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魏长安的发热到底是退没退,总之,当她睁开眼看着沈去疾时,她的脸色是红得不正常的,甚至连耳朵、脖子和眼圈,也都在泛红。
就在沈去疾撤回身子,慌乱得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的时候,魏长安蓦地坐起来扑进了她的怀里,并一口咬在了沈去疾那被衣领遮着的脖颈上。
沈去疾疼得拧起了眉头,最终却是没有挣开魏长安,她只是伸手拎起棉被,小心地将魏长安裹了起来,怕魏长安冷不丁的再着凉。
沈去疾泯着嘴——唉,自己是个正常人,那些刻意的抑制总有不受控制的时候,以前不是没有这般偷偷摸摸地接近过长安,只是这般被抓现,却是头一遭,要是长安不咬自己,沈去疾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概是咬累了吧,魏长安松开口,叹了一声气,顺势把脸埋在了沈去疾的颈窝。
她的后背随着急促的呼吸不规律地起伏着:“你竟然不推开我……因为你自己的愧疚,还是因为对我的同情?沈去疾,余年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听着长安骂自己,沈去疾终于伸出双臂,将裹着棉被的人搂进了怀里,心尖颤抖着,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父母,让我,照顾好你,我只是不放心,过来看一下。”沈去疾松开手,终于狠心用力将怀里的人推了出去。
可是你又何必来招惹我?魏长安回身靠在床头,捏着锦缎的被面的手指指节泛白,她的声音低缓,近乎如泣如诉。
“我琴抚七弦兮,商角徵羽,音不绕梁。我有识佳人兮,遗世独立,匪貌名扬。我曾闻银铃兮,环佩叮当,莫击心房,但不见窈窕长安兮,思之慕之,如痴如狂……”
沈去疾的双手掌心朝上,手指微屈着散放在膝头,眼帘微垂着,略显凉薄的嘴角上,浅浅地挂起了绝不凉薄的温柔笑意——被长安低声呢喃出来的,正是她沈去疾多年前亲手为琴曲《长安思》写的《长安思序》。
为《长安思》谱曲填词作序时,她曾经偷偷想过——《长安思》一出,必会像自己以前写的那些琴曲一样,为各家乐舞坊以及习琴之人所泛用——当长袖善舞的魏家大小姐也用《长安思》伴奏起舞时,她会不会在某一个瞬间,懂得了谱曲填词之人内心最深处的那一方见不得光的爱慕?
如今魏长安当着她的面,将这些藏着她鄙陋心思的词句字字珠玑地念出来,沈去疾倒真的有了些夙愿已如的感觉。
只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把一切都告诉魏长安——你爱慕着的沈去疾,那个一曲七弦名动十州的沈去疾,那个饱读诗书却扬言少年不望万户侯的沈去疾,那个年纪轻轻便将沈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沈去疾!
他不是我。
她想告诉魏长安——你看,我同你一样,是个女子。
然后,她想问魏长安——脱下“沈家大少爷”的伪装的我,是你爱慕的那个人吗?
答案不言而喻。
然后,她就能利用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说服自己,放开魏长安,放下魏长安,因为有些东西,一旦见了阳光,就很难再愿意回到黑暗里。
沈去疾低着头,避开魏长安的目光,抿抿嘴,轻笑出声:“长安,像你这样好的姑娘,自该是被人好好疼着宠着的……你放心,日后你肯定会觅得个如意郎君,不会再受丝毫委屈的……”
而如我这般粗鄙肮脏之人,断然是配不上你的。
魏长安觉得很糟糕——嫁人以前,从来都只有她魏长安把别人弄哭的份儿,成亲之后,这姓沈的每一次都能轻而易举地引出她的眼泪。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对什么东西太过执着的人,可偏偏对一件事生了执念,”魏长安仰头看向床帐顶部雕刻的鸳鸯戏水图案,声音明明低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明了地砸进了沈去疾的耳朵:“小时候,曾有一个人教我抚琴,可是我没有耐性,也不专心,学到最后,甚至连琴音都没弄清楚,于是我给那人说,要他不要生气,我喜欢跳舞,等我学会了跳舞,我可以跳舞给他看,他轻抚琴曲,我随琴音而舞……”
说着,魏长安低下头,屈起双腿,双臂抱着膝盖,将脸埋进了臂弯:“可是后来,那人长大了,就忘了与我的约定,他甚至都不记得我了,可我却心心念念那人直到如今,你说,这般执念的我,是不是很蠢啊。”
沈去疾拧着眉不说话,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搜寻着那些陈旧的记忆——她十分确定,十六岁之前,自己并不认识或者说见过魏长安。
“是很蠢哈,”魏长安近乎自问自答地说:“不幸生而为大晁国女子,竟然还敢妄想奢求一份独一无二的爱,真的是,很蠢了……”
“……万般执念皆虚妄,”沈去疾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墨眸里却尽是迫人的冷意:“你躺到雪地里把自己冻得生病,无非就是觉得日子过成这样,不想回去被爹娘看见,让他们平白担心你……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来博取同情,魏长安,就算那日你被冻死在这新逸轩里,天上人间,万丈红尘,真正会为你悲伤难过的,也只有你的父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狠下心对魏长安恶语相向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夜色沉沉,没人看见她凌乱脚步里隐藏着的痛楚与迷惘。
……
大年初五,破五之日的晚上,因为要行“接神礼”和“吃送神饭”,大病初愈的魏长安跟着沈去疾来了沈老太爷这里问安。
他们来得早了,其他人都还没过来。
魏长安恭敬地给老太爷行了大礼,又敛眉垂目地道了歉,可当沈西壬开口说话后,魏长安发现,老太爷对她再不复往日的客气。
沈西壬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两颗核桃,斜眼睨着堂下跪着的孙媳妇,语气里除了不满还是不满:“呦,年都要过完了,你这病怎么好了?”
魏长安没有出声,只是垂着头,任沈老太爷冷嘲热讽。
趁着女儿沈练不在,孙子去疾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坐在旁边,沈西壬便端足了老太爷的威严,对魏长安进行了好一番教育。
祖父责骂魏长安的内容,一是嫌她过年时生病,大年初一就晦气地就往家里请郎中,二来就是嫌魏长安嫁来沈家大半年了,肚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沈去疾坐在一旁,闷着头吃着面前茶几上放着的点心,一声不吭,眉心紧蹙。
从沈西壬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最难听,只有更刻薄,沈去疾没想到,魏长安竟然能像锯嘴葫芦一样,愣是一声没吭,都生生地受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沈西壬嘴里的话说到“养只母鸡都比你会下颗蛋”的时候,家主沈练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抱着小锦添的芙蕖。
“家里没鸡蛋吃了?这又躲着我商议什么大事呢?……”沈练问着屋子里的人,回头看了芙蕖一眼,而后转身坐到了椅子里,问魏长安到:“怎么还跪上了?病好的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彼时,芙蕖接收到沈练的示意后,已经将魏长安从冷硬的地上扶了起来。
魏长安屈了屈酸疼不已的膝盖,恭敬地给沈练和芙蕖行了礼,没敢开口。
对于屋子里的这个情况,沈练的炮火自然而然地对准了沈去疾——免不了对“儿子”又一通兜头兜脸的责骂。
骂的好!吉祥如意站在屋门外,自然听见了屋子里的声音,如意拉着吉祥耳语,她一定要回魏家告诉她家老爷和夫人,告诉他们,小姐在这里过的一点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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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亲戚不多,所以一直有过了初八之后就去五佛寺游玩的习惯。
魏长安本来是不想去的,她知道冯倾城就在五佛寺,既然没办法让沈去疾对自己心生欢喜,那她还是不要再让他讨厌她了,她躲着就好,眼不见为净。
谁知老太爷沈西壬却执意要魏长安去五佛寺,指明了要魏长安去五佛寺祛祛晦气,再拜拜送子观音。
沈介倒是满心欢喜地想跑出去玩,奈何他和二哥一起,被大娘罚在家里抄经,抄经期间忌荤腥忌酒,可是把沈介给憋坏了呦……
五佛寺离河州城不算近,正月初九一早,有四辆马车从沈家驶了出来,直直地朝五佛寺去了。
雪天路滑,积雪深厚,往日一个半时辰的车程,这回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沈家的马车停到五佛寺东寺的后门时,头昏脑胀的魏长安刚靠在马车里睡着没多久。
下了马车后,芙蕖没见到魏长安,便招了招手,将刚同接待僧人说完话的沈去疾找了过来。
“长安呢?”芙蕖问。
“不知道,大概还在马车里。”沈去疾垂垂眼皮,周身竟笼罩着比这三九冻天还要冰冷的寒气。
芙蕖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二人之间的别扭,她是知道沈去疾的真实身份的,这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默了默,芙蕖微微踮脚,抬手拂去了落在沈去疾头上的几片梅花花瓣:“去疾,芙蕖姑姑知道你心里的为难,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人在这世间走一遭啊,太多事不能如意,但却本不是不能如意,有时候,一切的一切,就仅仅只是差了那么一句话而已,姑姑是过来人了,与你说这些,若你真的有心,便就会明白了。”
说完,芙蕖转过身,不急不缓地朝站在不远处等她的人去了。
沈去疾站在原地,一时间觉得胸口像噎了一口干馒头。
有寒风卷着零落的梅花花瓣,再次稀稀疏疏地落到了她身上,去岁秋时,大和尚忘辩机的话,倏然一字一句地在她脑子里转起了圈。
“不苛已便是求仁得仁了,不苛己便是求仁得仁了……”
不苛己,便能求仁得仁……吗?
五佛寺分南面和东边两座庙宇,南寺有大雄宝殿,供奉着一座巨大的金身如来像,是平常香客供奉香火的地方,而东寺清幽,僧舍较多,后来就专门供一些来寺里小住的人用。
沈家的人,自然也是住在东寺里。
最近总是容易疲惫的魏长安,在休息了一下午和一晚上后,第二日也只是陪婆婆和小姑子,在东寺的后山看了看梅花。
正值正月,或粉或白或红的梅花,开遍了后山的山坡,伴着地上积落的雪,当真是好看极了。
“去疾呢?”沈练摘了一朵小梅花给小锦添插到了头上,随口问魏长安到。
魏长安不知道那人去了何处,便转而向身边的沈余年投向求救的目光。
沈余年清清嗓子,上前挽住了芙蕖的胳膊,对着母亲沈练撒娇到:“娘,您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和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在跟前陪着就够了呀,找那个只会惹您生气的缺心眼儿做甚?看见他就来气的呢!”
“你也不知道你哥哥去了何处吗?”沈练说话,从来都不容许有人在她面前闪烁其词。
沈余年撇嘴,眼神闪躲:“半城表哥刚到,我哥被他找去了。”
冯半城?沈练下意识地和芙蕖交换了一个眼神。
芙蕖把手从暖手里伸出来,替沈余年理了理她身上的御风衣:“他一个人来河州的吗?”
傻丫头沈余年摇头,小模样怎么看怎么颓唐:“他还带着他六岁的儿子,和他新婚不久的夫人……”
沈练把趁着没人注意、正在偷偷踩雪玩的小锦添,抱起来抱到了怀里,语调平缓到:“今年入夏后,屏州杜氏会来人给他家三少爷提亲,余年,你准备准备吧。”
话闭,沈练抱着小锦添继续朝前面走去,魏长安站在沈余年的身后,隐隐地理解了沈去疾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隐忍之感——
婆婆好干脆的手段,一句话,便将余年的那些念念不舍,一刀给切了去。
魏长安叹气,这样也好,先抛开屏州杜氏是个好人家不说,余年那些执念不是给了对的人,纠结不舍最后伤尽了自己,倒不如这样快刀斩乱麻。
芙蕖姑姑被余年挽着胳膊去了另一处,原地一时只剩下了魏长安一个人,她仰头望向天空——余年的执念最终是错的,那,自己的呢?
灰蒙蒙的天空里,飘了一夜又一早的雪花终于停了,落得片白茫茫人间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