敢随我直取敌酋?”折彦质又问。

  “愿为先锋!”杨再兴一举铁枪,吼声如雷。

  折彦质挺手中大刀,环视将士,慷慨激昂道:“国难当头,正是我辈效死之际!今敌酋斡离不便在数里之外,当攻而破之!我军虽兵少,但姚平仲统精兵十万,眨眼将至,此役大宋必胜!东京之危必解!待功成后,本官将明奏天子,为诸君请功!”

  三千五百将士受此激励,高呼赤心报国,士气大盛!

  “相公乃朝廷栋梁,不可涉险,我等往攻便是,相公可留数百骑后退观望。”部将担心他的安危,诚心劝道。

  折彦质一声冷笑,没有片语支言,忽然催动坐骑,挺刀飞驰。杨再兴狂吼一声,紧随其后,数千马军将士热血沸腾!战马扬蹄,声势骇人,直冲北面而去!

  方奔出两三里,已见北面军中一彪兵马来拒,折彦质毫无怯意,身先士卒,一往无前。杨再兴盼战心切,极力催动战马!

  两军相对而驰,一方盼击敌酋,一方死保主帅,都尽全力。不多时,相距不过百十步!金军骑兵已张弓搭箭疾射,不时有士卒落马,将士担忧折彦质安危,皆护于身前,却被他斥责,命令还射。

  “杀!”杨再兴双眼血红,一马当先冲向金军!刹那之间,兵器碰撞之声大作!两军相接!

  一金将也使长枪,瞅瞧了杨再兴而来。方一照面,枪如蛇信,扶冲击之势直取再兴胸腹。可这绝世之悍将断非浪得虚名,电光火石之间,竟以单手抓住敌将兵器往前一拖,右手铁枪直捅入对方胸口。巨大的力量使得枪头贯穿铁甲!拔出之后,血如泉涌!方杀来将,七八名金军骑卒已至面前,长枪弯刀各取要害,杨再兴双手抡枪,绕身前猛地一挥,竟无人能挡!

  折彦质西军出身,自小弓马娴熟,尤善使刀!突入敌军之后,手由笔刀自下而上,砍翻来袭之敌战马,又横胸一斩,迫退后敌,继续前行。三千五百将士高吼出声,拼死力战。一时之间,血肉横飞,战马嘶鸣!宋金两军,皆以血肉之躯相搏!金军纵横天下,独仗战马之利,可眼下,宋军之骑兵竟能与之抗衡而暂时不落下风!

  第一百六十三章 胜利在望

  那北面一支金军,正是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在压阵。昨夜他于东京之外扎下大营,与宋军两处营垒对峙,意图今日开战,挫宋军士气,再派遣使臣入宋媾和。郭药师甚至已经大概拟出了一揽子条件,诸如割两河之地、向金称臣、支付千万岁币、遣宗室为质、送帝姬和亲、罢徐绍、何栗、姚平仲、徐卫官职等等。

  哪知到半夜,收到消息,言宋军袭击粮营,来势汹汹。斡离不大惊,帐下文武尽皆胆寒,来不及细问原由,当即弃了营寨,先遣铁骑数千驰援。二太子亲提虎狼之师在后,全速回防。哪知先锋骑兵却在杞东之县二十五里处遭遇宋军趁天未全明设下的埋伏,死伤数百,再往前冲,却见到熊熊大火之前,宋军已经结好阵势,并以战车环绕阵前,坚不可摧。金骑几次试探性进攻,都被强弓巨弩射回。女真铁骑,勇则勇矣,但一来不知对方虚实,二来但凡遇上如此严谨之步兵阵,也不敢轻易发动冲击。两军对峙一直到日上三竿,斡离不后续部队才陆续赶到。

  待看清宋军大阵中那杆“忠勇徐卫”的战旗,二太子几乎吐血!盛怒之下,不等全军齐集,就已发动猛攻,号令士卒,有生擒徐卫或取其首级者,赏五马之金!时金军袭击,宋军苦战,双方都是疲惫之师。可虎捷乡军依仗已经结好的严阵,以及优势器械,在开战之初给金军以重创。接连发起两次冲击,居然突不破其阵前战车障碍。

  此次劫金军粮营,徐绍曾经提醒侄儿,一定要把各种可能都设想在先。徐卫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但千算万算,他怎么也不会料到,金军的粮草会如此之多!本来按他战前策划,不用等到天明,就可尽毁金军粮草物资,大军则可退回京南防区。但直到金军前锋到来之前,粮草物资还剩十之三四。徐卫考虑到,如果不能克尽全功,这次作战等于前功尽弃。

  因此一面设下伏兵,一面继续焚烧。这才有了两军混战,险象环生。虎捷乡军毕竟新练,与战力不可与百战余生的金军相提并论。在初期依仗强弓硬弩予敌重创之后,短兵相接劣势渐显。金军兵力两倍于己,先是战车障碍被破坏无余,后来长枪阵被冲得七零八落,重步兵压上去一时挫敌凶焰,可斡离不吃了称砣铁了心,非灭他不可,麾下精锐尽出,三个万夫长全数上阵。徐卫渐渐不支,若不是张叔夜及时赶到,逼得金军分兵拒之,后果堪忧。

  此时,斡离不在北面军中早望见有马军来援徐卫,正与郭药师等人商议是否要增兵时,这支马军居然向他发起了冲击。二太子狂怒,当即便要亲提一师破之,被挞懒和王讷等劝住。派出千余骑兵拒敌,可两军相接之后,宋骑竟不落下风!

  尤其宋军中一奇伟之将,手使铁枪,突入金军骑兵群中犹如恶狼扑入羊圈,四处突杀,无人可挡。药师等人色变,相顾言道:“此人之勇,近世罕见!”

  正在这时,郭药师突然看到徐卫大阵中,那蔽于右翼的骑兵部队离开主阵,竟往北来!这个疯子,他难道不顾自己死活了么?他的主阵都已经显露乱象,竟敢将压阵的骑兵调开!可郭药师毕竟久经战阵,立刻明白徐卫意图。他这是做,有两个目的,其一自然是袭击二太子亲军。其二,就是想逼其正面金军回护统帅。就算达不到这个目的,也要扰乱金军军心。

  可即便这样,他的败象已定,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掉师溃的结局。难道临死也还要反咬一口?转念一想,不对!宋军援兵接连赶到,可人马都不多,耗子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徐卫做得如此大事,必然是宋廷授意,他们一定经过了详细策划,万全准备!徐卫现在不顾自身安危,指挥骑兵向北而来,莫不是想困住我军,等大军到后再……

  刚想到这里,已经听到王讷的声音。

  “太子郎!如今我粮草被徐卫尽焚,军心士气大受影响。眼下我军虽然占着上风,但相信,宋军强援顷刻将至,唯今之计,当速退为宜!”

  他用女真语所说,药师不明其意,急问身旁精通两族语言者。

  斡离不双眼窜满血丝,嘴唇干裂,面上似也笼罩着一层黑气,盯着已现败象的徐卫大军,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忽地指手向天,切齿道:“今日我必擒徐卫,以万马践踏裂其尸!使之骨血无存!”

  身边一班金将吼声如雷,纷纷响应,王讷大急!一把扯住二太子右手,大声道:“太子!即便今日我军破徐卫所部,斩杀了他,与大局何益?徐卫,不过就是大宋一头稚虎,其牙未尖,其爪未利。太子若因私愤而拖延大军,诚为不智!”

  “稚虎?他于黄河阻我五昼夜,坏我进兵东京之大事。如今尽焚我粮草,使我数万大军无三日之食,这还是稚虎?其牙虽未尖,其爪亦未利,但虎儿一旦长成,必扑食于我!此等大患,我必除之!君勿复言!”斡离不一把抽回手,险些将王讷拉下马去。

  王讷叫苦不迭,心知二太子已被徐卫气得迷了心窍,听不进去逆耳忠言。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女真人挟雷霆之威南下征伐,一路所向披靡。可接连大胜,让女真勇士们成了骄兵,竟给徐卫以可趁之机,焚尽军粮。去岁金军兵临黄河,粮草也是不够,可尚有黑豆充饥,如今,怕是只能抓地上稀泥吃了。

  一时间,王讷万念俱灰,本不想复言。可怎么也没有料到,郭药师居然在此时进言了。

  “太子郎君,下臣认为,王讷所言……确实有理。徐卫虽已现败象,但其所部士卒大多坚韧,如欲尽屠之,尚需半日之功,也许更久。但等到那时,东京大军必已扑至面前。我军血战多时,已成疲师,就算击败宋军强援又能如何?现在军中不过三日口粮,三日之后,何以为食?且徐卫得手,宋军士气必然高涨,此时强战,于我不利。因此,下臣建议,退往滑州!”

  王讷大感意外,两次进兵,郭药师皆为急先锋,每每进言太子猛冲猛打,从无退却之意。如今这般明理,从前倒小视于他了。一怔之后,赶紧向斡离不解释药师之言。

  斡离不听后一语不发,只觉胸口隐隐作痛,若韩昉在,安能使我有此一失啊!

  正未决之时,身边将士尽皆惊呼,斡离不急视之,却是派出的千余精骑竟阻挡不住宋军兵锋,那身长使枪之将正往面前冲来,其后,数千骑兵风驰,再后,徐卫右翼数千马军也正赶来,眨眼将至!

  时斡离不身边尙有精兵万余,自是不惧。也还在想着拖些时候,待破了徐卫再撤不迟。无奈郭药师王讷等文武苦苦相劝,便连挞懒也力主马上撤军。金国二太子牙关紧咬,闭了双眼,满面怨毒之色令人震惊。

  “徐卫!徐卫!早早晚晚,我必擒而杀之!”斡离不仰天长啸,三军动容!

  却说杨再兴单枪匹马直冲金军战阵,刚要接兵,却见金军帅旗向北而动,一时间,面前金军齐齐发动,都往后撤。号角骤起,声传四方!背后,也传来同袍大呼,让其勿追。可他已杀得兴起,把持不住,一人追在万军之后,但有被赶上者,一枪搠死!金军将士本不把他当回事,只顾后撤。可没久,他们发现,此人竟然闯进阵中,左刺右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往中军。这才知道不妙,赶紧围堵。

  “你家鸟太子在何处,出来受死!”杨再兴此时已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其身长大,面目狰狞,骁勇如女真人,也望而生畏!

  郭药师在前头听到后面异动,回首视之,大惊失色!天下竟有如此剽悍之人?本欲张弓射杀,奈何其人左突右闯,行踪不定。斡离不也发觉不对,急声相询。药师不及回答,突然听到来将一声巨吼,赶紧回头一望,神情陡变!原来,杨再兴没找到斡离不,却盯上了他,正拍马赶来!民间戏说,言武将之勇,常有“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语。那本是虚夸之词,可用在此人身上,当真贴切!

  药师征战一生,自命勇冠三军,当即请二太子快撤,自己提了一口大刀,调转马头迎战!两人接手,药师使刀猛劈,来将不避,举枪相击。哪知对方臂力极强,这一击之威,生生将药师那口刀打成两截!

  这还是人么?郭药师心惊胆寒,不敢再战,大声呼道:“截杀此人!截杀此人!”话未说完便再调马头,狂奔而去。

  再兴虽陷于万军之中,却无一丝一毫惧色,一枪铁杆如同阴司索命牌,敢有挡者,立死!四周女真将士见他如此骁勇,背后宋军骑兵追得又急,皆无心恋战,只顾撤退。杨再兴格杀二十余人,还想再追,无奈其身躯雄伟,体重不轻,那战马一路奔来,已是力乏,竟驮不动他。眼睁睁看着一万多金兵都北窜而去。

  勒停了战马,伸手一摸脸上血污,杨再兴叹了口气。可惜认不得那金国二太子,若撞见,或擒或杀,除了这祸害,岂不甚好?

  背后蹄声震天,却是折彦质引军赶上。众将士将再兴团团围住,仿佛见着鬼一般。签书相公打马上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掩饰不住惊喜之色,叹道:“再兴真神人也!”

  “相公过奖!若不是这马力竭,卑职定追出五十里!”杨再兴忿忿不平道。

  折彦质丝毫不怀疑!此等勇将,真是古今难觅!稍停片刻,笑问道:“再兴还想再搏杀?”

  “金狗气焰嚣张,卑职恨不能屠尽杀绝!”杨再兴咬牙道。

  折彦质听罢,挥刀向南一指:“那我等再冲回去!杀个痛快!”

  官兵们顺势一望,只见围攻虎捷的金军听到号角之声,已往北撤来。徐卫蔽于左翼的骑兵正在掩杀!杨再兴见状,喜得难以自禁,往掌心吐口唾沫,向折彦质道:“乞相公借马一匹!”

  彦质从其言,令部下给良驹一匹,杨再兴跨坐上去,赞了一声,当即领所部千余骑挥军掩杀。折彦质在后看到其骁勇,不禁暗叹,得此勇将,如得一虎,奈何却在姚希晏麾下。

  夕阳西下,余辉将尽。辽阔的原野上,再不闻金鼓之声,不复见搏杀之象。只有人尸马尸比比皆是,鲜血混入泥泞,触目惊心。阵亡者,长眠于斯,未死者,仍在呻吟。残破的军器,腌赞的军旗,倔强地插在泥土中,见证了这场惨烈的搏杀!

  是役,宋金双方投入兵力十五万以上,就在东京境内展开生死存亡的一战!因为援兵的及时赶到,逼得斡离不北撤,不但解了徐卫之危,更借金军退兵之际,挥军掩杀。女真人伏尸三十里,死伤颇重,据探,已退往滑州。

  杞县,这座经历数次攻城战的京东小县,此时城门大开!满县父老倾城而出,夹道相迎王师凯旋!白面馍、牛羊肉、热汤美酒,一切一切,都表达着百姓对军队的感激和爱戴。当虎捷乡军的将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满身的血污到来时,群情激动,欢声如雷!杞县知县相公带领有司官员亲自来迎,当看到将士们铠甲残破,中枪带箭者不计其数,就连此地驻军长官张宪张宗本也身受重创时,这位老知县连呼“忠勇之师,国之长城!”

  本欲拜见虎捷主将徐卫,却是遍寻不得,打听之下方才得知,战局凶险之时,士卒多畏惧,小徐官人为激励士气,亲临一线,与士卒并肩而战,身受十数创而不退。此次作战,凡虎捷统兵之官,没有一人不带伤,徐卫的总角之交,磕头弟兄,指挥使马泰,甚至命悬一线,生死未卜。就是凭着这股子坚韧不拔,宁死不退的劲儿,才挡住了女真虎狼之师的猛攻,才换来了最后的胜利!杞县知县听闻此言,竟也为之垂泪。那县中士绅为感念将士奋勇作战,保东京平安,纷纷慷慨解囊,出资劳军。闻听小徐官人受伤,县中精通岐黄之术者云集衙门,要求为其诊治……

  宣室之中,灯火通明,徐卫坐于桌边,赤裸上身,露出精壮的体魄。那白净的躯干上,布满创口,皮肉外翻,血水直流,令人不忍相睹。两名医官正替他清理伤口,敷药包裹,一再提醒他,官人忍着些。可他闭着眼,咬着牙,一声不吭。

  “马泰怎么样?”良久,他开口问道。

  两名医官相对而视,不知如何回答,片刻之后,其中一人道:“马指挥受创过重,失血过多,怕是……凶多吉少。”

  双眼突睁,精光暴射,这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厉声喝道:“必尽全力抢救!不可丝毫懈怠,否则,休怪军法无情!”

  两名医官面露惧色,纷纷称是。不多时,所创尽数处理包扎,徐卫取袍披上,挥手道:“军中弟兄伤者甚众,我这无妨,你们去忙,辛苦。”

  医官走后,徐卫强撑着桌面起身,无奈身上满是创伤,一动就疼痛不已。亲兵见了,慌忙上前扶住,失声道:“大人受创甚多,万不可……”

  徐卫只得坐下,昂首向天,一声长叹。今日,他才知道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斡离不盛怒来攻,倾尽全力。怒师之威,令人胆寒。虎捷训练日久,终究还是与金军相差甚远,弟兄们死伤惨重……

  “大人这是怎么了?立得如此大功,何以不喜?”亲兵随他多时,由是敢问。

  徐卫不答,而是吩咐道:“你去看看吴阶张宪,他二人受伤也不轻,尤其是张宗本,他的箭伤让我揪心,唉,本该我亲去的……”

  亲兵骇了一跳,赶紧道:“都指挥使伤情如此,怎敢轻动?小人这就去!”说罢,匆匆而出。

  他刚走,外头就响起杜飞虎的声音:“都指挥使,签书相公和张知府到!”

  徐卫还未起身,已见一人身着戎装大步入内,正是折彦质!他一进来就看到徐卫挣扎着要起身,赶紧上前按住,急声道:“子昂不必拘礼!”

  随后而来的老将张叔夜也劝道:“徐九,歇着吧。”

  对于面前两位长官,徐卫是感激的。如果不是他们及时增援,虎捷乡军会让斡离不啃得骨头都不剩。尤其是折彦质,官居二品,枢密院长官!竟亲率铁骑数千,先大军而来救援,这已经不是纯粹出于考虑大局,忠心国事。还有张叔夜,徐卫怎么也料不到,会是他最先赶来相救。

  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而起。徐卫坚持起身,对着两位长官长揖一拜,并无一字一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惺惺相惜

  折彦质与张叔夜相视一笑,彦质官阶最高,执徐卫之手说道:“子昂这是为何?”

  “今日一战,若非两位大人相救,虎捷乡军定然难逃师溃的下场。卑职这一揖,是替我部弟兄向两位长官致谢。”徐卫言辞恳切,折张二人见他面有凄容,心知此役虎捷伤亡较大,徐九这是心疼呢。可伤亡再多也值了!你虎捷乡军一把火把斡离不的粮草烧了个干干净净,让女真大军人无粮,马无料,此后的战局不用猜也知道,金军无粮,只能撤军。而且从东京到燕云,就算我大宋一路放行让他安然回去,只怕还没到燕山府,就倒在河北作饿殍了。

  张叔夜很是欣慰,从第一次见徐卫时起人,他就对这个晚生后辈十分欣赏。那时,徐卫不过是个乡勇头领,连正式的军官都不算上,他就已经向朝廷推荐。如今果不其然,这小子接连立下大功,若非要说去年阻金军于黄河之北五昼夜是撞大运,那么此番,徐卫是实打实立下了奇功。

  “你我同殿为臣,理当如此,子昂不必客气。”折彦质的年纪其实大不过徐卫一轮,可这言谈举止却分外老成持重。折氏几百年来世镇府州,以武功靖边疆,立家威,折彦质却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可算是个异数。

  大战方停,几位统军大将也没过多客套,坐下之后。两位长官都极力褒奖徐卫,说是已经遣人向官家报捷,接下来,你徐九就等着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吧。哦,好像徐子昂还不曾婚配?那也无妨,年纪轻轻立下如此殊勋,若作了谁的东床快婿,是何等荣誉?还怕朝中文武重臣不撵着趟往徐府钻?

  说了一阵,折彦质将目光投向前不久才被官家加“资政殿学士”的张知府,后者随即向徐卫问道:“子昂,依你之见,斡离不这一败,接下来他会有什么举动?”

  徐卫听到这话,一时没作回答,望了两位长官一眼,低头深思良久,而后轻声道:“不好说。”

  张叔夜是个实诚君子,并未追问,折仲古笑道:“子昂何必过谦?我早就听说宋金开战之前,你已断定女真定然背盟来攻,而且准确地预料了对方的发兵时间,进军方向。我与嵇仲公这是诚心来请教的。”

  徐卫心里明白,自己这把火一放,把金军东路逼到了死角。统兵大将们此刻怕都盯着斡离不。原因很简单,女真两次南侵,把个繁荣富庶的大宋王朝打得门都摸不着。带兵之人大多胆寒,眼下却攻守易势,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试想,这力挽狂澜之功,谁不想要?

  一抱拳,轻笑道:“签书相公言重了,卑职的意思,不是不愿说,而是说不准。”

  “哦,这话从何说起?想那斡离不粮草尽失,定然军心涣散,不敢恋战。现在只怕正绞尽脑汁苦思脱身之策。此去北地何止千里?他休想安然回去!”张叔夜一声冷哼,沉声说道。

  问题就出在“苦思脱身之策”上。以眼下局势,斡离不孤军深入,补给无望,就算女真人如何骁勇,再战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但金军中,不乏大宋通,尤其是郭药师深知大宋虎实,尤其了解大宋君臣的心态。金国二太子的脱身之策,一定是由这个人想出来的。

  “军粮被焚,锐气已失,他还能怎样?”折彦质问道。

  徐卫一时沉吟,良久方道:“那卑职姑且猜上一猜,若有说得不对之处,还请两位大人包涵。”

  张叔夜笑道:“你直说无妨,这里又没外人。”

  折彦质立马接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怎么?子昂是拿我当外人?”

  徐卫还没回答,张叔夜已经急忙替他解围:“签书相公说哪里话,你身为枢密院长官之一,国家重臣,为救徐卫,甘冒风险,亲提精骑数千往援,这份恩情,够他还的了。”

  “呵呵,嵇仲公言重了,我救徐卫是职责所在,再者,子昂,将种也,为国储才,我敢不相救?”折彦质闻言笑道。

  玩笑几句,言归正传。徐卫猜测,不日,斡离不必然向东京派出使臣,重启和谈。而且肯定会一改从前骄横无理的态度,主动作出让步。钱粮他肯定会要,但不会再要求大宋尊金为叔伯之国,也不会再提三镇之地,更不用说什么划河为界了。借此,达到罢兵的目的,以使其顺利退回国内。

  徐卫话刚说完,张叔夜一掌击在桌面上,直震得杯盘跳动。这位老人家气得须发皆动,满面通红,恨声道:“痴心妄想!他数万部队已无三日之粮,唯等死而已!朝廷当集结大军,追而破之,以震慑北虏,使其不敢觊觎中原!怎能与之媾和?”

  折彦质却是稳如泰山,静如止水,不发表任何意见。张叔夜愤恨难消,声称要面见官家,力谏用兵,绝不可放虎归山。徐折二人都劝,张叔夜仍旧忿忿不平,嘱咐徐卫好生休养之后,匆匆离去,估计是准备奏本去了。

  折彦质待他走后,笑道:“张知府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输少年郎。”

  徐卫知道他还有话说,也不主动提,只顾劝茶而已。干巴巴喝了一阵,折彦质终于问道:“子昂难道还不想下逐客令?”

  “卑职怎敢?”徐卫笑道。

  “那你也不问问我还有何事?”折彦质亦笑。

  徐卫抿了口茶答道:“相公若有事,卑职又何必问?相公若无事,卑职问也是白问。”

  彦质大笑,手指他道:“初见你时,便觉一见如故,今日看来,你实在对我胃口。”说罢此话,笑容渐敛,侧首望向屋外。

  徐卫知他意思,说道:“签书相公放心,不会有闲杂人等。”

  折彦质微微颔首,思索一阵,几度嘴唇一动,欲言又止。良久,方才正色道:“依子昂之见,若金军遣使议和,官家会是什么态度?”

  徐卫眼前一亮,折仲古是个明白人呐,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按大宋的制度,仗打不打,怎么打,那是皇帝和文臣们说了算,你统军大将在前线干着急也没办法。想要从斡离不身上建功,首先就要考虑皇帝答不答应。思之再三,回答道:“天威难测,这不是卑职能够妄自猜度的。”

  折彦质脸上虽在笑,心里却又对徐卫高看一分。原本以为,徐九出身行伍世家,自然是胆略兼具,但仅限于行军打仗。然从其行为言谈看来,似乎不止于此,这也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不过想想也难为他,自己是文阶,又是他的上峰,从前也并没有什么来往交情,他怎敢轻易吐露实情?想让他开口,自己就得拿出诚意来。

  “罢了,你不愿说,我说。”折彦质一抖衣摆,右肘摆在桌上,倚桌而座。

  “斡离不若向东京派遣使臣议和,官家必然心动。原因无他,首先,新皇登基于国家危难之时,不曾有片刻安宁。如今官家最想要的是什么?太平!如果你所料不差,金国只索钱粮,不求土地,不要尊号,那官家肯定乐得以钱财换太平。”

  用钱财换和平,这从大宋开国一百多年来,都是有例可寻的。

  “其次,斡离不乃金国二太子,身份特殊,若将其攻灭于境内,官家和朝中重臣必然忧虑激怒金国,使其倾举国之力来复仇。”

  徐卫偶尔点头,不置可否。

  “最后,朝廷虽碍于民意,起用主战的何栗为少宰。但太宰之位,仍由耿南仲把持。我们今天这仗一打,不但打了女真人,还打了耿南仲。以他为首的主和大臣,一旦得知金军求和,肯定极力鼓动官家。有了这三点,官家摇摆不定,也就不是甚么怪事了。”

  徐卫暗自心惊。既惊讶于折彦质的见识,也惊讶于他的开诚布公。要知道,自己与他官阶悬殊巨大,而且一为文,一为武,他却能这般坦诚相告,且并不避讳一些敏感的政治问题。

  不过徐卫心里很清楚,折彦质如此抬举他,固然有欣赏信任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抛砖引玉。

  果然,见徐卫久久不语,折彦质问道:“怎么?子昂就没有话要说?对这三条,就没有任何反驳之辞?”

  徐卫从前干设局骗人的勾当,在江湖上飘着,信奉一条。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尽管,江湖上的朋友都不怎么靠谱。虽然,官场上的朋友更不靠谱,但同样适用这一条。况且,折彦质这次的确是冒险在救他。

  不过,折仲古既然能把问题看得这么透彻,他就不可能想不明白第一第三点。真正纠结的,就是第二条,说得直白些,如果动了斡离不,金国会不会倾举国之力来复仇?如果会,大宋又敌不敌得住?他已经知道自己一贯有“先见之明”,所以认为自己肯定熟悉金国国情,因此才来相问。既然他来相问,也就说明,他有心要打斡离不。自己不也正打着这个主意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捷报飞传

  “签书相公,既然对卑职如此坦诚,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徐卫经历苦战,又身受创伤,气色虽不太好,但此时一双眼中炯炯生辉。

  折彦质坐正了身子,点头道:“洗耳恭听。”

  “宋金开战之前,朝野舆论大多认为女真人不可能南侵,至少短期之内是这样。他们以为金国起兵伐辽,消耗甚大,刚刚攻灭辽国,自家后院还不安稳,哪能顾得上南下。可结果,女真人就在灭辽的同一年挥师南征,意图亡我,何解?”徐卫问道。

  折彦质倒没玩虚的,直言不讳道:“据我估计,宋金相约攻辽,但我数十万大军被日薄西山的契丹人打得一败涂地。女真人从这件事上看到我朝弱点,因此迫不及待想染指中原。”

  徐卫郑重点头:“不错,正是如此。金国在灭辽之后立即攻宋,想的便是大宋不堪一击。只需遣几员上将,带十万虎狼,不消一两年即可入主中原。如果现在,金国二太子在大宋栽了跟头,那就说明大宋没有他们想像的那般弱。如此一来,金国就得重新思考对宋策略。”

  折彦质又换了一种坐姿,探身问道:“如果我方将斡离不攻灭于境内,金人恼怒,不顾任何隐患,非要南下复仇,如之奈何?要知道,女真起于山林,可都是些狄夷禽兽之辈,他们可不会像子昂这般周详考虑事情啊。”

  徐卫闻言轻笑:“是签书相公考虑得周全。确实,如果只是女真人,他们脑袋一热,血气一涌,还真有可能不管不顾,执意报复。但今日之女真,已非起兵反辽之初了。十年大战下来,他们学得很快。而且,一大帮汉辽官员的加入,形成了女真贵胄的智囊。他们会权衡利弊的,毕竟,女真不是大宋,其人口不过数十万,要是斡离不大军断送在大宋,这个打击对其而言,不可谓不重。”

  此时,折彦质的双目竟比徐卫还亮!沉吟一阵,细细斟酌着方才那番话,忽地一拍桌子,赞道:“听子昂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心中忧虑已解,还有何惧?”他这话,已经多多少少透露出了自己的想法。徐卫也不去提,只是谦虚几句。

  折彦质似乎有些激动,当即起了身,嘱咐徐卫好生养伤,国难当头,正是武人效命之际,万不可有任何闪失。言毕,即告辞离去。方走出没几步,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立了片刻,回首看着对方道:“要是女真人眼下已经仓皇北逃,那方才所言,岂不都是空谈?”

  徐卫笑而不语,折彦质见状亦笑,一拱手:“子昂,我承你的情。”

  女真人哪里会逃,从东京到北地,绝非数日之功。金军已无粮草,如何回去?更不用说,河北境内,还有州县坚守未破,斡离不就不怕有人趁火打劫?而且,河北现在还有一个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在,恐怕就是最近,他必有动作!

  送折彦质出了门,徐卫有一点始终没闹明白。那就是,折彦质为何如此积极?诚然,既为统兵大臣,谁不渴望建功?但折彦质的渴望明显太强烈了一些,从他方才的态度来看,简直比姚希晏还着急。姚平仲是因为其父姚古兵败被贬,他急着要有所建树,以挽回姚氏一门的颓势。那你折家……哦,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此次金军再度南侵,粘罕率大军出原辽国西京,再次围攻太原。折家军自然奉命再援,可因为接替种师道出任两河宣抚使的范讷不懂军事,强令折可求速速进兵,折家军打了胜仗,他又背信弃义,承诺的奖赏不予兑现,导致折家军士卒怨愤,军心动摇,最终师溃如山。之后,范讷竟向朝廷参了折可求一本,说他畏战不前,贻误军机。赵桓虽然没处理,但作为折家子弟,身在东京的折彦质自然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滑州兵败,他急于建功,一雪前耻的心情,也就和姚平仲不相上下了。

  正月初五,虽然在城里苦苦等了一天,但直到此刻,东水门一带仍有数万民众在苦盼前线战报。小太尉姚平仲到底伏击金贼成功没有?何以直至此时仍无消息传回?难道遭遇不测?又或是战事胶着?没看到了,官家从昨晚一直等到今天晌午,终于还是回宫去了。听说有人亲眼看到官家上御辇的时候精神恍惚,差点没摔下来。如果不是前线有变,安能如此?

  “回吧回吧,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回去把祖宗牌位一收,收拾细软,准备南逃吧。”人潮之中,有人像是赌气一般嘀咕道。

  “逃?我听人说,女真人好断人首,凡是大战中被他们击伤杀死的兵士,都割了人头,在野外堆成小山一般的形状,以炫耀战功。万一帝阙不保,金兵入了城,咱逃得了?”这人更悲观,听这意思,都想洗干净脖子等金军来砍了。

  “不见得,当日姚都统在御街之前慷慨陈词,言辞之间,都有必胜女真之信心。若无十成把握,怎敢如此?再者,关中豪杰送号‘小太尉’,岂会浪得虚名?有他在,定破金贼无疑。”这位看来是姚平仲的仰慕者。

  结果刚一说完,立即有人反驳:“哼哼,小太尉有多大本事咱不知道,但其父姚古却是在滑州惨败,弃城而逃,老子是这样,儿子嘛……”

  心急如焚的东京百姓,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望向城门。京城的禁军卫士们木头桩子一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正当此时,城头上匆匆奔来一武官,大声吼道:“开城!”

  士卒闻风而动,十数人上前开了城门,数骑飞驰而入,那马周身是泥,已看不出本色。入得城后,见街市皆为百姓所堵,内有一人高举一手喝道:“尔等速速让道,前线捷报!”

  其实,他不喊这一句或者就过去了,但“捷报”两个字一出口,可算是捅了马蜂窝,浇了热油锅……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金殿沸腾

  禁中,垂拱殿。

  皇帝赵桓穿禇黄袍,戴纱帽,虽然强打精神,但双眼通红,嘴唇泛白,已是满面疲倦之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恍惚的状态,眼神也变得空洞起来。何止是他,殿下众臣陪着他在东水门守了半天一夜,正值壮年的还好说些,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已有不少摇摇晃晃,睡意直袭。

  忽然,不少大臣齐齐侧首向殿外看去,什么声音?何处如此喧哗?一时间,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殿上赵桓明显也听到了,急召内侍去查探。不多时回报,说是宫外的声音,不知来于何处。赵桓现如今坐立不安,莫不是京城又生民变?心里惊恐,急命再探。

  内侍省都知钱成出得宫去,方走出宣德门,至御街上,就见到百姓情绪激动,奔走呼告。管他认得不认得,拉住人就唾沫横飞讲个不停。心下虽疑惑,可他是宦官之身,眼下在东京城里,最讨人嫌的角色,遂差人去问。手下回来报说,百姓们正风传前线信使带回战报,金军已然败北!

  钱成哪里肯信?又差人去问,可十个出去,十个都带回同样的答案。这下子慌得他赶紧往宫里跑,一路飞驰,帽子掉了也顾不上,直接窜回垂拱殿,也管不上什么礼数,一踏进殿门就嚎起来:“大喜!大喜!官家大喜!”

  他这一嗓子喊,先惊了殿下群臣,绝大部分立时起身,相顾失色!赵桓在殿头上闻讯,先是一阵呆,似乎没反应过来。突然从御座上跃起来,厉声喝道:“喜从何来!”

  钱成已奔跑过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吞着唾沫,一时竟不能言。急得那大宋君臣恨不得给他一顿捶!待缓过气来,他才说道:“陛下!城内百姓正四处传言,说是前线信使已回京,金人,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垂拱金殿,立时炸开了锅!文武大臣之情绪,比宫外百姓还要激动!以手拊额,感谢上苍的还算矜持。更有甚者,与同僚执手而泣!只差没有抱头痛哭!殿里喊声,哭声一时大作!

  耿南仲李邦彦等人大眼望小眼,各自从对方脸上看到震惊之色!这怎么可能?女真人不是从北打到南,势如破竹,天下无敌么?此番怎地如此不济,预先知道消息还能战败?坏了,祸事了!

  少宰何栗强压住心头激动,望向殿上。只见官家瞠目结舌,纹丝不动,脸色突然之间变得煞白,紧紧攥着拳头,咬着牙关。接着身形一晃,跌坐御座之上,脑袋歪着,已然不省人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欣喜欲狂的大臣们慌了神,三省都堂之宰相都奔上去,见皇帝昏厥,急召太医!

  太医还没到,赵桓胸膛猛地起伏一下,重重舒出一口气,眼睛半开半闭,低声问道:“可,可是前,前线捷报?”

  “回陛下!是!前线已然传回捷报!”大臣们不少泪流满面,争相说道。

  赵桓挣扎着想起身,耿南仲伸手欲扶,却被何栗用身一挡,别到一边,他自己搀扶着皇帝坐正身子。李邦彦急中生智,赶紧端了御案上的茶杯递到天子面前,诚惶诚恐道:“陛下,且吃口茶。”

  耿南仲盯他一眼,面有怨毒之色,邦彦视而不见。

  赵桓喝下几口茶水,又喘了一阵,终于缓过劲来。见四周重臣云集,目光游离,问道:“徐卿何在?”

  徐卿?升朝官里倒是有好几个姓徐的,但官家此时问的,定然是枢密相公无疑!徐绍上得前去,躬身道:“臣在。”

  赵桓一把执住他手,激动道:“苍天庇佑,祖宗庇佑!”

  此时殿上,唯皇帝、何栗、徐绍、何灌四人知道内情。徐绍感觉官家的手寒如冰霜,稳如泰山道:“仰仗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方能有此一胜。”

  赵桓脸上终露笑容,正欲复言,忽然没来由地身躯一颤!且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京城百姓的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市里坊间,多有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者,还得等到捷报入宫才知虚实。

  众臣正疑惑皇帝的一惊一诈时,便听得殿外有人高呼:“陛下,前线捷报!”

  文武大臣急视之,却是枢密都承旨直闯禁中,一手高举蜡书,一手撩着袍摆,竟又一个连帽子都跑丢的人!

  枢密都承旨至殿中伏拜于地,颤声道:“陛下!大喜!刚刚接获战报,斡离不已然败北!信使入城时,被百姓所阻,因此延误了些!”难怪方才听到宫外喧哗,原来是百姓预先得知了讯息。

  赵桓伸手急抓,失声道:“快!快!呈予朕看!”

  钱成这回不小跑,直接窜下去,一把抢了蜡书呈到官家面前。皇帝赶忙捏碎蜡壳,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众臣自是不方便窥视,都退至殿下待命。然此时,满朝文武自然是欣喜非常,却也有人暗怀心事,偷偷打量天子形容。只见赵桓眼睛圆瞪,双手抖得筛糠一般,看完战报后,紧紧抓住,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哀,又像是喜。一阵之后,猛击御案,吼声如雷:“苍天有眼呐!”

  大臣们骇了一跳,心里也急得没奈何,您是看了个真切,倒也传给臣等瞅瞅啊!

  赵桓像是欢喜得过了头,竟忘了下面还有一班大臣望眼欲穿,独霸着那战报看了又看,心里十分得意,朕终究没有看错人!待抬头时,才看到下面百十双渴望的眼睛,一时怔住,继而仰天大笑,真个笑中有泪。

  “诸位爱卿!昨天夜里,徐卫徐胜率两万马步军,兵出杞县。于该县之东三十里外,劫金军粮营,全歼守军,尽焚粮草!至今日天明,金军仓皇回师救援,虎捷乡军结下严阵,与敌展开殊死搏杀!幸得折彦质张叔夜引军急救,姚平仲又提大军在后,金军军心大乱,眼下已往北败逃,被折、张、徐三卿挥军掩杀,伏尸三十余里!姚平仲正催军疾追!”

  赵桓兴奋得难以自持,讲得如同亲临其境一般!可他话一说完,殿下文武绝大多数一头雾水,不是说于孤松岭伏击金军么?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徐绍听罢,心里暗呼,徐氏祖先有灵,家门幸出此子!立下这旷世之功!

  连日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事万一失败,徐家大祸临头还是小事,恐连累东京,近而危及大宋!可如今,老九老四这般争气!经此一役,徐家将门之势,必成!一念至此,他不禁有些妒忌起一个人来,怎生养得如此出息的儿郎?此人,便是他亲二哥,徐彰。徐绍回首后望,只见二哥也是满面惑色,将信将疑。

  更高兴的,恐怕非何栗莫属。当日徐家叔侄将实情相告,他不通军务,其实心里也没底。但局势已然恶化至此,还能怎样?不如冒他一回险,毕竟徐绍是武臣出身,征战多年。徐卫又是军中后起之秀,自古英雄出少年,说不定人家真成呢?如今果不其然,徐子昂这一仗扭转乾坤,东京已无危矣!作为主持,参与此事的宰相,自然是……

  当然,有人喜,就有人忧。耿南仲、李邦彦、张邦昌、李棁等人,或面如死灰,或垂首不语,尤其是耿南仲,不时看向徐绍,此事定然是他捣鬼!

  “文缜,你且将实情告知众卿,以解疑惑,哈哈哈哈……”赵桓情难自禁,一时间如拨云见天,久旱逢甘,竟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何栗也是一派喜气,领命之后,回身向众臣朗声道:“国难当头之际,英杰辈出之时!”

  听他这句开场白,大臣十有三四大皱眉头,少宰相公呐,人都急成什么样了,您还绕弯子?能开门见山么?

  “正月初一,徐卫与姚平仲回京,献劫粮破敌之策。栗与枢密相公均深为赞同,因此奏达天听。陛下当即准奏,并予以全力支持!兹事体大,关乎社稷安危,时东京动乱未停,为谨慎起见,才秘而不宣。今赖圣上鸿福,将士效死,徐、折、张、姚焚粮破贼,大振军威!此为宋金战端开启以来未有之大胜!”语至此处,何少宰已经泪花闪动。转身面君,推金山,倒玉柱,放声高呼“吾皇万岁!”以示贺喜。

  众臣群起效仿,一时万岁之声响彻金殿。赵桓狂喜,连声称道:“众卿平身!众卿平身!若非卿等尽忠国事,安能有此大胜?朕与诸卿同喜同贺!”

  待大臣起身后,赵桓望见一人,满脸笑容地召道:“徐爱卿!”

  徐绍正待出班,赵桓却摆摆手笑道:“步军副都指挥使徐卿何在?”

  徐绍闹了个脸红,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毫不介意地退了回去。徐彰这会儿也乐得有些摸不着门了。这金殿上,谁最有资格欢喜?舍徐彰其谁?尽管他没带兵出战,也没参与此事,甚至完全不知情。可徐卫徐胜两个是他生他养,谁敢不服?

  听得官家召唤,出班道:“臣在。”

  赵桓略一思索,大声道:“朕即刻加卿‘左威卫上将军’之衔,以彰显你教子有方之功!卿之故妻,亦当追封!”

  殿中一片哗然!徐彰以从五品步军都虞侯致仕,后朝廷征召老臣,他启为步军司副帅,正五品,去年官家又借故升了他从四品。现在却直接跨过正四品,升为从三品的‘诸卫上将军’!

  至宋代,十六卫将军、大将军、上将军虽然已为空衔,仅作为武臣的加官。但却实实在在占着品级,而且作为拟定大臣待遇的依据。官家如此厚待徐彰,令人眼红啊。可眼红也没办法,谁叫儿子是人家养的?

  徐彰是个耿直人,虽然两个儿子立下战功,他很是欣喜。可不要忘了,他是西军名将,跟老种经略相公征战多年,资历够老,自有傲气,辞道:“臣谢陛下厚恩,只是臣受朝廷征召以来,未有寸功,岂敢居此高位?”

  “哎,徐卫徐胜乃卿之子,这还不叫大功?朕意已决,不许推辞!”赵桓不容置疑道。徐彰只得领命谢恩。

  当时,那殿上喜气洋洋,文武百官向皇帝称贺,又互相称喜,一补春节之遗憾。也难怪,金军势如破竹,两年来将大宋搅得是天翻地覆,此番更是迫近东京,威胁帝阙。很多大臣都持悲观心态,以为这回大祸临头,逃不过去了。谁知几个晚生后辈一通鼓捣,竟把金人逼到死角!而且那人是金国二太子!

  大臣们此时虽也为家国天下高兴,却不免有一种劫后余生之喜。当然,并不是所有大臣都喜笑颜开,至少耿南仲之流乐不起来,这些人知道,他们的杯具还在后头。

  却说斡离不率金军北撤,被折彦质、张叔夜、徐卫三人挥军掩杀,死伤颇重。一直跑到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陈桥镇才稍作停留,收拾散军。还没等他喘口气,又收听游骑探报,说是宋军来追。他麾下女真将领一直以来,骄横跋扈,自视无敌于天下,哪能受得了这等鸟气?当即纷纷请战。

  郭药师急止之。言粮草尽失,军心动摇,万万不可恋战!唯今之计,当退往滑州!因为眼下大军只有数日之粮,断难撤回国内,只能先进滑州固守。王讷认为不可,如进滑州,宋廷尽起大军来围,到时插翅难飞,如何是好?不如直接北撤,沿途再攻河北未陷之府州,掠夺粮草军备,裤腰带勒紧点,总能撤回燕山,这才是万全之策。

  斡离不虽怒,但也明白自己孤军深入,粘罕又迟迟未能过河会师。现在莫说什么攻破东京,俘虏二帝,也甭说什么划河为界,以金为尊,就是全须全尾地退回金国都难。权衡再三,还是觉得王讷的策略周全些。遂下令全军北撤。

  一时间,马蹄北去人南望,斡离不哀叹不已,诸事顺遂,东京在望,奈何坏于徐卫之手啊。傍晚时分,大军至滑州,当日破此城时,为防宋军援兵借浮桥过河,他曾留军数千把守。现在就想着,把滑州城里的粮草拾掇拾掇,总还能支撑个五六日吧,至于五六日之后往何处觅食,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可刚进滑州城,部将向他报告的一个消息几乎使得二太子吐血。数日之前,有一股宋军开至北岸,数次夺桥,皆被金军打退。眼下已在北岸扎下营寨,占了河北河中壁垒,日日进攻,无休无止,看样子是急着要去东京勤王。斡离不震惊!急问何人统军,都说不知。祸事了!我大军粮草不敷,正欲急退,如今宋军挡在浮桥之北,怎生是好?难道真要断送在大宋境内?

  当下,安顿好大军之后,斡离不亲率郭药师、王讷、完颜挞懒等人并三千军奔往紫金山。上了壁垒,正遇上宋军夺桥。斡离不凭垒而望,只见桥上百十步外,士卒已用巨木设置障碍,大股宋军头顶长盾,正全力拆除。壁垒上,金军士卒箭如飞蝗,却是收效甚微。

  这副景象,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想,不觉汗颜,原来这是拾人徐卫牙慧。上次南下,他被阻于此处,徐卫就是这般设置障碍,以弓弩火器御敌。

  “太子郎,宋军攻得极猛,弓箭收效不大,可遣精兵上桥步战退敌。”有部下建议道。

  完颜斡离不满面忧色,语气颇为无奈:“不必,追兵顷刻将至,既然渡河无望,只能退守滑州。传我命令,弃桥,进城……”

  众将听他所言,都觉落寞。想二太子起兵攻辽以来,何等威风?于万军之中尚意气风发,如今却望河兴叹。两次南下,都是徐卫那厮坏事!可恨呐,今日之战,至多再需半日,便可击溃徐卫所部,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当下,金军弃了浮桥壁垒,全数退往滑州。

  天未黑尽,斡离不正聚文武商议对策,忽听士卒来报,言城外百余宋军进逼至两百步内,正窥视城关。二太子大怒!墙倒众人推也怎地?百余人马都敢来捋我虎须?找死!当下召来金营骁将阿兀鲁,命其率铁骑一百往破之,必斩统兵之官首级来献!以振军威!

  那金将自侍剽悍,声言只带三十骑既可破,斡离不壮其行。待其走后,继续与药师王讷等商议对策。可刚开个头,士卒慌忙回报,言阿兀鲁混战中被宋将一枪刺于马下,部下抢回尸体,折了十几骑,不敢再战。那宋将极是威猛,只是眼睛一大一小。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斡离不一时为之气结,那阿兀鲁虽只是自己麾下一名百夫长,但身长体壮,武艺过人,每战冲锋于前,无人敢挡,竟被这大小眼宋将一枪刺于马下?今年是怎地?流年不利?宋军为何勇将辈出?攻徐卫时,其部下一将,使一口宝刀,刀起处,衣甲平过,挡者披靡。后宋军来援,又有一将,单枪匹马敢入万军阵中。现在又来个大小眼?莫非南朝合不该亡?

  第一百六十七章 遣使议和

  被这大小眼宋将一闹,诸将皆忿然,都欲请战。斡离不这会儿倒是镇定多了,轻描淡写地说,量一武夫何足为忧?且不去管他,若靠近城关只乱箭射回便是,咱们接着议。其实还有什么好议的?前有阻敌,后有追兵,三万余人马被困于滑州城内,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这番苦也。王讷与韩昉为二太子麾下汉官之首,被誉为“谋主”,韩昉生死不知,斡离不对他也就格外重视了,因此首先问计于他。

  此时,王讷心里很明白,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宋金开战之前,女真人认为大宋的武将只有刘延庆而已,待延庆攻辽大败,则认为南朝无将可用。可现在呢?种、折、姚、徐四家,父子兵,亲兄弟轮番上阵。尤其是那徐卫小贼,两次于关键时刻坏我大事,今番竟将我逼入绝路。众所周知,南军善于城池攻防,北军擅长奔袭野战。如今三万大军都缩在滑州城里,若被宋军包围扣城,能支撑多久?

  “太子郎,非是下臣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恕我直言,眼下,攻守已经易势。若想突破重围,安危返回燕山已经没有可能。臣认为,当固守,以待西路粘罕过河。再观时待变。”王讷说的这是大实话,就连平日里骄横不可一世的女真将领们闻听都沉默不言。

  斡离不那个心酸,昨天,自己还想着剑指东京。到了今天,竟连自保都成问题。这怪谁?徐卫!去年若不是这厮作怪,大军早已过了黄河,今年又是他!金军出燕山时所携粮草,并从真定等府州县所获物资,被他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连根毛也没抢回来。不出七天,全军就将断粮,这对军心士气是一个灾难性的打击。

  见二太子落寞,王讷劝道:“太子郎,看来我们是低估了对手。南军中不乏有勇有谋之将,亦不缺死战不退之卒。两次进军,皆贪功冒进,孤军深入,这就是……”

  斡离不听到此处脸色陡变,猛拍帅案吼道:“非是我孤军深入!而是粘罕失期会师!他兵力并不少于我军,且有银术可、活女、马五等勇将,却至今未能渡河!使我独力面对十倍南军!若能回得朝去……”当着各族文武的面,二太子还是没把话说得太绝。

  数落了粘罕,怒气再度被激起的他又骂起了徐卫,说虎儿不除,终成猛兽,留得这小贼在,必为金军之患!帐下文武见他盛怒,都不敢多言。郭药师在众人议论之时,一改往常的积极,始终不发一语,垂着头若有所思。别人只当他是遭遇大败,心绪不佳所致,也没多想。

  但正当二太子怒火冲天,失去理智之时,他突然大声说道:“太子郎!臣已有脱身之策!”

  斡离不不懂汉语,听到他语气,见他神情,知道一定有极重要的话想说。赶紧望向王讷,当王讷将药师之言解释予他听时,二太子终于消停下来,也没打算将面前这张当初姚古用过的帅案掀翻了。重新落座,问道:“但有良策,速速讲来。”

  药师故作姿态,起身环视一众文武,朗声道:“郭某问诸位一句,眼下大宋君臣心里最想的是什么?”

  你这不是废话么?我们一路披靡,打到东京城外,使南朝大将胆寒,皇帝束手。现在却是粮草被焚,士气低落,又被困在这滑州城里,大宋君臣还不弹冠相庆,尽起大军来攻灭于我?

  听完同僚们七嘴八舌的述说,郭药师摇头直笑:“不!在下在保证,眼下大宋君臣心里想的,绝不是攻灭我军。”

  “何以见得?”王讷问道。也怪不得他不信,金国欲灭南朝,自然是其死敌,如今我等势穷,对方怎会不斩尽杀绝?至少,若换成是我,必然这样做!

  郭药师踌躇满志,对斡离不一抱拳,大声道:“非是下臣夸口,在座诸公,对南朝见识皆不如我!诚如王讷所言,南军不乏良将名帅,亦不缺勇悍之卒。但要知道,指挥他们的,是东京禁宫里的少帝和一班不通军务,却惯于指手划脚的腐儒!眼下,宋军虽然占尽优势,但未得东京点头,他们不敢扣城。”

  听到这么一说,众人心里多多少少恢复了几分底气。但转念一想,不对吧,就算南朝少帝和文臣们都不懂军务,但眼下局势,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我们插翅难飞!对方再蠢,也不会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当下,众人纷纷质疑。

  郭药师不为所动,继续奏道:“还是那句话,重点便是大宋君臣的心态。此时,他们并没有想着要把我部攻灭于境内,而是想着赶紧将我等打发走!”

  此语一出,满堂哗然!绝大部分文武都认为药师此议太过于想当然,南人不是说,纵虎归山,终将成患,眼下我军已处绝境,少帝就是再弱,也不会放任我等安危回到北地。倒是王讷闻讯之后沉吟不语,见众人都诘难,劝道:“诸位勿躁,且听他把话说完。”

  “诸位试想,那少帝受命于危难之际。太上大祸临头之时,将这担子扔给了他,自坐上皇位那刻起,他就没有安生过。此时,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等在其眼中,如同瘟神。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危急时刻,他连划河为界都能答应,诸位还看不出这位大宋天子是何等样人吗?”郭药师侃侃而谈,倒是有些人信了他的话。毕竟,此人原为宋臣,还极受赵宋太上赵佶的宠信,深知南朝虚实。

  斡离不听到这,已完全平静下来,细细思索一阵,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遣使,议和!”郭药师语出惊人!议和?拉倒吧,南朝现在占尽优势,我们是瓮中之那啥,人家肯跟你议和?痴人说梦呢!

  “怎么个议法?”王讷神色凝重地问道。

  “自然不能像从前那般。”郭药师笑道。“此去,不妨给足南朝君臣面子,见了少帝赵皇,该跪就跪,该磕头就磕头。不提三镇、不提两河、也不提上尊号、只索钱粮。南朝富庶,其钱粮之地尽在南方,未受损失。我料少帝必然心动!如果还嫌火候不足,不妨再声称,撤退粘罕所部,解除太原之围,所破真定等府州尽数归还。如此一来,还怕南朝君臣不欢欣鼓舞?就算有言战之音,也会被他们压下。只要我等安然归国,自有机会卷土重来!”

  斡离不目不转眼地盯着他,待他讲完,立即问道:“倘若徐卫等武臣拥兵在外,不奉其朝廷号令,执意开战,如之奈何?”

  郭药师神色一凛,厉声道:“量他不敢!南朝武臣只有统兵之权!而无发兵之责!不得朝廷明令,敢动刀兵者,当死无葬身之地!这是大宋的祖制铁律!一百六十多年来,无人敢犯!太子郎丝毫不用忧虑此一节!”

  斡离不深思良久,眼下处境尴尬,也没有其他办法,姑且试上一试。若药师之策不能奏效,也还可用王讷之计坚守滑州,待粘罕过河。甚至可以多派人马偷出滑州,往太原或国内求援。只是,此番使宋,派何人为宜?前几次,皆用汉官为使,结果谋主韩昉闹了个下落不明,生死难测。王讷虽在,但其两次使宋,必然驳了南朝君臣颜面,再派他去,只怕不合适。当下便问药师。

  “太子,此番使宋,恐怕还得王讷。”郭药师话音方落,斡离不自然惊奇,便是王讷自己也大感意外。

  二太子追问原由,郭药师笑着说:“王讷先前使宋,必羞辱南朝君臣。此番,若持谦恭之态而去,定能使少帝窃然自喜,助其虚荣。另外,王讷专事屈膝好言,需有一人再作强硬姿态。如此一唱一和,方能成功!”

  斡离不一听罢,立时看向王讷。他知道,自己麾下这位汉官,多谋善断,若说本事那是不小。但此人既骄且傲,性子孤高,上次使宋回来,被“强人”半道截杀,深受凌辱。如今我势穷遣其往宋,他肯不肯去都是问题。再者,郭药师还把丑话说在了前头,此去他专门负责卑躬屈膝,这未免有些……

  王讷没听郭药师把话说完就已经勃然大怒!这简直就是明摆着!三姓猪狗故意整我!第一次使宋,我曾当着少帝大臣的面放话,下次来,必是刀兵相见!第二次去,将南朝君臣狠狠折辱一番!如今再去,却让我卑躬屈膝,专说好话?呸!

  二太子沉吟片刻,他心知药师与王讷素来不和,也明白郭药师举荐王讷三度出使,多多多少少有些公报私仇的意思。但不可否认,若使王讷往宋,确实比他人合适。自己与这班汉官相处既久,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南人好脸面,为了脸面,常干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王讷从前在南朝君臣面前飞扬跋扈,如果此去却锋芒尽敛,说不定真能奏效。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斩尽杀绝

  大宋靖康二年正月初六以后,滑州已经陷入重围。先是姚平仲统近六万大军围了滑州,再凭朝廷授予的临时自主作战权,星夜调其京东防区驻军两万余,共计八万人马将滑州城围得铁桶一般!这还不算完,从河北赶来的勤王部队随后开至滑州城下,你道是谁?磁州知州,宗泽宗汝霖!他带来了两万兵马,在会见了姚平仲,得知当前战局后,毫不犹豫,立即加入围城序列。至此,斡离不被十万宋军包围,已陷绝境。

  姚平仲因为受小人谗言所扰,求援徐卫时迁延不前,不但贻误了军机。更让他眼睁睁看着徐卫、折彦质、张叔夜都立下战功,自己却毫无建树。心里又恨又恼,想杀进谗之人的心都有了。因此一旦围了滑州,便积极营造器械,并向京畿制置使司上报,请求调派火器、巨炮等物,准备攻城。

  东京百姓,因徐卫等人立下大功,扭转局势,狂热的民族情绪猛烈爆发。以太学生为代表的东京各界纷纷上书言事,请战之声甚嚣尘上。皇宫外的登闻鼓,不知被民众敲坏了多少回。虽然此番并非民变,但禁中宦官,皆不敢出宫门一步。

  赵桓接到报告后,一是为自己识人善任而沾沾自喜,二是为自己已经得到百姓支持而欣喜欲狂。他认为,民心可依!遂有用兵之意。不过这回,他却学得聪明了,先不问朝中执宰,而是急召折彦质、张叔夜、徐卫等统军大将回朝,商议对策。因为听说徐卫危急时刻亲临一线,与士卒同战,身受十数创,担心他骑马有碍伤情,还专门派内侍以车驾去接。

  杞县,这几日,这座京东小县真比过年还热闹,虽然严格来说,没过十五,都算春节。小徐官人率虎捷尽焚女真粮草,又挥师俺杀,大败金贼。使百姓免除了破城之忧,扬眉吐气。接连数日,但凡城中头脸人物,纷纷代表各界出资劳军。徐卫带进杞县两万马步军,加张宪本县三千守军,计有两万三。等撤回来时,只余一万四,折损九千余众。战后打扫战场,曾清点金军阵亡人数,亦得尸近万。不过,金军伤亡,主要集中在粮营守军、虎捷阵前、和追击路上。

  一处房中,虎捷战将云集,吴阶、杨彦、杜飞虎、李贯等都在,还有常捷军的刘佥等人。这些武官们无一例外,全都挂彩,张宪更因为身中两箭,至今行动不便,因此未能前来。不过,比起床上躺着的马泰,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他被人从金营救出来后,医官检视其伤情,发现其躯重创有四处,轻伤不计其数。尤其胸膛上一处枪创,几乎致命。医官断言,他撑不过当晚,不过这厮命大,虽然至今未醒,但明显呼吸已渐趋均匀平稳。

  徐卫坐在他床前,伸手替他压压被角,望着马泰那张肥得不见一丝褶子的脸,面有忧色。身后杨彦,更是眼眶泛红。他们自小一起厮混,偷鸡摸狗,寻衅滋事,感情自不必多言。虽说平时经常互相挖苦讽刺,不过是逗逗闷子,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毕竟还是兄弟情深。

  徐卫缓缓起身,杨彦想伸手去扶,却被他挡开。回首环视众将道:“阵亡弟兄都记录在册,入土安葬了么?”

  吴阶左臂中刀,不便施礼,只垂首答道:“已全部记录,并安葬完毕。”

  轻叹一口气,徐卫挥手道:“走,去送最后一程吧。”

  部将们都劝,说都指挥使有伤在身,还是等伤愈再去不迟。徐卫却说道:“穿上铠甲就应该想到有马革裹尸的那一天。不过受了些创伤,你们哪一个身上没几处伤口?再则,我们总还活着,还可受朝廷封赏。可阵亡的弟兄们已经长眠于黄土之下,我等都为统兵之官,若不去相送,于心何忍?”

  众将都称是,吴阶转述张宪的报告,说是本县士绅,感念虎捷将士尽精报国,壮烈捐躯,愿出资修建忠烈祠,以示纪念,以警后人。

  “等祭过英灵,我亲自去致谢。”徐卫说罢,带头步出了房间。

  杞县之东,三十里外,就在金军残营废址之旁,长眠着九千余名虎捷将士。天下大乱,两河失控。虎捷士卒多为河北山东之民,受条件所限,难以归葬故里。所以就于此处掩埋,让阵亡兄弟早晚目睹奋战之地。在这个时代,士卒阵亡都不可能堆墓立碑,他们的最后归宿,只是一座“巨茔”,如果要说得通俗点,那便是“万人坑”。

  徐卫率一班虎捷军官立于石碑之前,上有进士出身的枢密院长官折彦质亲书“宋靖康二年正月,虎捷乡军葬阵殁将士于此。”或许上天也为忠烈们而伤感,连日阳光普通的天气至今日变为阴雨。春雨绵绵,凭添离情。徐卫率一众武官,焚香洒酒,并诵读祭文,以祈英灵不灭,含笑九泉。而后,自都指挥使而下,均施大礼,向朝夕相伴的同袍作最后道别。

  一时朔风大起,如哭如号,风声之中,似有千万英灵随风而散……

  忽有数骑踏泥而来,报说有宦者自东京来,驱车驾以候,言官家急召都指挥使回京。当下,徐卫回到杞县,命吴阶权“军都虞侯”一职,暂代军务。自己则火速赶往东京,他知道,皇帝在这个时候召见,绝不是单单为了封赏褒奖。

  宣德门,徐卫鞋子上的泥还没刮干净,折彦质和张叔夜就前后脚到了。两位长官都很关心,一照面旁的不提,只问伤势。徐卫却看得明白,张嵇仲大人一脸肃然,肯定是已经备好了奏请对斡离不用兵的奏本。而折彦质信心十足,志在必得,想是也准备好统兵破敌,立不世之功。恰巧,官家在紧要关头召统兵大将回京,一切都应该水到渠成。

  三人正待入宫,却有三五内侍接踵而至,其中为首一个便是徐卫认识的钱成。见了三位凯旋归来的武臣,宦官们很是客气,拜了又拜,贺了又贺。弄了好一阵,方才转到正题上,只一句话,官家有诏,命三位暂不面圣。

  折、张、徐都是乘兴而来,忽听此言,都觉错愕。怎么回事?不是急召我等回京么?现在又说暂不面圣?莫是禁中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张叔夜追问原由,内侍们推说不知。折彦质再问,那钱成方才看了徐卫一眼,侧首对同伴道:“先回吧。”

  其余内侍自回禁中,钱成将手一摊:“三位大人,借一步说话。”

  出门十数步,四人停住,钱成环视左右,这才小声道:“晌午时,有使者自滑州来,官家聚集宰执大臣,正商议对策。”

  折彦质一听,看向徐卫,两人对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斡离不真使这一手了。不用说也知道,定是郭药师所献之策。张叔夜眉头紧锁,大声问道:“金使?所为何来?”

  “议和!”钱成此话一说,惹得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勃然大怒!呸!金人禽兽狄夷之辈,素无信义,此时势穷,却来求和?不过又是缓兵之计罢了!休管他,当尽起大军围而歼之!不过,怒归怒,这事非他能左右。需是执宰大臣与官家商议。

  徐卫心中一动,问道:“来的是谁?”

  “金军都统完颜昌为正,节度使王讷副之。”钱成如实答道。

  这搭配得好生奇怪,王讷两次使宋,此番却为副手。那完颜昌,即完颜挞懒,为金军大将,如何充作使臣?徐卫想了片刻,猜测可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软一硬,一亢一卑,两人一唱一和,组队忽悠。

  徐卫是武臣,不方便多问政务,但张叔夜赐进士出身,折彦质进士及第,却好开口。当下就询问廷议何人参与?风向如何?钱成答说,太宰耿南仲、少宰何栗、枢密使徐绍、副使许翰、尚书左右丞黄潜善和李棁。至于风向,委实不知。

  摒退了钱成,三人心事各不同。张叔夜忧虑官家不能坚定,或被主和大臣所动摇。折彦质却安慰说,有徐枢密和何少宰在,定主战议。耿南仲李棁等辈兴不起风浪。三人说了一阵,各自告辞。

  徐卫回到位于西水门的徐府,刚一踏进门槛,那门人也不行礼,跟着了魔似的窜进中庭,扯起嗓子嚎了一声,小官人回府了!刹那之间,家童、仆妇、丫环、连马夫都蜂拥而至,堵在中族里七嘴八舌称贺,一派喜气!

  原来,徐卫前线战报已在京城传开,可谓家喻户晓。徐家的下人们但凡出门去办事,一说自己是西水门徐府的,别人看他们的眼光立时都不一样。买两颗大白菜还能打个七折。下人们盼呀盼呀,就望着小官人何时回来,讨个赏钱。

  徐卫幸好是坐着宫里马车回来的,要不然在街市上被人认出,非给撕烂了不可。此时望着十几个喜气洋洋的下人,哭笑不得,连连点头道:“赏赏赏,都赏,稍后我让度支一人一贯。”现在徐府,三个人挣着朝廷俸禄,武臣的地位虽不高,可朝廷在钱粮待遇上可是优待。徐家父子三人不但有阶官俸禄,还有职帖、勋帖、爵帖、增给、茶料酒钱、衣赐、炭钱、冰钱等名目繁多的补贴。除真金白银之外,还按年按月发给米面、衣物、布匹、茶叶、盐等等实物。甚至连下人的吃穿,都由朝廷买单。而最重要的,父子三个都有“职田”,还不用交税,田地所得收入,全部收归己有。以上收入都是固定的,除非被贬。当然,皇帝时不时的赏赐,得算入“横财”之列。

  综上所述,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宋代官员一被贬谪,就如丧考妣。更不难理解,为什么说宋代冗官冗员过多,空耗国家财政了。

  仆人们欢声雷动,自行散去。徐卫正跟那儿苦笑呢,忽听一人颤声唤道:“九弟!”定眼一看,却是三姐徐秀萍回娘家来了。紧跟在她身后的,不是四嫂徐王氏是谁?这两个妇人却没看出半点欢喜劲来,上得前头围了徐九,徐秀萍还忍得住,徐王氏立马掉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我这刚回来嫂嫂就哭?想分家?”徐卫其实知道姐姐嫂嫂担心什么,故意打趣地说道。

  徐秀萍白他一眼,嗔怪道:“你当姐不知?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小徐官人身先士卒,受创十余仍不退半步,由是大败金贼。茶肆里最近正红的就是这段。”

  啥玩意?都成说书段子了?当下笑道:“姐姐别信,那都是以讹传讹,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我这不好好的?哪受什么伤?”

  两个妇人异口同声问道:“当真?”

  “那还有假?你们看看,哪里有伤?”徐卫两手一伸说道。幸好,他受的伤都在躯干,衣服一穿,还真看不出来。只是可惜了老种经略相公穿过的铠甲,都成破烂儿了。

  三人进了客堂,说了阵闲话,无非都是姐姐嫂嫂子关心之语,徐卫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三姐,四嫂,我难得回来一趟,今晚摆上酒席,弄个家宴吧。”

  “应该应该,我家兄弟立得如此大功,着实该庆贺一番。哎,都请谁?”徐秀萍喜欢热闹,一听要举行家宴,眼睛都亮了。弟弟这般争气,是该大宴亲朋,炫耀炫耀。

  果然,徐卫略一思索,说道:“三叔、三婶、五哥、五嫂、大哥。”说到此处,见姐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补上一句“自然还有姐夫和他老娘,我那外甥也要带来。”徐秀萍徐王氏两个欢天喜地,当即便去准备,更发遣下人去恭请长辈亲朋,自不用多言。

  徐卫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扒了身上衣袍,检视伤口。从杞县回来,车马颠簸,免不了扯动创口,有些地方开始渗血。有时候想想,这当兵跟当老千至少有一样是相同的,总免不了流血。自己穿越到宋代也一年多了,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人家同样玩穿越,管他搞政治搞商业,甚至搞农业、医药业、饮食业,服务业,都大把的时间发展。我倒好,一过来就遇上金军南侵。本来当初还想着靠老本行吃饭,开个赌场,黑白两道通吃,作一方豪强,也算痛快。就是他娘的女真人,逼得老子拿刀吃饭。

  唉,等眼前这段忙完,也该歇歇,喘口气儿了。

  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人来。不用说,自然是张九月。上次,她从东京跑到陈留,给自己送来了身上这件袍子。当时自己就觉得她肯定有什么心事,只是军务缠身,不便细问。等忙完这段,请长辈出面,去跟何太尉说说,想必也没什么难处。拼死拼活的,也该有个家了。总不能永远让嫂子和姐姐当成孩童一般照顾吧?

  想着想着,因为过于劳累,竟躺在床上睡着了。待那怪大妈来唤时,天已黑尽,听得外头人声嘈杂,说是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爹和四哥回来没有?”徐卫揉揉发痛的眼睛,随口问道。

  “早回了,且在客堂上陪着呢,枢密相公还没到。”怪大妈回答道。

  徐卫应了一声,略整衣冠,随即步出房间。还没到客堂,就听到大哥徐原那炸雷一般的嗓门。走进去一瞧,只见老爷子、大哥、四哥、五哥、姐夫都在。女眷自然由嫂子和姐姐作陪,去别处说话了。

  他刚一出现,徐原拍着椅子扶手起身大笑道:“我们家千里驹来了!”

  徐卫亦笑,先上前拜了父亲。老爷子很高兴,他本难得夸人,但儿子这次的确干得漂亮,由于点头道:“不错,给你爹挣脸了。”

  再拜大哥,徐原更高兴。他兵败滑州,又怒又愧,本来正为东京战局深感担忧。可谁曾想,老九一把火,把金贼粮草烧个精光,一战扭转局势。让他大呼痛快!此时九弟来拜,他一掌下去,重重拍在弟弟肩膀上,大声道:“出息了!”

  徐卫现在这身体拍得么?那身上十余处创口,虽都是皮肉伤,可也经不住勇将徐原这么一拍,差点没一巴掌给拍翻了。徐胜可是全程参与此事,知道弟弟身上有伤,慌得一把扶住,沉声道:“九弟!”

  徐原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一见这模样,失声道:“怎么?九弟你……”

  徐卫急使眼色制止,对方会意,不再说话。见礼完毕,徐卫年纪最少,排行最末,自然坐于下首。话还没起头呢,就听得外头喊“枢密相公到了。”

  虽然于公来说,徐绍是这客堂里所有人的上级。但这是家宴,自然论辈份。所以,子侄辈都起身了,徐彰却大马金刀地坐着。片刻之后,一身便装的徐绍满脸喜气步入客堂,径直上得前来,先对徐彰一拜:“兄长。”

  “嗯,坐。”徐彰话不多,但语气表情明显较从前缓和许多。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怨恨总还是敌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且徐绍有意屈尊和好,两兄弟也就渐渐冰释前嫌了。

  徐绍很客气,还先谢过,方才落坐。屁股一沾椅子,一众子侄群起来拜。乐得枢密相公大手一挥,冲二哥说道:“今晚,我们家定要不醉无归!”

  “那敢情好!有些年没和三叔喝酒了吧?不知叔父酒量见长没有?”徐原笑道。

  徐绍冷哼一声:“就你?大哥在的时候也喝不过我,凭你小子?还嫩了点。”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严肃的徐彰此时插口道:“你少吹嘘。大哥当初荣升,大宴同僚,让我俩去挡酒。你敬七桌,倒地不起。我敬了十一桌,还把你背回营去。”

  徐原等兄弟尽皆大笑!徐绍却若有感触,其实自小二哥就照顾自己,当初上本参他,实是无奈。以他的脾气,早晚将三衙同僚得罪个遍。当京官不像地方上,那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尤其作为武臣,更得如履薄冰。有鉴于此,还不如早些致仕回乡养老。只是这一节,二哥是无论如何不能明白的。骨肉兄弟,却成见日深,甚至到了形同陌路的田地。若不是老九进京,这段恩怨还真难化解。

  又兴高采烈地闲话家常,追忆往昔一阵,酒席已经备好。一家人尽数入席,女眷上不得厅堂,自开小灶。徐彰徐绍两个,见子侄们都大了,出息了,作为长辈很是欣慰,徐彰喝得不少,但徐绍却很自控。徐卫也是一样,基本就是踩假水,走过场,好在哥哥们知道他身上有伤,也不去相劝。

  吃完了饭,徐彰不胜酒力,自去歇了。范经一家,也拜辞离开。徐良见父亲尚无去意,自携妻母回府,徐原喝得大醉,他的家眷都在泾原,徐胜自扶他去客房歇息。徐绍徐卫叔侄俩,又移步花厅。命下人奉上茶水,吃茶解酒。

  其实他俩个心知肚明,哪喝得什么酒?徐绍回府之时,听说二哥府上举行家宴时,就知道定是老九的主意。

  喝了几口茶,徐绍也不拐弯抹解,开门见山道:“完颜宗望遣完颜昌,王讷为使,入东京议和。官家还没接见他们,先召执宰大臣商议。”

  “执宰的意思如何?”徐卫端着茶杯一口没动。

  “大多主张强硬,拒绝议和。唯耿南仲,李棁仍主和议,说甚么若攻灭宗望,若使金帝震怒,倾举国之兵复仇。且粘罕扣河甚急,万一他过得河来,如何是好?不过耿李二人想是也明白如今局势扭转,主张说,虽然答应议和。但要求女真人全部撤离我境,并归还燕云六州,保证永不再犯。”徐绍回答道。

  徐卫心中暗笑,真不知这帮人是别有用心,还是天真至极。女真人的话要是能信,羊粪都能当成豆豉吃。经历这两次金军入侵,但凡不是傻子疯子,都看得出来,金人转面无恩,全无信义。他只要今天逃脱了,他日必再复来!就算把斡离不大军灭了,金国震动,倾举国之兵复仇,又能怎样?你打,他也来,不打,还是来。反正躲也躲不过,干脆逮一个弄死一个,能消耗你多少兵力就消耗多少,左右你女真户口也就那么多。

  “那……官家什么态度?”徐卫又问。

  听到这个问题,徐绍放下茶杯,咂巴着嘴道:“官家多少有点让耿南仲的话唬住了,但没作什么表态。”

  “哦,那三叔可曾进言?枢密相公为执政,您的话分量不比寻常。”徐卫笑道。

  徐绍摇了摇头:“我只是简单地表示,主张用兵,也没往深处说。”

  “这是为何?”徐卫不解。

  看了侄儿一眼,徐绍笑道:“废话,官家急召折彦质、张叔夜和你回京,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问问这仗打是不打?我要是把话说干净了,你面君的时候说什么?”

  “原来三叔是把机会留给侄儿?谢三叔,不过,日后面圣,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徐卫这话一出口,徐绍大感惊讶。

  “这是为何?你立下大功,正当乘胜而进,若能灭了宗望,又是奇功一件。到时候,由不得官家不超擢于你。说不准直升三衙都虞侯,就跟姚希晏平起平坐了。要知道,你父征战一生,杀敌如麻,做到步军都虞侯时,已经四十好几。你今年虚岁也才二十有一。”徐绍其实心里多少猜到一些,此时故意拿话来试探侄子。

  徐卫闻言轻笑,高官厚禄谁不想要?我还想做三衙大帅呢,问题是坐不坐得稳。而且,就算这次把两路金军灭了个干净,但短期之内,宋金攻守之势,不会有太大改变。金国挟灭辽之威,又占燕云十六州要害之地,对南朝的战略优势十分明显。至少十年之内,女真都会掌握主动。在这乱世之中,高官显爵不是说不重要,但比起兵马地盘来,孰轻孰重?难不成我徐某人带着部队,一直在东京看大门?

  “该说的话,我都告诉签书相公折仲古了,等面君之时,他自会说。”徐卫漫不经心道。

  徐绍明知故问:“你这是……”

  徐卫目视叔父,笑得有些暧昧:“三叔故意逗我不是?”

  “哈哈……”徐绍大笑。他能做到大宋最高军事长官,焉能不明其中道理?此次劫粮计划,是由他与何栗主持,徐卫具体执行。说白了,此役就是你徐家叔侄撺掇的事,这扭转乾坤之功被你叔侄二人占了。怎么着?还想吃独食?合着就你徐家能打是吧?

  如果徐卫继续冲锋在前,功劳自然可称盖世。但功成之日,也是徐家被满朝大臣,不分文武忌恨之时。不怕贼偷,就是贼惦记啊。因此,老九推折彦质一把是对的。一来,折彦质是官家重点栽培的对象之一,如今三十出头就已经官拜签书枢密院事,日后必有重用。老九卖个人情给他,也算交个朋友。

  最重要的是,徐卫的虎捷乡军此役伤亡甚重,正该好生休整补充。攻城之战,往往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老九好不容易拉起几万人马,难不成都拉去拼光?与其这样,不如送个顺水人情。那折仲古身为枢密长官,却亲带精骑,飞救徐卫,看得出两个年轻人是惺惺相惜。折家乃西军将门之一,今后少不得要打交道。老九此举,实在不错。

  这会儿,徐绍直盯着侄儿,这真是徐家老九?这厮打小就是一混世魔王,脑袋里少根筋的主,几时变得如此精明?听说他是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莫非这世上真有鬼神之事?

  又抿一口香茗,徐绍随口问道:“老九啊,以目前局势来看,东京已无虞。待此战之后,你有何打算?”

  徐卫闻言不语。这些日子以来,他得空就在琢磨种世道去世之前给他的那封信。越看越觉得这位前辈名将深谋远虑,见识非凡。他临死之前,大宋局势何等危急?可他却能看到十年之后的局面,断定自己必能在宋金之战中建功,更肯定宋金必陷长期拉锯。甚至提醒自己,“离朝避祸于西”,他的说祸,是指什么?

  三叔此时提出这个问题,想必事前已有考虑,不如先听听他的意见。一念至此,徐卫遂道:“一切但凭三叔周全。”

  徐绍颔首而笑,却不言语……

  翌日,禁中,讲武殿。

  赵桓精神抖擞,脸红目明地高坐于殿头之上,自登基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如此意气风发。想到稍后即将进来的三位统兵大将,就有两个是他发掘任用的,大宋天子禁不住沾沾自喜。太上皇在位时,多用老臣,如蔡京童贯高俅等辈,皆风烛残年,尚把持军政大权。自己登基后,大举任用年轻一辈。有些人还说甚么,年少轻狂,恐不持重。看看,折仲古、姚希晏、徐子昂,都是后起之秀,却做得如此大事!一扫军中委靡腐朽之风!

  “官家,折彦质、张叔夜、徐卫已在殿外候旨。”内侍入殿禀报道。

  “宣!”赵桓底气十足,说话也变得掷地有声。看来感觉自己腰板硬了,谁也不怵了。

  不多时,三人前后而入,至殿中,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赵桓大喜,忙命平身赐座。看这三人,可比对着那班执宰惬意多了。

  三位臣子统兵在外,浴血奋战,作为君父,自然要先大力褒奖抚慰一番。赵桓清清嗓子,朗声道:“三位爱卿此番尽忠国事,勇赴国难,可称力挽狂澜!想那宗望两次兵出燕山,何等猖狂?如今却被卿等迎头痛击,丧粮于杞县,逃窜于滑州,又是何等狼狈?朕每念及此处,直感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此役,皆赖三卿之力,朕心中有数。望三位爱卿切莫懈怠,战后,论功行赏,朕绝不亏待!”

  三人同时起身谦辞,自然,场面话还要说的。诸如皆赖陛下鸿福,将士用命,臣等不敢居功云云。

  赵桓听罢,更是欢喜无限。想起一事,关切道:“子昂,朕听说危难之时,你身先士卒,受创十余处,无碍否?”

  “臣谢陛下挂怀,都是皮肉创伤,并无大碍。”徐卫躬身一礼,回答道。

  “那便好,国家多事之秋,正是朕倚仗诸卿之时,万望珍重为宜。”赵桓说罢,一阵沉吟。底下三个都知道今天官家召见的目的,折徐两人并不着急。但张叔夜却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几次三番强忍,终究按压不住,取出奏本,起身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哦,张卿所奏何事?快快呈来朕看。”赵桓说道。内侍取了奏本,上呈官家,天子翻阅一看。原来张叔夜在奏本中称,金人两次犯国境,侵府州,杀百姓,践踏两河,威逼帝阙,此诚为不共戴天之仇!今斡离不计穷于滑州,朝廷当尽起大军往攻,誓灭金贼!以震慑北虏!使其不敢觊觎中原!

  看罢奏本,赵桓置于案头,颇有些为难道:“不瞒三位爱卿,昨日,有金使自滑州来,言议和之事。提出撤离全部兵马,归还所占府州,要求我朝给予钱粮。朕召集执宰商议,多力主战而歼之。”

  徐卫听了这话,心知皇帝必是被那完颜昌与王讷一唱一和,一软一硬忽悠了。

  “正当如此!陛下,目下金贼退守滑州,这是自掘坟茔!陛下何不成全于彼?”张叔夜大声奏道。

  赵桓吸了口气,作难道:“朕所虑者,其一、那王讷倒是一改之前作派,谦卑至极。可完颜昌一再强调,说城内尚有虎狼之师三万,粮食足可敷用月余。若朕挥师扣城,必遭痛击。三位爱卿呐,朕如何看不出来金人已技穷?但此战之后,两河之地尚需重整防务,不但要钱要粮,更需兵将。眼下,两河王师多已溃散,让朕好生烦恼。其二、据报,金西路粘罕扣河甚急,朕已两遣援兵,仍是岌岌可危。说不得,还需遣卿等往援。若宗望坚守滑州,万一粘罕过河,怎生是好?其三、若攻灭宗望于境内,金人震怒,尽起大军复仇。两河局面,卿等是知道的,到那时,如之奈何?”

  张叔夜一怔,似乎被问住了。从表面上看,皇帝说的这三点问题,的确存在,而且不易解决。

  赵桓等了一阵,不见下面回音,目光落在徐卫身上,笑道:“子昂,你数与金人战,与谓知己知彼,可有良策?”

  徐卫起身奏道:“回陛下,臣倒是也主张歼敌于境内。但听完陛下所言,也深感忧虑,因此有些犹豫。”

  赵桓频频点头,招手道:“不错,确实棘手。你有伤在身,坐。”继而看向折彦质,又问“仲古,朕听说你最后出城,却亲率数千骑飞援。正是你及时赶至,才解了虎捷乡军之危。折氏一门,将材辈出,此言非虚也。更难得,爱卿文武双全,如何?可有对策?”

  折彦质等的就是这句话,先前听徐卫所言,明白正是在替他作铺垫。因此官家一问,他即起身道:“陛下,臣认为,可战!能战!必战!”

  “哦?却是为何?”赵桓目光闪动,赶紧问道。沉吟片刻,折仲古侃侃而谈。

  “首先,滑州有金兵三万,估计不假。但其军粮,至多坚持十日。徐卫尽焚金军粮草物资,宗望所部携带之粮,三日为限。那滑州沦陷后,宗望虽留兵拒守,估计也就数千众。今以数千兵士之口粮,供三万之众共用,岂不捉襟见肘?因此,足见完颜昌之言乃诳语!”

  赵桓动了动身子,颔首道:“爱卿之言是也,那……”

  “其次,粘罕虽挥军扣河,但太原至今坚守。若其留重兵围城,则自身兵力虚弱,陛下可遣上将,统精锐破之。若其挥大军前来,则太原压力甚轻,以种师中之才,必可突围,断其归路。因此,金军西路,实不足惧。”

  徐卫听了这话,也是暗自心惊。坦白说,这一点,就连他也没有想到。折彦质,确实当得起“文武双全”之誉,所幸,自己与他,是友非敌。

  赵桓更是听得眉飞色舞,连声催促道:“爱卿直说!”

  “最后,若陛下攻灭金军于境内。我料女真必深为忌惮,短期之内,亦无力兴兵来犯。原因在于,女真两次南侵,以我朝疲弱,皆有速战速决之意。若此次宗望铩羽,则说明金国策略之误。战后,其首要任务,不是兴师复仇,而是重新审视对宋战略。再者,女真起于山林,其户口本就不多,折此数万大军,对其而言,打击不可谓不重!契丹新亡,人心未服,若得知宗望兵败于宋,契丹残余必跃跃而起。到时,女真人自顾不及,又怎会立即兴兵?有此三点,臣才敢言,可战!能战!必战!”

  徐卫一言不发,张叔夜却听得激动不已,等折仲古一说完,立即附议道:“陛下!签书相公所言切中要害,句句在理!臣乞陛下,下诏扣城!”

  赵桓闻听之后,一时未作表态。坐于御案之后,目光游离,牙关紧咬。一时间,讲武殿上落针可闻。良久,皇帝突然拍案而起!

  “折卿所言,一针见血!朕心中所虑已解,更复何忧?”说到此处,略一停顿,继而大声道“朕意已决!扣留金使!发兵攻城!必生擒宗望!以振军威国威!”

  折彦质上前两步,伏拜于地,赵桓一见,诧异道:“爱卿这是为何?”

  “臣折氏一门,世受国恩!今国难当头,自当为君分忧!臣愿亲往滑州城下,统率王师,攻破城关!擒宗望献予陛下!”

  赵桓大喜过望!此时他心中也是热血沸腾!想到两年来,被女真人打得灰头土脸,甚至同意割让三镇,割让两河,还要尊金帝为伯父。这种种屈辱,眼下便是洗涮之机!

  第一百六十九章 西军二十万

  皇帝召对之后,徐卫本该回到防区统领军务,不过赵桓倒也怪,讲武殿议事完毕,他嘱咐折、张、徐三将,暂不离京,随时候命。这倒把折彦质和张叔夜急得够呛,现在滑州十万大军,谁是统帅?姚平仲!李纲被罢之前,曾经评价过深受官家信任的几位年轻将领。其中对姚希宴的评语是“志得气满,勇而寡谋”。

  这厮本事也还有,当年在童贯麾下作战,累次居功第一。带数千马步军,敢对阵七万贼寇。如今他管束着十万王师,指不定会怎么得瑟。而且现在面对的也不是贼寇,而是金国二太子的精兵悍将。别跟救太原那样,立功心切,搞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对于现在的徐卫来说,什么事情最奢侈?答曰:睡觉,睡个好觉!

  反正官家有命,暂不离京,虎捷乡军也正在休整,有吴阶权代“军都虞侯”一职,他还是放心的。这不,一觉睡到大天亮,出了房门一看,绵绵春雨也停了。空气清新而湿润,庭中老树再发新芽,一切都昭示着,严冬终于过去,万物即将复苏。

  “小官人,四娘子说了,不让叫醒你,厨子备着饭哩。”怪大妈保持一贯的来去无踪,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你背后。以前徐卫总觉得奇怪,按说一个仆妇,怎地对自己这般亲昵?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她奶娘。徐母多病,生下他之后没多久就撒手西去了。他是吃这怪大妈的奶长大的。

  “哦,好。”徐卫点头道。正想去用早饭,瞅着奶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角挂着一抹笑。骇得他脚底板抹猪油,溜之大吉。

  “小官人出息了,做得好大事!夫人,你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奶娘脸上笑容犹在,眼中却已滴下泪来。

  徐卫来到饭厅,父兄想是都去衙署公干,嫂子也不在。倒也乐得清闲,喝着稀粥,啃着面点,再就一口小菜,那滋味儿才叫一个美。自打“徐家庄保卫战”之后,他再也没有如此惬意过了。

  “这就是生活啊。”徐卫自言自语道。正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外头有仆人叫了一声大官人,继而又听到四哥的声音问自己起床没有。仆人答说正在用饭,话音未落,徐胜就已经踏入了饭厅。

  “这点回来吃午饭也忒早些了吧?”徐卫打趣道。

  徐胜一脸的兴奋之色难以掩饰,大步跨到桌边,一拳砸在桌面上。徐卫正低头喝稀粥,让他一捶,汤水都溅在脸上。苦笑道:“我说四哥,大清早的,谁招你了?”

  徐胜一屁股坐下去,激动道:“来了!总算是来了!”

  “谁来了?”徐卫知道兄长向来稳重,如此这般失态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是出什么事了?等等,莫不是粘罕过河了?也不对,粘罕过河,四哥何至于这么兴奋?难道是……

  “陕西王师!”徐胜眼中光芒正盛,“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带二十万大军,已近黄河!”

  徐卫着实骇了一跳,满脸的汤水也顾不得,赶紧问道:“多少?”

  “陕西五路二十万大军!环庆帅王似、熙河帅王倚、泾原帅席贡、秦凤帅赵点、鄜延帅张深,这五路大帅齐集范致虚麾下,铺天盖地而来!眼下怕是已与扣河金军开战了!”徐胜说到激动处,竟又重新起身。

  徐卫初听时,也很兴奋。试想,二十万陕西军来援,金军西路也算玩完了。而金军东路困在滑州城,女真第二次南侵,将以全军覆没而告终!要知道,陕西因为战略地位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一直以来都是抗击党项的根据,朝廷屯驻大军于此,也就是名震天下的西军!现在,五路大帅挥师勤王,其声势可算惊天!

  不过那股热血沸腾的劲儿一闪而没,慢着,熙河?泾原?秦凤?上任熙河帅臣是姚古,他去年就带着兵马进京勤王了。秦凤上任大帅是种师中,老爷子现如今正在太原坚守呢。至于泾原路就更不用说了,大哥徐原不就是上任泾原副帅么?他们三位在金军上次南侵时,就各带本部兵马赶赴东京。也就是说,现在范致虚麾下五位大帅,至少有三位兵力不足。那这二十万大军把水分挤干,还有多少?

  “四哥,真有二十万?”徐卫眯眼问道。

  徐胜见弟弟这般模样,落座笑道:“自然是号称,但据我估计,七八万还是有的。”话说一半,轻轻晃着脑袋“这可不是河北军!而是西军!陕西五路正经的西军!粘罕此番,怕是要被赶到河里去喂鱼了!”

  也怪不得徐胜如此信心满满,西军战力,天下共知。西军将士能吃苦,敢牺牲,陕西诸路从范雍开始经营起,强兵之名,已垂百年!西军除这五路正军外,其他不管番兵、乡兵、弓手,都与党项和青唐诸羌激战了百余年!是一支进可野战拓边,退可固守保境的虎狼之师!

  徐卫似乎也被兄长情绪感染,点头道:“太原未克,粘罕必定留兵围城。他比斡离不还猖狂……”

  话没说完,徐胜抢过话头:“他也势必比斡离不更倒霉!”说到根上,徐茂、徐彰、徐绍三兄弟当初都在西军供职,真要溯源,徐家也算是西军出身。

  兄弟俩兴高采烈地议论了一阵,徐卫突然问道:“四哥,你不当职,怎地跑回家来了?”

  听弟弟问起这个,徐胜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收拾行装,准备带兵出征。”虽说是一母同胞,可他毕竟是兄长,这两年眼看着弟弟屡立战功,官阶已与自持平,徐胜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吃味的。就连这次劫金军粮营,他也是配合徐卫作战。因此,一说到自己也要带兵出征,就难免带着几分得意的口气了。

  “哦?官家下诏进攻滑州金军了?”徐卫问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多半是折彦质挂帅。四哥在他手下,倒可以一展长才。

  谁知,徐胜的回答却让徐卫吃了一惊。

  第一百七十章 必灭斡离不

  “不是,河东诸州,或败或降,已然面目全非。粘罕扣河甚急,守军苦战半月,已渐渐不支,向东京求援。朝廷恐失西京,断陕西王师勤王之道。因此议定,从滑州分兵四万,以签书相公李回领军,以我为副都统制从往。”徐胜回答道。

  徐卫一怔,皱眉问道:“从河清河阳两地到东京,若是飞马传报,需多少时日?”

  “西京洛阳至东京,沿路皆有馆驿,至多两日便到。”徐胜回答道。九弟问这干嘛?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朝廷收到的消息已经是两天以前的,然此时之战况,还不得而知。粘罕会不会已经过来了?

  徐卫想的正是这一点。金军两路,西路较之东路,铁定是兵多将广。河北一马平川,无险可依,且河北诸军太平日久,早已军备废驰,马放南山。但河东则不然,自古便是兵家纷争之地,又毗邻西军防区。粘罕走西路,自然云集女真精锐。

  “四哥,你说陕西王师‘可能’已经和粘罕交手?”徐卫神情凝重,一张因受伤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布满阴云。

  “不错,范致虚到高平时,曾遣人飞报东京。如果不出意外,行程顺利,他眼下应该已经到了河清河阳一带。那里,粘罕正在强渡。”徐胜答道。

  不好,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位陕西军政统帅出了什么意外,没能及时赶到河清河阳两地的黄河边上,金军抢先渡河,再留兵拒守,继而破西京,长驱直扑东京而来,怎生是好?既然河清河阳至此快马只需奔驰两日,那粘罕的大军如果一切顺利,搞不好五六天之后就会兵临东京,那先锋斥候甚至有可能明后天就会出现在东京四郊。到那时,如果滑州之事还没有解决……

  不行!必须尽快吃掉斡离不!夜长梦多,迟则生变。皇帝昨日在讲武殿慷慨激昂,一副怒发冲冠,热血沸腾的模样。但召见完毕之后,临走之前,他又嘱咐自己等三将暂不离京,当时自己就担忧,他可能还没有下定决心。从调滑州之兵往援西京这一点上看,皇帝既怕灭了斡离不,使得金人举国来复仇。又担心粘罕过了河,威胁到东京。这么前怕狼,后怕虎,还干什么事情?

  当他将这些隐患说予兄长听时,徐胜也深以为然。金军虽不擅守城,但滑州城因处要塞,其城高两丈有余,十分坚固。就算倾全力去攻,也绝不是三五天就能破城的。到那时,万一粘罕打过来,说前功尽弃,绝不是危言耸听。

  “似此这般,如何是好?”徐胜不无担忧地问道。

  徐卫一阵沉吟,继而道:“没办法,无论如何挡住粘罕,对了,那位签书相公李回什么来头?”

  “据说在河北做过几任知州知府,后召回京,任起居郎。新帝登基,他未随太上南巡,有拥立之功,因此得以擢升枢密院长官之列。”徐胜说着说着,自己脸色都变了。此去驰援西京,干系重大,但领兵的却是文臣。而且此公,甚至没有在西陲任职的经历,对军务……

  徐卫也微微摇头,又问道:“四哥是副都统制,那都统制是谁?”

  听到这句话,徐胜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是大哥。”

  徐卫这才稍稍宽心,宋军出征,常使文臣领军,好比总司令,但会择一在军中有威望,且资历过人者任都统制,好比总指挥。大哥徐原从前是泾原路副帅,久经战阵,但愿他能挡住粘罕一时,给滑州赢得时间呐。

  又说一阵,徐胜军令在身,自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征。徐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劫斡离不一次粮草,总不能再去劫粘罕的粮吧?别一拖再拖,最后拖个鸡飞蛋打,那乐子就大发了。想到这一节,饭也不吃了,脸上的汤水胡乱抹几把,命马夫牵来坐骑,带了亲兵匆匆出门。

  没走几步,未出西水门范围,便望见前方一位官人骑匹青骢大马,带七八个士卒,正朝这边过来,正是折彦质。明显,折仲古也看到了徐卫,打马过来。两人勒住缰绳,徐卫还未行礼,对方已经叫道:“子昂,我正要去寻你。”

  徐卫笑道:“卑职也有急事需往一处,请签书相公边走边说如何?”

  对方是二品高官,他不过是六品武职,竟敢请长官跟他边走边说?不过折彦质却未见不悦,点头道:“无妨。”

  两人遂并肩而骑,折彦质未语先叹气,徐卫从这一声叹息中听出来,他有些失望。至于是为了什么,应该不难猜到。

  “不知子昂收到消息没有?官家昨夜突然下诏,命李回领滑州军四万,往援洛阳?”半晌之后,折彦质问道。

  “刚刚知道,正副都统制皆我兄长。”徐卫点头道。

  折彦质听闻这话,扭头看他一眼,笑道:“子昂真实诚人也。”

  徐卫亦笑,折仲古收了笑脸,语气颇为无奈道:“抽兵去援西京,这也就罢了。昨日官家清楚表态,即刻下诏图宗望。可今日却不见丝毫动静,唉,我恐迟则生变呐。”语至此处,稍作停歇,又问道“子昂年少有为,想必深知原因?”

  徐卫思索片刻,答道:“卑职武臣之身,不敢妄加议论。”

  这句话却让折彦质一直摸不着头脑,诧异道:“这,从何说起?哎,你莫要见外,有话但说无妨。”

  面露难色,咂巴着嘴,半晌徐卫才道:“签书相公可是怕陛下一旦思虑日久,恐怕会改变主意,下不了攻灭斡离不的决心?”

  折彦质以一副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片刻之后,摇头笑道:“子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诚然,你所言也不无道理。但眼下最要命的,便是粘罕万一过河,兵临东京,而斡离不仍在,局面将凶险非常,甚至可能尽弃前功。”

  “哦?既如此,那滑州需尽早图之!”徐卫正色道。

  折彦质沉声道:“不错!滑州金军在一日,便是一日祸患。倘斡离不一灭,粘罕孤军,岂敢妄进?可惜,陛下昨日虽赞同我等建议,到底还是未能痛下决心呐。”

  说着,已到一处所在,但见门楼巍峨,两周墙高一丈一尺,整座建筑起地六尺,台阶一十一步,至檐下,两侧皆设栅栏,立有历代君王御迹碑。栅栏之前,持戈束甲的卫士纹丝不动。不要以为他们是木头桩子,折徐二人刚踏上台阶,便有门官阻住去路。折仲古被官家超擢签书枢密院事,位列枢密长官之一,门官吃了熊心豹胆,竟敢拦他?

  原来,枢密长官虽然位高权重,掌天下兵务。但除专任之外,还有临时兼任,加带虚衔,暂时安置等等。折彦质就属于“加带虚衔”的性质,并不在枢密院办公理事,门官因此认不得他。

  待报明了身份之后,那门官仍未放行,彦质面有不悦,喝道:“小小门官,安敢欺我?”

  “相公息怒,小人万万不敢。签书相公若要进去,自然通行无阻,但此人是……”门官一面告罪,一面看着徐卫。

  折彦质大摇其头,笑着对徐卫道:“子昂休怒,这世上有眼无珠之辈比比皆是。”言毕,转向那门官道“这位小官人是你们枢相的亲侄儿。”

  门官为之色变:“不知枢相哪位贵侄?”

  “最小那一位。”折仲古道。

  大吃一惊,那门官作势抱拳,一边问道:“莫非……徐九!”非但是他,便连摆设一般的卫士们听到“徐九”两个字,也纷纷为这侧目!

  “放肆!怎么说话?徐九也是你叫的?”折仲古勃然训斥道。

  门官慌忙告罪:“两位长官息怒!因东京风传徐官人夜劫金军粮营一战,多呼为‘徐九’,小人听得久了,一时口不择言。”

  徐卫笑道:“无妨,叫徐九倒显亲切了。”

  当下门官放行,任由他二人进门。外头官兵都望着徐卫背影,不会吧?这般年轻?恨咱祖坟上少根草,没个当官的长辈呐,否则,也会这般年纪轻轻便荫补一官半职。不过,徐九虽是荫官,人家可是有真本事的。紫金山阻敌五昼夜,杞县东焚粮半更天,端得是了不起!

  其实,徐卫哪是什么荫官?他初登武职,是凭借剿贼之功,可没靠家族半点关系。只不过,东京军民想当然地认为,徐九之父乃西军名将,其叔又为枢密长官,他自然借门荫而入仕了。

  “子昂,似这等粗鄙军汉,腌臜不堪,你何必与他客气?”折彦质问道。徐卫笑则不语,心里却是奇怪,你折家世镇府州,已历数百年之久,靠的便是这粗鄙腌臜的军汉。你虽是科举正途,进士出身,但你父、你兄、你弟至今仍为西陲大将,何以蔑视武人?

  两人入了枢密院大门,入眼便是照壁,硕大的“枢府”二字深嵌其中。徐卫不懂书法,但观此二字气势之雄浑,便是乡野之村夫见了,也当呼“好字!”枢密院地位之尊崇,从这两字上,表露无遗。

  折徐二人正看着,忽听一个声音道:“巧巧巧,我正要去寻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给兄弟们道个歉,最多还有一个礼拜,家里的事就办完了,到时候我自然有实际行动拿出来,感谢大家一直的支持。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拿下滑州

  徐卫回首视之,见一人自廊里步入中庭,穿青色官袍,戴乌纱,身长六尺有余,与他和折仲古这等北方男子比起来,虽稍显矮小,但其人年不过三十,面白,留短须,气量恢宏,风度不凡。折彦质一见来人,快步上前执其手道:“德远兄,多年未见,因何在此?”没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言道“登第后,我记得贤兄外放陕西作了县令?”

  那人笑道:“方才卸任,蒙圣恩,回京除枢密承旨一职。”说罢,抽回了被对方握住的右手,长揖一拜,口称见过签书相公。

  折彦质却再度执其手,表现得甚是亲近,笑道:“弟与贤兄同榜进士,何必见外?”

  “虽为同年,但大人居二品高位,下官不过六品之职,这法度不可废啊。”若是他人,同榜中进士,一个身居要职,一个官小位低,断然是自惭形秽。但此人却无一丝一毫自卑之意,谈笑间自有一股大家风范。徐卫打量此人良久,心里猜测着他该是哪位名人?

  两个熟人相谈甚欢,倒把徐卫晾在了一旁,折彦质突然想起,拉了那人过来,对他介绍道:“子昂,我与你引荐,这位是我同年,姓张名浚,字德远,四川绵竹人。”

  张浚?就猜测肯定是两宋之际哪位名臣,果不其然。若说北宋时期,李纲为主战派执宰代表,那么到南宋之后,便数这张浚了。当下徐卫抱拳一礼:“幸会。”枢密承旨为六品官,与他同级。

  折彦质正当介绍他时,张浚伸手制止:“相公且慢,下官猜上一猜。”

  “哦?甚好!想当年,你我一同登第,兄预测同榜进士之前途,大多言中。可见贤兄识人之明,你且猜猜,这位是谁?”折仲古笑道。

  张浚目视徐卫,朗声道:“这位小官人当在弱冠之年,虽着官袍戴乌纱,却难掩一身英武之气,应是行伍中人。日前,签书相公于京外大败金贼,有一人,引两万王师,夜劫金军粮营,克尽全功。及金贼回师急救,又结严阵以御,危难之时,与士卒同战,身被十数创,东京为之震撼。可谓一战成名,扭转局势!姓徐,名卫,行九,字子昂,想必便是这位。”

  折彦质闻言大笑,徐卫亦笑道:“不敢当。”

  “德远兄果是法眼如炬,这位正是徐卫徐子昂。”折彦质笑声不断,看来是在东京偶遇故交,十分欣喜。

  又说一阵闲话,无非是折张二人追忆往昔,又顺带着夸赞徐卫一番。折仲古话锋一转,问道:“兄方才言说巧合……”

  “哦,我正奉徐枢密之命,往请相公赴枢府议事。没想到,一到中庭,便见相公与子昂皆仰视照壁,因而有此一语。”张浚说罢,即引二人入内。眼下,太上皇与南逃之臣虽多已回京,但官家执意清洗,因此东京各衙署缺员的现象并未完全解决。偌大一个枢府,竟显得有几分冷清。

  行至一处所在,方才热闹一些。着青红公服的官员往来络绎,直裰纱帽的小吏行走其间,张浚介绍道,这里便是枢密院十二房,一应军务大事,都是先送达此处,呈交枢密长官指示后,又打回十二房分曹办理。

  过了十二房,穿行于回廊之间,张浚不时地与同僚打着招呼,其中竟有几人与徐卫相识,也点头示意。至一处大院,张浚停下整理衣冠,一边言道:“枢相深恶懒怠之风,可不敢大意。”折徐二人闻听,也照样学样。直到冠正衣平,一丝不苟后,方才入内。

  方踏入大内,便见里面各设公案,官员们埋首于案间,或阅读公文,或奋笔疾书,未见一人交谈。往南行十数步,便有雕花隔断,纱幔半垂,张浚立于前,轻声报道:“启枢相,折彦质徐卫到。”

  “哦,这么快?进来。”里面传来徐绍的声音。

  入处里间,但见陈设奢丽,公案桌椅等各色器具一应俱全,枢密使徐绍背南而座,着紫色公服,此时已然起身,腰间金带炫目,鱼袋耀眼,正拿起一方印信,往一纸书文上盖下,而后拿在手中,走了下来。

  三人都行礼,徐绍一点头,径直行到桌边道:“坐,都坐。”

  三人坐定,张浚完成差事,自行离去。旁边小吏上前奉茶水,折彦质自然不是来讨茶吃的,心里装着事,侧首看了徐卫一眼,见他并无发言之意,遂道:“枢相,下官此来……”

  话未说完,枢密相公已将那张文书递到他面前,墨迹未干,印泥犹湿,显然是方才所写。折彦质一怔,取过细看。这一看,直看得他眉头一扬,面露喜色!原来,这便是枢密长官亲自签发的军令。以折彦质为京畿制置副使,统管京畿军务,节制在京诸将,明白无误地写着,自军令所下之日起,即刻对滑州用兵!

  此时,彦质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官家终于下定决心,要图宗望。惊的是,枢密相公何以知晓我心事?又是如何使得官家痛下决心?

  “仲古,你等日前一战,自是挫敌凶焰,一举扭转颓势。但此时,东京仍旧暗藏危险。滑州之敌,若不能速克,日久必生变故。这一点,你心中要有数,万万不可大意才是。”徐绍待他看完军令之后,郑重地嘱咐道。

  将军令收好,折彦质正色道:“下官知晓轻重,请枢相放心,便在今日,下官即往滑州坐镇指挥。”

  徐绍看他一眼,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敲了敲桌面:“不妨透露个消息给你,一盏茶之前,收到西京留守司军报,还是说金人扣河甚急,抵挡不住,有守河部队开始遁逃,独韩世忠所部仍在奋战。”

  徐卫心中一动,昨天西京才来报,时隔一日又报,若不是情况万分危急,怎能如此?看来,黄河多半是守不住,粘罕过河在即。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过河了!

  折彦质亦惊,当下无二话,愤然起身,对着徐绍一拜,转身大步而去。徐绍目送,叹道:“文武双全,国家良臣也,折氏一门,必在此人身上中兴。”说罢,见侄子沉思不语,遂问道“伤情如何?”

  “皮肉伤,不要紧。”徐卫随口答道。

  “官家也很关心你的伤创,今日散朝还问过我。”徐绍说道。

  徐卫并没有当即朝禁中一拜,感谢皇恩浩荡云云,而是忧道:“枢密相公,粘罕到达黄河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绍略一思索,答道:“去岁腊月中。”

  “现在是正月初,也就是说粘罕被挡在河东至少半个月,十几天都没能强渡成功,现在西京突然告急,粘罕可能从太原调兵南下了。”徐卫语气中的忧虑,徐绍感同身受。刚困了恶狼,又来猛虎啊。

  不过想到陕西王师二十万来援,徐绍心里稍安,也宽慰侄儿道:“无妨,西军强援尾随金军而来,必使粘罕有所顾虑。如果再能了结滑州之事,东京当无忧。”

  徐卫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哦,对了,折彦质姚平仲攻取滑州,张叔夜回卫帝阙,京东京南十四县防务由他接手,你……”徐绍欲言又止。

  徐卫闻出味儿来,苦笑道:“调我去京西?”

  “正是。”徐绍点头。

  “劫粮一役,虎捷伤亡九千余,现在我手上兵力只三万余,而且还有相当部分是两河溃兵,既没战力又没纪律……”徐卫叫屈道。

  “没奈何,连班直都用上了,还哪来的兵?徐原徐胜虽驰援西京以阻粘罕,但据我估计,不太乐观。到时若滑州未破,还得你来挡一阵。只要斡离不被灭,万事都好说。”徐绍如何不知侄子难处?可没办法,两河部队死的死,散的散,东京兵力本就有限,唯一指望得上的陕西军还在半路上,这时候只能把刚刚经历苦战的虎捷乡军推上去了。

  “遵命。”徐卫起身抱拳道。

  到底是亲亲的侄子,徐绍终究不忍,小声道:“官家也知你难处,已经着人给你叙功,准备封赏。据说官家比较倾向于留你在身边,有司官员洞察上意,说徐卫功大,应该破格提拔,甚至有人提出,一步到位,直上‘殿前都虞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这是要把你作为三衙大帅来培养。小子,殿帅、骑帅、步帅哪个不是在外磨练几十年才能当上?也是让你撞到了时机,遇上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官家又偏爱于你,看这样子,到不了三十岁,你就能成为三衙统帅。”

  徐卫劫粮之时,斡离不大军回救,他都没慌过,偏在听了这话之后,顿时失色。什么玩意?把我留在东京?如果一直在京师,哪怕官衔再显要,说到底还是看家护院的。就算这次完胜女真,但宋金攻守之势,短期之内不会改变。有了一次二次南侵,就会有三次四次。自己侥幸能化解一两次,可谁敢保证不会有一天阴沟翻船?况且,东京无险可守,河北亦然,留在此地风险太大。最重要的是,眼下国难当头,朝廷正要用武人效命。

  等大战过后,金人两三年之内当不复来,到时,崇文抑武的风气必然卷土再上。到时候,在这场大战中立功受赏,手握重兵的武臣必然遭到文官集团猜忌。如北宋名帅狄青,从士兵干起,一直做到枢密使。就被文臣们如疯狗一般猖狂攻击,狄青为人忠义,文臣们抓不到把柄。就编造一些故事,什么狄家的狗长角,狄府夜发奇光,狄青宅院的井中有黄气十数丈,冲天而起等等。说白了,就是影射狄青有异心。本来极为信任喜爱狄青的宋仁宗,也不得不在这漫天攻击之下,将他逐出朝廷。半年之后,这位宋军领袖抑郁而死……

  徐绍见他神情有异,笑问道:“怎么?看你神情,倒不太欢喜?”

  “三叔面前,不说虚话。如果这次能击退女真,我宁愿到西边外任。”徐卫如实说道。

  徐绍闻言,脸上笑容尽敛,盯着侄儿看了半晌,终于点头道:“一切有三叔在,我来安排。”他为执政,位高而权重,又渐得皇帝信任,说得上话。如果他答应安排,事情便有希望。

  徐卫起身拜谢,当即便告辞离开,准备回陈留召集部下,交割防务,开赴京西驻防。刚想走,忽地笑问道:“卑职斗胆问一句,枢密相公是如何说动官家痛下决心的?”昨日赵桓召见他三人,虽然极受鼓舞,但最后仍旧没有明诏示下,今日枢密院却已经下发了军令,那肯定是三叔进的言。

  “我与少宰相公联合向官家进言,只一句,若能攻灭金军于境内,缚敌酋于殿前,将天下欢动,四海归心。”徐绍说道。

  徐卫听后,细细品味一番,这才辞别。姜是老的辣呀,换成自己,绝难说出这句话来。此话初听时,只觉平平无奇,是个人都能说出来。但若仔细想,这话里透出的意思,却是赵桓现在最想要的。

  换成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如果在皇帝你领导之下,取得如此大胜,那么满朝文武,天下军民,士农工商,远近诸夷都会欢欣鼓舞,衷心拥戴。从此,你的权威将无人能撼动!包括,太上皇!

  赵佶当初迫于形势,又急于逃跑,不得已而将皇帝位传于太子赵桓。可他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岂能甘心?且无论京城还是地方,皆有他旧臣,万一哪天等时局平稳些,他又图复辟,赵桓拿什么对抗?首要,就是民心!

  你赵桓受命于危难之中,正值女真入寇,山河破碎。如果你能领导军民抗战,非但不割地,不赔款,不称臣,还将入侵大军击败,那就说明,你比你老子强。因为他在大敌当前时选择了逃跑。既然你比他强,那么谁还会希望他重回金殿?童贯?早已身首异处。蔡京?据说已经在潭州病死。蔡攸?也被勒死了。其他宵小之辈,不足为虑。

  第一百七十二章 岳飞再兴

  靖康二年正月初十,大宋君臣们刚刚为徐卫劫粮成功,扭转局势而稍稍宽心,可两头添堵的事情就来了。滑州方面,京畿制置副使折彦质亲自挂帅坐镇,用六万人将城团团围住,一夜之间起巨炮数千座,东京满以为他会即刻进攻。可接连几天不见动静,朝廷里皇帝大臣们急得没奈何,遣人催促。折仲古回复说,金军口粮将尽,等对方饿上两三天自己就会乱,到时不费吹灰之力可破之。如果此时强行进攻,一则金军骁悍,势必增加我方伤亡;二则城内百姓不免玉石俱焚。因此唯今之计,当作势欲攻,架炮车、挖深壕、将滑州之敌困死方休。

  东京方面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问题是,粘罕过河了!

  三天以前,守河宋军全面溃败,退往西京洛阳。金军在河清(今河南孟津县)、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两地相继渡河,兵锋直指洛阳。西京留守高世由不顾韩世忠等将领的激烈反对,以西京留守的身份强令诸军放下武器,向粘罕投降。时洛阳尚有残兵数万之众,且洛阳虽多次经历兵祸,但城墙坚固,极难攻克。可恨高世由,原为赵佶宠信之臣,一旦大难临头,即变节投降。可笑高世由,守河最为艰难时,韩臣忠等人请求他将屯积在西京的军械补充前线部队。可此人却以未得朝廷明令为由加以拒绝,并斥责韩世忠,说武臣尽忠执令即可,勿需多言。

  洛阳诸军竟然绝大部分听众他的命令,放下武器,开城投降。韩世忠怨恨滔天,领军自东门遁走,退往京师。高逆甚至不忘在投降的前一刻,以宋廷留守大臣的名义发布公告,说韩世忠不遵号令,将有异心,人人得而诛之。

  粘罕既得洛阳,以为东京在望,此番灭宋必矣。遂稍加整顿,就准备东进。此时却传来消息,说南朝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率西军二十万来援,已经渡河。粘罕闻听“西军”二字,也颇为忌惮,即遣军把守潼关。然金军刚上关,陕西王师先头部队已在杜常、夏俶二将率领进抵潼关之下。宋军擅长攻守城池关隘,倒也不是吹出来的。两个时辰不到,即攻下潼关。

  随后,范致虚率领号称的二十万大军入关。此时,军中有位招募乡勇三千人跟随西军前来勤王的年轻人,叫李彦仙。他建议范致虚,说兵贵神速,不应该将大军集于一处,应该分遣诸将统率,前后相行,互相响应。那么即便失利,撤退也不会迟缓,遭到攻击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如果将“二十万”大军绞在一起,一旦遇敌疾袭,就会乱成一团。

  不过这位陕西最高军政长官大概想着自己手提大军,驰援京城,必然立下万世之功,将名垂青史,流芳千古。因此踌躇满志,认为李彦仙这等粗鄙武人也敢教他?因此不听。陕西几位大帅都劝,可范某人还是不予理会。

  更离谱的是,当地有个和尚,叫赵宗印,很喜欢谈论军事,放在徐卫生活那个时代,估计也就是个军迷的级别。军中有人推荐,范致虚如获至宝,居然直接授任宣抚使司参议官兼节制兵马。赵宗印异想天开,将僧人编成一军,号为“尊胜队”,又将童子编为一军,号为“净胜队”。对范致虚说,只要开战,将这两队人马推上去,就有神力相助。此人真有郭京“六甲神军”的风范!范大喜,不过想到自己好歹也是陕西一方大员,就算不懂军事也得装装样子。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派赵宗印率领“水师”前往西京,自己则带大军走陆路,豪气干云地说,我水陆并进,粘罕安能不惧?

  陕西诸帅瞠目结舌,打了这一仗子辈,也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事情。可范致虚兵权在握,身为武臣的他们不敢多言,只能跟着胡闹。

  身在洛阳的粘罕怕不怕?当然怕,不过他怕的是西军能吃苦、敢牺牲、不畏战之名,而不是怕范某人。听说二十万西军前来,且占了潼关,骄横如他,也不免忧虑。然而此时,刚刚投降,仍被粘罕命为西京留守的高世由急欲为新主建功。就向粘罕建议,“致虚儒者,不知兵,遣斥候三千,自足杀之”。

  粘罕却不相信,因为他从第一次南侵开始,所遇如王禀、折可求、种师中等辈,皆久经沙场,经验老道之将。现在南朝两河已失,陕西之军便是救命稻草,如何会让一介书生领军?高世由谏得急了,他才抱着试探之心,让金军骁将娄宿引铁骑六千往袭。

  当时,范致虚志得气满,引大军铺天盖地而来。娄宿遣斥候窥视其军容,回报说,全无种师中、折可求两军那般严谨,可说是毫无章法,大军裹作一团,齐鼓而进。娄宿也不敢相信,要知道来的是西军,南朝唯一拿得出手的部队!于是亲自纵马前去刺探,果如游骑而言!当下毫不迟疑,集结精锐女真骑兵发动雷霆一击!

  金西路军不但兵精粮足,统兵之官,多为女真名将。当初粘罕久攻种师中而不能克太原,闻听斡离不旦夕之间就将过河,盛怒之下,只引两万军就疾速南下。及至黄河,遇宋军顽强抵抗,又飞马至太原召耶律马五、完颜活女、完颜娄宿、完颜赛里、完颜突合速诸将率女真兵、汉兵、契丹兵、奚兵等四万余南下增援。

  娄宿是少年从军,从其父追随阿骨打东征西讨,至今虽年过五十,英勇不减当年。此次南征,与其子完颜活女同在粘罕帐下听用。此时已探得陕西王师虚实,虽知宋军十倍于己不止,仍旧全无惧意。

  范致虚当时在中军,听得前头人吼马嘶,一片混乱,还不明就里,问身边卫士何事?当听说是金军来袭时,他还强作镇定,说女真人这是垂死挣扎。可当将士不战而溃,金军骑兵直抵中军时,他慌得从马背上跌下地来,连声问“何以至此?何以至此?”但没人回答他,西军士卒虽有剽悍之名,但此时皆不战而逃。这等昏庸的主帅,谁肯为他卖命?

  但这一战,不幸被李彦仙言中。大军裹作一处,一旦遇袭,不及回撤,死伤众多。范致虚还是在马军司都虞侯、鄜延路兵马副总管刘光世的保护下才逃出生天,退往潼关收拾残军据守。

  在潼关定下来,致虚惊魂未定,问刘光世,西军强兵之名,已传百年。今我尽起陕西王师,为何败于数千金骑?刘光世只能说金军剽悍,我军猝不及防云云。范致虚哀叹,说我向闻“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之语,以为金人自夸,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这一战,完颜娄宿以八千之兵击溃“二十万”众,洛阳的金军听闻后,士气高涨!连南朝的西军也不过如此,那还有何惧?粘罕更是喜不自胜,毫不犹豫,留下些老弱守洛阳,以震慑潼关西军,自己亲提六万各族军队打向东京。

  他估计,此时二太子恐怕已经在东京城下鏖战,自己的到来肯定会让大宋君臣军民人等魂飞魄散,为了尽早让南人尿裤子,他派悍将完颜突合速将兵五千为先锋,先行一步,严令他务必用这五千人,扫清洛阳至东京一线,为大军开道。

  突合速也是建功心切,五千人昼夜而行,至巩县时,遭遇宋军。巩县虽然只是一个县,但它的地位,恐怕不下太原。原因在于,此地乃大宋历代君王陵寝所在。自太祖始,到哲宗止,八位皇帝都葬于此处,合称巩县八陵。

  而这支宋军,正是由李回、徐原、徐胜率领。出征之前,官家再三嘱咐,巩县乃先王陵寝所在,万不容失。李回既是文臣,自然明白巩县意义所在,若皇陵被女真人破坏,将是大宋君臣士子难以承受之重。因此,不敢骄怠,开拔之时,就屡屡问计于徐家兄弟。当然,这里面恐怕也有此二人乃枢密相公亲侄儿的原因在。

  徐家兄弟建议他自提一军,坐镇巩县守卫陵寝,徐原领一军至县城西北神尾山扎下营寨,徐胜领一军至县城西南孝义镇据守。李回完全赞同,即交兵三万于他兄弟,徐原领两万,徐胜领一万,与县城形成相援之势。时韩世忠引残兵至巩,见到徐胜,痛哭失声去请罪。徐胜引见于李回,备说高世由降金详情。李签书宽慰之,命在徐胜帐下听用。

  突合速兵至,斥候探报有宋军据守,他完全不以为意,挥师直冲孝义镇。徐胜此来,抱定有来无回之心,命士卒背洛水结寨,要么胜,要么死,并与全军约定,我徐荩忱至死不退一步,请诸君自思。士卒心知怯战则必死,由是同心。

  突合速完全没把宋军放在眼里,二十万军西军尚且被我女真虎狼一鼓而破,何况区区?也不用什么战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迅猛冲击!

  李回统率这四万马步军,多为姚平仲节制的常捷精锐,可以说是东京压箱底的家当了。徐胜北水结阵,士卒心知必死,因此极力拼杀。金军数千众狂袭而来时,弦作霹雳响,箭似蝗虫飞,给乘势而来的女真人迎头痛击。及至短兵相接,贴身肉搏,徐胜韩世忠皆身先士卒,挥刀力战,士卒见状,奋勇向前。

  突合速不敌,引军退走。又往神尾山攻徐原,这回却更是倒血霉。日上三竿开战,至晌午时,这名金军悍将环顾左右,居然见士卒所剩止余半。宋军有一使长矛,面带三分憨相之将,虽身材短小,却极是骁勇,连续数次带部下突入阵中,挡者必死。突合速大怒,拍马与之交手,胜负难分。

  金军师溃,那宋将又引数百骑掩杀,一直追出十余里方才罢手。突合速退到北邙山下,清点马步军,居然只有两千不到,哪还敢再战?只能收拾残部,等候粘罕主力。

  徐家兄弟虽然旗开得胜,挫敌锐气,但金军逼近郑州的消息传回东京后,仍使朝野震动,尤其是范致虚率领的“二十万”西军兵败潼关,让寄希望于陕西王师的大宋君臣深感恐惧。东京又谣言风传,说金军东路不比西路,斡离不也不比粘罕。粘罕善征伐、性狂躁、有霸王之勇。麾下猛将云集,带甲十万,眨眼之间将至帝阕。

  一时,刚刚受到大胜激励的东京军民再度陷入恐慌之中,谣言越传越凶,甚至有人说粘罕已经到了东京不远之处。趁着这个机会,又有主和派大臣上疏赵桓,说粘罕势大,西军败北,东京无力与之抗衡。不如拿滑州金军作为交换,让女真退兵罢战。

  次相何栗当朝斥责这种言论荒谬!天真!无知!幼稚!好不容易把斡离不逼得困守滑州,你还想把他放出来?只怕到时他和粘罕合兵一处,把东京连锅端了!

  到了这种生死关头,居然还有言官说,我以诚信待彼,彼必不负我。气得何栗等人恨不得吐他一脸口水!女真人的话要是能信,黄河明天就倒流了!

  赵桓惊怒交加,不知所以,折彦质、姚平仲、徐卫都领兵在外,朝臣中,唯徐绍、何灌、徐彰三人熟知军务,遂问于三臣。三人皆力主抗战,言李回、徐原、徐胜驻守巩县一带,已初战获捷,士气大振。且徐卫亦坐镇于后,不说战而胜之,至少可支应些时日。待滑州了结,粘罕进退两难,必生去意。

  赵桓无奈之下,只得听从。但他还是担心徐家三兄弟挡不住粘罕,便命从滑州再增兵给徐卫。同时,京城再度戒严,各禁军、班直、厢军都上城备战,以何灌徐彰二人为京畿正副防御使,发动百姓,严阵以待。

  徐卫收到风后,上报京畿制置使司,请求调两人来助战。一个,是姚平仲麾下的悍将杨再兴。另一个,是磁州勤王之师中的那个大小眼将军。

  第一百七十三章 杀马充饥

  正月十二,滑州。

  六万宋军将此城围得水泄不通,但见方圆数里皆有宋军士卒往来巡弋,座座炮车高耸,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笼中猛兽,令人触目惊心。城上,背弓执枪的女真人望着城外一日多似一日的障碍,除哀叹外,还能做甚?上番南征,粘罕西路围困太原,用“锁城法”使太原内外不相通。眼下,宋军如法炮制,在弓箭射程范围以外起炮车,挖深壕,遍置鹿角拒马。二太子也深知“锁城法”若成,倘无援兵至,必将困死于城内。多次派兵往袭,无奈宋军日夜防备,每遇敌则万箭齐射……

  南门敌楼下,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带郭药师及一班女真将领上得城来,凭墙而眺。见宋军只图围城,并不急于进攻,面有忧色道:“南军这是在待我粮尽。”左右皆沉默不语,连郭药师也垂首暗叹,如今,已然陷入绝境了。城下宋军只围不攻,显然是胜券在握。以此看来,粘罕恐怕仍未过河。否则,东京方向早就催促扣城了。

  “我军口粮还能支应几日?”斡离不回身问掌钱粮之官。

  “回太子郎,两天以前口粮已尽。士卒搜掠城中百姓之粮勉强糊口,然滑州为南朝重镇,久驻大军,户口本就不多。我军入城时,太子依照药师之策,尽夺百姓存粮带往东京。现在……”掌粮官这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对郭药师的不满,所幸他说的是女真语,否则药师一旦听闻,不知作何感想。岂止是他?现在斡离不身后这班金将对郭药师都心怀怨恨,二太子进军,多由此人出谋划策,一再鼓动太子速进,言南军腐朽,不堪一击。如今倒好,腐朽的南军将我等围在这城里,进退不得。

  斡离不闻讯,闭眼不语。城上正沉默时,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视之,却见辽东汉军万人队的万夫长韩庆和满面怨毒窜上城来,屈膝一跪,抱拳道:“太子郎!军中断粮,我弟兄今日搜城东户口,遇一大户,藏粮百十石。渤海军闻风而至,强行讨要,我部弟兄不予,他们竟然动武,杀我部曲三十余人!”

  二太子听旁人解释之后,突然一把捂住胸口,神色剧变,面目狰狞。左右一见,尽皆胆寒!一阵之后,斡离不面色稍缓,略一思索,说道:“杀人者,偿命。渤海万夫长管束部属不力,鞭笞三十。”

  下令之后,又好言抚慰韩庆和一番,命他自去。在场诸将,都是久经战阵,带兵多年的老手。心里明白,这只是开始,一旦滑州城里再也抠不出能吃的东西,流血冲突还会更多。此番南下,东西两路军中,除女真兵外,尚有奚兵、汉兵、契丹兵、渤海兵等。现如今滑州城里,女真兵只占半数。如果不尽快想出法子,后果堪忧。

  郭药师见斡离不脸色铁青,欲言又止。入滑州时,向东京派遣使臣议和是他的主意,可这么些天过去了,挞懒和王讷音讯全无,极有可能已被宋廷扣留。照这样看,南朝是无心讲和,必欲攻灭我军啊。近日来,军中怨言四起,甚至有部分是冲着他而来。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郭药师心里很清楚。

  斡离不见他如此模样,遂问道:“有话直说。”

  “太子郎,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坚守以待西路来援。”郭药师低声道。

  “等粘罕?我军过河多久了?粘罕在哪里?你难道没长眼睛?城外这漫山遍野的南军只顾加修工事,架设砲车,一丝一毫攻城的意思都没有!为何?只因他们并不着急,要等着我们饿得奄奄一息!不说粘罕过河了,哪怕就是在抢渡,南军岂敢等上片刻?就算坚守,三万人马吃什么?”斡离不恼怒之下,对这素来倚重之人也没了好语气。

  郭药师脸色也极是难看,忍了半晌,还是低声道:“说不得,只能杀马……”

  当斡离不明白他的话后,勃然大怒道:“什么?杀马!你知道……”话未说完,突然咬紧牙关,狠狠盯了药师一阵,一声冷哼,直下城楼而去。对于女真士兵来说,马不但是代步的工具,更是最为犀利的武器。金军纵横天下靠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剽悍的作风,很大程度上,依赖无坚不摧的骑兵。如果没有了战马,女真还是女真么?更不用说,杀马对士气那是多么严重的打击!

  看着四周之人陆续离去,郭药师立在城上,木然地望向城外宋军,忍不住哀叹一声。想上次屯兵黄河之北,自己过浮桥至紫金山劝降守军。见过徐卫一次,那时只惊讶于他的年轻。谁曾想,这小贼竟然有如此手段!眼看大好形势毁于一旦,惜哉,痛哉……

  就在郭药师立于滑州城头叹息,仅距他三箭之地外,宋军营寨中,折彦质正召集姚平仲、宗泽、杜充等人商议军务。对于签书相公连日围而不攻,宗泽姚平仲等人都深感不解,尤其是姚平仲,立功心切,数次面见折仲古,要求作为先锋,第一个登上城头!折彦质嘉其壮志,但未予许可。姚平仲因此忿忿不平,认为彦质妒贤忌勇,折家有意打压姚家。折仲古听到他这种言论,也不加理会。

  “签书相公,围城日久,再不战,恐军心涣散,士气流失!”中军大帐里,各将皆按剑而坐,独姚希晏长身而立,情绪激动。

  他话音方落,又有一人,约莫四十五六模样,身长约有七尺,瘦弱,面皮泛黄,脸颊深陷,双目凸出,着绯红官袍,应是五品以上官员。起身道:“相公既统大军,当思君父在帝阙日夜盼望捷报,如此迁延,恐非为臣之道。”这顶帽子扣不得轻!

  折彦质看他一眼,未作反应。

  此时,但见一位老者起身,年过六旬,身长仅六尺,须发半白,背已佝偻。一双眼睛似也浑浊不清,对着折彦质一揖,嘶声道:“签书相公围而不攻,想是自有道理,但官兵盼战之心日切,若不善加抚慰,恐生怨言。”这位,便是宗泽,宗汝霖。

  折彦质甚觉无奈,帐下文武多达二十余员,却无一人能明白其中道理么?正这么想着,突然看到立在帐帘之下一将,他人皆面带怨气,独他半眯着眼睛。心中一动,便以手指之,问道:“此何人?”

  帐内文武侧首视之,宗泽答道:“回相公,此乃我帐下壮士,姓岳,名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初露锋芒

  折彦质听了,便问岳飞现居何职。宗泽回答说,他于磁州起兵勤王,这岳飞便来相投,其人性沉稳、寡言语、有胆略、知兵法、尤其武艺精熟,臂力过人,无论是与金兵战,又或是与贼攻,皆飞驰于前,勇不可挡,王师进抵河南时,他引百十骑为踏白,往滑州城下窥探,有金军悍将带数十骑来袭,战不数合,被飞一枪刺于马下,叙功而补“承信郎”。

  帐内文武乍一听“承信郎”三字,顿时哗然!五十三等军阶,岳是最末一等,从九品。那脸颊深陷,双目凸出之人姓杜名充,原是沧州知州,金军攻破城池时南逃,入磁州暂避,宗泽起勤王之师,他随军南下。此时听宗泽介绍完岳飞后,颇为不快道:“签书相公聚文武议事,在座皆京河要员,量一武夫,安能为伍?速速退去罢。”

  帐内文武多有附和者,却无一人替岳飞说上半句,宗泽见状,正欲遣飞自去。却听折仲古道:“哎,朝廷用人之际,官家数度下诏求将,倘果如宗泽所言,此人当为良将之材,诸君何必在意官衔高低?”

  言毕,也不管帐内文武不悦,冲岳飞道:“你且过来答话。”

  岳飞在一从长官轻蔑目光的注视下泰然而前,但见其身形魁伟,极是有力,生得四方脸,头大额宽,两颊甚丰,最突击的,莫过于他眼睛一大一小。折彦质细看他形容,暗呼一声惭愧,先前以为他半眯着眼睛,必是心里有思。现在才知,人家天生大小眼……

  “卑职岳飞,见过相公。”岳飞抱拳道。

  骑虎难下,既然已经把人家叫过来,装装样子也得问上一问。折彦质点点头,问道:“宗知州夸赞你有胆略,知兵法。我且问你,现如今滑州之事当速攻,亦或缓攻?”

  岳飞还来不及回答,姚平仲已不满道:“签书相公何以轻大将而重小卒?”

  “希晏休恼,但听无妨,若他说得不对,再轰出不迟。”折彦质笑道。姚平仲一声冷哼,按剑而坐,直盯着岳飞,倒要看看他能说出朵花来不。

  也不知是不是刚刚投身行伍,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岳飞垂着头,沉声道:“卑职人言轻微,见识浅陋,不敢在诸位长官面前妄言。”

  宗泽看了折彦质一眼,劝道:“鹏举不必自谦,直说就是。”

  岳飞受他鼓励,思索片刻,这才道:“以卑职愚见,当缓攻为宜。”

  姚平仲最听不得这话,何况还是从一个从九品低级武职口中说出,身形一动,又要起身喝斥。泥人尚且有几分土性,何况枢密长官?折彦质不等他站起来,突然一掌拍在面前帅案上!帐内文武顿时肃然!

  “卑职闻城内有金军三万余,即使此辈粮草已尽,不擅守城,然其性剽悍,艺精熟,若我军强攻,虽必胜,恐怕也要付出相当代价,且非旦夕之间能够成功。金人上番南侵,强取太原,时太原城内兵不过数千,却坚守半年多。因此,莫如深挖沟壕,围而困之,待其内乱,而后一鼓可定。”

  岳飞说罢,帐内文武虽不以为然,折彦质却大感惊奇。岳飞的意见,正是他的想法!金军擅长奔袭野战,如今却放弃自己的长处,而龟缩于城内,这是对方自取灭亡!但虎死架不倒,若此时强取,我军伤亡必重。不如等上一等,等你把粮食吃光,把马杀光,把树皮剥光,看你三万人还能吃什么!

  “狂言之徒也敢称知兵法?粘罕大军已破洛阳,往东京而来!你可知道?若不能尽快了结滑州之事,倘若粘罕兵至,岂不前功尽弃?”姚平仲嗤笑道。

  岳飞又对他一揖,答道:“卑职闻得西军二十万赶来勤王,粘罕必然有所顾忌。”

  “你懂得甚么?此等军务大事……”姚平仲正要斥责,忽见一士卒奔入帐内报道,说是枢密院官员自东京而来,传达枢密相公军令。

  折彦质脸色一变,他已经猜到来人之意,必是朝廷催促攻城。暗叹一声,挥手道:“请。”

  一文官昂然入内,折彦质一看,原来是张浚。二人虽然私交甚厚,但这是中军大帐,只谈公事,不叙私情。因此张浚上前行了礼,他方才问道:“枢密相公有何命令?”

  张浚朗声道:“其一,大军围城多日,因何只围不攻?官家及朝中执宰甚是关切,请签书相公速速进兵。其二,徐指挥使驻防京西,以阻粘罕,但虎捷乡军兵微将寡,朝廷恐其有失。特命从滑州调兵八千,战将两员,一为杨再兴,二为……”语至此处,顿上一顿,继而问道“军中可有一将,双目一巨一细?”

  他方说完,突然发现帐内上上下下都把目光聚向一处,似乎在看他身旁之人。侧首一瞧,还真巧,这位不就是大小眼么?更惊讶的还是折彦质,徐九这厮,现在不大不小,也是个六品武臣,手里提着几万马步军,怎地如此看重一个从九品小官?岳飞虽有才干,可自己也是试过他之后才晓得,徐九与他从未谋面,如何得知?

  禁中,会庆殿。

  会庆殿,光看名字便知其含意,乃举行宴会庆贺之所。这国难当头,金军践踏两河,攻破西京之时,大宋朝廷还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自然有,太上道君四十四岁寿诞!

  赵佶自打从南方回京之后,就被儿子软禁在龙德宫。眼下虽然战事吃紧,耗费甚巨,国家财政日益窘迫,但赵桓从来没对父亲吝啬过。一如既往维持赵佶的奢侈生活。但他的孝道,也仅限于些。好吃好喝养着你,别给我添乱就行。

  这会儿,会庆殿上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音绕梁不去,祝寿朝贺之声不绝于耳。寿星赵佶高坐于上,保持着他一贯不拘礼法,放浪形骸的风格。居然穿着一件三清道袍,峨冠博带。他本生得极为俊美,这身装束一穿出来,飘飘若有神仙之态。倒是坐在他下首当今天子赵桓,虽也继承父亲之俊秀逸美,可能因为近一段时期忧虑过度,反显得有些憔悴。

  政事堂之宰相、枢密院之执政、三衙之大帅,以及台谏长官、三司计相、甚至开封府尹纷纷上前敬酒贺寿。赵佶来者不拒,逢敬必满饮,已有几分醉意。赵桓安坐他下首,不多言,偶尔捧杯,也是沾唇则止。

  眼看着连御史中丞秦桧都敬完了酒,赵桓这才端起酒杯离席而上。徐绍一见,冲坐在对面的少宰何栗使一个眼色,后者会意,也捧杯随其后。

  “朕谨以此杯,贺太上寿诞。”身为儿子,赵桓惜字如金,没有半句多余。

  赵佶勉强一笑,举杯满饮,继而提起自己案上酒壶,想替赵桓斟上一杯。但这壶已空,便命内侍又换一壶倒上,笑道:“有心。”

  赵桓面无表情,正举杯要饮,突然感觉脚后跟被谁踩了一下。顿时心中一震!看着手中那杯酒,说道:“朕已不胜酒力,多谢太上盛情。”

  赵佶从寿宴开始就发现儿子几乎没怎么喝酒,又见他方才神情有异,心中不禁难过,看了他身后何栗一眼,劝道:“此许水酒,如何能醉?但饮一杯又有何妨?”

  赵桓沉默片刻,仍旧说道:“确实不胜酒力。”

  赵佶脸上,明显闪过一丝落寞,缓缓放下举了半天的酒杯,轻声发笑。殿上君臣皆不知他因何发笑,均面面相觑。可太上皇笑声逐渐狂放,最后简直是仰天而啸!直听得人人色变,个个失措!大臣们举杯执筷,瞠目结舌!

  赵桓也颇为尴尬,正想开口时,却又听太上皇笑声古怪,抬头视之,却见泪流满面,笑声变成了号哭!

  “太上皇……”刚叫一声,赵佶一拂大袖,摇摇晃晃且哭且走,向后而去。

  宴会不欢而散,百官都识趣离席,赵桓回到座头,将父亲倒的那杯酒放在一旁,又取过新杯,自斟自饮。耿南仲、徐绍、何栗、许翰、黄潜善等重臣还留在殿中。看官家连喝三杯,又举箸夹菜,吃得津津有味,难道真饿了?

  何栗方才跟着官家上前,太上皇劝酒时,他踩了赵桓脚后跟。原因何在?当年,蔡京就是用一杯毒酒,毒死了政敌张康国!这会儿见皇帝面色如常,没事儿人一般,望向对面枢密相公。徐绍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对掌二府,分执大权的执宰不说话,其他大臣也都不发一语。偌大个会庆殿上,就听到赵桓跟那儿喝酒吃肉。好大一阵之后,或许是自己一个人吃得不好意思了,赵桓抬起头见大臣们都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席间,笑道:“卿等为何不用?快快吃些酒菜,中午就不出宫了,粘罕破西京,高世由反叛,范致虚又兵败潼关,战局仍旧险象环生。卿等得好好议上一议,看该如何应付。哦,对了,给徐卫增派的兵将办了没有?”

  这席话一出来,几位重臣估计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还以为官家在为太上皇的寿诞不欢而散而抑郁,谁曾想,人家根本没拿这当回事。赶紧吃喝是为了节约时间,好召集大臣商议对策。

  “陛下,臣认为,范致虚如果继续统领陕西王师,像潼关这样的大败,恐怕还会再有。”许斡是言官出身,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这话一说,赵桓就吃喝不下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老将出马

  赵桓放下筷子,内侍呈上方巾,他一边擦拭一边问道:“许卿此言何意?”

  许翰原为台谏长官,这言官正直不挠的本色不改,此时更是一脸严肃道:“陛下,致虚起于太学,后通判地方,再入禁中侍起居,任陕西五路宣抚使不到一年。此书生辈,既不识兵亦不知将,却统五路西军。其人好虚夸,性刚愎,必不听军中良将建言。臣所虑者,其败于潼关后,怕止步不前,坐视东京受胁。”

  赵桓心里也明白,范致虚不但是文臣,而且到陕西任职是自己登基以后的事情,对西军的情况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想了想,问道:“那朕即下诏命,令其速速进兵如何?”

  “陛下,恕臣直言。粘罕能以八千骑破致虚五路大军,那时他尚且自信满满,颇有士气。如今兵败如山,想是心惊胆战,风声鹤唳,朝廷若强令其进军,恐招致更大失利。”许翰表情凝重,看得赵桓心里也是一紧。

  陕西王师可是最后一颗棋子了,两河失控,若西军再不济,朕还能指望谁?南边的部队么?唉,女真人何以强悍至此?我军十倍于他,因何一败再败?器械不利?铠甲不坚?粮饷不足?朕就算自己一天只吃两餐也没少半粒军粮!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朕的?若是统兵之官,人人都如折、姚、徐一般,朕便可高枕无忧了。

  赵桓是越想越抑郁,徐卫据说从前在乡里是个寻衅滋事,架鹰遛狗之辈,一旦国家事起,便招募壮勇,靖绥地方。后来更是起兵大名前来勤王,据守黄河,鏖战杞县,人家可是刚及弱冠之年!将门出将,史有明言,打仗,还得靠将门啊。只是,几大将门中,种氏独余师中,被困太原;姚平仲又在滑州;折可求元气大伤,退守府州,折彦质督师围城,不能轻动;徐氏一门倒是人才辈出,可徐原、徐胜、徐卫三弟兄都派出去了。现在东京城里,文官一抓一大把,就缺统兵之武臣呐。

  “诸卿也不必挪地方了,就在此地议一议。许卿方才所言,朕深以为然。只是,如何才能解这燃眉之急?”半晌之后,赵桓问道。

  一众重臣皆不言语,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有多难。其实症结所在非常明显,范致虚从中进士开始,要么就在东京作言官,要么就在地方当副职,节制陕西之前,最高也就在禁中当个中书舍人,管的是起草诏令。还不说他知不知兵,懂不懂战,恐怕他连见都见过二十万大军。如今却身为统帅,指挥作战,不败才有鬼。从前主持西军的童贯,虽然不是武臣,甚至是个宦官,可他在西陲呆了几十年,现学现用,这才有了对夏用兵的战功。但是,文臣统兵,这既是祖宗家法,又是朝廷制度,谁敢去多说一句?

  许翰见长官同僚们都不发言,心里焦急。折仲古徐子昂等好不容易把斡离不逼入绝境,暂解东京之危,要是粘罕高歌猛进,局面恐怕难以收拾,甚至……太祖皇帝陈桥受禅,历代先王苦心经营,方有一百六十七年之大宋,岂能断送在我辈之手?罢罢罢,你们都不想担风险,我来!大不了舍了这头顶乌纱不要!

  “陛下,臣认为,当务之急,是速遣知兵识将之人取代范致虚指挥陕西王师。”许翰一语既出,满殿皆惊!临阵易帅是兵家大忌,可范致虚这种统帅,肯定是早换早好。问题是,官家或者不这么认为,你提出如此大胆的建议,不怕事后背黑锅?

  赵桓果然面露惊色,质问道:“这,阵前换帅自古便是自取其败,不妥吧?”

  “陛下,致虚到任不足年,无丝毫威望。西军自然能战,但骄兵悍将不少,范致虚没有尺寸边功,军心如何能服?此外,老臣有一言,不得不提醒陛下,即便此次击败女真,保一时平安。但从今往后,宋金之间必将烽火连天,狼烟不散!到时候,陛下所能依靠的,只有西军!如果范致虚将陛下这几十万精锐败了个精光,他日金军复来,陛下就算再发勤王诏,又还能召到谁?”许翰字字珠玑,针针见血,不但听得赵桓耸然色变,便连殿中其他大臣也一阵背寒。

  不错!还不说眼下凶险非常,就算侥幸胜了,可万一把西军拼了个干净,以后还靠谁?

  “那以崧老之见,谁人可担此任?”赵桓起身行至许翰案前,提起酒壶亲自替他满上一杯。后者骇得连退两步,躬身长揖不敢抬头。

  良久,方才答道:“臣亦知此言犯忌,然非常时期需用非常之谋,万般无奈这下也只得权且变通。”

  赵桓见他提前作铺垫,宽慰道:“但说无妨,百无禁忌!”

  时何栗徐绍等重臣皆洗耳恭听,其实大家心里也猜到几分,不过是等着他说出来而已。许翰捧着官家亲手斟倒的酒,把牙一咬,仰头饮尽,置杯于案,长舒一口气,大声道:“臣建议,选派武臣前往节制五路王师!”

  虽然早料到是这句话,但当真真切切听在耳里之后,众臣也不得不佩服许翰的胆量。自立国以来,朝堂早已经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共识,那就是“武臣掌枢密,知机要,于国不利”。现在国家残破如此,西军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所托非人,那结局将是个灾难。许翰敢冒天大的风险,提出这条意见,姑且不论对与不对,这份忠肝义胆,着实令人钦佩。

  赵桓提着酒壶浑然忘物,那壶瓶倾倒,酒水洒在案上方才惊醒。紧皱着眉头,一脸的晦气,作难道:“可是祖宗家法……”

  许翰闻言低声道:“陛下,先王之法固当遵守,但臣冒昧猜度,先王恐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狄夷北虏会兵临陵寝所在吧?”

  这句话不吝晴天霹雳,震慑赵桓心胸!是极,历代君王制定完善这文臣统兵的铁律时,恐怕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的皇陵会遭受金军威胁!现在粘罕提大军来攻,滑州之事又悬而未了,万一生了变故,难道要朕作那李煜?

  突然一把将手中酒壶掷在地上,摔了个稀烂,皇帝慨然道:“朕意已决!祖宗不足法!当遣能征惯战之武臣前往统兵入援!诸卿,但有适合人选,尽管报来!若事成,与所荐之人同功!”

  众臣吓了一跳,当转动脑筋,苦想合适人选时,却发现一个字,难!首先,要去统率五路西军,这个人官衔资历都不能低,而且要有辉煌战绩,否则如何服众?可在京的武臣里能挑出这样的人来么?刘延庆资历例是足够,可他那战绩委实太过差强,尤其是攻辽之役一败涂地,把朝廷储存了几十年的钱粮败了个干浄,如果用他,兆头就不吉利。

  除他之外,也只有检校少保,步帅何灌了。此人武举登第,出身可谓显要,又在西部任职多年,累立战功,但凡近几十年来大的战役他都参与其中,而且又身为三衙大帅之一,若派他前往,或能建功。当下,在座大臣几乎都推荐何灌前往潼关统兵入援。但赵桓听了,却不置可否,只点头而已。

  “陛下,臣举荐一人,比何少保更适合。”许翰突然说道。

  赵桓手一招:“何人,速速讲来!”

  “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左威卫上将军,徐彰!”许翰今日连出惊人之语,众臣本以习惯。可听到这句时,仍旧不免震惊。谁?徐彰?徐卫他老子?这能成么?徐彰从前好像是在西军供职,可致仕日久,离开沙场多年,如今已然老迈,岂复廉颇之勇?

  赵桓不太清楚徐彰履历,因此问于其弟徐绍。绍答说:“臣之兄徐彰,年十五从军而征,为鄜延帅老种经略相公麾下士卒,初战青洞城,斩级十三,升队将。筑绥州城有功,再获擢升。米脂一役,率先登城,叙功又居第一。后党项八万大军来援,官军危急,老种相公亲赠身甲于臣兄,命其率敢死之士夜袭,斩级八百余,夏军由是大溃。元丰中,官军进兵银、石、夏等州,臣兄皆为先锋大将,升任鄜延兵马都钤辖,后奉诏回京,任步军都虞侯,以此官致仕。”

  皇帝听罢叹道:“原来良将常在朕侧。徐彰既为西军宿将,有威望,兼胆略,朕欲使彰统军,诸卿以为如何?”

  何灌比徐彰,两人本事嘛,从往昔战绩上看,不相上下。徐彰因其勇猛,在西军中名声更大一些。何灌官阶要高一些,年纪也轻一些,但胜就胜在他常年带兵,回京管干步帅司才没多久。这两人中,恐怕还是用何灌稳妥一些吧?结果,还没等大臣们提出反对意见,皇帝已自顾言道:“既然诸卿都无异议,那朕即刻命有司起草诏书,任徐彰为西京留守,往潼关节制五路王师入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徐卫婚事

  东京,西水门,徐府。

  自打徐卫屡立功勋,声名鹊起之后,这徐府在东京百姓眼中便不一样了。无论是兵士军官,亦或是贩夫走卒,经过西水门都不免打望几眼。天色渐暗,戒严的京城早早陷入了宁静。西水门历来昌荣,此时也不见几个行人。

  徐彰骑着马在府门前勒停缰绳时,旁边经过的路人顿时驻足,这便是徐卫之父么?门人奔下台阶下牵住马,徐彰见府门之侧停着一溜官桥,忙问道:“这是……”

  “太公,枢密相公前脚刚到。”老门人回答道。

  徐彰一张布满风霜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两个儿子都在外带兵,尽忠国事,他丧妻多年未曾续弦,平日里除忙于公务外,便在家弄孙为乐。徐绍是他亲兄弟,虽从前有隙,但毕竟时过境迁,一母同胞,终究还是血浓于水。撩了衣摆,大步而入,方才中族便见客堂门外立着三五位着青袍的官员。见了他,那些官员纷纷行礼。徐彰拱手相还,急行堂中而去,只见徐绍坐于客位,此时正起身来。对方既然着公服而来,又带着佐官,必是为了公事。徐彰因此见礼道:“见过枢相。”

  徐绍脸色不太好看,打量着须发半白,老态龙钟的亲哥哥,心下不忍:“还是坐下说吧。”

  徐彰请他上座,徐绍不从,分宾主坐下后,枢密相公没有直接表明来意,而是问道:“兄长想必知道范致虚率陕西五路兵马勤王一事?”

  徐彰是三衙长官之一,如何不知?当下点头道:“自然知道,只是可恨,竟被北虏败于潼关。”老爷子就弄不明白,西军的战力别人不清楚,他心里可有数。二十万西军那是假,六七万总有,为何被女真人数千骑打得狼狈逃回潼关据守?这仗到底怎么打的?

  “老九好不容易将斡离不逼入滑州困守孤城。可粘罕来势汹汹,非但强渡黄河,更攻陷西京直指帝阙!高世由等辈变节投降,河南震动!官家深为忧虑啊。”徐绍言毕,垂首暗叹。

  徐彰一掌击在桌上,怒道:“北虏猖狂如此!”武臣不言政事,他虽怒,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

  徐绍见状道:“今粘罕迫东京而来,社稷有倒悬之危,朝中大臣上奏,言致虚一介书生,不通军务,建议选派能征惯战之将前往潼关接手指挥。”

  徐彰闻听,目光闪动,急问道:“哦?那,那官家指定何人?”

  徐绍缓缓起身,目视兄长正色道:“便是二哥。”

  嘴唇一动,却没说出话来,徐彰难以相信。我?官家点了我的将?这,这是真是假?但看弟弟模样,也不似诳语,况且如此大事,谁敢儿戏?这是真的!正出神时,徐绍已经说道:“官家诏命,任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左威卫上将军徐彰为西京留守,进官太尉,诏命下达之日,即刻启程前往潼关接手指挥,五路兵马均受节制。”

  徐彰脸色一紧,望禁中方向遥拜道:“老臣领诏!”

  徐绍这才唤进佐官,指着他们手里所捧之物道:“这是官家赐予的战甲戎器,以及金银钱帛。”

  谢恩之后,徐彰唤过仆人收下,见天色已晚,便对弟弟道:“公事说完,天已黑尽,就留下吃饭吧。”

  “敢不从命。”徐绍拱手道。

  当下,徐彰吩咐儿媳,命厨房添办酒菜。摆上大半桌,两个老兄弟同席而坐,把酒言谈。看得出来,徐彰很是激动,本来因身体不好,平素里极少饮酒,可今天一开始便连喝两杯,大呼痛快!

  倒是徐绍,显得满腹担忧,每每举杯也是浅尝辄止。首先他是担心二哥非但致仕多年,离开沙场时老九还在蹒跚学步,如今朝中无大将,他被重新起用,能挑得起这个担子么?其次让他挂杯的,便是兄长老迈,且多病,这征伐之事最多艰苦,他吃得消么?

  当时在殿上,除许翰之外,其他大臣都举荐何灌。他为什么没有替亲哥哥推脱?原因就在于,他看出来了,官家不想让何灌去。新君继位之时,郓王赵楷带大批内侍闯宫,何灌挡住不放,有拥立之功,被官家视为心腹。现在这种紧要关头,官家肯定想将他留在身边,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东京总还有个知兵善战之臣。以此看来,眼下皇帝对西军似乎也不抱多大期望了,更不用说对二哥……

  “二哥,此去凶险非常,弟……”徐绍欲言又止。

  徐彰饮下第三杯,长叹道:“深受国恩,常思回报。奈何老迈,不堪大用。幸得两子皆投身行伍,颇有功绩。我原以为,这辈子也就够了!没想到,土埋半截,还有这为国征战的机会!老三,你不知道,这么些年,为兄不知多少回夜不能寐,每每想到金戈铁马,号角连营,这心里……”用力捶着胸口,这位老臣闭着双眼,不住摇头。

  徐绍自然能够理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徐家世代从军,二哥为西军虎将,却被迫早早致仕,解甲还乡,这心里当然是不好受。

  “如今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辈武人,正该提虎狼,率劲旅,逐北虏出国境,救百姓于灾祸,方不负一身本事!又岂能因年老而苟安于后?为兄愿将这条老命,舍在京西,必不使女真犯帝阙分毫!”徐天甫豪气干云,慷慨陈词道。

  徐绍知道哥哥互来豪爽耿直,大义当前,蹈死不悔。此时仿佛也受他感染,举杯道:“弟谨以此杯,预祝兄长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好!”徐彰一声大呼,两兄弟都一饮而尽。

  又说一阵,徐天甫逐渐恢复平静,起身提起酒壶,替徐绍满上,而后双手端起酒杯要敬弟弟,徐绍一见,慌得连忙站起道:“二哥这是为何?”

  “老三,此次出征,我了无牵挂,唯有一事放心不下,现在,就托付给你。”徐彰说得极是郑重,却听得徐绍心惊胆战。

  “兄,兄长,请讲。”

  “我娶妻方氏,育一女两子。秀萍荩忱均已成家,独徐卫未曾婚配。”徐彰说道。

  “这个哥哥大可放心,子昂屡立大功,又是官家有意栽培的青年俊彦,京里不知多少人家指着招他作东床快婿。不瞒哥哥说,至少有四家显贵找我探过话,问老九是否定亲。”徐绍宽慰道。

  听了这话,作为父亲,徐彰脸上颇有傲色,但却说道:“我与何少保同衙为官,甚是投缘。去年老九行冠礼之时,他曾私下问及儿女婚事,似有结亲之意,只是当时并未说破。你是我胞弟,徐卫亲叔,待时机恰当,可往何府求亲。”

  徐绍大惊失色道:“二哥何出此言?儿女大事,向任父母做主!即使亲亲叔父,安敢越俎代庖?等兄长凯旋归来,再给老九成婚不迟!此事,弟万万不敢答应!”徐彰倒也不勉强他,自顾将那杯酒饮下。

  夜幕无边,徐绍带着一身酒气从二哥府中出来,先他一步来作准备的仆人正搀扶他上轿,他却转过身凝视兄长府第良久。仆人诧异地发现,枢密相公两眼之中竟有泪花闪动,由是大骇,失声道:“相公却是为何?”

  “吾兄忠勇之心,不减年少之时!”徐绍潸然泪下。

  靖康二年正月十五,徐彰轻车简从,绕道河东赶往潼关。与此同时,粘罕大军已经兵临巩县,徐原徐胜两兄弟探听到金军势大,遂合师增垒以御。完颜粘罕丝毫没把眼前的宋军放在眼里,遣娄宿活女父子挥师猛攻营寨。徐家兄弟凭借高栅厚垒,强弓硬弩,拼死反击,血战一昼夜,金军不能前进半步。粘罕震怒,亲提大军来取,坐镇巩县的李回见金军铺天盖地,弃城逃跑,士气一时大跌。

  而远在滑州的斡离不,其境遇与粘罕比不起无异天壤之别。城内已全线断粮,女真兵、汊兵、奚兵、契丹兵、渤海兵之间,时常为争抢一点粮食而发生争执。当城中粮草被搜刮干净之后,士卒不得不杀马食肉充饥。祸事终于在正月十四发生,那金军有一万夫长,名韩庆和,本是辽东汊儿,臣事契丹,阿骨打起兵之初,他就投降女真。灭辽攻宋,他都参与其中,颇得金国上下信任。此时,滑州粮绝,杀马而食也撑不了多久,而粘罕大军迟迟不见踪影。有鉴于此,韩庆和及其子韩常于正月十四夜,以几天之前渤海兵殴杀汊兵一事为由,准备开城投降宋军。可因为部属告密,使斡离不预先知道消息,迅速逮捕韩家父子,斩于军前,枭首示众。一时,汊军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此事,对金军士气打击极大,只因南征以来,还从来没有金军投降倒戈之事发生。事后,军中多指韩庆和父亲作乱一事与郭药师有关,原因就在于,据说韩庆和父子与部下商议起事之时,曾以药师自比。说郭药师当初背辽降宋,深得大宋皇帝宠信,手握重兵,镇守一方,自己此去,必被赵宋天子拜为柱国上将。

  郭药师极力撇清,跪在斡离不的脚下痛哭流涕,大表忠心,声言与太子郎共存亡,同荣辱,绝无二心!二太子虽然没杀他,但遣人限制其行动,日夜监视,凡重要军务,药师皆不得参与列席。

  郭药师一倒,与他有交情的战将忐忑难安,惟恐祸及自己。经这么一闹,斡离不预感到,自己的大限恐怕要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兄弟聚首

  巩县,神尾山下,赵宋历代君王陵寝之前,宋金两军激战正酣。徐原尽展其才,排出了极为严谨的阵形,他居中指挥,徐胜领前军正与女真人殊死搏杀。签书相公李回弃城逃跑,军中一时无帅,各将均有遁逃之心,徐家兄弟一则晓以大义,二则祭出军法,这才镇住乱军。可即便如此,面对粘罕的百战之师,常捷军仍旧打得艰苦异常,更不用说金军两倍于己。

  自北虏进逼巩县境内,宋金两军日日血战,拼到现存,三万余下常捷只剩两万不到,减员非常严重。徐原心里明白,照这么耗下去,今天之内,宋军就会溃败。可没办法,且不说背后就是东京帝都,便在身侧,历代先帝都安葬在此,若皇陵遭到金军挖掘破坏,这个罪名,身为武臣的他是绝对担不起。

  “报!都统!金军攻势凶猛,我军箭矢将尽!”前军士卒飞马来报,徐原未作反应。他早就看到了,女真人已经撕开宋军阵前枪林,两军陷入混战。从他与金军交战的经验来看,但凡短兵相接之前,弓弩没能给对方造成重大损失的话,一旦捉对撕杀,宋军早晚必溃。

  正思索着对策,忽然听得蹄声大作,主阵士卒一阵骚动,纷纷侧首西望。数以千计的女真轻骑飞驰而来!宋军缺少骑兵,以步兵弓弩为主,结阵在所难免。但无论哪种阵法,都是被动防御性质,只能等着对方来打。所以,最怕的,就是战事胶着时,被人袭击侧翼。步兵的阵形一旦混乱,想挡住骑兵的冲锋那是绝无可能!

  所幸,他与金军在李固渡和滑州大战数回,渐渐摸清对方套路。结阵之前,就已经防着这手,于两翼各置长枪手千人,刀盾重铠的猛士数百,背后再靠着神尾山,可算是天衣无缝。

  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侧翼袭来的这支金骑,是由金营小将活女率领,清一色的女真铁骑,极是骁勇。而且,金军骑兵咱不是没见过,人披甲不稀奇,可这支骑兵便连战马也挂着铁甲,面对如林般的枪尖视而不见,直冲过来!常捷军是当年童贯亲自组建,号称两河第一,可算精锐了吧?但一照面,便被人马具装的金骑冲得七零八落。刀盾重步扑上去,也丝毫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对方直突入中军而来。阵形一时大乱,军心立时动摇!身旁部将皆劝徐原逃跑!

  “顶不住了!都统!撤吧,若迟上片刻,性命难保!”

  徐原充耳不闻,突然瞥见乱军之中有一将,去了兜鍪,露出本来面目,挺一柄掩月刀奋力拼杀,刀落处,血肉横飞!不是四弟徐胜是谁?他这是故意让士卒看到他,以此激励士气!二叔生得两个儿子!

  将牙一错,身为统帅的他一把扯下所披战袍,将胸前长须一捋,环视众将道:“陵寝俱在此处,若有闪失,百死莫赎其罪!今日之事,唯死而已!”

  “都统为军中主将,不容有失!万一不测,国家损一柱石!”部将扯住他苦劝!说话间,右翼完全被金军打烂,中军主阵也是岌岌可危!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但徐原心里很清楚,李回擅自弃城逃跑,回去之后,最多就是贬官流放,因为他是文臣。可如果丢了巩县,失了陵寝,他和徐胜极有可能被处以军法,因为他是武臣!

  “我意已决,君等勿需复言!再有劝退者,立斩!今日便是战死此地,然我有弟徐卫,必为兄复仇!”徐原说罢,命亲兵取来所使凤嘴刀。部下受他鼓励,均表示愿追随死战。正在这时,那突入中军的金军铁骑望见帅旗,羽箭不断射来!

  可怜这号称两河第一的常捷军,对着正面数以万计的金兵尚且可以抵挡,偏偏被侧翼袭来的骑兵冲乱了阵脚,一时之间,人马互相践踏,哀号四起。徐原突然脸色大变,因为他看到前军阵中,四弟徐胜栽下马去!

  “杀!”主帅一声大呼,四周将士虎吼呼应。

  “祸事了!左翼有敌骑来袭!”这一声惊呼,听得众将官心惊肉跳!徐原急视之,果见左翼亦有千余骑风驰而来!本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追随主将死战到底的将士们此时心胆俱裂,萌生逃遁之心!

  徐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巩县一丢,金军便可长驱直入郑州,继而进逼东京。滑州定然未破,到那时,前功尽弃,大宋……罢了,自己受诏统军前来,不可退却一步,然士卒有何罪过?眼下已成必败之势,莫如令其各自逃生吧。

  “都统!看呐!”正当徐原绝望之际,部下欣喜的吼声响起。猛然睁开眼睛一看,徐原大惊!却见那左翼袭来的千余骑非但没有冲击,反而绕过宋军大阵,窜到正在步步推进的金军步兵身后,发起猛烈的奔袭!

  有一将冲在最前面,身材极为长大,骑匹枣红马,使柄铁枪,一旦突入阵中,简直就如虎入羊群,竟能将金军士卒挑起一丈之高!其剽悍如此!所部骑兵,也俱是骁勇之辈!眼下,正面金军步兵方才和宋军交战,尚未展开混杂。被这千余骑一冲杀,攻势顿时为之一阻!

  “不对!都统,这是我常捷马军!”有部将大声吼道。

  什么?常捷马军?常捷军自太上皇北还之后,被打散处置,分隶各将,现在自己率领的三万余兵马,就是从滑州调来的常捷精锐,还有谁手握常捷劲旅?

  “那身长使枪之将,唤作杨再兴!这是姚平仲的援军!”常捷将士大声呼告。姚平仲?他不是在滑州折彦质帐下么?怎地跑到巩县来了?莫非朝廷怕我有失,派兵增援?

  凡是战事胶着,又或是战事不利时,得到增援的一方,无论多少,往往都能恢复士气。眼下徐原大军见有马军相救,本来有心溃逃之卒尽皆转身再战。金军正面部队,非但不能推进一步,反而节节后退!

  可从右翼突入的铁甲铁兵委实太过强悍,其人马俱披重甲,刀枪不能入,冲进阵中,神臂弓也派不上用场。从右冲到左,一路呈破竹之势,直恨得徐原牙痒!

  “正面之敌退了!”

  受援兵冲击,又遭常捷步卒拼死反攻,正面金军步兵终于不敌,开始溃退。部将建议追杀,徐原急止!下令将那金军铁骑团团围定,堵在阵中!可那千余重骑自左翼冲出之后,并不回身,调转马头往金军阵中而去。看来,他们也怕被围堵而丧失机动性。

  “快!重组阵形!”机会一纵而逝,不趁这个机会再结成严阵,稍后金军必再复攻!

  常捷军“两河第一”的名号还是有道理的,现在已过晌午,经历血战的将士们腹中饥饿,又很是疲惫,但徐原一声令下,士卒闻声而动,清理同袍尸首,迅速重组阵形。远眺千步开外,金军也做着同样的事情,集结骑兵,整顿步卒,看这模样,今天不拿下巩县誓不罢休。

  徐胜满面血污,左胛还插着半截箭杆,打马到中军主阵,大声道:“徐都统,前军结阵完毕!”

  徐原见弟弟身带箭伤,心中虽然关切,但居家为兄弟,出征为僚属,徇不得半点私,遂道:“荩忱辛苦!”

  徐胜抱拳一揖,也不多话,扯了缰绳便走,忽又停住,手指左翼道:“那部马军是何人麾下?若非他们驰援,今日危矣!”

  徐原也觉得奇怪,那千余马军杀退了金军之后,便集结在大阵左翼保护,也不来通报军籍。当下便回答道:“据说是常捷马军,领军之将唤作杨再兴,据说是姚平仲部下。”

  徐胜听得眉头紧锁,姚希晏?这不可能吧?别人不清楚,自己可知道姚平仲素来小觑我家九弟,常怀不满,他会来驰援我们弟兄?如果此事不假,那姚平仲此人,可谓是非分明,公私了然,称得起“豪杰”二字。

  “看呐!又来援兵了!”阵中士卒纷纷大喊,语气之中难掩兴奋之情!众人侧首南望,果见如潮般的士兵涌来,骑马的战将不时呼喝指挥,因此虽人马众多,却不散乱。扛着丈长大枪的枪兵跑在前头,浑身重甲发出铿锵之声,震人心弦。随后,背弓带壶的弓箭手疾速而来,竟一眼望不到头!

  再后,徐原大军将士们欣喜不已。排着整齐队列的重甲步兵,一手持盾,一手执刀斧,呼喝着整齐的口号,像墙一般推进过来。其声如雷鸣,其势若奔马,真个无坚不摧,无固不克!

  “大哥,那,那不是杨彦么?”徐胜看到重步队伍旁,有一将身披铠甲,盔洒红缨,提条曲刃大枪,威风凛凛!

  “哪个杨彦?”徐原问道。

  “就是徐家庄的杨彦,九弟打小的玩伴!”徐胜大声叫道。

  谁?九弟?徐卫?不用徐胜回答,因为答案已经出来了。紧随重步兵之后,一队人马不徐不急跟进,一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写得分明,“忠勇徐卫”!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德高望重

  潼关,在中国历史,尤其是军事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曹操下令始建于建安元年。关城位置几经变更,到宋代,潼关已位于渭河南岸。此关首要特征,便是险!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自往今来的枭雄豪杰,欲图关中地区,进而染指中原,潼关不能不取。

  陕西宣抚使范致虚提五路大军进援东京,兵败于潼关之前,自此收拢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派人前往西京范围刺探消息,听说洛阳仍有金兵把守,遂止步不前。陕西五路大帅几次建议出兵,范致虚均不予理会。数千骑便能破我五路大军,还仗还能打么?主帅一懈怠,军心逐渐涣散,那逃亡之卒亦不归营,甚至有落草入伙,与河南群盗为伍者。五路帅臣极是寒心,但范某人手握兵权,无人敢指责于他。

  除留数千兵扼潼关以外,范致虚将手中数万部队驻扎在渭河南岸,也不加紧操练,每日便于和尚赵宗印等高谈阔论,说的还都是经世救国之策,但就是不见进兵。时军中谣言四起,有称东京沦陷,二帝蒙尘者。刘光世等人请求追查此事,斩杀造谣生事者,范致虚却已方才遭遇大败,若行此事,势必动摇军心,因而不准。

  渭河渡口,三四十个兵丁聚在渡口处,抱着枪,悬着刀,或立或坐,人群中不时传出喧哗之声。原来,却是几个统兵官在赌双陆。有一人掷出了个“雁行儿”,引起同伴惊呼。正赌得欢喜,有士卒瞧见一艘船从北岸而来,报于都头知道,那都头输了钱,正烦心呢,也没空理会。等他翻了本,船已靠岸。下来六七个人,牵着马,都作寻常打扮,为首那个年在六旬左右,须发半白,一张布满风霜的脸上似刀掉琢斧刻一般,让人分不清哪是皱纹哪是疤痕。穿件灰袍,极是朴素。但身后扈从,俱是神情剽悍之辈,人人提着大刀。

  “你几个打哪里来?又去哪处勾当?”一名都头捉刀问道,眼睛不时打量着这一行人。

  那老者没回答他的话,看到几十名士卒无精打采,军容不整,皱眉道:“你是哪一军的?你的上峰是谁?”

  奇了怪了,这老头有毛病吧?我问你话呢,你倒反过来问我?还这般口气?这不找死么?冷笑一声,下令道:“这几个从北岸来,可能是女真细作,先拿了,绑在一旁!”

  士卒闻声而动,那老者背后几个侍从立时挺刀相向!都头大怒,一把抽出佩刀,厉喝道:“你等想作甚?”

  那老人家看来是不想和他们纠缠,伸手往背后,侍从会意,取出一物递到他手上。老者将那物件一扔,直砸在都头脸上,一把捞住正当发作时,突然神色大变!这,这是金带!御仙花金带!拈一拈重量,天!二十五两重!

  一般来讲,官员可以从衣着饰物仪仗来区别品级。在宋代,文武大臣都有“束带”,而这二十五两重的御仙花带,是武臣能够得到的最高等级!那么,眼前这位老丈该是……

  众将士瞠目结舌,那都头仔细察看金带之后,心生惧意,双手奉送,一边恭声问道:“没请教老大人是?”

  身后扈从收了金带,那老者沉声道:“徐彰,徐天甫。”

  徐彰?徐天甫?这名字好生耳熟?在哪里听过来着?徐彰,徐彰,徐彰……那都头满脸惑色忽然凝结!徐彰!还在人世?

  “记住,到军中领二十军棍。”徐彰盯了都头一眼,跨上战马,带侍从向潼关方向飞驰而去。留下那都头呆若木鸡,立在当场。

  “都头,徐彰是谁?”有士卒问道。

  但他立马得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那都头不知何故,暴跳如雷道:“天甫公的名讳也是你这狗嘴叫的?他在鄜延攻城掠地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吃屎!就是我……我他娘估计也还在吃奶!”说到此处,望着徐彰一行人的背影,欣喜道“天甫公尚在人世,此番西军有主了!”

  渭河南岸,潼关之前,十里连营一望无际,随处可见炊烟袅袅,正当饭口,想是军中伙夫都在埋锅造饭。规模如此庞大的营寨,望楼上不见士卒,营门前不见拒马,营寨周边也不是巡骑。就这模样,谁敢相信是大宋最精锐的西军所在?

  徐彰一行直冲营门,士卒正欲阻拦,恰逢一位武官外出。看了徐彰一眼,随即带了卫士继续出营,方走出七八步,突然被像是被定住了身。猛然回头,眉头紧锁!不会吧?眼花了?摇了摇头,继续往外走,没两步又停下来,不会,可能是他!

  “大帅……”卫士见他神神叨叨,忍不住问道。

  这武官断然转身,疾步向前,士卒正在盘问徐彰一行,他奔到徐彰马侧,一把扯了缰绳,昂首仔细辨认!苍天可鉴!果然是他!不曾想,老大人尚在人间!你道此人是谁?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张深!五旬开外,身长七尺有余,膀大腰圆,豹头环眼,令人望而生畏!可就是这么一位勇夫,此时却激动得难以自持,嘴唇抖了老半天,才挤出一句:“天甫公!”

  四周官兵看得惊诧莫名,这老者是谁?什么来头?张大帅何以激动如此?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军官仔细回忆思索着“天甫”二字。天!莫不是从前鄜延的兵马都钤辖,号称西军第一虎将的徐彰!几百人敢去劫党项八万大军,还杀得夏军鬼哭狼嚎的那位?夏军元帅甚至在佩刀上铸刻他的名字,发誓早晚有一天用此刀取他首级?

  徐彰看了张深一阵,问道:“你是……张五?”

  “对对对!我就是张五!当年在老大人麾下作前军统制官的张五!”张深好歹是一路帅臣,可在徐彰面前,竟像个生瓜蛋子。“天甫公何以至此?”

  “太尉奉圣诏,为西京留守兼陕西五路制置使,全面节制五路兵马,进京勤王!”扈从似乎也没有料到徐太尉在西军中竟有如此威望,一时间也颇感神气,大声宣扬道。

  太尉!苍天有眼呐!朝廷总算派了一个知兵识将的统帅来!这回西军有救了!鄜延大帅张深,原是徐彰老部下,从其调入东京任步军都虞侯开始,便断了音讯。这么些年过去,以为天甫公早已去世,不料竟在这危难之时重回西军。激动之下,亲自替徐彰牵马,直投中军大帐而去。军中将士见张大帅竟然干起了牵马坠镫之事,大感惊奇。纷纷尾随追看,互相探听着,那马背上坐的是哪路神仙?

  至中军帐,徐彰下得马来,张深跑在前头替他掀起帐帘,只见偌大个军帐里,只有两人。一个着紫色公服,头戴乌纱,也就是五十六年纪,面容削瘦,几缕长须垂胸而下,未近身已闻书卷气。另一个,却是个光头和尚,穿直裰披袈裟,手里捏着念珠,也有五十模样。两人相对两坐,谈得正欢。

  见张深引一群生人进来,那官员问道:“何事?”

  张深并不回答,侧身让开,徐彰自扈从手里取过蜡书,高举过头,朗声道:“圣上诏命在此,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听诏!”

  范致虚与那和尚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慌忙起身伏拜于地,帐中无论武臣士卒,尽皆下跪。

  “制曰:自宣和始,金人两番背盟来攻,今已经荼毒两河,陷落西京。朕念祖先创业艰难,所遗之基业,便尺寸之土不可让予北虏。今有范致虚统率陕西五路兵马勤王,然致虚书生意气,并不知兵。特命,太尉、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左威卫上将军徐彰,领西京留守兼陕西五路制置使,诏书到日,五路兵马均听节制!钦此!靖康二年正月。”

  范致虚听罢,第一个反应就是,徐彰是谁?从没听过这号人物,如何能统领五路大军?再者,听他官衔是太尉,那便是武臣,武臣如何能单独领军?这是有违祖宗家法的!官家断断不会下此诏书!莫非有诈?

  想到这一层,范致虚并不受诏,起身直视徐彰,语气生硬道:“诏书拿来我看!”

  当徐彰将那从蜡刃中取出的诏书递予他时,只见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下面盖的确是皇帝印玺。这是哪个奸侫之臣向官家进的言?怎能让武臣统兵?他要是提这五路西军,投了女真如何是好?想那金军剽悍异常,天下无敌,量一老卒,能奈其何?武臣掌枢府,知机务,统重兵,皆于国不利,如何能坏了国家法度啊。

  正当范致虚望诏兴叹时,徐彰又道:“官家还有口诏,即日起,请范大人随军参赞。”

  “罢了。”暗叹一声,怀着忧国忧君的心思,范致虚回到帅案前,取了印绥交到徐彰手中,却一时不放,小声道:“徐太尉,范某可盯着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徐家无赖

  “九弟!九弟!”说人声如奔雷那是夸张,但用在徐原身上那叫实事求是。徐卫还在军帐里聚部将议事,就听到外头传来大哥的声音。帐帘掀处,徐原徐胜两个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经历血战,两人不免疲倦,但此时脸上却是一派喜气。

  徐卫忙率一班战将迎上去,抱拳为礼道:“见过两位都统。”

  徐原一把拉住弟弟的手,紧了又紧,叹口气道:“九弟,要不是你来援及时,哥哥今天可就苦了。粘罕那厮是非要打垮我不可,几乎把一大半的兵力压上来……”作为西军干将,回想起这几日的苦战,他也不禁心有余悸。

  徐胜问道:“九弟,你怎地到了巩县?”

  “两位哥哥走后,朝廷调我驻防京西,以待不测。但我考虑到金军势大,若两位兄长有个闪失,我手里这点人马又岂能挡得住?与其让金军各个击破,不如合兵一处,是死是活都拼一把!就算胜不了,也咬下粘罕一块肉来!因此上报京畿制置司,官家和枢相同意下来,小弟这才马不停蹄赶来巩县。进入县境,我部下探得两军苦战,因此遣杨再兴率骑兵千余赶来相助。”徐卫解释道。

  徐原徐胜对视一眼,都面带笑容。老九带兵,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到底是咱徐家子弟,这骨子里流的就是武臣的血!

  “九弟,你带来多少兵马?”这个问题,恐怕是徐原徐胜现在最关心的。

  “我驻防京南时,有兵四万余,杞县一役折损不少。朝廷双从滑州分兵数千予我,现在马步军三万三。”徐卫回答道。

  三万三,加上巩县驻军近两万,五万兵力,可与粘罕一搏!当下,徐卫又问金军兵力,得到的回答是,号称十万。

  “不可能!”徐卫断然摇头,“粘罕是从太原过来的,种师中扎在那里必然牵制其兵力。能有半数就不错了。”

  半数?半数也是五万呐,可宋金两军的战力差距在那明摆着,说女真人以一挡十可能太过,但以一敌二是绰绰有余。倒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场的武官们哪个没跟女真人交过手?且不说金军骑兵之可怕,便是步卒战力也极为强悍。而且百折不挠,即使战事不顺,女真士兵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组阵形,非把对手打趴下不可。这一点,正是宋军所缺少的。

  “九弟,或许你听说了。今天粘罕用人马都披挂重甲的骑兵冲击我大阵,刀枪不入,很是棘手啊。”徐原说道。那支重骑兵今天可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什么?人马都披重甲?莫不是……拐子马?好!老子等它不是一天两天了!历史上,金军往往用这“拐子马”重骑兵冲击宋军步兵大阵,且每每得手。可但凡听过岳飞的人相信都知道怎么破这拐子马。

  “不错,确实头疼。如果不克住金军铁骑,这仗就难打了。”徐胜也深表赞同。

  徐卫见两位兄长如此模样,宽慰道:“这世上一物降一物,没有什么天下无敌。只要仔细观察,找出破绽,就必然有破解之法。我现在担心的是,金军士气正盛,反观我军,因李回逃跑重挫军心。若此时去硬碰硬,实在不划算,得想办法杀杀粘罕锐气。”

  “哦?九弟可有良策?”徐原赶紧问道。

  徐卫未语先笑:“良策没有,馊主意倒有一个。”

  “说来听听。”徐胜也催促道。

  “粘罕被挡在黄河对岸大半个月,现在最着急的是什么?就是直扑东京,想与斡离不会师。此时,金军上下定然浮躁得紧。从入夜开始,我们轮流派兵前去摸营。”徐卫此话一出,惊得满帐武将尽皆失色。失心疯不是?你是劫营劫成瘾了是吧?粘罕号称十万之众,麾下便只铁骑都以万计,你去劫他的营,不是找死么?

  “九弟,这个法子……”徐胜与他是一母同胞,当着大哥和他部属的面不好直说。

  “馊主意是吧?我没说完,不真劫,只顾擂鼓呐喊,胡乱射几箭,一见他集结兵马来战,掉头就跑。等他回去之后,估计睡下去,咱再去。如此反复了五六回,粘罕明天就无心应战了。”徐卫笑得有些奇怪,就跟孩童在搞恶作剧一般。

  徐原徐胜面面相觑,这法子倒是可行,只是怎么听都有点那啥?况且,你今晚闹人家一夜,明晚呢?人家难道还没防备?说不定伏一支兵在半道上,你还没吆喝人就冲过来了。

  “明晚还去作甚?明天一早,就派人给粘罕送礼去。”徐卫说罢,回头对刚刚升任军都虞侯的吴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对帐门士卒点了点头。不多时,便有人捧进两个木匣子放在案上。

  徐卫满脸堆笑,伸手敲着盖子,对哥哥们问道:“兄长且猜一猜,这里面是什么?”

  “最好是颗霹雳炮,炸死那直娘贼!”徐原打趣道。

  徐胜盯着那两个匣子半晌,试探着问道:“人头?”

  “哈哈!”徐卫大笑,同时掀开两个盖子!徐原徐胜探头一看,他二人虽是战将,出生入死,杀人如麻,但看到匣中之物时,仍不免心里一阵寒。那可不就是两颗人头么!看来死了两三天的样子,面皮已呈灰色,颈项斩断之处已现乌黑。哎,那有一颗人头怎么连眉毛都没有?待依稀看清那人头面容,二徐不禁大惊!

  “这是,这是,是王讷!”徐原失声道。当初王讷出使东京,他见过一面,因此认得。

  “不错,一为王讷,一为挞懒,都是金国二太子斡离不的左膀右臂!”徐卫说这话时,嘴角一扬,闪过一抹阴毒。这两个被困滑州之后,估计是受郭药师挑唆,竟然出使东京,意图媾和。别说,赵桓还真有些动心,如果不是主战派大臣苦劝,这两个撮鸟指不定还是座上宾呢。

  “这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么做……”徐胜质疑道。

  “四哥,话是不错。但也得分人,此等狄夷禽兽之辈,不可待以常理。女真狠,我们就得比它更狠!而且我们对面这个粘罕,是出了名的暴戾成性。大军所到之处,往往鸡犬不留!两次南征,不知多少河东汊子遭他毒手,不知多少河东妇人受他糟蹋!我等身为武臣,有保境安民之职,面对强敌,也就顾不得甚么规矩了。”徐卫这话因为是当着两位哥哥的面,所以说得含蓄些。其实女真人是什么东西?一群武装强盗!历史上,金军攻破东京以后,强掳徽钦二帝以及后妃,宗室,官员等数千人北还。在国内设置“浣衣院”,说白了就是妓院,将掳去北方的大宋嫔妃,帝姬,命妇,民女统统赶到此处,供将士淫乐。就连宋高宗赵构的生母韦太后,都在那里受尽屈辱,还给女真人生下了儿女。

  你说说,这种货色,值得我跟他讲规矩?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分,我就干他娘!没有这股狠劲,别想打赢女真人。

  “老四,老九的话有道理!韩世忠从洛阳来,据他所言女真人围西京时,在城外四处烧杀奸掠,可怜那手无寸铁的百姓遭此大难之后,尸体还被堆在洛阳城下炫耀军威!打女真人,就得比打党项人更狠才是!”徐原须发皆动,怒火冲天地说道。

  徐胜一时无言以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下计议已定,入夜之后,每隔一个时辰,徐家三兄弟轮流派出几千人,多备战车锣鼓,前去骚扰金军。

  这一来,女真人一晚上够遭罪的。刚刚躺下不久,方入梦乡,便听得战鼓雷鸣,杀声大作。白天众军看得清楚,有宋军强援开到,莫不是来摸营?于是将士纷纷奔出营帐,准备迎敌。可游骑追过去以后,宋军老远掉头就跑。

  当女真勇士们悻悻地睡下之后,正梦着东京城里的金山银堆,如花美色,那炸雷般的声响又震天而起。而且上回是从正东传来,这番却从东北角。粘罕大怒,令悍将活女亲率精骑三千去杀。可宋军滑得很,叫唤一阵,估摸着人要出来了,一溜烟又逃了。结果金军大营鸡飞狗跳,士卒愣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当宋军第三次这么搞的时候,粘罕被彻底激怒。严令活女,一直追过去!追到宋军大营为止!可宋军早猜到他有这么一手,半道上给你伏下弓弩,活女率军正追得紧,结果被人一阵乱射,赶紧撤了回去。

  不过,女真人倒不都是傻子,在被宋军折腾了三次之后。有人建议,这回咱们去半路上伏兵,等南军再来聒噪时,杀得他片甲不留!粘罕从之,可问题随之而来,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知道宋军从哪个方向来,我去哪处伏兵?

  “要不?每个方向都伏兵数千如何?”

  粘罕无奈,气得破口大骂宋军无耻。明刀明枪不是我大金对手,竟使出如此手段!待明天集结全军,定斩尽杀绝!可六七千人马一直等到天亮,宋军却不来了!

  第一百八十章 扰敌军心

  朝霞漫天,映得东方苍穹一片艳艳。又值春暖,万物复苏,原野上入目一片翠绿,此情此景,便是鳏寡孤独,也绝难提起那凄凄惨惨的心情。不过,女真人现在肯定没那个心情去欣赏南朝春色。

  昨晚被宋军折腾了一夜,上上下下疲倦不堪就罢了。今天一早,祸事上门。

  中军大帐,那高居于上,戴裘帽,穿金环之人,约有四十好几光景色,遍脸密须,双颊削长,眼眶深陷进去,双目之中窜满血丝。此人身长足有八尺,又居于高处,真有鹤立鸡群之感。此时,他正盯着那帐中跪地之人,眼中几乎滴出血来。他,就是粘罕,大金国的“国论勃极烈”,相当于宋朝的“尚书左右丞”,是为副相,两次南征,他皆为左元帅。

  “我离洛阳时,留五千精兵驻守,且城内还有降军上万,这旦夕之间,西军如何破得了城!”粘罕暴跳如雷,吼得下跪那人战战兢兢,又不听懂女真语,只能一个劲儿的磕头。

  此人姓高,名世由,为赵佶在位时宠臣,粘罕攻洛阳时,他开城投降,仍被命为西京留守。不知为何在此?

  当下,有契丹官员向他解释,高世由哭声道:“回元帅,不知为何,那五路西军本来扼守潼关止步不前,前日却蜂拥而至,极力扣城。洛阳百姓闻听此讯暗中相助,归降宋军又作战不力,因此不到半日,洛阳便……”

  当粘罕听明白之后,见他一副窝窝囊囊的猪狗样,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滚!”这等人也能在南朝身居高位,真不懂赵宋的皇帝是怎么用人?

  “元帅,潼关洛阳皆陷,西军已断我归路,不可不防。”说这话的人唤作耶律马五,本为契丹人,如今却是金军猛将。四十不到,身短,体壮,留有长须,坐在那处恰似一口大钟。

  粘罕冷笑一声:“南征之前,汉辽文武多言南朝西军能战。可在潼关,我以数千骑奔袭,大破其军,看来也是虚有其名,不足惧。”

  帐内一班战将大多附和,马五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道:“那面前之敌呢?”

  粘罕一时无言,面前这几万宋军颇有手段,完颜突合速率精兵五千替大军开道,却兵败巩县。自己提大军来攻,连日损失数千,未能前进一步。昨天本有机会击溃宋军,哪知紧要关头又有兵来援。

  见他不言语,马王继续道:“元帅,可知那宋军援兵,是谁的部队?”

  “我管他是谁!今日休整,整顿器械,明日集结大军往破!”粘罕眉头拧成一团,他性子虽然暴躁,但倒全是一介莽夫,马五既然这么说,想必知道对方是谁。

  “徐卫。”耶律马五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帐中文武大多一脸茫然,徐卫是谁?南军大将么?南军除种家以外,还有大将?

  马五见状解释道:“上次南征,二太子一路势如破竹,直趋黄河。但却被阻在河北五昼夜,连番强攻浮桥不得,伤亡数千人。这事,想必元帅也听说过?”

  “自然知道,与那徐甚么何干?”粘罕不解地问道。

  “徐卫,就是当时浮桥守将。昨日我见宋军阵中有杆大旗,上书‘忠勇徐卫’,便知是此人率部来援,元帅不可小觑了他。”马五沉声道。斡离不回师北归之后,晓谕麾下将士,若遇徐卫,必围而歼之,以泄兵阻河北之恨。女真人对大宋将领所知不多,只听说过率军攻辽一败涂地的刘延庆和天下闻名的种家军。因此,当闻听二太子这番言语时,便认为徐卫也是南朝大将。

  粘罕还未作反应,忽听一人抗声道:“我军践踏两河,围太原,破洛阳,杀南军如屠猪狗,怕他作甚!元帅,我愿率铁骑三千,今夜往劫宋营!昨晚对方接连袭扰,必然不料我今夜奔袭!”众人惊视之,乃娄宿之子,军中小将完颜活女。他现在虽然位卑权轻,但金国上下都知道,此子他日当为统帅。只因当年攻辽,两军大战于宁江州,活女力战受伤,被抬出阵时还大骂不停。完颜阿骨打凭高望见,问之,得知是娄宿的儿子,亲自去看望并赐医药,叹道“此儿他日必为名将”。

  粘罕被他这几句话一激,略作沉吟,突然大笑道:“马五,险些被你唬住!想二太子必然已兵临东京城下,此处宋军即便再顽强,也不过垂死挣扎!就依活女之言,今夜以精兵往袭!”

  话音未落,却见一将自帐外而来,入内报道:“元帅,有使者自宋营来。”

  此话一出,满帐皆惑,使者?两军交战正急,南军派出使者来作甚?投降?应该不至于,和谈?那是痴心妄想!可除此之外,想不到使者还能干什么?

  粘罕倒懒得去思索来使用意,回帅案前坐定,挥手道:“叫进来。”

  不多时,但见一人,身着戎装,约有而立之年,捧着一个匣子快速步入帐中站定,不见礼,也不说话,只昂然而立。

  粘罕看得心中不悦,一掌拍在案上,大声喝道:“拖出去斩首!”

  马五急忙劝住,向那使者问道:“你所来何事?”

  “奉令给鸟家奴送礼。”宋军使者一语即出,先惊了耶律马五及帐中汉臣!你道鸟家奴是谁?正是粘罕的小名!

  马五不敢马上向粘罕解释,遂用汉话向使者问道:“你如何得知元帅小名?”

  “这算得甚么?粘罕的祖先叫劾者,劾者与其弟劾里钵同府而居。后来弟弟作了女真之主,哥哥却落得鸡飞蛋打。再后,盈歌为女真之主时,念他可怜,就命他儿子撒改作国相。粘罕就是撒改的长子。”使者如数家珍,将粘罕底细往上揭了三代。直骇得马五瞠目结舌,宋军中竟还有如此人物?对女真了若指掌!

  但观这使者相貌气度,心里又生疑,立即问道:“你在南军中身居何职?”

  “副兵马使。”使者回答道。

  什么?副兵马使?也就是说,这厮连个九品都不是?马五知道宋军军制,凡百人为都,步兵一都设有都头副都头,马军一都设军使,副兵马使。此人不过是个副都头的级别,断然不会知晓女真内情,必是上头交待。想通这一层,马五喝问道:“你是何人部下!”

  “左武大夫、带御器械、梓州刺史、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虎捷都指挥使徐卫。”使者报出一长串头衔,可马五只听进去“徐卫”二字!

  宋金之间,往昔从来瓜葛来往,海上之盟约定时,方始联络通使。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尽知元帅底细,这徐卫难道从前周游列国?倘若当真,此人当为女真劲敌!

  那粘罕及一班金将,只听他两叽哩呱啦,也不知说些甚么。粘罕心里焦急,连声催问,马五这才用女真语报道:“这使者奉其长官之令,来给元帅送礼。”

  “送礼?这……”粘罕一时怔住。

  马五满面严肃,来到使者面前,接了匣子,先自打开一看。突然之间,神色陡变!重重盖上之后,脸上阴晴不定,祸事了!

  帐内文武见他如此模样,人人都一头雾水,你看到稀奇物件了?至于惊成这样?

  马五转身将那匣子呈到粘罕帅案上,后者打开一看,竟是颗人头!宋军将领为何送颗人头给我?可仔细一看,他觉得这颗头颅颇为面熟,王讷!这竟是王讷的首级!

  “将此人拖出去,五马分尸!”粘罕怒发冲冠,歇斯底里地吼道。

  众人骇了一跳,纷纷拥上前去,待看清匣中之物时,个个心惊!王讷乃二太子麾下谋主,才智过人,素被倚重,为何……

  帐外卫士闻声而入,扯了那使者就往外拖,又是马五喝住,疾声对粘罕劝道:“元帅,此人万万杀不得!”

  “南人胆敢如此!如何杀不得!”粘罕双目尽赤,面目狰狞可怖。

  “王讷首级既然到了此处,二太子军中必有变故。消息一传开,军心士气皆受影响,若杀此人,反倒显得我心虚。况且,此人不过南军中一无足轻重的小卒,杀之无益。”马五解释道。

  看样子,粘罕气得不轻,不过他对马五似乎格外器重,因此咬牙道:“赶出去!让他回去告诉宋军主将,明日我必起大军灭他!”

  马五见活女、银术可、突合速等将皆挺刀欲杀使者,慌忙挡住,问道:“宋将还有话么?”

  “我家都指挥使说了,这只是开始。”使者看来也是心生惧意,不如先前镇定了。

  “去吧!”马五喝道。

  使者走后,满帐之人议论纷纷,王讷是二太子臂膀之臣,他的首级怎会被宋军送到此处来?二太子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开战之前,东西两路职责分明。河北之地无险可守,一马平川,因此二太子率各族军队长驱直入。按时间算,他现在应该已经将东京围住才是。可既然如此,王讷又是怎么死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耗子钻风箱

  一时,金军帐里落针可闻,上到粘罕,下到门口把守之卒,个个心里都打着小鼓。王讷向来很得二太子信任,几次出使东京,都是他挑的头。如今却身首异处,个中原由尚不明了。而且,宋军送来王讷首级,是何用意?挑衅?警告?又或是其他?

  粘罕性急,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心里头怒火中烧,一阵强似一阵!终究按压不住,一巴掌那匣子扇飞出去,王讷那颗人头就跟个皮俅一样,一直滚落到耶律马五脚下。或许是因为都非女真嫡系的关系,他对王讷的死倒感觉有几分物可惜,双手捧起首级,又拾了匣子重新装好,劝道:“元帅,王讷为国之重臣,素有功业,今日不幸身首异处,当厚葬之。”

  粘罕现在哪有这心思,连番摆手,极为不耐道:“你办就是。”

  马五无奈,只得唤来士卒,吩咐好生安葬。粘罕想了好大一阵,也没个头绪,遂向一众文武问道:“依你等所见,眼下该当如何?”

  那汉辽官员眼见王讷尽忠于女真,却落得如此下场,不免兔死狐悲,均沉默不言。倒是一班女真将领,纷纷请战,都说背后西军,面前守军皆不足惧,现在已经打到南朝的河南府,再往前走,过了郑州地界便到东京,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即便是二太子那里出了什么变故,就南朝这模样的军队,难不成还能翻起甚么风浪来?

  粘罕似乎也比较倾向于这种意见,频频点头,但见耶律马五垂首不语,问道:“怎么?你不以为然?”

  马五叹了口气,正色道:“元帅,前日高世由说,西军统帅范致虚不过是一介儒生,不懂兵事。但现在却一鼓而克洛阳,这难道不值得深思?洛阳一失,我军退路已断,而且面前还挡着数万守军。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假如战事不利,元帅可曾想过我数万大军退往何处?”

  粘罕听罢嗤笑道:“我为何要退?两次南征,我何曾因为南军的原因退却过?马五,我知你素来谨慎,但不妨实话说与你听,当日你们契丹人,我还忌惮几分。但这帮南军!不是本帅夸口,我用三个万人队,足以扫荡两河中原!”

  这豪气冲天的话,激得一班女真将领骄傲不已,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这话可不是用来吹嘘的!试看如今天下,还有谁人是我对手?

  耶律马五环视同僚,亦笑道:“那马王问元帅及诸位一句,可有信心一天之内击溃面前之敌?”

  一天?这,这却有些为难。南军再不济,手里总还提着刀枪,他就是几万头猪,你一天也抓不完。还不说眼前这几万南军颇有战力,领军之将看得出来也是久经沙场,阵法严谨,搭配有序,而且眼下又得强援,虽然有必胜对方的把握,但却不是一两天可分出高下的。

  “好,如果所料不差,现在洛阳西军正全速赶来,一天时间就会赶至巩县。到那时,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如之奈何?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分兵拒之,且大获全胜,得以兵临东京城下,但也会付出相当代价。可二太子那里情况不明,即使我们到了东京,又能怎样?”马五这番话说出来,就算嘴巴再硬的人也不能不承认有些道理。

  粘罕一时无言,但想了片刻,又摇头道:“王讷一颗首级,岂能让我望而却步?”

  “元帅,诸位,难道就没想过,如果二太子已经兵临东京城下,那这巩县为何还有数万部队防守?只怕早就被招回去勤王了!更不用说,徐卫还带着部队赶来增援,这就说明,东京暂时无虞!再加上王讷这颗人头……”

  “王讷为汉臣,精通文字语言,熟知两国情况,时常充当使臣。有可能是出使东京时被扣留处死,有甚么奇怪?”一人沉声质疑道。

  马五寻声望去,见是活女之父,女真元老完颜娄宿,遂一揖道:“即便如你所言,以赵宋历来作风,胆敢处斩大金国使臣,若不是有侍无恐,安敢如此?”

  娄宿无言以对,不再说话。

  “那照你这般说,就凭王讷一颗头,就让我罢兵回国不成?此去东京,不需两日便到,它就是个火坑,我也先得跳下去看上一看!”粘罕越觉得马五的话有道理,心里就越气,忍不住发作道。

  耶律马五还想复言,可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是夜,恼羞成怒的粘罕仍旧命完颜活女往劫宋营。可当活女带着精骑奔到神尾山下时,宋军早有防备,布陷坑强弩以伺。再往东南,这处宋军营寨倒是防守空虚,可活女望了一阵,却引军自还。

  粘罕大怒,责问原由。活女解释说,两处宋军大营,一处防守紧密,一处却疏漏百出,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必是布了埋伏等我去。若强行进攻,只会招致失败。

  粘罕愈怒,夜不成寐,第二天一早,便想下令集结大军决战。可宋军似乎掐好了时间,就在他大军集结之前,又派来一位使者,同样送来一份礼物,同样是装在一个匣子里。粘罕及帐下文武见到这四四方方的物件,竟一时不敢,或说不想去揭开。万一打开以后,又是哪位的人头,这该如何是好?

  粘罕的手在那匣子上摸了不下百十回,终于在部属的注视下揭开了匣盖。可这一回,他的反应与上番勃然大怒完全不痛,一打开盖子便霍然起身,张口不语!骇得麾下文武相顾失色,纷纷抢上前去争睹。这一看,直看得各族文官武将心里一片冰凉!

  若说王讷经常为使,往来于宋金之间,被东京扣留处死还说得过去,那这人呢?他可是女真先主盈歌之子,无论在朝中军中皆享有极高声望!粘罕的父亲撒改,就是盈歌任命的国相!难怪元帅震惊如此!

  连完颜挞懒这种地位的人都身首异处,那说明二太子的东路军确实遭逢巨变了。往好了想,可能是遇上一场大败,若往坏处想,恐怕……

  祸事连连,昨日力主速进的娄宿活女父子都没了计策,文武官员皆生惧意。丝毫不复败西军,克洛阳时的豪勇。有道是祸不单行,正当粘罕束手无策,进退两难时,士卒来报,言一支大军自洛阳方向而来,距金营不过十数里。旌旗蔽日,战鼓喧天,声势极为骇人!

  闻听此讯,马五以及军中汉辽官员多建议撤兵回还。不过,倒是不得不佩服女真人的顽强,即便处此劣势,仍旧想着破敌。娄宿以数千骑败二十万西军,给了他极大信心,他向粘罕献言,趁西军立足未稳,阵势未成,愿再引数千骑往击!必破而返!

  粘罕心知连番生变,已使士气受到极大打击,必须要有潼关之前那样的大胜,才能重振军心!因此给娄宿铁骑六千,并让完颜活女和完颜突合速一同出战,务必再挫西军锐气。

  娄宿引两员虎将,带六千铁骑当时从金营出发,一路疾驰,十几里路眨眼便至!眼前果见宋军铺天盖地而来,且和上回一样绞作一团,心里大喜,号令全军冲击!活女远观西军行进阵形外松内紧,料想有诈,急劝父亲。

  娄宿哪里肯听,有了先前的战例,他对号称精锐的大宋西军已经不屑一顾!我就不信,短短时间,对方还能脱胎换骨不成!因此不顾儿子反对,率六千马军一往无前!挟奔雷之势,震天动地!可是,不幸被活女言中。金骑至四百步时,西军前锋“四散逃窜”,红了眼的女真骑兵不疑有他,全速奔驰!

  三百步!已见西军前部长枪如林!娄宿虽惊,但想到当日数千兵破十万众,底气陡增,继续冲击!六千骑兵集团冲锋的声势确实可用惊涛拍岸来形容,或者,这种气势,给了娄宿信心。

  两百五十步!西军已停止前进,那扛着一丈多长大枪的步兵蹲坐于地,枪头朝前,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钢铁之林!

  两百步!娄宿骑虎难下,然此时突有一骑栽倒在地。活女大惊,从他与宋军交战的经验来看,对方往往结成严阵,待我去攻。至一定距离时,弓弩手中有人试射,若能击中,则万箭齐发!

  果不其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漫天箭雨!甚至一时遮蔽了太阳的光辉!两军之间,竟是一片阴霾!宋军虽战力低下,但器械向来不俗,尤其弓弩之射程,远胜于辽金。娄宿惊怒交加,心知要是硬冲到底,且不说接兵之前会被西军弓弩造成极大伤亡,便是冲阵成功,那前后相距数十步的枪阵如何一时冲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活女在旁大声疾呼。娄宿满怀怨毒,下令撤退,骑兵冲锋过程中,不可能停下来调头。只能改变方向,渐渐迂回倒转。可这一段时间,正是西军强弓硬弩发威的时候……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纠结

  “太尉钧旨!停止进军!”

  “太尉钧旨!停止进军!”

  五路西军组成的庞大行进队伍中,各级统兵官飞马传递着徐彰的命令。两百步外,骄横不可一世的金军留下了满地的尸首伤兵,仓皇撤走。无主的战马或受惊动奔逃,却驻立原地,前头士卒蜂拥而上抢夺战利品,这个捡把女真弯刀,那个去牵战马缰绳。遇上还能喘气的,就补上一家伙。

  徐彰衣甲鲜明,面容肃穆,在鄜延大帅张深,秦凤大帅赵点的陪同下,跨着战马奔到前头。见到地上横七竖八,数以百计的人尸马尸,张深欣喜道:“太尉牛刀小试,便使女真铩羽而归,粘罕必生惧意!”自从打陕西起兵之后,范致虚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使得西军上下将帅离心。潼关之前,五路大军竟被数千金骑杀得大败而逃,这在西军史上是从未有过的耻辱。

  徐彰一到,立刻整顿军纪,收拾器械,并告知五路大帅,金军东路斡离不粮草被焚,目前困守滑州,已是瓮中之鳖。西路粘罕已成孤师,且深入我境,毫不足惧。今当率陕西健卒,勤王室,败北虏,立不世之殊勋!西军将帅乍听此言,信心大增!又得知劫金军粮草之人,乃太尉季子徐卫,心里更是钦佩不已。

  徐彰在西军中本已广有名声,虽然已经离开沙场多年,但其勇武善战,还时常被提及。因此军中将士,即便没见过其人,也闻过其事。所以,当他以太尉身份出掌陕西五路制置使时,无论官兵尽皆欢喜。尤其鄜延兵,上到大帅,下到指挥使都头,很多都是他当年的袍泽部下,见他重回军中,自然激动不已。

  “金人以西军为偏师,今日便是叫那粘罕知晓,我西军百年强兵之名,是靠尸山血海堆出来!女真人能战,我秦陇之士照样能战!几百年来,汉风唐韵,重义轻生之本分并不稍减!我蒙圣上恩诏,出掌五路制置使,当率尔等破粘罕于河南!功成之日,我必明奏官家,诸位都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别看徐太公平素里不善言辞,可这一回到军中,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且慷慨激昂,正中将士心坎。他话音方落,身后士卒欢声雷动,此起彼伏,真有惊天之势!后世有句话,你让一头绵羊率领一群狮子,那它们只能是群绵羊。可要是让一头狮子带着一群绵羊,那它们就是一群雄狮!徐彰之勇,胜过虎狮!而西军将士,又岂能是羊羔?

  张深原是他部下,听老长官激励士气,虽然也欣喜,但提醒道:“太尉,斡离不号称十万大军,且士卒剽悍善战,不可小觑啊。”

  “十万?有一半就不错了!”徐彰嗤之以鼻,“粘罕出兵时,便只七八万而已,且太原屹立不倒,他必留兵围困。如今粘罕手下,怕是只有两三万人马。”

  此话一出口,一班战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若对方真只两三万,那还有何惧之有?徐彰部他们不信,笑道:“你等可知,前面巩县有朝廷大军驻防!”

  “哦?敢问太尉,是何人掌帅印?”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赵点问道。

  “原泾原副帅,徐原。”徐彰沉声答道。

  “徐原?徐义德?太尉的亲侄子?”赵点颇感意外,从前徐原之父,也就是太尉之兄,老徐经略相公还在世时,陕西五路谁人不知,谁人不赞?

  “不错,且有我长子徐胜,季子徐卫襄助,带常捷精锐数万。金军至今止步巩县,必是我子侄率部与其血战,因此,我才敢断定粘罕手下恐怕只剩两三万人马!”徐原话刚出口,众人相顾失色,继而心头大喜。首先,如今河南战场上,统兵的都是徐氏一门!那么各军之间,必然精诚团结,不存在迁延观望,见死不救的情况!其次,常捷军这个番号,西军将士再熟悉不过了。当年,童贯为了分化西军,一方面党同伐异,挑拨离间,一方面组建新军,打击西军傲气。西军部分将帅虽然恶其言行,但也知道常捷军的战力委实不差。这支军队,全部由西陲高大少年组成,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眼下,徐太尉亲率五路西军,徐家子弟又掌管常捷精锐,那还怕他粘罕作甚?前后夹攻灭了他!再奔赴滑州,取了斡离不,让东西两路金军有来无回!这扭转乾坤之功,便由我西军独占!

  “传我军令,以鄜延帅张深为前军统制,环庆帅王似为左军统制,本官自领熙河、泾原、秦凤三路为右军,背邙山扎营寨,收拾器械,整顿队伍,以备决战!”正当帅臣们欢欣鼓舞,信心爆棚之际,徐彰已然传下军令。

  “这,太尉为五路统帅,当领中军以策万全,不可以身涉险。再者,后军呢?”张深问道。

  徐彰闻言大笑:“老夫离开疆场多年,可还没老糊涂。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如何能拘泥于形式?再者,金人犯我疆界,夺我城池,杀我弟兄,辱我姊妹,此为不共戴天之仇!西军乃国家精锐,与女真誓不两立!此战,非胜即死!哪还用甚么后军!一往无前!”

  随着他大手那么一挥,五路西军将士热血沸腾!苍天有眼,以天甫公赐我西军,若是任由那范某人胡搞瞎搞,西军早晚离心离德,散个干净!太尉征战半生,宝刀未老,必能统率我等建立奇功!追随这样的统帅,既是荣耀,更是幸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头徐彰激励士气,准备决战。那边娄宿带着骑兵奔回大营。粘罕一听,这么快?心知有异,赶紧率一众文武迎了出来。

  眼见的景象让这位金军元帅大吃一惊!

  后世人时常看到听到说古代哪次大战,双方动用几十万上百万人马云云。这军队,一旦数以万计,便难以目测估计。但几千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个端倪,何况粘罕久在军中?他发现娄宿带回来的人马不够!再仔细一瞅,骑兵中竟有身带箭杆者!这怎么回事?

  娄宿活女父子滚下马鞍,于元帅面前请罪,粘罕急问原由!

  “我率铁骑冲锋,见那西军行进阵形和从前一般无二致,绞作一团。但相距数百步时,西军突然变换阵形,一时长枪林立,看样子是早有防备。我骑兵进至约两百步,对方万箭齐射,因此……”娄宿看来是被这一阵搞得灰头土脸,完全没有请战之时那份豪气了。

  粘罕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来的真是潼关西军?不久之前,娄宿以数千骑大破之,这才多久,怎么此番一照面就遭当头一棒?高世由不是说,那西军统帅范致虚不懂军事,只不过是一介书生,难道这回痛定思痛,变聪明了?又或是受高人指点了?联想到,洛阳被对方轻易攻克,粘罕愈加疑惑。

  “元帅,我猜测,两个可能。要么就是那范致虚用了部下忠言良谋,要么就是……”耶律马五欲言又止。

  “就是怎样?”粘罕追问道。

  “西军易帅。”马五满面忧虑道。他如何能不忧虑?自从克了洛阳,兵至巩县后,可谓祸事连连。先是宋军顽强抵抗,使金军损折七千多人而未能前进一步。正当紧要关头,眼看败敌在即吧,徐卫又统兵来援。

  后来更不得了,王讷的首级惊现!二太子斡离不的东路军境况不明。今天,无疑是最不吉利的一天!完颜挞懒的首级被送到营中,上下震惊。西军又克了洛阳,尾随而来。娄宿活女父子率军奔袭,又被人打得灰头土脸。似乎一时之间,整个战局攻守易主了?

  现在西路军还有马步将近五万,看似兵多将广。但前面有徐卫等人挡住,后面又有西军威胁,再加上二太子东路军的变故,局面已经不在女真掌控之中了。不要说什么兵临东京的话,现在就是想撤回燕云都难!不要忘了,归途上,不止有西军,不止有潼关,不止有黄河,太原的种师中仍是个极大的变数。

  此次南征伊始,元帅将太原团团围住。可一旦听到二太子进展神速,便失了耐心。只带两万精兵就来扣河,受阻之后,又将精锐全数南调,自己几次苦谏不听。万一种师中突围而出,那么西路军回师途上,可谓凶险重重。

  马五想到的,粘罕自然也想到了。这位金军统帅拉长个马脸,站在那处不声不响好大一阵,事情棘手了。前有阻敌,后有追兵,徐卫那厮又送来两颗人头,大挫我士气军心。最要命的,还是二皇子境况不明。你要是灭了败了,我立即撤兵,丝毫也不犹豫。你要是毫发无损,或者元气未伤,我仍可放手一搏。难就难在,你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这心里实在没底,圣上真不该用他统东路……

  “坏就坏在他身上!”粘罕突然丢下这么一句话,怒冲气气的折身返回大营。留下一班文武面面相觑,元帅这是在怪谁?

  第一百八十三章 粘罕北撤

  神尾山,徐原大营。

  连日与金军血战,常捷精锐减员不少,一度有师溃之危。幸得徐卫及时来援,如若不然,常捷军这个番号恐怕要取消了。

  数骑飞驰而来,至营寨入口时,士卒并未阻拦。因为来的是咱们徐都统的堂弟,一把火把金国二太子斡离不的粮草烧了个干净的徐九官人。徐卫只带着杨彦并数名亲兵,一路奔到中军大帐方才勒停缰绳。帐前卫士早望见了他,预先通报,因此得以直入。

  “卑职见过都统!”一进入大帐,徐卫就叫了起来。徐原正聚部曲议事,见九弟入内,且眉宇之间带着喜色,心中一动,莫不是陕西王师来了?

  “免,徐卫,所来何事?”徐原赶紧问道。

  “今晨,我部细作探得粘罕集结马军往西,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又仓皇撤回。卑职猜测,可能是止步潼关的西军来了。”徐卫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那帐内一时间沸腾起来!金军善战,且兵力远多于我,接连数日打得极为艰苦。现在好了,先有虎捷乡军来援,如今西军又至,粘罕腹背受敌,必生退意。他一撤,滑州城里的斡离不就只能束手待毙!

  徐原也大为欣喜,高声道:“若果真如此,便可与金人一战!”话刚出口,突然想到,统率陕西五路大军的文臣范致虚,金人用几千马军就能打得他抱头鼠窜,即使来援,恐怕……当下散了麾下战将,独留二弟在场。

  徐胜见兄长面上仍带忧色,遂问道:“大哥,是在担心范致虚?”

  徐原连帐内随侍左右的卫士也尽数摒退,这才点头道:“不错,此人一介文臣,又无在西隀任职的经历。潼关一败,足以说明问题。我担心,此人领军来援,粘罕必不相惧,而且会起兵往攻。”女真人的战力,他们三兄弟是都领教过的,西军虽然敢战,但若是上头没有正确的策略,仅靠士卒剽悍是远远不够的。

  徐卫立即接过话头:“大哥,四哥,我忘了细说。细作还发现,金军骑兵不是撤回,是败退,其人马带箭者很多。”

  徐原徐胜都感诧异,潼关之前,金人用数千铁骑击溃五路西军,如今故伎重施,却遭当头一棒,自然不是范致虚突然就深通兵法了,可能是听从了五路帅臣的建议。如果他能做到从善如流,遇战多问武官,那局面倒是有利于我。歼灭粘罕不太可能,但迫他退兵倒是有几分把握。

  “报!”一将疾步入内,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对徐原徐胜行过礼后,见徐卫也在,抱拳一拜,这才说道“都统!金军尽起军帐,在骑兵掩护下北撤三十里扎营!”

  徐原一听,放声大笑:“哈哈!粘罕到底还是怕了!他这是怕腹背受敌啊!”从带兵出东京以来,他就是没这么畅快地笑过。也难怪,粘罕横扫河东,又攻破西京洛阳,可以说是来势汹汹。兵至巩县,每仗都压着常捷军打,可谓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如今竟然也怕了,主动退避了。难得,难得啊!

  徐胜亦喜不自胜,笑道:“此去黄河不过数十里地,看样子,粘罕是准备撤兵了。”

  两个哥哥眉开颜笑,激动不已,却发现咱家小弟弟怎么愁眉不展,似乎满怀心事?徐原欣喜之余,心里自然也明白,这回若不是九弟星夜兼程赶来支援,自己和老四怕要捐躯殉国于此。吾家之千里驹,早晚必成赤兔马!

  上前拍着弟弟肩膀笑问道:“怎么,老九,金兵北撤你还不欢喜?”

  “大哥,你说金军敢在大白天拔营撤走,为哪般?”徐卫问道。

  徐原一想,自古兵家交战,若两军相隔甚近,绝不敢轻举妄动,更不用说拔营撤退这种事。就是要撤,也是趁夜偷偷摸摸,因为战略性的撤退,是最难指挥的,一不留神,倘若对方起兵来追,就会造成大溃败。粘罕如此明目张胆,说白了,就是欺我没有大规模的马军,他不怕你去掩杀他。

  “失了燕云,军无良马啊……”徐原轻声叹道。这恐怕也是大宋历代武臣的心病。到了太上皇这一朝,好不容易讨回燕云六州,还没捂热乎,又叫金人抢回去了。到现在,甭说燕云,河东河北都让女真人践踏得面目全非。

  “不错!要是有一支精锐骑兵,趁他撤退之际,挥师猛击!将那粘罕大军,赶到黄河边上,我看他是投降,还是投河!”徐卫目光闪动,恨声说道。

  两个兄长对视一眼,到底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这大宋带兵之人,无不对骁勇绝伦的女真大军心怀畏惧,老九倒好,压根没见他怵过谁。不过话又说回来,艺高人才能胆大,老九这两年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老九,你也不用恨。粘罕那般狂妄,如今还是要用骑兵掩护撤退,他这是怕你啊。”徐胜竟用一种哄小孩的口气宽慰道。大概在作哥哥的看来,弟弟永远是弟弟。

  “四哥也不用捧我,他这是前怕常捷,后怕西军,我部虎捷只是乡军,入不得流。”徐卫笑道。

  徐原一听,正色道:“九弟不必过谦,若不是你连送两份大礼给他。以粘罕的指挥风格,他能撤得这么快?再者,你虎捷乡军只训练了半年多就拉上战场,有这种表现实属不易。哥哥跟你说句实话,这百战精锐,从来不是练出来,而是打出来的。为兄把话撂在这,经历此役,你虎捷乡军的战力将今非昔比。等再打上个三五年,必成劲旅!”

  徐卫倒没在意大哥的预言,而是听出来徐原心里也清楚,即使这次打跑了女真人,但宋金之间,从今往后必然烽火不灭,狼烟不熄。

  但换一种角度看,乱世才出英雄,和平时期,大宋的皇帝文臣们对武臣的态度,是用之又忌,弃之又惜。拼命的打压,猜忌,提防。可一旦战事骤起,就是必用武人的时候,虽然不太可能做到文武平等,但从前的诸多政策限制,肯定会作出相应调整。这,就是机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壮志雄心

  眼看着靖康二年的正月即将过完,而宋金战势又朝有利于南方的方向发展,屯兵巩县的徐家三兄弟稍稍松了口气。粘罕北撤三十里扎营,虽然徐胜判断他这是想撤兵回国,但徐卫建议,还是不要大意。要是睡醒了才撒泡尿在床上,那就太不划算了。徐原从其言,命各部兵马小心提防,时刻关注金军动态。因金军北撤,西军又来,徐门三虎合兵一处,继续与金军对峙。

  正月二十七这一天,徐原带着两位弟弟正巡视伤员。巩县一战,从滑州调来的常捷军阵亡过半,剩下两万人不到,伤员更是数以千计。巩县百姓感念徐家兄弟在签书相公弃城逃跑的情况下坚决抵抗,一旦得知金军北撤,立即出城劳军,帮助安葬英烈,救治伤者。凡徐家三兄弟所到之处,百姓不分老幼,纷纷行礼,称赞不绝。

  此时,虎捷副都指挥使张庆带着军中医官匆匆忙忙赶过来帮忙,徐原见了,笑问道:“老四老九,这是庄西头张三吧?”

  “正是,他随我起兵夏津,凡军中粮草后勤诸事,都是他一手操持。”徐卫回道。

  “我记得张三善射,你怎么让人家管钱粮?你这不是硬生生把个铁汉子逼成管家婆么?”徐原大笑。看来,粘罕的北撤确实让他放下了心头大石,两日来笑声不绝。

  徐卫苦着脸摇头道:“我也不想,可钱粮乃重中之重,虎捷军中各级统兵官,大多目不识丁,他心细,谨慎,只能委托给他。”

  正说着,杨彦跟火烧屁股似的窜了过来,行罢礼后,手指营外道:“来了个军官,说是甚么鄜延帅司的钤辖,传陕西五路制置使的命令,让都统制,副都统制,以及虎捷都指挥使去见。”

  制置使?宋军兵制,制置使是临时性的地区军事统帅,西军由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统率,就算要召我等去见,也应该他下命令,关这制置使何事?再说了,我们是隶属于京畿制置司,你陕西统帅凭什么命令我们?

  “金军未撤,战局还没有最后结果,我们和西军之间必须通力协作。见就见吧,至多也就是给范大人唱个大肥诺,作个四方揖嘛。”徐原怕两个弟弟有情绪,故意轻描淡写道。

  哪知徐胜笑道:“我们徐家归根到底出身西军,大哥从前又是泾原副帅,去见见袍泽故旧也就应当。”

  徐卫紧接着话头:“我也想见识西军阵容。”

  “算多我事。”徐原又是一阵豪爽的笑声。

  邙山,为黄河与洛河的分水岭,这座山虽不比五岳之尊,但在天下也是大大有名。相传,道祖老子曾在此炼丹,是以邙山之上有上清观奉祀道教祖师。而邙山知名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此山上有东汉至三国的数十座帝王陵寝以及皇族,大臣的陪葬墓,总数当在千座以上。因此才有了那句俗谚“生在苏杭,死葬北邙”。而且,邙山晚眺,可是洛阳八景之一。

  按说,此山既是道祖老子修炼之所,又是历代帝王长眠之处,应该庄严肃穆才是。但眼下,一支大军就在山下扎了营寨,随时可见铠甲鲜明,挺枪挎刀的武士巡弋不绝,为邙山添凭几分肃杀!

  徐家三兄弟带着卫士,一路奔驰至邙山之下,他们仨这会儿倒没有欣赏名胜古迹的闲情逸致,而是直投那山下大营而去。

  还有两三百步距离时,徐原手指西军大营说道:“你们看,这营寨扎得颇有章法,范致虚还有这等本事?”

  在徐卫从前的印象里,所谓古代军营,不就是支起帐篷让士兵睡觉的地方么?可当来到宋代,又作了统兵将领后才知道,营寨营寨,是两个概念。不但要有供士卒歇息,以及堆放物资的帐篷,这叫“营”。还要有临时性的防御工事,比如栅栏,拒马,望楼,这叫“寨”。在开战之前,要评判一个武官军事素养高低,一是看他阵法布得如何,二是观他营寨扎得怎样。眼前西军大营之严整,可算让徐家哥仨开了眼界,但是自己的军营也没有如此章法。

  至营寨口,便有卫士拦住,那统兵官也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直接用一种骄横的口吻喝问道:“来者何人,通报军籍!”

  结果,三兄弟一个接一个报出来:“徐原、徐胜、徐卫,奉命来见。”

  那统兵官听了,怔住好大一阵,良久才又问道:“谁?”

  徐原眉头一皱,也好在这几日心情不错,没有扬鞭就抽,不过也拉长着脸喝道:“你吃拧了是吧?没长耳朵?徐原、徐胜、徐卫奉命来见!”

  这话音一落,不光是统兵官,便连那营门数十卫士也纷纷侧目。这三位就是太尉的子侄?前面巩县驻军的长官?徐原果是威仪出众,徐胜也是相貌堂堂,可这徐卫也忒年轻了些吧?这模样有二十了没?不是军中传言,说太尉季子徐卫,一把火将金东路军的粮草烧了个干净,让大金国二太子斡离不身陷绝境么?就是他?

  徐四徐九还好说,可徐大怎么说也是即将“建节”的一方面统帅,见这群军汉一个个直眉愣眼的瞅着,也不见去通报,气不打一处来。范致虚这是想故意羞辱我兄弟三人?直娘贼,你带着五路大军,铺天盖地而来,结果兵败潼关止步不前。你他娘的但凡争一丁点气,我们兄弟三个何至于打得如此艰苦?现在还敢摆这架子,给谁看?

  手中马鞭一扬,还没抽下去,却见那统兵官抱拳一揖,腰杆几乎折断,恭声道:“太尉便在中军大帐,三位官人自去便是。”

  太尉?徐原这一鞭子抽不下去了。太尉是武臣的最高职衔,范致虚是文臣,自然不可能当太尉。现在西军到底谁在主事?怎么又多个太尉出来?朝里的太尉,扳手指都能算出来,是何灌?还是王宗楚?

  满腹疑云,无从解惑,哥仨当即留了侍卫,下了战马,匆匆往中军大帐而去。至帐前,卫士又拦住,问明身份之后,进去禀报了一声,随后出来,说太尉见召。

  一踏进帐内,先便见到满帐文武官员多达数十人,都坐在下面,个个腰板挺直,人人精神抖擞。再往上看,帅案之后坐着一位老将,全身着甲,须发半白。一张脸上,疤纹布满,那到底是皱纹还是伤疤?这副模样,已经够让人胆寒,偏生这老将一双眼中,正精光暴射,令人不见仰视。

  见了他,徐家哥仨立在帐中竟忘了行礼。一个个就跟刚才营门口士卒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上头。我没看错吧?眼花了?这,这,这不是……

  正当他们手足无措之际,高头老将已经问道:“你三个头一天当兵?”

  没错,这是二叔的声音!不过徐原还不放心,又回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见他们都是满面惊讶!这才慌忙行礼道:“卑职徐原,见过……”可这怎么称呼,居家自然称呼叔父,受事则需尊称职衔,想到无论是传令之官,还是守营之卒,都呼“太尉”,莫不是二叔升官了?于是试探道:“见过太尉?”

  身后徐四徐九也跟着效仿,上头徐太尉这才对满帐文武介绍道:“这三个便是前面巩县军中统兵官,徐原、徐胜、徐卫。”

  一时间,本来安安静静的大帐顿时热闹起来。徐原从前是泾原路经略招讨副使,帐中文武大多认得。所以,这些前辈长官们便纷纷夸赞太尉生得好儿子,徐胜徐卫两个不单生得仪表堂堂,更做得如此大事,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徐彰也不谦逊,止含笑而已。过了片刻,便散去满帐文武,留下子侄三人。

  很明显,三兄弟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老爷子怎么在这?又怎成太尉了?徐彰自然心里明白,不等他们问,便把官家紧急下诏,命自己进官太尉,绕道赶往潼关执掌兵权一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听得哥仨惊喜不已。我说嘛,金军头回用数千铁骑,冲垮五路西军。此番又去,却撞了个鼻青脸肿,范致虚一介书生,绝对没这本事。原来,却是咱们老爷子重新出山。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难怪粘罕慌慌忙忙地退避三舍。

  也没容儿子侄子多问,徐彰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召你弟兄三人来,便是商议一件事情。粘罕北撤三十里,你们知道吧?”

  “知道。”徐原点头。

  “彼时他夹在两军之中,惟恐腹背受敌,因此北撤避我锋芒,这在情理之中。但据我估计,金军更是在为渡河北撤做准备。你们可有想法?”徐彰望着三个后辈问道。

  徐原徐胜都沉默,金军南侵,践踏两河,进犯帝阙,现在撤了咱们的目的便达到了,还能有什么想法?慢!老爷子说这个话,绝不会是平白无故,难道……

  “二叔是想……”徐原欲言又止。

  徐彰盯他一眼,正色道:“金寇狰狞,凡我辈武人,皆与其誓不两立!必有你死我活之心,方敢言胜!女真人长驱直入,简直视我如无物,此等奇耻大辱,如何不思报复?粘罕倒想得美,攻势顺利便战,取胜无望便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有这等便宜的事?今天放虎归山,他日终将为患!我意,擒虎不成,也要殴成重伤!”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道金牌

  徐家父子叔侄都猜测得不错,粘罕的确是想罢兵北撤。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首先,如果要跟这河南境内的宋军开打,肯定不会是一场顺风仗。巩县宋军的顽强他已经见识过了,而西军势大,号称二十万,又堵了后路。如果非要打,他倒也要取胜的信心,可打胜了又怎样?两路攻宋,而且东路境况不明,自己再勇也是孤入之师。

  其次,最要命的,便是现在士气低落。那徐卫两颗人头一送,军中谣言四起,有说二太子全军覆没,已经战死云云。尤其是各级将领,大多心生退意,再加上耶律马五苦谏,粘罕斟酌之下,决定撤兵。反正两河已下,东京早晚必克。

  而时隔多年重新出山的徐彰显然不想让粘罕四肢健全地回去,在会同文武以及子侄商量之后,决定趁金军半渡之际发动奇袭,让黄河成为女真人的噩梦。因此,一方面佯装收拾部队,准备向东京靠拢。暗中却集结各军骑兵,挑选最为精锐的部队,最为善战的将领,准备大干一场。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用在徐彰身上再贴切不过,西军将帅们更是踊跃支持,意图建立这盖世之功。

  二月初,斥候探报,金军一面四处征集船只,同时在河水浅处命士卒涉水而渡。大规模的撤退,当在半月之内发生。徐彰闻讯大喜,告诫各部将领,此战务求大胜!

  二月初四,所有准备已经完成,徐彰志在必得,只等金军大规模渡河。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一天,东京飞马传来一道金牌赦令,内容却让将帅们大吃一惊!官家命徐彰速率大军班师回京!

  这眼看粘罕渡河在即,如果能够轻易撤兵?这种战机可遇而不可求,岂能白白浪费?大宋对武臣的控制极为严格,绝不会容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情况,但徐彰仍旧颇为犹豫。心里盘算着粘罕渡河也就是这几天,拖个几天应该没有大问题。

  可他想错了,次日金牌又至,赵桓在赦令中十万火急地召他回京。徐彰等将帅对金牌自然不陌生,可穿越者徐卫更不陌生。其实,后世中国人,又有哪个不知道“十二道金牌”的典故?岳飞率军已经打到了距离东京几十里的朱仙镇,眼看着就要光复故都,重收中原,却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杭州,含冤死在风波亭。

  赵构是怕岳飞进兵神速,怕他收复中原,迎还父兄,继而威胁自己的地位。那赵桓又怕什么?难道是怕十万大军都在徐家手里,担心存在什么变数不成?他是不是也太高看我们徐家了,就现在这局面,我们要是生了异心,恐怕没等举事,就被西军将帅拿去东京请功了。

  没等徐卫想个明白,第三道金牌又至。徐彰仰天长叹,身为武臣的他自然不敢违抗朝廷命令,下令全军立即准备班师入京。为防粘罕探明了真相掉头又来,他留下环庆帅王似故布疑兵,以震慑粘罕,自己则率四路西军以及徐原、徐胜、徐卫的部队连夜班师。

  自斡离不被困滑州后,京城已经解除戒严,但心有余悸的百姓仍旧惶惶不安,城防士卒仍然保持高度戒备。当城头上守卒望见有兵马自西而来时,立即上报,统兵官大为惊恐,下令准备迎敌。

  但当看清来的并不是金军,又看到那杆“忠勇徐卫”的大旗时,无论官兵尽皆雀跃。徐九这一回来,东京无忧矣!徐卫率部作为全军先锋进城时,看到城内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猜测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

  东京、禁中、讲武殿。

  徐家父子以及西军四路帅臣都着公服,立于殿外。虽然立了战功,但皇帝突然用三道金牌急令班师到底所为何事,现在还不明了,因此武臣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徐彰为人本严肃,此时一张脸上不见丝毫表情。他至今仍在心痛,本来是有机会重创粘罕的,可惜,可叹啊……

  而徐卫则不动声色,猜测着赵桓的用意。父亲以及各路大帅刚刚进抵东京地界,官家派出内侍火速传诏入宫。有这么急?难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赵桓面前进了我们徐家谗言?与他有着同样的担心,还有徐原徐胜。兄弟三个偶尔目光相接,却都是游离不定。

  “官家明诏,宣徐彰及各路帅臣进见。”这出来传诏的,跟徐卫算是熟人,内侍钱成。

  一众武臣当即整理衣冠,在太尉率领下鱼贯而入,徐卫经过钱成身边时,有意看了他一眼,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只言片语的提示。可对方只笑着说了一句“恭喜小官人”。

  殿头上,大宋天子可以说是满脸晦气。这不应该吧,金军两路犯境,一度威胁到东京,现在在一班武臣的拼死反击下,两路威胁都解除了,斡离不的东路甚至成了瓮中之鳖,他怎么还跟倒了大血霉一样?

  入得殿内,徐彰为首,众臣推金山,倒玉柱行参拜大礼,高呼万岁。

  “免礼平身!来人,给太尉看座。”赵桓显得很是焦急,可还是先给徐彰赐座。看来,事情另有蹊跷。

  徐彰何曾享受过如此殊荣,连称不敢,赵桓却摆手道:“朕已知徐卿抱病在身。”

  坐定之后,赵桓迫不及待地问道:“诸位爱卿,粘罕大军现在何处?朕日前收获军报,徐卿说是已经与徐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回陛下,粘罕已摔大军北撤三十里,意图渡河北撤。据臣料想,此刻,想已半渡。”徐彰沉声回答道,语气中掩饰不住惋惜。若能多容我十天半月,金人必然为此次南侵付出惨重代价!东西两路,一路残,一路死!

  可赵桓听罢,大喜过望!猛然起身,双手按着御案,惊喜道:“果真如此?甚好!甚好!卿等于国有大功,朕心甚慰!三军有功将士,俱当升赏!”

  徐卫倒有些闹不明白了,既然你这么关心西边战事,为何又心急火燎地召我们回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滑州事变

  徐卫的疑惑,赵桓很快给出了解答,而这个答案,是讲武殿里一班将帅们始料不及的。

  斡离不被徐卫烧了粮草,困守滑州,任谁看都已是穷图末路,兵败那是迟早的事情。起先,折彦质和姚平仲等人率十一万人马将滑州围个水泄不通。后来,粘罕扣河甚急,朝廷命徐原率军赶去增援,带走了本来隶属姚平仲的数万常捷精锐。后来,调虎捷乡军驻守京西,又分兵近万。至此,滑州宋军止余六万左右,而且是清一色的两河溃师以及宗泽所部。

  不管是强兵弱兵,六万人围在城外,至少模样还是唬得住人。斡离不在城里吃光了粮食,甚至开始宰杀战马充饥,士气可以说是降到了极点。更何况,还有汉军万夫长韩庆和父子意图开城投降宋军一事。因此,困守危城,不敢轻举妄动。

  而坐镇滑州指挥的折彦质为了避免宋军无谓的伤亡,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因此决定围而不攻,待城内金军自乱后再行扣城。而且坦白地说,朝廷接连调走滑州之军,就凭他手里剩下的河北烂部队和宗泽率领的义军,想打下滑州城,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是赵桓急欲解除东京威胁,几次着枢密院下令给他,让其速速用兵。好在彦质是文臣,连续给朝廷上奏,说明其中原因。赵桓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还是信任的,本来已经采纳他的意见。

  可谁知道后来,范致虚牛气冲天地率领五路西军进京勤王,却在潼关之前遭遇大败。这让大宋君臣慌了神。恰在此时,偏生又有个跟随宗泽来京的沧州知州杜充,因在军中指手划脚,受到了拆彦质训斥,由此深恨之。回京之后,参了彦质一本,弹劾他按兵不动,实则别有用心。还捕捉风影地说,现在东京兵力已经掏空,折仲古拥重兵而不扣城,这是有异心的表现。

  这顶帽子扣得可不轻!不管事情是真的有,还是莫须有,他这道奏章在朝堂上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明就里的文臣言官们纷纷上奏,要求罢去折彦质兵权,并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赵桓虽然不相信折彦质有异心,可也架不住文臣们没日没夜的进谏上奏。但要是收了折彦质兵权,又派谁去代替?徐绍推荐说,少保何灌就在京中,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宰执大臣绝大多数都同意,可耿南仲却在此时向赵桓说,如果派出何灌去统兵。那么现在京城四面几十万军队就都在武臣手里,官家莫不是忘了祖宗之事?所谓祖宗之事,就是指的宋太祖当年本来带着大军说要去北上抵抗契丹,结果走到陈桥驿就披上了黄袍,回京夺了皇位。

  赵宋历代君王,对这件事情是最为敏感的。赵桓听了耿南仲的话,也就不用何灌。但朝廷不但严重缺乏将才,连略知兵事的文臣也没几个。挑来挑去,就没一个正经的人选,这时候耿南仲又跳出来,举荐了刚刚回朝的沧州知州杜充。赵桓想到,我用范致虚统五路西军,他就在潼关给我来个大败。我用李回率徐家兄弟驻防巩县,他却来个弃城逃跑。杜充也和他们一样,儒生而已,用他不妥吧?

  耿南仲却说,杜充和其他不懂军事的文臣不同。他任沧州知州时,金人南侵,燕云的汉民很多都南逃归顺,仅侨居在沧州的就有数千人之多。杜充担心他们成为金人的内应,于是下令斩杀。从这点来看,此人不但能文,还能“武”。

  其实你说这叫甚么狗屁道理?敢杀人就是能“武”?那徐卫他们还用得着殚精竭虑地苦思破敌之策?但赵桓一来实在挑不出人了,二来也思虑到杜充至少还是有胆气的。现在斡离不困守危城,已是强弩之末,何惧之有?于是进杜充为“龙图阁直学士”,取代折彦质前往滑州。徐绍知道这个消息后,夜闯禁中,直言不可。就算要撤了折彦质,也不可用杜充,磁州知州宗汝霖就在滑州,何不用他?

  赵桓却以宗泽年老为由,不予任用。不过,建议毕竟是徐枢密提出来,徐氏一门,从老到小这两年都在为国家奔波劳碌,尤其是徐卫那几兄弟,转战各处,屡立功勋。为了照顾徐绍面子,便命杜充为正,宗泽为副。

  这下倒好,杜充本来是被折彦质一通训斥,灰溜溜地滚回东京。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了一方面的统帅。这厮到了滑州之后,先就把折彦质苦心经营的“锁城法”给废了,鹿角拒马,一应工事,拆毁无余。然后命各路大军四面围定,齐鼓并进,意图一举拿下滑州。

  他刚行动时,还是把城里吃马肉吃得直反胃的斡离不着实骇了一跳,以为末日到了。可当杜充把所有兵力都堵上来的时候,金国二太子笑了。

  能不笑么?以前折彦质坐镇,只围不攻,隐藏实力。因此,朝廷两次从滑州调兵走,城内金军一无所知,以为外头还围着十几万大军呢。可杜充这么一搞,斡离不很快就发现,宋军调过兵!进而,他据此判断,如果不是有了变故,南朝不可能从滑州把兵调走。自己好歹是大金国嫡亲皇子,如果非要说还有谁比自己有吸引力,那就是鸟家奴了。

  粘罕既然来了,我又还怕什么?

  因此下令全军,必备坚守,以待强援。只要滑州挺住,粘罕一到东京就会赶来相救,到那时,甭说脱身了,就是再打东京也有可能!士气稍稍恢复,宋军就开始扣城了。

  杜充在沧州时,将归降的燕云汉人杀得一个不留,可见其人心情残忍。现在作为一方面统帅,哪管城里还有百姓。拿数千座砲车日夜不停地轰击滑州!虽说杜充是个纸老虎,可那攻城器械却不是纸糊的。一通狂轰下来,城内金军人人胆寒,他们擅长奔袭冲突,可从来没有据城而守的经验。而且,军粮已尽,士卒开始杀马而食,想提起士气何其艰难?

  在开始扣城的第三天,第一个胜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韩庆和父子死后,斡离不再不用汉人担当万夫长,任命金将完颜蒙适兼管汉军。

  这蒙适性豪勇,精骑射,对韩庆和父子的反叛深恶痛绝。当时,有人说韩家父子作乱与郭药师有关,他就曾建议斩药师之首,以绝汉军异心。现在他兼管汉军,便时常借故侮辱汉军将领,打骂汉军士卒。再加上宋军开始攻城,砲车日夜轰击。辽东万人队的几个千夫长一合计,等下去不被宋军砲车轰死,以后也没好果子吃,不如反了他娘的。于是杀了当初揭发韩家父子的同僚,带着数千汉军趁夜冲击滑州东门,杀守卒,出城投降。

  蒙适闻讯大怒,派兵来追,一直杀到宋军大营不远方才罢手。那几个辽东万人队的千夫长面见杜充,均伏拜请降,并将城内情况一五一十告知,并表示愿为先锋,率先登城。

  杜某人听完之后仰天大笑,众人都以为他是在高兴。结果,笑声一止,他就下令姚平仲,将投降的汉军全部处决!一时间,麾下文武大惊失色,急问原由。杜充冷笑一声,说女真人是狄夷之辈,哪能算计得了我?这些汉军是奉命前来诈降,寻机作女真内应,你当我不知?我当然要早早除掉这个祸患!

  一席话,听得文官武将瞠目结舌!

  姚平仲这个人,虽然“志得气满,勇而寡谋”,但他好歹是将门出身,征战多年,立功不少。劝杜充,就算你怀疑他们是诈降,解除武装,打散监管也就行了,没有必要全部处死。杜充不听,将投降汉军全部处死后,还将尸体堆到滑州城前示威,并投书上城给斡离不,说“汝诈降之计吾已识破,早降免死!”

  斡离不见宋军统帅竟是这么个草包,有心出战。并对麾下女真兵、契丹兵、奚兵说,看到没有,这就是投敌的下场!想要活命,除了死战别无选择!金军上下,由是同心!

  砲击数日后,杜充急欲破城,令各部挥师而上。城内各族军队已知战也是死,降也是死,因此拼死反击。杜充手里全是两河的残兵败将,别说跟西军比,就是徐卫的虎捷乡军都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金军反击又猛,打了七八天,就没见一个兵登上过城头。反倒让斡离不看出来,攻城的宋军战力低下,怎么,徐卫已经不在滑州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经过交锋试探,二太子不仅断定宋军分兵,统帅草包,兵无斗志,更判断宋军一心扣城,毫无防备。于是夜间命完颜蒙适等将率仅剩的三千七百余骑作先锋冲击,自己亲自率领大军跟随,偷袭宋营。

  杜充将折彦质设置的拒马、鹿角、工事全数拆毁,让女真骑兵得以通行无阻。是夜,连日劳顿的宋军饱食之后,已经酣然入睡,全然不料金军会来摸营。惊慌失措之下,无心恋战,争相奔逃自相践踏。杜充一听到风声,连官袍都不敢穿,冲出帐去,夺匹战马,再往脸上抹两把马粪,仓皇逃窜。姚平仲宗泽等人虽然欲战,可士卒不听指挥,只顾活命。无奈之下,也只能向东京撤退。

  斡离不压抑日久,杀心正盛,如此肯放过他们?挥军掩杀,一路往南,宋军伏尸遍野,损失惨重……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迂回出击

  赵桓说罢,满脸都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住地叹道:“朝中大臣多负朕望,思前想后,这行军打仗还是得依靠卿等将门呐。”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就很明显了,调徐家父子叔侄回京,就是让他们赶紧去挡住斡离不。

  徐卫心里那个窝火,要不是在宋代,眼前这小白脸是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他非得上去狠狠抽他俩大耳刮子不可。我他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折损近万弟兄,好不容易把斡离不逼上绝路,留个软杮子让折彦质去捡。你们这帮王八蛋倒好,兵力两倍于敌,竟让他逃了出来。逃出来就算了,你给打回去吧?就算打不回去,最不济也给揍个半死成吗?居然被他一群粮尽援绝的残兵打得抱头鼠窜!这叫他妈什么破事!我说这小皇帝难道还没吃够文臣统兵的苦?

  你老祖宗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好不容易给你挣下这片江山,现在两河让人搞得稀烂,你就一点也不痛心?我怎么觉你现在这种搞法,很像后世某朝某位那句名言,宁予洋夷,不予家奴?你是宁愿把大好河山拱手送给女真人,也绝不让臣子谋了去?

  徐彰等一班帅臣也是惊诧莫名,这都能让斡离不逃出来?咱家老九容易么?唉,书生误国呀!官家怎就听不进去逆耳忠言?何灌不是在东京么,为什么不派他用?

  其实,帅臣心里恐怕都明白,国策嘛,祖宗家法嘛,崇文抑文嘛,可这打仗凭文臣那张破嘴能把女真人说回去吗?打仗就得靠真刀真枪地干!

  赵桓在上头见武臣们沉默不语,问道:“徐爱卿,你看,是不是立即挥师北上,据说斡离不现在占了紫金山浮桥,把大营扎在黄河北岸。看这样子,好像是意图东京啊。”

  徐彰心里虽然也恨,可他恨的和儿子徐卫不同。他是恨文臣只会夸夸其谈,临敌应变是百无一策。思索片刻,即答道:“陛下勿忧,据臣估计,斡离不屯兵河北,是在观望。若粘罕短期之内能到,他就再度渡河而击。反之,必退无疑。陛下遣陕西任何一路西军前往即可退敌。”

  赵桓心想,那杜充率六万大军尚且被斡离不打得兵败如山倒,只一路兵马哪成?还是都去为好,对,尤其是徐卫必须去,斡离不现在恐怕忌惮他几分。

  当他把这个意思说出来时,徐彰虽然觉得实在没必要,但也没有反驳。徐卫本来在想,斡离不虽然逃出滑州,但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一来,金军没有粮,二来,马也杀得差不多了,斡离不能跑多快?遣一支劲旅,一路北上追杀,估计就算金军逃回燕云,也剩不了几个人。

  但转念一想,赵桓现在被女真人吓怕了,他听不听还得另说,自己也懒得去费那个口舌。等金军一撤,事情一了,赶紧请三叔打点打点,放个外任,给个知县老子都认了。山高皇帝远,省得在东京看着这群撮鸟来气!

  徐彰领诏之后,赵桓估计是也知道武臣们多少有点情绪,故意叹道:“唉,当初枢密使徐绍建议朕用何灌掌军,朕误信奸侫之言,以致铸成大错,此乃朕之过也。拿了杜充,定当严办!”

  严办个鸟!妈的,事情出都出了,你才想起严办!有个屁用!妈的,我就想不通了,从攻辽大败开始,到目前为止,文臣统兵的弊端可以说是暴露无疑!书生掌兵权,能打好仗的,老子只知道两个,一个是虞允文,估计还在吃奶,一个是袁崇焕,隔着几百年。谁能指望文臣们个个都像虞袁那样?

  罢罢罢,你们尽管乱搞,大爷不伺候了。

  又勉强帅臣一阵,允诺事后大加封赏,赵桓这才命徐彰等人退下。当天,他就亲笔草诏,任命徐彰兼任京畿制置使,徐绍不再担任此职,由枢密副使许翰随军参赞,徐原为都统制,并特别提到,徐彰可便宜行事,自主作战。徐彰一接到诏书,立即命徐家哥仨为前部,马上前往滑州。

  二月初八,徐原让弟徐胜统大军,自己带了九弟徐卫只率不到万人的常捷虎捷精锐赶往滑州。一路上,只见宋军尸体比比皆是,溃兵游卒时而出没,就连徐原也不禁发牢骚,这仗是怎么打的!攻城拔寨本来是我军所长,斡离不身处那样的劣势,居然能反败为胜!不错,从战斗经过来看,这位金军统帅的确有俩下子,可我方是六万军队!不是六万头猪!统帅稍微懂点军务,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种局面。

  “唉……”骑在马背上,徐原一声长叹。这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禁哀叹起来。可惜啊,老九冲锋在前,三叔策应在后,动用了十几万人马,几乎把东京掏空,这才把金军东路弄得山穷水尽。杜充那厮一通乱搞,弄得前功尽弃!现在,最不好受的,恐怕就是老九了。

  扭首瞧向弟弟,却见他跟没事人一般,遂问道:“九弟,你……”

  “大哥,怎么?”徐卫问道。

  “哥哥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徐原声音难得如此地轻。

  徐卫漫不经心地一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啥意思?”徐原一怔。

  “没奈何的意思。”徐卫笑道。

  点了点头,徐原似乎感同身受:“确实,没奈何啊。多好的机会,愣是功败垂成。”

  “那倒也不一定。”徐卫随口说道。

  徐原却听出些意思,追问道:“哦?这么说,莫不是还有……”语到此处,突然停住。不但自己停住,还立即传令,全军停止前进!将士们一听,心说莫不是遇敌了?

  徐原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好大一阵之后,突然长长舒出一口气,叹道:“九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哥哥都有些佩服你了。”

  徐卫一听,作惊讶状:“兄长何出此言?”

  徐原笑得有些暧昧:“你还装?我问你,斡离不既然占了浮桥,屯兵北岸观望。那么滑州境内,他一定留下细作窥视我军情,对吗?”

  徐卫点点头。

  “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就难免被金军哨骑发现。那么,斡离不就知道我军大举回援,也就猜到了,粘罕没讨到便宜。如此一来,他定是望风而逃,对吗?”徐卫继续道。

  徐卫还是点点头。

  “如果,我们只遣一支偏师前往滑州故布疑阵,而主力精锐则绕道渡河,迂回到浚州断他退路。到时发起猛攻,金军必败!困守滑州时,对方已经杀马为食,那他也跑不了多远,我军可一路追杀。且河北之地,义军群起,若见金军狼狈之师,岂不相机行事?”徐原说到这里,脸上笑容越盛,双眼之中,光芒四射。

  徐卫亦笑,点头道:“大哥此计甚好,小弟补充一点。你率军过河之后,就可遣人联络各处义军,传达我的命令。”

  这一回徐原却没闹明白:“传你的命令?”

  “大哥忘了?我怎么说也是个两河义军巡检使,凡河北河东的义军都归我节制,至少表面上是。有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我相信河北的义军领袖不会轻易放弃的。”徐卫笑道。

  徐卫一拍脑门,大笑道:“为兄怎么把这点给忘了,我家九弟不仅仅是虎捷都指挥使,还节制两河义军!只要你的军令一到,两河义军还不群起响应?”

  “那大哥也太抬举我了。”徐卫摇头笑道。

  “这可不是抬举,你紫金山一战已经名震京河,今年这把火一放,黄河南北还有谁不知道你徐九的名号?你一道手札过去,各路义军铁定奉你号令!更不用说,两河义军巡检使是官家亲自任命的,谁不敢奉你号令,谁就是叛军!”徐卫一语道破。

  徐卫面色一紧,对大哥轻轻摇了摇头。徐原自知失言,这种话不应该公开宣扬。可说不说事实都摆在那里,老九现在虽然还谈不上德高望重,但却已经名声在外,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当下,徐原勒停全军,飞马向后头的二叔徐彰上报。徐彰与各路帅臣商议之后,认为此举可行。再加上官家授予便宜行事,自主作战之权限,因此也不急于上报东京,立即复函徐原,命他率徐胜徐卫领精兵绕道渡河,断金军后路。同时,他率领的四路西军也按兵不动,只派老弱偏师四千人并沿路招纳的败兵两三千,前往滑州。并严令,到了滑州之后,立即入城,紧闭四门不许出战,时时遣小股人马窥视紫金山即可。

  徐原接到命令后,马上命令徐胜挑选剽悍善战的官兵数千赶来会合。然后绕道而行,经开德府,直奔北京大名,再由当初血战过的李固渡过河至魏县境内。徐卫早已令军中刀笔吏拟好军令数十份,加盖“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朱记,分遣骑卒前往号召河北义军。之后,三徐转兵南下,趋相州,此地离斡离不屯兵的浚州地界,已经不远!

  第一百八十八章 神秘人物

  不说徐家哥仨带着部队绕道迂回,准备断斡离不后路。却说士卒带着徐卫的命令往各处联络义军。自金军第一次南侵,朝廷官军接连败北后,河北民众多以“忠义巡社”为基础,发展成为一支支义军。小的数百人,多的上万,甚至十几万。当然,虽然这些人都宣称自己是“报国勤王”的义军,但干打家劫舍,剪径拦道的也不在少数。

  徐卫的军令一到,河北各处的义军领袖大多表示遵从,原意配合官军对女真人进行拦截,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一日,军令传到河北赞皇县,因传令士卒听闻此县境内有一支义军,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执河北义军之牛耳。他们驻扎在五马山,时常去袭扰真定府的金军,在两河义军中,名声极大。据说五马山寨的义军领袖从前还是朝廷官员。

  士卒身带徐卫手令,好不容易寻着几个当地百姓问明五马山寨所在地,打马狂奔前往。真定陷落,附近各州县被糟蹋得不成模样,百姓大多南逃。所过村庄,城镇,均空无一人,残破不堪。在路上碰到烂得不成人形的尸体,虎捷士卒已经见怪不怪。

  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大山,按路途计算,应该就是百姓所说的五马山。可那山却完全没有马的形状,经一处密林时,几名士卒本是绕林而过。可突然一之间数声暴喝,从那林中窜出一片人影来。

  为首一个大呼:“你几个贼配军,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士卒们勒住惊吓的战马,定睛一看,不由得唬了一跳。这是什么造型?那人身长怕只六尺出头,却生得极为肥壮,头上戴一顶硕大的兜鍪,只看得两个眼珠子,一张嘴巴子。身上穿的却是金军的皮裘,外面又罩着宋军制式铁叶甲。蹬双皮靴,手里拎把板斧,腰里挎把弯刀,龇牙裂嘴吼个不休。

  对方虽有数十号人,但士卒也不惧,一路北上遇到的强人还少么?遂都按了刀柄,其中一个答道:“我等有紧急军务要面见你们寨主,请好汉代为通传一声,周全则个。”

  “哈哈!”那肥壮汉子放肆地大笑,扭头对身后弟兄道“怎么谁都想见我们寨主?金狗说,谁要是献上我们寨主首级,就给个知州当。这几个贼配军,怕是那屈膝投降,用嘴去舔女真人腚眼子的撮鸟!干脆一刀杀了省事!”

  喽罗们大声附和着,虎捷士卒大怒,拔刀就欲上前冲杀。却被答话之卒拦住,在马上一抱拳:“不敢相瞒好汉,我等俱是‘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徐九官人麾下士卒,今带了长官手令,前来征召五马山寨的好汉,共襄盛举,杀贼勤王!”

  此话一出,那群强人顿时鸦雀无声,半晌之后,为首的肥汉再度狂笑:“甚么九官人,爷爷没听过!爷爷只知道赵皇在东京,寨主在山上,其他的一概不知!早早下马,自个剥个精光,爷爷若高兴,留你一个全尸!”

  那士卒仔细打量,见这群人约有二十来号,武器装备驳杂不一,有朝廷官军的屈刀,眉尖刀,也有农家常使的朴刀,柴刀,只有两三个人身上穿着不全的铠甲。既然对方这种口气,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军务在身,不能耽搁,说不得,只能动粗了。

  想到此处,一把抽出背后长刀,往前一挥!正要带领同袍冲杀过去,忽听得一阵蹄声大作,向西北方望去,但见十数骑飞驰而至。本来这些骑士似乎并不是往这处,看明情况之后,调转马头奔了过来。

  “朱八!你这厮又在干剪径的勾当?小说我回报寨主一声,让你吃一百杀威棒!”说话的人虽骑着高头大马,却是一副穷酸秀才模样。嘴话说着话,眼睛却在几个虎捷士卒身上打转。

  “嘿嘿,先生莫恼!但凡那逃难百姓,小人是秋毫无犯!这几个贼配军鬼鬼祟祟,獐头鼠目,想来不是良人,因此这才……”那叫朱八的肥汉取了头盔,跑到对方马跟前赔笑道。

  那秀才估计四五十岁,打量几名士卒一阵,见他们脸上都没有刺字,心下生疑,若是官家,哪有不刺字的?遂问道:“你等打哪里来,到我五马山所为何事?”

  “奉‘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徐卫军令,有要事需面见五马山寨主。”士卒回答道。

  那穷酸秀才一听,诧异道:“徐九?上番将女真人挡在紫金山前那位?”

  几名士卒颇为不悦,量你一个乡野穷酸,怎敢如此托大,直呼我家长官排行?那秀才估计是看出些端倪来,笑道:“我早闻徐九官人大名,只恨无缘得见!”

  士卒客气几句,也没多说什么。但对方却并没有马上带他们入山,那秀才干咳两声,轻笑道:“我们这里距真定不远,又极招金狗忌恨。几位休怪我小人之心,我且问问,你说是徐九官人部曲,有何凭证?”

  谁家地盘谁做主,人家既起义兵抗金,小心一些也无可厚非。一名士卒遂取出徐卫手令,打马送了过去。那秀才展开仔细察看,又瞧着那左下角鲜红的朱记,确系“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无疑。

  又细细看了几遍,这才奉还手令,笑道:“小意了,几位,请随我入山!”

  五马山寨,这里的“山寨”,既不是土匪窝的意思,也不是造假仿冒的意思。宋代,常在要冲险峻之地派驻军队,结成山寨,或抵御外敌,或征剿贼人。《水浒》中花荣任清风寨知寨,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宋代并没有“知寨”一职。

  是以,五马山寨本是朝廷屯兵之所,金军一破真定,五马山的官军弃了山寨,望风而逃。义军起事之后,占了山寨,抵抗金军。

  一路入山,见果是一处险要所在。山寨经营也颇为得法,各处隘口均有背弓执刀的汉子把守,多置栅栏高墙,凭险坚守。真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山上义军见几个军汉上来,纷纷侧目。虎捷士卒见此形状暗自猜度,他人提起五马山寨时,云其有兵十数万,这山上至多驻兵数千人,何来十万之数?怕是空跑一趟。敷衍几句,还是赶紧回去参战,一颗人头三贯赏钱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五马山上半腰,有屋宇一片,多依山而建。秀才将他们引入其中一院,坐在一狭小偏厅,让他们候着,自己则去请山寨之主。趁这个空当,几名士卒商议,等下胡乱说几句然后便辞行南下。北面是不能再上了,再去就是女真人盘踞的真定府了。

  仅片刻之后,又听得那秀才的咳嗽声响起,几外士卒起身去望。只见一位官人从里头转出,怎生相貌?身长六尺有五,虽不高大,却极壮实。衣着虽朴实,却收拾得分外整齐。脸颊削长,双目如炬,两道浓眉直插鬓角。唇薄而紧抿,嘴角下垂,不怒自威。尤其让虎捷士卒大感意外的是,此人腰上竟系着一条金带!

  这玩意虎捷将士可不陌生,咱都指挥就有一条。没穿官袍的时候,就靠它来确认身份品级。传说五马山寨之主原是朝廷命官,看来这话不假!

  那官人径直坐了主位,打量士卒们一眼,开口问道:“你们是徐卫部下?”

  “是。”士卒们见他有金带在身,不便造次。

  “不错。”那官人区区两字,也不知是说谁不错。他坐在那主位上,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一手捉刀柄,一手放膝上,这分明就是一副武臣派头。不知是哪里的军官?

  士卒们正想着,那官人又说道:“听说你们带来了徐指挥使的手令?拿来我看。”

  一名士卒再度取出军令双手送上前去,那官人接过,看了几眼,放在旁边桌上,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请回报紫金虎,就说我五马山寨弟兄原意奉他号令,截杀女真败军。”

  听到了准信,士卒也就不停留,当即向他告辞。那官人点点头,忽又叫住,沉声道:“你们回去就说,狄道马……”语至此处停了片刻,“罢了,去吧。”

  虎捷士卒走后,那寨主又拿起徐卫手令看了一遍。穷酸秀才立在身旁,见状问道:“官人游历四方,各国显要大多相识,可知这徐卫底细?”

  “以前素未谋面,紫金山一战始闻其名,并不知其底细。”寨主随口答道。注意力仍在那纸军令上,徐卫在命令中只简单地提及金军粮尽,兵威大挫,必夺跑北逃,令河北各路义军半道截杀。这女真人两次南下,从来都是虎入羊群,怎会粮草尽,兵威挫?徐九军令中语焉不详,到底实际情况如何,无从知晓。

  “徐卫,家中行九。大名夏津徐家庄人,少时放荡不羁,为祸乡里,人称‘徐家庄大虫,夏津小霸王’,及至河北山东群盗蜂起,他奉朝廷令,征召勇壮,组建乡军剿贼。一战白马沟,二战大泽野,由是立有军功,始补八品武职。及金军背盟南侵,徐卫率军出大名勤王,于相州境内大破金军追兵,杀敌上千。兵至黄河时,正遇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到,守河官军不战自溃,徐卫在此危难之际,率本部乡军及少量官军扼守紫金山浮桥,阻敌五昼夜,使斡离不未能前行半步。紫金虎的名号由是震动大河两岸。”这穷酸秀才对徐卫的底细竟然是如数家珍,不知何方神圣?

  寨主闻听之后,抬头笑道:“我说先生怎生如此知根知底,原来和徐卫同乡。”

  “岂止同乡?论起辈分,我比他父徐彰还高一辈。”秀才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

  没料到,那寨主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徐彰?徐天甫?可是当年西军第一虎将?”

  “官人果是见多识广!不错,正是徐天甫,听说朝廷重新起用旧臣,他已官拜步军司副帅。”秀才赞道。

  寨主沉吟一阵,忽地摇头叹道:“追忆往昔,陕西五路强兵数十万,虎将百十员,党项人与我朝争夺数十年,何曾侵得半寸土地?反而失了横山,天都山一线,国势一蹶不振。如今,如种公等大多仙去,朝中一时无大将可用。唉,话说回来,便是强兵如林,猛将如云又怎样?时不利兮骓不逝,只叫人空叹奈何。”

  那秀才听罢也是一阵嗟叹,良久,方才问道:“我料徐卫这纸军令一到,两河豪杰敬他三分,口头上必会相从。但真到了生死关头,有几路会出击还是未知之数。官人真要率五马山寨的弟兄截杀女真人?真定的金狗可是时时盯着我们呐。”

  那山寨之主往桌上一拍,起身道:“去!当然去!不止五马山要出击,你立即着人传我的话给封龙山、赞皇山、敦舆山、干言山几处山寨头领,就说朝廷有明令到,命我等截杀女真溃师。让他们收拾器械,厉兵秣马,侍机而动。”

  那秀才顿时为之色变,几度欲言又止,好大一阵才试探着问道:“官人没必要替徐卫做马前卒吧?”所以说,老乡也不顶用,关键时候也没见他拉一把,反而扯后退。

  “非为紫金虎,乃是为己图存呐。我们结寨抗金,一无粮,二无饷,三无器械,四无名分。我总得为这些义军弟兄寻条出路才是。”那寨主叹息道。

  “既是如此,官人本是朝廷武臣,且名声远传各国。何不前往东京,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必然能东山再起,重新起用,岂不强似在这里作一山寨之主?”秀才将心中多日的疑惑提了出来。不止是他,真定周边所有义军首领,都推这位官人为领袖,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他从前是朝廷官员。但首领们都不懂,他为什么不回东京去?

  那寨主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轻摇其头,微叹一声。继而又一声嗤笑,面上复有几分傲色:“匹夫竖子,不足与谋!”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擒药师

  你当这小觑东京文武,直斥“匹夫竖子,不足与谋”的五马山寨之主是谁?姓马,名扩,字子充,狄道(今甘肃临洮)人。喜武好兵,且通诗书,中过朝廷的武举,乃天子门生。本为朝廷武官,后随其父马政奉朝廷号令,出使于契丹,女真。促成了宋金“海上之盟”,一同攻辽。及契丹灭亡,他察觉到女真人有背盟之心,就对执掌西部兵权的童贯进言,要他小心提防,但童贯充耳不闻,反将他派到真定供职。

  金军第一次南侵,围攻太原真定,他率军苦战,城不能破。去年女真人又卷土重来,真定陷落。不知什么原因,他并未逃回东京,反而入了这五马山寨,召集残兵义军与女真人周旋。时河北义军呈风起云涌之势,各路人马服其胆略,推为领袖。真定金军几次前往围剿,均铩羽而归。又以“真定知府”的地位利诱,马扩毫不动心。

  接到徐卫军令之后,他立即整顿部队,又通知真定周边各个山头,准备截杀女真溃师。为防消息走漏,让真定的金兵察觉,他知会各义军首领,严守秘密,不得轻举妄动。同时,不间断地派出探子,密切注意北来的军旅。

  一连数日没有消息,至二月十六,干言山义军来报,有金兵数千从南而来,即将踏入真定境内,是否立即截杀?马扩严令不得妄动,务必再探明金军兵力,是北撤,还是北逃。二月十七,干言山再报,言金军至多不过四千人,其马军不足千,且人马疲倦,行进缓慢。尤为让人意外的是,这支金军士气低落,全无斗志,马军伏鞍而行,步军拄枪而走,就跟半个月没吃饭似的。

  马扩据此判断,徐卫的军令确实没有吹嘘,金军兵威大挫!他们急着北逃,首要目的地,自然是真定。要到真定,就必过赞皇县,而此县境内有两条河贯穿东西。一名槐河,一名济河,都是北上必经之所。有鉴于此,他一面集结人马,开往济河设伏,一面派出多队精兵,截杀金军信使。因为他预料,官军多半尾随于后,而金军恐怕也会向真定求援。

  二月十九,马扩已经集结各山寨义兵两万余,择其勇壮,善骑射者,配给战马,命为“战锋队”,待金军过济河大桥时发动奔袭。又挑选武艺精熟的步卒两千,命为“驻枪队”,都执长兵,配给铠甲,一旦马军冲锋,即尾随而上。其余义军,相机行事。这边方才安排完毕,前方已经来报,金军逼近济河!

  这一天,是阳光灿烂,春光明媚。举目四望,只见原野之上生机盎然,一片翠绿。可济河就没那么配合了,时值春汛,水位暴涨,淹桥墩近半。马扩的前军两千余人,就伏在济河北岸的山林之中,密切注意南岸动向。等到晌午时分,不见动静。那义军士卒毕竟没有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大多不奈,从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大声喧哗,马扩厉声喝止。

  “来了!”没一阵,有士卒大声叫道。

  众军齐齐南眺,果见一支兵马迤逦而来。快至河边时,无论马军步军,纷纷撒腿狂奔,一时乱作一团。义军士卒骇了一跳,这是作甚?难道察觉我们在此设伏?但再一看,却发现金军将士都一容蜂地跑到河边,用手捧水喝的还算斯文,更有那将半颗脑袋都探进水里者。可没一阵,便有人骑着马,扬鞭喝呼,士卒大多起身,重拾兵器。而后骑兵在前,步兵靠后,组成队列过桥。

  “女真惨败如此,却不散乱,果是我朝大敌!”马扩不由地叹道。但我官军有对方一半,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局面。但现在明显不是感叹的时候,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林边四百余骑士都背弓箭,执长枪,等候着他的命令。

  眼见金兵骑兵已经走下桥头,步兵堵墙而进,马扩微微点了点头。义军骑兵们立即踩镫上马,再度回首等他命令。仔细观察之后,确认金军没有防备,他这才将手猛然一挥!

  “杀金狗!弟兄们冲!”一黑面壮汉手执弓箭放声大呼,说话间已经一马当先冲将出去。身后弟兄齐齐发动,虽只数百骑,声势倒也不弱!

  那头金骑刚刚过桥,突然发现有敌来袭。也不迎击,拼命鞭打战马向北逃跑!

  “上!”马扩一声令下,都配备长枪的步卒闻风而动,呼喊着冲出树林,迅速向桥头的金军步兵冲杀过去。两军骑兵相接,金骑毕竟众多,短暂的交兵之后相穿而过,竟将义军数十骑挑落马下。那黑面壮汉大怒,回首一望,见一极其威猛的金将缩头而奔,张弓搭箭,将根弓弦抽得吱嘎作响!弦如霹雳,矢如闪电,一箭过去正射中马股!战马负痛,侧翻栽倒,将马上金将掀落在地。前头金骑中还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护着一群秃头结辫,耳穿金环的人没命似的往北逃窜。

  马扩事先有令,若对方骑兵冲锋过去,万勿追赶,只需截住步军撕杀即可。因此,义军骑兵立即向刚下桥头的金军步卒发动冲击,两千名“驻枪队”也排成横列,齐鼓而进。这就苦了金军步兵,乍然遇敌本就慌乱,偏生腹中饥饿,手上又无力,还没组成阵形义军骑兵就挟奔雷之势,泰山压倒般冲了过来。

  下得桥来的千把人被冲得晕头转向,还在桥上和对岸的女真士卒眼见主帅已逃,都无心恋战,四散奔逃。有人往东,有人往西,却没一个往南跑。马扩一见,不禁讶异,本认为以金军之剽悍,就算遭遇逆境也不该如此怂包。怎地刚一照面就四处溃散?

  “大人,有一金将,格杀我弟兄十数名,勇不可挡!”有士卒飞马来报,马扩闻言向北望去,只见百十步外,义军骑卒步卒将一人团团围住攻杀,却无人能近他身。

  一鞭抽下,打马飞驰过去。只见那将约有五十开外,身长竟有八尺,四方脸,吊角眉,颧骨突起,一把长须及胸,极是雄武。此时一手捉杆长枪,一手提把大刀,血红的双目中戾气正盛!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毙命受伤的义军士卒,四周众人竟不敢再往前。即便三两个胆大的,拿枪想去捅上一捅,被那战将一盯,也心惊胆跳地退回来。

  马扩未等坐骑停稳,便跃将下去,士卒们见他到了,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道来。入了包围圈,再细细一看那金将,马扩突然笑道:“他乡遇故知,真是人生一大快事!郭兄别来无恙否?”

  那战将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脸色一变:“马子充?”

  “正是,亏郭兄还记得马某。当年兄以涿易二州来归,官家亲自召见,拜为燕山副守,且位居节度大使,可谓荣宠之至!惜兄反复无常,官家委以出使重任,你却屈膝投降。还心甘情愿地充作马前先锋。不想今日落魄如此,不知郭兄作何感想?”马扩笑容越发灿烂。

  没错,这被团团围住的金将不是旁人,正是辽之余孽,宋之厉阶,金之功臣,郭药师!

  被马扩夹枪带棒一顿挖苦讽刺,郭药师却无丝毫愧疚之色,也无意回应,而是问道:“你因何在此?”

  “紫金虎号令河北勤王义师半道截杀金贼,弟奉军令,专门在此设伏。本想捉条大鱼,不料却网住了郭兄,这岂非天意?”马扩打趣道。此时,那四周义军都知道眼前这厮,便是卖国求荣,转面无恩的小人郭药师,登时怒火滔天,人人欲杀此贼!

  郭药师听罢,脸上顿时一片死灰,失声道:“徐卫?”第一次南征时,那徐卫还不过是个乡头之首,连个正经军官都算不上。可这次再来,他已经统率数万兵马。这也不稀奇,没想到,他竟能号令河北!二太子有句话说得极是,虎儿若长成,必将扑食于我!这小贼确是一大隐患!

  马扩见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没闲心管他在想什么,直接问道:“郭药师,我素知你勇武过人,但今日身陷重围你是插翅难飞!你若弃了器械,束手就擒,我不伤你性命。”

  郭药师手中两般兵器却握得更紧,切齿道:“然后呢?”

  “徐九是两河义军巡检使,我既以抗金报国起兵,自当遵他号令。说不得,将你押送徐指挥使处。”马扩脸上,笑意全无。

  郭药师心思,自己背弃南朝,投降女真。南朝君臣必欲杀我而后快,要是落在徐卫手里,恐怕是不得好死!但眼下情势摆明了,突围是绝不可能!

  “子充,你我旧识,奈何相逼太甚?金国势大,南朝早晚必亡!二太子一旦回到真定,定起兵再来,到时子充如何自处?莫如随我赴真定,我保贤弟守牧一方,作个封疆大吏如何!”本来像郭药师这种战场上撕杀半生的人,不说视死如归,自少胆气魄力不可缺。没想到,死到临头,竟是这般模样。

  第一百九十章 缚太急 乞缓之

  花花真定府,这句俗话大概永远不会再被人提及了。自沦陷以后,金军在此屯兵,方圆各州县尽遭洗劫,真定之民大多背井离乡,往南逃生。失了燕云十六州后,真定历来是抵抗北方侵略的前沿。因此,女真人不止一次地威逼大宋割让太原、真定、河间三镇。现在,真定府已为金军占据,女真人的气焰可以想见。

  但是,今天,今天不同!偌大一个真定城紧闭城门,城头上布满甲士,如临大敌!噩耗刚刚传来,相信城内许多女真士卒都亲眼看到了,二太子斡离不只率领数百残兵狼狈逃入城中。一旦入城,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紧闭四门,严阵以待!怎么?南军打上门来了不成?

  在离真定城不远的获鹿县石邑镇,百姓逃散一空,只有些老得实在走不动,抱着听天由命的想法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他们太老,老得连女真人都懒得杀他们,所以他们能苟活至今。但凶神恶煞的金兵时常闯进镇子,借着搜捕义军的名号,大肆抢劫。后来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抢,他们就被强行征召去真定,男的做苦力修城墙,妇人干些烧水做饭的活计。就这么,二十几个本该安享天伦的老人家,最后就剩下一个。

  当几十名战马冲进来镇来的时候,这年过七旬的老者坐在街边上竟不藏匿,显然是麻木了。来的骑士个个剽悍,人喘着粗气,马划着前蹄,看来是奔跑许久。那带头的战将极为雄壮,使一杆铁枪,望着空空如也的镇子眉头紧锁,当发现了铺着干草坐在街边的老者时,说了两句什么。

  两名骑卒立刻下了战马,快步奔过去,人未到,其中一个便叫道:“老人家,借问一声,这是哪处地界?”

  老头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旧木然地看着前方,好大一阵才嘶哑着回答道:“这里叫石邑,从前置过县,后来并入获鹿了。往前走几步,便是真定城。”老人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生气,竟像是苟延残喘,等死一般。

  两名士卒细细一看,原来是个瞎子。回报了那战将之后,又听得镇外蹄声大作,有人叫道“指挥使来了”。石邑镇大概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难以计数全副武装的将士开进镇里,五六名铠甲鲜明的战将簇拥着一个年轻人。

  看着残败不堪的街道,依稀能感觉出来它往日的繁荣。那年轻人下了战马,来到老者身前,久久无语。大概盲人都很敏感,他知道有人在面前,将手中那根摸得溜光的木杖紧了紧,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惊恐道:“我一个瞎老儿,也没几天活头,就不脏大王的刀吧?”敢情他当是强人来了。

  那年轻人手里提着马鞭,蹲在他面前,轻声说道:“老人家不必害怕,我们是官军。”

  听到“官军”两个字,老头儿那双浑浊的眼里似也有了光芒,但仅仅是一闪而没,继而摇头道:“你莫哄我,瞎老儿虽然看不见,但闻得出来官军的味。你们不是……”

  那年轻将领也没过多解释,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早晚会打回来。”

  老头不说话了,好像压根就没听见他所言。年轻将领大步回走,一面喊道:“给他点口粮,我们撤。”

  “九哥,前面就是真定,都走到这处了,好歹去瞅瞅。”杨彦手里的曲刃大枪血迹未干。

  “万万不可!我们远离主力,孤军深入,要是斡离不缓过气来,必派兵相追。”那眼睛一大一小的战将沉声说道,不是岳飞是谁?

  徐卫看他一眼,点头道:“师兄说得极是,走吧,与大哥四哥会合,罢兵回京。”

  士卒们一阵欢呼,因为他们知道,从此刻起战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回到东京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封赏和荣耀。这些浴血奋战的勇士,也的确应该得到他们的奖励。

  近千人后队改前队,有条不紊地朝南撤去。徐卫跨上马后,那匹御赐的战马也不知是不是通了人性,了解主人心思,始终不肯奋蹄,缰绳提得再紧,它也只是原地打转。徐卫不时朝北而望,脸上神情复杂。

  马蹄南去人北望……

  当徐卫率部回撤十余里时,远远望见一座大山,极是险恶。十余骑飞驰而来,还未奔拢,马上之人已经滚下马鞍,伏拜于地,其中有人大声喊道:“我等是封龙山义军,奉寨主令,恭迎徐九官人。”

  徐卫也没多说,令他们前头带路,没走出两里地,又来一拨相迎,到了那封龙山下。便望见人潮涌动,那山寨头领摆了长案,放着酒水瓜果。见官军到来,亲自捧了一碗水酒,将几名战将看了个遍,陪笑道:“不知哪位是徐九官人?”

  当发现那些武官们都把目光汇聚到一个年轻人身上时,寨主暗暗吃惊,没想到名震大河两岸的紫金虎竟是个后生?忙捧了酒碗上前,恭声道:“小人乃封龙山义军首领,这一碗薄酒庆贺官人。”

  吃了酒,劳了军,那寨主又说五马山寨已经备了酒席,要替官军洗尘,请徐卫赏光。当下,义军在前引路,徐卫率部直投五马山而去。到了那山前,早望见数千兵马列成阵势,耀武扬威。

  徐卫麾下都是行家,一打眼就看出来,这五马山寨有能人。凡夫俗子布不出来如此严谨的阵形。但见骑卒都跨着战马,一字排开列在阵前,数千步卒执长兵整整齐齐,背弓插箭的弓手立在最后。这基本上就是一个作战阵法的雏形。不知这五马山寨之主,是何方神圣?

  约有两百步距离时,那义军中鼓号齐鸣,所有士卒放声高呼,徐卫听得真切,他们喊的是“赤心报国,诛杀金贼”。这些义军虽然装备简陋,但气势倒是不弱。

  本来按徐卫的身份,他完全可以趾高气扬地奔到义军阵前才下马。但还在一箭之地,他便跃下马背,步行前往,部下一见,纷纷效仿。

  “紫金虎果然不凡。”马扩对身边那穷酸秀才说了一句,继而迈出大步迎上前去。

  两人相遇,马扩拱手朗声道:“早闻徐九官人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徐卫见他容貌不俗,气度亦不凡,又想到河北之地自古多出豪杰,因此并不托大,抱拳还礼。有义军士卒捧来酒水,马扩双手呈上一杯:“徐指挥使连败金贼,立此殊勋,非但为国家之功臣,亦是我辈之楷模,仅以此杯,聊表敬意,请。”

  见他谈吐如此,徐卫越发高看他一眼,接过酒杯,不知为何却只喝了一半又递回去。没想到,马扩倒丝毫不觉意外,笑道:“好,这剩下半杯,待驱逐北虏,光复故土之后再饮不迟!请徐指挥使与诸位上山一叙!”说罢,将身一侧,请徐卫先行。

  徐卫知他不是俗人,也作谦让姿态,马扩也就不再坚持,前面领路而行。杨彦等人见了颇为不悦,想你不过是个义兵首领,身无一官半职,我家指挥使正六品武臣,你怎敢如此托大?

  上了山寨,徐卫见此地经营得法,士卒雄壮,知道此人必有才干,便生拉拢之心。及至一处所在,抬头看那门匾,只见“足赤堂”三字苍劲有力,似刀凿斧刻一般。只是这名字未免取得怪异,义军起事,多以“忠义”为号召,你不叫“聚义厅”,也应叫个“忠义堂”,却取“足赤”为名,遇个半灌水,还以为你这里是洗脚的地方。

  入了足赤堂,马扩邀徐卫同坐上首,再没一句客气话,直截了当道:“我有一件大礼,要送给徐指挥使,还望笑纳。”说罢,也不等徐卫回应,便对身边那秀才模样的人使了个眼色。后者出了堂外,不多时,便见七八个士卒各执铁索,将个五花大绑的人拥将进来。

  那人约有五十开外,虽被捆作一团,仍不难看出他身材极为雄壮。身上尚披残甲,头发散乱遮住了本来面容,那士卒手中的铁索,有的捆在腰上,有的系在脚踝,甚至有一条拴在颈项。

  那人一进来便叫道:“缚太急,乞缓之!”

  这是什么人?值得如此?他便是项羽重生,仁贵在世,也绝计挣不开这枷锁。

  “这便是我送的礼物,徐指挥使可知此人是谁?”马扩笑问道。

  徐卫看了半天也认不出来,遂摇了摇头。马扩大笑:“此人你绝不陌生,可再细看。”

  心下疑惑,徐卫起了身上得前去。那七八个士卒赶紧扯了铁索,以防那厮作乱。伸手拂开那人乱发,待看清那张脸时,徐卫大惊!怔了半刻,也大笑起来。杨彦、岳飞、杨再兴等将不明就里,几乎同时起身上前察看。

  岳飞再兴不认得此人,可杨彦却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前年在紫金山浮桥,这厮过河来游说九哥投降,让九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郭药师!”杨彦这三个字一出口,虎捷诸将尽皆色变!这便是郭逆药师?苍天有眼,两河破碎,此人可谓“居功至伟”,如今落入我手,不五马分尸如何解得这心头之恨?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国士无双

  “郭药师,认得我么?”徐卫看着眼前潦倒落魄,沦为囚犯的宿敌,笑问道。

  药师脸色不太好,像是受了伤,征袍上还染着血迹。一双本来充满戾气的眼睛此时也涣散无神,根本没看对方一眼便低声道:“认得,你是徐卫。”

  见他如此反应,徐卫倒有些失望了。不管郭药师转面无恩也好,背信充义也罢,但历史上,金军攻燕山时,他至少还是带着部队出城干了一仗。后来因为部下率先逃跑,导致其部大溃,然后才投降女真。基于这一点来说,甭管他人品如何,至少算得上久经战阵的猛将。在徐卫看来,像这样的人,哪怕就是真的山穷水尽了,至少气度多少应该有一点。但眼前的郭药师,实在……

  “前年你在紫金山浮桥上劝我投降,如今又怎么说?”徐卫又问道。

  叹了口气,郭药师总算拿出点性子来:“多说无益,只求一具全尸,药师感恩不尽。”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徐卫一声嗤笑,令人将他押解下去。回头又问马扩如何捕获这奸人?当听到郭药师极其骁勇,义军将士无人可挡,还是寨主亲自出手才击伤他时,不禁对马扩又多了一分看重。再得知马扩是武举出身,曾任和州防御使,官居五品时,更是起身一拜,执后辈之礼。

  寒暄一阵,寨上已经备好酒席,要替虎捷将士庆功。但徐卫婉言谢绝,称太尉还率大军在后头,东京方面也急等消息,军务在身不便耽搁,就只能好意心领了。马扩也不勉强,便送徐卫下山。

  出了那“足赤堂”,徐马二人行在前头,义军将领和虎捷军官跟在后面,另有身强身壮的虎捷士卒押着郭药师随后。

  “大人放心,待班师之后,卑职一定如实上奏大人擒获药师之功,也会将河北义军情况据实禀报朝廷。”徐卫心思,郭药师为祸甚巨,大宋朝野均对此人恨之入骨。擒了他,那是大功一件,可别让人以为我徐某人想贪天之功以为己有。

  没想到,马扩听了这话,却一脸严肃:“这一点,万请徐指挥使替我隐瞒周全。断不可叫官家执宰知晓我在五马山。”

  这倒怪了,你本来是朝廷五品官,可算是中级以上武臣。又有这一身本事,而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回去之后肯定受到重用,怎么?真打算在这山寨当一辈子寨主?因此徐卫问道:“这却是为何?”

  马扩微露笑容,轻叹一声,却不作回答。

  “大人,恕卑职直言。此处距真定不远,不是久留之地。此番女真南侵受挫,估计会改变策略,到时候你这五马山寨可是首当其冲啊。”徐卫这话虽说得不甚明了,但却是大实话。如果不是高看马扩几分,断然不会轻易出口。

  马扩闻听此言,侧首看着徐卫半晌,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且说说看,女真会如何改变策略?”

  徐卫对马扩的履历根底都不甚了解,因此说道:“卑职也是随口一说。”

  见他不愿直言,马扩也不介意,背负着双手顺阶而下,一面讲道:“你不愿说我说,吃过白面馍么?”

  “吃过。”徐卫点点头。

  “吃馍一口是吞不下的,一怕烫着,二怕噎着。你得一口一口地吃,还不能吃得太快,得细嚼慢咽,再佐以肉汤,方能吃出滋味,不伤肠胃。”马扩这口气,怎么听就像是教训后辈。

  徐卫呢,认真听着,称赞道:“精辟。”

  “现在,大宋就是一块馍,女真人连续两回想一口吞下,结果噎了个半死。这不,还让你这块石头给崩掉颗大牙。回去以后,想必要另辟蹊径,改鲸吞为蚕食。不信你等着看,三五年之内,金军不会再大规模地南侵。”马扩侃侃而谈,就像闲话家常一般,却已把宋金态势勾勒地清清楚楚,此人才干不在东京任何文武之下!

  徐卫倒不急着走了,索性停下脚步来,抱拳问道:“敢问,依大人之见,从此之后,三五年内,宋金之间如何相处?”

  马扩瞅他一眼,神秘莫测地笑道:“真想知道?”

  “卑职诚心请教。”徐卫一脸的真诚。

  “好罢,你紫金虎的名号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不像那班夸夸其谈,贪生怕死之徒。我索性给你说个明白。现在两河之地,朝廷已经失去控制,你认为,罢兵之后东京还有能力管束河东河北么?”马扩正色问道。

  徐卫想也不想,直接摇了摇头。现在东京的虚实别人不清楚,他心里有本账。两河溃师加上东京禁军,现在不会超过六万人。而西军虽然来了八万之众,但不要忘了,党项人可不是摆设。等庆了功,封了赏,西军打哪来还得回哪去。剩下那么点人马,想重组两河防务?那是痴人说梦,尤其是河北,一马平川,地势平坦,女真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就对了,女真人会先稳固已经占据的地区,也就是河北东西两路。河东,可能暂时吃不下。因此,短期之内,宋金之间只有局部争执,没有全面战争。据我猜测,不久之后,女真人就会不断加强对河北的控制,然后故伎重施,派出使臣入宋,目的只有一个。”马扩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

  徐卫神情已经不那么自然了:“谋求占领河北的合法性。”这不难明白,天下义军哪里闹得最凶?首推河北!河北之民历来强悍,不会轻易屈服,金军想在河北占稳脚,就必须让东京承认河北是他们的地盘。一旦东京朝廷点了这个头,金国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在河北司仪行政,而河北之民的念想也就断了。

  “不错,一旦金军在河北占稳了脚根,取中原,如探囊取物。到时,一路兵出陕西,一路渡过黄河,半壁江山就将拱手送人了!”马扩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故意提高了音量,面上竟带着几分笑容。可徐卫怎么听,都觉得他这话是在赌气。他在跟谁赌气?

  试探着问道:“那如大人所言,我们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

  “不然还能怎样?”马扩直视着他,沉声问道。

  徐卫轻笑一声:“我始终相信,事在人为。这世上本没有天下无敌一说,大家都是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谁怕谁?”

  不料这句话却引来马扩的嗤之以鼻:“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别说挡住金贼,就是燕云故土都收回来了!朝堂上那些人,若要说讲忠义,论天下,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旦事到临头,顿作树倒猢狲散。金兵南下,太上皇南巡之时,朝中大臣相随而遁者,竟有十之五六!这些人难道不知道失了两河中原对我朝意味着什么?他们比你我清楚!可怎么做的?义无反顾地夹着尾巴跑了!直娘贼!让个年近八旬,风烛残年的种公再披战甲!娘的……”

  语声嘎然而止,马扩胸膛起伏,情绪不稳。用力的吸了一口气,他再度说道:“徐九,我看得太明白了,没指望的。无论你我等辈如何用心效死,结果早已注定!你知道女真人怎么打仗么?他们的户口叫‘猛安谋克’,无论是出征还是屯戍,都以此为单位,那叫全民皆兵!打了胜仗,士兵不但可以抢到财物,女人,还能得到奖赏,土地。换作是你我,难道不会拼死效命吗?更何况,金国的朝堂上,有发言权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你说说看,两相对比,这仗怎么打?”

  他本来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的时候语气也变得缓和,可说到后来,愈加激动,竟有些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徐卫脸上。

  徐卫毕竟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不能完全理解像马扩这种武臣的心情,但从岳飞的典故也不难看出端倪。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这些人其实是最朴素的爱国者,他们的爱国热情比谁都强烈。可却因为种种原因,英雄无用武之地,因此只能大发牢骚,悲观失望。

  看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徐卫又问:“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马扩白他一眼,回过头去,像是自言自语:“办法怎会没有?强弱态势向来是此消彼长,只要策略得当,上下一心,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说现在,哪怕就是真到了两河尽失,东京沦陷的地步,我仍旧有办法!可是……”

  说到这里,他再也不愿开口,无论怎么试探。徐卫知道他后面的话。

  我就是胸有万策,可坐在金殿上的人不来问我又有何用?哪怕就是我自己巴巴跑去泣血上书,人家也不会把你当回事。就算他想,那班执宰呢?

  此人见识在我之上,要是能网罗到他,不说大事必成,至少就有了眉目。抱着这个念头,徐卫轻声说道:“就算两河尽失,东京沦陷。陕西不是还在么?西军强兵之名已传百年,况且还紧挨着天府之国,君不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马扩转过头来,将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后辈从头到脚再度打量一遍,嘿,邪了啊。虽然这小子只知皮毛,但往这个方向想还是不错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班师凯旋

  东京帝都,自昨夜五更末起,开封府的公人拿敲着大锣沿街叫唤。这扰人清梦,素为人恶,但东京百姓却并不曾骂上半句。你道为何?自然是有大喜之事了!女真背弃盟约,两番来攻,尤以此次最为凶险。金军西路破了洛阳,逼近郑州,东路的金国二太子斡离不更是不得了,渡了大河,直趋帝阙。

  大宋立国凡一百六十七载未有之变故,便在今年发生。所幸,忠义之臣不懈于内,善战之将忘身于外,这才赶走了祸水。不久之前,金军西路见朝廷有备,西军又来,料想不敌后,那粘罕那引军北撤。斡离不倒是从滑州闯出来,但也没讨到好,徐太尉率领大军北上阻击,其子侄三人领精兵一路追杀,徐九官人几乎追到真定,据说斡离不险些遭擒。

  这不,徐太尉率四路西军大帅以及徐家子侄班师回朝,官家是欣喜若狂,因此下了诏书。命徐太尉在城外整顿兵马,于二月二十八领兵入城,游走一遭,再经御街入禁中,直达讲武殿外,由天子亲自检阅三军,并举行封册献俘大典。政府枢府中,除正副执宰长官以外,凡在京官员均需站列御街两旁迎候。而东京的百姓,必须倾城而出,迎接守土卫国的英勇将士。

  自古以来,凡是官方举行的活动,要求百姓参加的,即使去了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但这一回,东京百姓是发自内心地要去迎接。除了表达对将士们的崇敬之外,还想看看传说中的战将们。比如力敌万人的杨再兴,围攻滑州的姚平仲,忠义无双的徐原,一身是胆的徐胜,当然,要问百姓最最想一睹真容的人,不用多说了。

  天刚麻麻亮,京城从东华门起,经东水门,过坊市,一直到御街之前,那叫一个人山人海,就是上元节看灯,也绝计没有这般热闹。都说宋朝的商品经济空前繁荣,这话是绝对靠谱的。没看到么,竟有商铺在门口写着“捷报飞传,天下欢腾,东主感念,全场八折。”这话不免有些酸,你直接写个“打赢啦,跳楼价!”估计效果更好一些。

  当然,站在街边上的,都是普通百姓。但凡有些地位,有些钱财的,昨天就把沿街的好位置占了。茶肆酒楼不用说,靠窗的位置一律多加一贯以上。就连些不沾边的店铺,门前也搭上张小桌,摆上茶水果品。谁知道徐太尉带多少兵马进城?要是几路大军都开进来,那不得过上一两个时辰?跟些贩夫走卒,肉贴肉去挤,大老爷们不在乎,那姑娘小姐的也不方便。啥玩意?姑娘们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拉倒吧,多少名门闺秀就等着这一天呢,想好生瞅瞅徐九长甚么模样。

  城内忙成一团,城外也没闲着。徐彰把大军屯驻在陈桥,按天子诏命,挑选“有仪容,体壮硕”的士卒两万名,铠甲兵器都修饰一新,务求军容整齐,衣袍灿烂。从太尉以下,所有参与检阅的武臣,都披着一领御赐簇新战袍,真个威风八面,衣锦荣归。

  意气风发的武将群中独独少了一个,便是徐卫。他对这事不太上心,正为没能劝回马扩而嗟叹不已。也难怪,但凡奇人异士,都是有些固执脾气的。在马扩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他认为,东京朝廷那帮家伙,都是“匹夫竖子”,不屑与之为伍。因此,他宁愿守在真定边上当个山大王,也不愿回京拱职。再三叮嘱徐卫,切莫泄露他的行踪。

  军帐中,徐卫正盯着地图出神,目光始终在陕西五路一带游走,也不知想些什么。崭新的铠甲挂在架上,御赐的战袍还放在桌面,与帐外的喧哗相比,他这里倒显得极其清静。

  “九哥!”杨彦人未到声先至,帐穷掀处,嗬,好一个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杨彦这厮,本也生得俊俏,尤其是面皮白净,不说话吧,你还以为他是个翩翩佳公子。这会儿,上头到脚一水儿的新装,披件大红战袍,头上也洒颗大红缨,一派喜气。跟在他身后的张庆也是一般模样。

  “问过没有?好些了么?”徐卫回过头来问道。

  张庆点点头:“派人进城探过了,说是醒了有半个月,精神头不错,就是行动有些不便,且养着呢。”他说的这是马泰。马大胖子叫人揪心呐,调防京西的时候,那厮还是半死不活的模样,谢天谢地,总算从阎君手里抢回一条命来。

  “哈哈!我说嘛,马泰胆儿不大,义气还是知道的。咱们还活得好好的,他哪能先走?”听到马泰没事,徐卫很是开怀。又往地图上瞧了一眼,这才来到桌边坐下。

  张庆跟他坐了个对面,随口问道:“看啥?”

  倒了杯茶,一口喝去大半,徐卫答道:“这仗打完了,咱不能老守在东京。”

  张庆听出些意思来,趋身上前,小声问道:“怎么?想放外任?”

  “这话说的,我本来也不是京官,放什么外任?”徐卫笑道。

  杨彦立在他身边,听到这话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东京这地方虽好,但扔块砖出去,能砸到七八个五品官,没意思。咱不如到北边去,戍边也好,剿贼也罢,左右山高皇帝远的,也没谁管得了咱们。遇到没事,咱弟兄纵马狂奔,驰骋大漠,岂不痛快?哎,要不回大名府也成啊。”

  张庆白他一眼:“你嘴上怎么没个把门的,什么叫山高……瞧你那点出息,还驰骋大漠,你知道大漠在哪儿么?”

  “九哥知道就是了。反正,哪有女真人咱们往哪走,娘的,这么说吧,我现在还真不怵他。你说女真人有什么了不起?一开打就知道骑个破马冲冲!你一通箭射过去,照样穿出两个洞来!”杨彦这次追击作战中表现非常突出,徐卫早写好了战报替他请功。保守估计,混个七品应该不是问题。

  哥仨正说着,听得外头有人叫道:“岳飞,杨再兴,求见都指挥使。”

  徐卫脸色一沉,片刻之后叫道:“进来!”

  话音方落,岳杨两个前后而入,都是一般的新袍新甲,精神得很。本来,以他两个的地位,是不够资格参与检阅的。不过徐卫再三对老爷子说,这两位骁勇异常,作战勇猛,必有出头之日,不能小觑,徐彰这才批准。

  岳飞再兴见了徐卫,甲胄在身不施全礼这是规矩,因此抱拳道:“战事已毕,特来向都指挥使辞行,回隶本军。”

  岳飞是宗泽的部下,杨再兴是姚平仲的部下,徐卫镇京西时借来用的。现在仗打完了,自然要回老部队。不过徐卫实在是舍不得,岳飞他不想留,也不敢留,因为他这种人把“忠孝节义”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只能为一人所用。但杨再兴不同,他是江湖草莽出身,还当过流寇,大是大非对他来说很模糊,却是义字当头。再加上,此人骁勇绝伦,天生的先锋大将,攻城拔寨,冲阵掩杀少不了他。

  但这事强求不得,徐卫遂笑道:“应该的,你二人自随我出征,多立战功,我自当详细上报请功。”

  岳杨二将谢过,便告辞离去。徐卫在后头拱手道:“师兄保重。”

  岳飞停步,再度回首一拜方才出帐。你道徐卫为什么称岳飞为师兄?这却是有出处的,相州汤阴有位豪杰,名唤周侗,武艺精熟,江湖上好大的名声!早年曾去陕西,结识徐彰,被引为至交。并互相切磋武艺,徐卫当初砸赌坊时用的“玉环步,鸳鸯脚”就是周侗传给徐彰的。后来周侗回乡,收了岳飞为徒,传他技艺。这么算起来,岳飞年长几岁,自然就是徐卫师兄。

  “唉,可惜可惜,岳鹏举神力惊人,杨再兴万夫莫挡,都是好汉子。娘的,好屎都让狗吃了。”杨彦看样子好像比徐卫还心痛。他与岳杨并肩作战,深服其勇猛。杨彦可不随便服人。

  听到他这么个比喻,徐卫张庆几乎绝倒,明知他是在骂姚平仲,张庆笑道:“怎么,你也想吃?”

  “我当然想……哎,我说你有意思吗?我是说,杨再兴这样的勇将,怎么偏生就归姚平仲了?我一想到那厮就一肚皮屎,真想拉给他吃了,直娘贼!”杨彦骂道。

  说来也怪,杨彦正骂得欢吧,杨再兴就回来了。对他的去而复返,张庆杨彦都是喜出望外,徐卫却稳如泰山。只见再兴大步上前,对着徐卫深深一揖,久久不起。

  “这是为何?”徐卫笑问道。

  “自随指挥使出征,待再兴甚厚,卑职也深服指挥使之忠勇。这一去,也不知何日得见,因此再来拜别。”杨再兴正色说道。果然是位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铁汉!

  杨彦是个直性子,一拍桌子说道:“那就别去了!姚平仲那厮就是根搅屎……”

  张庆急使眼色制止他的话,杨彦冷哼一声,不再言语。杨再兴自然听出来了,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以义气为立身之本。姚都统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何不报?安忍相背?”

  杨彦大为不满,姚平仲那种人也值得你如此仗义?

  徐卫却不奇怪,历史上,杨再兴是匪首曹成麾下的勇将,岳飞率军去剿时,他杀了岳飞的亲弟弟岳翻和部将韩顺夫。后来兵败被擒,岳飞没有杀他,他感念岳飞恩德,从此之后在帐下效命,直到战死小商河。杨再兴这种人,对于“忠”或许并不强烈,但把“义”字看得比生死都重。姚平仲起用了他,并授以职务,确实算是知遇之恩。

  只怪自己运气不好,当初同样在招募义军,姚平仲怎么就招到杨再兴了呢?人品问题?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你如此义气,我也佩服,若强留你,非但伤了两军和气,也显得我徐卫不义。罢了,再兴回去之后多加小心,国家多事之秋,狼烟不断,烽火不熄。你时常冲锋于阵前,万望保重。”徐卫抱拳一礼,朗声说道。

  杨再兴一怔,望着徐卫片刻,终于还是再次一揖,转身而去。

  他前脚一走,徐胜后脚就进来,见弟弟还没有披甲挂袍,催促道:“九弟,赶紧地,快开拔了。”

  旌旗蔽日,锣鼓喧天!东京城下,甲士环立,刀枪如林!太尉、左威卫上将军、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陕西五路制置使徐彰,率领两万衣甲鲜明,威风凛凛的将士开赴京城,前后绵延数里之长!前头,自太尉起,一班战将铠甲锃亮,仪表威严,气吞万里如虎!都跨着神骏的战马,缓缓进城。

  浴血奋战的将士迎来了他们应得的荣耀。从踏入东京城的第一步起,百姓欢呼之声震动大地,直入云霄!没撒花。

  这是怎样一幅令人激动的画卷?便是那翰林图画院的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也难以形容!

  自宣和七年始,暗藏祸心的女真狄夷撕破脸皮,背盟南侵。两年之间,破燕山,踏两河,陷洛阳,逼帝阙。大宋何曾有过如此之巨变?两河之民惨遭蹂躝,流离失所,东京百姓终日惶惶,提心吊胆。狂妄不可一世的女真人,甚至威逼我朝称臣割地,极尽羞辱!可现在,仰赖我忠勇将士浴血拼杀,终于击退强敌!

  东京百姓夹道相迎,看着威武的将士鱼贯入城,他们激动得热血沸腾!呐喊,欢呼,就算喊哑了嗓子也不在所不惜!甚至忘了这是一个重文轻武的国度,忍不住默念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获关山五十州!”

  这位老将,便是太尉徐公么?原想,种公仙去之后,朝中无栋梁,国家无大将。没想到,天甫公宝刀不老,英雄仍在。更兼徐氏一门尽是勇武善战之人,尤其是他几位子侄……

  慢,这便是徐原徐义德?经略相公一战李固渡,二战滑州城,护陵寝于巩县,追强敌于河北,功莫大焉!

  这肯定是徐胜徐荩忱,据说他时常冲于阵前,百折不挠,受创不退,真乃世之虎将!

  突然之间,百姓的欢呼声明显加强,几欲掀翻屋瓦!就是他!就是他!

  “大哥四哥,什么感觉?”徐卫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嘴里却大声喊道。

  “严肃点!东京父老看着你我呢!”徐原也大声回应,不过他不确定九弟是否听清,因为百姓们闹得太凶了。

  将官们心里自然是欢欣鼓舞,自立国以来,还从未听闻武臣能有如此殊荣,竟劳动满城百姓相迎,听说还有文武官员在御街迎接?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好像只有当初种公带兵勤王时,官家曾派李纲去迎?

  当官的享受着欢呼祝贺,士卒也是与有荣焉。这其中有人曾是流民,有人曾是贼寇,甚至还有人是罪犯!脸上那行刺字,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羞辱标记。可是今天不同,这东京城里,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来迎咱们!甚至还仿佛看到了大姑娘小媳妇的身影!从来没想到,咱们这些被人称为“贼配军”的人,能有今天!叫吧!使劲叫吧!咱记住东京父老这份情,他日在战场上,再多杀几个女真人!就是马革裹尸,也值了!

  当大军快行至御街时,一处名唤“玉琼轩”的酒楼上,从窗户里探出一颗脑袋,露出一张乖巧清秀的脸来。往下看了一阵,突然拍手跳着叫道:“噫!来了!来了!”说着又回过头去,对着里面喊了几嗓子。

  这是个装饰精致的雅座,极为轩敞,陈设也显得很有品位。但偌大一个房间里,却只有五六个人。能包下这么大一处地,可不是光有钱就能办到的。想来,这屋里的人来头不小。

  此时,听得这丫头呼唤,便有一女子从桌边起身。穿一领青绿大袖,极是合身,脸上略施粉黛,更显得这张脸如精雕细琢一般。身段婀娜,增一分则胖,减一分嫌瘦,俏目含情,怒亦当笑。不是何灌之女何书莹是谁?

  行至窗边,微微探出身去朝街市上一望。只见那甲士林立的队伍中,有一年轻将领,骑黑马,披红袍,卓尔不群,意气风发。直看得何书莹脸上笑容渐盛,这一笑,如百花绽放,美艳不可方物。

  “徐九回来了!此番小姐满意了!”那丫头还在旁边叫着跳着。

  何书莹轻斥一声:“没规矩,徐九也是你叫的?”可能是心情大好,怎么也装不出生气的模样来,反倒扑哧一声笑,满身威仪也化作花枝乱颤。

  说话间,何夫人也来到窗边,往下瞅了一阵,撇嘴道:“本来朝中大臣多举荐你父亲到潼关执掌兵权,也不知是谁在官家面前进了言,居然让这徐天甫去了。后来又有诸多重臣推荐你父到滑州掌兵,又有人乱嚼舌根子,错失了这立功的良机。要不然,有他徐家甚么事?”

  何书莹轻轻搭着母亲的手,娇笑道:“娘,父亲大人不是说,谁家去他都不甘,独独徐家,他是乐见其成。您又何必如此小气呢?”

  何夫人虽然又撇了撇嘴,却终究还是没说其他话了。那丫头伏在窗台上,看着已经走过的队伍,摇头叹道:“连背影都如此标致,难怪难怪。”何书莹一听,掐了她一把,赶紧再探出头去瞧那标致的背影。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谈婚论嫁

  难得睡这么安稳,难得做这种美梦。梦里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尸山血海。只有微风徐徐,林浪起伏,草丛中虫儿聒噪,小桥下流水潺潺。而最让人心醉的,便是天上那一弯新月。

  也是徐卫,换作其他人,恐怕几天几府也睡不着觉。为啥?前几天那场面太壮观了,东京百姓倾城而出,满朝文武除执宰长官之外,都在御街两旁杵着。大军开进禁中,直达讲武殿前广场。天子亲自检阅三军,虽然贵为皇帝,没有像后世领导那样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但看得出来,官家欣喜欲狂,把摆放嘉奖诏书的文案都撞翻了。听说朝廷准备了银、绢、钱各一百万,空白任命状上千份,要大肆封赏有功将士。而徐家此番占大头,等着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吧。

  “九弟,九弟。”门外响成一个妇人的呼唤声。

  徐卫猛然从床上挺起身来,怪了啊,怎么不是奶娘的声音?这像是四嫂?披了袍子,打开门一看,差点没把他眼睛给晃花了。四嫂这是要去唱大戏?穿得这般庄重?门外的徐王氏今儿可是让她这小叔子开了眼了。

  身上穿着华丽丽的翟衣,所谓“翟衣”,就是命妇在正式场合所穿的制服。宽松,大袖,显得雍容华贵。头上戴着“花钗冠”,布满大小花枝有六,两旁还有掩鬓。徐卫一看,还以为是凤冠霞帔呢,揉了揉眼睛问道:“四嫂,你这是……”

  徐王氏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抿嘴笑道:“今日有功之臣家的命妇,都要进宫,皇后赐见。”也难怪她如此高兴,天下的命妇何其之多,可能得到皇后召见的又能有多少?这还不是妻凭夫贵,男人立了功升了官,连带着老娘发妻都升作命妇,也就是俗称的“诰命夫人”。

  徐胜升任正五品的郑州观察使,坐等擢升,徐王氏自然也就是正五品的命妇。连徐卫那去世的老娘,也因为丈夫儿子的关系,追赠正二品命妇。

  “哦,那嫂子快去吧。”徐卫笑道。

  徐王氏嘱咐他赶紧去吃早饭后,便欲离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神秘地一笑,低声道:“叔叔,很快咱家就又多一个命妇了。”

  大概是刚睡起来,脑袋还迷糊着,徐卫愣没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他想问的时候,四嫂却已经掩嘴笑走了。伸了个懒腰,让仆人送来热水净过脸后,穿戴整齐,便径直往饭堂去。刚走到中庭,就听见一个奶气的声音大叫道:“小舅!小舅!”

  扭头一看,却是姐姐徐秀萍,姐夫范经带着外甥范宜回娘家来了。小东西一见舅舅,拼命从父亲怀里挣脱下来,撒着俩小短腿飞扑过来。徐卫一把抱起,贴着那肉脸笑道:“哎呀,这才几天没见,又重了。”

  徐秀萍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进门就哈哈大笑,那嘴始终闭不上。来到兄弟身边,连打几下,嘴里没个消停地念道:“昨天可太气派了,我在东华门那儿瞧见爹带着你们入城,那马,那铠甲,那威风,嗨,别提了。尤其是你,往日姐姐没注意,披上身铠甲,嘿,还真像那么回事。”

  徐卫瞄了她一眼,笑道:“什么叫像那么回事?本来就是那么回事!”

  “是是是,我家兄弟可不是旁人能比。哎,四弟呢?”徐秀萍两只眼睛都快笑没了。

  “想是还在睡,四哥身上有伤,得调养一阵。”徐卫随口说道,这会儿才看到姐夫范经规规矩矩地站在老婆身后,不插一句嘴。自打进京以后,这厮每回来徐家都是毕恭毕敬,见了岳父都好说,唯独见着这小舅子,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见丈夫一声不吭,徐秀萍拿手肘撞了一下,嗔怪道:“你这个当姐夫的,兄弟立得如此大功,你怎地连句贺词也没有?”

  范经手里还提着些礼盒,看样子挺沉,使劲抬起手来作个揖:“恭喜九弟,恭喜九弟。”

  “一家人客气什么。”徐卫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随即抱着外甥往里走去。还没到饭堂呢,就撞见徐彰徐胜爷俩出来。徐秀萍欢天喜地上前去,贺了父亲又贺兄弟,整个徐府都是她的笑声。

  老爷子兴致极好,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立即就传话,让仆人多采买肉蔬果品,中午举行家宴。

  “爹,还是拉倒吧,四嫂进宫朝贺皇后,谁来操办?”徐卫故意说道。

  果然,徐秀萍一听这话白了兄弟一眼,哼道:“德行!你当三姐就会抡刀枪,使不动锅碗瓢盆?等着瞧,我要是弄出一大桌来,你有本事别吃。”

  “那敢情好,我这还正有事要出去,中午就不回来了。”徐卫放下范宜笑道。

  徐彰听罢,招呼外孙过去,一边问道:“部队都屯驻下来,军务自有人操持,你这段时日也操劳不少,难得安生几天,就在家好生歇歇吧。”老爷子可是难得说出如此体己贴心的话。

  徐卫笑道:“我倒不是为了公事。”

  “东京除了三叔府上以外,咱无亲无故的,你能有啥私事?拜会?访友?逛街?游山玩水?”徐秀萍连珠炮似的发问,真让人招架不住。

  徐卫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老爷子说道:“老九,你也到年岁了,往日忙于军务,无暇他顾自然不提,如今仗打完了,有件事不能再耽搁,就趁最近办了吧。”

  又没赶得上回话,徐秀萍赶紧接过话头,拉了兄弟的膀子,大笑道:“爹今天就是不说,我这个当姐姐的也得提。咱九弟虚岁都快二十一了,这终生大事还没个着落,这哪儿成?”

  徐卫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哎呀,总算是等到这天了。今儿出门,就是打算拎上两只老母鸡到何少保府上,把这事定了。

  “九弟啊,瞧上哪家姑娘没有?哎,姐可告诉你,咱们徐家虽不说甚么侯门深似海,但却是正正经经的人家,可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进来。这首要一条,便是人品,需得孝敬公婆,亲善妯娌。其次嘛,便是模样身段,我兄弟生得一表人才,需得配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才得。最后一条,也是最最重要的,咱们家是行伍出身,比不得那书香门第,一吹气能吹几个跟头的可不行,要能操持家务……”

  徐秀萍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徐卫是越听越奇,我说三姐,你是知道我看上谁了是吧?你说的这几条,简直就是比照着她再说嘛!

  见三姐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徐卫笑道:“说,继续说,还有什么?”

  “我说半天你还没回话呢?有瞧上的没有?”徐秀萍问道。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话吧?”徐卫笑得有些暧昧。徐秀萍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端倪,顿时大为紧张,扯着徐卫的手不放,一定要追问看上哪家姑娘了。

  干咳两声,徐卫竟有些腼腆起来,支支唔唔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看得姐姐又取笑道:“你打小脸皮厚,居然也会害羞?我记得你七岁还是八岁那年来着,掉河里了,有个临县来庄上作客的小丫头,满庄子嚷嚷着找人救你。那是姐姐唯一一次见你懂事了一回,买个拳头大的面人赔给人家,还说长大了娶她作娘子。你看看,七八岁你就寻思着讨老婆,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干的事?”

  徐卫听得大为惊奇,当初在何府上,九月就曾提过这件事情。说她到徐家庄作客,买了个面人给她表弟还是谁,让自己给抢了去。后来又从三叔家的六哥口中得知,自己掉进河里后,九月四处求救,三叔当时带哥哥们回乡祭祖,赶去相救时,马泰已经把自己捞上来了。

  可没想到,这事没完,居然还有这么一节。看来,真有缘分天注定一说,自己十几年前自己就对九月有了承诺,缘分,缘分呐!虽说,当时那个徐卫,并不是自己。

  一想起张九月,徐卫突然回忆当日自己镇守陈留时,九月曾经来过。当时就觉得她忧心忡忡,怎么问她也不肯说。那时候女真人兵临自己的防区,没有时间精力去解决,现在闲下来,必须尽快把这事办了。

  心里有些焦急,徐卫对老爷子行了一礼,疾声道:“爹,中午你们吃,晚上回来陪爹喝两杯。”

  徐秀萍这个档口哪会放他走,一把拖住,严肃地说道:“正商议你终身大事呢,你有什么事能比这事要紧?”

  “嗨,就是终身大事!”徐卫用力挣开,拔腿就往外走。

  徐彰听得一怔,怎么?老九有心上人了?嘿,小子长本事了,你到东京才多久?况且平日里都忙于军务,就这样你都能相上个姑娘?老子当年要是有你这本事……还是会娶你娘。

  老爷子刚高兴一会儿,突然发觉不对!九儿弱冠之时,何太尉作为主宾来到徐府,当时就与自己谈过这个话题,虽说没挑明,但自己明白他有结亲之意。而且去潼关之前,也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三叔徐绍了。现在老九自己瞧上个姑娘,这事怎么收场?

  “爹,不好!”徐彰正忧心呢,女儿又突然一惊一诈的!

  “你有点体统!大呼小叫作甚?”徐彰喝斥道。

  徐秀萍满面忧色,靠上前去道:“爹,女儿想起一截,心里跳得慌!”

  “什么事?说!”徐彰眉头皱成了一团。

  徐秀萍嘴唇一动,却欲言又止,好在在场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避讳什么,遂大着胆子道:“爹,您想想。九弟到东京后,不是公干就是练兵,要不就是打仗,他哪来的机会认识谁家姑娘?您还记得吗?重阳节的时候,他居然给我和弟妹买了胭脂水粉,甚至还有一只镯子!现在想起来,那指定不是买给我们的!要是谁家的千金,他岂能想见就见?想送就送?女儿怕的是,九弟他,他,他找个那样的……”

  徐彰脸都绿了,作为征战多年的老将,他自然知道女儿所指。宋代,社会风气相对而言较为开放,娼妓可以说是遍布天下,隶属“府州”和“军营”的叫官妓。除此之外,都是私娼。比如跟太上皇赵佶打得火热的李师师,便是私娼。狎妓之风,在宋代尤为盛行,人家皇帝都在那儿作表率呢。

  而“重灾区”,就是军营。宋军配有专门的“营妓”,当兵打仗的,提着脑袋干活,回来之后自然要发泄一下。因此,宋军上到军官,下到士卒,几乎是无人不嫖。不过在宋代,不管文武,嫖妓跟道德品质败坏没啥关系。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梁红玉,原先就是营妓,韩世忠找乐子的时候认识她,后来结为夫妻,男人在前面打仗,老婆在后面擂鼓,成为一段佳话。

  “这,这,这怎么可能?”徐彰有些坐不住了,听女儿这么一说,他也觉得不对头。在军营里,狎妓虽是常事,娶娼妓为妻妾也是常有的事。但多是下级武官,一来地位不高,二来大字不识,能娶到个老婆已属不易,哪能挑肥拣瘦?可不说现在老四老九前途无量,便是没他们,我徐彰是五品步军都虞侯致仕,总不是下级军官吧?现在官拜太尉,正二品大员,老九也是官家有心栽培的武臣,你要是去娶个……这不胡闹嘛!

  “女儿也希望不可能,可咱家这个混世魔王,打小胆肥,没他不敢干的事。最要命的,他一旦认定的事情,谁说也没用,便是爹的话,他也不会听。”徐秀萍苦着脸道。

  知子莫若父,徐彰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万一他真是狎妓的时候瞧上了谁,这事可就麻烦了!不行,这正室无论如何得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以后哪怕你娶上十个八个风尘女子,老子嘴都不动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范经看岳丈和娘子干着急,小声道:“岳父大人,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派个机灵的小厮跟着九弟去看看不就有答案了么?”

  第一百九十四章 媒婆上门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出名自然是好事,可在徐卫看来却不尽然。他刚出门,还没骑上马背,西水门徐府前的行人就都停住了,也没什么事,就是围着他看。往前再走俩步,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那瓦肆里听书的也不听了,端着茶杯窜到门外,一睹紫金虎的风采。就连穿开裆裤的娃娃,也端着饭碗蹲在屋檐看得目不转眼,若得他娘撵出来直往回拽,可拽了半天没把儿子拉走,自己也跟着打望起来。最后实在是没办法,还多亏军巡铺的巡兵出来疏导交通,这才让徐卫安然过去。

  检校少保何灌的府邸在宣德门外,靠近皇城,徐卫来过几次因此轻车熟路。眼看着就要到了,冷不防从宫门外出来一顶官轿,却是少宰何栗的。瞅见徐卫,掀起轿帘叫道:“子昂,这是往哪处去?”

  徐卫下了马,拱手笑道:“见过少宰相公,卑职这是去,去拜会何少保。”

  “哦,原来如此……”何栗仍旧掀着轿帘,沉吟片刻,招了招手,示意徐卫近前说话。后者牵了缰绳,来到了轿旁,询问有何吩咐。

  何栗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心里甚是感慨。难怪官家那般器重,此子才智过人,若能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成器。此次女真南寇,徐卫转战各地,屡立功勋,确实应该受到超擢。

  “子昂,有件事本官提前知应你一声,也好让你有个准备。”良久,何栗说道。

  徐卫闻言问道:“不知相公所指何事?”

  “你的前途。”何栗语出惊人,前几天讲武殿检阅三军,官家宣读了对主要功臣的封赏诏命。徐卫进军阶为“中卫大夫”,迁青州防御使,官居从五品。这两个一个是阶官一个是虚衔,都不是实职。也就是说,徐卫还在等着朝廷派“差遣”,那才是实际的。

  “今日朝议,官家问起这件事情。枢密相公没有发表意见,我打算寻机向官家进言,擢升你为殿前都虞侯,你心里要有数。”

  殿前司,是三衙之首,掌殿前诸班直以及步骑诸营名籍,总揽这些部队的统制、训练、护卫天子、迁补、赏罚等命令。而这殿前都虞侯,就是殿前司的三把手。而按照惯便,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只要没有大的过错,早晚都能当上殿前司都指挥使,可称大帅,也就是传说中的“殿帅”,这可是非皇帝亲信武臣不授,极为荣耀。

  可徐卫听了却高兴不起来,原先徐绍就已经给他透过风,赵桓想将他留在身边,有司官员体察上意,建议把自己当成三衙长官来培养。可自己实在不想再呆在东京,哪怕放自己去西北作个州总管,州钤辖都好,也强似在东京看大门。

  不过人何相总是一番好意,不能拂了人家面子,徐卫笑道:“多谢何相抬举,这份恩情卑职铭记在心,也恭贺相公进爵郡公。”

  “同喜同贺。”何栗会心一笑,随即告诫道“金人虽北撤,然觊觎中原之心想必不死,子昂还得谨慎勤勉才是。”

  徐卫应下,两人又说几句闲话,何栗自去。不多时,何府便在眼前。说起来,何灌这大半年来表面看挺郁闷,作为步帅,在朝廷极度缺乏大将的情况下他也没能带兵出征。但从讲武殿阅兵时官家对他的封赏看来,此人在赵桓心中分量颇重。他没有立丝毫战功,但同样被授以两镇节度使,礼遇优厚。

  还没上台阶,何府的门人早望见了他,不等招呼,利索的奔下来替他牵了战马。徐卫一边里走,一边问道:“何少保在府上么?”

  “回徐官人,少保不在,大官人却是在的。”何府门人回答道。

  大官人自然是指何灌的长子何蓟,金军第一次南侵,他率军在河北晃悠,后来兵败逃回东京。这一回,他起初隶属姚平仲,本来是雄心勃勃要一洗前耻。哪知跟错了大佬,救虎捷军时姚平仲迁延不前,何蓟错失立功的机会。后来围滑州,又碰上个狗屁不懂的杜充,再次兵败如山。估计皇帝为了顾全何灌的面子,还是给他授了个从六品官衔。

  “哦……”徐卫有些作难了,他跟何灌虽然有点交情,但跟何蓟却不熟。现在何灌不在府上,自己也就没了由头,总不能直说我是来找张九月的。甭说这是在宋代,就是自己生活的一千年后,也没谁直接窜人女孩子家里去找吧。

  在那何府门口干立了一阵,门人们见他不进不退,也不敢来问。现在的徐九官人,可不是前两年那个乡兵之首了,人现在手里握着几万兵马呢。

  徐卫进退两难,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我怎么把这截忘了,自己干巴巴跑来作甚?这是宋代,婚姻大事肯定是有讲究的,便是一千年后,不都还有些礼节要遵守么?结婚之前,双方家长都要见个面,把事情定下来。不如回去把事情给家里说明了,然后请上老爷子到何府提亲,这不就结了么?唉,还是没结过婚,缺少经验啊。哎,所谓明媒正娶,是不是还要请个媒人?管他呢,我不懂,三姐四嫂总知道。

  这么一想,心里霍然开朗,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转身下了台阶,让那小厮牵回坐骑便待回去。右脚刚踩上马镫,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徐官人?”

  扭头一瞧,这不是何书莹身边那个丫环么?再往后一看,却见何书莹与其母正从轿子上下来。遂离了马,行了一礼道:“见过何夫人。”

  那何夫人倒没像从前那般傲慢无礼,看了徐卫一眼,点头算是答应。何书莹轻移莲步,至徐卫身前约两步时停下,微笑道:“恭喜徐官人凯旋而归,那日在街市上见徐官人披袍着铠,跨骑而入,当真英武。”

  徐卫好像没怎么注意听她说话,眼睛四处打转寻找着什么。哎,九月呢?何夫人把她当丫头使唤,这出门怎么可能不带上她?

  心里虽疑惑,嘴上却不便明问。何书莹见他如此模样,倒也不介意,笑问道:“徐官人这是……”

  “哦,我本是来拜见何少保,已得知少保不在府上,正想回去,改日再登门。”徐卫随口回答道。

  何书莹神色微变,向何夫人望了一眼,希望母亲能说句话。何夫人沉吟片刻,不冷不热地说道:“既然来了,且进去吃杯茶不打紧。”

  “兄长时常提起徐官人,同为武臣,也可切磋探讨一番。”何书莹帮腔道。

  徐卫满心想着张九月,急着回去禀明老爷子,哪有闲工夫吃你的茶?遂婉拒道:“晚辈还有事在身,就不叨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何夫人听得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将衣袖一甩,怫然而去。何书莹却仍旧笑道:“既如此,那徐官人慢走。”说罢,也随母亲而去。

  徐卫跨上马,随便瞅了一眼。发现两顶轿子之后,还有不少丫环、仆妇、家人,光是捧锦缎绢匹的就有七八个,还有些抬着衣柜,大床等家具。何府要干什么,置办这么多东西?当下也没多想,打马就往西水门奔,自然免不了又被路人围观一番。

  到家门口,那牵马的门人一照面就说了句让徐卫摸不着头脑的话:“小官人大喜了。”

  “喜从何来?”徐卫抖了抖衣摆问道。

  “官人进去便知。”门人挤眉弄眼地笑道。

  神神叨叨的,徐卫没在意,大步往里而去。刚到影壁,就听闻从客堂上传来一个妇人尖锐的笑声。进去一看,老爷子高居于上,四哥、三姐、姐夫都在。还有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穿得极华丽。头上戴帷帽,拖裙到颈,饰着不少物件。

  一见他踏入客堂,那妇人就尖笑道:“哎哟,娇客回来了。”

  徐卫听得满头雾水,又见三姐一脸怪笑,不明就里道:“这是干什么?”

  “京界有一大户,户主吴员外家资巨万,其有一女,年方十七,美而贤。愿与府上结成亲家,许妆奁二十万钱。”那妇人殷勤地说道。

  徐卫听罢,脱口而出:“嫁给谁?”

  此话一出,那堂上无论主客都笑喷出来,便连徐彰也哭笑不得。这个傻小子,还能给嫁给谁?家里除了你,就两个男人,你说嫁给谁?

  “徐官人少年得志,又是朝廷新贵,大河两岸好大的名声!吴员外倾心不已,这才让民妇为媒,专程前来拜会。适才说予太尉,还未及回话呢。”媒人笑道。

  徐卫弄清楚之后,没二话,直截了当道:“对不住,劳你回去说一声,承蒙厚受,只是我已经定过亲了。”

  媒婆吃了一惊,不会吧?我来前问得清清楚楚,徐太尉家小官人弱冠之年尚未婚配,怎么突然之间又定过亲了?儿子说的不算,这婚姻大事,向凭父母之命,还得徐太尉决断。因此又问于徐彰。

  “犬子确实已经定亲,便是这两日,也要遣媒说亲去。”徐彰看了儿子一眼,满面笑容。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非卿不娶

  打发走了郁闷的媒婆,徐卫坐在末位正盘算着怎么开口向老爷子把事挑明。不经意地抬了一下头,发觉上到徐彰,下到外甥范宜,个个都一脸的暧昧地看着自己。这却是为哪般?我脸没洗干净?

  徐秀萍最具其父之风,终于忍不住,笑问道:“九弟啊,你方才去哪处了?”

  “宣德门外头。”徐卫随口答道,马上又补充完整“何少保府上。”

  徐秀萍范进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又跟四弟徐胜齐齐望向堂上徐彰,见父亲也是满脸笑容。老九到底是直肠子,又是行伍中人,说话就是痛快,还以为他指定不会说实话呢。

  看着父亲,得到肯定的点头之后,徐秀萍起身过去,到徐卫身边,作势替他整理衣冠,试探着问:“去何少保府上作甚?”一时间,堂上所有人竖起耳朵,想听听老九的答案。

  这事宜急不宜缓,遮遮掩掩反而横生枝节,索性合盘托出算了。一念至此,徐卫丝毫不加掩饰道:“爹、四哥、三姐、姐夫,我打算成家了。”

  一阵爽朗的笑声顿时在客堂上响起,徐彰拍着膝盖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你就是不想成家还不行呢。说吧,看上哪家了,爹做主,遣谋说亲去。”老爷子这是明知故问,刚才派人跟着儿子,早知他是去了何府。看来冥冥之中上天早已注定,儿子还就真看上了何府的人。

  “何家!”徐卫两世为人,穿越之前虽说也没结婚,但论起这婚嫁之事倒也不至于害羞。

  徐彰大喜,指着儿子笑道:“看来徐何两家,是注定的亲家。你不知道,你行冠礼时,何少保就曾跟我提起此事。当时局势不平,两家也没说破。但爹听得出来,他有结亲之意。如今既然你主动说明,那,择日不如撞日,爹今日就替你托谋说亲如何?”

  徐胜听罢,笑道:“爹,这也未免太仓促了些,这采择之礼也需得他四嫂回来准备。”所谓“采择之礼”,便是婚嫁六礼的首礼。

  “四弟,亏得你时常在爹跟前,还不知道父亲大人心思?九弟打小就淘,好不容易如今成人懂事,自己也想要成个家。爹肯定心急,礼数嘛,我来操办就是了。你们只管打发人去托媒。”徐秀萍拍着徐卫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娘子说的是,左右我也得空,就帮帮忙,跑跑腿。”范经也说道。

  一家人都让喜气冲得眉开眼笑,独独徐卫脸上阴晴不定。何灌主动提过这件事情?难道他看出来我跟九月有意?想成全这件婚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最好,把婚事一办,再请三叔上下周全,放个外任,带着九月脱了这东京樊笼,逍遥自在去。

  不过,想起何夫人那副市侩的嘴脸,而朝野上下大多知道何灌惧内,他会主动玉成此事?当初自己就打听过,九月之所以至今未许人家,都是钱惹的祸,难道何夫人想通了?罢了,反正她喜欢钱,大不了不要她置办嫁妆。

  “好极好极,咱们家这愣头青也要成婚了。那当娘的虽然不济,可女儿却是知书识礼,我跟你四嫂都是见过的,当时就商量着去探探口风,说不定还能结个亲家。没想到,如今果然成真!”徐秀萍分外开心,最小这弟弟把媳妇一娶,老爹也就不用牵挂什么了。

  徐卫听得脸色都变了,我说了半天,敢情跟家里人是风牛马不相及?心中一动,立即问道:“三姐,你以为我要娶谁?”

  徐秀萍一怔,下意识回道:“不是何少保的千金,当初你救了她一命那位么?”

  “谁?何书莹?我娶她作甚?三姐扯到哪儿去了。”徐卫忍不住笑道,突然笑容凝结,看向父兄,沉声道“爹,四哥,莫不是你们都以为……”

  客堂上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怎么回事?说了这么久,原来老九要娶的不是何府千金?

  徐彰心里一紧,脱口问道:“那你去何府作甚?”

  “我去何府是……”徐卫显得有些焦急,猛地起身,干脆地说道“我要娶的是张九月!”

  张,张九月?张九月是谁?徐家人大眼望小眼,自然是谁也不知道。徐胜体谅弟弟,宽慰道:“九弟,你莫急,坐下慢慢说。张九月是哪家的姑娘?”

  徐卫一屁股坐下去,徐秀萍赶忙给他递上茶杯,刚揭开盖子想喝一口,结果又放回几上,向家人解释道:“九月是何家,不对,她是张家,也不对,嗨!你们都把我弄糊涂了!”

  满堂的人面面相觑,这两年来,谁还看过老九如此暴躁的模样?若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这姓张的女子,安能如此?

  徐秀萍就像哄娃娃一样轻轻抚着弟弟的背,柔声劝道:“莫急莫急。”

  “哎,对了,三姐,九月就是当年我掉河里,她满庄嚷嚷找人求救那个女子!”徐卫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大声说了出来。

  徐秀萍的手停住了,满堂的人都傻眼了,天下竟有这般巧事?当年老九才七八岁,说要娶那小丫头作娘子,这十几年过去了,居然又遇上了?非但如此,老九还真要娶她?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童言无忌,没想到……

  “那你说的这女子,跟何府又有什么关系?”徐胜疑惑地问道。

  “九月是何夫人的亲侄女,她父亲从前也是武臣,征方腊时以身殉国。后来,她娘也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好像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孤苦无依。她娘临死之前,将她托付给了何夫人。”徐卫简明扼要地将九月的情况说了一遍。

  “哦,忠良之后。”徐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徐秀萍犹豫片刻,还是劝道:“九弟,姐姐是过来人,这婚姻大事儿戏不得。你若是娶了何少保的千金,那他就是你岳父,多余的不需要姐姐再说吧?”

  徐卫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何灌是官家宠信之臣,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身居要职。如果作了他的女婿,对自己大有好处。可问题是,男人想要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可以去拼,可以去闯,唯独不能拿婚姻当筹码,那几乎是一辈子的事情。再说了,自己是武臣,我娶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千金小姐有什么用?我要的,是能和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女人。

  “三姐,你早上说的徐家儿媳三大条件,简直就是比照着九月在说。她是我见过这世上最乐观善良的女人,我娶定她了!”徐卫知道在这个时代,婚姻是凭父母之父命,媒妁之言,做儿女的只能接受。所以,他先把话说死,不能留丝毫余地。

  好久没有开口的徐彰此时突然插了一句:“这事你说了算?”

  我讨老婆自然是我说了算!我看谁还敢给我包办了不成?哪怕亲爹也不行!何况你还不是我亲爹!

  徐卫听到父亲的话有些光火,好在克制住了,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没这么说。因为他知道这毕竟是宋代,而徐彰也是个火暴脾气,如果硬顶着说,那是自讨没趣。不如先好言相求,如果实在说不通,那对不住,我的婚事我做主,谁也不许干涉!

  镇住起伏的情绪,徐卫向父亲说道:“爹,此事自然要您点头才行。”

  徐彰盯他一眼,沉默不语。徐卫见状,碰了碰身边的三姐,又朝四哥使了个眼色。我刚来没两年,还摸不透老爷子脾气,你们当哥哥姐姐的关键时候要替我说话才对!

  徐胜打小就照顾弟弟,从弟弟言行举止看得出来,他对那叫张九月的女子很是喜欢。婚姻大事,虽讲究个门当户对,但成家过日子,情投意合才是根本。况且,那女子是忠良之后,配我行伍世家,倒也相当。想到此处,便开口道:“爹,依我看……”

  “你们谁也不许出声!”徐彰突然厉喝,儿女们骇了一跳,外孙范宜甚至吓得哭了起来。慌得徐秀萍连忙唤过仆妇抱了出去。

  “老九,我且问你,你和那女子的事情,何少保可知道?”徐彰异常严肃地问道。见儿子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之后,他陷入了沉默。

  现在最为难的恐怕就是他。何灌既然不知情,当初又主动提起这件事情,那很明显是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徐卫。可现在,徐卫却心仪另一个女子,这倒有些棘手。先不说自己是否同意,就算同意了,可何少保那里又怎么去开口?如果不同意,徐卫的性子倔,认定的事情打死不回头,指不定他会搞出什么事情来。唉,要是徐卫他娘还在,至少也有个商量的人。

  好大一阵过去,客堂上还是人人屏气凝神。徐胜见兄弟眼睛都快眨歪了,将心一横,大着胆子说道:“爹,既然九弟喜欢,您就成全他吧。十几年前的一句顽童戏言,如今却成了真,岂非天意?再则,我们虽然都没见过这位叫九月的姑娘,但当年九弟抢了人家东西,她非但没有记恨,反而以德报怨。只此一点,这女子也差不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托媒说亲

  徐彰靠在椅背上,看着满堂的儿女,叹了一声:“此事断不是那般简单。”

  徐胜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想想看,何灌身为三衙大帅,又拜检校少保,是天子宠信之臣。而且跟爹同衙共事,关系也不错,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驳了他的面子,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只是,九弟的终生大事总不能马虎。夫妻是要结伴过一辈子,还不说强迫不了兄弟,就是强逼着他娶了,小两口三天两头地闹难道就高兴了?

  “爹,这也无妨嘛。您想想,那位九月姑娘是何夫人的侄女,若这件婚事成了,九弟也得管何少保叫一声姨父,况且九月不是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姐妹么?那何少保夫妻就如同她爹娘一般,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家吗?”徐胜劝解道。

  这话说得无从反驳,徐彰听后一言当。徐卫见状,知道老爷子性子好强,故意说道:“爹可是怕得罪了何少保?”

  “我怕得罪他?我怕得罪他?”徐彰盯了儿子一眼,大声说道“论资历,我在西军作钤辖的时候,何灌还在当巡检;论战功,我大大小小打了六十几仗,独自指挥的不下二十次。何灌起初都干些缉盗剿贼的勾当,攻取古骨龙城还算勉强。他现在也就是官阶比我高一级,我怕他作甚?”

  徐胜自然知道弟弟这是在激父亲,赶紧帮腔道:“那是,如今爹官拜太尉,又被官家授予节度使,哪用得着怕谁?再说了,三叔是执政,大哥又领了一路帅臣,怕甚么?况且,这捆绑不成婚姻,以何少保的气量,哪会在意些许小事?”

  徐彰频频点头,好像还不解气,冷哼道:“小子,莫以为你打了几场仗就了不得了。跟你爹比起来,你还嫩得很!”

  徐卫连连称是,又卖力拍了一通马屁,这才试探道:“爹,那我这事您看……”

  一阵沉吟,徐彰点头道:“确如你所说,那女子是忠良之后,配我徐家倒也相当。只是不知年岁可相当?品性又如何?咱们是行伍世家,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

  徐卫听到老爷子口风松动了,赶紧回答道:“嗯,年纪似乎比我大些,好像二十二?品性没得挑,善良,勤快,人又实诚,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的女子。”说到这儿,感觉自己好像有些过了,又笑着补充道“反正是很不错。”

  哪知这话一出来,全家人都吃了一惊。二十二?比老九还大?这,这怎么可能?姑娘家十六七岁嫁人正合适,拖到十八九已算是罕见,二十二还没嫁出去?难道这姑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倒不怪徐家人这么想,在这个时代二十二还没嫁人,就跟徐卫前世有女人三十岁还没出嫁一样,人家肯定会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九弟,莫是身上带着病?”徐秀萍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如果不是什么恶疾,哪会二十二岁没嫁?

  徐卫那头摇得跟搏浪鼓似的:“没有没有!壮得很,提水,洗衣,粗活累活都干得。而且也是行伍之家出身,上马舞得一丈长枪,下马挽得两石硬弓,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你是在说我还是什么月?”徐秀萍这么问倒也不奇怪,她打小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刀枪棍棒耍得有模有样,力气比有些男人还大。但在婆家眼里,却成了罪过,没想到在弟弟看来,却是优点,还是咱徐家人识货啊。

  徐彰想了想,看着长子道:“恐年岁不相当?”

  徐胜其实也这样觉得,这世上,妻子比丈夫大的不是没有,只是极少,可这大上三两岁的也太过了吧?传将出去,人家说你徐家老九难道娶不到老婆?找个大两三岁的?但转头一眼弟弟紧张的模样,心想算了吧,反正自己认的银钱好使,他喜欢随他去。作咱们徐家的儿媳妇不容易,那水做成的金枝玉叶可来不得。张九月既是出身行伍之家,倒算门当户对。

  刚想帮弟弟还打打圆场,突然意识不对,问道:“慢,你说什么?提水洗衣,粗活累活都干得?这不应该吧?她不是何夫人侄女么?”

  徐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其中内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自己又不是长舌妇,人家家里的事情懒得去多嘴。略一思索,笑道:“九月之父长年出征在外,母亲身体又不好,因此勤快些,断没有千金小姐的架势。”

  徐胜听罢点点头,向父亲道:“爹,依我看很合适,纵然年岁大些,但左右咱家这是个混世魔王,该得有个人管管他。”

  徐秀萍起初还有些抵触,但当听到徐卫描绘的弟妹跟自己品性倒是相近,又见弟弟这般喜欢,也劝道:“爹,四弟说得对,九弟性子野,该有个厉害的媳妇治治他。”她说完,范经也跟着劝,反正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帮帮嘴忙而已。

  徐卫眼巴巴地望着老爷子,那模样就像是在说,对对对,我就是欠整治。

  徐彰正作难时,入宫朝贺皇后的徐王氏回来,徐秀萍嘴快,把事情噼里啪啦一通讲。前者听了,高兴得不行,婆婆死得早,长嫂如母,把九弟拉扯长大,就指着他成家立业。难得小叔主动提出来,哪有不应允的道理?因此也极力赞成。

  而且,徐王氏还说,打仗我这个妇道人家不如你们,但这些关系自己却在行。她建议,必须尽早去提亲,抢在何灌前头。众人都问为哪般,她解释说,何少保虽然提过这件事情,但两家都没有挑明,现在徐家抢在前头去提亲,反正当初也没说要娶谁不是?这侄女也像女儿一般无二,反正你何府始终是张九月娘家。其次,如果何府主动提出结亲,要将何家千金许给九弟,而我们又说要娶张九月,那就真是驳了何少保面子。但现在我们抢在他们前头,也就无所谓得罪了。

  徐家人一听,都觉有理。徐彰想了一阵,终于点头:“罢罢罢,找个媒人,提亲去吧。”

  就在徐府这边欢天喜地,准备登门提亲,大办婚事的时候,在何府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何夫人携女外出,采买了大批家什、绵缎,绢匹等物,搬运回府后却不放心,又亲自指挥仆人小心安放在库房中。忙活好大一阵,方才回到屋中。刚坐下,何书莹识趣了替母亲斟上一杯清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往日也没见你这般殷勤?女大不中留。”何夫人接过茶杯笑道。

  何书莹粉面含羞,挨着母亲坐下,柔声道:“娘说哪里话,这尽孝是女儿应当应分的。”

  喝下几口茶,舒出几口气,何夫人开始算起账来:“光是那副床柜,便去了五百多贯,家什这一摊,花费数千,这还是少的。还有些绢匹、绵缎、金银饰物,粗略算算,今日便折了上万贯钱。再把从前给你预备的加在一处,唉,要了老娘的命咯。”说罢,牙疼似的咂巴着嘴,也不知是牙疼还是心疼。

  在后世,聘礼少了女子不嫁,可在宋代,嫁妆少了男子不娶。只因两宋商业繁荣,这人一旦有了钱,攀比之风盛行就不可避免。嫁女是件大事,要是嫁妆不够丰厚,抬在路上被人笑话。而男方公婆,也时常以嫁妆多寡为标准择媳。因此,嫁女可比娶媳贵得多,而许多人家因为出不起丰厚的嫁妆,女儿只能老待闺中。这可不是瞎吹,苏轼就自述他曾经出一大笔钱资助一位女亲戚出嫁。

  蔡襄,就是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任福州知州时,针对境内男方索取巨额妆奁的风气发布文告,一针见血的指出“娶妇何?谓欲以传嗣,实为财也。”痛批男家娶妇不问女子贤否,眼睛只盯着嫁妆的多少厚薄。而这笔钱财一旦送到新郎家里,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男方还会“朝索其一,暮索其二。夫虐其妻,求之不已。若不满意,至有割夫妻之爱,辄相背弃者。”

  有鉴于些,宋代名臣袁采专门撰文告诫天下所有养女儿的父母,如果没在女儿幼年时就替她预备嫁妆,那么等到她出嫁时,将不得不“临时鬻田庐,及不恤女子之羞见人也”。看看,嫁女儿嫁到卖田卖房的地步,空没空前不知道,反正肯定是绝后了。

  综上所述,也就不难理解何夫人为什么迟迟不肯将张九月许配人家。

  此时,何书莹听得母亲抱怨,赶紧搂了何夫人手臂,娇声道:“虽破些钱财,但招得东床快婿,岂不强似坐守金山?”

  “那就不得而知了,婚后你夫妇二人孝与不孝,还得另说。哎,你父曾说,当初那厮弱冠之时,他曾经隐晦地提过。徐家人也忒不晓事,这仗都打完了,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还等着我何家去提亲不成?你肯委身下嫁,已是看得起他,竟敢如此托大?莫非依仗微末军功,就张扬跋扈了?”何夫人越说越气。

  何书莹刚想宽慰,便见丫环沐屏急冲冲地窜进来,匆忙行了一礼,手指着外头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傻了吧

  何夫人正为破财而心疼,见府里丫环也不成个体统,心中来气,将茶杯放桌上一拍,喝斥道:“慌慌张张作甚?还有没有规矩?”

  沐屏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媒,媒,媒……”

  “贱奴!霉甚么霉!你成心触我霉头不是?”何夫人大怒道。

  “夫人息怒!媒人!媒人登门了!”沐屏大声说道。何书莹本是蹲在母亲身边,听到这话霍然起身,竟这般巧?刚在说徐家不晓事,竟立马就托媒人来了!不过这股高兴劲一闪而没,她这两年待字闺中,托媒说亲的不在少数。但何书莹眼界甚高,又出身在何灌这种行伍家庭,对夸夸其谈,皓首穷经的儒生着实看不上眼。何夫人又委实疼爱女儿,什么都顺着她,因此一直没有中意的,直到徐九出现。

  “哪家的?”当何书莹问出这句话时,直感心里跳得厉害。

  “徐家的!西水门徐家!”沐屏欣喜地说道,她是贴身丫环,知道主人的心事。这下小姐该欢喜了吧?

  何书莹当然心花怒放!何夫人想起先前徐卫探头探脑地在自己家门前晃悠,恐怕就是为此事!可能少年郎未经人事,不懂得这些规矩,因此着急忙慌地跑回去求父母做主了。重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反倒不急,而是问道:“甚么媒人?穿的怎样?”

  或许有人觉得奇怪,你这嫁女儿的,关心女婿就够了,媒人干你屁事?这却是有原因的,在宋代,媒人也分几等。有朝廷指定的官媒,行头极华丽,穿着与贵妇同,不但管说媒,还管婚姻登记。当然也有私媒,就真的是插科打诨,油嘴滑舌的三姑六婆了。

  “官媒!绝对是官媒!”沐屏疾声道。

  “娘……”何书莹轻轻唤了一声,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脸皮薄,不太好意思催促母亲赶紧出去接待媒人。

  哪知何夫人捧着茶杯不肯放手,轻哼一声道:“让她候着吧,我光是嫁妆便预备了几万贯,哪有这般容易?”

  何书莹听得心头大急,人家诚心诚意来求亲,您老怎么倒摆起谱来?何夫人见女儿焦急的模样,叹道:“女儿啊,非是为娘作难,若是你嫁得太容易,反遭人小觑。当初在夏津你也看见了,你那未来姑嫂可都是些粗人,极厉害的妇道,娘是怕你过去受欺负。”

  “娘这是说哪里话?您嫁给父亲大人时,也未见这般吧?爹对您还不是俯首贴耳?”何书莹扯着母亲衣角嚷道。

  白了女儿一眼,何夫人道:“你有娘的本事?就是多念了几句书,学得迂了。再说,我嫁给你父亲时,他连个九品都没混上。徐家现在正风光,出了一个枢相,一个太尉,一个大帅,一个观察使,徐卫据说也要升殿前司都虞侯,一门两节度啊。”何灌虽说显要,但毕竟形单影只,而徐家将门之势已成,一家子就出了两个节度使,今非昔比。

  何书莹想了想,也觉有理,因此不再劝说。便把媒人晾在那里吃茶,迟迟不出去见面。一直挨到连何灌都从宫里回府,听说有媒人在,赶紧入内堂询问何事。得知原由后,不禁责怪于夫人,你也太不懂事了,徐家现在是什么声望你知道吗?天子对徐家有多器重你又知道吗?你这么搞,传将出去,人家会说我何灌量小妒忌,故意摆谱。你这不是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么?何夫人嘴上虽然还硬撑,其实也坐不住了,老夫妻两个赶紧出去,命人花厅摆茶,接待媒人。

  那媒婆也有够倒霉,最先他替吴家到徐府提亲,碰了个软钉子。刚回去没一会儿,徐家又派人来请,让她到何府提亲。哪知到了这何府,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好大的架子!三省都堂宰相家的媒咱也说过,从没见过这么不懂礼数的人家!

  何灌出来以后,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好在这些媒人平日里穿行于东京,说得都是人生之喜事,万不能与主人家起了争执。请了茶之后,便直说道:“西水门徐太尉府上有小官人徐卫,年少有为,官居五品,这相信少保是知道的。”竟连那套恭喜贺喜的说辞也懒得讲了。

  何灌点了点头,心里也高兴:“知道。”徐卫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第一次见时,那小子扮作张叔夜的随从,还冒充甚么山东军官,自己是一眼就看出来此子不凡,断定他将来必有前途。如今怎样?一语言中!年纪轻轻的,官居五品了,其实按人家的功劳,再升一级也是当之无愧的。况且,徐家现在可说是军中一大将门,可与西军折氏比肩,与他们结亲,也不辱没我何家。

  “徐太尉闻得府上有一女,既贤且美,尚未许人,因此有结秦晋之意,欲为子娶妇,不知少保与夫人尊意如何?”看来媒人心情还真不太好。本来她们这职业,讲的就是一个口若悬河,天花乱坠,白的说成黑,方的说成圆,现在却只捡要紧的说。

  何灌捋须一笑,这儿女婚事,大多是娘亲操办,因此扭头看向夫人问道:“夫人以为如何?”

  何夫人看着鼻子,啧啧两声,说道:“徐家虽说显赫,但我何家也不输他。不是吹嘘,我那女儿的模样,便是寻遍东京也找不出几个来。十二三便懂针线,十五六已通诗文,知书识礼,贤良淑德。徐家季子倒也相配,只是有一言说在前头……”

  媒人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气,故意不直说是求谁,等她絮絮叨叨一大阵之后,方才笑道:“不知夫人说的可是那芳名唤作九月的千金?”

  堂上一时沉静,何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扭头望向丈夫,却发现何太尉也是端着茶杯怔怔出神。谁?九月?甚么意思?徐家到底要求娶谁?

  何灌到底是沙场老将,沉得住气,可何夫人不一样,等回过神来,立即问道:“我且问你,那徐家要求的是谁?”

  “便是府上名唤九月的千金。”媒人看何夫人一脸惊诧的模样,仍旧四平八稳地回答道。

  九月?九月!这叫甚么破事!放着我家中如花似玉的亲亲女儿不娶,却非来求那丫环般的村姑!徐家什么用意?故意羞辱我何家不成!你家有执政怎地?有太尉又怎地?出了两个节度使又有甚么了不起!这般戏弄,士可忍孰不可忍!真真气煞人也!

  何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手扯着衣袖,几乎绞断!终于按压不住,一拍茶几,勃然起身,尖声怒骂道:“一门村夫!安敢如此!你回去告诉……”

  何灌听得大惊失色!一把拉住老婆,厉声道:“你胡说些甚么!昏了头不是!”

  “我哪里昏了头!亏得你做个甚么鸟少保,人家拿你当个屁!如此羞辱于我,你还坐得住!换成是我,早就……”何夫人大概是气疯了,竟当着外人,丝毫不给自己丈夫留脸面。

  这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少保此等国家重臣?一把将手中茶杯掼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暴吼如雷道:“你给我闭嘴!”

  何夫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你敢吼我?你敢吼老娘?正欲发作时,却见丈夫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示意她有外人在。遂将那一肚子怒火转而发泄到媒人身上,跳着脚骂道:“滚!滚!来人,撵出去!撵出去!”

  媒人也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她实在没想到,堂堂少保竟有如此悍妇!慌得作了个揖,就想往外走,何灌赶紧留住。他虽然被老婆气得不行,可心里却明白,要是这么赶走了媒人,那便是打了徐家的脸,得罪人了!

  “请稍坐,容我商议片刻。”何灌留下媒人之后,一把扯了河东狮,不由分说拉进内堂。

  这何夫人虽然性情不好,但平素里也就在家里使使威风,只要有外人在,绝对还是给何灌留足脸面,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遭。何少保也不免气愤,正想数落老婆几句,这口还没开呢,何夫人已经瘫坐在椅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我自嫁与你,何曾享过一天的清福?你年青时,好嫖好赌好酒,一月饷钱尚且不够你花销,我还得拿嫁妆给你倒贴。后来替你生儿育女,没奶水,又请不起奶娘,我给人浆洗衣裳换些米熬作汤水喂养,那种苦楚,你何尝体谅半点?后来也是转运,你升了官,进了京,我还得操心这,操心那。如今你富贵了,发迹了,看我这糟糠似的妇人不顺眼了?罢罢罢,我不为难你,你一纸休书写来,我自回清河县去!便是在路上叫强人掳了,杀了,也不干你何灌的事!”

  被她这么一顿哭,又想起从前种种不是,何灌也是没奈何,跺脚道:“那些陈年旧事,你提它作甚?我,我,我也没说什么不是?”

  “我不管!你写,你写!你今天不把这纸休书写出来,我与你誓不甘休!你写不写?”何夫人咬牙切齿,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突然冲过去拿了纸笔,几乎贴在丈夫脸上,非逼着他写休书。

  这糟糠之妻不可弃,何灌哪能不明白,堂堂步帅临老还来休妻,我还要脸不要脸?抓住老婆双手,心肝宝贝地劝个不停。何夫人哪里肯听,越发撒起泼来,最后实在是耍浑了,竟拿头去撞丈夫。把个堂堂三衙步帅啊,迫得步步后退,欲哭无泪啊,惨,惨,惨。

  最后,闹够了,哭累了,何灌扯了扯凌乱的衣袍,见夫人坐在椅上撑头抽泣,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呐,这媒人还在外间候着,成与不成,总得给人回个话。”

  “亏得你还是朝廷重臣,这你都看不出来,徐家是有意羞辱我们!放着你何灌的掌上明珠不求,却要娶那野丫头,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么!”何夫人好不容易稍稍平复的怒气,又腾腾地窜上头顶。

  何灌苦着脸,低声道:“夫人多心了,我当初是提过,可也没说就是将书莹许给徐九。人家现在来求九月,还不是希望与我结亲,哪里有意羞辱了?再说,徐家父子,他,他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何夫人哪里还听得这话,拍案而起,大怒道:“怎么!你还想应了他不成!”

  吓得何灌脖子一缩:“这也是件喜事,要是成了,徐卫还得唤你一声姨娘哩。”

  “呸!背他娘的时!谁稀罕!你现在就出去回了媒人,就说不允!”何夫人喝道。

  “这,这不妥吧?徐彰与我是同僚,哪能这样驳人脸面?而且,九月早该许人了,却一直拖到现在,你姐姐去世时怎么说来着?你都忘了?”何夫人虽然怒不可遏,但何灌却不觉得这是个事,嫁谁不是嫁?九月无亲无故的,这里便是他娘家,徐何两家,照样是亲家嘛!书莹那品貌,那才学,还怕寻不到好婆家?

  何夫人听罢,气得直捶桌子,牙齿几道咬碎:“你今天成心要气死我,是也不是!”

  “断无此意!断无此意!”何灌连声道。劝了好一阵,何夫人坚持不允,何灌无奈,出了房门,站在屋檐下进退不得。夫人坚持不许,要是这么直接拒绝,那是得罪人的事,如何作得?徐家可不比往日了,虽说自己也不怵他,但实在没必要结这梁子,把喜事变成恨事吧。再说,徐卫这孩子自己着实喜欢,哪怕作不成他岳丈,作个姨丈也一样,九月本来也是父母双亡。

  思前想后不得要领,正没地撒气,突然瞥见府中马夫拢着双手优哉游哉从走廊穿过,立即叫了过来,喝问道:“你不去照料牲口,在此处闲逛作甚?”

  那马夫一弯腰:“回少保的话,小人如今不在马厩勾当了。”

  何灌一听,马夫不在马厩勾当,你还能抡大勺去?因此辟头盖脸一顿臭骂:“该死遭瘟的奴才,定是偷懒耍滑,你不在马厩勾当,我那六七匹良马谁在照料!”

  马夫被骂得找不着北,慌忙回道:“是,是张九月。”

  何灌几乎一口气顺不过来,什么?九月去养马了?这,这事情未免也做得太绝了!不说其他,好歹是你亲亲侄女,你姐姐临死之前托付给你,不拿她当亲女儿看待就罢了,你还真将人当个奴婢使唤?说了多少次也不听,现在好了吧,人徐家求亲来了。九月嫁过去,那就是徐枢密侄媳,徐太尉儿媳,徐卫的五品诰命夫人!搞不好皇后都要亲自召见的!

  “愚奴!呆着作甚!还不快去把我那侄女唤来!不对,请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情比金坚

  虽说是少保府的马厩,但总归是圈养牲畜的地方,那股子臭气时时熏着,让人难以忍受。张九月仍是那副装扮,布衣布裙,却洗涤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正把剁好的青草和上豆粉。何少保这几匹良马,是天驷监精心挑选的,比人还难伺候。和好了草料以后,再捏成一团团喂给马吃。忙活了好大一阵,才把几匹马都喂完。又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来洗净了手,九月叹了口气,轻轻抹去头上的汗水。

  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套在手上,那是一只翡翠镯子,造型很特别,宛如一弯新月。张九月似乎很爱惜,干活的时候舍不得戴。这时虽戴上了,又担心弄脏了它,撩在围裙擦了又擦……

  那冰天雪地里,徐卫动情地一抱,让她至今记忆犹新。那句“你等着我”,还时时回荡在耳畔。就因为那么一句话,无论别人怎么为难她,九月始终相信,只要等下去,这种受人欺负,遭人白眼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

  “九月姑娘,九月姑娘。”正想得出神,马夫心急火燎地窜进马厩来。

  “吕大哥,唤我有事?”张九月一把扯下袖子,盖住手腕,以免让人看到她的宝贝。否则,很可能给她带来极大的麻烦。马夫大概也是急慌了,没注意到九月脸上的惊色,吞了口唾沫,大声道:“少保唤你去呢。”

  “哦,我马上去。”张九月应了一声,解了围裙就想出去。

  那姓吕的马夫想起先前少保的模样,好心提醒道:“你可当心些,少保似乎正在气头上,也不知是甚么事情。”

  心里一心,九月也有些慌乱,但转念一想,姨父平素里极少管家里的事情。便是自己又有哪处惹人不顺眼,也该是姨母出面。谢过马夫之后,便匆匆忙忙向外走去。刚出了马厩,走到草料杂房那处,便望见姨父背着双手站在檐下,不时地摇头叹息。

  “姨父。”张九月远远地站着,轻声叫道。

  何灌一转头,把这极少接近的侄女看了又看。方才他站在此处,好生细想了一番,也觉得纳闷。徐九到自己府上也就三五回,书莹九月他都只见过几面而已,怎么就看上九月了?书莹非但不比九月差,而且还知书识礼,应该说更有优势才对。此时仔细打量侄女,也不禁暗思,九月虽出身下级武臣之家,然确有姿容。

  转回头去,何灌未语先叹,这事不太好办。婚嫁之事,本是人生大喜,两家都应该其乐融融,欢天喜地才是。现在夫人这种态度,就算勉强答应了,恐怕婚事也不顺利。

  “九月,你来姨父府上多年,一向对你疏于照顾,你心里莫要怪姨父才好啊。”何灌这句话一说出来,九月就预感到事情不对头。不然,身为朝廷重臣的姨父断然不会没来由地说这么一句。

  微微欠身,张九月回答道:“姨父说哪里话,九月双父亡故,无依无靠,若不是姨父姨母收留,早作了饿殍。侄女对姨父姨母,只有感激之心,绝无责怪之意。”

  何灌点了点头:“好孩子,怪不得徐九那厮偏生就看上你了。”

  这话不吝晴天霹雳,惊得九月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握住左手手腕,失声道:“姨父这话从何说起?”

  “你莫慌,姨父不是怪罪你。”何灌连忙宽慰道。见侄女仍旧惊慌,想了一阵,沉声道“九月,姨父有句话问你,你务必如实回答。”

  张九月心里是七上八下,她不知姨父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难道是谁告了自己的状?可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和徐卫的事情!脑子里一团乱麻,强行压住心头慌乱,她点头应允道:“姨父请进。”

  “西水门徐府的小衙内徐九,你认识吧?”何灌问道。

  张九月低着头,好一阵没有说话,何灌倒也不逼她,静静地等着。良久,只见侄女抬起头来,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认识。”

  “姨父与徐太尉份属同僚,有意将你许配给徐九为妇,你意如何?”何灌又问道。

  九月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看姨父的模样不似在说笑,颤声道:“这,这……”

  “你不要有什么顾忌,只说愿与不愿?”何灌沉声道。

  张九月摸不透姨姨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宁愿相信姨父是真心诚意的,哪怕只有一分的希望,她也愿意一试。思前想后,银牙一咬,扑通跪在地上:“请姨父替九月做主!”

  何灌见状,缓缓颔首道:“明白了。”定是两人在府里见过几次后,互生情愫,本来也是件喜事,只是……

  暗叹了口气,对侄女说道:“你且去吧。”

  九月起身再谢,何灌摆摆手,自行离去。一路寻思着,本来自己打算将书莹配给徐卫,没想到徐家现在来求亲,要娶的却是九月。虽然不至于像夫人说的那样,徐家这么做是有意羞辱我何灌,但这事也的确有那么点啥。可两个后辈既然已经有情了,当长辈的若非要从中作梗,硬生拆散也是不对。这事,难,难,难。想着想着,不觉已经回到内堂,刚跨进门去,就发现女儿也在。遂说道:“书莹,我有话与你母亲说。”

  “是。”何书莹行了一礼,也没见有什么不对,袅袅婷婷地退出房去。她娘没跟她提徐家求亲的事情?

  等女儿走后,何灌见夫人坐在椅上,拉长个脸一言不发。干咳了两声,轻声道:“夫人呐,你看,媒人还在外间候着,是不是给人回个话?”

  “你去回吧。”何夫人没好气地说道。

  “那,怎么回?”何灌忙问道。

  何夫人盯了他一眼,哼道:“你不是怕直接拒绝了徐家,大家以后脸面上过不去么?我有个法子,不伤大家和气。”

  “哦?甚么法子?”何灌来了兴趣。

  “你只管对媒人说,九月已经许了人家。这样一来,徐家也不能说什么。”何夫人冷笑道。仿佛已经看到徐卫听见这句话时的表情了。

  可那种表情却先出现在何灌脸上:“你说什么?许了人家?九月明明就没有……”

  “那是我家的事!轮得到他徐家管?反正维护了你们同僚之谊也就是了。”何夫人说道。

  何灌细想一番,摇头道:“夫人,不妥。君子成人之美,你这样做是何苦来着?凭书莹的品貌才学,找个比徐九强百倍的也是易如反掌,你实在没必要……”

  “甚么没必要!书莹婚事,我自己知道操心!可我就不成人之美,我偏不把九月嫁给徐九,谁又能奈我何!一个野丫头,我还得贴上一大笔钱财替她置办嫁妆不成?”何夫人脸都快挤成一团了。

  “这你倒不必担心,徐家父子三个都食朝廷俸禄,讲武殿检阅三军,陛下赐给他们家的钱财,以十万计,人家不会在意嫁妆多少的。”何灌耐着性子劝道。

  “他就是不要一贯的嫁妆,还倒贴给我百万钱,我也不允这门亲!”何夫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何灌终于失去了耐性,大声吼道:“损人不利己,到底是妇道人家,毫无见识!”

  “你吼!你尽管吼!你就是把房顶吼塌下来,我也不允!”何夫人看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拆散徐卫和张九月。

  “要回你自己去!我何某人干不出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何灌怒声骂道。说完还不解气,抬腿一飞脚,那张楠木的茶几“咔嚓”,成两半了。何夫人骇了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看着家什毁了,大感心疼。看到丈夫一张吃人的脸,心下又多少有几分惧意。两口子就在那么在屋里杵着,良久,何夫人一边小步地往外移,一边嘀咕道:“我去便我去,多好东西,楠木镶瓷的……”

  去了花厅,给等得都焉了的媒人回过话后。何夫人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痛快,徐家人都长了双狗眼?我家书莹天仙般的人儿,你们竟要求那村姑一般的野丫头?这个祸胎!历年来不知累我多少!就你还想嫁个官宦之家?等我寻个贩货跑商的,把你嫁了去!不但不要嫁妆,还得倒赔聘礼!

  就这么想着,怒气冲冲地往马厩走去,今天非把这丫头皮揭一层不可!

  到了马厩,里外寻了个遍,不见人影。又往九月的房间去逮,依旧不在,问跟她住一处的丫头仆妇们,都说不知。何夫人气得发抖,赶着一班下人满府地去找,可都回报说没找到。怪了,一个大活人,还凭空消失了不成?

  华灯初上,喧嚣一整天的东京并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而安静下来。在东京这个当世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对很多人来说,入夜才是一天的开始。各种声色场所,夜市,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又因赶走了女真强盗,连日来,东京百姓劫后余生,经常是彻夜不眠,满城的寻乐子。

  西水门徐府里,徐王氏徐秀萍已经张罗出一桌酒菜,一家人围了个满桌,谁也没有动筷子。说来也怪,这媒人也太不上心了吧,成与不成你得体谅男方的心情,尽早回个话才是,为何等到现在还毫无音讯?徐秀萍怕兄弟着急,一直劝着,徐胜见众人都心不在焉,提起筷子道:“我们且吃着,边吃边等。”

  夹了一筷子红艳艳的腊肉,只看到姐夫范经抬了一下筷子,其他人都没动。讪讪地笑了笑,没趣地放回了盘里。

  徐卫心里其实比谁都急,但自己的事没道理让家人都陪着挨饿,尤其是外甥范宜,小东西看着一桌子好吃的直吞口水,遂举箸道:“四哥说得对,边吃边等。”

  一家人这才开吃,腊肉还没嚼烂,就听外头仆人叫道:“媒人回来了!”

  徐卫把筷子一放,正要出去,没想到嫂子和姐姐比他更快,早奔了出去。客堂上,倒霉的媒婆忙活了一天,尽吃了一肚子茶水,连口饭都没赶上,还在何府受了好些鸟气。但没奈何,干这行就得善始善终,成与不成,必须把话带到。

  “结果如何?何府可允了这门亲?”徐秀萍抢先一步问道。

  “唉,不凑巧得很,那位九月姑娘与小衙内情况一般无二,已经许人了。”媒人中气不足地回答道。

  一语既出,满掌皆惊!而最震惊的,莫过于徐卫,这怎么可能!何夫人是个一毛不拔的财迷,因为舍不得嫁妆,把九月的婚事耽误到现在!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又许了人家!不会,绝对不会!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不行,老子立马去何府问个明白!

  一家老少都注意着徐卫的反应,见他脸色铁青,抬腿就往外走,徐胜慌得一把抱住,劝道:“九弟,何少保府上可不是寻常所在,动不得粗。”敢情他以为弟弟恼羞成怒,要去寻何府晦气。

  徐卫挣扎道:“我动什么粗?我是去问个明白!”

  “好弟弟,这天都暗了,要去也得明日再去。大丈夫何患无妻,改日姐姐替你好好物色还不成么?”徐秀萍也拉住兄弟膀子劝道。

  “哥,姐,你们不知道,这铁定是有人在捣鬼!我跟九月在陈留就约定了,让她等着我,一打完仗我就去找她。怎么可能突然之间许配人家了?八成是他妈的何夫人在使坏!”徐卫大声说道。

  徐彰一听,小东西还是个情种,罢罢罢,儿女婚事,当父母的不操心谁操心?遂说道:“明日到步军司,我亲自问问何少保,现在吃饭。”老爷子这句话就跟军令一样,徐胜拉了兄弟就往饭堂拖。

  徐卫哪还有心情吃饭?可他这个穿越者,预知历史,观念前卫,好像无所无能。偏偏这种事情实在使不上力。如果在后世,男女自由恋爱,给父母通报一声那叫孝顺尊敬,结婚自己做主。就算有父母实在不同意,私奔就得了。问题是这在宋代,现在甭说私奔,连见上一面都难。娘的,自己从前那会,没房没钱讨不着老婆,现在自己有钱有房,还是个官二代,娶个媳妇也这么难?

  饭是吃不下去,气鼓鼓地回到自己房间,真希望这会有千把个女真人,老子拿把刀,嚓嚓嚓砍一片脑袋瓜子下来!操!

  在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徐卫烦躁不已。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要娶个有背景,年轻貌美的老婆不是难事。可千金易得,情义无价,上哪找九月这么好的姑娘?娶不到她,绝对是自己一大损失!

  等那阵烦劲过去,徐卫到底是冷静下来,仔细琢磨着这件事情。九月不可能已经许配人家,铁定是何夫人搞鬼。可她出于什么目的?我徐卫虽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但养活老婆孩子没有任何问题。徐家背景现在也不错,也谈不上高攀你何家。再则,何灌与老爷子同衙共事,和自己也有交情,要是这门亲成了,两家都皆大欢喜,有什么理由从中作梗?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四嫂和三姐便端着饭菜进得门来。徐秀萍一进门就怪道:“你以为还是穿开裆裤的娃?使性子不吃饭?惹得你嫂子又去热一遍!”

  看着两个已婚妇人,徐卫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赶紧凑过去问道:“三姐,四嫂,这成婚有些什么规矩?”

  “还能有甚么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纳采、纳吉、纳征、亲迎,这些礼数过一遍,婚事便成了。”徐秀萍回答道。

  徐卫点点头,又问:“那若是父母双亡,自己可能做主?”

  “哪有这道理?父母不在,总还有兄长,没有兄长,也有近亲长辈。”徐王氏一边把饭菜麻利地摆在桌上,一边说道。

  徐卫听到这话,眼中目光闪动,急切道:“只要是近亲长辈都可以?”

  “这……倒没听说有什么定数,想是都可以吧?你问这作甚?”徐秀萍见弟弟跟着了魔似的,不免担心道。

  徐卫愣了片刻,一屁股坐下去:“没事,吃饭!”

  已是深夜,虽然早就立了春,可这夜里仍旧寒气逼人。西水门一带的街市上已罕见人影,折腾了一天的人们想已进入梦乡。只有偶尔穿街过巷的更夫敲着梆子路过,麻木地喊着时辰。

  徐府大门紧闭,门人早就熄了灯笼梦周公去了,四周一边寂静。可就在此时,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快步向这边走着。快近徐府地界时,却缓下脚步来,似乎生怕惊醒了府里的人。

  到徐府门前,却不靠近,只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就这么过了许久,这人影方才移动脚步,慢慢靠拢,但也仅止步于台阶之前。她大概是累了,慢慢转过身,坐在了台阶上。夜色之中,依稀可以看见她蜷缩着身子,抱着膝盖,就那么坐在徐府门前。

  不一阵,轻微的啜泣,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听来,竟是那么的悲伤!她像是有满腹的委屈和悲凉,却无处诉说,唯有传达给这夜色中矗立不动的楼宇,时而拂过的寒风,和那无边无际的黑幕……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功告成

  徐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像心情不好,连消化也不良了,吃进肚子里的饮食老堵在那处,堵得人心头发慌。就穿着件单衣爬将起来,嫌屋子里太闷,出了房间,一路踱步到中庭。吃饭的时候,三姐和四嫂的话给他一个思路,行不行得通他不管,现在要紧的必须得见着九月的面。否则,什么都是空谈。

  其实想想,他还算幸运的,何家那边虽然刁难,可自己家里却是一致赞成,便连性情固执的老爷子也没二话。估计是九月“忠良之后”这个身份打动了她。现在,也只有等明天爹去步军司问问何少保再作打算了。

  在那院里来回走动,一阵之后,叹了口气,正打算回屋去。突然听到一阵声响,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侧首头听了半晌,没错,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哭?这深更半夜的,没来由地传出女子的哭泣之声,本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可徐卫全无惧意,抬脚就往大门走。没想到惊醒了睡在门房的老仆,点着灯出来,望见是徐九,吃惊道:“小官人还没歇息?”

  “没呢,你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么?”徐卫问道。

  老仆尖着个耳朵听了好大一阵,摇头道:“没有,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动静?想是野猫上了房,惊动了小官人?”

  听他这么一说,徐卫暗思,莫非我心绪不宁,产生了幻听?可再仔细倾听片刻,他断然说道:“不对,肯定有人在外头,开门!”

  老仆人虽然确实没听到什么动静,可小官人都这么说了,他赶紧打了灯笼上前取了门栓,将那厚重的大门拉开一扇。可往外头一瞅,鬼影都没一个,哪来什么动静?徐卫钻出去,四处张望,西水门一带黑灯瞎火的,连个更夫都没瞧见,哪有哭泣的女子?

  “我真听错了?”徐卫狐疑地猜测。

  “小官人,这夜里寒气大,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莫冻坏了身子。”老仆好意劝道。

  徐卫默然地点点头,又四周张望一遍,确定着实没人之后,转身就要往里走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心中突然一跳,他猛然转身,对着漆黑的大街叫道:“九月!”

  老仆八成是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从屋檐底下伸出头去往天上找了一圈,甭说九月了,半个月亮也没有。正想再劝衙内回去歇息时,突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啜泣声传来,骇得他“啊也”一声,跌坐在地下。坏了,撞鬼了!

  徐卫从地上一把捡起灯笼,几个大步窜将下去,把家门口寻了个遍,最后在府门前左边石兽下,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人。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依稀看见,这个女子,穿着朴素,就蹲在石兽座子下面,抱着膝盖,低头抽泣。她的左手腕上,一个物件正泛着光芒。

  徐卫面对万军,都能沉着镇定,此时偏偏一颗心生生沉了下去,心里一阵痛。将灯笼一扔,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那女子拉了起来,不由分说,紧紧搂在怀里。他明显感觉到,怀中之人抖得厉害。

  “祝家大娘子说有西水门徐太尉家托媒来说亲,可姨母却回了媒人,说是已经给我定了亲。我也不知道怎生地跑了出来,又没地可去,就想来西水门。也不指望见到你,就站在街上,知道你在府里就行。听到有人开门,我吓着了,赶紧躲了起来,可没想到你一声唤……”九月这段连哭带说,直听得徐卫铁铮铮的汉子也化作了一滩水。

  真难为她了,双亲亡故,寄托在何府上,这一旦跑出来,可谓不计后果,自绝后路。可她竟不管不顾跑了出来,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能有如此勇气,便是我一个男儿,也实感佩服。

  正想着,怀里的九月突然挣脱开来,却又舍不得放手,拉着徐卫的膀子说道:“你快进去,要是被人看见,对你不好。要是徐太尉知道,就更不得了。”

  夜色里,虽看不清她面容,可徐卫能感觉到她满面的泪水,伸出手去,在她面上轻轻一拂,战场上淬炼的虎吼般的嗓子也变作无限温柔:“可你怎么办?你这一跑,想回去就难了。”

  “我不回去!”九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如果回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

  “可你离了何府,偌大个东京城,哪里才是你容身之地?”徐卫又问道。

  “不知道,反正躲过今晚,不被姨母拿了回去。明天一早,我便出城往夏津去。”何夫人是张九月的小姨母,还有个二姨母就嫁到夏津徐家庄。

  徐卫暗暗作喜,九月倒跟他想到一处去了。遂说道:“这倒是个办法,只是,此去夏津还有几日路程,你一个弱女子……”

  “我可不是弱女子。”张九月突然笑道。

  徐卫一时没有说话,正盘算对策时,背后一阵脚步声响起。黑暗中,只听得四哥徐胜的声音叫道:“九弟,九弟,怎么回事?”还没回答呢,又听“哎哟”一声,接着四哥的喝斥声响起“自家门前你还能摔着?”想是四嫂跌了一跤。

  徐卫应了一声,徐胜寻声而来,不等他开口,徐卫主动介绍道:“四哥,这就是九月。”

  徐胜看不清容颜,只见黑暗中,那女子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徐王氏随后赶来,倒不认生,上前摸索着抓住九月的手,直感一阵冰凉,连忙握在掌心,叹道“可怜的人儿”。

  徐用将兄弟拉到一旁,小声道:“这怎么回事?姑娘家还寻上门来了?”

  徐卫将事情简略叙述一遍,徐胜听罢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送回徐家庄她另一个姨母处。我再遣媒人到徐家庄说亲去!”徐卫小声说道。

  瞒天过海?这事行得通么?可这姑娘私自逃出何府,现在何府肯定着人在四处寻找,按说应该给人何少保送回去才是。哪知徐卫听了这层意思,差点没把裤子跳脱,扯了四哥的手沉声道:“哥哥,我这么跟你说,九月要是再回去何府,何夫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你记得我说过她粗活累活都干得么?”

  “啊,怎么着?”徐胜问道。

  “她父母双亡,其母临死前将她托给妹妹,也就是何夫人,还带着她父亲殉国的一大笔抚恤。何夫人贪财忘义,为了吞下这笔嫁妆,将她的婚事托到现在。这都算了,最让我火大的是,她在何府就是个使唤丫头,简直被当成奴婢!”徐卫忿忿不平地说道。

  还有这等事?不至于吧?怎么说也是亲亲的侄女,我就不信世上有这样歹毒的妇人?可九弟素来不打诳语,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编造这么一个理由。

  徐胜一时也没主意,思前想后,说道:“此事,必须无禀明父亲大人,再作定夺。”

  “可是四哥……”徐卫还想争辩。

  徐胜突然提高音量:“九弟!四哥绝不会害你!你给我听清楚,你想顺顺当当娶她进门,就必须这样做!四哥知道你历来我行我素,但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徐卫沉吟一阵,终于不再坚持。徐胜心急火燎地拉了弟弟往里走,一边对浑家说道:“你且带她进府候着。”

  徐王氏应了一声,便对九月说道:“外头冷,进去坐坐吧。”

  “多谢,九月虽然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但终究是正经人家。我今日唐突到此,已属不该,断不敢再逾越半步。”张九月断然拒绝道。

  徐王氏一怔,看来九弟所言不虚,确是个好姑娘。未来的弟妇,十有八九就是她了。因此也不勉强,就陪她在家门口站着。

  那一头,徐家哥俩火烧眉毛似的窜进府去,把已经歇息的徐彰请了起来,事态紧急,耽搁不得,徐卫将事情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请当爹的做主。

  徐彰的大将风范此时尽显无虞,首先让两个儿子莫慌,容他想想。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都是小辈们不懂事,胡闹罢了。往大了说,徐家搞不好给扣个拐带的帽子,到时候打起官司来,事情就难办了。

  思前想后,徐彰正色道:“老九,你必须把人送回去。”

  “爹,我要是把九月送回去,那就是害了她!”徐卫大声说道。

  徐胜见他情绪激动,抚慰道:“九弟,以后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只是今晚,你必须把人送回去。否则,事情一旦闹开,对何家,对徐家,都不是好事。”

  徐卫胸膛不住起伏,一声不吭。他知道这事确实让父兄为难,罢,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一念至此,对着父兄一拜,抽身就往外窜去。

  “九弟!九弟!你回来!嗨!”徐胜急得大叫。正想追出去,却被父亲阻住。

  “老九性子就这样,你拦不住他。”徐彰说罢,略一沉吟,取过袍子披在身上。

  “父亲,您这是……”徐胜不解地问道。

  “我去找你三叔商量。”徐彰说罢,也往外走去,徐胜赶紧跟在身后。

  已近三更,东京的街市上两顶轿子正快速而进,好在东京没有宵禁,虽然这行人非被拿了不可。不过,若知道轿中之人身份后,恐怕就是有宵禁,也没人敢拿他们。一个是枢密使徐绍,执政大员,一个是太尉徐彰,军中大帅。两个老兄弟深夜出行为哪般?还是为了徐家那个混世魔王。

  徐彰大半夜敲响了弟弟府上的大门,徐绍得知二兄深夜来访,先是吃了一惊。再听明白兄长来意之后,又吃一惊。老九平素里行事作风以少年老成著称,怎么这回竟如此莽撞?嘿,小东西还是个情种呢。

  只是眼下并非玩笑的时候,徐绍只思索了片刻,便对兄长说。现在小的带着人跑了,咱们两个老的就得亲自去何灌府上。先不管原由对错,必须由我们的嘴把这件事情第一时间转告何灌,这样大家才不会伤了和气,以免弄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来。

  徐彰气得直跺脚,怎么生这么个祸胎,还以为这两年懂事了些,没想到搞这么一桩出来!当下便随三弟坐了轿子,直奔宣德门外何府而去。

  至何府,让下人去唤了门,两兄弟便候在何府门外。除了生气之外,想想也觉得好笑,我一文一武两个朝廷重臣,为了后辈的事情,竟大半夜的来敲另一个重臣的家门。到底是徐九啊,干得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连娶个老婆也搞得鸡飞狗跳。

  “二哥,稍后见了何灌,万不能说是那姑娘寻上门,只说是老九在城里撞见的。然后,那女子提出要回夏津,老九便去相送,尽量归错于老九,这样才有转圜的余地。”借着候门的空档,徐绍提醒兄长道。

  徐彰一听,凭什么?明明就是那女子寻上门来,惹得我儿子跟着了魔似的,我还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我吃饱了撑的?徐绍解释道,先顾全了何灌的脸面,咱们才好说话。何灌虽是个武臣,却是个明白人,他会知道进退的。

  徐彰听他这么一说,极不情愿的答应下来。刚说完,便见何灌急冲冲地从府门出来,老远就拱起双手:“不知两位相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徐卫的父亲,叔父都到了,还能为什么事?肯定是为徐九和九月的婚事!只是,九月那丫头有这么大的脸面?竟让徐家有娶不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这一个枢相,一个太尉,竟亲自登门来求亲?还是大半夜?坏了坏了!现在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徐绍徐彰都客气地还了一礼,两兄弟对视一眼,不禁同时苦笑,不知语从何起。何灌一见,连忙侧身请道:“两位大人请里边待茶。”遂引了二徐,直入花厅,命睡眼惺忪的丫环奉上茶水之后。三个当朝要员都捧着茶杯,谁也不先开口,开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唉,这事闹得……

  到底是事主,徐彰放下茶杯,拱手道:“深夜打扰少保,实不应该,只是……”面露难色,竟说不下去。

  何灌也是一脸尴尬:“哪里哪里,正准备明日到衙署,给天甫公赔个不是呢。”

  徐彰沉吟一阵后,叹了口气,直说道:“徐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白天我遣媒人到府上提亲。这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少保既已回话,我也不敢强求。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哪知……唉,我那孽障心有不甘,是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晚些时候,竟在街上撞见令侄女,我勒令他立即将人送还少保。哪知那逆子竟敢违抗父命,说甚么九月要回夏津,他要亲自护送。唉,本来好端端一桩喜事,闹到如此局面,徐某这是给少保赔罪来了。”

  徐绍等兄长一说完,立即接口:“我这个作叔父的,也有管教不严之过,一同赔罪。”

  何灌听罢,心中暗思,世上哪有这般巧事,偌大个东京,百十万人口,偏他俩个小的就遇上了?怕是九月去寻人徐九,现在枢相太尉如此说,不过是顾全我的脸面。不过徐彰有句话说得极是在理,本来好端端一桩喜,竟弄到现在这副局面,责任在谁,自己恐怕比谁都清楚。不过好在,九月那丫头终于有了下落。既有徐九伴着他,想是无事,现在,就得考虑怎么收场了。

  一念至此,苦笑道:“不瞒两位说,现在府里尚有十几个仆人在外头寻找,唯恐我那侄女有个三长两短。唉,卑职现在也没个主意,要不,请徐枢密定夺?”

  徐绍一听,这叫甚么事?我搭个架上你就往上走?为了顾全你何家的声誉,我兄长才那般说,你倒不客气了?遂笑道:“这却有些为难,想令侄女是许了人家的,我那侄儿太不晓事,做得太荒唐。我这个作叔父的,除了登门请罪之外,也是束手无策。”

  何灌被堵了回来,一时为之语塞,真他娘的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明明就没定亲,非说许了人!现在倒好,进退两难!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尴尬地笑了两声,何灌无奈道:“实不相瞒,我那侄女,其实,并未许人。”

  徐绍顿时脸色一变,完全没有先前的客气模样,沉声问道:“那却是为何?莫非少保看不起我徐家?认为与徐门结亲,有辱何府声望?”

  “枢相息怒,卑职断无此意!实是,实是……”何灌叫苦不迭,只是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其实朝中文武,倒也不是没人知道何灌这难言之隐。至少徐绍就一清二楚,见他这副模样,当下也不说破,叹道:“过去就不提它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收场。当着双方长辈的面,我有个法子,听与不听,成与不成,悉由两位定夺。”

  何灌一怔,你不是徐家家长代表么?怎么摇身一变,又成和事佬了?心里虽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万请枢密相公周全。”

  “既然男未娶,女未嫁,两个小的又有情。不如将这祸事变成喜事,允了这门亲如何?”徐绍说罢,先看向兄长,见徐彰点了一下头,又望向何灌,却见他沉吟不语。遂补充道“说句不中听的实话,此事如果被好事之徒宣扬出去,徐家何家脸上,恐怕都不光彩。”

  他这话说得还算轻,事情如果被传开,徐卫是个男儿身,人家最多说他轻浮,浪荡。可张九月呢?何家呢?

  何灌想了许久,突然一拍茶几:“既是枢密相公亲自作媒,卑职哪有拒绝之理?此事一言为定!我决意,将九月许配给徐卫!断无反悔!”

  我怎么成媒人了?有叔父给侄儿作媒的么?好你个何灌,这会儿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