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盛唐风华【完结】>第八百章 草莽(五)

  越是强盗越要小心别人黑吃黑,杀人越货本就不是正经人的营生,所遭遇的也就多是非常之事。

  这些强盗剪径杀人结仇无数,自然也要防备着仇家上门索命,所以绿林人戒备心大多比普通人更重。

  尤其是现在还身处敌境,就更不敢松懈。

  表面看来众人夜间休息烤火用饭很是悠闲,实际上这些人轮番休息,营地附近始终有暗哨警戒。

  既是夜袭的行家,于防范戒备上自然也是好手,打败一支百人规模的江洋大盗不算难事,可是偷袭这些人的营地却很少有人能做到。

  即便是善战如骁果军者,几次夜袭全都失败,等他们到了地方只能找到篝火,连人影都看不见。

  今晚,意外终于发生了。

  这支队伍是由绿林中积年老贼组成,各个名声在外。

  哪怕是无名小卒,放到自己起家郡县都是可以让小儿夜不敢啼的狠角色。

  像是负责今夜值宿的金五、牛横,便是这等人物。

  他们的年纪其实比单通更大一些,为盗的时间也更长。

  手上究竟有多少人命,更是连自己都数不清的糊涂账。

  这等人自然少不了被官府通缉捉拿的经历,能够纵横江湖多年不曾落马,就是靠着一身功夫外加超乎常人的警觉机敏以及过人的反应。

  金五更有一手“犬守夜”的功夫,乃是从一个边军老卒处所学,夜间耳目聪慧远胜常人。

  一点轻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更别说大队人马围攻。

  是以每当金五守夜,其他人就格外放心,今晚也不例外。

  金五如往常一样,隐蔽在树木草丛掩映的角落里,耳朵贴地一动不动。

  他生得本来就瘦小,加上所在位置偏僻且星月无光,便是从他身边走过,都未必能发现其存在。

  于金五而言,这简直就是绝佳的藏身地。

  牛横在距离金五二十几步的地方,他的身形魁梧高大,并不适合暗中埋伏,却可以大大方方在外面走动吸引注意,为金五提供掩护。

  他那件布衣下面,其实藏着一领牛皮甲,加上其自幼苦练的外加排打硬功,就算是弩箭钉在身上也能保住性命。

  这些年来,他和金五互相配和杀人越货,乃是默契的搭档。

  巡哨之事也是驾轻就熟,彼此之间不用说话就能知道意图。

  与往常一样,四周寂静无声,除了远方的窃窃私语以及木柴炸开的声音,基本听不到其他动静。

  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值夜都是如此。

  太平日子多,战阵时间少,这才是正常的生活。

  若是每日都要厮杀,就不是人过的生活。

  可是明明平安无事的光景,金五心中还是莫名感到不安。

  这种积年老贼的预感,很多时候比自己的感官更为可靠。

  夜行高手可以不发出声音蒙蔽对手五感,却不可能屏蔽老江湖的感知。

  若是在昔日和牛横联手做没本钱买卖的时候,金五这时候就会发声示警,随后与伴当一起逃。

  但是如今瓦岗既已成军,万事就得有个规矩,不能由着自己性子乱来。

  毕竟四下看不到敌人,这时候发声示警,所有人就都得动。

  明明看不到敌人,却要这么折腾,换做谁心里都不满意。

  不管怎样,总得找到点踪迹再说。

  再说若是大队人马行动,自己怎么也能听到点动静。

  这种情况唯一的可能,就是有身手高明得斥候靠近。

  现在这片树林内光是像自己这样的暗哨就有十几个,全伙人马五十余名,就算来的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这么多绿林好手手中讨得便宜。

  是以金五在一瞬间做出的决断就是:找到这个斥候,结果他的性命。

  就在金五准备用暗号提醒牛横,让他注意有人接近的当口,牛横的脚步也微微放慢了些许,随后又恢复寻常。

  金五心头一松,知道这位老伙计面粗心细,论及头脑精明,实际还在自己之上。

  想必是他也发现了蹊跷,存了和自己一样的心思。

  金五心头略一放松,手悄悄口边,握住口内所衔匕首的握把。

  也就在此同时,一阵微风从金五头顶掠过。

  这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对于金五来说就已经足够。

  他口内衔匕首,舌下还压着一枚竹哨。

  只要哨声一响,整个森林内休息的盗匪都会闻声而动,迅速投入战斗之中。

  可是要完成这个动作,就不能还趴在草丛里。

  就在他刚刚弓起身子,准备吹响哨声的刹那,一股微风已经席向他的喉咙!被发现了!金五瞬间便判断出来,自己的藏身地已经被人察觉。

  他来不及思考对方究竟是如何看到自己在哪,仓促间先行举起匕首招架格挡。

  说起来金五也是夜战高手,虽然不是夜眼,但是听风辨位的功夫精湛,黑夜之中盲斗也不吃亏。

  再说他也不需要克敌制胜,只要能够能够抵挡一招半式,缓过一口气来吹哨示警,就足以完成自己的任务。

  可是他这本应万无一失的格挡,却偏偏挡了个空。

  预料中的金铁交鸣之声并没有出现,金五手上并未感觉到任何分量。

  他心知不妙,身形急忙准备后退或是规避,可是他的动作还没等做出来,就觉得面前一寒,随后一股剧痛顺着右眼袭来,顷刻间便冲击周身。

  他张开口想要痛呼,却发现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一瞬间他的眼睛连同脑浆都被外力狠命搅动,剥夺了他全部的气力乃至意识。

  金五的神智彻底消散之前,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牛横为何还不吹哨?

  就在金五遇袭的同时,牛横实际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并没有去接应自己的伙伴,而是按着徐世勣日常操练,张开大口准备吹响舌下竹哨,提醒驻扎在山林内的伴当。

  可是就在他张开口的同时,弓弦松动的声音响起,一支三棱透甲锥钻破夜色,直接贯穿入牛横的口内。

  精铁铸造的箭簇轻松击碎了牛横的牙齿、舌头以及舌下那枚竹哨,直接从后颈钻出。

  牛横的尸体被强弓之力带动倒退数步,后脑重重地撞在树干上!这一箭力道惊人,贯穿牛横的头颅后径直贯入树干,牛横就这么被钉死在树上,尸身尤自不倒。

  直到此时,他手中的大棍才落在地上,传来一声闷响。

  从两人遇袭到被杀,前后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光景,两个绿林好手就被人结果性命。

  此时森林中其他负责警戒的暗哨也自有了动作,几支弩箭自林中射出,还有人吹响了口内竹哨示警。

  这一系列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比起来人的行动,终究还是慢了些许。

  一道黑影从森林中钻出直奔篝火堆而去,其速度快得惊人。

  哪怕是这些绿林盗魁,也看不清来人的动作,只感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

  单雄信就是在此时来到森林边缘的。

  他飞将之名并非幸致,从听到动静不对,到他来到森林边缘,前后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光景,直刀已然出鞘,周身的肌肉绷紧,人已经是临阵状态。

  从森林中窜出的人影,与单雄信几乎是迎面相遇。

  单通的眼力究竟是比其他人强出许多,看得十分清楚,从森林中冲出之人身形矮小,身上裹着夜行衣,加上其身法诡异,乃是缩着身子前进,乍看上去会被误认为是一头野兽。

  就在单雄信看到来人的同时,森林中冲出之人也发现了单雄信,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单通心头陡然一紧!这双眸子……怎么那么像狼?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恶狼已经伸出獠牙,向他发起了攻击。

  两股劲风席卷,一取小腹一取腰下,显然是要发挥以小博大的优势,专门朝单通不利招架的地方招呼。

  单通身经百战临阵经验丰富,却也是第一次遇到出手如此迅速的对头。

  他手中的直刀并未招架,而是自上向下劈落,要将对方劈做两爿。

  以伤换伤以命搏命,本就是绿林草莽惯用的打法,讲拼命他单通又几曾怕过人?

  可就在他直刀落下的刹那,对手的招数陡然变化。

  明明是全力以赴的一击,竟然硬生生收住,一对短兵从单通身前划过,方才那雷霆一击居然是虚招。

  而来人也随着兵器变化身形疾转,双足用力一蹬随后如同一枚被抛石机投出的弹丸一般,从单通身旁冲过。

  这几下动作迅捷如兔,饶是单通本领高强,却也不曾遇到过这种对手,更没遇到过这种打法。

  他竟然把后背空门让出,只为不和自己恋战,这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纯粹的亡命?

  事实上对手躲自己方才那一刀的动作已经是险到极处,稍慢上一点点就要人头落地。

  从这一招单通就可以确定,来人武艺不及自己。

  明明不是自家对手还要这么做,这到底是图什么?

  不过对于单通这种杀人的行家来说,身体的反应永远比脑子快。

  心头的怀疑阻碍不了他的脚步,随着对方身形扑出,单通也自身形转动发足疾追。

  可就在他身形转动的同时,树林内又传出几声喝骂外加两声痛呼。

  林中还有人!而且来的还是高手,能在眨眼之间接连杀伤数名绿林豪杰的,绝不是泛泛之辈。

  今晚到底来了多少好手,又都藏身何处?

  也就在单通略一犹豫的当口,自林中冲出之人已经冲到篝火附近,火光晃动人影交错,随即便有人倒下。

  第八百零一章 草莽(六)

  自林中冲出与单通交手随后杀向篝火的,自然是小狼女步离。

  经过江都一战,步离和小六的修为较之以往都有极大突破,步离限于身形体魄,于力道和耐力上难以有所发展,但是爆发力和速度上,比之昔日在梁亥特部落时,却已经远胜。

  再加上那双夜眼,在这种暗夜袭击中,可算是占尽了先手。

  徐乐不是被动挨打的性子,也非常清楚自家兵马的长处以及短板所在。

  如果在平原列阵厮杀,这些绿林游骑绝对不是自己这支精锐甲骑的对手。

  可是在这种山间小道上开战,情况就彻底颠倒过来。

  玄甲骑擅长的墙式冲锋根本施展不出来,反倒是对方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零敲碎打,就算用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进行驱逐,效果也不会太理想。

  是以徐乐采取的方法就是,以猎杀对猎杀,以暗算对暗算。

  用对手最为熟悉的战法来对付敌人。

  虽说这些绿林人善于隐藏行迹,不会被人轻易找到所在。

  可是梁亥特部落昔日以猎狐为生,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猎手。

  能够在冰天雪地中找到狡狐踪迹予以捕杀,单雄信等人的踪迹自然也能找得到。

  至于袭杀的任务,则是玄甲骑中一等好手承担。

  徐乐也很清楚,这些绿林人如同泥鳅滑不溜手,兴师动众肯定抓不住人。

  是以今晚行动带的人不多,却无一不是军中硬手,徐乐本人亲自指挥,步离则是当仁不让的先锋。

  事实上这几日交战,步离也窝了一肚子火。

  在她看来瓦岗军的手段其实和自己的打法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出其不意打了就跑,能咬一块肉就咬一块,咬不到也没损失。

  草原上的狼群攻击野牛,又或者是部落捕猎,其实也是相似的打法。

  论起弓马手段,他们也未必就比自己的族人出色。

  无非是玄甲骑始终训练阵战,对于这种打法缺少应对手段,才处处受制罢了。

  按照她的心思,乐郎君还不如给自己一支游骑,让自己用同样的办法对付那些盗贼。

  大不了乐郎君先到潼关,自己随后赶过去也就是了。

  可是任自己如何表示,徐乐都不肯答应自己的要求,这让小狼女心里先就不满。

  再加上李建成那边的态度,以及全军军需日渐窘迫的事实,都让步离心里的怒气越积越重。

  直到此刻才终于发散开来,用眼前这些对手的性命作为宣泄的渠道。

  步离于战阵一道有着本能天赋,虽然之前不曾见过单通,但是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刻,她就生出一个想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既然明知道打不过,就没必要在其身上浪费时间。

  是以小狼女从一开始交手,就是为了脱离战斗做准备。

  她今晚的目标明确,不是猎杀对方大将,而是尽可能的杀人。

  她很清楚,这些人没有庸手,只不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旦他们恢复镇定开始还击,任意三人联手自己就讨不得便宜。

  而且自己出手虽然狠辣,可是自身体力不足不能持久,若是让他们缓过手来,就没什么便宜可占。

  自己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恢复理智以前,尽可能多得杀人,杀的越多越好。

  身形飞速移动带起的风卷动火焰,篝火的火苗随风狂舞,为这场厮杀增添注脚。

  刀光闪动献血喷溅,几个起落间,步离手中的匕首已经从一名头目的咽喉间划过终结一条性命。

  不可能所有人的反应都像单通这么快,武艺上更不可能都如单通一般了得。

  步离蓄势已久,此时全力出手,其威力足以和一等斗将出手相提并论。

  即便是单雄信本人,也不可能在三两招间就战胜步离,更何况是他手下这些盗贼。

  他们虽然手段也自了得,可是和眼下处于巅峰状态的步离比并,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

  何况有单通挡在前面,谁都认为自己不必担心,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如此大胆,拼着性命只为杀自己这些人。

  措手不及的代价,便是性命消逝。

  “哪来的狗贼!”

  “宰了他!”

  金风呼啸,数口锋利的长刀在步离身旁左右落下,小狼女凭借着自己惊人的速度左右躲闪,于间不容发之际,成功避开攻击,处境已是险到巅峰。

  然则步离有胆量担任先锋,伎俩自然不仅于此,就在几名盗魁认定很快就能将对手乱刀分尸之时,步离再次腾身而起,所取的方向正是刀网中唯一的一处破绽所在!乱刀如影随行,娇躯如风胜电!刀锋过处,步离头上的蒙面巾被刀锋划开,面巾随风飘落,满头青丝也如飞瀑般垂落、爆开。

  而她的人也成功脱网而出,直扑向另一处篝火附近,一口匕首脱手掷出,精炼匕首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后径直射入一名瓦岗游骑的面门!女人!这个如同疯子一般不顾性命厮杀,只为杀自己人的居然是个女人!随着步离的头巾落下,这些瓦岗军也发现与自己交手的竟然是个女子。

  固然江湖上男女僧俗都曾遇到过,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以力为尊的圈子还是男子为主。

  成名的女子本就不多,有这般狠辣劲头的女子,就更是万中无一。

  乃至这些盗贼发现真相的一刻,许多人第一感觉便是:丢人现眼!沙场无情,既然交了手出了人命,也就没有其他话说。

  就算发现是女人,这时候也停不下来,只能咬着牙举着刀冲上去。

  其他几处篝火前的盗贼反应过来,纷纷亮出兵器冲向步离。

  步离亦是不闪不避,迎着这些人冲上去,就在她前冲的同时,右手自腰间又抽出一柄匕首,依旧保持双匕在手,迎向面前这些绿林巨盗。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不管再怎么了得的女人,都不可能以一对短兵战胜这么多手持兵器的绿林好手,可是就在双方即将碰撞到一处时,一排雕翎箭如同连珠般自林中射出。

  韩小六!自射杀牛横之后,一直蛰伏不出的小六,终于再次出手。

  百发百中,出手必追魂!这些盗贼为了便于行动,身上并没有披挂铁甲,最多就是穿着布甲而已。

  在小六的强弓面前,这种防护其实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更别说小六所取的位置,不是太阳穴便是面颊,再不就是咽喉,全都是铠甲无法遮护之处。

  随着几声闷哼,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盗贼已经中箭倒地。

  其余人的前冲势头,自然为之一顿,也就趁着这一顿的机会,步离足尖点地人再次飞扑而出径直冲入盗匪军阵!绿林人不比官兵,长于个人技艺拙于行军布阵,这些瓦岗斥候军阵本就松垮,更别说被小六的弓箭接连射杀几人,其余人的气势难免受影响。

  步离也正是抓住这一线机会猱身直进落入阵中,随着双手匕首舞动,小狼女再次张开锋利獠牙,在瓦岗军的身上狠狠咬下!战场上瞬间增加了两具尸体,不曾想到步离动作那么快,更不曾想到她如此疯狂的瓦岗军将,又有两人命丧刀下。

  而瓦岗军的噩梦并没有就此过去反倒是刚刚开始,随着森林中厮杀声喧,众人只觉地面一阵颤动,随后就见十数匹脚力发疯一般朝着自己猛冲而至,这且不算,这些马尾巴都被人用火点着,战马拖着火蛇向单通一行飞速靠近!单单十几匹马,不足以发挥火牛阵的作用,也不至于让绿林老贼应对失措。

  可是看到原本系在林中的脚力被人这样对待,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却在瞬间乱了方寸。

  “咱的脚力!”

  “护住龙驹!”

  这当口已经顾不上暴露位置,所有人都扯开喉咙叫嚷,甚至有人喊出了绿林黑话。

  比起步离或是小六造成的损失,这些人最为在意的其实还是森林里自己这些人的脚力。

  不管胜负如何,只要有脚力在,总有人可以活着离开。

  可是一旦战马被夺去,这些人就要全军覆没,没人能活着离开。

  原本以为今夜纵然被人摸上门,对方的人手也不会太多。

  何况森林里也不乏硬手,怎么都能撑起场面。

  没想到局势居然崩坏如斯,十几匹马被人赶出来,其他的坐骑也不保险。

  一部分人已经挺着兵器冲向树林,准备去驱逐敌手保护马匹,有些人则想着控制住这些疯马,看看还有没有挽救余地,其他人则挥舞兵器继续斫向步离。

  “岂有此理!”

  面向森林的单通,猛地发出一声怒吼。

  手中的直刀猛然丢出,朝着小六放箭的方向飞掷而去,随后两步便来到自己戳枪拴马之处,手起处名为“寒骨白”的枣木铁枪已经抄在手中。

  重达七十斤的兵刃,被他单手提起轻若无物。

  枣骝驹一声长嘶声若龙吟,示意自己的主人跳到自己背上,一起杀个痛快。

  可是单通并未上马,而是单手提枪,朝着步离所在的位置疾冲而去,舌绽春雷一声断喝:“闪开!”

  单臂伸展掌中大枪权当铁鞭,对着小狼女兜头甩去!

  第八百零二章 草莽(七)

  黑云压城,乌龙盖顶。

  原本燃烧正旺的篝火被突如其来的劲风所袭,火势为之一衰。

  在劲风正中位置的火焰被狂风生生吹熄,两侧的火焰则被随风而动左右分散,似乎是要为自上方落下的巨龙让路。

  随着单雄信拔枪、出手,之前围攻步离的绿林人,已经很有默契地向左右闪避。

  大家都知道,单通平日里是仁义大哥,可是一旦打起仗来就如同疯魔六亲不认。

  何况他武艺大开大合,一条大枪舞开,一丈方圆内都是他的攻击范围,连他自己都没法控制,想要保全弟兄也做不到。

  此刻他含愤出手,谁也不敢留下生怕受池鱼之殃。

  “砰”。

  一声闷响响起,寒骨白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就像是有人用巨大的鼓槌,朝大地狠狠敲了一下。

  这沉闷的鼓声比起响鼓更为震撼,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声巨响陡然缩紧。

  势沉力猛速度也快得吓人,以单通出手的速度以及赫赫声威之下,很少有人能够做出规避动作。

  不知有多少成名豪杰,就死在这一记“霸王摔枪式”之下。

  不过步离显然不在此列。

  就在枪落下的刹那,步离的身形疾退,眨眼间已经退出两丈之外,直到后背抵在一棵大树树干上才停住脚步。

  但是单通成名多年,手段又何止于此?

  就在步离退后的同时,单通的招数也随之一变!步离退他便进!身高腿长的单通,并不曾施展什么轻功身法,可是行动迅捷进退如飞,其动作之快丝毫不逊色于步离。

  随着单通的手腕用力,那条七十斤重的大枪如同灵蛇一般自地上弹起,带起大股灰尘。

  大枪带着尘沙,如同出海的蛟龙裹挟着波浪,再次朝步离席卷而去!步离的脊背抵着树干,退路已然断绝。

  而单通出手之时,已经锁死了步离左右退避的可能。

  不管她朝哪个方向闪避,都难逃大枪拦腰扫击。

  若是步离招架的话,她手中那对短兵,也不可能挡得住单通手中这条铁枪。

  步离果然如单通预料一般不闪不避,只是把双眼紧紧盯住枪头不放,似乎要故技重施,再次从大枪的破绽处逃脱。

  可笑!单通心内暗笑:若是能被你两次用同样手段逃脱,某也没脸在绿林立足。

  手上力道陡然增强几分,大枪直奔步离胸前直刺!步离此时的呼吸也已经变得急促,这种急促并不是激烈交锋之下体力不支引发的呼吸紊乱,而是一种兴奋的表现。

  身为武人遇到本领出色的对手,又或者遭遇生死危机时,往往都会引发这种兴奋情绪,随后因为血脉贲张心跳加速,引发身体的反应,导致呼吸变得不再平稳。

  这种情况带来的剧烈刺激,不是酒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能够代替。

  有一部分人也会因此沉湎其中不可自拔,越是处于生死边缘越是兴奋,步离的情形就是如此。

  生于塞上狼群的步离,在遇到罗敦之前,过得一直是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日子。

  固然在梁亥特部落以及徐家闾的生活,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逸以及家的感觉,也让她深深依恋其中产生了归属感,可是童年生活的记忆,就像是烙印一般深深的镌刻在血脉之内,不管如何变化都不会磨去。

  越是到了生死边缘,步离的情绪就越发亢奋,一如受伤孤狼,绝不会束手待毙只会奋力一搏!在她眼中此时只有枪锋不见其他,就在大枪即将刺中自己身躯的刹那,步离的身形陡然动作!双足猛地踢向树干,如同上天梯一般沿树干疾行几步,这本该刺中她身体的锋刃便从脚下险险划过。

  单通眼见一击失手,大喝一声沉腰坐马手臂发力,本应刺入树干的大枪被他生生拽住,随后力道陡然一变,改平刺为上挑,大枪自下而上,作势要将步离挑起。

  可是步离的动作更快一步,双足向下一记千斤坠,自身的体重加上腰马之力全都作用在枪杆上,以自身为武器想要生生把大枪从单通手上砸落。

  刹那间,在场的绿林群盗全都呆住了,自他们与单通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等情景。

  头领手持长枪伸臂刺击,对手则稳稳站在枪杆上,随着枪杆上下起伏。

  高大的单通与纤弱的步离形成鲜明对比,火光映衬下,两人的体形差异反倒是成了互补。

  山风吹拂,吹起步离头上青丝乱发,加上步离本就是中原少见的异域美人,此情此景下更增几分颜色。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绝不会相信这是一场生死搏杀,只会认为两人在卖解献艺。

  事实上就算以此为业的艺人,用心编排苦练之下,想要达到这等效果也是难如登天。

  单通心内也忍不住为步离的应变以及身手喝彩,自己遇到过的江湖女子,没一个人能和这个小姑娘相提并论。

  不过越是如此,自己就越不能留下她的性命!单通一声怒喝手腕抖动,大枪用了一个“崩”字决,将步离的身体从枪上弹起。

  步离也不曾料到单通的膂力强悍如斯,自己这一击的力道在他而言竟然根本不足以成为威胁,而随着单通用出崩枪法,步离只觉得脚下一股巨力袭来,自双足至小腿如遭重锤,下半截身子发麻,再也维持不住之前的站姿。

  随着单通这一抖,步离的身躯从枪杆上弹起,向着一旁落下。

  “纳命来!”

  单通一声怒喝,大枪一记“白蛇吐信”直奔步离刺过去,都不想等到步离落地,就要将她刺死。

  可是就在他手中大枪即将刺出的刹那,空气中陡然传来一声断喝,随后一股劲风直奔大枪枪尖飞去。

  这股劲风并非弓箭,但是来势比之强弓劲矢并不逊色,即便以单通之能,也来不及变招抵挡,只听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空中陡然爆起几点火星。

  单通只觉一股巨力袭来,自枪尖直接传向自己的手臂。

  从交手之初,他始终保持单手握枪的姿势不变。

  可是此时他却再难以单手控制兵器。

  这条追随自己征战,几乎成了身体一部分的武器,随时都可能脱离掌控脱手落地。

  绿林中人为了颜面可以牺牲性命,当着自己这些手下的面,若是被人打落大枪,自己的体面何在?

  当下单通顾不得其他,再次腰马发力,始终空着的一手急忙伸出抓住枪钻,双手用力总算是把大枪攥住。

  饶是如此,枪杆在两股相反的力道作用下,也自嗡嗡抖动,过了良久才平复下来。

  好在身旁这些绿林人的眼力平平,看不出单通方才吃了闷亏,只当是自家头领卖弄枪上功夫,倒是没人说什么。

  身为当事人,单通自然明白对方另有高人掠阵。

  他将心一横,朝着森林中喝道:“谁?

  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腾!腾!腾!如同砸夯般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火光映照下,一尊手持盾牌的高大的神像从森林中缓缓走出。

  来人的身躯本就高人一头乍人一背,看上去格外显眼。

  加上盾牌遮护脸面胸腹,导致这些人一眼看去,看不到来人的五官,只能看到盾牌上那狰狞的神荼相。

  显然之前林中已经经历过搏杀,盾牌的神荼相上满是血污,更增几分狠厉神态。

  在火光映照中,这神荼就像是饱食血肉的神祗复活,来到人间收割人命。

  这些绿林人往日为非作歹多了,不少人心里都崇信鬼神之说,加上今晚这一战太过邪门,从开打到现在处处受制,这时候再见这等情形出现,不少人心中竟泛起一个念头:莫非是作恶太多神灵降罪,今晚报应临头?

  单通倒是看得分明,出现的当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一个体形格外魁梧的大汉罢了。

  只是这人身形壮硕气度不凡,再加上今晚的清醒,乃至于让人生出误会。

  事实上这人自己也是见过的,玄甲骑军阵中徐乐一马当先,紧随徐乐身后的就是此人。

  由于交战之前瓦岗军已经了解了玄甲骑中几个出色人物的情形,对于这人的身份倒是也不难辨认,当下单通冷声道:“小门神韩约?”

  来人并未说话,只是将盾牌从面前移开,朝着单通点点头,随后将盾牌重新挡在面前,右手直刀在盾面上轻轻敲击三下,又朝着单通遥遥一指,朝着单通发起挑战。

  玄甲骑中二号人物,向河朔绿林的首领级人物,发起了挑战。

  单雄信看看韩约,又看看此时已经恢复持刀警戒状态的步离,忽然打了个呼哨,那匹枣骝驹四蹄蹬开来到单通身边,单通双手持枪足尖用力人腾空而起,牢牢落在鞍桥之上。

  手中大枪前七后三怀抱二尺,寒铁枪头直指韩约!

  第八百零三章 草莽(八)

  经过一场打斗,山林间之前点起的几丛篝火已经熄灭大半,剩下的则四下散开,如果不及时扑救,随时可能形成燎原之势。

  是以小六、韩约以及几个梁亥特的神射手,这时候就得承担扑救差事,忙着扑打火苗,避免山火的形成。

  徐乐则站在之前单通所待的位置,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是单通以及残存的瓦岗游骑逃跑方向。

  谁也没想到,那位瓦岗军成名飞将,面对韩约发起的挑战并未正面交锋,而是选择了上马撤退。

  也不光是他一个人退,而是要所有部下和自己一起退。

  事实上单通本人,反倒是最后走的一个。

  自始至终他都履行着首领职责,立马横枪单骑断后,只要有一个手足没走,自己就不肯离开。

  从他的行为看,也确实拥有领袖群雄的资格,能让这些绿林人为其效死,也不完全是靠着武艺高强穷杀恶战。

  说起来毕竟也是几十个好汉,饶是徐乐这几个人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留下。

  今夜这一场厮杀,又结果了瓦岗军近二十条人命,更重要的是打掉了对方的宿营地,吓得对手落荒而走。

  也算是出了胸中恶气,于之前的账有所讨还,从这个层面看,算得上不虚此行。

  不过对于宋宝而言,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毕竟他跟在徐乐身边顺风仗打得多了,又不曾经历过江都那种死局,认为徐乐出马斩将夺旗阵斩地方首领就是必然之事。

  今晚既没能把所有敌人都留下,又走了首领单通,就觉得欠了些什么,似乎哪里不对劲。

  宋宝是个拈轻怕重的性子,尤其不肯踏实做事,让他去扑火又或者去检点战场自是不能。

  因此跟在徐乐身边,边走嘴里边嘟囔着:“这单通名气恁大,不想居然是个怂货。

  自家有马有枪,韩大步下短兵,他都不敢接下这一阵。

  带着手下落荒而走,也不怕丢人?

  咱不知道他们中原绿林是什么规矩,要是在神武,他这样的人今后就没脸在江湖上厮混,更别说当头领带兵。

  我看谁还愿意跟着他,谁还肯听他的话!”

  “我原以为瓦岗就是群好勇斗狠的猛将,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肯定是要面子不怕死的亡命徒。

  没想到区区一个单雄信就有这等眼力和决断,看来瓦岗军比我想的更难缠。

  如果那些军将都如单通一般,这次洛阳之战怕是有我们受的。”

  徐乐并没有接宋宝的话,而是自言自语,似是说给宋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步离面前,关切地问道:“可曾伤到?”

  步离摇摇头,又露出一个笑容,朝徐乐举起了手。

  在她的小手上,紧握着一枚铁骨朵。

  骨朵长不满一尺,造型也自平常,一看就是军将们随身携带的暗器,没什么特殊之处。

  可就是这么一枚骨朵,现在仿佛成了步离心爱之物,握在手中时刻不放。

  徐乐朝他点点头,步离随后便走向一边,宋宝也朝步离一笑:“你说对不对?

  刚才要是单通不跑,这时候你都可以拿他的人头做耍了。”

  步离并未理会宋宝,反倒是向旁走了几步,也不曾看宋宝一眼。

  让他讨了好大没趣。

  宋宝知道步离脾气更知道她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因此并不发作,而是纳闷地问道:“咱们玄甲骑自从出世以来,可没干过这窝囊事。

  徐大你也说过,武人最重要的就是胆子,所谓一胆二力三功夫,胆子比什么都要紧。

  今个单通临阵脱逃,你不骂他也就罢了,怎么还夸上了?”

  “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

  这就是兵法。

  他如果为了逞英雄,把手下这几十条人命押在此地,那他就不配身为军将统帅部下。”

  徐乐这时才转过身看着宋宝:“他很清楚,韩大的本事未必在他之下,更别说我用一枚骨朵震开他的长枪,自然不是好相与。

  如果我和韩大联手,他肯定讨不得便宜。

  更重要的是,这里总归还是李唐辖地,我们背后更有六万大军。

  他不知道我们会有多少人赶来,更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马参与到这次围猎之中。

  恋战下去就要全军覆没,这时候不管他还是我,都会以全师为上,不能顾虑自己那点脸面。

  当机立断绝不磨蹭,又能猜出韩大不是这枚骨朵的主人,此人不简单。

  宋大日后在战场上遇到瓦岗军将千万多几分小心,否则怕是神仙都救不了你。”

  方才徐乐见步离遇险,以铁骨朵暗中相助得过程,宋宝全都看在眼里。

  对于徐乐的武技越发佩服,于他说的话也就不敢顶撞反驳,只是不住点头。

  但是依旧有些不太相信:“这单通号称河朔绿林第一人,结果一看也就这两下子。

  瓦岗军火并了骁果不假,可是那些兵马乃是新投奔的,未必就和瓦岗兵将一条心。

  只要打垮了这伙贼兵,那些骁果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倒是不用怕他们。”

  徐乐道:“你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却忘了一条,他们是怎么赢得骁果?

  据某所知,骁果军败给他们纯粹是因为谋略不敌,而不是单纯的武艺不济。

  从头到尾骁果都没和瓦岗军拼过,直到他们累的人困马乏,瓦岗军才列阵出击一战成功。

  你我都是武人,明白这里面的厉害。

  武将用计太多,难免失了本心,迟早会磨去锋锐。

  可自古以来战阵都离不开计谋运筹,若是武人与谋主连成一线,便是头爪牙锋利的恶虎。

  任是谁都不敢轻易招惹。

  咱们玄甲骑的儿郎,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试老虎的爪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宝见徐乐说话时神色凝重,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低声问道:“这次的对头真这么棘手?”

  “怕是比我们以前遇到的都难对付。

  有武艺、有脑子且不依古格,他们军中一定有一位运筹帷幄的上将居中调度。

  此人胸中怕是藏着百万雄兵,跟他为敌日子绝不会好过。”

  宋宝闻言眉头皱起:“若是如此,那咱们的兵马是不是少了些?

  蚁多可食象,咱们总共只有八百人,若是瓦岗贼成千上万的冲上来,用人头堆也能把我们活活压死。

  咱得把长安的兵马都调来,否则怕是要吃亏。”

  徐乐摇了摇头:“等不得了。

  大军已经到了这里,哪有停下来等的道理?

  再说两军未曾开战就先求援兵,我们玄甲骑几曾做过这种窝囊事?”

  “也有乐郎君这一说,那咱们就到了潼关再调兵。

  也不说求援,就是给咱们调动兵力,这总不算过分吧?”

  徐乐并未回答宋宝,而是看着远方无边的黑夜陷入沉思之中。

  宋宝在一旁不敢言语,等着徐乐做出决断。

  过了许久,才听徐乐说道:“我们不去潼关。”

  “不去潼关?

  这可是军令。”

  “咱们的军令是支援王世充,战败瓦岗军。

  不是在潼关固守待援。”

  “那你是说?

  咱们这八百人去洛阳?”

  宋宝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战场,十几万人马跟磨盘似的,在那绞杀人命。

  咱们这几百人砸进去,怕是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就没影了。

  这几百人乃是咱玄甲骑的老底子,不能把自己的根基往刀口上送啊!”

  说到最后,宋宝的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徐乐却是不慌不忙:“怕什么?

  我们往刀口上送的事做得少了?

  今天得富贵威风,还不是靠着撞刀口换回来的?

  要想在乱世中扬眉吐气,就得有这份胆色。

  一群绿林盗贼都敢用几十人搅闹千军万马,咱们八百玄甲连去洛阳的胆量都没有?”

  宋宝被徐乐训得没了脾气,低下头去一语不发,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此情形,徐乐又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也别被吓住,十几万人又不能都放在战场上,再说咱也不是替王世充玩命去。

  大家白日里还说断粮的事,这事找李建成没用,既是替王世充厮杀,就得找他要粮吃。

  洛阳城内有的是财帛粮草,咱们到洛阳吃粮去!”

  宋宝原本低落的情绪,为徐乐这句话刺激重又振奋起来,抬头道:“徐大这话说得好啊!对,咱们与其低三下四去求李建成,还不如到洛阳吃舒心饭。

  他王世充既要咱们救命,就不敢不听话。

  那咱们几时动身?”

  “事不宜迟,明早就走。

  现在,且去把火灭了再说。”

  说话间徐乐已经走向火场,前去扑打仍在燃烧的火焰。

  见徐乐亲自动手,宋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在徐乐身后走向火场,开始动手扑救。

  只不过想到可以去洛阳耀武扬威,宋宝心中的不满就消减了大半,扑救火场这活计,也变得没那么不堪。

  只是手上动作的同时,宋宝心中也在思忖着一个问题:瓦岗军既然如此了得,自己这八百骑就算到了洛阳,是否就真能逆转乾坤?

  徐乐又能否凭一人之力,就战胜瓦岗诸将,将瓦岗的风头如这星星野火一样按下去?

  第八百零四章 草莽(九)

  “什么?

  一声不响带兵就走,徐乐他好大的胆子!”

  尚不曾拔营行军的李建成听到部下禀报,徐乐天不亮的时候便带领玄甲骑先行出发的消息,只觉得一阵热血上头。

  起床气裹着怒火,让周身的血液上涌直冲头脑,整个人险些栽倒在地,只觉得两肋发胀胸中闷气难消,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固然他不想理睬徐乐,也不想和他再搭上交情,可是这不代表他就能容忍徐乐一声不响离自己而去。

  说到底在李建成心中,主将权威与太子体面最为重要,不容任何人践踏。

  徐乐在自己帐下,怎么搓扁揉圆都凭自家心意,这才是李建成想要的结果。

  就算是徐乐忍无可忍找自己大闹一场也没关系,那样也足以证明这个人要受自己控制。

  可是现在徐乐一声不吭带兵就走,这等于是在几万大军面前,给了自己一记响亮耳光。

  堂堂大唐皇子三军主帅,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

  手握六万虎贲,却不能制约麾下八百甲骑行动,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有什么面目生在天地之间?

  李建成只觉得眼前发黑火撞顶梁,于一切后果都已经不再顾及,一心只想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他用手指向面前的兵士断喝:“传孤将令,命屈突通、柴绍、侯君集三人各率三千甲骑,把徐乐绑来见孤!若是胆敢违抗将令,便将他就地正法!”

  得了军令的兵士便待向外走,可是人刚到帐门口,就被从外面来的人生生堵了回去。

  来人脚步生风满头大汗,显然也是一路急行而来,见传令兵被自己堵住才长出一口气:“总算来得及时。”

  随后朝那名兵士挥手,示意其先行离开。

  等那名士兵即将走到帐门时,来人才低声吩咐:“没某的将令,哪里也不准去,就在外面等。”

  “肇仁,你这是做甚?”

  来人正是眼下李建成身边第一谋主刘文静。

  也只有他,才有这份胆量与面子挡住李建成军令,李建成也是碍于刘文静的才情谋略,才肯给他面子,不至于在其面前发作起来。

  哪怕此刻怒满胸膛,还是耐着性子发问,期待刘文静能够给自己另设良谋。

  刘文静朝着建成拱手行礼:“臣此番前来,也是为了那八百玄甲。

  想必千岁已经得到消息,徐乐率领部下先行出发,前往洛阳助战。”

  “什么助战?

  分明是无令出征,按照军中律令理应问斩!”

  刘文静点头:“确实当斩。

  不过千岁请想,徐乐发作起来敢在圣人面前动武,更是敢于单骑搅闹玄武门。

  这等人可会乖乖束手就擒?

  若是厮杀起来,我军中又有几员战将能与其厮并?”

  “难不成就因为他勇力过人,便能为所欲为?

  孤就不信这个邪,纵然单打独斗不是他的对手,几员上将一起动手,就擒不下他?

  总不见得他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

  “这自是不能。

  不过就算胜了,也是折损我们自家的羽翼。

  眼下大敌当前,这等虎将也不好随意损伤,否则必然挫动我军锐气。”

  刘文静略一沉吟,随后压低声音:“玄甲骑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在他们宿营的地方,扔下了二十几颗首级。

  若是臣所料不差,那些被斩杀的,便是这几日窥伺我大军动向的瓦岗游骑。”

  “那又如何?

  就凭这点战功就想抵罪?”

  “这自是不能。

  不过瓦岗游骑并非好相与,换一支人马,未必就能取得这等斩获。

  既要与他们交锋,手上总是有一支精锐为好。

  若是这时候剿灭玄甲,不是帮了对手的忙?

  再者说来,他们先到洛阳也不是坏事。

  陛下以仁义得天下,四海皆仰圣人大名。

  此番既是应了王世充借兵之请,总要有所表示才是。

  世人都知道,玄甲骑乃是我大唐精华所在,徐乐更是李家第一斗将。

  这八百人入洛阳,足以成全圣人大名,于我大唐总归是有所裨益。”

  “话虽如此,他们罔顾军法,难道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刘文静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犯了军法自然要处置,但也未必一定要咱们动手。

  原本就要把他们派去与瓦岗军厮杀,如今他们自行前往,不是省了咱们手脚。

  臣原本还思虑着该当如何与徐乐交涉,又该怎样防范他增添兵将或是借机要挟狮子大开口。

  如今苍天相助,这些麻烦全都省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他此番走了容易,想要回来就难如登天!”

  听得刘文静言语,李建成胸中怒气也逐渐消减,开始对刘文静构思的计划产生兴趣,连忙问道:“肇仁得意思是?”

  “潼关乃关中门户,徐乐想要出门容易,想要回长安怕是难如登天!”

  李建成这下明白过来,刘文静存的其实是送瘟神心思。

  只要徐乐带兵离开,自己就把潼关卡死,断绝徐乐返回长安的希望。

  粮草甲杖自然不会拨发,就连求援书信也不会让他送到长安。

  这八百人不管胜负死伤,注定成为离群孤雁,属于他们的命运只有一个:就是为李家战斗直到全军覆没为止。

  哪怕他们没死光也没关系,反正关口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家不点头,他们就没法回长安。

  日后玄甲骑自然还会重建,不过重新编练的玄甲骑没了这些刺头,也就不再是二郎的私兵,而是属于李家直领的精锐。

  到那个时候再把这支人马纳入麾下,也不过就是指顾间事。

  固然这个结果是早就想要达到的,不过若不是徐乐主动拔营出兵,自己想要送走这瘟神也不容易。

  结合他以往的表现以及关键时刻拉得下脸敢于胡搅蛮缠的惫懒特点,自己怕是要狠出一笔血才能把他送走。

  现在不花钱粮,就把他赶出了潼关,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比起这个结果,自己在徐乐这里受的些许委屈,确实也就算不上什么,李建成脸上的怒气总算消减大半。

  不过他还是有所顾虑:“话虽如此,他这次无令出兵,总归是违了孤的节度。

  若是不加以追究,日后又如何统帅三军?

  其他人有样学样,这兵马还怎么带?”

  “谁说徐乐是无令出兵?”

  刘文静一脸诧异,仿佛李建成的说法确实荒唐,让他摸不清头绪:“明明是千岁下密令,让徐乐间道而行,出奇兵以接应洛阳。

  不管是昨晚徐乐带兵斩杀瓦岗甲骑,还是今晨移营,都是奉命行事,谁又敢说个不字?”

  “这……行得通?”

  刘文静微微一笑:“如今军中以千岁为尊,千岁说什么,他们便只能符合,绝不会有人出面拆台,坏了千岁的好事。”

  “话是这么说,可是……”李建成视线看向帐外。

  刘文静面上的笑容依旧,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狠厉之色:“区区一小卒,草芥般的人物,他是否在世,又有谁会在意?

  臣子手下有几个手脚利落的家将,这事就让他们……“李建成抬起手打断了刘文静:“孤身边自有做事之人,不用肇仁费心。

  再者说来此人并无罪过,不能就这么死掉。”

  “自古慈不领兵……”

  “孤知道。

  是以孤会问清楚他的出身所在,厚待其家人。”

  刘文静这才拱了拱手:“大唐有千岁这等仁厚之主,乃是苍生之福。

  至于徐乐之事,臣还有一计献上。”

  见李建成来了精神,刘文静才继续说道:“千岁这就修书一封,命心腹送去洛阳。

  命王世充不得对徐乐过分亲厚,更不准为玄甲骑提供军粮辎重,否则我大唐便撤军,放他与瓦岗厮杀。”

  “肇仁此计大善,孤这就写信。”

  说话间李建成已经来到自己寝帐案几之前,提笔便要书写。

  脑海中浮现出徐乐等人粮草断绝忍饥挨饿,被迫与瓦岗军厮杀直到全军覆没的情景。

  盘算时间,眼下徐乐一行人应该还没到洛阳,只怕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人不曾到,自己已经为他们织好了落网张网以待。

  想要飞出自己的掌控,又那是那般易事!徐乐,等你到了洛阳,就知道死字怎么写!阳光明媚光芒万丈,玄甲骑的人马,便是沐浴在这等阳光之下,开始了疾速行军。

  正常情况下骑兵为了顾虑马力防范掉膘,在行军过程中不能全程乘骑。

  可是眼下为了尽快抵达,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八百人全在马上纵马疾驰,向着洛阳的方向前进。

  由于为了保证大军行动以及战马临阵时状态,这支骑兵拥有马匹接近两千,保证每人都可以轮换。

  寂静的山道上,如此规模的马队驰骋,声势已然十分可观。

  小六虽然已经经过几次大战阵,终归还是稚气未脱,在这等环境感染下只觉得心潮澎湃,整个人的都格外兴奋。

  忍不住问道:“乐郎君,洛阳是何等模样?”

  “我也不曾见过,不过听阿爷讲过,是个好地方。”

  “城大不大?”

  “大。”

  “城中景色呢?”

  “不逊长安。”

  小六听得越发来神,只是随即又摇摇头:“再怎么好的城池,打了这么久的仗,怕是也不成样子了。”

  “是啊,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再这么打下去,不能让这些人为了自己的野心,把我汉家山河打得残破不堪,让五胡之乱重演。

  咱们去洛阳就是为了结束战事,给天下一个太平!”

  第八百零五章 草莽(十)

  人各有志,让天下太平的梦想并非人人都有。

  就在徐乐带领部众倍道而行,试图尽快终结乱世还天下太平的同时,当世两位枭雄却紧锣密鼓排兵布阵,誓要以英雄豪杰的血肉浇灌中原大地。

  邙山又名北邙,位于黄河之南洛阳之北,为秦岭余脉,山势连绵数百里。

  虽然主要为黄土丘陵,且缺少险峻高峰,但依然是洛阳北部最大的屏障所在。

  因其风景秀丽地势更是得天独厚,按照堪舆之术判断,正是可以庇佑子孙遗泽后代的龙虎地。

  是以自古以来,无数帝王将相都以北邙为营建陵寝的首选,邙山上单是帝王陵墓就不下二十余处,至于将相豪杰墓穴就更是数不胜数。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说得便是这北邙埋骨者大多来历不凡,凡夫俗子即便埋骨于此,也未必能够拥有墓穴,很多时候只能作为一抷黄土与草木同腐。

  事实上埋骨于此的无名勇健并不在少数,昔日高欢、宇文泰邙山大战,双方出阵兵力近二十万数。

  连番厮杀尸骨盈野,直到大隋建立,依旧有牧童会发现昔日战阵残留刀枪、旗帜乃至骸骨。

  现如今类似的局面再度上演,只不过交战的双方,从高欢、宇文泰换成了另外两位枭雄。

  论及才具名望,或许这两人并不能与昔日东、西魏的雄主相比。

  但是论起对于天下走向的影响,以及战斗的惨烈程度,却也未必就逊色到哪里去。

  新近火并骁果声势无双的瓦岗健儿,对上了虎踞洛阳,挟幼主以自雄的王世充。

  一方面希望以强兵猛将一鼓作气夺取洛阳,控制整个中原。

  另一方面则誓死也要保卫自己千辛万苦获得的利益,绝不能让瓦岗凭空占去便宜。

  瓦岗军固然善战,王世充亦非不知兵的庸才。

  他以胡人身份能够得到杨广信任,如今更是夺取了整个洛阳的权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他虽然已经向李渊求援,但也没有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李唐兵马之上。

  多年宦海沉浮疆场搏杀,让他早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乱世中人心难测,在生死大事面前便是至亲骨肉也信不过更别说外人。

  李渊不管是否应允出兵,都不足为恃,真正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是以他并没有把希望都放在李渊身上,而是早早就做好战备,准备靠自己的力量与瓦岗军正面交锋。

  李家肯出兵最好,不能出兵自己也必要和瓦岗血战到底,总不能白白送上人头。

  自古来守城必野战,洛阳城虽然城高壁厚,但是自古至今也多次易手,困守孤城注定死路一条。

  是以王世充选择了主动出击,以麾下精兵两万出城讨战,屯兵于邙山脚下,与来自滑县的瓦岗军形成对峙。

  这样就等于是把拳头放出去打人,不管能不能打得到,总归是好过支起胳膊被动挨打。

  而李密方面,则是以大军十三万沿邙山布阵,军队驻扎于山腰、山顶以图地利,做出随时可能扑击而下,一举踏平王世充的态势。

  但是自从两军布阵完成之后,虽然冲突不断,但是烈度始终不大。

  都是小规模冲突较量,胜者固然不能借势突击一战奏功。

  败者也不会战败一次就损伤元气,失去再次交锋的能力。

  双方就这么在邙山防线上,形成了僵持的态度。

  瓦岗到底不是正规军,即便是李密成为瓦岗之主后努力在修正原先的一些错处,但是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是以这支军队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像极了响马武装,而不是争霸天下的虎贲。

  十几万大军的联营气势是有的,可是营盘扎得松松垮垮,彼此之间也谈不到支援或是彼此援护。

  而是按照大家的心性以及军头之间亲厚程度安营,有的营盘离得近,有的就距离甚远,彼此之间戒备之意甚为明显。

  而整个营盘的布置中,更是有意把骁果军放在外圈,瓦岗的根本部队放在内部拱卫中军,显然是对这支被强行兼并的武装并没有多少信任。

  若是从高空俯瞰,就会发现瓦岗军的营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波纹图案,一层层向外延申出去,而整个波纹的中心,便是一顶金顶皇罗帐,这便是昔日曾得杨素亲口夸奖,又为杨玄感出谋划策,险些掀翻了大隋天下的蒲山公李密所居之处。

  也是这十几万大军的中枢所在,所有军令都是自这里下达,再由下面去执行。

  这顶帐篷格外高大奢华,其高有两丈开外,大帐顶端为一尺五寸鎏金宝顶,其尖端锋锐若矛直刺云霄。

  帐篷上下皆用杏黄色贡缎覆盖,顶盖缀有藏绿流苏,中间以柳编为窗,用百余条细绳曳住,门帘与立柱皆以金纸裹覆,在太阳的照映下光芒闪耀。

  大帐外,则是数十名长身大面虎背熊腰的锦衣护卫,手持仪刀燕翅排开肃列而侍。

  单以这份威风以及仪仗论,时下的李密已经不逊色于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阀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上他这顶大帐正是昔日杨广东征高丽时所用,辽东战败大隋军马死伤惨重,杨广宁可拼掉大批将士性命,也要把这顶代表天子威仪的帐篷夺回,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居御帐亲征辽东雪耻。

  只不过风云突变,这份雄心壮志化为流水,他本人固然身死国灭,就连这顶承载了他无穷野心的帐篷,也成了绿林盗魁的战利品。

  李密出身世家,虽然因为世事变迁生计窘迫,可是一旦得势,对于仪仗排场就看得极重。

  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那些出身草莽的部下并不相容,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这些绿林豪杰心中认可的首领,包括瓦岗寨前任头领,绰号“小霸王”的翟让在内,都对其心悦诚服甘心受奉其为主。

  个中原因除了李密过人的人格魅力以及出身门第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李密能够给这些草莽汉子希望。

  若非走投无路,没几个人愿意投身草莽,这些身怀绝技的好汉更是如此。

  大家落草为寇本就是出于无奈,心中对于前途也大多不抱希望,基本就是活一天算一天。

  这种日子看似潇洒,实际没人愿意过,无非是没有更好的出路勉强为之罢了。

  内心深处全都盼望着有人能带领自己走出这个烂泥塘,寻一个正经的出身。

  李密显然就是这么一个救星般的人物。

  在他执掌瓦岗之后,先是带领群雄夺取大隋粮仓,又战胜了号称无敌的骁果军,如今更是把目标对准了整个中原。

  原本大家不过是混日子求活命,能据州占郡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如今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帝王气象,绿林草寇摇身一变就可能成为庙堂众臣,谁心里不欢喜?

  至于李密如何行事,又用什么仪仗,这便没人在乎。

  反而觉得帝王威仪理当如此,只要能尽快打进洛阳,就算李密现在就登基为君又有何妨?

  不管大帐本身如何奢华气派,军帐内的情形和过去其实并没有太多区别。

  厚厚的毛毡上,众人身裹战袍团团而坐,和之前相处的情景并无二样。

  大家口沫横飞高声喧哗,一言不合就要争吵起来,怎么看也还是山寨聚义厅,没有半点帝王气派。

  事实上瓦岗军将内部一直以来都存在两大阵营,即单雄信、程知节这些原本就出身绿林的草莽汉子以及裴家父子这种出身官军,后来归顺瓦岗的正规军将。

  大家从行事风范再到谋略思路大相径庭,日常相处就不算融洽,到了大事上就更是南辕北辙往往吵得不可开交。

  大家出身有差际遇不同,有这种分歧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再说以当下瓦岗的实力而言,如果部下一团和气内部没有汕头反倒是不正常。

  不过这种分歧在寻常时光不足为虑,可是在处置军机大事的时候,往往会产生诸多不利影响。

  眼下瓦岗军与王世充对峙,正是需要做决断的时候,可是偏偏因为这种矛盾,导致最终的决断没那么容易下达。

  洛阳在望,谁都想着尽快消灭王世充夺取城池,可是该当采用何等手段,却是各有想法谁也说不服谁。

  大家往日里都是争吵惯了,也知道谁也没法说服对手,是以都在努力争取第三方力量的支持,这支力量便是李密身边的谋臣幕僚也就是所谓的谋士。

  李密自己就是谋士出身,很清楚幕僚的重要性。

  是以在他入主瓦岗后,就非常注重提拔谋主。

  随着瓦岗军声势日盛,聚集在李密身边的谋臣也就越来越多,说一句谋臣如云也不算过分。

  其中出色人物包括魏征、房彦藻、李玄英、郑颋,不过其中最为出色,也是李密最为倚重的,则是巩县人柴孝和。

  倒不是说柴孝和才具智谋超过其余诸子,而是柴孝和归顺时,李密已经入主瓦岗且主持黎阳放粮事务。

  是以柴孝和算是李密的私人,其归顺的原因是因为李密不是因为瓦岗,加上他本人确实有能,是以李密对其信任有加引为臂膀,也就不足为怪。

  眼下争吵的双方,表面上是在向李密陈述自己主张顺带驳斥对方,实际上都是在努力说服柴孝和,希望得到这位谋主的支持。

  可是柴孝和这几日似乎身体不适,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军议之时依旧眯着眼睛,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清醒还是在打瞌睡。

  若非他是李密心腹,早有脾气火爆的过去赏几记耳光。

  柴孝和的这个态度,无疑进一步刺激了在场众人的情绪,大家的火气越来越大,嗓门也就越来越高。

  仿佛谁的声音大,谁说的话就有道理。

  绿林军将中以程知节嗓门最响亮,一声大喝满帐回音。

  “入娘的,咋山寨越兴旺做事越不爽利?

  当初俺们做买卖的时候,也不见这般算计。

  还不是想打就打,想抢就抢?

  管他多少人马,且先打了再说。

  现如今王世充左右不过万把人,咱们十几万人马,便是一人撒泡尿,也淹死了他们。

  怎么就没了厮杀的胆量,在这里干耗时光,又算什么打仗?

  干脆给句痛快话,打还是不打?

  要是打,阿爷这便去检点人马,与王世充大战一场。

  若是不打咱们就拔营,总好过在这喝西北风!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八百零六章 草莽(十一)

  程知节对面便是昔日曾为河南道讨捕大使镇守虎牢关的裴仁基,其戎马半生经验丰富,乃是军中成名老将,也是官军派系泰山北斗般的人物。

  听了程咬金言语,他第一个皱起眉头:“程将军此言差矣。

  事关我瓦岗大业成败岂能意气用事?

  这是沙场交锋,不是剪径拦路,哪能混为一谈?”

  “我瓦岗大业?

  阿爷入瓦岗的时候,裴老儿你还在大隋当官,带着兵将抓你阿爷呢。

  沙场又多个球了?

  你们这些张口沙场闭口大事的,最后还不是被阿爷捉了?”

  “姓程的,你有种再说一句!”

  裴仁基不曾开口,裴仁基身后的裴行俨已经按不住火性破口叫骂起来。

  他虽是官员子弟,但是毕竟少年气盛,加上平日里和绿林人厮混一处,也养成了绿林人的脾气。

  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比起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一言不合动手打人更合他的心性。

  反倒是裴仁基为人老练,立刻开口喝斥儿子:“魏公面前不得放肆!”

  李密哈哈一笑:“男儿汉有些脾气不算错处,再说程大说话也确实欠妥。

  大家不管出身如何,现在都是一家人,没事总翻旧账可不好。

  说起来孤也是官府出身,又有什么不妥?

  咱们如今是打天下坐天下,可不能总想着占山为王那套把戏。”

  他这两句话算是让彼此的不快都暂时消弭,随后又看向裴仁基:“老将军还是那个主张?”

  裴仁基正色道:“不错。

  魏公再问某十次,某也是这个主意。

  骁果新附不足为信,倘若沙场上生出变数,这些人反戈一击,我军怕是要吃大亏。

  这等兵马只能先让他们打顺风仗,让他们从心中认可我瓦岗,随后才能让他们应付苦战。

  王世充兵马虽少却是精锐虎贲,加上退路已绝必然死斗到底,骁果军绝不可和这等人马决战。

  我军兵力远胜王贼,自然该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趁其战兵屯于山下,以精骑攻洛阳。

  世充还,我且按甲;世充再出,我又逼之。

  如此,则我有馀力,彼劳奔命,破之必矣。”

  “你不嫌麻烦阿爷也没那许多时光!”

  程知节虽然挨了训,但是依旧我行我素:“你这主意说白了就是俺们绿林人开寨堡,来回来去的折腾他,等到他人困马乏再杀进去砸窑!看不出裴老儿你个官府出身的,还是个做没本钱的买卖的行家!要说这主意是不孬,可是得分时候。

  咱眼下可有那么多时光?

  不知道啥时候,李渊的兵马便要杀出潼关了。

  那可是好几万人马!这支援兵一来,这仗就不知道打到猴年马月。

  要我说现在就得速战速决,干净利落赶紧打完了算。

  否则越拖越麻烦,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变数。”

  “李渊可犯不上帮王世充的忙!”

  裴仁基素来不喜斗口,尤其是不喜欢和程咬金这等粗胚斗口。

  但是这个时候大事当前,却是寸步不让。

  “李渊长安登基,王世充则拥立杨侗,两下乃是对头并非盟友,又怎么可能齐心协力与我们为敌?

  李渊大军真的到了洛阳,王世充第一个害怕!”

  “这话不错,不过这就像两个山寨看中一笔买卖,谁都想做下来,谁也都不想对方得手。

  这时候肯定互相拆台,彼此找麻烦。

  最后这笔财货自然留不下,可是落到谁手里可就难说了。

  这时候就得先下手为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买卖做下再说。

  前怕狼后怕虎,等你考虑周全了,早就让人得了手!裴老儿你说句良心话,倘若洛阳归了李渊,你有把握夺下来?

  别的不说,就是那乐郎君来到阵前那么一转,咱们这帮人谁又有把握赢他?”

  罗士信在旁冷哼一声:“我看是你被徐乐吓破了胆才对吧?

  毕竟有人连交手都不敢,就夹着尾巴逃了。

  你害怕也不奇怪。

  不过咱瓦岗也不是没有好汉,徐乐来了又怎样?

  把他的首级取下就是了!”

  “欺人太甚!”

  从方才就一直闭口不语的单通,猛然间从位置上跳起,双手拉了个钳羊式,便要去扑罗士信。

  罗士信的手则摸向腰间刀柄,只是两人都没来得及出手,李密已经抢先断喝一声:“都给孤坐下!”

  他这一声喊,两人就都不敢妄动,但是彼此脸上都满是怒意。

  李密道:“大家都是兄弟,口角几句难免,谁要是真伤了和气,这瓦岗寨上便没他的位置。

  孤这话讲在前面,谁也不许违反!”

  他随后又说道:“程大这话说的也不错,你们怕不怕孤不知道,但是孤确实是怕了。

  洛阳城高壁厚,倘若再有六万大军驻扎其中,就算咱们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攻开城池。

  当今天下关中为首脑,中原为心腹。

  李渊已经占了首脑之地,如果再让他夺去腹心,这偌大江山哪还有咱们的份?

  不管怎么说,洛阳也不能落入其手中。

  裴将军所言计策确实高明,但是所费时间太久,咱们怕是来不及。”

  “魏公!”

  裴仁基朝着李密叉手一礼,随后急道:“请魏公三思!”

  随后裴仁基又将视线看向这几日里很少开口的几个幕僚谋臣,语气中满是哀恳之意:“列公为魏公谋主,此时怎能一语不发!”

  几名幕僚中,白面黑须的魏征看向李密,一声轻咳:“裴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王世充势成孤穷,必做困兽之斗。

  此时与其正面交锋,势必得不偿失。

  即便可以勉强取胜,我军也难免死伤惨重。

  一如单将军所回禀,李唐大军十日内便可兵抵洛阳。

  到那时即便我军全有洛阳又如何?

  以疲兵迎战六万生力军,胜负不问可知。

  与其让我军接连交战疲于奔命,不如坐山观虎斗。”

  李密朝魏征一笑:“玄成之意是,我们按兵不动?

  那样又何必分兵袭扰洛阳,还不如谨守山寨岂不是好?”

  “倘若我军一动不动,王世充必知其中有诈。

  他心中存疑,就不敢放开手脚与李渊较量。

  是以我军应动则动,只不过自己心中有数。

  待等李渊与王世充分出胜负,我们再收渔人之利不迟。”

  翟让自从让位于李密,素来就不怎么讲话,可是这时忽然开口:“王世充可不是李渊对手。

  这两下差距悬殊,只怕连驱虎吞狼都算不上!若是李渊坐稳了洛阳,咱还拿什么跟他争?”

  “翟公无须担忧,李渊纵然可以胜过王世充,也没那么容易稳定局面。

  只要抓紧时机,打在他的七寸所在,就算李渊兵马再多武将再如何骁勇,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我军当务之急不在外而在内。”

  说话间魏征看向帐外:“眼下正是收编骁果整顿军纪的大好时机,以眼下这等军阵,不管是对上李唐人马还是王世充麾下,都是败多胜少。

  我瓦岗如今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内外交困。

  倘若不能抓紧时光整顿内务,一旦被人看破机关,我只怕到时候是战是守,就不是你我所能决定。”

  “玄成!”

  这次却是李密打断了魏征。

  素来礼贤下士的李密,这次却突然发作起来,其声音虽然不算大,但是语气中的怒意,却是让在场所有人的心头都为之一凛。

  只有翟让朝李密拱手:“法主别动怒,魏大是自己人,说这话也是为了山寨。”

  “孤自然知道玄成的心性,否则单是动摇军心之罪,便该斩下首级!”

  李密深吸一口气:“玄成所说不无道理,但是也未免太过小心。

  诚然,骁果军新附未久,还不能算是心腹。

  可是那又如何?

  天下间各路诸侯的人马,谁又不是如此?

  便是大隋官军,亦是自家认自家的主将,主将不相容部下的兵士便尿不到一个壶里,这又有什么奇怪?

  练兵自然是要练,但是法子未必只有一个。

  再说这么多人马,想要悄悄整顿也瞒不住人。

  该知道怎么也会知道,无非就是看他有没有胆量和咱们交手。

  要练兵,最好的法子就是厮杀。”

  李密说到此处霍然起身,众人不知其要做什么全都仰面相望。

  只见李密面色阴沉,双目直视帐外:“孤这几日不与王世充交锋,不过是骄兵之计,让他得意一时。

  他和他的部下,便是我军最好的练兵草靶。

  且先拿他们的人头祭刀,再杀李渊老狗!众将各自回去准备,明日与王世充决战!谁为孤取下王贼首级,孤便以王爵相酬!”

  眼见李密如此表态,裴仁基等人便知道这一局乃是绿林派系大获全胜,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没法让李密改变主意。

  连忙把目光转向柴孝和,希望这位李密最信任的军师可以让主公收回成命,可是柴孝和却依旧保持之前的姿态,双目微合似醒似梦,似乎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沉浮起落不关心!

  第八百零七章 草莽(十二)

  月明星稀。

  今夜的月色分外的好,夜空无云月光直射,让整个邙山沐浴在如水的月色之内。

  邙山山巅,李密、柴孝和两人并肩而立,自上而下观察着下面的营房。

  白日里看似病恹恹的柴孝和,这时却精神十足,目光锐利如鹰,丝毫没有之前的病容疲态。

  “魏玄成所言不无道理,军营扎成这等样子,实在是不成话。

  攻不能攻守也不能守,倘若敌兵大举来犯,大家就只能各自为战。

  看上去我们的兵马多,实际打起来却未必指望得上。

  那些骁果军被放在外围做弃子,心里也不可能没气。

  若是战事吃紧,这些人即便不倒戈,也多半会逃。”

  “魏征有能孤亦知晓,只是此人的性子太差,说话从不知顾及他人颜面,这等人做朋友都令人厌恶,若是立身朝堂便是自寻死路。

  不管是谁人为君,都不能让这等人长居左右。

  孤今日敲打他几句,也是给他提个醒,免得将来误人自误。”

  柴孝和并未接李密的话,依旧观看着大军营盘,心内却泛起一个念头:魏公所言不虚,魏征这等性子又不知顾全圣人颜面,不管谁人为君,多半都容他不得。

  不过话得说回来,若是真有一位帝王能够允许魏征长居左右,以魏征为鉴以省己罪,说不定便是一位再世尧舜。

  只不过百年战乱下来,这等圣君多半已经化为白骨,活人里面怕是没谁有这份胸襟。

  当今天下豪杰四起,以人品胸襟论,怕是以李密为尊。

  他都做不到,别人就更不能指望。

  过了片刻,李密又说道:“孝和也不必担心,孤今日言语也不光是为了敲打魏征,说得也是真心话。

  咱们的军心未附,别人也没好到哪去。

  再说所谓军心,说到底无非是财帛女子而已。

  孤当初投奔瓦岗时,也不过是赤手空拳,如今照样是瓦岗主。

  只要带他们打几个胜仗,让他们吃饱饭有财发,就不怕他们不乖乖听话。

  孝和只管放心,是在不行咱们还有那件宝贝在手。”

  柴孝和摇头道:“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孤心里有数,自是不会随便使用。

  再说依孤看来,也不至于那么凶险。

  这几日两军交战,孤也是借机试王世充的本事。

  他手下的兵固然善战,但是也不至于强过骁果。

  咱们的人多他们的人少,这一战怎么看也是稳赢不输。”

  柴孝和摇摇头:“王世充手下兵马多为楚人。

  楚地自古以来便是出强兵的所在,且楚人信巫鬼轻死生,临阵之时悍勇无比,根本不顾自身死活。

  何况骁果北伐之前于东南倒行逆施作恶多端,江淮骁果几乎被斩尽杀绝。

  王世充手下的楚地鹰扬和江淮骁果多有亲眷,因此他们与我军既为国仇又有私恨。

  自古来国仇易解私恨难消,虽然王世充兵少,可是临阵士气多半在我军之上。”

  李密也知,绿林军有绿林军的毛病。

  在逆境中绿林人悍勇敢斗,哪怕和对手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可是一旦战事顺利兵马迅速增加,他们便往往妄自尊大不知如何行事。

  更何况歼灭骁果军后,大军得了许多女子财帛,很多军将有了私财。

  赤手空拳的时候,他们无所牵挂敢于拼命,现在有了钱财富贵,打仗的时候就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果决。

  况且不少军将存有私心,把骁果军看成替死鬼。

  总觉得恶战苦战,就该用骁果军去打前锋。

  包括积极求战的单雄信、程知节等人,也多半是这种心思。

  这里面既有两下之前阵营对立的原因,也有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

  如果骁果军日后成了自己麾下的得力部下,那么绿林人的地位肯定受影响。

  他们为了保住自身的利益,也会想想方设法把骁果军消耗殆尽。

  如果王世充部下一触即溃自然无话可说,如果真如柴孝和所分析的那样成为一块硬骨头,那么自己这边确实会陷入一个尴尬地步。

  很可能是十几万大军的士气还不如两万人,用谁冲阵又能否指挥得动,就是摆在主将面前的难题。

  不过既然做出决断,李密也就早有准备,对于柴孝和的担忧他亦有自己的主张。

  “不必其他人动手,孤麾下八千内军便足以踏平王贼军阵。

  不过这些内军乃是孤根基所在,不能轻易折损。

  那些骁果军虽然骁勇,但是终究和孤不是一条心。

  在江都又被养得骄纵,都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

  王世充的部下想要报仇,孤就随了他们心愿。

  自古来血勇难以久恃,只要这股劲宣泄干净,他们便不足为患。”

  “主公的意思是用骁果军消耗王世充部下的锐气与气力,再用内军破阵……这倒是个妙计,就是骁果军是否愿意卖命。”

  “无妨。

  到时候有程知节他们居后督战,由不得那些降兵!其实孤真正担心的不是王世充,而是长安的唐国公。”

  李密不以李渊为天子,更不愿意承认武德王朝的合法性。

  是以私下里说起李渊,大多用唐国公代替。

  柴孝和对于李密的担忧也表示赞同:“玄甲骑自成军以来屡助李家成就大事,此番更是能让单通不战而走,其战力不问可知。

  若是两军交战之时,这支人马杀出,于战局确有影响。

  不过以某看来,这支精骑倒也不是有害无利。

  若是运用得巧妙,说不定能为主公除去心头祸患也未可知。”

  李密一愣,看向柴孝和:“孝和是说……”柴孝和脸上神色从容,看不出半点异常。

  “那位虽然识时务知进退,奈何身边人却不似他那般精明。

  总有人搞不清这爿基业以谁为主,只知有首领不知有魏公。

  那位的兄长可是撺掇着自家兄弟做大冢宰,一个强盗头目想要为宰辅?

  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李密表现得有些犹豫:“当初孤兵败洛阳之身投奔,蒙其不弃将某引为心腹,后又以基业托付。

  孤也曾对天盟誓,倘若忘恩负义日后必死于乱箭之下。”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瞻前顾后做妇人态,何以为人主?

  主公志在天下,便不能为虚名所累。

  李渊与杨广份属至亲,还不是该起事便起事?

  可有人敢当面指摘他的不是?”

  “话虽如此,岗山之上多为其心腹。

  尤其那些绿林人马,心中依旧尊他为首领。

  若是随便就谋了其性命,又该如何向这些人交待?”

  “正因为此人深得人心才非杀不可。

  否则久后必成主公心腹之患,便是江山也难安稳。

  不过这人的性命不该折在我们手中,以免有损主公名望。

  那位乐郎君不是上天派下来的帮手?

  那位死在他手里,这些绿林草莽纵然有再多的怨气,也只会去寻李渊发作,和主公又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只要咱们为他报仇也就是了,又有谁能怪到主公头上?”

  “依孝和之见……”

  “明日之战甚为凶险,主公必要亲临战阵以激励士气,至于那位……主公顾念其安危,自然不能让他临阵冲杀。

  让他带着兵马为三军殿后也就是了。”

  李密想了想,又摇头道:“如此也是不妥。

  这些绿林人狡猾多智,那位徐世勣更是诸葛一般的人物,事后若是看出端倪也是不小的麻烦。”

  “若是有臣同往,便不会有任何麻烦。

  谁都知道臣乃是主公股肱,主公绝不会置臣于险地而不问。

  不管这一战结果如何谁死谁生,都不会有人怀疑主公。”

  “可若是如此,孝和你又该怎样逃生?”

  柴孝和微微一笑:“臣是书生,读书人总有逃命的办法,主公大可放心。

  自古以来,您见过几个书生战死沙场?

  再说徐乐是否会赶来尚且是未知之数,咱们也不用太过担心,说不定一番布置全无用处也未可知。

  当务之急,还是面前王贼。”

  李密看着柴孝和良久未语,忽然伸出手在柴孝和的肩头用力一拍:“孤昔日追随杨公统百万兵攻打洛阳,结果一战而溃全军覆没。

  如今旗鼓犹存豪杰不在,洛阳城近在眼前,杨公又在何处?

  王世充也好洛阳也罢,于孤而言都算不了什么。

  今日不取明日复来,也没什么打紧。

  但是这天下只有一个孝和,不论明日之战胜负如何,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孤让老徐和长乐做你的护卫,保你平安无事。”

  柴孝和连忙摇头:“使不得。

  他们乃是主公左膀右臂,岂能留在臣身边?

  且不说明日之战未必有什么凶险,即便是有凶险,留下他们岂不是惹人怀疑?”

  李密的态度却很是坚决:“孤留两员大将保护翟让,又有什么不妥?

  若是怕这怕那,还做什么大事?

  孤心意已决,孝和就不必推辞了。

  王世充可以不杀,洛阳可以不夺,孝和必须安然无恙!朕的江山离不开你辅佐,大冢宰那个位置是你的,谁也休想夺去。”

  第八百零八章 草莽(十三)

  比起瓦岗军漫山遍野的气魄,北邙山下王世充军队的营盘,就显得很是单薄。

  在之前的几次较量中,大隋官军都是失败的一方。

  王世充本人也是李密的手下败将,前后数次败阵,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元气始终未能恢复。

  尤其是随着杨玄感叛乱杨广南迁之后,中原大地群雄并起盗贼层出不穷,大隋军力严重不足。

  本地的鹰扬府不是从贼叛乱就是士卒逃亡,导致隋军整体兵员不足。

  军府缺额已成常态,超期服役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随着先后几次战败,原本河南的鹰扬府基本已经消耗殆尽,全靠杨广自东南派遣的数万兵马勉强维持。

  此番王世充集两万兵与李密抗衡,已经是自己手上全部家当。

  很多城池的守军已经被抽调一空,城池已经变成不设防状态。

  如果此番战败,王世充也就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能力,不要说和瓦岗野战争锋,就是想要守城都未必能找到足够的士兵站满城墙。

  对于李密来说,他或许还有若干次尝试的机会,可是对于王世充来说,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战。

  倘若这一战失败,那么他就算保住性命,也会被踢出群雄争霸的舞台,失去问鼎天下的资格。

  是以对他来说,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也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到底还是正规军,不是瓦岗军那种乌合之众能比。

  营盘虽然小,却扎得极有章法。

  不但守卫森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各营头之间还可以互相呼应彼此援护,营寨就如同一座军事寨堡,即便是瓦岗军全军来攻他们也足以周旋一阵。

  营寨从外面看去黑漆漆的,好象整个军营的人都已经熟睡。

  可是若真有人想要捡这个便宜带兵偷营,就会发现自己犯了何等错误,又会面临怎样一种处境。

  整个营寨的要害处,不是有火把就是有标灯,确保守军可以看到敌人,而敌人从外面看不到营内。

  贸贸然走入这些地方,就会成为守军的活靶。

  瓦岗军为绿林出身惯于夜袭骚扰,偷营更是一把好手。

  但是在王世充大军布置面前,那些积年巨匪也只能徒唤奈何,垂头丧气的离开。

  如果说野战方面是瓦岗军略占上风,那么在这种营寨战守方面,王世充倒是可以凭借兵员素质以及训练维持不败甚至略占上风。

  这些自江南北上的士兵都是楚人,自战国时代楚地便出好兵,霸王项羽纵横天下推翻暴秦,靠的就是八千楚人子弟兵。

  王世充麾下这些楚兵固然不能和项王的精锐相比,但是自身素养也确实出色。

  他们个人战技或许不如骁果军那般了得,甚至也不如瓦岗兵能骑善射武艺高强。

  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拥有着远超同侪的优点:坚韧、悍勇。

  远离家乡、以少敌多、昼夜交锋、粮草不济,这些问题中任意一条拿出来,都可能让一支军团瓦解。

  可是明明这么多不利条件堆积一处,这支楚兵丝毫不见颓势,依旧咬牙坚挺。

  如同一枚钉子牢牢钉死在北邙山,哪怕死伤惨重又或者身体疲惫,也并不叫苦抱怨,还是安心服从主帅指挥履行自己的职责。

  今晚除去少量值守的士兵外,所有精锐战兵都被自家军将带到营盘中心帅帐之前。

  固然其总数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却也足以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若非营垒足够宽大,还真就摆不开如此庞大的人马。

  这些士兵都是军中的主力精锐,再不就是手下控制着若干士兵的小军将。

  他们的态度就代表了整个部队的态度,只要他们能够服从指挥,这支军队就不至于崩盘。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三军主将王世充身上不穿甲胄,脚下也未着官靴,而是身穿葛袍披发跣足手持木剑禹步而行,边走口内还念念有词,低声吟唱着什么。

  在他身前左右插了一圈蜡烛,烛光闪烁下,只见王世充脸上抹着殷红鸡血,样貌恐怖中又透着几分诡异。

  丝毫不象是三军主帅,反倒是像极了江湖上装神弄鬼的巫师神汉。

  可是现场的楚兵并没有因为王世充这副模样而生出轻慢或是嘲笑,相反大家的脸上反倒是多了几分崇拜之意,眼神中也多是敬畏。

  楚地巫鬼之说盛行,这些来自底层贫苦人家的军汉大多不曾读书识字,也不知何为人间道理。

  对他们而言,神明就是万物的主宰,那些拥有沟通天地聆听神谕的巫师,就是天下最有才具之人,自己只有听这种人的指挥才不会吃亏。

  军中不许巫师出现,这些士兵已经很久不曾祷告,更不曾获得神明启示。

  如今见自家主将居然由此神通,这些士兵从心中欢喜,希望能够得到神明的保佑,让自己可以战胜强敌。

  众人聚精会神看着王世充的动作,观察他的行为和自家巫师有何异同。

  有些人发现,王世充所行仪轨和自家巫师做法时的样子颇有些不同,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巫师的法术本就各有各样,关键还是看谁的法力更强谁又能获得天神庇护。

  猛然间只见王世充木剑脱手,整个人匍匐于地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口内的动静越来越大,只是含糊着听不出他究竟说些什么。

  所有军将紧盯着王世充,没一个人上前接应。

  位于后方的士兵虽然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是还可以低声询问前面。

  很快这些人就得到了来自前面的回应:王帅神明附身不可打扰,否则咱们谁也活不成。

  过了不知多久,王世充身子猛地又是一阵哆嗦,随后就躺在原地不动。

  直到过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发出一长串的痛呼声,紧接着跪倒在地朝着空中不住磕头,口内则是撕心裂肺般地高叫着:“行满知罪,行满知罪了!”

  众军将全都紧盯着王世充,等待他将与神明沟通的结果告诉自己。

  只见王世充磕了好一阵头之后才踉跄着站起,随后目视众人。

  他本是胡人姓支,后改姓王而已。

  其容貌还保留着严重的胡人特点:鹰鼻深目。

  那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从一个人身上落到第二人身上,所有被他看到的人,心里都莫名发毛,不知道自家主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就在众人满腹狐疑的当口,王世充猛地张开大口朝众人怒吼道:“我等都要死了!我等获罪于天命不久长,很快,我们所有人都将死于雷击之下,没人能够幸免!不但我们肉身不能保全,魂魄也会日夜受烈火焚烧之苦,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用尽全力嘶吼着,声音如同撕心裂肺,让众人的心陡然缩紧,只觉得周身汗毛倒竖怎么都不自在。

  这些楚兵都是白刃加身也不皱眉头的好汉,可是一听到死后魂魄要受折磨,全都吓得变了脸色。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并不在意自身肉体的存灭,反倒是死后魂灵待遇更为重要。

  由于本土的信仰,导致他们对于死后待遇看得远比生前重要。

  若是真如王世充所说,那么支撑他们一路走下去的精神支柱就会轰然垮塌,整个军队都会失去斗志。

  却听王世充继续说道:“某自幼修道,得异人传授神通,能够沟通天地。

  适才某施展秘术求天神保佑,不想周公竟亲自出现降下神罚!神灵明言,瓦岗盗匪倒行逆施作恶多端,为天地所不容。

  神明本以降下旨意,借我等之手除去这伙妖邪。

  可是我军怯惧不敢战,竟不能灭罪除魔,以至贼兵势大日渐猖獗。

  神明已然动怒,决定对我等施以天罚。

  若是不能速败瓦岗,很快苍天便会降下雷劫,将我等轰为齑粉!”

  讲这番话的时候,王世充神色紧张中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就像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向所有人咆哮嘶吼一般。

  情真意切让人无法怀疑,即便是不信鬼神之说者见了他的神色,也难免心中生疑,关心这件事的真假。

  更别说现场这些楚人军将都对神鬼学说深信不疑,自然相信王世充所言不假。

  老天动怒了,因为自己这些人没能迅速战败瓦岗而动怒。

  对于他们来说,战死沙场都不算什么,可是一旦得罪苍天,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

  再说对面的士兵中包含大量北地骁果,这些人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迟迟不能诛杀他们为家人复仇,自己心里也觉得过不去,也就难怪老天翻脸发作。

  王世充又道:“某也向老天说明原委,此事过在某一人身上,与诸君无涉。

  是行满无能,不能带领大军克敌致胜,不关你们的事!可是上天不曾应允,某也无计可施。

  如今我等若想活命,只有一条路走,便是破贼!”

  “破贼!”

  军将中有人鼓起丹田气怒吼出声响应,随着他这一声吼,又有其他人跟着吼起来响应。

  “破贼!”

  “破贼!”

  一声声破贼的吼声此起彼伏,终于所有在场军将同声怒吼,破贼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军营内回荡,随后借着风势一路向上,如同一条无影巨龙,朝着山上的瓦岗军猛扑而去!

  第八百零九章 草莽(十四)

  军帐内。

  洗去脸上血渍,又重新更衣的王世充,总算恢复了他应有的面貌。

  这位胡人军将能一步步控制洛阳局势,挟幼主以自立,如今更是制造出割据一方的局面,自然不是个无能之辈。

  倘若他真的无能,也就不会根据部下心性,想出这么一条计策激励士气。

  不过人之力终归有其穷尽,足智多谋并不能取代勇力胆气。

  固然打仗不能只凭血勇武艺,可是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最原始的力量计算,往往也代表着战争的本来面目。

  王世充总归不是诸葛亮,不可能单纯靠着智谋,就弭平自己与瓦岗军在硬实力领域的差距。

  事实上就算是斗智,王世充也未必能胜过瓦岗,否则也不会在之前的较量中始终败北。

  他今晚的这番苦心,说到底其实就是迫不得已采取的下策。

  这两万兵马,是他能够拿出来的全部本钱。

  可是面对瓦岗军的庞大军势,这点本钱实在是太少了,就算他再怎么精打细算小心运筹,都解决不了势单力薄这个根本问题。

  之前的小规模冲突,固然可以让这个问题被压下来,但是对于解决麻烦并无帮助。

  王世充也很清楚自家的短板所在,兵微将寡后力不继,继续陪着瓦岗军打这种战斗,只不过是帮着瓦岗趁机练兵,于自身并没有什么好处。

  且不说这种战斗的主动权完全在瓦岗手中,对方什么时候不高兴,都可以发全部兵马来攻把战斗变成战役。

  就算是对方愿意这么对着耗下去,自己也耗不起。

  洛阳没粮了!不同于之前杨玄感攻洛阳,当时大隋粮仓在握,利用水运便利,可以把粮草源源不断送入城中,哪怕是打成消耗战也不怕。

  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大隋事实上已经亡国。

  越王杨侗的号召力微乎其微,单纯靠一个皇帝名头换不来粮秣。

  再说就算有几个大隋忠臣愿意输送粮草,也要考虑道路问题,粮食未必能送到前线。

  洛阳城内府库之中主要存的是财帛而非粮草,加上城中人多,粮食主要仰赖各地运输。

  自己之所以要出城作战,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守城很可能会被围困致死,还不如打出去能求一条粮道。

  可是随着战事陷入胶着,外围的粮食运送不进来,城中存粮即将告罄,之前靠着贿赂瓦岗谋臣邴元真,说服李密答应了用洛阳所存锦帛换粮食的交易。

  以大笔锦帛交易了瓦岗的军粮,才能让部队维持到现在。

  如今这种局面,瓦岗不可能再和自己交易。

  而城中存粮无多,再这么耗下去,大军就要断炊。

  不管楚人再怎么坚韧隐忍,一旦饿了肚子也会星散而去。

  与其到那时候束手待毙,还是不如趁着现在放手一搏,不管输赢总得去试试看。

  他也知道,自己今晚所用的办法,其实是涸泽而渔。

  托言鬼神之说,把楚兵最后那点血勇与胆气激发出来,让他们和瓦岗军做困兽之斗。

  这种血勇不能维持太长时间,等到这些人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这计策也就失去了作用。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越快越好!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天意存在,那就让老天来决定,自己是生是死,这天下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军帐外传来护卫的喝问声,随后就是来人的应答声:“末将奉命求见左仆射!”

  自帐外走入的,便是王世充麾下最得力的军将,亦是他与瓦岗交锋的全部凭仗。

  身为氐人的王世充也是骑射娴熟的武人,但是身为三军总帅,他不可能亲历亲为,要想打胜仗,怎么也离不开麾下上将的协助。

  大隋立国多年,朝中自然少不了精兵强将。

  洛阳城前有杨玄感来犯,后又面对瓦岗劲旅,自然也少不了上将坐镇。

  王世充这段时间能和瓦岗在小规模冲突中打成平手,也多亏了这几员战将之力。

  虎贲郎将刘长恭、霍举、杨威、王辩、梁德、董智。

  这六人都是大隋虎贲郎将,于沙场征战半生,不论武艺还是韬略,皆是万中无一的才俊。

  洛阳城得以维持至今,固然是因为王世充多谋善断,楚兵舍死厮杀,也和六将之功密不可分。

  而王世充今晚,更是把全军的命运,以及反败为胜的希望,寄托在这六将身上。

  他能够看到胜利的契机,但是能否抓住又能否实现,就得看他们的本事。

  “瓦岗贼兵马虽多但是营盘散乱,且贼兵骄纵自大全无戒备。

  只要有一支精兵杀入其营中放火,定能让贼兵阵脚大乱不战自溃。

  这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唯一希望,也是洛阳城的希望。

  陛下乃至整个大隋的安危,就系在几位肩上。

  胜负生死在此一举,还望诸公不要让某和陛下失望!”

  六将的心头沉重,都知道这件事绝没有王世充说得那么容易。

  但是身为军将遵令而行本就是天经地义,更别说眼下的处境大家心里都有数,除了拼死一击外,也没什么路可走。

  无非就是战死沙场还是等着被敌人捉去杀头的区别而已。

  身为武将死于战阵,总好过沦为阶下囚被人斩首来得体面。

  是以几人都没说什么,只是叉手行礼齐声称诺,其他全待主将吩咐。

  王世充道:“你等六人各带本部兵马,沿山路而上。

  倘若有一路兵马遇敌,余者不必理会径直上山袭营。

  贼兵贪利,只要自家财货受损,必不顾一切回师救应。

  此战胜负关键便在于此,切记乱敌之心,不必执于杀人!”

  “诺!”

  六将再次叉手行礼,随后依次离开军帐回到自己的营地准备。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到了力量相搏的时候,所谓奇谋密计,往往没有真刀真枪来的有用。

  再说双方总计兵马近二十万数,如此庞大的军队厮杀,军令传达异常困难,战场形势又是瞬息万变。

  这种时候越简单的军令越容易实行,若是闹得太复杂,就根本没有操作的可能。

  因此王世充的命令虽然听上去简单,却是最符合当下情势。

  至于具体操作的时候如何变化,又如何应付战场上的局面,那就是几个武将自己需要想清楚的事。

  都是打老仗的军伍,对于这些事理应手到擒来,也不用非得仰赖主帅。

  楚兵之前已经完成了动员,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各路人马纷纷随着主帅离开营地,向着瓦岗军营垒所在前进。

  王世充这次孤注一掷,除了留守军营的两千人马外,所有的兵力都被派了出去。

  上万大军的行动,不可能真的做到悄无声息。

  即便是夜晚,也一样会发出动静,所谓的隐秘行动其实没那么容易做到。

  所谓兵贵神速,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只要抢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发动攻击,这仗也就赢了一半。

  毕竟对方从发现情况到作出反应也需要时间,只要不让敌人主将有下令反击的机会,自己这一战就算是赢了。

  抱着这种心思,六路大军全都卯足了力气前进。

  毕竟邙山地势不算险峻,山也不算太高,以楚军的行动速度计算,大约在黎明时分就能到达战场。

  面对生死存亡的大战,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难免紧张,霍举虽然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更和瓦岗大半将领都交过手,可是此时依旧还是难以平复情绪。

  端坐鞍鞒用力喘息数次,心头已经砰砰乱跳无法恢复平静。

  作为和瓦岗军交过手的人,霍举很清楚对手的实力。

  以武艺论,他们个个都是能杀善战的豪杰,自己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和他们勉强打个平手而已。

  若是同时遭遇两人,结果多半难逃一死。

  更别说这伙人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就更是让人头疼。

  哪怕本领比他们出色的武人遇到他们,往往也难免吃亏甚至丧命。

  今晚这一战自己纵然取胜,也很可能战死沙场。

  回想着自己这半生岁月,霍举心中既是凄楚又是落寞。

  生于乱世死于太平,这才是大多数正常人的追求。

  自己生于乱世,依靠一身武艺挣得官职功名,到死的时候依旧是乱世,天下变得和自己年轻时一般模样,自己这半生厮杀到底为了什么,死后若是见到那些早年战死的袍泽,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忽然间前方传来几声呵斥,随后便是弓弦松动、利箭破空声。

  交手了!霍举心头一凛,自己所在位置距离敌人军营尚远,怎么在此就遭遇了瓦岗斥候?

  刚想到这里,前方已然杀声大作。

  鼓声隆隆杀声大作,双方竟然一交战就动了真章。

  前方鼓声刚刚响起,左右两翼随之便有鼓声配合响应。

  只听鼓点以及喊杀声就知道,对面根本不是小股斥候,而是一支规模可观的兵马。

  “是北地乱贼!杀乱贼!”

  霍举的兵马中有人认出敌手的身份,随后便高声叫嚷起来。

  这喊叫声却比战鼓更有用,听到北地乱贼四个字,霍举麾下的兵马不需要任何动员,便自发举起手中兵器朝着前方猛冲。

  楚人悍勇,何况彼此之间又有血海深仇,狭路相逢自然不会退缩。

  霍举心头虽有疑虑,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也只能催动坐骑挥舞马槊随部下向前冲杀。

  几滴液体自空中落下,砸在霍举脸上,肌肤一片冰凉。

  不知是夜露还是春雨又或是飞溅的血浆。

  霍举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随后将马槊高高擎起。

  不管是雨水也好,还是血浆也罢,都无法浇灭这燎原战火,唯有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而已。

  鼓声伴随着杀声,惊醒了沉睡的北邙,整个邙山都变得喧嚣。

  熊熊火光在山间升腾,月光加上火光,让交战双方都能看清沙场局势。

  到了这一步,谁都停不下来,不管局势如何险恶,都只能咬牙坚持一路撕杀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倒下才能宣告终结。

  瓦岗军与洛阳军的战斗,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打响,一发不可收拾!

  第八百一十章 草莽(十五)

  隋代军营、寨堡乃至城池的营建,深受南北朝遗风影响,特点之一便是在城寨居中位置,必然修建一座土台或是望楼。

  楼台的高度肯定超过己方所有建筑,以便主将可以登高眺望掌握城外情形,也可以居中指挥,让部下可以随着主将的令旗而动。

  王世充的营寨也不例外,同样筑有高台,而王世充本人此刻便在十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立身高台之上向外眺望。

  天已经亮了,但是直冲天际的浓烟遮蔽了阳光,让战场变得灰蒙蒙一片。

  王世充一双深目瞪得滴溜圆,两眼生疼似乎随时可能掉出眼眶,可是依然看不清战场具体情形。

  视线所及只见旌旗如林兵马若海,喊杀声与战鼓声汇成汹涌澎湃的声浪,朝着洛阳军营寨席卷而至,越过寨墙冲入营房,试图吞噬一切生灵。

  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直欲作呕,哪怕是王世充这种久经战阵的老军伍,也很少见过这等残酷场面。

  洛阳军营寨之外,已经是真正意义的尸山血海。

  交战双方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收敛死尸,抢救伤员。

  重伤的军兵与战死者交叠一处,倒在早已被献血浸润的地上,不时发出绝望的哀嚎。

  鼓声依旧密集如爆豆,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被鼓声催动的兵士,呐喊着向前推进。

  脚从自己受伤的袍泽身上踩过,并没有半点犹豫。

  他们心中早已有了定数,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像那些倒霉的袍泽一样,阵亡倒地或是被人践踏成肉泥。

  不需要可怜谁,也不需要谁来可怜。

  这个时代的战场原本不至于残酷如此,通常情况下,交战一方的损失达到两成的时候就会溃散,如果能到伤亡三成的时候再溃败,就能算是当世强兵。

  虽说追亡逐北或是杀降的时候,也会制造大批量的死难者,但是那基本是一边倒的杀戮而不是交锋。

  像这种明明一方的损失已经超过五成,却还能坚持战斗的,确实属于凤毛麟角。

  楚人的坚韧、骁果军的强悍都在这次战斗中发挥到了极致。

  也正因为此,才让战事变得格外残酷,双方的损失都已经超出正常交战的限度,哪怕是杀人不眨眼的武家,看到这场面也难免心生恻隐。

  不过此刻居于将台的王世充并没有这份闲心悲天悯人。

  阵阵臭气熏得他头昏脑胀,思维远不如平日便捷,手中令旗往往是机械性的挥舞,军队指挥全无灵性,对于战局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少帮助。

  不过到了眼下这等局面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哪怕王世充指挥的如何出色,也不过就是多拖延些时间而已,并无助于逆转结果。

  兵败如山倒,洛阳军自王世充以降,全都明白这一战自己一败涂地,今日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

  现在所做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死的有尊严,再就是不能白白便宜了对手。

  王世充也不曾想到,自己孤注一掷的决断,会让局面败坏到这等地步。

  六路分兵袭取瓦岗营寨的安排,竟然导致自己陷入全军覆没的绝境。

  托言鬼神以鼓舞士气,转眼就遭遇了近似于天谴一般的失败,让王世充不由得怀疑,这冥冥之中说不定真有所谓天神存在。

  今日的局面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用来警醒后人不可伪造天意。

  就算他想破了头,也不会料到,自己居然和瓦岗军不谋而合,同时想到在今晚发动总攻。

  从事后的情况判断,瓦岗军并没有想要夜袭,而是因为兵马太多,调动起来颇为不便,所以连夜调兵下山,以便在清晨发起全面攻击。

  结果正在下山的人马与洛阳军夜袭部队遭遇,双方的前哨甫一交锋,就识别出彼此身份,随后战斗便不受控制。

  如果交战之初洛阳军就选择后退,或许局面多少还能好看一点。

  但问题是瓦岗方面担任前锋的乃是骁果军,楚兵一见到骁果便控制不住怒火,就算是自家主将也约束不住部下。

  再加上几位主官实际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战场的凶险程度,抱着击破面前敌军随后上山举火的想法,主动带着部下发起冲锋。

  事实上骁果军的战意平平,其表现出来的战力也远不及江都时强大。

  双方交手之初,局面对洛阳军有利。

  几路人马都有所斩获,成功击破骁果军数个军阵,位于中间的部队没搞清楚前方情况,因为前锋的败退发生动摇,几乎一度上演以少胜多的奇迹。

  可是这一切的努力,都随着徐世勣的赶到而化为泡影。

  徐世勣和他的亲随骑兵到达战场之后,瓦岗军便稳住了局面。

  所谓名将便是能够能人所不能,一旦出现就能让部下恢复信心,忘却恐惧忘却死亡,不管面对何等处境都坚信己方必然能胜,就更是名将中的名将才有的手段。

  即便是大隋全盛之时,这等名将也是凤毛麟角。

  刘长恭等人乃至王世充本人都不在其列,与这等名将为敌,败亡也是情理中事。

  随着徐世勣施展手段稳住大军,洛阳军兵少的劣势便逐渐凸显出来。

  更为诡异的事,在乱战中六位军将接连被杀。

  刘长恭、王辩、霍举、梁德先后阵亡,董智也身受重创被部下舍死救回。

  几路人马本就处境艰难,又失去了主将指挥自然越发支持不住。

  军阵的瓦解不可避免,六队兵马一队接一队的溃败,等到天明时分,洛阳军全部退回营寨之外,重新结阵迎战铺天盖地的瓦岗大军。

  这时战场上的指挥官就只剩杨威一人,王世充居于营中指挥调度,不敢离开营房。

  昨晚的死伤实在太过离奇,那么多武艺高强的郎将,莫名其妙全部阵亡,让王世充心中生疑。

  不知对方是在自己军中安排了细作,还是有武艺绝伦的斗将,专门准备好狙杀己方首领。

  在保证安全之前,他绝不会离开营寨。

  虽说守在这里也是个死,但是至少可以多坚持一会。

  蝼蚁尚且贪生,对于王世充而言,只要能多活一刻,他都要努力争取,绝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死掉。

  他心里还有个念想,那就是长安的李唐大军。

  只要自己能坚持到李家援兵赶到,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只不过战场局势让他求生希望变得格外渺茫,若不是强撑着一口气,他多半已经拔刀自刎,也免得被擒后受尽折磨再死。

  靠着对北军的仇恨支撑,这些楚兵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撕杀了半夜光景,又从黎明坚持到现在。

  甚至在主将阵亡后,依旧靠着小军将指挥结成战阵,用尽浑身解数死战不退。

  承受着远超平常的伤亡,依旧咬牙浴血,堪称军兵楷模。

  但是到了此时,他们已经到达极限。

  不管精神还是体力,他们都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持续作战得不到休整,又没有预备队可以提供轮换,士兵的体能根本不足以支持。

  更别说洛阳军粮草不济,这些楚兵最近只能吃八分饱,能坚持到现在就更是难能可贵。

  沙场无情,两国交锋生死相搏,不会因为对手可敬或是可怜就手下留情。

  不管洛阳军表现如何出色,该下死手的时候也不会留情。

  而且打到这个程度,彼此之间都已经拼出了真火。

  骁果军一开始的表现平庸,可是现在也各个生龙活虎,开始拿出自己的真本事。

  昔日的骁果军甲杖之精冠绝天下,可是如今的他们却像是一群武装乞丐。

  身上的盔甲、红披风都成了瓦岗军战利品,所有骁果军全都打着赤膊,就连一件布衣都无。

  裸露的身躯上,满是鞭笞留下的伤痕。

  肌肤已经失去光泽,干瘪的肉皮向内收缩,紧紧裹着骨头。

  就连肩上的血鹰纹身都显得有气无力,像极了一只病鸡。

  所谓的兵器大多残破,一看就知道是历次战阵中损毁且无法修缮的器械,才落入他们手中。

  甚至有些士兵连这种残破武器都没有,手臂上绑一块木板做盾牌,手中拿一根削尖的棍棒充当长矛。

  这等兵马按说奈何不了武装整齐的正规军,再说被这样对待的部队,也不会有士气可言,在战场上只能成为消耗箭簇和士兵力气的耗损品。

  可是随着大量骁果军死伤,身后又有瓦岗军督战队雪亮的刀斧砍杀,剩下的骁果表现越来越勇猛。

  手中武器投掷出去,紧接着就赤着手冲向洛阳军军阵,合身飞扑撞向对手。

  即便被敌人兵器刺杀,也会将对手撞个趔趄或者砸在身下。

  紧接着身后的骁果军就会跟上,用手中的武器不顾头脸地向下戳刺,又或者举起石头猛砸,再不然就是自己扑到对手身上,用手指抠用牙齿咬。

  为了能杀死敌人,他们自己不惜化身成猛兽,只求同归于尽。

  随着骁果军越打越疯狂,洛阳军于营外结下的军阵已经岌岌可危,饶是杨威不顾性命往来奔走指挥,却也难以阻止军阵崩溃。

  完了!王世充只觉得周身无力眼前发花,身子险些瘫软在土台上。

  自己的大限即将到来,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头就会被一个无名小卒高高举起,成为炫耀的工具。

  也就在此时,有人吹响了号角,阵阵号角声在战场上回荡。

  在后方高坡勒马观阵的李密做出决断,内军出阵!

  第八百一十一章 草莽(十六)

  呜呜的号角声在邙山回荡,声音凄厉而悠长,如同恶鬼的哭号。

  事实上,这号角代表的含义也差不多就是如此,当这阵号角吹响,瓦岗便会放出自家最恐怖的恶鬼:八千内军!李密入主瓦岗之后就在努力调整瓦岗的结构,试图把他们从一支绿林军尽快改造为合格的正规军。

  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尤其是绿林草莽桀骜不驯,如果操之过急,说不定会激怒这些江洋大盗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是以他采取的乃是循序渐进之法,先是从绿林军中选拔骑射武艺过人的精锐组成内军,由自己亲自操练,把他们按照官兵进行要求。

  原本就出色的骑射技巧,加上官军战阵教导,让这支部队的战斗力飞速上升。

  随着李密权柄日重,内军的待遇也越来越好。

  凡是自官军手中缴获的铠甲、兵器、马匹,全都优先配给内军,这支兵马的装备越来越好训练越来越精,渐渐变成了瓦岗第一精锐。

  凡是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就都交给内军对付。

  内军也不负众望逢阵必胜,地位也就越来越高。

  从某种程度上说,瓦岗的内军相当于玄甲骑在李家的地位,只不过由于内军为李密直领,所以没有猜忌这一说,是以内军的日子反倒是比玄甲骑更好过。

  自从李密开黎阳仓放粮赈灾,天下豪杰纷纷来投,瓦岗声势日盛兵马越来越多,内军的规模也不断扩大,如今内军的兵力已经达到八千之数。

  其中光是甲骑就有整整两千,外加四千轻骑两千步兵,构成了瓦岗最有战斗力的团体。

  而这支军队也俨然是李密的御林,也是他压制群雄的武力屏障。

  为他统领内军的,乃是程知节、秦叔宝、罗士信、裴行俨四人,他们再加上单雄信,组成了瓦岗五虎。

  以这种阵容统兵,也就能看出李密对于内军的重视,以及对这些虎将的刻意笼络。

  内军乃是李密争霸天下的资本,自然要格外珍惜,却又要让内军立功,是以他每次派出内军之前,都会让其他部队去啃骨头,消耗对方士气。

  等到敌人人困马乏士气已衰,再把内军放出去杀人立功,今日也不例外。

  伴随着号角声响起,程咬金已经率领两千轻骑冲出,随后则是秦叔宝的两千甲骑。

  这四千兵朝着洛阳军直冲过去,荡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

  李密眯缝着眼睛朝着烟尘方向观望,脸上则露出一丝冷笑。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李密自言自语的嘀咕着,等待部下将王世充的人头送到自己面前。

  随后他又下意识看向王世充大军后方,想要看看自己的军师处境如何,那支人马又是否安分。

  可是当他放眼望去的刹那,李密却愣在那里,如同中了法术一般一动不动,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里不放。

  在那个位置驻扎的乃是瓦岗前首领翟让以及翟让麾下的心腹,再就是自己的第一谋臣柴孝和。

  此番李密誓要将王世充一举全歼,在昨晚将洛阳军击退之后便下令几路分兵而进,把王世充的营垒团团围住,不能让一人走脱。

  现如今瓦岗人才济济名将如雨,于人手上自然不缺。

  可是在分派差事时,还是闹了些风波。

  李密并没有给翟让差遣,只让他坐镇守营。

  对于一般人而言,远离厮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求都求不来更不会拒绝。

  可是翟让性情豪爽勇毅过人,根本就不是贪生怕死又或者依靠身份坐享其成的性子。

  事实上他更为好斗,也希望通过自己的本事证明自身价值,也免得被后投奔的人小看。

  绿林人本就豪爽,加上他的特殊身份,为了争夺出阵的机会,他几乎当着一堆大将的面掀翻李密面前案几。

  无奈之下,李密也只好给他派了差事,带领兵马堵截长安援兵,绝不能让李渊的兵马出现在战场上坏了布置。

  为防万一,李密特意派出麾下大将孙长乐、徐师仁作为辅佐,更派出了柴孝和参赞军务。

  这番安排的苦心,瓦岗众将都明白,是担心翟让有勇无谋,万一不管不顾冲上去厮杀,总得有人能阻止他。

  李密这番布置滴水不漏,众人自然没什么话说。

  可是翟让并不是个能安静下来的性子,一听到战鼓就血液贲张,恨不得一步冲入战场杀个痛快的主。

  现如今不让他上阵,比杀了他都难过。

  尤其是看到各路人马开始围攻王世充营垒时,他就更为兴奋,在马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几次几乎纵马冲出去,到战场上杀个过瘾。

  柴孝和在旁死死盯着翟让,可是翟让并不曾发觉。

  眼看翟让准备纵马出阵,柴孝和才冷声提醒:“咱们此番的军令乃是阻挡李唐援兵,其他的事和我们无关。”

  “什么无关?

  这是咱瓦岗的事,怎么会跟俺无关!”

  翟让气呼呼地说道:“这瓦岗寨是俺们亲手盖起来的,当初俺们建立山寨的时候,就是法主都不曾上山,更别说你!凡是瓦岗的事,就都跟俺有关系!”

  于翟让身旁一左一右分别侍立的,乃是翟让自家兄长翟宽以及心腹爱将王儒信。

  比起翟让的豁达,这两人的心胸明显要差得多。

  从翟让让位于李密之后,两人就一直对李密以及其部下多有不满,明里暗里也曾发难几次,让李密很有些下不来台。

  如今眼看翟让发火,翟宽也道:“没错!这瓦岗寨是你阿爷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谁也夺不去!不信就去问问山上的头领,谁敢说瓦岗的事跟俺们无关!俺们兄弟生来看到杀人就手痒,如今想要去杀几个人,看看谁敢阻拦?”

  柴孝和却也不恼,面上依旧带笑:“几位头领所说极是。

  你们要去杀人,柴某又怎敢阻拦。

  只是各位也都是带兵的人,自然知道战阵凶险。

  眼下我军与洛阳军厮杀正酣,若是李渊的援军突然杀出,我军腹背受敌只怕处境堪忧。

  主公委翟头领以重责,就是将瓦岗的命脉交到头领手中,这事可儿戏不得。”

  “李渊的援兵哪里会来的这般巧?”

  翟让并非不分轻重的人,听柴孝和这么说,也知道自己若是此时跑去杀人,确实有些不分轻重。

  但是他并不愿意服软,反倒是大声申辩:“咱们也派了探子出去,若是真有援兵来,咱们怎么也能得到消息。

  眼下连点动静都没有,怕个球来?

  就算是现在李渊的兵马赶到,俺看也是白跑一趟。

  不若这样,老柴你带一半人马守在这,俺带另一半人马去杀一杀,也好过过手瘾,你看中不中?”

  翟宽在旁撺掇着:“跟他商量个球!你是瓦岗的寨主,他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跟他废什么话!咱走咱的,俺看看谁敢挡路。

  儿郎们……“翟宽的话音未落,却听远处又传来一阵号角之声。

  不同于之前内军出阵的号声,此时的号角声如同铁骑突出声破云霄,让人周身血脉都为之燃烧。

  号角声初响时,距离众人所在的位置尚有一定距离,可是随着号角争鸣,声音距离越来越近速度快得惊人。

  而且众人脚下,也隐隐感到地面震颤,不问可知必然是有大股马队飞速赶来。

  翟让等人这时候也顾不上骂人,全都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王儒信在绿林中号称“神眼”目力最是了得,他第一个指向远方大叫道:“长安的人马!长安的甲骑来了!”

  很快翟让、翟宽以及柴孝和等人也都看到了这突然出现的搅局者。

  一支接近千骑的马队,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马上骑士全身披挂,就连战马也披有全副马铠,外面还裹了厚厚的毛毡。

  所有甲胄尽为黑色,又经过油浸处置,是以不会反射日光。

  骑士手中擎的乃是李唐旗号,而主将的认旗上,一个斗大的“徐”字随风飘舞。

  翟让曾经做过法曹也认得字,看到旗帜之后脱口而出:“玄甲骑,徐乐?”

  翟宽面色一变,连忙向柴孝和大吼道:“傻愣着干什么?

  快派人向李法主求援!”

  柴孝和一语不发,并没有理会翟宽。

  翟宽面色一变正待破口大骂,翟让却已经大喝一声:“求个鸟援!不过这点人马,怕个球来!儿郎们,随你家阿爷去杀个痛快吧!”

  他号称“小霸王”,不但人长得威猛高大,就连说话的大嗓门也颇有霸王遗风。

  这一声吼,部下全都听得清楚。

  但见翟让一声大吼之后,催马挺枪直奔玄甲骑阵而去。

  翟宽、王儒信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催动坐骑在后紧追。

  随后跟上来的,则是约莫半数以上的瓦岗骑兵。

  另一半骑兵原地未动,就如同他们的主帅柴孝和一样。

  望着翟让等人的背影,柴孝和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笑容阴森可怖令人胆寒。

  该来的都来了,一切都在自己计划之内,接下来就看徐乐是不是徒有虚名,能否为自己解忧除了主公的心腹大患!

  第八百一十二章 草莽(十七)

  万马奔腾,带起大股烟尘,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巨大的土龙自山间冲出,张牙舞爪扑向战场。

  这八百骑兵乃是玄甲骑起家根基所在,个个弓马娴熟,于墙式战法掌握的也最为熟练。

  哪怕是经历了急行军之后,也能在高速的奔驰中维持阵型,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状态。

  全军以徐乐、韩约、宋宝等人为箭头,如同一枚尖锥,狠狠地楔向瓦岗军阵。

  自从脱离大队独走之后,徐乐和他麾下的玄甲骑这段时间一直于深山中间道而行。

  也多亏老徐敢一生大小战阵经历无数,见识过各种险恶环境,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

  又把这些经验毫无保留教授给孙儿,否则即便是徐乐也没把握带领部下成功穿越山间小路。

  瓦岗的斥候主要注意力都放在潼关关口,他们心中认定李唐兵马如果想要援助洛阳,必然是六万兵倾巢而出,是以全都盯着大军动静,对于只能走小股部队的羊肠小径并未加以提防。

  再加上徐乐身边有步离这个猎杀斥候的行家,三五个精锐斥候根本来不及送出消息就先被步离夺去性命。

  因此玄甲骑实现了战场的信息遮蔽,直到此时才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

  近二十万人的战场上,区区八百人很可能连个水花都砸不出来就烟消云散。

  但是这支人马追随徐乐转战各处,各种恶仗见得多了,早就练就了过人胆量,不管对面是十万还是百万,都不会让他们生出怯惧之意。

  自家主将一个人就敢堵玄武门,四个人能大闹江都,如今以八百人对十几万,又算得了什么!这八百人虽然一路急行而来,人困马乏肚内无食,并非巅峰状态。

  但是当听到战鼓声,看到沙场的情形,所有人都变得兴奋起来。

  所有的疲惫与辛劳都忘记得无影无踪,就像是痛饮了一坛烈酒一般,周身热血沸腾,心中只想着厮杀。

  翟让和他的部下,便是在此时迎了上来,成为阻挡玄甲骑兵锋的第一道防线。

  这支人马总数也有一千余人,上至军将下至士卒,都是东郡韦城人,也就是翟让的乡党。

  翟让出身为东郡法曹,翟家亦是当地颇有名望的豪强,在民间很有些势力。

  杨广横征暴敛盘剥百姓,韦城百姓苦隋已久。

  等到翟让于瓦岗高举义旗,便有很多有勇力不怕死的后生主动上山来投。

  翟让照单全收,于乡亲多有照拂。

  这些人也就组成了翟让统治瓦岗的基石,不管战事何等凶险处境如何艰难,他们总会跟在翟让身边不离不弃。

  也正是靠着这支兵马,翟让才能屡败官军,破荥阳攻杀名将张须陀这些辉煌战绩背后,也少不了这些乡党效死。

  瓦岗寨能有今日的规模,这些韦城子弟居功甚伟。

  由于他们和翟让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是以李密组建内军之初,就把这些韦城人排除在外。

  等到翟让退位让贤,这些韦城人依旧跟随翟让,成了他的私人部曲。

  从名义上看,他们自然是要算在瓦岗军范围内,实际上则是翟让私人武装,除了翟家人谁也指挥不动他们。

  这些子弟算是瓦岗的老底子,经过的战阵多,临敌经验丰富,弓马武艺也很是了得。

  于战场交锋上,算得上是一支劲旅。

  尤其他们对翟让忠心耿耿,见头领冲阵,自己就跟在后面冲锋,也不管对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些瓦岗骑兵有自己的战法,和普通官兵的骑兵阵相比,他们的骑阵更为单薄也更加松散,骑兵之间距离更远,看上去松松垮垮似乎一冲就能被冲得四分五裂。

  但是另一方面,同等兵力下,瓦岗骑阵的宽度更大,覆盖的范围也就更广。

  而且这种阵法有利于士兵施展个人的弓马武艺,对于彼此之间的配合以及军阵变化的要求则降低许多。

  这些绿林好汉个人武艺出色,但是缺乏大战经验,也没受过太多军阵操练。

  让他们排开密集阵型和官军对冲,显然是以短搏长。

  再说绿林人的纪律不能和官兵相比,两军对冲一命换一命,前排士兵成排倒下,后排士兵继续挺进对着拼死这种打法,绿林人也接受不了。

  是以他们的打法更接近胡人,强调灵活以及变化而不是硬碰硬。

  依靠这种松散队形,让官兵的军阵也变得松散,随后进入捉对厮杀阶段,优势便会转到瓦岗军这边。

  换句话说,这种阵法的意义就是逼迫对手跟自己打烂仗,让战争变成自己熟悉的模样。

  如果对方不上当也没关系,反正自己控制的战场宽度更大,多迂回包抄几次,不怕官兵不上当。

  再说这些人也不是单纯冲锋而已,随着冲锋还不停地朝对手放箭。

  固然这种高速移动中的抛射杀伤力和准头都有限,但是总归还是会有人倒霉。

  再说这种攻击威力不大挑衅味道极强,很容易就能激起对手的火性。

  一旦被攻击的人发作起来,不理会军令约束,直接去找对手算账,也就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依靠这种战法,他们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对手,也曾令号称名将的张须陀授首。

  如今他们再次使出同样战术,向玄甲骑发起攻击。

  弓箭如同飞蝗在空中掠过,落向玄甲骑阵。

  伴随着弓箭而来的,还有阵阵呼啸声、口哨声乃至喝骂声。

  这些绿林汉子运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向自己的对手挑衅,只求让对方怒火升腾与自己拼命。

  由于瓦岗军阵型稀疏,是以他们的箭雨攻击也不算密集,落到玄甲骑身上的箭并不算多。

  且这些人为了追求射速使用的是轻骑兵常用软弓,威力并不算大,对于满身披挂的玄甲重骑而言,基本没什么杀伤力。

  与之前的对手不同,玄甲骑并没有选择用弓箭回应,更没有开口回骂或是纵马冲过去厮并。

  自徐乐以降,所有的士兵都没有言语,也没有回敬攻击的打算,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长矛,手控缰绳保证阵型不乱,运起丹田气,准备对冲!与瓦岗军的松散队形相反,八百玄甲骑按照每队二十骑前后四十队的规模组成了人肉甲墙,就这么朝着面前的瓦岗军狠狠地撞过去!位于正面的瓦岗骑兵避无可避,只能抄起长矛对刺,随后就毫无悬念的被打落马下。

  但见徐乐手中马槊挥舞,或刺、或扫、或挑、或崩。

  面对他的瓦岗骑兵便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从马上跌落,惨叫声此起彼伏。

  被打断或是挑飞的长矛此起彼落掉了一地,随着长矛一起落下的,便是瓦岗骑卒的死尸。

  玄甲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瓦岗军本就单薄的骑阵凿了个对穿。

  等到双方的军阵交错而过,地上已然多了几十具瓦岗军尸体,玄甲骑却是毫发无损,最多就是在几个玄甲骑兵身上,多了些许箭杆。

  那些中了箭的玄甲骑毫无察觉,连轻微的身体颤抖都不曾有,让人不禁怀疑那些雕翎是否忘了装箭头。

  饶是翟让见惯厮杀,性情也悍勇无比,却也不由得为玄甲骑的表现而赞叹。

  哪怕是当日的骁果军,也不见有这份血勇。

  这玄甲骑果然不寻常!“孩儿们随我来!”

  两军交错而过,接下来便要各自圈马回身再来一轮交锋,翟让也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

  方才这轮对冲自己人落了下风,便要在下一轮找回场子。

  他大声呼喝着,让兵士准备下一次冲锋。

  可是徐乐和他的部下并未按照惯例回马逆战,而是一路向前,朝着洛阳军的营寨冲去。

  他没把自己当对手?

  翟让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无名怒火席卷周身。

  在战场上这种不予理会是最大的轻视,远比方才瓦岗军那些动作损害大得多。

  只有当一方认定敌手对自己无法造成损害,杀他们只会耽搁自己事件的时候,才会采取这种不理睬的态度。

  自从瓦岗军出阵以来,又有谁敢如此轻视自己?

  难道真当中原绿林小霸王是徒有虚名?

  本就性如烈火的翟让,此时被彻底激怒。

  一声断喝手中铁枪高举,紧接着催动坐骑向着玄甲骑追过去。

  他的部下更不怠慢,从后催动坐骑紧紧跟随,以衔尾之势从后袭杀。

  这些瓦岗骑兵的马不如玄甲骑的坐骑出色,可是胜在都是轻骑。

  除了翟让等少数军将满身披挂外,这些草莽汉子大多是一身皮甲,或是半身铁甲。

  至于战马更是不会披挂马铠或是铺毡,因此在速度上并不比玄甲骑来得慢。

  而且玄甲骑在前进中还要保持阵型,于速度上就更加吃亏。

  很快翟让的前锋已经接近玄甲骑后军,而在玄甲骑前方则是柴孝和统率的一千余名步兵。

  大军前后夹击之势已成,眼看接下来只要一击,就能把玄甲骑杀得人仰马翻。

  翟让心头狂喜,高举长枪就待下令冲锋。

  可是就在他即将传达总攻命令之时,玄甲骑陡然变阵!

  第八百一十三章 草莽(十八)

  翟让能够成为中原绿林盗魁,又打下瓦岗根基,自然不会是无能之辈。

  除去那堪比鬼神的勇力之外,见识经验亦非泛泛。

  事实上草莽豪杰多是苦哈哈,不但三餐不周衣食不济,就是生存环境也比官兵来得恶劣。

  官军毕竟背后有一个朝廷作为支持,打了败仗有人补给,后方还有人给你提供甲杖军械乃至钱粮物资,身为军汉只要舍命厮杀就是。

  作为一军主将,则只需要考虑如何战胜对手,不用管其他东西。

  哪怕是大隋军法严苛,却也不至于完全不近人情,打了败仗只要努力补救,朝廷也不会不依不饶。

  损失的部队自有后方提供补充,损失的物资也有人给你补上。

  只要朝廷承认你的将主身份,那么你的部队人数、兵装都能得到基础保障。

  可是绿林中人又哪有这种好运气?

  大家都是烂命一条天生天养,靠一身武艺力气与天争命。

  活下来是泰山府君宽仁,死了也是自己命数使然怪不得旁人。

  部下喽罗就如同手中的财货,花一文就少一文,想要补充就得自己想办法。

  而且绿林整体上狼多肉少,大家多是顺风扯旗,没几个人逆水行舟。

  手下兵强马壮时,自然四方豪杰前来归附,官府对你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哪怕不用财货打点关节,那些官兵也不会跟你动真格。

  可是一旦你表现疲弱,那么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不光是官府会派兵围剿,就是绿林一脉,也会趁你病要你命,组织人马过来抢夺地盘财富,平日里兄弟相称如同亲骨肉,翻脸杀人毫不手软,这便是江湖。

  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便要学得如同恶狼一般凶残狡猾。

  既要知道如何消灭对手,更要懂得怎么保全自身。

  哪怕是第一等的亡命徒,也只是把性命当堵住,去博个更大的富贵,绝不会把命往坑里填。

  翟让便是如此。

  他固然表现得有勇无谋,好似个蛮勇匹夫,实际上临阵厮杀的心机比起普通军将只强不弱。

  何况这些年厮杀下来,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验阅历更不是寻常可比。

  他也知道轻骑兵对比重骑兵,在正面交锋上肯定处于劣势。

  之所以敢放手追击,就是吃准了具装骑兵动作不灵这个弱点。

  他在为盗生涯中,不是没和重骑兵交过手。

  毕竟瓦岗军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可避免要和大隋正规军的交战,再怎么避实击虚,也要和具装骑遭遇。

  何况当年他大战张须陀的时候,那位大隋名将手上的甲骑规模也并非泛泛。

  最终的赢家还是他,那位大隋上将的首级,也成了瓦岗军的战利品。

  说到底这个世上并没有常胜将军,也不存在无敌的兵种。

  只靠一种部队横行天下,纯粹是一厢情愿的妄念。

  万事有利有弊,具装骑兵固然冲击力和防护能力强大,但是机动性不足。

  换句话说,这种部队攻防都很强,但是机变就不足。

  倒不是说人马披挂之后就不能做出动作,而是人终归是人。

  盔甲在身后,听觉就会受影响,视野也被限制。

  这时候要他们如轻骑兵一般机动灵活,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战场上具装骑兵的作用,往往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

  当他们奉命出战时,沙场上已经到了一拳换一脚的决斗时刻,任何花哨变化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出面就是为了硬碰硬。

  最终决定胜负的因素,就是谁的具装骑兵战力更强,谁的主将更为勇武,或者说谁的人更多一些。

  绿林人对付官兵,就是利用这个缺点。

  正面锋芒拼不过,我就打你的疲弱之处。

  总不能大军背后也是这么强的防护力,骑兵也没法转身跟自己厮杀。

  所以轻骑兵被冲开不是问题,重骑兵临敌变阵,才是最大的问题!打死翟让都不曾想到,当今天下居然有这种骑兵存在,也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优秀的将领。

  明明重骑兵已经全速奔跑,这时候就只剩下前进一个方向,大军竟然阵前回转!人马披挂加上高速奔跑,几重力气叠加在一起,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让马说停就停,或是突然调转马头。

  可是战马不能急停,却不代表不能变向。

  随着一阵诡异的号角声,玄甲骑兵在翟让面前,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战术回旋。

  大军的马头先是齐刷刷向左偏转,先是头后是马身最后才是马尾。

  这一系列变化,都是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随着战马的方向变更,大军冲击的方向,也从正前方变成了左侧。

  翟让的人马是衔尾追击,原本在他们面前的,是玄甲骑的后背,这时候就变成了他们的手臂、肩膀和侧脸。

  如果这时候瓦岗轻骑可以切入玄甲骑阵中,倒也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以刀锋切入横阵,也是骑兵的取胜之道。

  可问题是目睹了之前玄甲骑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杀戮之后,就算是翟让身边的亲兵,也不免生出畏惧。

  这些对手不是普通人,而是鬼神修罗。

  这时候撞到军阵里,下一刻就会被他们切成肉酱。

  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谁也不想随便丢掉性命。

  毕竟如今的瓦岗已经不是当初,随着瓦岗军声势日盛,大家手上的财货积累也越来越多,尤其是翟让的亲信就更不用说,谁还没发一笔横财?

  当初搏命就为发财,如今发了财,又有几个肯搏命?

  再说绿林人毕竟不是官兵,大家都担心只有自己不知死活冲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看笑话。

  白白搭上性命,却无助于改变形势,这种蠢事谁又肯做?

  这一刹那的迟疑,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就在这些瓦岗骑兵稍稍迟疑的同时,玄甲骑已经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由荡起的烟尘作为护身铠甲,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倒不是说瓦岗军真的抓不住玄甲骑,毕竟两方都是成千上百的规模,不是一两个人赛跑。

  就算动作再怎么快,总是能有一些部队落在后面,可供瓦岗军冲击。

  但是这种部队,只能算是添头而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这时候就算瓦岗军把那些居于后队的玄甲骑抓住,也影响不了大局。

  毕竟人家不是随便乱跑,而是阵型严整的战场调动,反倒是瓦岗骑兵还是按照绿林风范散阵前进。

  这时候抓尾巴,多半是要死的不能再死。

  “转!”

  翟让头脑反应也极为迅速,能猜出徐乐这样用兵的目的所在。

  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险些下意识下令撤退,或是按照绿林的规矩,大喊一声:“风紧扯呼!”

  可是不能!自己身边还有柴孝和看着。

  是自己主张追击,若是这时候又是自己带头撤退,还不被这厮鸟笑死?

  再说事情未必就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带的也是绿林老底子,不是些不堪一击的流民。

  不就是变阵么,谁怕谁?

  自己的轻骑兵硬拼打不过你,难道速度也比不过你?

  事实就是……比不过!翟让的命令传下去,军阵立刻变得混乱。

  不是所有的瓦岗骑兵都能意识到风险所在,有人想要继续追击,有人想要服从翟让命令变阵,还有人想着没必要和这群铁甲怪物硬拼,应该先撤回大营再作道理。

  到底是一群闲散惯了的江湖草寇,对于令行禁止这套军中规矩并不适应。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得不到李密的重用。

  换句话说,这些人更适合在单通手下做斥候侦骑而不是拿来阵战。

  绿林人更注重自己的弓马武艺而不是全军配合,战场厮杀的时候靠着翟让等主将的威名维系,让他们听从指挥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速度上比正规军要差一些。

  靠着武力以及胆气血勇,这种差距往往可以得到弥补。

  可是今天他们的对手却不是以往任何一个对头可比,这种平日里不起眼的差距,这时候就足以要命。

  就在他们或迟疑或骂骂咧咧地被迫拨马变向之时,玄甲骑已经抢先一步,完成了自己的调度。

  上千铁骑奔腾,荡起的烟尘如同一条土龙。

  大军就藏身于土龙之中,让对手难以看清他们的动作。

  就在一次变向之后,随着徐乐军令下达,大军又是两次向左转。

  三次转向完成后,战场的局势就从被瓦岗军衔尾追击,变成了自家锋芒直对瓦岗军侧翼。

  不同于瓦岗骑兵的迟疑,徐乐和他的部下并没有任何迟钝,随着一声雄壮的号角声响起,以徐乐为首的玄甲骑兵化作一柄硕大铁锤,朝着瓦岗军重重地拍下!

  第八百一十四章 草莽(十九)

  波分浪裂、血肉模糊!如果说方才的那波对冲,瓦岗军算是吃了些小亏,这次的冲锋,就是彻底的崩溃。

  玄甲骑毫不费力便切入了瓦岗军的腰部,随后就是一边倒的肆意杀戮。

  马槊挥舞,直刀闪光,血肉伴随手臂的舞动而飞溅,生命随着健儿的呐喊而消散。

  这些瓦岗军卒原本也是武艺高强的好汉,可是此刻就如同待宰犬羊一般,被人肆意屠戮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事实上由于玄甲骑的阵型限制,他们所占据的战场宽度极为有限,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让瓦岗军遭受毁灭性打击。

  如果指挥及时的话,还是可以做出反应,及时变阵反击。

  可问题就在于,指挥及时又哪是那般容易?

  遭遇突如其来的打击,不管是绿林还是官兵,都会手忙脚乱,这时候就全看带兵主官的本事。

  翟让麾下大将王儒信在绿林中也是成名人物,他大喝几声,口内连连吆喝着:“怕个鸟!那些铁龟儿又不是没碰到过,莫乱!变……”他的一个阵字还未出口,一支雕翎箭却已经不知从何处飞至。

  饶是王儒信久经大敌武艺高强,却还是来不及作出反应。

  等到他发现一点寒芒飞到面门之前时,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动作,眼睁睁看着这支箭顺着自己张开的嘴直接灌入。

  精铁箭头先是贯透了自己未完成的军令,随后裹着那命令贯穿了自己的咽喉。

  连一声痛呼都没发出来,王儒信的尸体便直接从马上落下。

  几个身旁亲兵甚至都没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自家主将落马。

  紧接着便是阵阵如同怒雷的马蹄声响起,周身黑甲面罩怒目金刚像的魔神,挥舞大槊朝着自己杀来。

  瓦岗军阵第一时间就被拦腰斩断成了两截,由于翟让这支人马属于亲兵性质,其军将位置完全是看关系决定。

  和翟让越是亲厚,在军中的职位就越高,战场上自然离翟让越近。

  他的亲族乡党以及旧部嫡系,全都在他身旁左右拱卫冲在全军最前,后军并没有得力军将指挥。

  此时骤逢奇变,后军便成了无头苍蝇。

  翟让手上可供指挥的兵马,实际只有开战以前的三成不到。

  “扯呼!”

  翟宽对着翟让一声大喝,提醒自家兄弟千万别犯蠢,同时恶狠狠地盯着身旁的柴孝和。

  柴孝和虽然身处危局,神色却淡定自若,点首道:“走!”

  “走不成了!”

  翟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后朝着翟宽大喝道:“你护着柴大去见魏公,某在此遮挡一阵。”

  “不可!”

  “争个球,来不及了!”

  翟让骂了一句,随后掌中长枪晃动,高声吆喝:“不怕死的弟兄,随我来啊!”

  他很清楚,自家兄长是为了自己着想,也很清楚自己此刻的行为凶多吉少,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他后悔或是改变主意。

  倒不是说他不能全身而退,事实上凭借他胯下良驹以及身边这些足以托付性命的心腹,如果一心想要逃走,就没谁留得下他。

  但是如果他真的落荒而走,那他也就不是翟让,不是这中原绿林成千上万好汉认可的草莽共主。

  为王在前临阵在后,又算什么英雄?

  徐乐的人马第一次完成阵前回转时,翟让就知道这次怕是遇到了硬点子。

  阵前回转的难度不仅在于部队的指挥以及服从,更在于自身的手段本领,尤其是对于战马的驾驭。

  虽然不是疾停或者直接转向,这种因势利导的调整,也不是容易事。

  连人带甲那么重的分量,就算是那些积年惯匪,也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战马转向搞不好就是人仰马翻或是马腿折断的下场。

  能够如此从容调度,且不伤损马匹,绝不是寻常人物。

  如果一两个人能够做到也就罢了,好几百人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却没有一个人落马受伤,甚至连队形都不曾有四号变化。

  单是这一个表现,就足以粉碎翟让的信心。

  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

  只这一下翟让就知道,不管甲杖还是训练配合还是自身技艺,自己这些部下,和对面的玄甲骑兵相比,相差只能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根本不存在颉颃的可能。

  这已经不是胜负的问题,而是自己这些老兄弟有几个人能活着回去的问题。

  面前的对手,已经不是绿林人所能抗衡的强大存在,不管是当年的张须陀,还是不久前遭遇的骁果军,都不足与这支玄甲铁骑相提并论。

  绿林人遇到这等情形,第一反应自然是逃之夭夭。

  可是别人能逃,翟让却不能。

  身为绿林盟主,便要有对应的心胸胆量,换句话说,平日里大家尊你为首图的什么?

  还不是打掳之后能够公平分配财货,遇到危难时有人替自己舍命断后?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后悔,否则就没资格算作好汉。

  天下间总有些人把名声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翟让就是其中之一。

  正是因为这份胆识,才能让他得到无数豪杰拥护,瓦岗军迅速壮大最终成就这番基业,可以说与翟让这种心性脱不了关系。

  可是同样因为这等心性,他今日注定命丧于此。

  比起大多数绿林同道,自己也算是长寿。

  翟让催马向前,风沙拂面打得他面颊生疼。

  自他落草以来,无数次感受过这种疼痛,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颇为享受。

  毕竟每一次感觉来临,都意味着自己纵马挺枪驰骋沙场,去痛快的厮杀。

  然而这样的日子,到今天就要终结了。

  其实也不是从今天开始,自从李密入伙之后,翟让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虽然瓦岗军整体越来越好,声势越来越大,但是自己的感觉却越来越不舒服。

  本来就是一群天地不怕的草莽,忽然头上多了那么多条条框框,无数规矩束缚着,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谁又受的了?

  除此之外,更有门第观念引入,更让翟让心里窝火。

  他当初为盗,就是因为受不了世家高门那套东西,自己也不止一次攻破那些世家的坞堡,在里面尽情杀戮掠夺。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又和那些鸟人混到了一起。

  虽然他承认瓦岗军能有今天,世家也出了不少力气。

  可是他宁愿什么都不要,还像过去一样靠着马快胆大转战中原,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连喘息都不顺畅。

  这样的结果也好,反正李密和他身边的人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善,那种反感乃至敌意自己能感受得到。

  就连李密本人,也和自己渐行渐远。

  或许再相处下去,就会闹到反目的地步,那要是传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人生百岁难免一死,何况绿林人朝生暮死本是寻常,能够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力战而亡,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此时以及汇聚了将近两百骑。

  这里面既有自己的亲兵扈从,也有被玄甲军打乱了建制不知该如何行事的普通军将士卒。

  按照他们的习惯,怕是早就有多远跑多远。

  可是当他们看到自家旗号的刹那,还是不由自主加入其中,哪怕明知走的是一条死路也义无反顾,这便是他翟让的本是所在!昔日霸王项羽兵败垓下,身边只余二十八骑,如今自己身边的儿郎怕不是十倍于项羽,“小霸王”死而无憾!前方号角声再次响起,漫天的烟尘激荡,让人看不清对方的行动。

  但是翟让凭借自己多年战阵经验,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了玄甲军的动向:再一次阵前回转!就在翟让挥师杀向玄甲骑,试图为其他人争取一条生路之时,玄甲骑又一次完成了阵前回转,大军从之前的侧击,变成了衔尾追杀。

  他们并没有去攻击翟让所在的前军,而是盯住了后军猛攻猛打。

  本来翟让后军里面就缺乏得力战将压不住场面,这时候再被玄甲骑猛攻,本就松散的军阵瞬间便四分五裂。

  人马惨叫着夺路而逃,好不容易以正规军模样出现的豪侠们,再次变回了最早的响马模样。

  没了指挥没了配合,大家全凭自己心思手段夺路而逃,这种跑法效率既低也容易遭遇危险。

  尤其是面对阵列森严的玄甲骑时,落单就意味着送死。

  不管你武艺再高,一面骑兵墙壁拍过来,也注定砸个粉身碎骨。

  眨眼之间惨叫声、战马哀嚎声便在战场上回荡开来。

  很多后军的将士甚至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风沙裹挟进去,随后就化为了血肉尸体。

  翟让便是在这种时候杀到,即便后军中并没有多少铁杆心腹,但是这支人马毕竟是翟让的嫡系,甚至为了追随他放弃进入内军的资格。

  换句话说,他对任何一名部下都承担着责任。

  自己本该带他们去搏个富贵回来,如今非但不能得到富贵,甚至看着他们丧命而无能为力,这又算什么头领?

  “翟让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翟让运足丹田气一声大吼,随后举起长枪,直冲入玄甲军阵内。

  既然救不活那些死难兄弟,也保不住这些部下,就索性放开手脚杀个痛快!杀一个够本,杀两赚一个,也让他们看看绿林人的骨气!

  第八百一十五章 草莽(二十)

  刀锋凛冽铠甲生寒,当翟让一马当先冲透无边沙尘组成的铠甲,直抵这金属巨龙面前时,才认识到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何等可怕。

  也不用真的厮杀交战,就只看他们森严的阵列以及那整齐的兵装,大部分人就手脚发软。

  这年月铁甲具装的数量,往往也代表着财力情况。

  即便是李家这种陇西武功勋贵之首,如果不是得了长安积蓄财货,也很难组织起如此规模庞大的具装甲骑。

  而且徐乐手下这八百甲,也不是真正意义的士兵,而是玄甲骑的骨干军将,也是玄甲骑精华所在。

  武唐王朝虽然目前仅仅控制了关中大地,但是以其心血打造出来的武装,又岂是寻常草莽能比?

  乃至翟让这等人物看到这支人马的时候,也从心底泛起一丝恐慌。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似乎自己的牺牲,也难以对这支人马造成实质性损害。

  死并不可怕,但是如果死的没有价值,不能让敌人付出代价,就未免有些让人沮丧。

  不过事到临头,已经不允许他多想。

  不管对手是人是鬼,都先杀了再说!绿林好汉的凶性发作,便是天王老子也先戳一枪再说。

  是以翟让的慌张只存在于一瞬,随后便举起大枪朝着面前的盔甲人猛砸!他的这条枪不比单通的寒骨白,不过却也不是凡品。

  其枪身材质并非白蜡木,而是一条铁棍!所谓枪为百兵之祖,大枪作为战阵兵器,讲究催阵破敌十荡十决。

  同时,它又是天下武人练本领时,都要用来打基础的教具。

  不管日后所精通的是何等兵刃,练武之时都有个端枪的阶段。

  扎马端枪一个时辰手臂不颤,才能在武行入门。

  之后便是枪尖坠石,或是抖枪花等练习。

  而随着武艺的提高,于大枪的操练要求就更高。

  既要有枪挑千斤的膂力,也要有用大枪刺梅花的机巧变化。

  是以大枪材质通常采用白蜡木,就是要能承受武人的力气,同时还要兼具柔韧,能够施展出各种变化。

  哪怕是单雄信那条名枪,也是用枣树作为枪杆而不是用铁料。

  采用铁棍为枪杆,要求使用者的膂力必须惊人,同时也证明主人于招数变化上并不算出色。

  翟让在绿林号称小霸王,除了他的心性和相貌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这件兵器。

  翟让虽然也是自幼习武,但是并未遇到什么名师,所学的武艺也称不上出色,在高人眼里看来,只能算是庄稼把式。

  除了强身健体外,其实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他那一身惊人的气力,却是天下间少有抗手。

  哪怕当下瓦岗军猛将如云,单以气力论,能胜过翟让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翟让自己也知道,自家命数不济,少年时武艺学的僵了,等遇到真正的高手时,周身的骨骼肌肉已经长成,于“术”之一道已经没了多少可供进步的空间。

  但是身为武人,一身本事乃是性命所系也不可能不在意,于是遍访好友,于“力”之一道的运用格外用心,尤其是遇到秦琼之后,于力之一道的领悟就更有体会。

  秦琼手中的大枪名为“鼍龙”与他那匹脚力“忽雷驳”并称双宝,自身固然别有妙用,单是份量上也是格外出众。

  翟让这浑铁大枪与秦琼的鼍龙枪异曲同工,秦琼的指点对于翟让来说就正对方向,因此武艺提升也最快。

  此刻翟让面对强敌,脑海中便反复回荡着秦琼教授自己武艺时的情景。

  “咱们用这大铁枪,便是疆场杀器不是江湖手段。

  所谓机灵巧变那些江湖把戏既不要管也不要想。

  什么枪法招数,就更是不用顾及。

  疆场交战你来我往,不过两三回合就分出生死,那些枪法动辄十几路又有何用?

  不过是江湖人卖解骗钱,糊弄百姓的话罢了。

  沙场上生死相搏,谁同你赌斗变化,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只要一枪下去戳他个透明窟窿,再不就是砸他个骨断筋折。

  打起来的时候,你也不要把他当人,只把他当成眼前的木桩。

  只管刺只管砸,别的什么都别管就对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日多亏秦琼将自己枪法化繁为简,手把手为自己指导功架又教了如何发力、用力。

  否则单是遇到这些如墙而进的骑兵,就不知道怎样应付。

  如今倒是不用担心对付不了,且让他们看看,中原绿林好汉的手段!翟让手中的铁枪化作一条狂龙,扑向面前的对手。

  他这种通体铁铸的兵器,如果不计算锋芒,实际可以看作是大棍、骨朵之类的重兵器。

  单纯从器械上看,确实是重甲兵的克星。

  所有的重甲,都有着共同的毛病,就是动作迟缓笨拙,靠着惊人的防御力,跟对手以伤换伤又或者就这么横冲直撞,让对手无可奈何。

  寻常的刀剑或是长矛,很难对重甲兵造成伤害。

  除非是刺对了地方,否则很可能是连刺几下,除了火星四射之外看不到任何成效,对方反手一下就要了自己的命。

  要对付这种铁乌龟,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钝器。

  就算铁锤或是铁棍不能破坏铠甲本身的结构,也足以对穿戴铁甲的人造成损害。

  只要力量足够,那强大的冲击力,也可以让披甲者头晕目眩或是被打翻在地。

  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力量体力都有极限,穿着这么重的铠甲,摔下去就不容易站起来,到了那一步不死也是脱层皮,没几个人还能保持战斗力。

  如今翟让对玄甲骑采取的就是这个战术,手中大枪用力挥出,随后便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

  伴随着巨响,几点火星冒起,一名玄甲骑兵应声落马。

  由于玄甲骑彼此之间如墙而进,就在一人落马的同时,另外数口直刀已经向翟让周身上下斩去!这就是墙式冲锋的厉害之处,千军万马厮杀不同于比武,阵型的重要性远在个人勇力之上。

  像是这个墙阵,便是当年慕容氏所创,用来对付一个当时极为厉害的对头。

  那位对头也是当世少有的勇将,单以武艺论彼时天下少有抗手,麾下也聚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勇将。

  这些人在战场上靠着一身绝技,往往能杀穿对手的军阵,冲散建制摧折士气,可是遇到墙式军阵之后,这些招数就没法用。

  作为墙式大阵成员,每一名骑兵都是个组成部分,只要按着操练挥舞兵器就行,其他的根本不用管。

  这不是说不在意生死,而是确信同伴会保住自己的命或是送对手下去,给自己报仇。

  就算是武艺高强之人,乍遇这种打法都难免手忙脚乱,是以玄甲骑临阵时小兵斩杀对方军将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今日翟让算是领教了这阵法的厉害,如果不是见机得快,恐怕下一刻就要被乱刀分尸。

  好在得到秦琼指点后,翟让本领突飞猛进,于运力之道极有心得。

  出手固然运足气力,回方速度也同样迅捷。

  不等直刀砍到,手中大枪已经圈转护身封住门户,只听几声金铁交鸣,几口直刀被荡出去,随后大枪直刺,正中一名玄甲骑兵面门。

  大铁枪毫不费力贯脑而过,此刻两方脚力才刚刚抵近,翟让一声怒吼声中大枪再一甩,第三名玄甲骑兵也被打落马下。

  这就是大将手段!可是不等翟让放声大笑享受这最后的得意,第一排骑兵已经从他身边过去,而第二排骑兵面无表情举起手中兵器,朝着翟让冲过来。

  方才的死伤他们根本不在意,从动作到阵型分毫不乱。

  明明是几十个人,却如同一人一般整齐。

  “鼠辈!纳命来!”

  玄甲骑中,传出一声怒喝,随后将手中的矛朝翟让刺去。

  翟让不慌不忙只将大枪一荡,这条长矛就被应手拨开。

  只不过就在这一刹那,翟让也感觉到对方枪上的力道非同一般,想必也是个基本功扎实的硬手。

  只不过自己的怪力天下少有,对方再怎么练功也是枉然。

  一条枪被荡开,另外几条枪刺过来,翟让这时候却不肯收枪,而是将枪左右一拨,打飞两条长矛,同时身形在马上一侧,让几条枪从致命处左右滑过。

  借着避让之机,自己手中的铁枪,对准方才喝骂击刺之人猛地一搠!方才对翟让出招的,正是当日大战青狼骑,死守营垒杀敌无数,最后被老卒所伤的全金梁。

  他当日受伤不轻险些丢了命,不过经过用心调养已然痊愈。

  如今在玄甲骑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将。

  他一身武艺并不出色,但是胜在基本功扎实,于练武上更是肯下死力气。

  最重要的,还是那份超越本领、气力之上的忠心。

  全金梁乃是玄甲骑的一根金梁,有死,无退!是以当巨力顺着枪尖袭来,直击虎口的刹那,饶是双手剧震掌心发烫,他还是死死抓住长矛不放。

  就在他刚刚顶住这股巨大的反震之力时,翟让的铁枪已经刺到胸前。

  第八百一十六章 草莽(二十一)

  “啊!”

  一声怒吼伴随着一记标准的封架动作,就算是在生死危机面前,全金梁依旧保持着绝对的理智。

  手中长矛用足全力招架,从动作姿势到长矛所架的位置乃至发力技巧,都和当日徐家闾操练时,老徐敢的教授分毫不差。

  哪怕是徐敢复生,看到这个动作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便是全金梁,无长材不通机变,唯有忠勤二字而已。

  这个动作乃至他的习惯,在此时救了他的命。

  日夜反复的操练,自然也有其回报。

  随着长矛与铁枪相撞,最先传来的就是矛杆折断的声音。

  木制矛杆禁不住这等力量,从中断为两截。

  大铁枪毫不费力突破铁甲阻碍,直接刺入全金梁体内。

  不过这一架,终归还是让大枪的位置略略便宜,本应刺入全金梁胸膛的枪尖,这时则刺入了肩头。

  这差距便是生死之别。

  一声闷哼,全金梁的身躯已经离开坐骑,重重摔在地上。

  在他身后,就是第三排的玄甲骑。

  战马这时候不会停下来,径直朝着全金梁踩过去。

  可是全金梁依旧不慌不乱,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一个就地十八滚,向着一边用力滚动。

  这也是徐敢教授徐家闾庄丁的保命招数,别看动作难看乃至有些丢人,却可以在乱军中争取一线生机。

  当然,沙场上千军万马来回驰骋,一个人的气力总归有限,再怎么打滚,也未必能逃出险地。

  何况全金梁全身披挂又带了伤,滚也滚不出多远,刚刚避开袍泽的马蹄,身后瓦岗军的铁骑又至。

  与翟让一样,抱定必死之心的好汉们,这时候已经不再顾及玄甲骑的战力,全都抱着几条命换一条命也值得的决心,催马擎枪直冲而上。

  人在这种时候,已经没了理智。

  就算马蹄前面是自己至亲好友也没法顾虑,更别说是敌将。

  即便全金梁本领再好,身上的甲胄如何坚固,被这么多战马踩过去,也注定有死无活。

  好在他还是玄甲骑的将士,而玄甲骑固然有着铁血杀伐的一面,却从不曾藐视人命,更不会随意丢弃袍泽。

  就在全金梁自度必死之时,猛然间不知何处一条绳索飞来,正好套在他那未受伤的手臂上。

  随后那人用力便扯!别看全金梁连人带盔甲也是几百斤分量,此刻就像是一块小石头,先是贴地滑行几步,随后身形腾空而起重重地落向军阵之后。

  两条瓦岗军的长矛堪堪刺下,长矛尖端与全金梁的铠甲方一接触人已经离开,除了矛尖处传来的微微震荡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乃至几名骑士心中同时升起一个疑问:方才是不是真有个玄甲骑落马,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即便是这样,如果全金梁的身体落在地上,还是难免二次受伤。

  毕竟这么大的分量在那,怎么都不会舒服。

  可是不等他落地,一双铁臂早已舒展开来,在空中将他牢牢接住。

  一个满身披挂的大活人,在那人手里不过是玩物一般,轻而易举的便接下了这千百斤的气力。

  手在全金梁腰上一托一转再一放,全金梁便已经平稳落地,就像是午后小憩一般惬意,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冲撞之力。

  不等全金梁睁开眼,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保护全大。

  某去斩了那个匹夫。”

  乐郎君!是乐郎君!不需要看,就只听声音就能听出说话之人的身份。

  全金梁的心彻底放下了,从与翟让交手开始就提着的那口气,到现在终于可以疏散开去。

  随着这口真气一吐,身上的伤患开始作痛,全金梁索性闭上眼睛,由着这股痛楚肆意游走不去理会。

  既然乐郎君来了,沙场上的事就有了分晓,自己不比再过问,安心养伤就是了。

  一声马嘶如同龙吟,哪怕是在千军竞锋往来奔驰的战场上,这一声嘶鸣也格外响亮。

  不少瓦岗军士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想要看看到底是何等良驹神骏如斯。

  这也是绿林人的天性,身为响马所爱者除了财货便是宝刀名马。

  对于这些宝物的喜爱,甚至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

  哪怕是此刻身入必死之局,也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哪怕死前看一眼宝马良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随着他们的视线所及,却见那如同铁壁一般的骑兵军阵忽然左右分开。

  所有的战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动作,向左右各跨数步,中间留出一条单骑出阵的出路。

  紧接着又是一声战马长嘶,一骑宝驹自烟尘中冲出。

  黑甲黑马铁面大槊,在这些绿林好汉眼中,自滚滚黄沙中冲出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尊黑色的魔神。

  当他们看到这尊魔神的一刹那,这些平日里杀人如麻胆大包天,于生死二字根本不以为意的江湖好汉,呼吸竟然为之一窒。

  事实上徐乐的身躯并不算特别高大,属于标准体态,远远没到异人的地步。

  瓦岗军里比他个子高,或者比他壮硕的大有人在。

  即便加上这身家传宝铠,也起不到这等效果。

  论起恐吓对手震慑士气的手段,绿林人比起官兵,会的只多不少。

  正因为见得多,所以也就没了感觉。

  尤其是那些老江湖经验丰富,不管官军摆出什么阵仗,都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

  真正让他们紧张的不是徐乐的甲胄兵器或是体态,而是他身上那股沛莫能御的惊人气势。

  自徐家闾一路走来的少年,到如今早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沙场斗将。

  败亡在他手下的名将英雄豪杰力士不知凡几,身上自然积蓄了惊人的杀气与威势。

  就如那些杀了许多人的刽子手,眼神中就有了一种无形的威压一样,大将也是如此。

  杀人越多,胜的强敌越多,身上这股气魄就越强。

  普通人自然是感觉不到,越是老江湖,越能感觉出他身上这股气魄是何等可怕,也能意识到徐乐的危险之处。

  哪怕不曾见过徐乐的,这时候也可以断定,他就是这支人马的主帅。

  也只有这等猛将,才有资格统率玄甲骑这等精兵锐卒。

  类似的气魄他们也见过,比如之前那个被活捉的宇文承基。

  不过当时承基兵败气沮,虽然一身本领还在,但是气势上透着哀兵颓势,不过是一股血勇过后就没。

  而如今徐乐身上的气势却如初升旭日,光华万丈夺人双眸。

  徐乐便携这等气势直取翟让!他不是人!是魔鬼!是神明!翟让看到徐乐的时候,心中生起的便是这个念头。

  哪怕之前面对承基时,他也没觉得对方可怕到这等地步。

  此时的翟让,并没有感到狂怒或者喜悦,只有深深的绝望。

  这就像野兽遇到了自己的天敌一样,知道不管怎么努力,结果都是一死,这种绝望与无力,对人是最大的折磨。

  尤其是素来以勇力在军中称雄的大将,遇到这种敌人最是沮丧,也最是让人觉得无法接受。

  豪杰不怕斗死,只怕死的毫无尊严。

  一个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战胜的对手,只能证明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望着朝自己冲来的徐乐,翟让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自己少年时山中遇虎的情景。

  那时候的自己望着面前猛虎,也是同样的绝望以及怯懦。

  甚至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只想着逃命要紧。

  最后也是靠着命大,才侥幸虎口逃生。

  这么多年过去,死在自己手中的猛虎不知多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怕。

  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并不是不怕虎,而是没有遇到真正的虎,那头自己命中克星一般的老虎,今天又出现了。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自己多活了那么多年,今天也该还回去了。

  黑甲魔神如何?

  斑斓恶虎又如何?

  在阿爷眼中,你也就是根木桩,就是草靶!翟让口内一声怒吼如同虎啸,手中大枪平举,攒足浑身力气,对着徐乐的胸口猛刺而去。

  此刻的他已经忘却了所处环境,眼前也没了徐乐。

  黑甲宝马的猛将为少年时的恶虎所取代,猛虎张牙舞爪要吃自己,自己便将它看做木桩结果。

  一枪刺出,枪风呼啸,这一击刺向怯懦刺向恐惧也刺向这滚滚红尘。

  今日翟让纵死,也要让世人知道,绿林中亦有豪俊,天下不只有黑甲徐乐,也有再世霸王!

  第八百一十七章 草莽(二十二)

  马槊的槊锋与铁枪的枪杆碰撞一处,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声响起,大枪毫无悬念地被荡开,徐乐的心中却是为翟让喝了一声彩。

  由于战场上沙尘遮挡阻挠视线,翟让并没有看清玄甲骑的动作,否则怕是会更加绝望。

  就在徐乐在赶来之前,玄甲骑又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战术动作:分阵。

  之前玄甲骑临阵,始终是单向迎敌,以骑兵墙阵直接拍过去。

  可是今天徐乐的部下第一次使用了新的战法:分阵。

  就在厮杀的过程中,玄甲骑一分为二,一半玄甲骑继续追亡逐北,追杀瓦岗军后军,另一半人马则靠着几次转向完成转身动作。

  对着翟让的前军布下墙阵,随后开始冲锋。

  也就是说当下的玄甲骑已经从之前的单面墙阵,变成了面对两个方向,同时兼顾的双向墙阵。

  以一变二听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大的困难。

  自古以来,两军临阵交战,最怕的就是有敌人从后掩杀而至,不管是腹背受敌还是单纯背后被袭击,对于主将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

  除去军心士气以及物资粮草的损失之外,兵马调度上的困难也是重要原因。

  力分则弱,不管是两人交战还是两军厮杀,道理都是一样。

  一支军队拆成两支使用,就导致在任意一个战场上兵力都不足。

  从兵法角度出发,这其实是犯了大忌,乃是下下之策。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种拆分兵马的行为,等于无意义的制造游兵,很容易被对手各个击破。

  再者就是部队自身的问题。

  一个主将无法同时指挥方向相反的两个战场,那么另一支部队的统帅才具如何,又是否能和友军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都是无法保障的事。

  这个时代的条件摆在这里,鼓号令旗指挥都有其不便之处,人马一多就难以调度,当年大秦天王苻坚百万大军南下,结果就是号令不行,稍有变故就可能全军崩溃。

  于分兵而言,情况也差不多。

  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自然没话说,临时拆分部队,等于之前全无预案,很容易陷入混乱地步,到时候说不定不等交战,自己就先乱作一团。

  是以能够在交战中突然分兵的部队,放眼天下都凤毛麟角。

  如果翟让亲眼看到玄甲骑完成这个动作,多半就要嘱咐翟宽,不但要送柴孝和回去,还要禀报魏公李密,让他早做准备。

  分出去的那一半人马,由韩约、宋宝两人率领,在后面追杀溃军,徐乐则带领另一半人马对上了翟让和他手下这些精锐嫡系。

  徐乐也很清楚,瓦岗军能有今天的声势绝非侥幸,其军中必然有许多本领出色的了得人物坐镇。

  之前和单通的交手,也证明了这一点。

  那些绿林游骑的手段不弱,如果不是自己以同样的方法对付,怕是就要闹大笑话。

  不过当他看到翟让的兵器以及武艺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免为之惊讶,没想到随随便便遇到一个瓦岗将都有这等本事。

  战场上的矛普遍使用木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保护持矛者。

  固然木杆矛容易折断,可也正因为此,断掉的枪杆就成为了最好的卸力手段。

  否则两军对冲,千百斤的分量都直接传到手上,有几个人能受的了?

  翟让所用的铁杆大枪,看上去确实威力十足,连玄甲骑的重铠都能击破。

  实际上这种兵器的负担更大,尤其对于使用者而言,伤害远远大于得利。

  纯铁制造的枪杆,没有地方卸力,所有的反震之力都要持刃者自己承受。

  也别说大将二马盘桓交战厮杀,就是一个简单的对冲。

  对方连人带马的冲力,以及铠甲自身的阻力,最后都是作用在骑将自己身上。

  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又禁得住几下?

  所以大将都用马槊,就是借马槊自身材质以及工艺,在兵器不易折断的前提下,还能尽可能的卸力。

  纯铁的枪杆没有这种便利条件,完全是硬吃冲力。

  使用这种武器的,要么就是威风几下然后换武器,要么就是天赋异禀非常人所能及。

  如果有人能靠使用这种武器成为大将驰骋疆场,其膂力必然惊人,两臂的肌肉也肯定非常发达,不管是使铁兵还是开硬弓都没问题。

  不过阿爷当年也说过,要想成为一等斗将,就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因为一旦人的肌肉成了那副模样,实际就成了死肉。

  看上去发达有力,实际上就僵化死板。

  力气也是笨力,缺乏爆发力和灵活性,也就是个大力士而已,在武道上的成就不高。

  除非是特别的人物,才能让自己既保持活肉又能驾驭铁兵,不过这种人徐敢都没见过也不认为存在,翟让也不大可能是那种异类。

  所以徐乐对他的力气以及速度有准备,不过心里给翟让的评判还是蛮徒。

  直到他朝自己刺出这一枪,态度才有所改观。

  这一枪如果从外行眼中看去平平无奇,反倒是会坐实翟让武技平平空有蛮力的印象,然则在徐乐这等上将眼中,却能看出这一击的不凡之处。

  返璞归真化繁为简,这是斗将才有的手段!大将练武,都以大枪为基础,不管什么家数传承,端枪、抖杆子是大家都要做的功课。

  中平枪,也是武艺基础的一部分。

  徐乐当日徐家闾练武的时候,就是在阿爷的棍棒督促下,手端长枪反复突刺,只练得头晕眼花心烦意乱,依旧不能有丝毫松懈,否则那就是一棍子抽过来。

  人反复做一个动作,自然会生出厌烦。

  尤其这个动作看上去还蠢笨无比,根本不能拿来克敌制胜,一天两天还行,长久练下去就觉得没意思。

  很多人中途就会放弃,改去练习招数或者其他杀法,而不是重复这个愚蠢动作,这其实就是一道门槛,一道把一部分人挡在上将门外的门槛。

  天下间的大道理往往就藏于市井之中,看似平常的玩意,往往蕴藏着巨大的威力。

  这中平枪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能把这一招练好,就可以在军将中获得立足之地战场厮杀起来,也就多了一条命。

  这属于武行的秘密,往往是那些时代将门或是真正的名师,才会把这个秘密传授下去。

  翟让这一记中平枪,就堪称完美。

  不管方位、力道、速度都无可指责,最重要的还是心态。

  人在厮杀之时,最难的就是保持心清如水不染凡尘。

  往往不是愤怒就是恐惧,又或者是狂喜兴奋。

  这些情绪都会影响武技正常发挥,让人失去理性。

  尤其像翟让这种身陷危局的,就更是如此。

  可是他这一枪却是纯粹无比毫无杂念,仿佛就是在练武场上练功,真的是把对手当作草靶木人来刺。

  这种心性其实是成为斗将的重要资质,换句话说,有了这份心志,远比武艺招数来得重要。

  徐乐甚至可以想到,如果对方不是少年坎坷以至混迹绿林,而是找个名师指点,如今怕是也成为名动天下的一等人物。

  只可惜人生就是如此,一步之差就是天渊之别,他注定没机会了!翟让那一身赖以自傲的勇力,在徐乐面前不过是寻常而已。

  宇文承基、来六郎等人在前,他这点气力还不足以让徐乐动容。

  手中马槊一荡,这一记猛击已经被挡开,随后掌中马槊向下一压,就是个“盖”字诀,将对方的铁枪盖在槊下。

  翟让也知一旦兵器受制后患无穷,连忙一个怪蟒翻身,手中铁枪向上一翻,试图将徐乐的马槊压下。

  可是就在他的念头刚刚升起时,徐乐的动作却已经抢先一步,马槊一盖随后一挑,槊锋刺向翟让的小腹。

  成了!徐乐出于直觉认定,这一击足以刺死这位猛将。

  毕竟这一下的变化用力,都不是这种境界的蛮徒所能想象,怎么都能把他刺中。

  可是他这志在必得的一击,不想竟然也生了变数。

  大槊的槊锋顺着铁枪枪杆向上滑动,槊锋所指正是翟让小腹所在。

  可是就在槊锋刚刚向上滑去之时,翟让也做出了动作。

  他单腿摘蹬,随后便是一记蹬底藏身,就在大槊的槊锋即将刺入铠甲的刹那,他整个人已经从乘坐马背改换为藏于马腹之下,这一击竟然刺了个空!而不等徐乐变招再来,翟让的身形重新从马腹下坐回鞍鞯,动作切换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随着他身形坐稳,手中大铁枪当作船篙用,枪尖朝前枪钻朝后,也不用回头观望校准,只是将臂力运起,随后铁制的葫芦形枪钻朝着徐乐的背心就用力捣去!回马枪!这一手并非秦琼的本领,而是瓦岗军中另一位上将罗士信的手段。

  罗士信虽然用的是马槊而非大枪,但是枪槊之间本就有互通之处,招数技法上可以互相借鉴。

  与秦琼正好相反,罗士信是瓦岗军中有名的巧将,马槊招数独特,花样层出不穷,其中以一记回马枪最为精妙。

  只不过回马枪名为一枪,实际使法远不止一种,翟让今日所用的,就是罗士信五路回马枪之一。

  这一招算不上百发百中,但是也多半能打人个措手不及,而翟让这一击乃是其毕生本领精华所在,就算是罗士信本人也不过如此。

  第八百一十八章 草莽(二十三)

  “来得好!”

  徐乐这一声彩,当真险些脱口而出。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趟洛阳之行自己来对了。

  以往虽然会斗过许多名将,但是他们都是军班出身,所学的武艺固然高明,可是也都有一个基本的模式可循。

  毕竟从南北朝到大隋,天下豪杰互相攻杀多年,天下名将的手段再怎么保密,外人也不会一无所知。

  包括军班武艺本身,也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套路模式,就算各家都有独门绝学,大方向上总是有套路可循。

  这倒不是说套路是错的,能被天下英雄都接受的套路,本身就说明其确实有用且是武家正道。

  只不过再怎么好的东西,见得多了难免就不再稀罕。

  反倒是这些野路子武艺,让徐乐有眼前一亮见猎心喜之感。

  固然这两下招数未必就比那些上将的杀法高明,可是胜在出其不意。

  这些出身正途的武将,因为自幼习武以及日常交手对象都是军班中人,已经形成了习惯。

  对于什么招数怎么应对,实际是有个肌肉记忆存在。

  很多时候哪怕脑子反应不过来,身体也能做出对应动作。

  很多老将血气已衰,不能和少年人斗力,但是靠着这种若干年形成的肌肉记忆,凭借丰富的经验还是可以将少年郎打落马下。

  但是这种肌肉记忆一旦遇到野路子,就可能吃大亏。

  尤其是过于自负又或者反应已经不如当年敏捷,全靠经验预判与人动手的,遇到这种反常怪招基本就没有好下场。

  再说这种野路子招数固然被很多老将所轻视,可是并不代表它们真的上不了大雅之堂。

  在家乡随同阿爷习武时,徐乐就有一个想法。

  武艺也如其他本领一样,本就应该推陈出新。

  祖宗的本事当然要练得精熟,但是不代表这样就够了,更不能守着祖宗本事不思进取固步自封。

  相反,是该在这个基础上有所发展变化。

  自家得武艺放在几百年前,照样也是野路子。

  慕容家的骑兵墙阵发明之前,谁又知道具装甲骑可以这么用法?

  是以自从艺成之后,就不曾停下过创新之路,在遇到黑尉迟等人之后,徐乐更是有一个想法。

  有生之年遍走名山大川,与天下好手切磋较量,把他们的武艺尽数了解一番。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迟早有一天,自己要编练一门属于自己的武艺,强爷胜祖让后人知道,自己的本事!这一记回马枪,对于徐乐来说,就是一座宝库的大门。

  他相信,日后能遇到的瓦岗将更多,肯定有人本事在眼前这铁枪大将之上,给自己的惊喜也会更多。

  不管洛阳之行给自己多少功劳,就是武艺一道的收益,就足够了。

  葫芦钻贴着徐乐身旁划过,带起一道金风。

  这一击诚然高明,却也要看从谁手里使出来。

  基础上的差距就是差距,不管招数如何精妙,翟让的底子在那,他使出来的杀招对于徐乐来说,也就谈不到什么威胁。

  不过翟让那种对于危险的本能预判,也是让徐乐暗自吃惊。

  这人绝对是个奇人,理应有属于自己的际遇,可惜了……可惜他的实战本事远高于修为,让他的境界就卡在那里上不去。

  就算他的手段再多,境界不行就是不行,对自己就构成不了威胁。

  翟让这时却是越打越兴奋,一击落空更不怠慢,圈转战马之时再次将铁枪平举,又是一记“中平枪”。

  徐乐目光一寒,猛虎不发威,便被当作病猫?

  何等样人,也配在自己面前频繁抢攻?

  当日江州大战承基的时候,大家也是有来有回,哪有你这草莽匹夫接二连三抢先手的道理。

  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中平枪!马槊平举与大枪的功架分毫不差,人则在马上站稳,双足踏在蹬里,两腿夹紧马腹。

  双马镫的发明,解放了骑兵的双手。

  也是在那之后,骑兵的冲击力才得到加强,具装骑集群冲锋也成了这个时代最可怕的钢铁洪流,往往凭借具装骑的数量和表现就可定胜负。

  如果说中平枪是武人的根基,那么马上架枪击刺,就是天下骑士的根基。

  所有的甲骑,都是从可以做这个动作开始,才有资格成为战场上的王者。

  每一名合格的骑兵,都应该能够在马上刺枪。

  寻常的士兵以臂夹枪,武将则端枪在手。

  不管动作如何,目的都是一个。

  以一击而定胜负、分生死。

  步下端枪,考验的是臂力、马步、这些基础的东西。

  马上持枪击刺,则还要加上腰力、腿力以及马术的要求。

  人和马的默契越高,在交手的时候就越是占便宜。

  可以说骑兵一半的本事,都可以通过这个动作考教出来。

  所以身为骑将,这一手就是根本。

  要讲武道根基,也得是自己,哪里轮得到你这个盗寇?

  徐乐深吸一口气,催着马冲向翟让。

  翟让这时也催着马向徐乐冲来,两人都没有调整姿势,也没有控制战马规避对手。

  身为武人,在这一刻已经形成了默契。

  就让我们以最为基本的方式,决出彼此之间的生死。

  这种基本的长枪对刺,其实是武人学徒时候互相喂招的方法。

  一起操练的袍泽,各自用一根长杆对刺拨打,既提升自己的修为,也能帮助手足锻炼武艺,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两个出身、门第乃至人生经历迥异之人,注定不会同堂学艺。

  此时此刻徐乐给了翟让一个资格,让他有机会用同门的方式向自己挑战,这就是对他方才那几手本事的认可。

  对于勇士,徐乐总是慷慨的。

  沙场无情,自己没法给他性命,给他留个体面的死法就是了。

  双方的兵士不会因为将主厮杀就停下坐骑旁观,事实上就在翟让使出回马枪的时候,瓦岗军已经和玄甲骑厮杀在一起。

  不过和之前的交锋一样,绿林军还是没有办法抵抗如墙而进的玄甲骑。

  在翟让与徐乐厮杀之后,由于缺乏箭头人物,瓦岗军的处境其实更为恶劣。

  毕竟瓦岗这边有能力威胁玄甲骑的,就只有翟让一人。

  玄甲骑方面,却有无数艺业过人的军将。

  他们的上限比不上翟让这个级别的武人,下限却是远在瓦岗军这些好汉之上。

  是以此刻战场上早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刀枪挥舞人喊马嘶,鲜血落在地上混着尘土,让土化作了泥。

  残肢断臂被战马踩踏,很快就化为呵护土壤的肥料。

  只不过这一切的喧嚣,都已经影响不到战场上的两人。

  不管是神武少年还是中原霸王,此时都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外界的纷扰亦不入耳,精神所集就是对方的兵器所在。

  两匹宝马也都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于即将进入武器交锋距离的刹那陡然发力。

  人马合一,彼此都向对方借力,随后将力量自腰部一路传导至手臂,完成一个简单的动作:刺!两件长兵同时刺向对方,徐乐的马槊乃是标准制式而翟让的铁枪长度也和马槊相仿。

  前七后三怀抱二尺,同样的长度、同样的握持手法。

  从身形上,翟让要比徐乐更为魁梧高大,两臂的臂展也略长一些。

  不过这不代表他在这种较量中就占了先机,这是技艺的比拼,而不是身形的较量,说到底就是技高一筹者生,本领逊色者亡。

  于当今天下而言,这或许可以算做最公平的规则。

  嗡!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蜂鸣之声,随后便是一声清脆的炸响。

  两宗兵器在空中相撞,伴随着这声炸响,其中一件兵器的尖端忽然断折。

  紧接着两匹马交错而过,马上骑士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催马向前,似乎这一击并没有分出胜负。

  可是就在马跑出约莫十几步之后,其中一人的身形忽然一歪,随后从马上重重跌落,砸起一阵烟尘。

  “头领!”

  “翟大!”

  几名兀自浴血苦战的绿林军将,猛然间同时嘶吼起来,语气中满是悲怆之意。

  这些人都是绿林中一等一的血性男儿,与玄甲骑死战虽然身处劣势,但是依旧鏖战不休。

  可是此时,随着这几声哀嚎,这些人竟然停止了抵抗束手待毙。

  这还仅仅是开始,随着他们的哀嚎,越来越多的幸存瓦岗军都停下了厮杀,就这么看着对面的玄甲骑等着对方把自己斩杀于马下。

  饶是玄甲骑久经战阵,不知打过多少恶仗苦仗,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对手。

  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该趁势砍杀还是该收手。

  而这时另一名活下来的骑士也已经圈转战马,手中马槊高高举起一声断喝:“停!”

  战场的厮杀暂时停止,交战双方都看向落马的翟让,用这片刻的安宁,为这位绿林王者中原豪杰送行。

  方才二马交错两人递招,看上去只是兵器碰了一下,甚至都看不到有人中招,似乎很是寻常,实则却是一场极为凶险的较量。

  徐乐练武之时,不止要练端枪也要练抖枪,所谓枪怕摇头棍怕点,大枪的基本功不仅有端枪更要有抖枪。

  大枪的威力要想充分发挥,必须将“搬、扣、刺”三字决运用到极处。

  而要将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使用出来,就必须要将枪抖起来让枪头形成圆弧。

  按照徐敢的说法,便是抖成锅盖大小才是徐家人手段。

  这不是江湖卖解为了好看骗钱,而是战场杀人的需要,是以徐乐自从端枪培力之后,便在阿爷的教导下练习抖枪。

  刺枪、抖枪、再刺枪。

  这几个动作实际是一个轮回,千锤百炼合成一处,由于出手动作很快,所以看上去仿佛只有刺这一击,而前面的抖,往往被人所忽略。

  要想抖枪,大枪的材质便要有要求。

  普通军卒用的木杆枪根本不受力,当然无法抖枪。

  大将之所以用白蜡杆做枪杆,就是因为其便于卸力,也能抖起来使用。

  如果是普通的骑矛,那其实是消耗品,刺到敌人身上就要撒手或者等着木矛折断,自然也就说不起做动作。

  拿到真正大枪的时候,就得能施展出抖枪的手艺,这样才可以算作上将。

  铁枪杆无论如何也没法抖起来,这是由材质决定而不是本领。

  当徐乐看到翟让所用的兵器时,就知道他没学过抖枪,或者没有领会到抖枪的必要性。

  是以当两人互相击刺时,徐乐便施展了一手抖枪的本事。

  在他的马槊刺出时手上用力,马槊的槊锋陡然成圆如同孔雀开屏。

  不过这个动作极快,那槊锋在翟让眼前化作一个锅盖随后又消失不见,翟让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并未想到是徐乐施展的高明手段,紧接着两件兵器便撞在了一处。

  在二刃相交之时,徐乐手上用力,大槊看上去只是和铁枪碰了一下,实际在那刹那间,这条马槊以相同的频率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砸了铁枪数十次有余,而且每一次砸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这便是铁枪不如马槊之处。

  马槊的槊杆可以卸力,打完仗之后又可以保养,这些铁枪都难以做到,而且也种需求也往往被人忽视。

  看上去它就是一根铁棍坚不可摧,谁又能想到,这件兵器需要养护?

  实际上翟让行走江湖多年,后来又揭竿而起与官兵厮杀。

  这条大铁枪伴随他立下赫赫战功,自身不知承受了多少次巨力撞击,对于兵器已经形成损害。

  而且这时候的冶炼技术并不能与后世相比,铁料本身材质所限,也容易碎裂断折。

  只不过翟让不惜重金打造的铁枪格外结实,就算自身受多少损伤,内部又是怎样千疮百孔,都能勉强撑下,直到徐乐这次的重击落下。

  这一轮连打,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外人闯入,揭开了之前辛苦维持的遮羞布,把这条铁枪的短处暴露无遗进而当场损毁。

  马槊敲击的地方,就是大枪的枪挡之下。

  随着枪挡折断,连同前面的枪尖一起落地,翟让手中的铁枪就变成了铁棍。

  而徐乐手中的马槊,则趁此机会向前一递,如灵蛇吐信般在翟让的咽喉处一啄随后便是一收。

  由于这一系列动作太快,哪怕是那些军将也看不出来,只觉得两人不疼不痒碰了一下兵器,以为接下来还要再战几十回合,没想到生死已经见了分晓。

  由于徐乐动作太快,所以一开始伤口并不明显,此时才彻底裂开来。

  鲜血顺着喉头汩汩流出,染红了翟让尸体下面的地面。

  断了头的铁枪落在翟让身边,另一边则是追随他的战马,围着主人尸体恋栈不去,口内哀鸣连声。

  一代豪杰就此陨落,中原的霸王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乌江。

  之前追随翟让断后的亲随,如今所剩不过几十人。

  他们即便没死,身上多半也都带伤。

  众人心里知道,凭借这些残兵败将,根本不可能为首领报仇,既然如此那还苟且偷生干什么?

  还不如死了干净!当啷。

  一件兵器落在地上。

  随后是第二件、第三件……一个人开了头,后面的人便跟上。

  大家把自己的兵器往地上丢,随后便闭上了眼睛。

  他们不曾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甚至也根本算不上好人。

  在场的谁不是满手血债,谁又不是砍头十次也不嫌多的凶神恶煞。

  然则他们总归也有自己的义理坚持,这条性命乃是属于首领的,首领死了自己便也要追随而去,这就是绿林人的忠义!

  第八百一十九章 草莽(二十四)

  战场从喧嚣变得安静,方才还在刀兵相见不死不休的交战双方,这时全都选择了停止。

  两方人马各依建制列队,玄甲骑从之前的两阵已经变成了四阵,将残存的瓦岗兵困在正中。

  眼下翟让的残部还有不足百人,其中约莫三成人有马,其他人已经失去坐骑改为步战。

  从规模看倒也不算小,不过从场面和士气看,就知道不用打他们已经输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玄甲骑对手,之所以舍死力战,无非是为自己的绿林弟兄争一条活路。

  不过这种行为对于绿林人来说是一种义气而不是义务,做或者不做,全看大家的关系亲厚程度。

  固然翟让的兵马都是子弟兵,彼此之间关系亲密,可是也没到所有人都甘愿为其他人送命的地步。

  尤其面对玄甲骑这种无法战胜的敌人,能够坚持着打到最后,所凭借的主要还是翟让的个人魅力。

  大家是为了追随翟头领,才不顾一切地舍命相斗。

  随着翟让的死,他们已经失去了打下去的动力,只剩下等死而已。

  一支只想着死而不是和对手最后一搏的军伍,已经谈不到士气。

  大家散散乱乱聚在一起,兵器扔得到处都是,大多数人低着头,目光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仿佛那里忽然长出奇花异草,又或者生出什么宝贝。

  战场变得寂静,只有呼吸声和马的响鼻声清晰可闻。

  宋宝手持马槊神采飞扬,来到徐乐身边低声道:“这些人杀不得。

  全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正好给咱们当夫子,从里面还能挑拣几个好手补到营里。

  我那姨丈家里有祖传的手段,专能收拾这些降兵。

  不用多,半个月光景,我保准他们个个服帖,闹不出什么风波。

  这帮瓦岗响马很有些本事,咱们就只有八百人。

  若是跟他们硬拼,迟早把老本打光。

  就得这么随打随抓,才不至于损伤元气。”

  徐乐揭开面覆,目光看向宋宝,随后说道:“宋大这话不无道理,不过某自有主张,绝不会让咱的兄弟白白送命。

  至于这些人,确实是上好的骑卒,不过却不是我玄甲骑的兵。

  慢说补名字从军,就是当夫子也不用。”

  宋宝一愣,他说得办法是当下战场规则。

  毕竟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更不会有人想着保全对方兵将性命尊严,即便是身家显赫的贵人,一旦被俘也是生死难料,普通士兵就更不用说。

  不杀就已经是格外宽仁,不可能给什么优抚待遇。

  所以抓俘虏当民夫,又或者强行编入军中让他们拼杀甚至当替死鬼,都是当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徐乐也是将门子弟,不可能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他也不是个妇人之仁的脾性,为何一口回绝?

  难道是自己把他想得太善了,实际他想要大开杀戒,把这些人的人头都砍下来?

  想到这里,宋宝只觉得脖子冒凉气,下意识缩了一下头。

  武人都是满手血债,杀人也不算什么。

  不过自从和徐乐相识以来,这位乐郎君就不是个嗜杀脾气,反倒是一直强调非必要不伤人命。

  至于杀降这种事,就更没干过。

  徐乐一直强调,震慑人心靠的是自己本领手段,而不是滥杀人命。

  尤其是带兵主官,一旦沉迷于滥杀无辜,势必会变得暴戾独断,这样的将军不管本事多大,都不是玄甲骑需要的人。

  宋宝自己也是将门子弟,对于带兵的事情不陌生。

  徐乐定的这些条条框框,确实让武人感觉不爽利。

  但是宋宝却非常清楚,这些不爽利背后隐藏的却是真正的大慈悲。

  如果这种慈悲只是对旁人,以宋宝的为人性情,也根本不会在意,可是这种慈悲直接关系着整个玄甲骑也包括宋宝性命,他可丝毫马虎不得。

  自古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身为领兵大将往往以心肠狠辣行事果决为荣,就连世人也多认为,这种杀伐果断的将领才是为将正道。

  可实际上,这种武将就像是双刃剑,伤人固然厉害,伤起自己人来也同样不眨眼。

  沙场本来就是人间第一等凶险的所在,如果再遇到一个只求建功立业不在意性命的将主,手下当兵的便倒了八辈子霉。

  军令之下不容推辞,上刀山下油锅,拿性命为主将谋取功名做垫脚石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举凡这种将领,其名气越大部下换的就越快,能一路跟他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如果是玄甲骑这种队伍遇到这种主将,那基本用不了多久就会换一茬人,用不了两三年,可能全军上下就只剩下徐乐一个,其他人都换的谁也不认识谁。

  宋宝正因为出身的关系,了解军中详情,所以才格外认可徐乐这种主帅。

  跟着他虽然不能放手杀戮劫掠,却可以活得长一些,至少不用随随便便就被丢出去做垫脚石。

  然则人是会变的,尤其在一个环境下久了,难免受到影响。

  慈悲佛子终日在地狱之中,迟早也会变成修罗夜叉。

  莫非如今的徐乐就已经逐渐改了脾性,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大将?

  若果真如此,自己这帮人怕是就有难了。

  他看向徐乐,等待其下一步命令。

  如果真的下令杀俘,宋宝就得认真思考,这位神武少年是不是已经被军中习气浸染,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战将,而不是那个豪气干云的侠少。

  若果真如是,自己又该和他怎么相处。

  就在宋宝思忖的当口,徐乐已经开口传令:“让路!”

  铁骑队列一变,一条通路随即让出。

  可是翟让的部下并没有动地方,就连姿势动作都保持不变。

  徐乐看看众人,又说道:“带着你家主将的尸首回去,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之行。

  就这么死在这,除了赔上性命又有何用?”

  一名军将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徐乐开口发问:“此言当真?”

  徐乐冷哼一声,随后将马槊空中高举。

  韩约举起号角再次吹响,玄甲骑的阵型再变!从之前的四队包围方阵,又变回了最原始的墙阵。

  号角呜呜长鸣,徐乐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数百玄甲骑紧随其后,卷起无边烟尘,向着远方邙山战场疾驰而去,这些残存的瓦岗兵马在玄甲骑眼中,只当作是土鸡瓦犬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其他的瓦岗军也有了动作,他们抬起头观察着玄甲骑动向,还有人东张西望去寻找马匹。

  望着漫天烟尘以及烟尘中若隐若现的旗号,一名军将来到之前抬头的军将身边问道:“这叫啥球事?”

  那名军将恶狠狠地瞪了袍泽一眼:“还啥球事?

  这还看不出来?

  在人家眼里,咱们球都不算,根本没拿咱当人呢!就这么把咱扔下,就是吃定了咱们拿他没办法。”

  “入娘的,这也太欺负人了!要不……”他话音未落,就被军将恶狠狠地眼神吓住,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那名开骂的军将又扫视了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翟让的尸体上。

  他的宝马还留在翟让身边逡巡不去,伸出舌头不停地舔主人的脸。

  在马的世界中,并未意识到主人的死亡,只当他是宿醉或是昏睡,还想要将他唤醒一起驰骋。

  那名军将朝着翟让的尸体挥了挥手:“大家利落些,把大头领的尸身抢回去。

  其他的事情,等回去之后再说!

  第八百二十章 草莽(二十五)

  “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

  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徐乐端坐鞍桥一语不发,脑海中回荡的并非之前厮杀情景,而是从小阿爷教自己背诵的《史记》中“田儋列传”的部分。

  其实最早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徐乐并没有被触动。

  在他看来,那些人首先死得时候是否自愿无从考据,说不定还是被逼死或是害死,随后又编出来那么个故事愚弄他人。

  再者,就算是那些人心甘情愿自尽,也只能证明这五百人是好汉而不能证明他们能得士心。

  在徐乐看来,那等乱世之中人命最为便宜,田横兄弟身为齐国王族,手中必然掌握着大笔财货。

  只要拿出足够的钱财,收买几百条人命并非难事。

  倒不是说那几百人不值得赞颂,而是这件事里面的田横,在徐乐眼中也就是战国四公子一流的人物,算不上如何出色,而且就这件事本身而言,也算不上他们能得士,最多就是个能施恩于众而已。

  倒是今天翟让和瓦岗军,让徐乐另眼相看。

  绿林那种险恶得生存环境他不是不知道,阿爷也和自己介绍过,那种朝不保夕得环境,很容易让人变成野兽。

  行事没有规则,全靠气力本事安身立命,换句话说就是率兽食人。

  这种环境里面,所有的礼义廉耻都没有作用,仁义道德也没有约束力,人与人之间就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如果说有人靠着本领出色统率群雄,倒是不奇怪。

  可是这种统率实际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王,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性。

  年轻力壮的狼总想着挑战狼王,狼王一旦衰弱也会马上被部众吞噬。

  绿林差不多也是一个意思,火并内讧都是家常便饭,头领如果处事不公或是手段不够高明,被部下掀翻交椅乃至砍掉脑袋都不算稀奇。

  是以绿林中确实可以诞生豪杰好汉,乃至亡命死士都不稀奇,唯有情义二字最难得。

  将主死了部下逃散,这是沙场上很正常的事情,那些绿林好汉不但不逃,反倒是乖乖等死,这就证明这些绿林人确实是死心塌地追随头领,而不是因为力气不足或是利益牵扯而归附。

  人死之后还能让这么多人乖乖陪着死,这才是真正的得士之心!自己没法到汉朝去救那五百士,放过这些草莽英雄,也算是对得起古人,对得起阿爷讲得故事。

  徐乐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对于即将面对的对手充满了期待。

  隋军将领虽然了得,可是一如那个崩塌得帝国一样,总带着一股颓势。

  瓦岗军虽然各方面的素质不如隋军,身上却有一种令人欣喜的锐气。

  就像是初升旭日,活力四射。

  能够与这样的对手交战,乃是人生一大享受,又如何不欢喜?

  倒要看看,那些传说中的瓦岗上将,又是何等本领。

  李密用兵手段,又到底如何?

  就在徐乐阵斩翟让摧毁瓦岗断后兵马的同时,翟宽和柴孝和的人马,也距离邙山越来越近。

  由于战场上的联系中断,翟宽他们得不到来自翟让方面的信息。

  不过大家都不傻,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往往就足以说明一切。

  柴孝和一言不发,紧催坐骑前行。

  在他身边左右护持得,则是任城大侠徐师仁,骁将孙长乐两人。

  再往外,则是翟宽和他的护送人马。

  他这支队伍人数其实不多,大多数翟让亲随兵马都跟着主将回去送死断后,真正跟翟宽一起护送柴孝和回去的,也就是二十余骑。

  这些人都是翟家的本族兄弟,本领未必多好,但是毕竟是翟家自己人,是以在翟让成事之后,这些人很得重用。

  他们主要靠着血脉姓氏,才得到今天的地位权柄,自己也知道本事不济,所以平日里事事都听翟让、翟宽两人吩咐。

  如今翟让自入死地,翟宽就是他们的头目。

  所有人一边催马一边看翟宽,翟宽却是紧闭着嘴一语不发,额头上布满了豆大得汗珠。

  柴孝和冷哼一声,心中暗骂了一句:废物。

  翟家在瓦岗得声望,是翟让一手打下来得。

  换句话说,就是除了他之外,翟家没一个堪用之人。

  翟宽说来也有几分气力,平日里喜好炫耀武艺骑射,以善战骁将自居。

  实际上大家心里有数,他们弟兄的武技都一般,翟宽又没有弟弟那身气力,本领又好的到哪去?

  充其量就是个匹夫之勇,在瓦岗大将里面根本排不上号。

  不但武艺不济,谋略见识也是不行。

  平日靠着兄弟的威风张牙舞爪勒索财货,大家或是忌惮或是敬重翟让,对他有求必应,心里对其多是鄙夷。

  现在遭逢巨变,还没到让他扛起翟家旗号的时候,这人的成色就暴露无遗。

  柴孝和有些想笑,又有些替翟让难过。

  堂堂瓦岗之主,却没培养起得力的继承人,大概用不了多久,他的影响力就会被李密彻底抹去。

  就在这时,忽然翟宽打了声呼哨,柴孝和还没明白过味来,忽然间那些外圈翟家人在翟宽的带领下同时勒住坐骑,把柴孝和三人的去路拦住。

  柴孝和到底也是允文允武之人,连忙勒住缰绳,没让自己的马撞到对方马上,随后问道:“翟大,你这是作甚?”

  翟宽的两眼充血,脸上汗珠混着沙土,泥水滴滴答答落下。

  他死死瞪着柴孝和,手中紧握着马槊,“这件事……不对!”

  柴孝和愣了一下,随后附和道:“这事自然是不对。

  咱们回去禀明魏公,请魏公为翟头领做主。

  这笔帐记在李渊头上,将来破了长安得了关中,咱们灭了他满门!”

  “我是说,这事是你做的!”

  “什么是我做的?

  翟大,你莫非气糊涂了?

  说得话怎么颠三倒四,一句都听不懂。”

  翟宽的牛眼紧紧盯着柴孝和,握马槊的手臂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少说废话!俺脑子不中用,不过也不是木头疙瘩。

  这一路上俺琢磨明白了,若不是你撺掇俺弟去守山口,就不会遇到那些骑兵。

  遇不到他就不会死,你敢说不是这个道理?”

  柴孝和哑然。

  他出身大隋官场,乃是靠着一身本事一步步挣的前程,在大隋那种官场环境中,既要做事立功,还要防着同僚谗害皇帝发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能在那种泥塘一般的环境中杀出来,就足以说明他是个人精。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算是基本本事,所以当翟宽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以为翟宽真的看破自己心思,心中确实有些慌乱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

  没想到,翟宽却是用浑人的道理,看穿了自己的计谋。

  搞得柴孝和有些哭笑不得。

  翟宽举起马槊指向柴孝和:“是你劝着阿弟与你抵挡李家援兵,为何如今他死了,你却还活着?

  你平日里就看我们兄弟不顺眼,总想害了阿弟性命是不是?

  这些人是你勾结好的!是你给他们通风报信!李密、你还有你们这些,都不是好人!”

  他的马槊指向了徐师仁和孙长乐:“你们一个是任城大侠,一个是又名的飞虎将,刚才为啥跟着跑下来,不去帮着俺弟弟打仗。

  你们三个一起上,谁都不是对手。

  你们故意的!故意看着他去死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不过声音则越来越颤抖,人也显得有些癫狂。

  “你们这帮白眼狼!当初阿弟就不该收留李密,不该让你们入伙!你们夺了他的位置,夺了他的基业,如今又要谋他的性命!我要杀了你们,给我兄弟报仇!”

  一干翟家人听翟宽这么说,也都握紧兵器。

  柴孝和看着翟宽,却是神色不动,只冷冷一笑:“翟大,某这里有三句话告诉你。

  第一,翟让是死在战场上,要怪只能怪敌将不能怪自己人。

  第二,瓦岗能有今天,都是魏公之力,和你们弟兄没关系,瓦岗更不是谁的私产。

  第三,你的手抖成这样,便是杀鸡都费劲,又能杀得了谁?”

  一阵阴森的笑声自柴孝和口内发出,笑声中的杀气便是白痴也能感受的到。

  徐师仁、孙长万已经各自握起兵刃,柴孝和则回头看了看,淡淡的说了一句:“手脚利落些,别让李家的人马追上。”

  随后便举头望天,不再观看战局。

  怒骂声、喊杀声以及战马嘶鸣声骤然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同一旗帜下的两军火并同室操戈。

  方才还并肩逃命的袍泽,这时候便白刃相向互相杀戮,谁也不肯留情荣让。

  柴孝和则发出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愚者到底是愚者,我若是你就把这话留着,同秦琼、徐世勣那干人去讲,而不是在这里说。

  翟氏兄弟虽为无谋匹夫,但是一手创立了瓦岗寨,于天下有大功。

  李家的人今日杀了翟氏满门,罪莫大焉。

  等着吧,不管你是三头六臂还是神仙下凡,都敌不过瓦岗众将的怒火。

  我倒要看看,你能打的了几员将,又能胜得过多少兵!”

  第八百二十一章 草莽(二十六)

  邙山之上,李密与王世充的交战,已然到了即将落幕的时刻。

  兵力、补给乃至将兵素质都处于绝对劣势的王世充,一旦进入攻防战的拉锯环节,败局就已经注定。

  随着李密内军的出动,这一结果更是已经板上钉钉,所差的也就是时间早晚。

  然而战局的发展却让李密觉得有些诡异,倒不是说战况突然发生逆转,而是一些小地方的不寻常,导致整体进展不像想象中顺利。

  就像是一匹发足飞奔的良驹,本以为可以肆意驰骋,却不想进入一片沙地。

  虽然还是保持着高速前进的势头,可是步子总是觉得别扭,不能随心所欲。

  随着内军的加入,王世充拱卫军营的部队全面崩溃,唯一能够指挥作战的大将杨威也受了重伤。

  残兵败将败入营中,内军则趁势发起进攻。

  按照李密所想,情况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该是摧枯拉朽拔营破敌,把王世充彻底消灭。

  不曾想退入营中的隋军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崩溃,相反却爆发了惊人的血性与韧劲,依托营寨坚守,内军的几次进攻均告失败,双方竟然形成了短暂的僵持。

  李密也知道,这种僵持也就是暂时的。

  楚人再怎么善战,也有其极限所在。

  先是厮杀半夜,随后又打了这么久,肯定已经人困马乏。

  军营里面得不到有效补给休整,就凭一口气吊着硬拼,又能坚持多久?

  只要内军保持围困高压的势头不变,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攻破营寨。

  但问题是这种意外的变数,还是让他感到不舒服。

  除此之外,另一个让他感到不悦的消息就是在攻营的过程中,接连有数名战将受伤,其中甚至包括了瓦岗五虎之一的白袍小将罗士信。

  也正是因为这位瓦岗猛将的受伤,让内军整个攻势受到影响。

  毕竟王世充不是什么硬骨头,在他身上不该折损太多实力。

  为了避免损伤扩大,内军的攻击变得谨慎,进攻的势头为之一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高歌猛进的状态,怎么突然闹了这么一出?

  不但仗打得不爽利,还伤了这么一员虎将?

  也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

  “你待怎讲?”

  邙山之上,端坐于奢华宝帐之中的李密听到徐师仁送来翟让以及翟家满门战死沙场,柴孝和下落不明的消息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木在那里一动不动,十数吸之间一语未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眼前空气,仿佛突然傻掉了。

  此刻在他身旁的乃是秦琼、徐世勣。

  他们来此本是询问李密下一步安排,筹划着如何彻底拔掉王世充,不想听到了这么个消息。

  秦琼闻言一把抓住徐师仁的前襟,单臂用力将人提将起来怒骂道:“你这鸟人胆敢咒翟大,信不信我……”

  “叔宝不可!”

  及时呵住秦琼的,乃是徐世勣。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人也很惊愕,但是此时已经第一个恢复了正常。

  他盯着徐师仁,再次询问了一遍消息,得到与之前相同的回答后,他放弃了侥幸心思,而是朝秦琼点点头。

  徐师仁本是有名的任城大侠,在绿林中颇有些名头,手上功夫也硬扎。

  可是此刻面对暴怒的秦琼,他却吓得面如土色,根本不敢有半点怨气更不敢反抗,生怕对方一时兴起,就在魏公面前结果自己性命。

  片刻之后,金顶大帐内回荡着撕心裂肺地怒骂声:“神武徐乐,长安李渊!某定要将尔等碎尸万端!”

  秦琼本是良家子,后于来护儿麾下任职,以志向气节以及一身勇力闻名于军中。

  从履历看,乃是个标准的职业武人,和翟让这种江洋大盗扯不上关系。

  可是事实上,在瓦岗军里,如果说谁是翟让最好的朋友,翟让肯定想都不想就直接回答:秦叔宝。

  其实也不止是翟让,瓦岗军里大半好汉都把秦叔宝当成兄长一般看待,是以当下瓦岗军将私下只称呼秦琼二兄或是二郎,也就是在李密面前叫他一声叔宝。

  瓦岗军的特点就是重情分崇私谊,李密的亲和力,翟让的首领魅力以及秦琼赛孟尝的社交能力,构成了瓦岗稳定壮大的基础。

  如今听到翟让死讯,素来能控制自己的秦琼第一次在李密面前失态。

  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对于死亡都能淡然视之,可是这时却表现得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在象征君权的黄罗帐内大喊大叫几度哽咽,险些就要痛哭出声。

  与他相比,徐世勣倒是内敛的多。

  其实以交情论,他和翟让的交往不在秦琼之下,可是此时他既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发脾气,而是紧盯着瘫软在地的徐师仁问道:“来人到底是何打扮,所率领的骑兵又是什么样子。

  一字不落的说给我听!”

  徐师仁虽然惊慌神智总归清楚,倒是能够按照徐世勣的要求予以报告。

  徐世勣则聚精会神地听着,不肯落下一个细节。

  秦叔宝却是压不住火气,怒骂道:“在这里问长问短,就能给翟大报仇?

  来人,拿酒来!”

  瓦岗军将都知道,秦叔宝的两宗宝贝,一是那条不成话的怪枪鼍龙,再一个就是那匹古怪宝马。

  名为忽雷驳的宝马,不喜欢喝水偏偏喜欢喝酒。

  如果长时间不给酒喝,这马还会闹脾气甚至伤人。

  可一旦喝足了酒,这马就神骏非常甚至可以办成寻常脚力做不到的事。

  是以秦琼身边长年准备烈酒,一旦他说拿酒,就是喂给自己的坐骑。

  这个动作也是秦琼即将上马冲阵,与敌人决一生死的表现。

  徐世勣却制止了他,随后对秦琼说道:“兵马不可轻动,因怒兴师兵家大忌。

  总要知道对手的本事,才好知道怎么复仇。”

  “我管他这些?

  不管是谁,杀了咱的兄弟都得死!”

  李密这时候像是刚回过魂来,霍然起身一声断喝:“传孤将令,命孙长万将内军两千截杀这支甲骑,不可让他们走脱半个。

  有生擒李家骑将者,赏千金封万户!”

  秦琼却道:“慢!这人能杀老翟绝不是庸手,孙长万那鸟人不是他的对手,让某去会会他!”

  徐世勣在旁说道:“神武徐乐出世无敌,南商杀王仁恭,云中擒执必,勇武若鬼神。

  此人本领不在宇文承基之下,绝不可等闲视之。”

  “那又怎样!”

  素来敦厚的秦叔宝,这时却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不管是谁阻止他报仇,都以怒目相视。

  李密连忙来到秦琼面前,双手分别搭在秦琼和徐世勣的肩头。

  “大家自己兄弟,不可伤了和气。

  孤昔日兵败洛阳单骑亡命,若非翟公收留,又哪有孤的今日。

  杀翟公便是杀孤的手足,这笔账绝对要算。

  不过万事讲轻重,再怎么心急,也不可坏了大局!”

  秦琼一语不发,双目之中依旧满是血丝,一副杀神附体的模样。

  李密又看看徐世勣,后者则一语不发眉头紧锁。

  李密头也不回向徐师仁吩咐道:“传孤将令吧!”

  第八百二十二章 草莽(二十七)

  王世充军营外,瓦岗内军如同搬山的蚂蚁一般,将军营团团围住。

  战旗遮天蔽日,烟尘激荡战马喧嚣。

  被围困在正中的军营,就像是一座海中孤岛,不知几时就会被人潮淹没。

  不同于之前骁果军的残破模样,这些瓦岗兵将衣甲鲜亮刀枪放光,一看就是军中精锐。

  在接连取得几次大捷,又成功接收了大隋第一强兵之后,瓦岗军也实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从之前的绿林响马转为正规军,也拿得出足够的物资武装自家精华。

  来自若干次战斗缴获以及府库积存的精良铠甲、战具,全都披挂在这些内军儿郎身上,他们就是瓦岗军的活招牌,让人看到这支绿林军的变化,也向世人证明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已经有资格问鼎中原横扫六合。

  不过此刻这支兵马的处境很有些尴尬,明明眼前的军营已经残破不堪,营寨外面的壕沟、鹿砦等设施更是被破坏殆尽,偏偏就是杀不进去。

  哪怕拿出浑身解数,也对这营房没有好办法。

  楚军虽然野战败北,守寨却守得有模有样。

  作为东都所在,洛阳城内不但积蓄了大笔财帛,还有大量的甲杖军械。

  在杨广南狩之后,有意识将北地武备转输东南以加强自己的武力。

  作为交通重镇的洛阳,也承担了运输的任务。

  天知道王世充在这中间贪墨了多少,把本该运往江都护卫天子的甲杖,私自扣留在手不知打什么主意。

  若不是杨广驾崩天下大乱,单是他这条罪名,就足以导致身死族灭。

  他这种行为,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军营中不知布置了多少硬弩,弩矢数量更是难以计数。

  内军的几次进攻,都是被铺天盖地的箭雨挡了回来。

  这其中既包括普通步兵用的蹶张弩以及匣弩,还包括了令人闻名丧胆的万钧弩。

  这玩意当初在长安,令徐乐和李渊都吃了亏。

  王世充手中的万钧弩倒是没有那么多,顶天也就是四架而已,可是突然出现的巨弩,还是让全无防备的瓦岗豪杰损失惨重。

  撤下来的军将破口大骂,骂王世充不会用兵,把这么笨重的玩意搬到战场简直是荒唐。

  不过骂归骂,事情归事情。

  不管王世充这事办的多糊涂,一个客观的现实就是,自从万钧弩出现后,内军就不敢轻易进攻了。

  这八千内军都是骑兵,作用就是野战争锋,加上攻打的目标是军营而不是什么坚城要塞,自然就没携带什么攻坚器械。

  其实就是整个瓦岗军,此番出兵也不曾携带攻城器械。

  这支军队的长处就是灵活机动,利用自己的速度扯动敌人,让敌兵疲于奔命。

  找到机会狠咬一口,就能让对手伤筋动骨。

  这么一支队伍,肯定不能带笨重的器械。

  以往他们攻城拔寨之时,大多是趁着野战胜利裹挟而入夺取城门,或者派出细作混入,再不就是在城下临时打造。

  现在眼看没有可靠的器械就得拿人命去换,不少军将开始仔细探讨该去哪伐木,又派谁的兵马打造器械,李密的使者便是在此时到来。

  军令一下营中哗然,众人听到命令后第一反应不是点兵出战,而是把传令的徐师仁和拿着令符前来的孙长乐团团围住。

  军将们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几十张嘴同时发问,震得人耳鼓生疼。

  “翟头领阵亡了?

  是哪个搓鸟下的黑手?”

  “入娘的,你们是死人不成?

  看着翟大厮杀,为何不去帮手?”

  “翟大死了,你们为何不死?”

  “听令?

  听个鸟令?

  让魏公亲自来,某有话说!”

  “徐大在哪?

  为何不是他领兵?”

  内军是李密的嫡系部队,一直以来以厚币重赏笼络,忠心无虞。

  不管李密还是他身边的亲信,都不曾怀疑过这支部队的忠诚。

  在李密心中这支部队就是自己的私人部曲,不管自己下达怎样的将令,他们都会无条件服从。

  把他们给谁调遣,都是一个临时的安排,他们真正的主人,肯定只有自己而已。

  没想到这些内军将领看到命令后,第一反应不是点兵出阵,而是对持令而来的使者质疑乃至诘难。

  别看孙长乐也是军中有名猛将,论名气不在秦琼等人之下,可是这时面对这些暴怒的军将,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一个劲好言安抚。

  不管他还是徐师仁,都没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只能高擎将令希望大家看清楚,这是魏王的旨意。

  可是他这令举了没多久,旁边猛然伸出一只大手,劈手抓住令箭便要夺。

  同时一个炸雷就在孙长乐耳边响起:“举个鸟令就想使唤阿爷?

  咱在绿林打滚的,连王法都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这鸟令!”

  军将都是大嗓门,只不过这人的喉咙却格外出众,声音比其他军将都大。

  只听声音不用看人,就知道说话的正是瓦岗五虎之一的程咬金。

  论门第出身,程咬金世代将门,怎么也得算是职业武夫。

  但是他的行事作风以及行为举止,却是个标准的绿林草莽。

  性子粗豪率性而为,即便是在李密面前,也是想说就说想骂就骂,一言不合还会挥拳头打人,根本没有什么规矩可以束缚。

  这种人按说和李密这等世家子天生不对,但是他勇力过人且心地质朴,便是那些吃过他苦头的,也承认这黑汉没什么坏心,乃是个粗人并非坏人更没有什么野心。

  正因为此,李密对其行为也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出大格也就不予理睬。

  连李密都不说什么,军中还有谁能管的了他?

  是以平日里程咬金很有些无法无天的意思,行事作风狂放,夺令这种事别人不敢做,他完全干得出来。

  孙长乐不是他,那里敢让他真的把大令夺去,连忙用力回拽。

  可是程咬金既为响马,抢东西乃是看家本事,又哪里会这般轻易放手。

  一手用力,另一手就来揪孙长乐,孙长乐也不怠慢连忙以空闲单手招架。

  眼看两人纠缠一起,一旁的徐师仁连忙道:“住手,军中不可儿戏……”咔嚓!一声脆响传来,帐中顿时没了声音。

  方才还叫骂不休的诸将,全都闭口不语,把目光集中在孙长乐的手上。

  他手中的令箭此时只剩了一半,另一边则被程咬金抓在手里。

  两人都是瓦岗军中出名的骁将,膂力非同一般。

  两人同时发力抢夺,区区一块木制令牌,又哪里禁得住。

  随着两人发力,令箭折断为两人分持,这下全都傻了眼。

  令箭本身轻如鸿毛,然则其代表的军令却是重如泰山。

  不管骄兵悍将如何狂妄,只要不想公开谋反,就得服从军令指挥,哪怕是翟让主政瓦岗的时候,折断军令也是死罪。

  双方大眼瞪小眼看着令箭,忽然程咬金一声怒骂。

  “直娘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折断军令,就算魏公不怪,老程也饶你不得!”

  说话间醋钵大的拳头已经朝着孙长乐脸上招呼过去。

  孙长乐手段也自了得,连忙招架相还,可是程咬金占了先手拳脚如同疾风骤雨,几记重拳打过去,随后便合身扑上与孙长乐厮并一处。

  孙长乐只能勉强自保,根本无暇开口辩诬,这折断军令的罪名,竟然被程咬金生生安在了头上扣了个瓷实。

  谁说这黑厮质朴来着?

  孙长乐心内暗骂,手上勉力招架。

  想要把程咬金制服之后再做道理,却发现自己的手段竟然降不住这匹夫。

  两人的角抵功夫都极为高明,又都有一身惊人的气力,翻滚厮打折腾得尘土飞扬,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徐师仁想要上前把两人分开,可是脚下刚刚一动随即又站住。

  因为就在他刚刚迈步的刹那,起码有十几道目光同时向他射过来,那目光中所蕴藏的杀意,让这位任城大侠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他是吃江湖饭的,最重要的就是人情通透耳聪目明,也不用这班人言语动作,就只看这个眼神就明白,他们不希望外人介入。

  换句话说,程咬金的行为看似随意,实际是众将共同的心意,无非是由这么个浑人来做而已。

  由此也可推测出来,这折断军令的罪名,注定要落在孙长乐头上。

  哪怕是魏公,也不会拼着得罪这么多内军战将去维护所谓的“公道”。

  看来翟让之死对于这些人的触动远比想象中为大,以至于让他们迁怒于自己和孙长乐。

  加上孙长乐手持将令这个举动,进一步激怒了这班武夫,所以借程咬金的手揍他一顿作为宣泄。

  这时候谁去阻拦就是自讨没趣,自己和孙长乐虽然有些交情,也犯不上为他得罪这么多人。

  眼看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忽然又一名锦衣扈从闯入帐中,同时带来一道口头军令:魏公以至,众将列队迎接。

  第八百二十三章 草莽(二十八)

  临时军帐内,众将肃立两厢低头不语。

  程咬金、孙长乐在李密面前叉手侍立,等待主公降下惩罚。

  两人此刻的样子都有些狼狈,手段相若的莽汉厮打,胜负从外观上很难分辨。

  两人都是鼻青脸肿战袍破碎的模样,分不出来输赢。

  已经断裂成好几截的军令,就放在李密案头,这桩不会说话的罪证放在那,所有军将都不敢再像以往那样放肆,全都聚精会神看着李密,看魏公会如何发落。

  他们也没想到,这场小小的厮并会惊动李密大驾,而且从事件分析,就是孙长乐刚一动身,李密就跟着赶来,这到底是出于何等目的?

  莫非魏公对自己这班人不放心,所以赶来为孙长乐撑场面。

  现在的瓦岗终究不是翟让时代的绿林响马,大家已经开始订立规则遵守规矩,不管私下里怎么骂娘,表面功夫该做还是要做不能落下。

  至少在李密面前,他们不敢公开叫嚣折断大令无罪,现在就是看魏公怎么发落。

  李密脸上并无怒气,看了看军令又看看两人,随后一声长叹:“翟公于瓦岗有大功,于列公也是至交。

  惊闻噩耗气血攻心,乃是人之常情。

  便是孤王也难压怒火,恨不得把那些唐军食肉寝皮。

  但是再怎么发火,做事也该有个章法。

  这军令乃是军中要物,为了争一道令闹到损毁军令袍泽相残的地步就大为不该。

  下不为例!”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便将一场风波消除,同时也把两人为了出兵的事情口角,变成了为争令以至冲突,看似不经意的改动,让整个事情的性质,以及当事人在其中的立场都发生了逆转。

  所谓官场老手绝非浪得虚名所致,单就这一手本领就称出神入化。

  瓦岗军这种地方,一个世家做派的人能够成为首领,还能让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认可,靠的就是这份睿智与审时度势的功夫。

  这时候不管判断谁对谁错,都会损伤一部分人。

  这一手同时拉拢双方,正是枭雄手段。

  昔日杨素之所以赏识李密,杨玄感能把他倚为臂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此话一出大家都没了话说,便是素来蛮横的程咬金,这当口都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朝李密行礼道:“明公放心,俺老程不是不知好歹的浑人。

  杀翟大的乃是李渊麾下,这身气力该留在那个神武徐乐身上,今后俺自省得。”

  李密起身,将碎裂的两段令箭,分别塞入二人手中,接着说道:“你二人各将内军一千迎击徐乐。

  谁先斩下他的首级,孤便封他做洛阳之主。

  你等只管撒开手脚去厮杀,孤在此间亲自为你击鼓助威。”

  “谢主公!”

  两员大将再次行礼,随后同时迈步向外走。

  两人的步伐差不多脚程也相若,你争我夺来到帐门所在,彼此之间还看了对方一眼,最终还是孙长乐略略欠身,程咬金则老实不客气地抢了出去。

  很快,阵阵号角声响起,战鼓隆隆作响。

  两千内军翻身上马,在两位主将的带领下离开营地,准备列阵迎击玄甲骑兵。

  李密在徐世勣、秦琼二人拱卫下,来到营外,手持鼓槌立于一面巨大战鼓之后,等待着为前线儿郎击鼓。

  瓦岗的斥候这时候也在全力的运作之中,所有探子都不要命一般往来奔走,把有关玄甲骑的消息送到李密面前。

  这么一支队伍,一旦出了山口,实际也就没法再隐藏行动。

  徐乐显然也知道这点,大军索性大大方方前进,是以有关玄甲骑行动的消息,如同雪片般汇集到李密面前。

  随着翟让的败亡,也没有多少力量挡在玄甲与邙山之间。

  不过区区千把人的队伍,怎么看也是大唐的先锋所在。

  按说这么一支部队,在打通了出山通路后就该停止前进拱卫阵地,等到大队人马到来之后再行进攻。

  可是眼下玄甲骑的行动完全是和兵书唱反调,铁骑长驱直入,直奔邙山而来,似乎要把李密一鼓荡平。

  小儿欺人太甚!李密手握鼓槌心内怒骂,把徐乐恨到了极处。

  自己堂堂魏公,不久之前更是击败了骁果军,玄甲骑又有多大能耐,敢如此小看自己?

  即便是老徐敢还活着,也不过是一将弁,终其一生未曾开府的老卒也敢小看孤王?

  他心内如是想着,脸上不动声色。

  到底是经过世面的,没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之所以把战场选在这,也是有自己的考虑。

  骑兵的行动固然迅捷,可是对于战马的依赖也大。

  尤其是具装铁骑,就更是对战马造成巨大负担。

  刚刚已经消灭了翟让的部队,他们自己的马力损耗必然不小。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自己让他们多跑一段,马就更加疲惫,自己再以逸待劳,怎么也可以取胜。

  王世充能够坚持到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李家援兵。

  自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先破了这支援军再说。

  若是能趁势摧毁王世充的军心,大军长驱直入夺取营寨,就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徐世勣站在李密身边,低声说道:“主公亲征,三军振奋。

  此时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

  何不分兵并进,一取玄甲一取王贼?”

  李密并未作声,只摇了摇头,徐世勣还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不曾开口。

  他不是那些草莽好汉,懂得如何察言观色。

  他看的出来,李密主意已定,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改变心意。

  眼下又不是在军帐内,没法跟他仔细探讨,只能维护首领的权威。

  看着李密的侧脸,徐世勣心内一声叹息,魏公到底是富贵了,和当初大不相同。

  若是取洛口、黎阳,收骁果大军之前的李密,此刻肯定会搏上一搏。

  如今的魏公既以富贵,做事便要求稳。

  只是这打仗的事情不比其他,哪里容得下你四平八稳?

  战机稍纵即逝,这时候不肯决断,只怕这半日厮杀都是徒劳。

  不过他也能理解李密,李渊毕竟是北地将门首领,用兵手段绝非泛泛,跟他交手必要提起全部精神才行。

  根据斥候消息,李渊这次出动数万大军支援王世充,目前只发现了徐乐所部千骑,那么李唐的大军到底在哪?

  徐乐带着这么点兵力就敢直取邙山,到底是不知好歹,还是另有玄机,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

  兵法有云:饵兵勿食。

  如果草率地把全部人马投进去攻打玄甲,李渊大军忽然杀出,情况很可能不可收拾。

  不过那又怎样?

  只要自己动作够快,大军的行动足够迅捷,就不怕李家的变数。

  徐世勣有充分的自信,这一战如果由自己指挥,怎么也有六成以上的胜算。

  只可惜,自己不是瓦岗之主,无法替李密下这个决断。

  徐世勣的目光望向远方,看向孙长乐、程咬金大军前进的方向,把心思转到这一战的胜负上。

  说实话,他在军中的人缘不是太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觉得徐世勣这个人跟谁都不亲厚。

  好像大家都是相识而已,没有什么交情可言,也看不到他为谁欣喜或是与谁斗气。

  跟一个木雕泥塑交朋友是最难的,时间一长也就导致徐世勣的朋友很少。

  只有徐世勣自己知道,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只不过自己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三军主将必须时刻保持理智,不能被感情所左右。

  如果自己也像程咬金他们那样热血上头,那么又有些能给这些好汉指明方向,告诉他们该怎么打,又该和谁去打?

  想必翟让在天之灵,知道自己的想法后,也多半会笑骂一句:你这厮就是这副鸟样子,到死都改不了。

  本就不是绿林的人,又何必非要扎在这烂泥塘里,早就该自立门户去搏自家富贵。

  翟让和自己这番密谈,并无第三人知晓。

  自己也是在这番谈话之后,坚定了投奔李密为他效力的决心。

  外人都以为自己舍弃翟让,却不知是翟让主动把自己赶向李密,只为不让瓦岗这滩浅水将自己困住。

  徐世勣又岂是无情无义之人?

  只不过不同于程咬金、秦琼等人的爆发,自己希望用更实际的方式为翟让报仇。

  徐乐虽勇不过一匹夫,就让他看看在真正的用兵手腕面前,他的蛮勇又能走多远。

  第八百二十四章 草莽(二十九)

  如果徐乐此刻与徐世勣对面而坐,多半会苦笑着说一句,蛮勇?

  若是没有蛮勇,我们都走不到你面前,就已经被人斩尽杀绝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徐世勣又怎会明白我的难处?

  徐乐何尝不知,自己此刻带兵突击邙山,并不是一个高明的决策。

  但是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如果真的按照李建成指挥,扼守潼关逡巡不进,也不过是钝刀子割肉罢了。

  自己能够生存到现在且一路发展壮大,靠的就是能折腾。

  如果真的听人摆布,主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刘武周麾下的时候多半就被吞并了。

  这就不是个正常的年头,当然不能用正常的方法安身立命。

  杀其主将并其部众,在乱世中是最常见的操作。

  想要不成为牺牲品,就得时刻展现锋芒。

  让人知道你不是块豆腐而是石头,谁吃你都得被震碎满口牙齿,那样才能真的活下去。

  这种折腾也是要有本钱的,否则肯定也是死的不能再死。

  所谓的本钱,当然就是战功和战绩。

  正因为兵发邙山是险中又险的决定,徐乐才决定采取这个办法。

  毕竟这个办法最容易打出名堂,也更容易名动天下。

  不管文武,一个大臣的价值往往是由敌国来决定的。

  如果天下诸侯都知道徐乐和玄甲骑威名,主动向自己示好。

  哪怕自己在李家无法无天,李渊都会上赶着示好,绝不会有半句恶言。

  再说徐乐想的也很清楚,自己确实要摆出救王世充的样子,也确实要下力气救,但也不能为王世充拼光本钱。

  这件事的难处在于,王、李两家虽然联军但是彼此不信任,消息也不通。

  所以徐乐其实到现在,对于战场的信息掌握非常有限。

  他只知道王世充大军在邙山列阵与李密对峙,但是究竟打成什么德行自己心里也没数。

  如果自己到了战场的时候,王世充已经被消灭,那么自己也不会傻乎乎的拿部下的命去救火填坑。

  到时候引兵撤退,直接夺了洛阳岂不爽利?

  徐家人不但能攻同样善守,依托洛阳城防和部下军将,徐乐有把握把瓦岗军拖在城下一年半载,到时候一样可以打出名号。

  骑兵之利在于速度,发挥铁骑往来驰骋如风的特性,把战场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手中,这才是名将的手段。

  认为自己冲过来就是要拼命,退却就是要逃跑的,也未免太小看人了!徐乐的视线透过面覆,看向对面冲杀而来的骑兵,不由露出了一丝冷笑。

  李密和他的部下,多半把自己当成了有勇无谋之辈了,以为可以以逸待劳,做梦去吧!我又不是王世充的部将,凭什么不顾死活救他?

  你们想要捡便宜,我就让你们看看,自己捡到的是怎样的对手!来的路上玄甲骑始终控制着速度,也就是在马力和时间之间取了一个平衡。

  马不可能不受影响,但是会让影响降到最低。

  而且大军行进途中沿途也注意换马,而不是让一匹马从头跑到尾。

  这样的行动速度当然会受影响,而且换马这个动作也容易遭到攻击,不过那又怎样呢?

  反正王世充不是我的将主,我也没有拯救他的义务,去救了就是人情,至于能不能救得成还得看他自己的命。

  至于说伏击……也得看你瓦岗军有没有那个胆量不是?

  方才那一战不是白打的,自己之所以打那么一通,除了打通道路外,更是要把名声传出去,让瓦岗对自己产生畏惧。

  吃了这么个闷亏后,对方肯定想着该如何慎重对待,不能随意浪战。

  当对方那么谨慎的时候,必然收缩兵力,又哪腾得出手找自己麻烦?

  此刻这些瓦岗军,多半自以为得计,遇到的是人困马乏的玄甲骑吧?

  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全军不久前刚刚换马,正是马力最佳的时候,又该如何想?

  至于人么……都走到今天了,熬不过苦战的都死了,剩下的又怎会应付不住这个场面!马槊前指铁骑奔腾,玄甲骑的铁骑方阵朝着对面骑兵拍过去。

  徐乐已经看出,对面的骑兵和之前对手不同。

  他们身上的兵装以及摆列阵法并非绿林风范,相反倒是像极了正规军。

  和自己之前的对手相比,这支甲骑单纯从武器以及阵型方面,可能还略胜一筹。

  李渊起家本钱河东六府鹰扬如果和他们比,怕是还要略逊一筹。

  要知道他们从成军到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进行大规模整合训练。

  想必瓦岗军内有一位善于练兵的能人,让曾经的乌合之众变成了一支合格的铁军。

  他们确实很强,但是还算不上最强,因为这世上还有玄甲骑,还有我神武徐乐!马槊挥舞间,面前之敌已经落马。

  玄甲骑的箭头锋锐不减,让试图拣便宜的对手吃足了苦头。

  不过徐乐也能感觉出来,现在遭遇的对手和方才不一样。

  倒不是说甲杖精良或是弓马更娴熟,而是气势发生了变化。

  两军交战生死相搏,彼此之间自然都是把对方当成死敌对待。

  可是正常情况下,士兵之间厮杀的目的还是求生。

  除了李家之前那队不怎么对劲的骑兵以外,大多数兵士杀人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来,如果对方没威胁到自己性命,也没那么多仇恨。

  可是现在的对手并非如此,他们并非为了求生而厮杀,相反更像是为了复仇。

  自己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仇恨,仿佛自己是他们的累世仇人。

  这种情况在疆场上其实也属于特殊情况,恐怕还是和之前自己刺死翟让的事情有关吧?

  徐乐心中有些唏嘘,除了自己的玄甲骑之外,眼前这支队伍算是最有人情味的军伍。

  彼此之间不但有袍泽之义,更有手足之情,这种感情反倒是正规军所欠缺的。

  只可惜这样一支人马是对手,照样不能手软。

  接连又是十几个人被挑落马下,内中包括两名职级不低的军将在内。

  就在徐乐杀得兴起之时,战场上猛然响起一声霹雳,“小贼纳命来!”

  随后一骑火红战马向着徐乐冲来。

  绿林军中广有良驹,翟让所骑的就是宝马,这匹马也不逊色。

  其毛色鲜亮,远远本来如同一团烈焰。

  马上之人满身披挂手持大槊,朝着徐乐兜头便是一记重击!大槊挂定风声而来,只听这声音就知道这一槊所蕴含的力量是何等惊人。

  又来了好手?

  徐乐心中一喜,手中马槊随手挥出,两条大槊在空中相撞一处。

  嘭!一声闷响传出,两人的身形同时在马鞍上摇晃了两下,显然对方的力量对他们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不等徐乐盘槊抽打,对方的马槊已然朝着徐乐的面门疾刺,变招速度之快竟然还在徐乐之上!好手!果然是好手!徐乐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在燃烧,老天果然待自己不薄,刚刚结果一个,这又送了个好手给自己。

  掌中马槊海底捞月,自下而上将刺来得马槊架起,两人的脚力不停,已经对蹬而过。

  不等徐乐悬裆换腰变招反击,对方的马槊已经呼啸而至,如同一条铁鞭一般猛抽徐乐后脑。

  与此同时那持槊之人再次发出一声怒吼:“程咬金在此,贼子受死!”

  这一马三槊乃是程咬金生平最为得意的技法,由于平日演练娴熟,因此施展的时候格外迅捷,不管是发力还是变招,都堪称完美。

  即便是本领在程咬金之上者,也只能等他一马三槊使完再行反击。

  毕竟这三招槊法乃是程咬金全力施展才能有这种威力,这种状态他自己也不可能长期维持。

  以他的武道修为和身体素质,最多也就是施展两次,再用速度和力量都会慢下来。

  再说他这招数被人看透提前做好防御,也就失去了奇兵的效果。

  所以瓦岗内部都知道,程咬金一马三槊定乾坤,能胜便是结果对手,如果无功自己多半要落败。

  当然这三手招数他不知练了多少遍,寻常战将确实也不可能招架的住,尤其最后这一槊乃是其全力以赴的一击,既快又狠最是难防。

  所攻击的路线又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就算是身手再怎么敏捷也很难躲避。

  如果要招架的话,这时多半在悬裆换腰状态很难发力,这一槊即便能架住也多半会因为抵不住巨力而落马。

  这一招被程咬金视为百发百中的看家法宝,随着一槊挥出报出名姓,也是他的习惯,目的就是让对方做个明白鬼。

  威力足以令鬼神动容的一槊破空而至,程咬金似乎已经看到对手落马阵亡的情景。

  可是就在他准备高声呼唤翟让在天之灵,告诉他大仇已报的消息时,奇变陡生!自己的马槊并未抽到人身上,而是打在了什么坚硬的物事上,随后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槊杆传来震得自己虎口生疼。

  大槊被这股力量高高颠起,连带着程咬金的身躯都坐不稳鞍桥险些落下。

  还不等程咬金反应过来,就觉得脑后恶风不善,连忙身形向前一扑躲避攻击。

  不等他圈马回头,徐乐的攻击便开始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草莽(三十)

  狂风骤雨,劈头盖脸!此刻的徐乐如同八臂罗汉临凡,马槊在手中舞得如同纺车,在程咬金看来,就是有几十条马槊同时朝自己打来。

  饶是他究竟大敌惯于厮杀,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本要出口的大叫变成了惊呼,手中马槊舞动如飞,将健硕的身躯遮护个严实。

  一时间程咬金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武艺招数以及临敌经验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最为本能的肌肉反应。

  靠着多年练就的武艺左右遮拦上下拨打,所有的动作都成了被动的机械动作,以求生的本能推动发挥。

  至于自己是否成功招架开那些攻击,又是否被马槊打中,却是完全顾不得。

  只要身上还有气力,还能抡的动大槊便自顾挥舞,其他的都顾不得想。

  徐乐虽然不是小心眼,但也没大度到被人拿着大槊连环三击而不怒的人。

  虽说这一马三槊自己应付下来,其实也是险中求生。

  如果程咬金的手再快一些,或者力气再大一点,徐乐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安然无恙。

  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便是佛也有火。

  何况通过交手徐乐也能感觉出来,程咬金的本领并非真的到了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

  其真正的修为,比韩约还要逊色几分。

  之所以把自己逼到这等危险地步,主要还是靠这一马三槊的怪招。

  你的绝技使完,便轮到我了!徐乐含怒出手威力岂能小觑?

  马如怒龙槊舞狂涛,毫厘之间便是生死之所,狂风骤雨包裹孤舟,随手都可能将程咬金打落马下。

  兵器相撞的闷响不绝于耳,中间还伴随着战马的嘶鸣以及程咬金的呼喝。

  徐乐与人动手很少出声,此刻也是紧闭双唇凝神舞槊,并没有把精力浪费在喊叫上。

  他能看出来,程咬金这种呼喝,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呼叫援手。

  看来瓦岗将领的作战风格并不相同,翟让是个宁折不弯的好汉,这位程咬金似乎就有点滑头了。

  徐乐倒是不关心程咬金的为人,但是这位将领的运气,倒着实让徐乐有些惊诧。

  没错,就是运气。

  徐乐这一轮如同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不是程咬金这等武艺所能招架的。

  按说早就该被打落马下,可是几次明明必然得手的攻击,却被他奇迹般的招架开。

  这绝不是他自身修为的结果,甚至也不是肌肉记忆自身反应机敏所至,说白了纯粹就是撞大运。

  他这路护身槊法,于章法上其实不算高明,很大程度是靠运道支持。

  如果换个旁人,怕是早就死在战场上。

  可是这路槊法在程咬金手中,却发挥出意料之外的威力,不管徐乐的槊法怎么精妙,变化又如何出奇,每次到杀招时都能被他极为凑巧的格挡开。

  这厮怕不是鸿运当头?

  否则又哪来的这种运气?

  徐乐不信鬼神之说,但是也得承认,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些东西,没办法用道理解释清楚。

  身为大将在战场上求生,固然要靠本事,但是有时也得看运气。

  徐敢就曾目睹过不少意气风发英武过人的将军,莫名其妙死于意外。

  不是战马忽然跌倒,再不就是兵器意外折断,还有更倒霉的,就是打得正兴起却意外中了一支流箭。

  总之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不但是有一身好本事,有时还得有个让人羡慕的好运气。

  徐敢私下里和徐乐说过,人斗不过命如果在战场上遇到那种命硬得吓人的,也是该避开就避开,至少别在对方运气最好的时候跟他拼杀。

  好运气不会跟人一辈子,等到他得运道过去,再杀他不迟。

  不过徐敢教授徐乐这个道理时,也提过一种特殊情况。

  这个世界上据说有一种人,确实得到老天眷顾,运气旺得吓人。

  跟他作对就痛苦无比,不管哪次遇到,都会发现老天站在他那边,往往需要花费远超正常几倍的精力,才能战胜这种对手。

  好在老天是公平的,这种大气运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按说也不至于那么倒霉就遇到。

  没想到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怪,就真的让徐乐遇到这么一位运气好得吓人的对手。

  我倒要看看,你的运气有多好!徐乐心中得怒意消除几分,取而代之得乃是他那一贯以来的好胜心。

  就算你运气再怎么旺,也有自己的极限所在,我就不信铁锤砸不开你的龟壳!久守必失,我倒要看看你的力气能用多久,这条槊还能舞多长时间?

  手上加力,大槊挂动风声,破空声低沉而有力,哪怕是程咬金这种身材壮硕的,如果被抽一下也是难逃一死。

  就在徐乐准备加力杀死程咬金时,沙场上厮杀也越演越烈,其他人也遇到了自己的对手。

  槊锋刺过盾牌,冒起一溜火星。

  一方是骑马的武将,一方是步战豪杰,一上一下捉对厮杀。

  正常情况下,骑兵和步兵比武,基本十战九胜。

  毕竟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拥有战马就拥有战场主动权。

  想战则战,想走则走,步将完全无法控制。

  而且人可以借助马力发动袭击,往来圈转的时候,更是用马力代替人力。

  几个回合下来,步将多半就要筋疲力尽,骑将的消耗则是由战马分担。

  彼此消长之下,结果自然不言自明。

  可是眼下的交手,却并非如此。

  骑将手中的马槊虽然刺中大盾,却觉得并没撞对地方。

  就在槊锋与盾面交接的刹那,他感觉对方的盾似乎略略偏转了一下。

  这种偏转非常隐蔽,如果自己不是个技击高手,根本就感觉不出这种动作。

  而随着这个动作完成,自己马槊正对的位置就移老了边缘,于步将来说这一点点差别,就意味着好大力气。

  战马从人的身边跑过,骑将总觉得这一击很不对头,自己处于有力使不上的状态,反倒是被对方牵住。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刀盾兵手段,必然是一位手段高强的大将。

  可是玄甲骑不说好了是骑兵,这哪来一个如此厉害的步将?

  望着对面满身披挂手持大盾的汉子,持槊人心里也在暗自嘀咕:这便是小门神韩约?

  于神武部下口中,听过这人的名号。

  能当徐乐的左膀右臂,果然有些本事。

  韩约在战场上也是满身披挂,他身上穿了三层重铠,最外面宝的甲乃是之前徐乐与侯君集赌斗所赢的彩头,是正经将门贵族的传家宝,防护力惊人样式也威风。

  披挂完成后,整个人就成了一尊盔甲雕塑,站在那里就像是钢铁城墙。

  也得亏是韩约天赋异禀体魄强健,换旁人披挂三层重甲,不要说打,就是站在那里也会累得气喘吁吁,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自己把自己累死。

  他本来就生得高大魁梧,再加上这么一身重甲,动作自然不会太灵便。

  在战场上的动作也就是前后左右的转身以及格挡、攻击而已,没办法前后腾挪纵跃,或者施展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技艺。

  武艺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招而已,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朴实无华。

  大巧不工!资质及性格不同,所学的本领便有所差异。

  正因为韩约不是个善于巧变之人,徐敢便教授了他这么一身最适合自己的武艺。

  一招便是一招,一式便是一式。

  不讲究穷极变化,也不求如何花哨亮眼,安心做一面大盾,为自己的主将提供遮护。

  换句话说,他就是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既要完成作战还要保护主将,一场仗打下来,看不到他有什么出色表现,但是承受的风险比其他袍泽还要多出数倍。

  以牺牲自己为前提,成全别人立功扬名。

  找这么一个甘心奉献的忠义之士,远比栽培出这么一员战将更难。

  但是这种人正是军中最需要的栋梁,其重要性比起主将来丝毫不逊色。

  徐乐也是因为有韩约这么个得力臂膀,才能放心大胆厮杀冲锋,反过来也只有徐乐才能得到韩约认可,甘愿做他身后无名的盾牌,拼着刀砍斧劈粉身碎骨,也要护他周全。

  本来韩约的任务是在徐乐身旁提供遮护,为徐乐抵挡四方的暗箭埋伏。

  可是在徐乐和程咬金交手之后,韩约也发现了自己的对手。

  那是另一名瓦岗骑将,试图悄悄靠近徐乐,和程咬金形成夹击。

  以徐乐的武艺手段,即便以一敌二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既有韩约在,就由不得他们仗着人多围攻群战。

  是以韩约二话不说,就挡在了来人与徐乐之间,以血肉为城池,将来将牢牢挡住。

  来人本领也自不弱,交手一招就发现对面步将的手段确实高明,如果自己不理睬他直接绕过去打,多半会被其从身后攻击,不死也是重伤。

  是以无奈之下,只能放弃帮助程咬金,专心对付韩约。

  即便是发现面前步将了得,骑将也不曾太过在意。

  再厉害的步将也是步将,先天就吃亏。

  何况他浑身上下包裹得像是个铁坨子,动作不灵体力消耗大,又能挡得住自己几招?

  刚刚受了程咬金许多鸟气又无法寻仇,就先拿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撒气祭刀!

  第八百二十六章 草莽(三十一)

  这员骑将正是和程咬金分领大军的孙长乐,他是李密心腹嫡系,也知道主公心思。

  表面看李密对程咬金夺令之事一笔带过,糊里糊涂和了稀泥,实际魏公心头雪亮,那些军将的混赖手段,又哪里糊弄的了他?

  若是能被这帮浑人骗过,他如何能创下这么一爿基业?

  之所以隐忍不发,无非是大敌当前不能内乱,再说瓦岗众将爪牙锋利,打天下又是用人之时,也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

  说到底眼下这个世道就不是个讲理的时候,只能靠武艺血勇来保全自己的身家财富乃至颜面。

  谁有本事谁说话就硬气,哪怕自己没理,也会有人袒护为你找出道理。

  自己也是堂堂骁将,何以被程咬金那些人压在头上?

  不就是因为缺少战功?

  没杀过什么有名的将领?

  只要杀了徐乐,或是将其逼退,自己都可以成就赫赫威名,从此让魏公刮目相看。

  为了这个目的,与程咬金的过节就得暂时放下,哪怕心里恨不得他死在战场上,现在也得齐心合力先宰了徐乐再说。

  却没想到,横空杀出这么个怪人,让自己的算盘落了空。

  瓦岗军中都知道程咬金是出名的爱捣乱,没事的时候与身边袍泽嬉戏笑闹惹是生非,打仗的时候则是在敌人阵中捣乱,带着兵马横冲直撞左冲右突让敌人的指挥混乱,乃是他的拿手好戏。

  经常带兵阻击敌人援兵或是后退部队,打得对手晕头转向,人称横路咬金。

  本以为这等人天下只有一个,没想到唐军中也有这么号人物?

  本就恨极了程咬金,这时把面前铁甲人当成与其一样的人物,孙长乐的怒火更盛,出手的力道自然就更强,恨不得一槊下去就捅死对方才解气。

  然则交手几个回合,孙长乐空有长槊战马,竟是半点都没占到便宜。

  韩约手中紧握大盾,不动如山。

  由于面覆遮盖,也看不到他的面色眼神,听不到呼吸是否急促,所以不知道他的状态到底怎样。

  每一次冲锋,孙长乐都觉得对手肯定已经到了极限,自己下一次冲击他就要脱力。

  可是当下一次撞击发生时,结果依旧和之前一样,毫无变化。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他有多大的力气?

  通过几次冲锋撞击,孙长乐已经感觉出来,对面这人的膂力比自己只大不小。

  而且从他能够在间不容发之际调整盾牌巧妙卸力来看,这人必然受过名人指点高人传授,一身武艺绝非等闲。

  不过这种人为何要去当个刀盾?

  谁都知道要想建功立业升官发财,还是当骑将便当。

  纵马冲杀来去自如,不管是斩将夺旗还是败走逃亡都容易,何必苦哈哈的去练步将本事?

  当今斗将之中步将寥寥无几就是这个原因,没资质的练不出来,有资质的都去当骑将,恶性循环步将也就越来越匮乏。

  就连骁果军里都没有这种本事的步将,怎么会在玄甲骑出现,还让自己赶上了?

  孙长乐暗骂了几声晦气,圈转战马试图寻找韩约的破绽。

  如果是旷野中厮杀,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挥战马的速度优势,围着步将打转或是拉开距离射箭。

  反正这么个盔甲人也追不上自己,不是能把他转晕,就是能把他累死。

  可现在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就在他们厮杀的同时,玄甲骑和内军的战斗也在继续。

  双方刀枪并举箭矢乱飞,没有那么多空间供孙长乐回旋或是远程放箭。

  这里毕竟不是擂台,没人会遵守公平交战的规矩,不是说这边两人厮杀,大家就会有默契的避开。

  事实上眼下战场形势暂时胶着,所以才有几个人厮杀的机会。

  一旦某一方占了先手,肯定就会分出兵力过来助拳。

  孙长乐当然希望是自己人得胜,可是这种事从来是靠实力说话而不是靠主观的愿望。

  在援军出现之前,自己的兵马似乎没有什么胜算,万一是玄甲骑的人赶来援手,自己就得先走为上。

  被徐乐打跑还算是有的说,如果被一个步将打退,自己的面子往哪放?

  别人不说,就程咬金那张破嘴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是以孙长乐这时候根本不可能从容地和韩约交战,反倒是必须要速战速决,或是脱离战斗。

  眼看再一次冲击无果,他一声咆哮,手中马槊盘旋舞动,催动坐骑再次向韩约冲去,槊锋微微颤动,在日光下幻化成一朵逐渐绽开的金属花蕊。

  就在他的战马即将冲到韩约面前时,孙长乐手腕抖动,金属的花朵怒放!所有的花瓣在刹那间舒展开去,在日光照耀下分外夺目。

  这朵奇花瑰丽美艳同时致命。

  伴随着它的绽开,孙长乐致命一击已经发出,真正的槊锋隐藏在花朵中,朝韩约用力猛搠!雕虫小技!韩约一声冷笑,将手中大盾向上一提,丹田运力力从地起,自双足直抵腰梁再顺着腰梁运抵肩背、臂膀,以自己雄浑的膂力化解这堪称花俏的攻击。

  他所用的巨盾神荼对于骑将来说,威胁性不大,其主要作用也是护身,真正的攻击兵器还是右手的利刃。

  不过这巨盾也有自己的好处,那就是它足够大也足够结实。

  哪怕韩约这种大块头,神荼也能提供有效的遮护。

  只要把盾牌立起来,身上大半要害被挡在后面。

  是以比起持槊交战骑将,韩约的一大优势就是省心。

  不需要去判断对方兵器来路,也不用管什么变化,只要把盾一提挡住门户,也就没什么危险。

  孙长乐的招数再怎么奇妙,归根到底也要打到人才行,自己根本不去理他的变化,只牢牢护住自身,其他的根本不必理会。

  自家这路打法,也是徐敢老太公亲手教授的,按照老太公的说法,这种打法号称铁壁铜墙,任是如何厉害的巧将,遇到这种打法都没脾气。

  当然这种打法也不是无敌,如果遇到一力降十会的,就只能进入拼命斗力环节,中间没有转圜余地,最后就是单纯比大小定生死。

  另外这种打法需要足够的力气作为支持,否则人家骑马冲过来,人马合力冲撞又有马槊卸力,持盾之人完全硬吃,几个回合下来连提盾都费劲,更别说格挡。

  韩约的力气本来就大,又在徐敢的栽培下专门操练,不论爆发力还是持久,都是头等斗将的水平。

  最重要的是,他还会用力。

  和徐乐一样,韩约身上的肌肉也是活肉,而不是翟让那样的死肉。

  他知道该怎么发力,也知道该怎么运用力量卸去对方劲道,孙长乐方才几次冲击的力气,有一半被韩约偏斜化解,还有一部分被他导入脚下,真正硬接的力量不过十之二三。

  就像现在这样满身披挂高强度作战,再打一个时辰不成问题。

  想靠这种花招就胜过自己,简直是做梦。

  一股力量自盾牌袭来,韩约不慌不忙手臂发力大盾轻轻一转,已经将这股力量偏转开。

  跟之前的一样,任你大槊变化出多少槊锋,最后打到自己身上要命的也就是那一下。

  只要把那一击挡住,别的就都没用。

  可是就在韩约按照之前的习惯,将大槊向外推出的刹那,一股不祥预感陡然袭来。

  由于他的盾牌太大,提盾招架的时候,盾牌和头顶平齐,视线就被挡住,看不到对方的动作完全是靠手上感觉来招架。

  是以此刻孙长乐做什么动作,自己无从知晓,不过他的五感也是经过特意训练,纵然不如徐乐灵敏,却也是个中少有好手。

  加上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的感知力进一步提高。

  此刻只觉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危机感从四面八方涌来随即将自己吞噬。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中计了!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在这这等时刻,也看出了神武小门神的手段。

  好个韩约猛然矬身下蹲,那如同巨灵般的身躯,竟然变得异常灵活敏捷,与此同时右手直刀猛地挽了个斗大刀花。

  刀光璀璨如同星辰,无数光芒组成的刀网将自己的头、颈、肋等致命处全都包裹其中。

  天知道韩约在这一瞬间到底劈出了多少刀才能组成这么一张堪称完美的刀网,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快刀手出手的速度力度也不过如此。

  徐老太公亲手教授的弟子,为自家孙儿留的近身扈从,又怎会是空有蛮力的匹夫?

  单凭这一手刀法,就足以闯出个响亮名号。

  金铁交鸣声响起,随后是金属碎裂之声。

  韩约就觉得手上一轻就知道自己的直刀受损,也顾不上观看,只将兵器向外一丢随后手臂圈转回防,以手臂做盾向外一挡。

  金铁之声再次响起,韩约只觉得手臂处一股力道袭来,紧接着臂骨一阵刺痛,但是他不闪不避而是舌尖抵住上颚,运足丹田力向外猛地一推。

  成功了!那股危机感略有减退,那袭来的外力也被撞出去没再发起攻击。

  战马自身侧疾驰而过,韩约足跟发力调转身形,保证自己正面向敌。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方才那几下交手到底是因何所致,只见孙长乐一手提槊,另一手则提了一柄铁挝。

  方才险些致自己于死地的,就是这暗器。

  韩约一声低沉怒吼,右臂下垂随着一阵金属锁链声响,他的短兵也落在手中。

  要比使短兵,自己还没怕过谁呢?

  要打,就打个痛快!

  第八百二十七章 草莽(三十二)

  借马槊吸引,实际用铁挝暗算,借两马对蹬的当口发动偷袭,乃是孙长乐的看家本事。

  在瓦岗军中,长短兵并用伤敌的首推秦叔宝,其次便是孙长乐。

  秦叔宝的长处在于长枪大戟堂兵正阵,一对四棱锏摆在明处,让你看在眼里还无法躲避。

  孙长乐的厉害之处则在于这个“暗”字,铁挝放置的隐蔽,在对敌的时候根本看不见。

  从握挝到出手的过程更是迅捷若流星,就算当面施展,很多人也找不到他的挝放在哪里,只是眼前一花铁挝就落在身上。

  孙长乐这手铁挝打将的手段对上骑将都能百发百中,打步将就更不成问题。

  毕竟韩约在提盾遮护时,盾牌会挡住视线,这个弱点已经被孙长乐发觉。

  是以才借助花槊为掩护,实则声东击西。

  没想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只打断了一柄直刀,外带伤了他手臂?

  就连孙长乐自己都吃不准,方才那一下到底有没有打伤韩约。

  以自己的膂力论,就算是这么个铁坨子,那一挝下去也能砸个骨断筋折,至少这条胳膊三个月内不能发力。

  但是刚才那一下虽然击中,可是感觉却不对劲。

  他不知道打碎过多少铠甲,杀伤过多少人命,对于铁挝击碎血肉骨骼的感觉最熟悉不过。

  可是刚才这一下明显感觉不对,自己不像是砸在人身上,也不是打在铠甲上,更像是击中了什么兵器,随后就被一股力量推开。

  所以这一挝固然没有运足全部力气,自己的气力作用的地方也不对,甚至最后时刻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

  自己那一击的力,又被这大汉偏转了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不成这人是个铁铸的,或者那条胳膊是铁的?

  孙长乐摇摇头,否决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将铁挝随手一丢改为双手握槊。

  暗器这东西讲究出其不意,既然露了底再用就不灵,再说这大汉力大过人,自己单手握槊多半要吃亏。

  握紧马槊催马向前,即便方才那一挝没有将他打成残废也不可能全无影响,就不信自己杀不了一个骑将。

  仿佛和之前的几个回合交手一样,还是催马上前持槊击刺,孙长乐也做好了对方举盾招架的准备。

  可是不等他的战马进入大槊攻击范围,就见对面的韩约右臂猛地朝着孙长乐一甩!他的手臂还能用力!孙长乐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厮是不是练过什么特殊的武技,可以让自己身体远胜常人,乃至于能硬吃下钝器打击。

  随后才想到一个问题,他这样做是要干什么?

  自己的马槊比他的直刀长多了,现在连马槊都刺不到人,他这扬手有什么用?

  再说他的刀刚才已经被自己打断了,半截断刀又能伤的了谁?

  就在孙长乐疑惑之际,忽然脑后传来金风破空之声,其势若疾电。

  由于身处战场,孙长乐始终凝神戒备四周,以免被流矢所伤。

  是以暗器未至,他已经听得分明,连忙马上侧身悬裆,将手中马槊用力一挥!金铁交鸣声传来,孙长乐只觉得虎口一烫,于这一击的力道也算是有了几分了解。

  直到他的马槊格开暗器的刹那,他才勉强看清,是一个金属圆盘类的东西,朝自己脑后袭来。

  随着马槊格挡这圆盘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随后又落回那大汉手中。

  伴随着它的飞行,一阵锁链抖动声随之响起。

  自己的铁挝,多半就是敲在这玩意上面。

  随着暗器飞回,孙长乐也在马上转身面对韩约,日光映照下,韩约右手处郁垒小盾发出森森寒光如同猛兽张口只待进食。

  显然刚才就是这面盾牌接下了自己的攻击,随后又作为暗器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这东西后面应该是有一条金属链子作为牵引,这倒是不稀奇,但是方才大汉抛出盾牌攻击的时候,并没有锁链抖动声响起。

  也就是说,这人已经练到抖索无声的地步,这才是玩暗器的行家!孙长乐心头一寒,知道自己惹上了硬茬子。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接近,按说就该持槊击刺。

  可是方才孙长乐回身格挡郁垒,再转身回来总归是消耗了些许光景。

  说时迟那时快,这些许的消耗已经让他失去了最佳的攻击距离。

  现在倒不是不能出手,而是这个距离下挥舞的马槊,力道速度都没法达到最强状态。

  如果是一般对手也就无所谓,反正胡乱挥一槊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如今已经见识过韩约手段,乃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尤嫌不足的强敌,哪里还能胡乱出手?

  高手相争只差一线,孙长乐这些许的犹豫,已然失去了出手的机会。

  就在他迟疑的当口,小门神已然动了!他和孙长乐交手到现在,脚下的动作并不多。

  基本就是随着战马跑动转身,保证自己正面对敌,在一个小空间内来回打转而已。

  这也正常,毕竟重步兵都是这样,能少跑动就少跑动减少不必要消耗。

  再说毕竟是肉体凡胎,穿这么一身还要人跑起来,也未免要求过苛。

  孙长乐也认定韩约只能这样和自己打,不曾想盔甲巨人不但能跑,而且跑的竟然这般快!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孙长乐打死都不会相信,一个披挂了重甲的大汉可以飞速奔跑,而且在这刹那间的速度竟然可以匹敌奔马!当然这种速度不可能长久,再怎么勇猛的豪杰,也不可能让身体长期承受这种消耗。

  但是两人的距离此时尚不足一槊,他又何必长跑,只要几步就够了!一个盔甲人正常情况下没法狂奔,反过来说,他一旦真的跑起来,就没什么人拦得住。

  甚至不需要什么兵器,就他那一身铠甲加上奔跑的速度,就足以让其身体变成一件厉害的武器。

  咚咚咚!大地也随着韩约的脚步而震颤,徐乐之所以夜间行动不带韩约,并不是因为他动作迟缓或是不善于夜战,而是他的身躯实在太过高壮,又从小打下的基础,练就一身惊人的下盘功夫。

  行路如砸夯,奔走如山崩,离得多老远就能听到等于是给对手送信。

  要是换成堂兵正阵战场厮杀场合,徐乐会巴不得让韩约加入。

  他很清楚,自家这位手足满身披挂发动冲锋的模样是何等威武,对于敌人又是何等的震慑。

  乃至在操练之时,那些玄甲骑老卒都打趣过:“幸亏韩大是自家人。

  倘若他是对头,也不用打,只要这么跑过来咱们怕是就要吓得拨马逃命。

  这可怪不得咱们,看到这么个铁家伙一阵风相仿冲过来,孙子才不跑呢!”

  徐乐当时听了这话也不发怒,反倒是在旁凑趣:“那也得逃得掉才行。

  咱韩大可不是好对付的,他盯上的人没两下子,怕是想跑都没地方。”

  当日的戏言今日成谶,被韩约盯上的孙长乐,此刻便是想逃都没处逃!韩约奔跑的速度太快气势也太过惊人。

  一头沉睡多年的洪荒巨兽被凡人三番五次挑衅以至惊醒美梦,决定给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点教训,咆哮狂奔飞身猛扑!韩约的速度和气势完全碾压了孙长乐,乃至他的神智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乃至想要拨马避让时又哪里来得及。

  眼睁睁看着这盔甲人将自己化作人肉冲车,以巨盾为锥合身猛撞!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将马槊尽量朝前一抵,希望将他的身形推开或是略略偏转……咔嚓!随着一声闷响木屑飞溅,这条马槊刚刚顶到盾牌上,就被其那股巨大的力量所摧折断为两截。

  韩约的速度则丝毫没受影响,一声怒吼中,神荼巨盾已经重重撞在战马身上,盾牌上神荼相的大口正好撞在战马的颈部,看上去就像是这位上古传说中的神明想要吞噬战马血肉饱餐一顿。

  铁山靠!在铠甲重量的加持下,这一记铁山靠当真有了几分玉山倾颓的威势。

  一声哀鸣,孙长乐胯下战马恢恢惨叫朝一边摔倒,战马口内血沫喷溅,哀鸣声极为尖锐,随后又变得软弱无力。

  这么一匹神骏非凡的脚力,在韩约的神威面前,如同纸扎一般不堪一击。

  战马死了。

  在不用锐器的前提下,靠着自家气力以及铠甲装量,只一击便结果了一匹战马。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也足以震动天下。

  不过韩约又怎会止步于这点小胜,随着一击得手他得理不让人,右手郁垒小盾脱手而出,盾牌破空而去重重砸向孙长乐的额头。

  由于韩约这一击来得太快,孙长乐根本来不及反应,饶是他武艺高强弓马娴熟,也不过是只来得及将腿抽出马镫。

  可是还没等他腾挪换马,坐骑已经被生生撞死倒地。

  孙长乐满身披挂身形自然不便利,人在马上无从借力,这一下也随着战马一并摔倒。

  可是不等他起身,这盾牌便已经袭来,百忙之中也只好将手中紧握的半截槊杆向上一磕!也就在此时,自瓦岗军阵后方,战鼓声隆隆传来。

  初闻战鼓的孙长乐心头一喜,乃至出手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一倍有余,一下就把盾牌拨出。

  可是等到鼓点传来,孙长乐面上神色一变,方才还紧握在手的半截槊杆落地。

  这鼓点他听得分明,乃是瓦岗退兵鼓。

  自己渴望的援兵没了指望,自己、程咬金还有随同出征的内军甲骑,都成了魏公的弃子。

  为何?

  为何如此?

  自己可是魏公的心腹,为何也被如此对待!支撑孙长乐的信念消散,只觉四肢发软气力全无。

  他抬起头,目光所及处,只见一尊沾满血污的郁垒神像近在眼前。

  孙长乐面上露出笑容,从容地闭上了双目。

  第八百二十八章 草莽(三十三)

  “魏公!不可!”

  瓦岗军阵内,徐世勣单膝下跪语声哽咽,声音中既有焦急又带着几分责难,朝着李密大喊大叫。

  和程咬金、翟让那些粗豪耿直的汉子不同,徐世勣为人素来精细,不但在用兵上谨慎,做人上也恪守本分,不曾放浪形骸。

  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和那些率性而为,把任性当作豪爽的江湖汉子合不来。

  他早就看出来李密心怀大志,迟早要立国称帝。

  不管出身如何,一旦当了帝王就要有体面威仪,要建立自己的规矩。

  如果还仗着往日交情不把天子放在眼里,结果多半不妙。

  为了避免这一点,徐世勣在这个时候就注意分寸的把握,对李密素来恭敬有加。

  在军议的时候自然该说就说该驳就驳,但是只要李密下了决断,徐世勣就会乖乖服从,绝不会开口顶撞或是争论。

  像此刻这种大庭广众面前要求李密收回成命的情况,更是第一遭。

  李密此刻正站在擂鼓台后,手中高持鼓槌,面上不见喜怒,只是将手中的鼓槌朝牛皮鼓面用力捶去。

  对于徐世勣的话就像是没听到,也根本不加以理会。

  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在他身旁左右,放有二十四面大鼓,每一面鼓后都有侍立鼓手一名以及持刀军汉两名。

  这些便是瓦岗军的指挥中枢,也是全军战场调度的腹心所在。

  当下军中传达命令主要依赖鼓号旗语,是以这些鼓手别看地位卑贱,于全军而言却是极为要紧。

  换句话说,一旦开战,这些鼓吏便可影响大军进退,近而可能左右胜负。

  军中既要防着他们被地方奸细掳去,打探出来自家鼓号机密。

  也要防备这些人立场变化,临阵之时故意敲错鼓点坑害自己。

  所以每一名鼓吏身后,都必须有军汉看守,稍有讹错,便是一刀砍去当奸细杀了,绝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这些鼓手传达军令的依据,就是李密所在位置的鼓手。

  这个位置的鼓吏乃是诸吏之首,他的鼓点就代表军中命令,前进后退左右驰骋,全听其鼓声判断,其他人有样学样,将此人的鼓号传递下去调度三军。

  作为三军主将,按说应该待在指挥位置调度三军,随时应对战场上的情形。

  再者这也是维系士气的必要手段,说到底当兵的难免心虚,总怕被主将随便丢弃。

  是以大多数时候,纛旗所在以及主将位置,能够直接影响前线军士的士气斗志。

  如果主将在,那么大家舍命搏杀还有个盼头,好歹当官的在那,情况也糟糕不到哪里去。

  反过来如果看不到主将,那么士兵很可能就会失去信心甚至一哄而散。

  所以很多时候,身为主帅可以无能不可以无胆,最低要求也是要站在前线士兵可以看到的地方,给自家兵马以信心士气。

  李密身为武功世家子弟,又追随杨玄感起兵叛乱,熟知韬略见过战阵,自然知道这里面的轻重。

  自从他加入瓦岗之后,厮杀时基本都会亲临一线,甚至亲冒矢石带头冲锋。

  也正是靠这份胆魄以及对战场变化的正确掌握,他才能够在短时间内收服绿林群雄坐稳瓦岗君主的宝座。

  在打仗的时候他跑去擂鼓这种事,之发生过两次。

  上一次他这样做,还是在大战骁果军的时候。

  之前瓦岗军靠着骚扰战术,把骁果军搞得疲惫不堪,最终一场决战时,李密亲自擂鼓激励士气,结果一战成功让骁果军从世上除名。

  今日旧事重演,可是敲响的却是退兵鼓。

  自古来进兵难,退兵更难。

  两军交战不是比武擂台,一方想退另一方愿意不愿意却是两说。

  很多时候所谓的退兵,实际就意味着抛弃与牺牲。

  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舍弃一部分部队,换取大部队的撤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是以李密这时候的退兵鼓,不是退兵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舍弃掉之前出战的人马,让他们自生自灭,这谁又能忍?

  “谁敢!”

  “哪个鸟人敢击鼓!”

  徐世勣身旁,秦琼、单雄信、裴行俨全都怒目而视破口叫骂,还有几个性子粗鲁的瓦岗军将已经冲向那些鼓吏。

  他们不敢直接招惹李密,但是对这些鼓吏还是有办法的。

  不过他们的身形还没等冲过去,那些负责监督鼓吏的军士已经拔刀出鞘,对这些军将怒目而视。

  “尔等莫非要抗军令?”

  李密头也不回,背对着众人开口。

  他手中的鼓槌停止了敲击,但是依旧紧握不曾放松:“我知道你们顾念袍泽性命,难道我就不念手足之义?

  但是现在咱们得为瓦岗全军着想,得为这十几万将士的性命着想!难道只有程咬金、孙长乐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便不是?

  你们若是一心想要护着他周全不顾一切,便先杀了孤,再由着你们折腾!”

  话一出口,李密便不再多言,而是挥动鼓槌第二次发出撤退命令。

  那些将领不敢再动,都把眼睛看向徐世勣、秦琼等人。

  李密这话说出来,实际就是表达了底线所在。

  大家平日怎么相处都没关系,但是战场上不容胡闹,军令就是军令。

  不管下面人是否认可,只要命令下来就得服从,这就是军中的规矩。

  如果这时候再上前阻拦,实际就是和李密反目成仇,甚至可以算作谋反。

  这帮绿林人平日无法无天,也是仗着人多势众而且不涉及到底线所在,最多就是挨些惩戒,绝不会掉脑袋。

  正是心里有这个把握,他们才敢去惹是生非胡作非为。

  现在到了生死关头,谁都得掂量一下分量。

  至少就自己而言,不具备和李密抗衡的能力,如果是徐世勣或者秦琼出来挑头,或许还有一说。

  但是这几个人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密敲鼓的背影沉默不语。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单纯怪李密,实在是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就在徐乐等人厮杀的时候,整个邙山战场的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数。

  先是徐乐、韩约与程咬金、孙长乐交战,导致交战的两支部队都失去了自己的最高指挥。

  这其实很是不正常,毕竟部队是要依靠指挥才能发挥战斗力,主将跑去跟人打架,这怎么看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时候就是军将之间的比拼,看哪一方的军将水平高应变能力强,谁就有可能取胜。

  在这方面,玄甲骑具有先天优势。

  他们这些兵士,本来就是由玄甲军将组成,换句话说他们是玄甲军官团,任意一人手下都管着数量不等的士兵,论起临敌变化以及指挥调度,肯定比普通士兵出色。

  是以在混战环节,内军其实是吃亏的一方。

  内军军将虽然拼死抵抗指挥,但是彼此之间难以协调,只能各自为战,发挥不出军阵的优势,反倒是被玄甲铁骑轻松碾碎。

  如果单纯是这一点,也不至于对李密构成太大威胁。

  可是就在这时,另一个坏消息传来,王世充不知从哪里已经得到援兵到来消息,带了一支精锐出营偷袭。

  这些人乃是背水一战悍不畏死,交战之下内军竟然抵挡不住,已经被他们突破了两道预设防线。

  紧接着又是一个坏消息传来,斥候发现远方烟尘遮天,似乎有大队人马行动。

  其行动方向并不是北邙山,而是试图过河袭金墉城,这才是李密如此惊慌的原因所在。

  金墉城乃是瓦岗根基所在,大军的财货、家眷全都在此。

  而且金墉、黎阳互为犄角,一旦两城失守洛口仓也难以保全。

  瓦岗军赖以在乱世中称雄的资本,除了这支虎狼之师,便是洛口、黎阳的粮食。

  如果军粮有失,李密就成了昔日官渡的袁本初,不战而自溃。

  王世充的残兵、玄甲骑的精锐,李密都可以不在乎。

  但是李渊那六万大军,他却不能不在乎。

  从玄甲骑投入战场开始,李密就在担心那六万人在哪。

  越是找不到踪迹,就越是心中不安,生怕他们从哪突然杀出给自己致命一击。

  这支队伍的出现,给了李密致命一击。

  显然他认定,这支人马就是李渊主力所在,是以急着退兵固守根本,暂时放弃北邙。

  倒不是说他这种考虑没有道理,毕竟粮为军中根本,何况金墉城里住着的乃是全军将领的家眷,其中李密本人的家属倒是没多少,主要是在场诸将的亲人。

  他领兵回去保全大家家小口粮,这怎么看也没有错处。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战场上还有程咬金、孙长乐以及两千内军。

  他们的死活,总得有个说法!徐世勣身形保持跪姿不变,口内大声疾呼:“魏公三思!军情不确,如今退兵操之过急!李渊父子与王世充貌合神离,断不能倾力相助。

  所谓大军必为疑兵,魏公一声令下,我全军冲上,定可将王世充、徐乐一并诛杀!”

  李密并没作答,依旧用力擂鼓。

  他的鼓声不止是传给前方的内军,也是传给整个瓦岗军。

  随着鼓声擂动,瓦岗全军都开始动作,准备撤出战场向金墉城退却。

  鼓声震天,但是徐世勣的声音却还是穿破这隆隆鼓声,送入李密耳中。

  声声血,字字泪。

  言语如箭,直刺心窝,李密只觉得手中鼓槌竟是这般沉重,每一次敲击都会耗尽自己全部精力,偏又无从选择不能也不敢停顿。

  生怕军令下得迟了,昔日的噩梦便会重演。

  第八百二十九章 草莽(三十四)

  此刻出现在李密眼前的,并不是那牛皮战鼓,也不是瓦岗军将,而是五年前的旧事。

  彼时自己也曾意气风发,也曾兵扎北邙剑指洛阳,认定这天下已经是囊中之物。

  只不过当时自己的身份并非一方诸侯,而是如今日徐世勣一般的谋主智囊。

  而自己侍奉的主公,则是同样有霸王名号的楚公杨玄感。

  事实上在李密心里认可的霸王,也只有杨玄感一个。

  堂堂越国公之后,进司徒授柱国,勋位比肩天伦。

  美须髯好仪容,乌骓铁枪马前无敌,这才当得起霸王之号。

  与他相比,翟让这个小霸王简直就是沐猴而冠,没得辱没了项羽以及楚公的名号!不论才具武艺,杨公都远胜于己。

  而且那次起事背后得世家助力,甲杖钱粮无匮,短时间内便聚兵十数万众,兵锋所向当者披靡。

  从当时的情况看,根本就没人能挡住自己大军一击,洛阳城也不过是囊中之物。

  可是结果如何?

  就因为杨公太过自信,始终认为自己可以轻松攻下洛阳,导致大军顿兵于坚城下进退不得,最后更是误信人言,为了获得弘农宫的军粮,平白耽误三天时间,导致全军覆没功败垂成,杨公自己也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从那时起,李密就坚定了一个信念,每遇大事都只能由自己决定,不能被旁人左右。

  除此之外,还有两条教训。

  第一,不管何时都要保证充足粮草,避免大军为了就食而不得不迟滞停留;第二,当走则走绝不恋栈。

  事实上洛阳的失败已经成了压在李密心中的一块巨石,在他兵发北邙之后,无数个夜晚都做同一个噩梦,梦中重演的就是昔日杨玄感兵败全军覆没情景。

  那梦境似真似幻,旗帜时而是楚公军旗,时而又变成了瓦岗旗帜。

  而那个立马于火海中舍命搏杀的,看上去确实是杨玄感,但是仔细看却越看越像自己。

  这个梦被李密视为不祥之兆,为了不至于挫动锐气,更不让部下军将嘲笑,是以压在心底不曾提起。

  不过不提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事实上由于同样的梦接连做了几次,他已经偷偷开始留心,想要找出蛛丝马迹趋吉避凶。

  随着徐乐的出现,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王世充怎么看都不具备让自己梦境成真的能力,唯一有可能威胁自己的,也就是那位虎踞关中的李渊。

  李密内心深处,很有些惧怕李渊。

  倒不是说他自认才具手段,或是家底实力不如李渊,而是从大势看,李渊更符合世家的期待。

  这天下最有力量的不是杨广,更不是自己麾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草莽匹夫,而是世家!自从汉末到如今,江山几度易主,权柄始终牢牢掌握在世家手中。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支持谁,谁就可能成为四海之主,反对谁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是霸道如杨广,最后不还是被世家摧毁了江山甚至性命。

  自己最大的短处,就是没有得到世家的帮助。

  如果可以的话,宁可让瓦岗上下整个大换血,把所有的绿林人斩杀干净迎接世家兵马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这些世家态度暧昧,虽然也派出了不少密使与他们接触,并且许下厚利,却始终没有得到明确回复。

  最多就是不咸不淡说几句场面话,希望江山早日安定,天下再无战乱之类的。

  说到底就是告诉李密,自己可以两部相助,但是绝不会帮你这个蟊贼!固然有一些小世家主动与自己接触,但是那些人的势力财富,都不能和高门大户相颉颃。

  这些小世家充其量算是锦上添花,有没有他们瓦岗军都还是瓦岗军,只有那些真正的世家之力,才是李密所需要的。

  他很清楚那些世家为何不帮自己,归根到底还是身份地位的认可不够。

  李渊乃是关陇武官勋贵中泰山北斗一样的存在,完全有资格和世家门阀相提并论平等交往。

  自己虽然也是八柱国之后,可是毕竟家声已堕不比当初,手下又是这么一群蟊贼,当然入不了人家的眼睛。

  现在李渊手里又多了一样法宝:玉玺。

  不管世家心里信不信这个,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手持玉玺的诸侯,天生就高人一头,世家愿意支持他也是情理中事。

  自己亲眼见证过那些世家豪门的势力是何等庞大,和他们作对,自己又有几分胜算?

  这些话没法跟徐世勣等人说,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这帮人和世家算是死对头,世家也动用过自己的部曲试图剿匪,但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

  如果这些人得知,自己背后居然有老对手的助力,怕是现在就要鼓噪。

  不曾亲眼目睹的,也确实没法想象世家力量何等强大,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像李渊数万大军如果真的得到世家帮助,那么偷渡黄河也好,攻打金墉城也罢,都不算什么难事。

  自己的噩梦,说不定就会成真。

  不行!绝对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只要能阻止噩梦,李密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不管是徐世勣还是谁的劝阻,又或者看上去正确的答案,他都不会采纳。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退回金墉城、洛口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反正自己手中既有大军又有军粮,拖下去也不怕。

  退兵!退兵!不管谁人阻拦,也不管这个决定会导致谁阵亡,自己都必须退兵。

  自己不能输,这笔本钱必须保住!望着李密的背影,徐世勣缓缓站起了身。

  秦琼、单雄信分居左右,两人看着徐世勣想要说什么,但是徐世勣摇摇头。

  秦琼低声道:“你等先行一步,某去去就来。”

  单雄信、裴行俨却是同时摇头:“这叫啥话?

  程黑头不止是你的兄弟,也是俺的兄弟。

  哪能让你一人去冒险?

  咱们一起去,接他回来!”

  秦琼咳嗽一声:“魏公那里……”单雄信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裴行俨也是一样。

  秦琼无奈摇头,朝着徐世勣道:“这此的事,怪不得我们。”

  随后也追着两人离去。

  三骑战马冲出军营奔向战场,十三万瓦岗军,驰援疆场的,便只有这三骑而已。

  行不多远,迎面便遇到了败退的瓦岗骑兵。

  这些内军甲骑显然也抵不住玄甲兵锋,只能四散奔逃。

  秦琼、单雄信高声吆喝着,命令士兵向自己聚集。

  自来兵败如山倒,溃兵不能用兵法部勒,军中的职级军法也没什么意义。

  一开始这些士兵只顾闷头催马,仿佛根本没听到吆喝。

  可是等到双方离近了些,就有军将看出来人身份,朝身后大喊道:“是秦大!单头领!入娘的!耳朵塞了驴毛?

  没听到是秦大?

  还跑个球!还不过去!”

  正所谓人名树影,此时此刻秦琼、单雄信的仁义之名,远比严苛军法更有作用。

  之前还如同没头苍蝇般乱跑的部队,陡然间找到了主心骨,大家开始自发向秦琼身边聚拢,还有人主动去寻找落荒袍泽,让他们前来归附。

  时间不长,秦琼身边就有了百十余人。

  不过他此时顾不上看自己的兵力多少,只关心一件事:程咬金身在何处,处境如何?

  连问了几名军将都是一脸茫然,忽然一名军将道:“某看到了。

  程头领被对面那小子活捉了去。”

  “你待怎讲?”

  秦琼面色一变,一声断喝吓得那名军将险些落马,但还是如实回答:“小的在乱军里看得分明。

  程头领与对方姓徐的小子交战几个回合,被对方擒了。

  不单是程头领,孙头领也一并被活捉。”

  秦琼牙关一咬,没想到自己早赶晚赶,还是慢了一步。

  咬金已经被拿了。

  他看看身旁两将,单雄信道:“你若让我们带兵回去,你自己去救咬金,咱们弟兄的情分便一刀两断。”

  “可是……”裴行俨道:“也没什么可是的。

  不就是救人么?

  咱们三人合力,便是长安城也能杀他个天翻地覆,何况小小的玄甲骑。

  事不宜迟,走!”

  说话间裴行俨催马向前,竟然跑在最前面。

  秦琼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随后朝单雄信一拱手,两人各自催马跟上。

  在他们身后是刚刚收拢的残兵,他们虽然已经被玄甲骑杀得丧胆,但是对秦琼的拥戴以及信任还是超过了恐惧,硬着头皮催马跟随。

  秦琼一手持槊一手摸了摸背后的四棱锏,那徐乐能够刺死翟让活擒咬金,一身本事绝非泛泛,说不得今日要这老伙计出力。

  可是就在众人行走不远,迎面又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这队兵马很是整齐不似败兵,可是衣甲旗号又是瓦岗军。

  秦琼眉头一皱,紧紧握住马槊。

  如果是唐军试图瓦岗败兵混入军中当细作,自己就先拿下他们,也好用来交换咬金。

  可是不等他开口发问,对面一个霹雳似的大嗓门已经响起:“二哥!单大!大郎!你们几个都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随后面上都露出喜色,程咬金果然是福将,被擒都能全身而退。

  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如今瓦岗五虎已至其四,要不干脆就杀回去,给徐乐来点厉害尝尝,也免得他真以为瓦岗无人?

  第八百三十章 草莽(三十五)

  “去而复返?

  这却不会。”

  战场上重又归于平静,随着内军两员主将被擒,两千甲骑溃败,战斗就进入了扫尾阶段。

  这次徐乐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仗着一腔血勇猛冲猛打追亡逐北,相反倒是体现出了惊人的控制力。

  要知军汉本就多血性,在战场上就更是如此,杀发了性的军兵如同发疯野兽,最是难以束缚。

  是以能否控制兵马,让他们按令而行,就是评价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被称为名将的重要标准。

  所谓血性并非杀戮,真正的血性之师乃是敢于在逆境中坚持作战,而不是在得势时屠戮无辜。

  是以无知之人往往喜欢炫耀杀人的武功,却不知在真正的上将眼中,那不过是盗寇手段上不得台面。

  得胜时能够约束部下不妄进不滥杀,退却时井然有序配合得当,这才是上将军手腕。

  兵家推崇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原因也在于此。

  之前玄甲骑连环两战,军卒不叫苦不畏战,这确实展现出了玄甲骑的坚韧。

  而得胜之后的收敛,以及说停就停的控制力,才是真正凸显徐乐用兵手段才具的地方。

  随着他一声令下,之前还在奋勇杀敌的玄甲兵将便停止了追击,开始按照徐乐所说打扫战场检点伤亡。

  由于孙长乐、程咬金都说了,瓦岗军中传出的乃是退兵鼓,也就不用担心敌兵趁机掩杀过来,所以在场军将倒也不用过于小心,除了必要的警戒游骑外,大多数兵士可以卸去甲胄放心打扫战场搜检战利品。

  这个时代打仗并不忌讳劫掠,甚至不少军将认为,军汉舍命厮杀图的就是功名富贵。

  如果把发财的通路堵死,还有谁会为你卖命?

  这种观点深得人心,不但在军中,就算是庙堂之上也多有推崇。

  当年南北朝的时候,北地胡人的朝廷就有不发俸禄,让官员自己去向百姓“想办法”的先例。

  连堂堂朝廷都如此,也就没法要求兵士有多少道德。

  徐家的玄甲骑算得上乱世清流,虽然追随李家转战天下立下赫赫战功,却不曾放手打掳,除了自己应得赏赐之外,多余的一概不取。

  若非如此,老徐敢的生活也不至于那般困顿。

  但是玄甲骑并非圣人,再怎么重视私德,也得让部下吃饱穿暖有利可图。

  所以玄甲骑的规矩就是战场上缴获归属自己,但是不许骚扰百姓,更不准屠城抄掠。

  至于战场上的所得,则是谁拿到便归属谁,如果抢夺战利,便要做好承受军法的准备。

  这固然是为了维护袍泽之情避免内部争斗,也是从战场出发,避免部队因为争夺战利品失去战力。

  靠着严明军纪,玄甲骑兵将即便是得胜之后检点战场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别看现在大军卸了甲胄,看上去似乎已经没了戒备,若是真有人不知死活前来捡便宜,大军马上就能投入战斗。

  不过宋宝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方才见识过瓦岗军将的手段,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有些畏惧。

  他也是边地侠少出身,做惯了没本钱买卖,并没把响马放在眼里。

  毕竟天下险恶莫过于边陲,在云中那地方,拿不动刀就要被欺负,杀不了人就会被人杀。

  那种环境下闯出名头的都是狠角色,哪是中原腹地所能比?

  他们没经历过边地那种如同炼狱的生活,所谓的凶狠剽悍也不过是小儿把戏上不了台面。

  直到交手之后,宋宝才发现这些人远比自己想象中厉害多了。

  也不知翟让是从哪聚集了这么一批亡命徒,还把他们组织成军。

  这些人的本事就算放到边地,也是横着走的人物。

  只可惜大隋无德,把一群本该一刀一枪在军中效力为国立功的好汉,生生逼成了强盗。

  徐乐是一军之主,他的决定宋宝自然不能反对,可是他还是觉得不该放掉程咬金。

  哪怕不杀,也该如孙长乐一般关押起来,不管是询问军情还是留着走马换将都比放了为好。

  再说现在两军交战,这么一员虎将放回去,就不怕他再次伤人?

  听闻瓦岗有五虎,若是他们真的率兵反击,着实也是个麻烦。

  徐乐微微一笑,自信地说道:“某看人不会错,程咬金虽是强盗,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

  他能为了翟让与我拼命,也会报答我的饶命之恩。

  在这笔恩情债没还完之前,他不会出手暗算。

  再说他现在带兵回来,岂不是违了瓦岗军令?”

  这当口他的面覆已经掀开,但见徐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笑容里充满轻蔑之意。

  堂堂瓦岗之主,有资格问鼎天下,与李渊都能争一争江山的大人物,在徐乐眼中却是个不堪鼠辈,根本不值得他认真对待。

  与翟让等人交手时,徐乐对于李密还有几分佩服,能够把这么多好汉收为羽翼的,想必也是个人物,这天下他确实有资格去争。

  可是等到退兵鼓响起,对于他的好感就消散殆尽,剩下的也就是蔑视乃至嘲讽。

  夺天下这种事,胜则面南背北败则身死族灭,这是自古以来就留下的规矩。

  既想要称帝登基,又不想承担风险,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

  历朝开国天子,谁不是披坚执锐临阵厮杀,在刀枪林中杀进杀出,才能打下自家的江山。

  不过是打了几个胜仗,占了个把粮仓,就把自己当作贵人看待,连临阵的勇气都没有。

  遇到点危险便要退兵全师,这种胆量的人还夺个鸟的天下?

  再说就算要退兵,也不是他这般退法。

  一上来就是壁虎断尾,把两千人马两员大将都丢下来自生自灭,这等行径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再说瓦岗军是什么特质,做主君的难道心里不清楚。

  这支队伍本就和官兵不同,把兄弟情分看得极重,有些时候甚至为了情义可以舍弃性命。

  这种队伍的凝聚力强,但是人心散的也快。

  是聚是散全看主将手段,能被他们认可为手足,那么便是刀山火海也敢去闯,如果拿他们当普通队伍对待,纯粹靠财货赏赐笼络,用不了多久就会跑光。

  李密这种退兵方法,肯定失去人心,下面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骂他。

  一个想要称霸天下的诸侯,既无勇又无智又懂得人心,这种人充其量也就是杨广水平,自己怕他何来?

  相反,放掉咬金不但不是败笔,反而是自己的一记进攻,和之前放掉翟让部下一样,乃是自己对李密乃至整个瓦岗军的攻击。

  只不过这一手进攻不同于战阵上的刀枪杀戮,效果不会立竿见影。

  就像宋宝这种人绝对看不出其中利害,反倒认为自己有点太过仁厚。

  自己也犯不上解释,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知道厉害了。

  至于孙长乐,徐乐其实也想要放掉的。

  只是审讯之后得知,他的关系和程咬金等人不同。

  并不是瓦岗绿林豪杰,而是李密的嫡系,且胆子远比程咬金小得多。

  面对审问不但有一说一,还主动投降以求保全性命。

  自来英雄爱好汉,软骨头到哪都不受人待见。

  徐乐虽然对于程咬金一马三槊差点打伤自己的事耿耿于怀,却承认对方是个好汉。

  至于孙长乐……却是连多看一眼都嫌烦,也不想放他逃生。

  “乐郎君,不打了?”

  脆生生的呼喊,让徐乐回过神来。

  小狼女步离不知几时骑着马出现在徐乐身旁。

  她脸上满是汗水,显然也是累得不轻,但是神情间满是得意之色,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一句话:快夸我!在她身后的,则是出身梁亥特部落的玄甲将士。

  他们从战斗之初就脱离战阵,直到这时才归队。

  战场上不能刻意制造游兵,徐乐也不会因为关照步离或是梁亥特,就让他们到太平地方躲心静。

  恰恰相反,这支人马虽然没有参展,但是功劳却是最大,这一战能够大获全胜,与他们的辛苦密不可分。

  看看众人,以及他们胯下那打着响鼻的马,徐乐朝步离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他们不敢再打已经退却,王世充倒是捡了个便宜。”

  步离身后,一名梁亥特部战士笑道:“乐郎君客气了。

  你们在这里拼命,那才叫辛苦。

  咱们几个不过是骑着马乱跑,弄些烟尘出来,别的什么都不曾做,哪里敢叫苦?

  没成想李密胆子这么小,咱们弄点烟出来,他就害怕了!”

  “说甚呢?

  李密若是胆子小,敢带兵造反?”

  宋宝这时候开口接话:“不是他胆子小,而是乐郎君神机妙算,把他耍得团团转。

  这李密当年可是越国公的谋主,后来又是杨玄感的智囊。

  乐郎君能让他中计,证明乐郎君比那些人加起来都聪慧,步离你说是不是?”

  步离看了宋宝一眼并没说话,只是冷哼一声,宋宝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言语。

  这时一名玄甲游骑跑来向徐乐禀报:王世充率兵前来,求见乐郎君。

  第八百三十一章 草莽(三十六)

  邙山军营外,徐乐勒马观看,心中又是一声叹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李密这次错过战机,再想拿下洛阳,只怕比登天还难。

  老天不会一直眷顾某个人,你既然抓不住机会,就证明这天下和你无缘,乖乖等着俯首称臣吧。

  作为内行人,他看得出来军营已经危险到什么地步。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斗,可是只凭现场痕迹,他也能把当时情景推敲个大概。

  楚军出营野战败北,瓦岗军随后追杀,围绕营垒展开攻击战。

  楚军节节败退,大营外围已经被破坏殆尽,但是守军依托几道木栅栏依旧拼死反抗。

  这几道木栅,也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冲破大营的瓦岗军在木栅面前顿足不前,战斗从之前的攻坚变成了僵持。

  随后自己带兵来到,王世充趁机带兵出营冲杀,瓦岗军最终撤退。

  看上去似乎是楚军的韧性以及王世充善于用兵军营占据地利,且军资充足装备精良,凭借海量的弩箭守住了最后的防线。

  但是在徐乐看来,能发生这种情况,根子还是在瓦岗军身上。

  那些弓弩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之前王世充守营时用过,再早隋军守粮仓时肯定也用过,那时候怎么不见瓦岗军无可奈何?

  说破了还是士气二字。

  木栅栏怎么也比不上城墙,能够攻城拔寨的部队,顿兵于区区一道栅栏之前,问题肯定是出在人身上而不是栅栏上。

  瓦岗军的士气散了,失去了那股为了胜利可以不顾一切,甚至牺牲性命也要完成主命的亡命气魄,万事求稳想着平安过度,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乱军之中箭矢漫天,哪里有什么安全可言。

  弩弓威力再大,装填速度总是缓慢。

  顶着箭雨冲过去,摧毁栅栏一路砍杀,有十个王世充都死了。

  人一胆小,就没了魄力,从上到下都在敷衍,哪里还能打胜仗?

  不过王世充倒是也不能小看,徐乐看了看王世充,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之意。

  出发之前就知道,这胡儿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见面之后,就更加深了这方面的印象。

  大家虽然是初见,可是王世充给徐乐的感觉非常不好,总觉得这个人外表仁厚豪爽,内心却很是阴暗。

  不管是谁,也很难看到他内心真实想法。

  他所有表现出来的善意,既是情势所迫,也像是他的一种表演。

  就像是祭祀活动上,那些巫师神汉戴面具跳舞一样,目的都是有求于人。

  巫师求雨,王世充则求兵。

  这次他虽然取胜,但是自身伤亡也很是惨重。

  麾下六大鹰扬将折了五个,杨威也是身负重伤,短时间内不可能指挥战斗。

  兵马损失更是超过七成人,如果不是楚人因为江都事件对于瓦岗军的仇恨以及自身性格乃至信仰,怕是这支人马早就溃散了。

  现在王世充麾下的精兵还不足开战前一半,和人强马壮的瓦岗军相比,根本就不堪一击。

  固然可以靠着招募青壮或是抓丁的方式补充兵员,但是没经过训练的老百姓和正规军没法比,让仓促成军的兵马去抵挡瓦岗铁骑,跟让他们去送死也没有区别。

  再说兵可以招可以抓,将领的问题怎么解决?

  刀枪只能夺人性命,没法让一个普通人变成上将军,光有兵没人指挥,照样是一盘散沙发挥不了作用。

  瓦岗军虽退,但是元气未伤,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王世充这边却已经赔光了老本,到时候拿什么守城御敌?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李渊的救兵,至少就眼下而言,他顾不上考虑怎么前门据虎后门迎狼,只希望唐军快点战胜瓦岗解洛阳之危。

  徐乐作为唐军先锋,被王世充看做李渊的代表,兼之玄甲骑刚来,就打了个大胜仗,他又哪里敢有所怠慢?

  示好也罢谦卑也好,都像是装出来的。

  不管王世充表现出来的样子如何真诚,落在徐乐眼中的,都缺乏诚意。

  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笑容背后所隐藏的锋芒,让徐乐从心里感到厌恶。

  他总觉得眼前王世充像极了另一个人:马邑太守王仁恭。

  倒不是说两人的相貌或是姓氏,而是给人的感觉。

  总觉得他们像是一类人,虚伪、做作自命不凡。

  在他们眼中,天下没谁有资格与自己并列,就更别说在自己之上。

  就算是李渊、杨广,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从心里真的认可推崇自己这么一员武将?

  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还想用花言巧语哄骗自己,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论心机手腕你不如王仁恭,论礼贤下士不如刘武周,凭什么认为能骗过我?

  王世充不知徐乐心中所想,还在那里说着。

  “久仰乐郎君大名,今日终于得见郎君手段。

  阵斩小霸王,活擒程咬金,以数十骑就吓退李密几十万大军。

  这名声传出去,怕是天下都要震动,各方豪杰今后都会知道乐郎君的大名。”

  徐乐冷冷一笑,打断王世充恭维:“某是个粗人,这些文绉绉的言辞讲不来。

  军营破成这样,我的人马驻在哪?

  还有,我们既然出了兵,就不能再让我们自己出口粮。

  我这支兵马人吃马喂,都得你们承应。

  咱们乡下人眼窝子浅,看不了那么长远,就认实际的东西。

  有吃有喝万事好说,若是短了咱的粮草,可别怪咱们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这番话比起马槊的杀伤力未必小到哪去,王世充脸上的笑容都在瞬间凝固,不过转瞬又恢复正常。

  “哈哈,乐郎君多虑了。

  王某的性命都是乐郎君从瓦岗贼子手里救回来,我又怎会吝惜财货粮草?

  请乐郎君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贵军儿郎挨饿。

  至于住宿的地方……此地不是屯兵所在,咱们且回洛阳再作道理。

  城中地方有的是,便是再来几万人马也住得下。

  就是不知大军几时可至,我也好筹备牛酒犒赏三军。”

  徐乐闻言一声冷哼:“王公讲话好无道理!你也是带兵之人,难道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你读过书吧?

  没听过兵书上那句,兵者诡道?

  用兵讲究神出鬼没,打得就是出其不意。

  哪有不曾打仗就大肆嚷嚷,生怕别人不知自家布置的蠢材?

  别的不说,就说这回吓退李密,还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家大军动向,担心我家大帅率兵去抄金墉?

  倘若他知道我家大军进了洛阳,这计谋还有什么鸟用?”

  王世充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也不敢还口,唯有诺诺而已。

  徐乐又道:“咱家大帅用兵最重机密,兵马动向从不让人知晓。

  谁要是敢打听,那便要吃军法!”

  说话间徐乐把手一挥,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明白没有?

  要是不想丢了吃饭的家伙,就得记着少说话!我这也是看你这人说话办事还算地道,好心提醒你两句,千万可别忘了。”

  “是是,多谢乐郎君提醒,是某家孟浪了。”

  王世充又是一连气的道歉,仿佛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自家主将如此唯唯诺诺,部下自然也就提不起精神。

  方才追随王世充出营死战的军将大半带伤,但是靠一口血气支撑,在玄甲军将面前还是挺起了胸膛,免得被人看轻。

  可是看到王世充这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几个军将只觉得周身伤势一起发作,身上没了力气,整个人也没了精神。

  所谓联军必有主从之分,自家求援在先,放低姿态倒是应该。

  可那也有个前提,就是兵对兵将对将,王世充在洛阳俨然天子,文武兵将谁不知道他才是洛阳之主,那位皇泰主不过是摆设而已,换句话说他也是足以颉颃李渊的一方诸侯。

  若是在李建成面前放低姿态还有话可说,徐乐不过一战将而已。

  王世充在他面前都要装孙子,自己这帮人还有什么指望?

  楚地素重豪侠,若是王世充此刻发作起来,身边说不定便有二三勇士跳出,舍命与徐乐一战维护尊严。

  可是他这副模样,让那些荆楚豪杰都没了挺身而出的立场,更没了这份雄心。

  全军虽然打了胜仗,士气反倒是更加低沉。

  乃至班师过程中,也是卷旗低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与他们形成对应的,就是玄甲骑。

  他们人数虽少,却是精神饱满士气充足。

  明明厮杀两阵人困马乏,还是把腰板拔得笔直,在马上威风凛凛,仿佛随时都做好准备,再厮杀几个来回。

  等来到洛阳城下的时候,随着徐乐一声命令,紧接着号角吹响。

  玄甲骑兵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列成墙阵。

  长矛在手直刀出鞘,就在王世充和他麾下人马以为徐乐突然翻脸,要趁机夺取洛阳之时。

  就见这支人马就这么大摇大摆列阵入城。

  阵阵马蹄声如同惊雷,震颤王世充的魂魄,也震慑了整个洛阳城。

  没用多久,整个城中都知道了一个消息:李渊援军已入洛阳,如狼似虎形若鬼神,福祸吉凶目前还难以预料。

  只知领兵之人号称乐郎君,乃是天下无敌的勇将,洛阳城只怕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八百三十二章 草莽(三十七)

  洛阳作为大隋东都所在,本是个极为繁华的所在,洛阳牡丹名冠天下,就连从小生长在塞外的步离,也从老罗敦口内,听过这里的名号,没入城的时候就跃跃欲试想要去看牡丹。

  可是等到进城之后,就如同被凉水兜头浇下,所有的期待与幻想悉数破灭,只剩了遗憾而已。

  倒不是说王世充拒绝他们参观,或是之前交战过程中有人把牡丹损毁,而是整个城池都已经枯萎,区区牡丹又何以幸免?

  毕竟花草金石这些玩物,都要建立在天下太平的基础之上。

  安居乐业物阜民丰,大家自然有心情赏玩花草,各色珍奇也才有出头之日。

  随着杨广的倒行逆施,整个天下都走向分崩离析边缘,区区牡丹又何以幸免?

  先是中原盗贼横行,后来又有义兵出现。

  王世充讨平叛乱之后,又陷入和其他大臣的权力争夺之中。

  直到他成功战胜诸侯,成为当今洛阳第一人之后,又接到杨广驾崩的噩耗,紧接着又是瓦岗的军事威胁。

  曾经繁华的城池,变成了兵火连结的前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洛阳有失,城中百姓谁又能有好下场。

  牡丹花本来就是洛阳官府以及富户共同护持,地位才越来越高。

  现在大敌当前,眼看身家性命难保,谁还有心思管几株牡丹花?

  这种情况下,花又如何好看得起来?

  再说再好的景色,也要由人来评价好坏。

  换句话说,景色和心境往往互相影响彼此作用。

  人在情绪低落时,看什么美景都会找出其中不足之处,实际还是要维护自己的情绪。

  以步离当下的心情,就算给她什么样的奇花异草,都很难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赞语,洛阳牡丹也不例外。

  究其原因,就是这个城池实在太过破败。

  不但不像国都,甚至和普通城池相比还略有不足。

  人在这种环境下,心情怎么会好?

  又如何能平心静气玩赏风景?

  经过乱世腥风血雨的摧折,眼中见过了骨肉离散白骨露于野的凄惨景象,也经历了罗敦阿爷的离去,步离心中对于这个乱世早已没了幻想。

  毕竟草原那个生存环境,比起云中边地还有恶劣几分。

  哪怕是号称九部中最为富庶的梁亥特,也少不了经历饥寒厮杀与天争命。

  她不是那种温室娇花,更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但是今日洛阳的情景,还是让她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大军所到之处百姓关门闭户,这是乱世中生存的基本原则,步离也没想过要能看到百姓。

  但是当她看到第一具尸骨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尸体就在路边的垄沟内,几只苍蝇在上方盘旋。

  她的眼尖为人又精细,因此第一个便发现了。

  那是一具老人的尸体,其身上衣服甚是华丽,材质竟然是丝绸。

  洛阳城内未遭兵灾,基本的秩序还在。

  这种贵人身故,怎么也该得到妥善的安置,不该如同路倒一样扔在垄沟里。

  紧接着步离就发现情况不对,这名老者的尸体上传来极重的血腥味,显然身上有伤。

  也就是说这人是被人刺死的?

  她并不关心洛阳的治安情形,但是玄甲骑既要在城中驻军,就得提防有细作暗算。

  是以对于这方面的异常,她肯定要予以关注。

  可是没等她开口提醒徐乐注意,就发现了第二具死尸。

  那是一具青年男子尸体,死状远比老者凄惨,手臂、大腿的肉已经不见,只露出森森白骨。

  这时候的步离已经有所警醒,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要再看看情况。

  也就在这当口,她又看到了第三、第四具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男子,年纪有大有小。

  尸体身上的衣服都很新,在这个年月,一身新衣基本可以等同于富人。

  这么多富人被杀,尸体扔在垄沟里,大多数尸体上的肉都被剔个干净,若是被普通人看到,难免觉得古怪,或是想到什么妖魔作祟或是盗匪杀富方面。

  步离到底是见过世面也直面过大奸大恶的,不至于被这种场面搞得不知所措。

  她已经看明白了,这不是什么盗匪,当然更不是妖魔,而是远比妖魔可怕的存在:人!杀人的是人,杀人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吃肉。

  这座城池在吃人,在吃自己的同类。

  而且不是个别行为,而是有意识有组织的吃。

  被吃的人年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偶尔有一些年轻的也很是瘦弱,既不能当兵也不能征夫,对于前线战事没什么帮助。

  杀他们的手法很是熟练,一看就知道乃是惯手。

  骨头被剔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一点血肉,显然持刀者是以一种极为精细且专业的态度,去做这件事。

  杀死自己的同类,取走他们身上可供充饥的皮肉,还要做到一丝不苟不浪费一分一毫。

  这种行为以及行为的态度,让步离所有的心思都消散殆尽,就连这座城池也不想多待。

  为徐乐安排的住处,乃是一处极为气派的宅院,只看格局就知道,这宅院曾经的主人,必然是庙堂重臣位高权重,否则也没有资格营建这等府邸。

  府中陈设齐全,珍玩字画一样未少,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一座遭了兵灾的城池。

  这座宅子里唯一缺少的就是人,不管是仆役还是侍女一个不见,徐乐倒不是需要人伺候,只不过这种反常,就像这座城池其他的情况一样,处处透着阴森诡异,越来越像一座鬼城。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房间内,徐乐沉吟良久,终于说出了这八个字。

  房间里除他之外,便是韩家兄弟以及步离。

  三人听到这话,也都默然不语。

  他们的洞察力都不差,这城中的异常哪里逃得过他们法眼,至于发生了什么,不用说也能猜出大概。

  大家的脑子都够用,对于这个世道也没有幻想。

  从王世充向李渊求救开始,就预感到洛阳的情况不妙。

  不过即便是徐乐,也没想到洛阳竟然是这等模样。

  堂堂大隋东都,且没有直面过战火,怎会如此残破?

  历朝历代情况不同,大家的境遇也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总体上有个共识。

  越是靠近腹心,日子就越好过,若是生在边地,死活就得看老天爷脸色,住的地方离塞上越近,就越活得不像人,至于那些真正生活在草原上的,就根本不能算是人。

  是以在场众人,都对腹心地区有过幻想,憧憬过东都繁华江南风景。

  虽说随着年龄增长见识增加,知道少年时的想法未必可靠,但总归还是相信,中原之地肯定比边地富庶。

  直到他们入城之后,这份幻想才宣告破灭。

  这东都已经是一副人间炼狱模样,再这么下去不用李密发兵攻打,洛阳也会变成一座死城。

  小六皱着眉头说道:“乐郎君,我们什么事都听你吩咐,就算让我们现在去和瓦岗军拼命也没关系。

  但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吃人肉的事我可不干。”

  韩约瞪了兄弟一眼,“乱嚷嚷什么?

  哪个让你吃人肉了?

  万事有乐郎君吩咐,你别添乱。”

  小六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步离在旁没说话,但是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神里流露出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吃人肉。

  别看她被叫做小狼女,可毕竟是人不是狼。

  哪怕当年在狼群里生活的时候,也是吃的羊肉而不是人肉。

  被罗敦收养后,更是被当成掌上明珠呵护,虽说碍于条件所限,吃喝用度不能和中原的名门望族相比,但也没让她吃过人肉。

  步离胆子大敢杀人,并不意味着她敢吃人。

  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大不了拔出匕首开打或是撒腿就跑,徐乐却是她既不能抗拒又无法逃离的人,如果乐郎君让自己吃人肉又该怎么办?

  既然想不到办法,就只好央求他,让他别这么做了。

  以人肉充当军粮的事情并不稀奇,尤其是乱世之中更是常见。

  汉末群雄逐鹿时,曹孟德与袁绍对峙于官渡,程昱便以人肉为军粮送抵前线。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这种事就更是司空见惯,把人叫做两脚羊,还根据男女老少起了不同的名字用以指代。

  人的道德往往要屈服于现实,兵火连结民不聊生,不单是秩序的崩坏,更是物资的匮乏。

  青壮都被拉去当兵,田地里就没了耕种的农夫。

  这种情况持续多年,再好的良田也会荒芜。

  再加上水利失修民政废弛,自然也就没了粮食收入。

  单纯靠武力催逼,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

  是以人肉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不过现实贵现实,接受与否又是另一回事。

  也不光是韩约等人,就是徐乐自己也无法接受以人为食的生活。

  自己带着徐家闾乡亲走出家乡转战天下,是要给大家找一条活路,让人们活得风光而不是把他们变成野兽。

  如果真的让大家仰人肉为食的地步,那还不如反了他娘的,自己去当山大王来得痛快。

  由于信息交流不畅,在决定来洛阳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边的情形居然如此恶劣。

  本想是让大家能够衣食无缺不至于仰人鼻息,没想到反倒是自入绝地。

  大丈夫举手不回,既然来了说什么都没用。

  再怨天尤人没得让人看不起,唯今之计,就是给自己定下一个底线:绝不吃人肉。

  如果王世充真的只能以人肉为军食,自己就只能带兵出奔,给部下另寻一条出路。

  这是自己的底线所在,没得商量!就在徐乐刚刚做出决断之时,负责玄甲骑全军粮草供应的行军司马仲铁臂,正带着一队人马走出军营,与洛阳方面前来送粮草的人接洽。

  王世充招待的甚是殷勤,大军刚刚入城,第一批的粮草便送到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草莽(三十八)

  只要不面对徐乐,王世充便能保全他的威仪,尤其是在洛阳城中一干文武乃至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皇泰主杨侗面前,他都是可怕的存在。

  没人敢直面郑国公的威严,更没人敢拂逆他的意思。

  昔日“七贵”辅政,到如今只剩下一枝独秀,其余六人论官职权柄资历威望,都不比王世充弱,可是如今他们要么成了死人要么归附王世充羽翼之下,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乱世中很多规则都被破坏,旧有的体系无从维系,刀把子在谁手里谁说话就硬气。

  何况王世充此番击退瓦岗军功正盛,就更没人敢与他抗衡。

  房间内几位大臣,名义上也是洛阳小朝廷的股肱,但是在王世充面前全都唯唯喏或大气都不敢喘,便是对待皇帝也没眼下这般谨慎小心。

  这也不奇怪,毕竟宫中那个娃娃对人没什么危害,王世充才是真正有权决定大家生死的,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

  几位大臣能从腥风血雨中活下来,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是当世一流,尤其对于王世充的情绪更是非常敏感,喜怒哀乐都能感受得到。

  他们很奇怪,击破瓦岗本来是大快人心的事,怎么郑国公的情绪反倒非常低落?

  甚至能感觉出他的怒意比之前更大,难不成这新来的玄甲骑竟是比瓦岗军更有威胁的存在?

  徐乐高调进城的目的,就在于炫耀玄甲骑武力。

  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要想保证自己和手下的袍泽不被人轻视欺侮,就得表现出自家的武力强横以及随时都能动用武力的态度与决心。

  越是想要和平相处,就越得先炫耀兵威。

  这个道理也是徐乐在成年之后才渐渐明白,并且把它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之中。

  想要和谁交朋友,总得先过几招,否则就难免被人轻看。

  事实证明,他这一举措很是成功。

  像是王世充面前几个大臣,并没有参与之前的邙山大战,没看出到底谁占了上风,又取得了怎样的战果。

  对于玄甲骑的战斗力,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不过看到他们列队入城的情景,以及战甲上的血污马脖子上挂的人头,就知道这是一支虎狼之师,哪里还敢轻看。

  不过好在他们打的是李唐旗号,既然郑国公与李渊约为盟友,这支甲骑就是友军。

  眼下大敌当前,友军自然是越多越好,战力也是越强越好,这支人马越是剽悍洛阳就越安全,郑国公怎么反倒不欢喜?

  大家这种问题只能放在心里,谁也不敢开口。

  王世充平素为人尚可,但是杀人的时候也绝不手软,尤其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敢多问。

  房间里很是沉寂,王世充似乎忘了这些大臣的存在,注意力全放在这些人送来的洛阳账簿上。

  现如今王世充大权独揽,城中军民两政全把握在自己手里。

  其他高官大员,武者沦为将弁冲锋陷阵,文臣则成了吏员,只能从事这种统计物资筹措粮草的差遣。

  不过这些账簿倒不是无用之物,整个洛阳的人口、财富全都记录在内。

  由于小朝廷控制的区域就这么点,反倒是便于统计。

  由于世家门阀之力以及地方豪强的手段,之前大隋朝廷官方账簿广泛存在隐户或者隐藏田宅,那些账目数据也就是拿来看看,实际当不得真。

  王世充案头这些,则是实打实的数字。

  就连宫中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财富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望着帐簿上的数字,王世充眉头紧锁成了个“川”字,沉默好一阵才开口问道:“就只有这些了?”

  “主公明鉴!”

  距离王世充最近的乃是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此人身份特殊,单以地位论实际还远在王世充之上。

  昔日废太子杨勇宠妾灭妻,所专宠的妾室,便是云定兴之女云昭训。

  乃至最终夺位失败满门罹难,也和云昭训大为相关。

  若是当日杨勇取胜,云定兴说不定就此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杨勇败亡他倒没受什么株连,甚至还被封为左屯卫大将军,究其原因不过是两个字:无能。

  此人文武一无所长,这个大将军也是个挂名而已,既没有进过军营,也不曾练过武艺。

  王世充因为其身份而加重用,其用意无非是安抚大隋旧臣之心,再就是一种暗示:自己心中同情杨勇。

  这当然是为了日后下一步行动做准备,云定兴不过是这件事的筏子。

  不过筏子也有筏子的价值,日常情况下,王世充对云定兴礼遇有加,轻易不会加以责备。

  从表面看,云定兴和纳言段达身份地位相若,堪称王世充左膀右臂。

  也正因为此,在这种场合云定兴才敢开口。

  “城中的米谷早已集中,我等敢对天发誓,没人敢私藏米粟。

  倘若有一粒米谷遗落在外,请主公将我等一并斩首!”

  王世充挥挥手:“罢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

  原本我还觉得数百甲骑太少了一些,如今看来幸亏只有这点人马,若是他们的兵马再多些,只怕我们就连第一批粮草都支应不起。”

  云定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徐乐小儿太过骄横,全无半点礼数。

  主公且放宽心,他的底细我知道。

  在别人面前他或许可以抖抖威风,在臣面前保准他服服帖帖。

  也别说是他,就是他父徐卫又如何?

  当日在杨勇府中,见了臣也要恭敬行礼,徐乐一个后生晚辈,又怎敢放肆?

  仗着自己有几斤勇力就找我们要这要那,全不知我等辛苦。

  人肉怎么了?

  就连宫中……“他还待再说下去,不防王世充陡然侧头看过来,一双碧眼内寒光四射,云定兴只觉得脖子一阵发凉连忙闭上了嘴,把一肚子话全都吞了回去。

  他感觉得出来,方才那一刻,王世充眼神里满是杀意,如果自己再不住口,就可能丢掉性命。

  悬崖勒马不为迟晚,性命总算保住了。

  随着云定兴住口,王世充也就没发作,而是看向另一边的纳言段达。

  段达文武双全,不管兵法武艺还是政务处理皆是上上之选,当日册封之时,其官拜纳言又封陈国公和王世充地位相若,同为七贵中人。

  可是此人并没有多少胆量,更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与担当。

  当日元文都等人准备诛杀王世充时,段达不但不敢参与其中,反倒是主动向王世充输诚。

  元文都等人败亡,王世充独揽大权,与段达之助脱不了关系。

  等到王世充掌握洛阳之后,段达就成了他的得力臂膀。

  他虽然没有胆量,但是处理事务的手腕还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对王世充忠心耿耿。

  邙山大战期间,段达始终执掌洛阳兵符替王世充守卫后方,虽说没有什么亮眼表现,倒是也不曾出错更没有异心。

  是以这个时候他开口说话,王世充倒是不至于翻脸。

  “云公所言不无道理,洛阳城中罗掘俱穷,所得米谷也不过就是账上之数。

  现如今城中军民皆以老弱为羹,李唐何以例外?

  他若是自筹粮草,我们也无话可说,段某脸皮再厚,也不能让城中百姓向唐家兵马借粮。

  可是反过来,他们也不该惦记咱的家当。

  徐乐所言不无道理,两家联军理应同心协力,李家派了援军,咱们以粮草供应也属应当。

  可是咱们也不是不给他军粮,也没有区别对待。

  我们自己的儿郎也在吃人肉,为何他的兵马便吃不得?

  与其等到粮草断绝再生口角,还不如趁现在分说清楚。

  这不是咱们有意刁难,而是实在没办法,徐乐若是个讲道理的,应该能体会你我的苦衷。”

  不同于对待云定兴,王世充并没对段达发脾气更不曾威胁,反倒是暖声和气地说道:“纳言所言确有道理,只不过现如今并非讲道理的时候,徐乐也不是个讲道理的人物。

  与其想着与他分说明白,还不如想着该如何筹措粮草为上。

  好在他所部只有几百人马,咱们勒紧肚皮还能支应几日。

  等到李唐大军来到,军粮便有了着落。

  唐国公素来仁厚,总不会让几万人马来咱们洛阳就食。

  倘若真到了那步田地,某第一个自请斧钺,给李家兵马做口粮就是!在李家大军到来之前,绝不可给玄甲骑供应人肉,也不可克扣。

  就算把府库中的粮米吃尽,也得保证他们腹内有粮,碗中有酒。”

  “主公言重。

  只是咱们就算不吃不喝,又能供应几日?

  再说宫中那边……”

  “宫中?”

  王世充冷哼一声,打断段达的话:“我等与瓦岗厮杀时,宫中那位可曾出过半分气力?

  现如今大敌当前,能厮杀的理应吃饱肚子,至于其他人,说不得就得受点委屈。

  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陛下也不能破坏。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让他忍忍吧。”

  说完这番话,王世充又将注意力转回账簿,专心致志观看,希望从中找出腾挪的空间,让自己手头那点粮草尽可能多支撑几日,免得被徐乐看破虚实。

  第八百三十四章 草莽(三十九)

  王世充的愤怒半是因为今日被徐乐几番顶撞颜面全无,另一半也是因为洛阳的局势。

  虽说邙山之战取胜,可是对大势而言,并没有什么帮助。

  瓦岗十三万大军的建制完整,自己手上却没有多少可战之兵。

  除此之外,物资的匮乏也是个致命破绽。

  哪怕瓦岗军不来进攻,就是和自己保持对峙,洛阳也坚持不了多久。

  城里已经没了粮食,就算是吃人也维持不了多久。

  一旦粮草耗尽不战自溃,自己不是还得败亡?

  要说这件事的罪魁,其实还是王世充自己。

  东都洛阳不同于长安,它虽然是大隋的陪都,也是重要的交通要道,更是中原的心腹所在便于遥控全局,可是城中的粮食储备却并不富裕。

  在杨广的规划中,粮食除了要保证东南供应外,主要是往关中以及北地集中。

  草原突厥以及辽东高丽,都是杨广心中要征伐的目标。

  自古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何况他要打的是灭国大战,粮食消耗不是小数。

  是以杨广才把长安设为中转,在城中广修粮仓积蓄粮草,再从长安把粮食送到边地要冲,为将来的大规模征伐做准备。

  杨广给洛阳的定位,则是积蓄钱财的所在。

  当兵打仗固然要有粮食,赏赐也不能缺少。

  仗打得越大越苦,给的赏赐就得越多,否则就可能发生兵变。

  杨广对于武士素来不吝封赏,为了日后的大估摸攻伐,就更不会让武人吃亏。

  在洛阳仓库里,除了武器兵装外,存的最多的,就是布匹绢帛乃至上好丝绸。

  财货当然不是无用之物,自古来财帛动人心,不管是疆场厮杀还是收买兵将发动叛乱,都离不开财货支持。

  王世充之所以能在与七贵的斗争中胜出,就是因为他掌握了城里所有的仓库,用仓库里面堆积如山的财帛收买了兵马,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就连皇泰主身边的禁军,都成了他的爪牙,这里面固然有其他因素,钱财显然还是主因。

  不过和粮食对比,显然还是粮比钱更重要。

  当初杨广是从全国的角度,对不同的城池做出规划。

  等到天下分崩的时候,这种安排的弊端就显现出来。

  洛阳城有钱无粮,府库中积谷无多,这就是困扰洛阳军的最大问题。

  如果是天下稳定的情形,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通过从洛口仓调粮来解决。

  但是眼下洛口在瓦岗军掌握之中,洛阳及周边辐射的州县都没有什么粮食,这个弊端就足以致命。

  王世充也是个有办法的,他先是命令封锁消息,随后让部下以高出市价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价格从民间收购粮食。

  之所以城中百姓大多衣衫整洁甚至身穿丝绸,就是因为王世充的这条计策。

  他用财货从百姓手里买粮,把整个洛阳及周边州县的民间粮食几乎搜罗一空。

  再就是用钱财打点关节,从李密麾下爱将邴元真手里购入米谷。

  除此之外,他又派人到处去散布消息,让商贾知道洛阳粮价高涨,靠这种手段吸引商人运粮至此。

  靠这些手段,在开战之前王世充收集了不少粮草,但是随着战事展开交通断绝,这些手段都失去了意义。

  外部的粮草无从筹措,洛阳进入一个坐吃山空的状态。

  而且王世充守洛阳不同于殷世师守长安,他没有驱民出城,反倒是拼命吸纳百姓。

  在瓦岗军的正式攻击开始前,王世充就安排心腹到各处散布消息,称洛阳可以为百姓提供庇护,为流民主持公道。

  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不如草芥。

  不管是交战双方,还是各路流寇乃至地方豪强,都把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当成肥肉来夺取压榨。

  这种时候是没有什么慈悲的,几万乃至十几万人,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数字,说杀就杀了。

  即便不杀,也会夺走所有赖以维生的物资,把百姓丢下自生自灭。

  这个时候有人愿意提供帮助,哪里会拒绝。

  王世充打出的名义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随时可能被害,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理应保卫苍生。

  可是当百姓真的进入洛阳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从虎口逃入鬼门关。

  人入了城就像是鱼入了网,有天大本事,也飞不出他的掌握。

  不但身上的钱财口粮被搜刮一空,就是这些百姓本身,也成了城中财富的一部分。

  所有人按照男女老幼予以区分,强壮者强征入军,妇人成为赏赐的一部分被强行分给兵士,至于老人和孩童,就成了食物的来源。

  王世充已经预料到粮食不足的情况,引入百姓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吃饱饭,而是把他们当饭吃。

  不过即便如此,那些为了补充兵力而强征入伍的人,也是要吃喝的。

  还有那些妇人,再怎么当成物资分配下去,也不能把她们饿死,该给吃的还是得给吃的。

  这么一来固然有了些许人肉军粮,吃饭的嘴也增加了,如果算细账其实也是得不偿失。

  只不过为了加强自身实力,王世充也没有别的办法。

  吃人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

  开始的时候是有限度的吃,一天杀多少人吃多少人都有定数。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城中口粮配发越来越少,不扛枪不披甲的,一天都混不到一顿吃喝。

  为了不饿肚子,私自杀人吃肉的事情就不可避免的发生。

  盗杀、私杀或是易子而食,在洛阳城已经不是稀罕事。

  本地百姓乃至驻守兵士,都是这些恶行的参与者。

  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消失了,已经不算稀奇。

  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都无力阻止,除了长叹几声,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这便是当下的洛阳。

  垄沟里那些还算好的,乃是官兵按照命令杀人取肉,尸体放在那里等着收敛。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偷杀偷吃的。

  谁也不知道在哪会多出一具尸体,更不知道谁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王世充倒不是没想过约束,可问题是大敌当前他分身无术,根本腾不出手脚管这些事情。

  再说要想管住这股风,就得有粮食给大家填肚子。

  从上到下都缺粮,这时候你派谁去整顿秩序也没用,说不定来个监守自盗,借着机会大吃特吃。

  归根到底,还是要先解决面前的瓦岗军,否则什么都谈不到。

  而要对付瓦岗,就还得指望徐乐。

  想到徐乐倨傲神情,以及瓦岗军的狼狈模样,王世充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李渊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老天怎么就把这么员虎将送他?

  对自己为何就如此苛刻?

  作为带兵官,王世充心里有数,今日这一战,自己赢得其实很是侥幸。

  瓦岗军明明已经取得先机,却在最后时刻表现犹豫,让自己得到喘息时机。

  自己带兵出营的时候,其实是最后一搏,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一战根本赢不了。

  却没想到那么多瓦岗军居然说退就退了,让自己凭空捡了个便宜。

  老天不会平白无故送谁礼物,说到底还是徐乐表现得太好。

  正面战场连败瓦岗,又安排了小股骑兵冒充大军行动,成功吓退李密。

  整个邙山之战,功劳最大最出风头的,无疑是徐乐。

  自己不过是运气好,和徐乐暂时处于盟友状态,否则怕不也要被他一马槊夺去性命。

  不过这种好运气不会一直跟着自己,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凭什么位于他人之下?

  自己和李渊都是隋朝臣子,无非他是世家我不是罢了。

  凭什么他能做皇帝,我便做不得?

  世家又怎样,这天下早就不是世家当道的时候了!生逢乱世乃是老天赏赐得机会,若不能成就不世之功,不是白费了老天的安排?

  这天下自己夺定了!不过要想打天下,首要就是有人才。

  自家麾下那些军将都是碌碌之辈,否则也不至于输的那么惨。

  若是能把徐乐收为麾下?

  王世充凝神思忖,考虑收服猛将,让他为己所用得可能性。

  这不能算作异想天开,毕竟天下的事情都是人想出来并且做成得,如果什么事都想着困难,那也就什么都别干了。

  自己当初在七贵之中,也不算特别出挑得人物,不还是笑到最后?

  比起谋定而后动,王世充更喜欢先做再说。

  天下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徐乐也不可能例外。

  即便他现在不归附过来,只要结个善缘,日后说不定就有用处。

  从他带本部兵马来到洛阳,李唐大军却没有消息这点看,说不定他和李家父子之间真的存在嫌隙?

  王世充在长安也有自己的细作,只不过消息传递的比较慢,没办法及时掌握李家消息。

  他把自己上一次得到的消息与眼下情况对照,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不无道理。

  李家把徐乐安排为先锋,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徐乐能想出疑兵计,就不是个糊涂人。

  之前那种混账模样,肯定是装出来,故意给自己难看。

  没关系,只要你是聪明人,给我多少次难看都没关系。

  明白人就该知道厉害得失的计较,只要知道这些,自己就有办法把他拉到自己这边。

  王世充一声轻咳,几个大臣全都凝神静听,只听王世充吩咐道:“即日起所有米谷供给玄甲骑,其次命人前往邙山打扫战场搜检钱粮马匹,有多少要多少,第三去宫中一趟,徐乐此番立下赫赫战功,又怎能不赏?

  让陛下不要吝惜财货,只要乐郎君欢喜,多少财物都值得。”

  第八百三十五章 草莽(四十)

  洛阳城内的气氛并未因一场胜利而轻松,作为交战的另一方,瓦岗军的气氛也同样凝重。

  十三万大军不是个小数目,如何组织调度,怎样让他们进退有法,对于将帅而言,乃是很高的要求。

  李密用兵手段不弱,但是再好的手段,也得有足够的军将去实现才行。

  等到他的御营出发时,才发现秦琼等三人离去,饶是李密素有城府,一时间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行事。

  自己在瓦岗虽然也得人望,可是毕竟和那些瓦岗旧人没法比。

  再说现在是在撤退期间,李密必须留守中军处理事务,不可能亲自跑去指挥一个个营头。

  秦琼等人所管辖的兵马,又都是认自己主官,哪怕是留守副将说话也没几个人听。

  这样一来就导致李密的撤退命令更加难以执行,虽然在军令得威压下,大军还是撤了下去,但是根本谈不到秩序,骁果军降兵那里还发生了骚乱。

  多亏内军及时弹压,一口气砍了若干首级,才算按住了内军,没让骚乱进一步蔓延。

  虽然说从开始到结束也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对于瓦岗军来说,依旧是极为蹊跷且难以接受之事。

  作为一支绿林好汉组成的队伍,瓦岗军对于胜负并不是很在意,响马打仗输赢都不奇怪。

  赢了能扩大战果,输了能跑掉,过段时间再回来打,这才是绿林人本色。

  李密能让瓦岗军接连取胜,夺下两大粮仓,依仗的也是这种机动灵活战法。

  撤退撤的这么混乱,还差点发生大规模骚乱,这还是第一遭。

  果然,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

  大军行不多远,秦琼等人便追了上来,还带来了孙长乐被擒的消息。

  算上之前的翟让,瓦岗军一天之内损失两员大将,固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也足以让人觉得肉疼。

  这时候当然顾不上追究谁的罪责,还是先收拢兵马继续撤退要紧。

  至于程咬金为何被放,他又向徐乐说了什么,现在都没法追究。

  可是随着他们撤回来的,还有翟让的那些亲兵。

  对这帮人李密没有什么好看法,可是他们既然来了,总不能说不要或者杀掉。

  就算李密想,手下人也不会答应,只能捏着鼻子收下。

  随后另一个令他绝望的消息传来,所谓的李唐大军根本不存在,瓦岗军撤退不久,那支搞不清规模的兵马也消失了。

  根据斥候事后查探,那支兵马总数不会过百,不过是靠拖树枝来回奔跑荡起烟尘遮蔽了规模,又做出向金墉城运动的模样而已。

  战场上一旦用出这种手段,就说明正面兵力其实没多少。

  李家援军从头到尾,就是那几百甲骑。

  堂堂瓦岗十三万大军,就是被几百甲骑战败撤退,这要是传出去,军中这许多好汉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就算不提面子,光是物资上的损失也不在小数。

  由于事发仓促,各军按照鼓号撤退,根本顾不上收拾行装。

  大批的辎重粮草乃至帐篷都扔在了邙山前线。

  对于绿林军来说,这种结果才是不可接受。

  毕竟绿林人讲究贼不走空,不管胜负如何,自己的家当总得保全。

  以往瓦岗军不是没打过败仗,但即便是败,也是兵败财不败,钱粮物资基本都能带走,就算带不走的也会就地焚烧,总之是不让对方得便宜。

  也正因为如此,瓦岗军才成为令所有对手都觉得头疼得存在。

  跟他们打就如同富翁与乞丐相斗,赢了也没好处输了更吃亏。

  瓦岗军也是靠这个特质闯出自己的名号,成为令各方诸侯豪强闻名丧胆的存在。

  这次的败北不管从规模还是结果看,都是前所未有,更何况败得如此窝囊,就更让这帮绿林好汉难以接受。

  大家本来还攒着力气,准备回到金墉城和李渊大军做过一场。

  这边吃的亏,在李渊身上十倍讨回。

  现在可好,什么都没捞到,还赔了那么多辎重,仗是这么打得?

  一路上军队都很是安静,这不是因为军纪严明行动有序,只是单纯的士气低落而已。

  李密嘴上不说,心里如同明镜,可是又无可奈何。

  所有人看向他得眼神,仿佛都充满了嘲讽,讥讽他有名无实,讥讽他是个不中用得草包。

  得知洛阳虚实之后,李密倒是可以调转锋芒,再次兵发洛阳,可是现在显然是行不通。

  士气低落兵无战心,这时候如果再让大军折返,不但坐实了主将无能战走不定的印象,更会让三军生出反感,认为主将是拿自己耍笑。

  万一发生兵变或者营啸,后果都不堪设想。

  军伍就如凶器,固然可以杀敌立功,却也可能伤到自己。

  其中尺度,全看自己把握。

  兵马越多对于主将要求就越高,除了要有足够的调度手段,如何把握人心因势利导,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军队到了这个地步,对于主将而言也是个巨大考验。

  饶是李密才具不凡,这时候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从行军速度、路线再到饮食供应全都要用心操持,生怕哪个地方照料不到,就引来一场骚乱近而演变成大祸。

  明月当空夜静更深,瓦岗大军遍布于山野。

  由于大部分帐篷遗失于邙山战场,一时间又来不及备办,是以今晚有超过七成的瓦岗军只能露宿荒野。

  李密到了这时候也不敢再摆架子,那顶御帐更是不敢支开,而是和其他兵士一样,裹了战袍于森林中睡下。

  这等时候他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只不过是闭目假寐,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手紧紧握着刀柄。

  如果有谁叫骂起来,第一时间就能跳起来发布命令稳定人心。

  再坚持一天,等到明日便可到自家的城池,到时候便可放心了。

  李密心中暗自叨念着,向漫天神佛祷告,今晚可以平安度过。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险些拔刀出鞘!原来就在他凝神思忖的时候,从森林中传出阵阵脚步声,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的位置。

  不过没等李密拔刀,就听到徐世勣的声音传来:“主公。”

  原来是自己人。

  李密总算松了口气,徐世勣为人可靠,性情也本分,不会找麻烦闹事。

  他来必然是有正事,因此连忙起身与徐世勣打招呼,徐世勣朝李密行了个礼,随后低声说道:“臣有些机密,要向魏公禀明,是以冒犯还请恕罪。”

  “这叫什么话?

  咱们是自己弟兄,想说话自然随时都可以,还用的着恕罪?”

  李密知道自己白天得罪了徐世勣,也得罪了这一帮瓦岗将领,是以此时表现得格外宽宏以修补关系。

  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徐世勣的手臂:“可惜手边没有好酒,否则定要痛饮一番。

  咱们去寻咬金、叔宝他们。

  好在咱们有的是肉,寻他们打打牙祭!”

  徐世勣没动地方,而是正色道:“魏公,臣真有要紧的事情要讲。”

  “何事?”

  “如何破徐乐,胜玄甲骑,乃至破唐军得洛阳的计划。”

  夜色之下,但见徐世勣眼神坚毅语气不急不躁但是字字铿锵,显得成竹在胸。

  李密记得,上一次徐世勣以这种态度与自己说话,还是在瓦岗大战骁果军之前。

  一夜长谈之后,骁果军便成了瓦岗的俘虏,难道这次还能旧事重演?

  第八百三十六章 草莽(四十一)

  在瓦岗诸将中,徐世勣的武艺算不上出色,不管是技艺还是气力,都只能算作中人之姿,不能和那些骁勇过人的豪杰相比。

  在瓦岗这种草莽气息重的地方,身份名爵都不如自身的武艺勇力来得有用。

  尤其是身为军将统帅三军之人,若是自身武艺不足以服众,就更容易被下面那些兵卒看不起。

  不要说发号施令,就连日常的体面威严都难以维持。

  就如同程咬金和孙长乐互殴一样,这帮无法无天的绿林莽汉若是发起躁来,殴辱上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然则徐世勣算是个例外,他虽然自身武艺平平,但是在瓦岗军里却格外受人尊重。

  就算是那些以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出名的悍卒,遇到他也是毕恭毕敬,对于徐世勣的命令也甘愿服从。

  至于军将就更不必说,只要是徐世勣发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没有二话。

  之所以能有如此威信,除了翟让对他的赏识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徐世勣自身的才具。

  当今天下群雄并起,豪杰不计其数,或精韬略或通权谋,或豪爽仗义或深谋远虑,凡是能成为执一方牛耳之人,自然就有过人手段。

  但是若论简拔人才最为公平直接,当下则非瓦岗莫属。

  只要你有本领,下面的人就会服气,反过来也是一样。

  不需要比拼出身门第,也不用熬年资升转,完全就是一刀一枪手下见真章的选拔模式。

  这种方法对于文官有点不公平,长于政务拙于厮杀的文臣,在这方面先天就吃亏,如果权谋上再差一些,基本就没有什么发言权。

  但是如果长于韬略,尤其是能够统帅大军斩关破寨的那种文人,那便是如鱼得水,在瓦岗也会受人欢迎。

  徐世勣无疑就是这种人物。

  他不和这些草莽汉子比武,而是带着他们取胜,给他们信心和希望,让这些江湖豪杰知道,跟着自己就能战胜那些强敌猛将。

  瓦岗军又不是不知好歹的浑人,自然就把徐世勣当成自家的武侯看待,甚至军中私下也会称他为小诸葛,体现对徐世勣的尊重与敬仰之情。

  尤其是战胜骁果军之后,这种敬仰更是到了一个顶峰,哪怕是李密本人,对于徐世勣也颇有些忌惮。

  他很清楚,虽然自己也擅长军略,还给杨玄感做过参军,但是真论沙场韬略,和徐世勣也相去甚远。

  只不过徐世勣为人很是谨慎,在瓦岗从不抢李密风头,尽量把功劳归于李密身上,是以两人相处也算是相得。

  李密对徐世勣亦是敬重有加,一见他开口,丢下一切随他前行。

  眼看主公和军中孔明同行,那些乖觉军将就知道有要事相商,不用人吩咐,自觉驱赶部众,为他们留下一个讲话之所。

  周围的人也都赶开了,以免机密消息走脱,其情形和当日战败骁果之前的军议也极为相似。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次的军议少了几个人,秦琼、单雄信、程咬金、裴仁基以及……翟让。

  这些人都不在场,只剩下徐、李两人,让现场显得格外荒凉又有些令人心悸。

  绿林中人反复无常,昨日挚友今日死敌,都是寻常事。

  为了些许利益,生死兄弟就可能白刃相向,为了争夺地盘权柄火并的事更是时有发生。

  是以和普通人的想法不同,盗魁并不见得胆大豪迈,相反一个活得足够长的盗魁,往往比普通人更为谨慎。

  像是眼下这种环境,他们要么会带领大批部众同行,要么就干脆不进去,总之是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

  李密之所以能够迅速收拢瓦岗人心,很重要的一点便在于他的作风更为贵气,而不是绿林草莽那种小家子气。

  就像这种环境,他根本不在乎,大大咧咧进入,随后与徐世勣对面而坐,等待徐世勣的言语。

  礼贤下士说易行难,自魏晋而至南北朝,漫长的岁月都是在尊卑贵贱的环境中过来,人们早就形成了思维定式。

  哪怕是经过兵火荡涤,人心中的枷锁也没那么容易破坏。

  大家说话行事以及遇事考量,都会不自觉地往这个方向走。

  哪怕是身为下位者,也往往会认为贵人的气场仪仗是理所当然,自己就该伏低做小。

  李密如今身为瓦岗之主且已然称王,眼看就要问鼎至尊宝座的人,能够放弃睡眠随徐世勣来此,又是这么一副倾听臣下言语的做派,称一声明主自是无可厚非。

  徐世勣却并没有对李密的态度表现出感动或是钦佩,坐定之后开口发问:“主公所见,玄甲徐乐手段如何?

  玄甲铁骑,又是怎样一支雄师?”

  李密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思忖了好一阵,字斟句酌地说道:“徐乐到底是江都城和宇文承基厮杀的虎将,武艺果然不寻常。

  单打独斗,只怕我瓦岗军中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至于玄甲铁骑亦是当世劲旅,手段不输骁果军。”

  听到这个回答,徐世勣反倒是发作起来:“主公言下之意,乃是将徐乐比作承基?

  将他和他的人马,比作了宇文家那群丧家犬?

  按主公之意,只要合我瓦岗诸将之力,再来一场车轮战,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败玄甲斩徐乐?”

  “难道……不是如此?”

  李密的语气反倒是越发谦卑起来,他在徐世勣面前,向来是这么一副学生模样,倒是也不在乎徐世勣的态度以及自己的颜面。

  好在徐世勣为人也自乖觉,在大庭广众面前,知道如何把握尺度,至于眼下这种环境,倒是有什么说什么,语气神态间很有些以师长自居。

  “主公,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据臣所见,今日之徐乐一如昔日霸王!其麾下玄甲,亦可比项羽麾下那八千子弟!”

  徐世勣显然听出李密言语背后所藏的钩子,几乎是明着指出,徐乐和玄甲骑不是骁果军可比,更不能因为胜了承基和骁果军,就认为可以战胜玄甲。

  霸王之勇亘古未闻,他麾下那八千精锐,更是席卷天下逆转乾坤,直接掀翻了大秦的社稷。

  哪怕是堪称兵仙的韩信,也不敢对这支人马等闲视之。

  当今天下的局势,远比楚汉争雄更为复杂,反倒是有点像诸侯征战的时刻。

  一支足以比拟霸王的人马出现,当然有资格左右天下的走向以及大位归属。

  也就是说,在徐世勣看来,瓦岗和徐乐的较量,不是胜负之争而是生死之战!自古来胜败兵家常事,即便是第一等的名将,也没法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打败仗。

  于绿林人而言,胜负更是不算什么。

  徐世勣显然就是担心李密有类似的想法,才如此郑重其事说明,让李密千万不可大意。

  面对徐世勣的态度,李密也不敢含混应对。

  他想要喝一口酒,可是因为来的匆忙,并没有携带酒壶,这时候也只好吞一口唾沫权带佳酿,随后说道:“这徐乐……也未必有这般厉害吧?

  今日我等被他打了个冷不防,孤……孤又中了奸计,否则胜负亦未可知。”

  徐世勣正色道:“主公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今日若是咬紧牙关不惜性命苦战,必是我军得胜。

  玄甲虽强,也不过千骑。

  我们大不了就豁出去那八千内军,也足以和玄甲骑杀个同归于尽。

  这也是天助明公成就大业,听闻李渊麾下玄甲已至万骑,洛阳城外却只得千人,实在是侥幸。”

  当日瓦岗军战骁果的时候,场面也不算轻松。

  一向欺软怕硬的绿林人,第一次遇到那种精锐,也生出怯惧之心。

  包括李密在内,都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一块硬骨头,搞不好会把满口牙齿崩得粉碎,一度萌生先退走再说的心思。

  可是那时得徐世勣坚决主战,言谈间更是没把敌人放在眼里。

  固然承认对手能战,却也有自信将其诛灭。

  今日徐乐兵马远少于骁果军,徐世勣却如此郑重,甚至先是想要拼光内军和对手同归于尽,后更是说出侥幸二字,让李密心中很有些惊讶。

  如果不是与徐世勣相识已久,他几乎认为徐世勣被杀破了胆怯阵。

  不过正因为对于这位部下得了解,他也知道其心性为人,绝不会故作大言来吸引注意,更不会因为对手强大就畏惧。

  他这么说,就是在徐世勣心中,真的认为玄甲骑可怕到那等程度。

  不过……他们到底强在何处?

  又为什么如此可怕?

  树林内重又陷入寂静,除了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再不闻其他动静。

  过了许久,李密才一声叹息:“徐大所言,孤其实并不明白。

  不过你是我瓦岗的武侯,你说得话孤就算不明白也甘愿相信。

  今日孤错失了良机,放过了一个对头。

  不过这也没什么,咱们手下的兵马还在,大不了杀回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只要徐大你一句话,就算要孤拼光老本也没什么要紧。”

  “主公就不怕臣思虑不周,白白折损兵马?”

  “这叫什么话?

  孤也是为人谋主出身,自然知道出谋划策之人,最怕遇到什么主公。

  自来用人不疑,孤既以三军相托,不信你还能信谁?

  你只管放开手脚做事,大不了孤就带着儿郎们接着落草去!又怕个球来!”

  第八百三十七章 草莽(四十二)

  出身名门,素来以贵人形象示人的李密,突然爆发出这一句粗话,让徐世勣的胸前仿佛揣了个火盆,整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这一日征战的疲劳亦一扫而光。

  他语气也难免有了些许波动,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向李密仔细分说。

  “主公厚爱,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

  越是如此,臣越是不能胡言乱语,更不能冒失行事坏了咱的大业。

  瓦岗出身草莽,就算是得了骁果降兵又苦心操练,其实也不能和那些世家相比。

  兵弱将强,并不是长久之计。

  何况咱们的头领善于武斗拙于统兵,除了秦叔宝、裴行俨之外,也没有几个能够统帅大军运筹帷幄的人才。

  别看我瓦岗如今如日中天,说到底也是一股虚火,和那些根基深厚者不可比。

  李渊为北地世家之首,苦心孤诣经营数十年,底韵之深厚非我所能比。

  就算是洛阳城中的王世充,亦不是我们所能比拟。

  他们能败三次五次甚至十次八次,只要根基还在就总能复起,我们却是连一次都败不得。

  别看我们如今兵多将广,可若是真的败一次,就可能瓦解冰消烟消云散。”

  李密点点头,并没言语。

  他不是个糊涂人,自然明白徐世勣话里得意思。

  这个天下最有力量的,未必就是皇帝,反倒很可能是那些世家豪强。

  瓦岗军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和世家天生敌对。

  毕竟一群打家劫舍的强盗和那些闭门成市童仆成军,家财田地难以计数得世家,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自己麾下这些头领,大多是身无长物得穷汉出身,有朝一日真得了天下,他们肯定想要富贵要田土。

  问题是这些东西可不光他们想要,世家也都眼巴巴盯着。

  毕竟每逢乱世天下崩解,正是世家趁机扩大田地掠夺丁口得大好时机。

  是以自家和世家,将来迟早要做过一场。

  那些世家也知道这一点,对于瓦岗也是严防死守。

  哪怕在瓦岗破洛口、黎阳之后,世家向瓦岗示好,但是支持的力度也有限,而且普遍还是持审慎观望态度,所谓的合作也很难成功。

  在李渊登基后就更是如此,对比这些江湖草莽,显然还是一个同样世家出身的皇帝,更容易得到世家信任也更容易被支持。

  由于杨家父子两代都打压世家加上他们手段严苛,因此之前瓦岗和大隋的战斗中,世家袖手旁观,乐得坐山观虎斗。

  可是如今李渊是得到世家认可的皇帝,自己和他交锋,世家肯定会插手。

  绿林人之所以能屡败屡战,主要是地方上真正有力的豪强世家不愿意介入,更有甚者还刻意扶持拉拢强盗以为羽翼。

  所以那时候败北也没关系,只要人活着过几天就能重整旗鼓。

  现在自己明面上是和王世充、李渊交战,实际上是和世家过招。

  如果一直赢下去,那些世家倒是不敢出来作对。

  可如果真的大败一次,那些人必然落井下石,那时候自己的处境怕是不堪设想。

  跟随杨玄感起兵时,就已经见识过世家力量的李密,对于这些人的了解远在一般人之上。

  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对世家的畏惧,也远超过一般人。

  哪怕是如今拥兵数十万,俨然有帝王之姿,也不敢对这头庞然大物有半点轻视。

  世家高门的影响力,就是如此恐怖。

  他也明白,徐世勣所说的这种败北,不是今天这种战术意义上的不利。

  两军交锋进退趋避,都是常有的事,根本做不得数。

  虽说从场面看,自己折损了数名战将以及不少人马,可是不管兵马数量还是军势上,仍旧牢牢占据上风。

  正如徐世勣所说,自己只要不顾一切带兵杀回去,就算用人命去堆也堆死了徐乐和他那千把号人。

  真正要命的,是当日再世霸王杨玄感在洛阳城下那种大败。

  真正为自己所用的嫡系死伤殆尽,军心离散士兵溃逃,没有取得对等的战果,看不到未来出路何在。

  这种情况下,那些世家再一发力,就能把自己打回原型。

  绝不能重蹈杨玄感覆辙!本来就对洛阳这个地方充满畏惧之心的李密,这时候就更是认定,此地于自己不利,必要早早做个了断为上。

  “我们连夜发兵回师洛阳,杀他个措手不及!行满小儿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这时候回军。

  大家一鼓作气,杀进洛阳。”

  徐世勣却摇头道:“徐乐乃是黑甲徐家后人,用兵手段不可小觑。

  王世充或许不会设防,徐乐绝不会大意。

  我等今日新败锐气受挫,若是再被玄甲骑阻击,纵然有十万众,也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

  说到底战阵之事不容拖沓,战机一旦贻误便追不回来。

  白日里若是有此决断,咱们倒是可以和徐乐好生厮杀一场,现在怕是不行了。

  怎么也要整顿三军振作士气,才好再战。

  恕臣直言,今日我军不曾戒备为玄甲所乘,头领部众总还有个话讲。

  若是下次再败给这区区千骑,只怕人心就……“瓦岗军中多为草莽,对于规矩礼仪讲究不多,哪怕是在李密面前,一言不合就开骂或是动手厮打也是难免。

  不过徐世勣和他们不同,素来知道维护李密的颜面,言语上甚是谨慎不会信口开河,更不至于不顾尊卑。

  但是李密也知道,徐世勣多多少少有些“痴”味,只要说到战阵之事,就会进入忘我之境,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调度兵马指挥战阵上,于其他根本考虑不到。

  尤其现在只有两人,更是不会在意言语是否放肆,李密又是否会因此发作。

  熟悉徐世勣为人,李密自然也就不会和他计较,虽然这言语怎么听这么是埋怨自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是反问道:“可若是迁延时日,一旦李建成大兵赶到,与洛阳成犄角之势,我辈又当如何?”

  “徐乐天纵之姿,武艺将略当世少有对手,若是真让他放开手脚,臣也没有什么把握取胜。

  不过上天护佑瓦岗,也不会让他事事如意。

  主公尽管放宽心,徐乐一日不死,李建成大军一日不至。

  我们的对头自始至终,便只是这一将千骑而已。”

  “你是说……李家那位毗沙门和自家这位虎臣不和?”

  “毗沙门乃是李家嫡长,这位乐郎君却是李家二郎的至交。

  据我所知,自河东起兵以来,徐乐立下战功无数。

  李二郎既是徐乐的好友,自然也得了无数好处。

  如今李家军汉大多心向二郎,这里面徐乐出力不少。

  玄甲骑声势越盛,这毗沙门心里怕是越慌。

  再说这倒也未必是毗沙门一个人的心思,徐乐之父便是昔日名动京师卫郎君。

  东宫大火虽是杨广所为,但是其中牵扯到的人,未必只有一个杨家。

  据我所知,李渊和徐卫情同手足,可是东宫大火前后,李家可是不曾出过什么力气。”

  李密自然也知道徐卫的名头以及徐李两家的交情,只不过他乃是杨素的门客,当日的心思也不在此,对于东宫大火之事所知不多,此时听徐世勣说起,心中颇有些悔意。

  早知如此,当日就多从杨素嘴里扫听些东宫旧事,如今便不至于无所适从。

  不过……似乎自己也不是没办法可想?

  瓦岗收服骁果之后,其财货军资自然尽归瓦岗所有,除了这些表面上的财富之外,其实还有一桩大富贵,大多数人未曾注意。

  这便是被与文化及留用的前隋文武。

  江都之乱杀戮虽重,却也不至于把那些文武斩尽杀绝。

  那些侥幸得生的大臣,基本都选择了归附宇文化及,随后又为李密所获。

  他们既能降许,自然也可以归魏。

  而对于李密来说,这些知道如何牧守天下的前隋官员,其价值远在那些金珠财宝之上。

  而在这些官员中,便有一位堪称人瑞级别的大人物。

  以出身、资望以及对于大隋天下的影响来看,此人未必就输给李渊等武功勋贵。

  只不过因为其并非关陇豪右出身,因此没能跻身门阀之列。

  饶是如此,以他对于大隋的了解,当年徐卫之死的真相肯定能有所了解。

  李密当然不是想要为徐乐查清这桩旧事,甚至自己也不想真的去了解那些。

  论及兵法手段,自己肯定远不如徐世勣。

  可是要论到把握人心设计用谋,即便是徐世勣这位瓦岗诸葛,和自己比起来怕是也要逊色三分。

  对于自己来说,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人瑞可能知道这些,而李渊也多半知道这一点。

  只要自己利用这位降臣做点手脚,便能让李渊、徐乐君臣之间的嫌隙变得更大,这也是自己最为擅长的策略:因势利导顺水推舟。

  不过这种只不过是权谋诈术,虽然可以奏效,但是在沙场上,这种办法也只是辅助,最后要想取胜,还是得一刀一枪去搏杀才行。

  这就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只能看徐世勣的本事了。

  第八百三十八章 草莽(四十三)

  “王世充所部死伤甚重,其江淮旧部所余不多,不过这并不代表王世充无兵可用。

  毕竟洛阳城中还有大量青壮,而且他拥立皇泰主,亦可得大隋旧部拥戴。

  江淮之地,尚有大隋的旧部鹰扬,亦有甘愿为大隋效力的豪杰勇士。

  是以只要给他以喘息之机,还是可以招募士卒重整军伍。

  李建成会对洛阳见死不救,王世充自己则没有退路可言,唯有拼死力战而已。

  是以只要我军将大军相攻,王世充必然舍死力战。

  到时候便依旧是我们与数万步兵以及玄甲精骑的厮杀。”

  李密道:“王世充的手段孤已然见过,纵然有十万兵孤也不惧。

  何况他新募兵马未经操练不习战阵,人数再多也是乌合之众十不能当一,怕他怎的?”

  “陛下不可轻敌。

  诚然,王世充用兵手段不算高明,但是其昔日纵横江淮多有斩获,也并非不知兵。

  再说沙场之上,胜负往往悬于一线,轻敌者必败。

  我军今日能胜,固是陛下用兵有方,亦是上天护佑。

  切不可因此,就小看了王世充手段。

  况且困兽之斗最是剽悍,就算能胜,也难免两败俱伤。

  我瓦岗部众皆是手足,岂能随便丢弃性命?

  再者说来,我们的对手乃是整个天下,并不是只有一个王世充。

  李建成六万大军虎踞潼关,我们灭了徐乐,他便要领兵前来。

  若是我们与王世充拼个两败俱伤,又有多少余力来对付李建成?”

  说到这里,徐世勣稍微缓了缓,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那些骁果军操演未熟,还不足以交托重任。

  此时情形一如饲虎,他日训练有成,自可成为臂助。

  如今则还是要谨慎为好。”

  徐世勣话里得意思,李密自然是听得懂的,其实他点出的,也是当下瓦岗军面临的一大难题。

  以蛇吞象固然是一笔横财的买卖,但是如何把这头象消化干净而不是被撑破肚皮,就是一桩令人头疼的难事。

  那些骁果军在瓦岗过的什么日子,李密自然知道,也知道这样其实不是个办法,但是又不可能为骁果军说话。

  毕竟那些人都是俘虏,之前交战的时候,还杀伤过不少瓦岗军将。

  不管是按照绿林规矩还是疆场的手段,把他们斩尽杀绝也没什么错误。

  现在不但不杀,还要把他们编练成军纳入瓦岗体系,简直是开了天恩,在那之前让他们吃点苦受点委屈怎么了?

  谁又能说个不字?

  再说他们是被俘而不是主动投诚,心思谁又说得准。

  一帮连皇帝都敢杀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给他们点厉害,让他们从心里害怕瓦岗,谁知道他们是真降还是诈降?

  说到底这个时代对于降兵的管理,也就是那么几招。

  刀子、棒子、绳子最后才是酒肉财帛。

  总要先扇够了巴掌才能给甜枣,否则又怎么能放心?

  可是这样做,必然会让降兵心生怨恨。

  在他们的怨恨转化为恐惧,最终俯首听命以前,必然有一个过渡阶段,而这个阶段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由于军法酷烈加上军队内部的等级森严,上位者对于下位者多有欺凌,很多军汉心里都有一口气。

  这股气散不出去,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炸开。

  哪怕是自己的人马,也有可能发生营啸,就更别说这种俘虏兵。

  一旦他们成规模发动营啸或是哗变,对于瓦岗军来说就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对手。

  由于之前谁也没想到一口吃下那么个庞然大物,是以谁都没做好消化吸纳的准备。

  不管是军官还是物资,乃至于该怎么编练怎么分配,都没有做好规划,结果就是对这些俘虏其实没有太好的办法管。

  就算睿智如徐世勣,对这个问题也拿不出办法。

  当下所采取的手段,就是以饥饿以及繁重的劳役,让骁果军疲敝,没有气力造反。

  再就是以瓦岗军优势的兵力看着他们,用人数上的威慑,让骁果军不敢生异心。

  徐世勣的意思也很明显,瓦岗军人多势众,而且始终是在打胜仗,那些骁果军当然不敢生变。

  再给徐世勣一段时间,让他可以对这支人马进行改编操练,迟早可以把他们消化为战力。

  可是如果在洛阳城下损失的兵力过多,又或者战事不利,面前再冒出个足以威胁自己的劲敌,那帮骁果军会不会生乱,可就难说的很了。

  再说这里面还有个始终隐在幕后的世家势力,他们如果想要捅刀子,骁果军就是个极好的发力目标。

  若是自家的实力损失太大,骁果军这边肯定就会闹出一场足以威胁自己存在的巨大风波。

  难道就因为这些,就草草收兵?

  不!万没有这个道理!再说若真是如此,徐世勣又何必故弄玄虚,把自己叫到此处?

  想来徐世勣肯定已经有了办法,自己也就犯不上多想。

  反正在用兵一道上,自己再怎么琢磨,也注定赶不上徐世勣,还不如落个清闲,听他安排就是。

  果然,见李密不言语,徐世勣立刻开口:“王世充虽然是当世枭雄,但是此人格局有限,气量既狭又好猜疑,与李渊必不能并立。

  况且李渊于关中称帝,王世充于洛阳奉君,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单就是为了这个名位,两家也不能相容。

  无非是因为我大军在外,王世充不得不仰仗李渊兵势而已。

  只要我军威迫稍减,他们必然自相残杀。

  那玄甲骑是咱们的心头大患,又何尝不是卡在王世充喉咙里的骨头?”

  “王世充小儿再怎么忌惮玄甲骑,也不敢明着火并吧?

  毕竟在潼关,还有李建成的六万大军。

  他若是暗算玄甲骑,就不怕李建成趁机发难?”

  “也不用他真的出手,只要他关键时刻按兵不动坐观成败,便足以要了徐乐的性命!”

  徐世勣看向李密,语气有了几分激动:“徐乐神勇无敌,玄甲骑更是天下少有劲旅,若是平日相争即便某亲自领兵,也难说有几分胜算。

  如今将帅不和上下离心孤军悬于死地,正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再想杀他就难如登天。

  其所部不过千骑,再如何骁勇也只是偏师,战阵之上必然要依赖步卒遮护。

  若是我瓦岗大军全力攻杀,王世充为求自保,也只能与徐乐并肩作战。

  可若是我军以小股骑兵专攻玄甲骑,胜负于王世充无损。

  他自然不会为他人帮拳,让自己受损。”

  李密主动打断了徐世勣:“徐大这话,我就有点糊涂了。

  你也说了,玄甲骑骁勇善战尤在骁果之上,我军以大军相攻尚嫌不及,以小股游骑袭扰不是白白送死?

  他们好歹也有千人,咱们若是只派几百兵马,不是白白送命?”

  “正如主公所言,我军便是以千骑敌千骑,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我们这些游骑不为取胜,只为袭扰疲兵,再就是撩拨他的火性。

  就如同我们当日对付骁果军一样,断绝其粮草撩拨其火性,等到他们火撞顶梁,也就没人能约束的住。

  到时候再把他们引入埋伏,一战便可大获全胜。”

  徐世勣此刻所说的战术,和瓦岗打败与文化及的战术差不多,基本就是原样画葫芦。

  李密也知道如今洛阳城军粮紧缺,徐乐就算背靠城池,粮草也很是紧张。

  再说王世充自己也有兵马,主客争粮往往也是内讧的重要诱因,以此推论要想用之前的战术击败徐乐,似乎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诱杀这么一支人马比诱杀骁果军难多了。

  骁果军兵多而人心不齐,即便是主将也没法做到令行禁止,最后只能被裹挟着进入埋伏圈。

  玄甲兵马少便于指挥,又都是骑兵来去自如。

  如果自己以大队人马设伏,对方发现情况不对就能立刻撤兵,所有的谋划都失去意义。

  如果埋伏的人马太少,又如何能尽数歼灭这支铁军?

  再说,这个计划里也存在太多变数,如果徐乐能够约束部众不追,又或者他们得到了粮草补充,那么整个计划都落入空处。

  徐世勣看出李密所想,沉声道:“破玄甲不比破骁果,肯定要花一笔大本钱。

  以徐乐用兵之能,于洛阳四周地势必了然于胸,想要寻一处绝地埋伏怕是不能。

  要想得胜只能以精骑埋伏,到时候四面八方铁骑围攻,让他无处逃遁只能与我们死战。

  而我瓦岗军中能和玄甲骑死战得兵马,便只有……内军!”

  其实早在徐世勣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李密就已经有了觉悟。

  但是当徐世勣亲口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头还是为之一颤!只有精骑才能对抗精骑,要想把玄甲骑咬住,让他无法全身而退,还要能承受巨大伤亡,以人头换人头的方式,把对方活生生堆死。

  这种打法听上去容易,实际上能完成的部队没有多少。

  毕竟对方死人的同时,你自己也在死人,而且死的肯定比对方更多。

  寻常军伍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被杀得魂飞魄散,没能完成军令,反倒是先行溃散。

  尤其这些绿林人,就更是如此。

  唯一有这个本事和玄甲骑别别苗头,还能维持到最后的,就只有内军了。

  可是到底要搭上多少内军,才有把握兑掉这支玄甲?

  一千、两千……又或者是……全部?

  第八百三十九章 草莽(四十四)

  “不破不立!主公见识过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这八千内军本就是从无到有一手打造出来,他日再行编练也就是了。

  我们编练内军之时,手中不过是绿林草寇再不就是流民。

  如今麾下有那许多骁果军,兵源远胜当初。

  再说只要破了洛阳再克潼关,四海豪杰必然纷纷来投,重建内军自然更加容易。

  据某所知,徐乐自徐家闾起兵时,不过是些许庄客杂胡,兵不满千衣甲不完。

  如今坐拥万骑名动天下,成了李家第一精锐。

  主公雄才大略胜他十倍,又怎会吝惜这点人马?”

  徐世勣这话虽然说得慷慨激昂,但是言语背后所藏的深意,却是让李密听得心惊胆战。

  听徐世勣话里话外的意思,要想诛灭徐乐和他的部众,完全可能要拼光自己手上最为精锐的内军人马。

  之前虽然李密也表达过类似的态度,可那就是一句振奋人心之语,以显示自己不惧怕徐乐神威,决心放手一搏的信念。

  其态度远大于实际,并不是说真的要牺牲手下这支嫡系部队。

  再说从李密内心深处,也不认为玄甲骑有如此战力,能够以千骑拼掉自己的八千精锐。

  当日杨玄感兵败李密只身逃亡,赤手空拳投奔瓦岗,靠着自己的才智为瓦岗军出谋划策规划前途,逐渐得到了军中一部分有识之士的认可。

  除了少数混吃等死当和尚撞钟的无脑匹夫之外,大多数聪明人还是看得出来,李密比翟让更适合做一军主帅,也更容易给自己带来前途。

  不过绿林军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在这种地方,拳头往往还是比头脑更有用。

  李密自己的武艺不高,让他去和那些头目比武斗力纯粹自寻死路。

  他能够稳定局面令行禁止,固然是有翟让的全力支持,也和内军密切相关。

  可以说这支内军是他的心血所在,也是他赖以在瓦岗立足最终取代翟让的根基。

  从杨玄感之败李密就能看出来,乱世之中一支骨干精兵是何等重要。

  别看平时兵山将海,可是到了危难之时这些部队又有多少肯听从自己军令行事,谁又能说得准?

  要想在乱世中杀出一片天地,就必须有一支如臂使指完全服从命令的武装才行。

  是以李密在内军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又有徐世勣一手操练,领兵诸将更是天下顶尖的雄杰。

  在李密心中始终认为,自己的内军足以颉颃当世任何一支精锐之师,哪怕见过玄甲骑的威风之后,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内军未必就输给玄甲。

  最多就是徐乐那个骑兵阵法厉害,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破解。

  如果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密根本就不会相信,说不定早就开口喝骂,偏偏说这话的是徐世勣。

  此人绝不会在战阵之事上胡言乱语,更不至于被玄甲骑吓破了胆,以至于做出错误判断。

  他这么说,就意味着结果很可能就是如此。

  不管日后内军能否重建,又能变化到哪一步,只一想到要拼光现在的内军去兑掉徐乐和他手下的甲骑,李密就觉得被人在心口刺了一刀,又用力剜下了一块肉。

  他倒是也知道,不可能真的是用八千人命兑掉一千人命,打仗也不是那么个打法。

  徐世勣说得很可能是最终全歼玄甲骑,但是内军也死伤惨重损伤根基,必须补充足够多的新兵,再进行整编训练,才能恢复战力。

  这个时间肯定比从无到有练兵要短,难度也不会太大。

  毕竟徐世勣练兵的本事自己看在眼里,给他时间就能给自己一支精兵。

  可问题在于,这个损失自己是否真的要承受?

  中间这个时间段,瓦岗又能不能熬过去?

  这就好像人受伤一样,不管伤好后能有多大的帮助,他都得先经历一个养伤以及忍受伤痛的过程。

  万一过程中熬不过去,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是在草创阶段,这风险说冒也就冒了,眼下自己家大业大,难道还要当亡命徒?

  李密看了看徐世勣,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或是商量,而是思忖起来:“徐乐的骑兵阵法厉害,我们的兵马真能围住他?”

  “他的甲骑墙阵,像极了当日慕容家大破冉闵时所用的阵法。

  大燕甲骑凭借这个阵法扫荡天下,一时间号称无敌,其确实有过人之处。

  然而兵无定势,天下没有常胜将军,自然也不会有无敌的阵法。

  慕容家参合陂大败,徐乐如何就败不得?

  不过这等强敌非比寻常,要想诛灭他们,不可能不付代价。”

  徐世勣看着李密,语气也越发严厉:“欲成大事不可迟疑,当今天下群雄逐鹿,胜负只争一线。

  我瓦岗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凶险万分。

  若不早破徐乐,日后必为其所害!徐乐阵斩翟头领,和瓦岗诸将结下死仇。

  自秦叔宝、单雄信以下,军中众将只要在沙场与其相遇,必然舍命相斗,这正是人心可用!主公只需一声吩咐,厮杀交锋之事,自然有的是人为主公效死。

  若是不攻徐乐而另做他途,又该如何向瓦岗将士交待?”

  其实不用徐世勣说,李密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从翟让阵亡那一刻,自己就没了退路。

  毕竟不管怎么说,瓦岗军都是翟让一拳一脚打下来的江山,就连自己能成为瓦岗之主,从名义上看也是翟让让贤的结果。

  虽说绿林人的义气就如同大隋的科举一般有名无实,但是瓦岗军规模庞大成员复杂,总得有个由头加以维系。

  李渊本身就是关陇勋贵,名义上又得到了禅让且手中握有玉玺,先天就占有优势。

  绿林人的问题就在于名不正言不顺,在自己完成整合转向之前,没法用官府那套手段言辞加以收拢,让他们安心听命的口号,也就是义气二字。

  既然是靠着义气维持队伍,身为首领就必须以身作则。

  翟让不见得和所有人头领都有交情,但是这个时候,瓦岗上下兵将喽罗全都成了翟让的生死兄弟。

  自己回到金墉城,就得给开翟让风光大葬,接下来还得全军挂孝以示哀悼。

  如此一来,也确实不能放着杀翟让的凶手在眼皮子底下蹦跶不闻不问,总得有个了断结果。

  可是为了翟让报仇,搭上自己的内军,这笔帐到底划不划算,李密一时间说不清楚。

  他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脸上却很是平静,朝着徐世勣点头道:“徐大所言极是。

  当日某两手空空上瓦岗,全靠翟头领收容才有今天,如今他命丧徐乐之手,这笔血债自然要讨。

  也不提日后的江山霸业,就只说咱们这份义气,也不能饶了徐家小狗。

  只要能报仇,别说是八千内军,就算要孤的性命也没关系!”

  李密说到这里,站起身形来到徐世勣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军中武艺高强的好汉很多,可要论用兵打仗,谁也比不上你。

  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全军人马任你调遣,你不管是要调动内军还是其他军马都没关系,也不用在意死伤。

  谁不听你的话,孤第一个不答应!”

  这番表态等于是把全军兵权交到徐世勣手上,虽然只是两人密谈并无见证,但是这种军国大事怎能儿戏?

  乱世中首重兵权,即便是至亲骨肉,也不敢把全部人马交托出去。

  饶是徐世勣性情沉稳遇事沉着,此刻也不由得心潮澎湃,乃至于呼吸都有些凌乱。

  “主公待某恩重如山,某必杀身以报!不破玄甲不得关中,某誓不为人!”

  森林内,素来以外圆内方宁折不辱闻名于全军的瓦岗诸葛,单膝跪地恭送已经离去的主公。

  虽说李密已经离开此地,但是徐世勣依旧保持跪姿纹丝不动。

  君臣相得夫复何求!纵然徐乐有三头六臂,也要他粉身碎骨!此时已经到了深夜,除了警戒巡哨的士兵,其余兵将都以沉睡。

  这许多军汉漫山遍野的住下,鼾声如雷直冲云霄,足以掩盖许多动静。

  再说李密身为瓦岗之主,自然没人敢阻拦盘查他的行踪,几个哨兵想要作为卫护跟随,被李密制止后也就不敢勉强,由着李密按自己心思走动。

  他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睡觉的地方,而是前往内军驻扎之处。

  他的八千内军始终环绕左右,以李密自己的位置为中心向外延展,如果从高空看下去,就会发现瓦岗军这处临时营地乱中有序,八千人组成的一个圆形阵如同伏魔金刚圈,把李密牢牢遮护其中。

  如果有人想要伤害李密性命,势必就要和内军做过一场才能如愿。

  这许多人马也不可能猬集一处,而是按照隋军建制以团、营、旅、队的规模分散驻扎,彼此之间遥相呼应以为奥援。

  既可以保证警戒范围不至于为人潜越,又不至于混居一处遇事慌乱调度不及。

  这些内军的戒备自然比外面严格,外围的哨兵根本信不过,而是用自家精兵担任哨位以免为敌所趁。

  李密的身形刚一靠近,就被人发现,但是随后便认出是自家主公。

  几个哨兵谁都没有作声,只是默契地制造出些许动静,向李密证明自己没有玩忽职守,随后就任主公自行走动。

  这出军帐并不起眼,在八千内军的连营中毫无特殊之处,就连帐篷里传出的鼾声,也和外间一般不二。

  即便是军中老人走到这里,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是当李密来到帐前两次击掌之后,帐中陡然没了动静。

  仿佛一瞬间帐篷里的人就清醒过来,紧接着帐蓬掀动,一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看向李密,赫然是没于乱军之中,被瓦岗上下认定阵亡的柴孝和。

  第八百四十章 枭雄(一)

  不同于翟让,柴孝和的死并没有给军中士气带来什么影响,相反还有不少人隐约觉得,这等人本就该死,如果不是死在徐乐手里,自己也得要他的命。

  绿林响马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主,除了觉得官府无道强盗就会有好心肠的糊涂虫之外,大多数人都明白,打家劫舍为生的匪徒只会比官府更为凶残,也更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大家平日里有争端都是靠拳头、刀子分胜负,何况是事关自家好友的性命,就更不是能用道理说明白的事情。

  虽然杀人的不是柴孝和,可是对这些瓦岗军将来说,既然柴孝和随同翟让出战,就对他的生死负有责任。

  危急关头理应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救翟头领,否则就是天理不容。

  他要是敢丢下翟老大自己回来,就更是该按照逃兵对待,直接砍了脑袋再说。

  是以柴孝和虽然也是瓦岗谋臣之一,可是他的死讯传来后,大家都没有什么表态,更没人想过为他报仇。

  和翟让的死相比,他的死连一点波浪都没掀起来,乃至军中不少士兵都不知道他的死活也没人关心。

  可是这个人的存在如果被那些头领知道,就是另一回事。

  这帮人现在都窝了一肚子火,暂时不能找徐乐报仇,就得找旁人撒气。

  对他们来说,柴孝和就是绝佳的沙包,大家只一人一拳,也能将他打成肉泥。

  只不过这帮粗豪汉子头脑简单,既然下面的人说柴孝和阵亡了,自然就是阵亡了。

  翟大那种手段都死在徐乐手里,何况柴孝和这么个文人?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更是借着内军八千人马为掩护,让自己藏身于军中,保证不为外人所知。

  八千内军虽然是瓦岗精锐,但是内部也有亲疏之分。

  李密此刻来到的,正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亲卫营地。

  这些人平日里的钱粮供应甲杖兵器,都和其他的袍泽没区别,从表面看也看不出他们和李密的关系如何特殊。

  事实上这些人才是真正意义的御林,每次紧要战事李密都会将其放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既不让他们投入危险的战斗,也不会刻意显得亲近。

  他们是李密的保命绝招密不示人,即便是徐世勣等内军将领,也不知道这些心腹铁卫的存在。

  柴孝和藏身其中自然安全,这些人不会走漏风声。

  瓦岗的这些军将给也不会知道,徐乐其实只杀了翟让一人,而真正导致翟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则是这位来自大隋的降臣谋士。

  徐师仁、孙长万虽然名声不及秦琼、罗士信等人响亮,但是手上功夫着实硬扎。

  翟宽一众人数虽多,却最终被他们杀个干干净净,这笔帐也记在了徐乐和他的玄甲骑头上。

  徐世勣此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诛灭玄甲,除了为瓦岗大业考量之外,为翟家报灭门之仇也是重要原因。

  柴孝和自己也知道,瓦岗军中不都是莽夫,徐世勣、魏征哪个都不是好惹的。

  自己还好说,徐、孙二人都是武夫,一个不留神就许露出破绽。

  因此干脆来个诈死瞒名藏身内军,寻思等到将来时机成熟再行出来也不晚。

  徐、孙两人属于直属李密的内军战将,驻于哪个营帐都不奇怪。

  眼下他们的任务主要就是保护柴孝和安全,免得他因意外遇害。

  没想到这还没过十二个时辰李密就找上门来,柴孝和不敢怠慢,连忙伺候着李密落座随后自己也坐下,低声问道:“主公夤夜而来,想必是有紧急军情。

  莫非是与玄甲骑有关?”

  “孝和不愧孤之子房,一猜便中。”

  李密在柴孝和面前没必要隐瞒什么,当下将徐世勣与自己所说言语和盘托出,之后便看着柴孝和,等待他的意见。

  他之所以冒着暴露柴孝和的风险,夤夜之中赶来此处,就是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就只好来问这位智囊。

  其实李密也清楚,柴孝和武略不及徐世勣,文谋远逊魏玄成。

  换句话说,他在大隋官场坐的那个位置,就已经是他才能的极限,如果给他更高的职位肯定是无法胜任。

  徐、魏则是庙堂之才,如果不是因为出身门第的关系无法进入大隋上层,哪怕是在名臣如云的大业初年,他们也足以跻身高层与那些名将谋臣分庭抗礼。

  但问题在于,才能是一回事,是否为自己所用,又是另一回事。

  魏征、徐世勣可不会为了自己设谋去铲除翟让,那些人再如何有才,也是瓦岗的人或者说未来大魏朝廷的人,而柴孝和则是自己的人。

  他的谋略只为自己一人效力,自然就是最好的臂膀。

  至少就当下而言,柴孝和对自己的作用,远比秦琼、徐世勣等人加起来还要大。

  等到李密说完,柴孝和并没急着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反问李密:“主公若是觉得徐世勣所言乃是锦囊妙计,便不会于此时来见微臣。

  只不过不管如何想,他的计谋都是破敌制胜的妙方,按他的谋划行事,必可破玄甲擒徐乐,进而夺洛阳图关中。

  是以主公觉得他所说有道理,可是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敢按他的方略行事,不知臣说得准是不准?”

  李密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随即又停止了动作。

  他的谦和以及礼贤下士,是对那些瓦岗勇将以及魏、徐等谋主的,至于柴孝和就犯不上。

  他是自己的私人幕僚,地位一如当日自己之于杨素。

  倒不是说不能给好脸色,而是犯不上让他觉得和自己平起平坐。

  这人本来就不得瓦岗众人好感,如今更是离开自己就要粉身碎骨,唯一的作用就是出谋划策。

  自己和他的关系像主仆多于君臣,没有必要演戏。

  相反,自己还得适当的时候敲打敲打他,免得柴某恃才傲物,仗着能揣摩自己心思就不受控制。

  “孤前来可不是和你耍笑的,猜出孤的心思又有何用?

  当务之急,是到底该不该按徐世勣的谋划行事。”

  “主公心中已有定见,本就不需臣多口。”

  柴孝和并不以李密的态度为意,相反,李密的态度越差他越是欢喜。

  “徐世勣的谋略确实可以夺下洛阳,但那个洛阳又是谁的洛阳?”

  军帐之中再无外人,李密倒是也不需要伪装。

  闻听柴孝和此言,也只是一声冷哼:“就凭他们?

  一群蟊贼草寇乌合之众,没有孤为他们运筹,他们能拿得下洛口?

  如今投奔大魏的这些豪杰好汉,又有几个是想要落草为寇的!孤打下的江山,他们想夺,也得有那个本事!”

  “主公息怒,明眼人都知道,绿林不是个长久之计。

  可是这般响马贼性难驯,自然不愿意受朝廷法度约束。

  再者说来,瓦岗成军至今积弊甚多,那些军汉心中认可的,既不是王法亦不是主公,而是自家的头目首领。

  如今翟让虽死,他手下那些头目却还活着。

  想让那帮喽罗对主公忠心,怕是没那么容易。

  主公今日之所以能发号施令,便是因为这八千内军。

  倘若内军与玄甲两败俱伤,主公又如何震慑那群盗匪?

  徐世勣也知道骁果难驭,却又撺掇主公用内军去拼玄甲,他又安的什么心?”

  他所担心的,恰恰也是李密的顾虑所在。

  从军略角度看,内军确实是对付玄甲骑的最佳人选。

  可是在李密看来,内军就是他最大的保障所在,如何舍得轻易牺牲?

  再说江都之乱未远,李密可不想落杨广那么个收场。

  这帮江湖人可不是什么善茬,火并头目吞并山头,对于绿林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即便是以仁义闻名的翟让,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情。

  对于这帮人来说,弑君谋反根本就不算个事。

  打天下的时候他们离不开自己,可等到得了洛阳,看到城中堆积的财货珍宝,那帮人能做出何等举动,却是谁也说不好的事。

  其实距离洛阳越近,李密的心里就越是不安。

  他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然知道人的心思能歹毒到怎样的地步。

  同患难不容易共富贵就更难,人心隔肚皮,万一谁起了别样心思,自己手上没兵何以自保?

  再说李密就是靠着一身谋略得将士之心,才取代翟让成为瓦岗之主。

  如果徐世勣有样学样,先除内军再借助绿林人又或是骁果军之力取李密而代之,到时候李密岂不是成了笑柄?

  可是徐世勣的建议,李密也没立场拒绝。

  他也知道,徐世勣在军略上的分析完全正确,自己根本找不到理由反驳。

  总不能说自己对部下不放心,所以必须保留内军以震慑群雄吧?

  更不能说就这么耗着,反正自己粮食多,饿也饿死了王世充。

  其实现在瓦岗面临得难处也不小,自己手中虽然有粮可是没钱。

  对于吃不上饭得流民而言,粮食自然是最为珍贵。

  可是对于瓦岗这帮军将来说,他们早过了吃饱肚子的阶段,现在想的都是财货。

  按照南北朝传下来的规矩,军汉卖命打仗,金珠布帛例行赏赐是则维系士气的法宝。

  对于那些绿林人来说,更是钱钱钱命相连。

  腰里有钱进退自如,风头不对就能溜之大吉,所以对于财货看的格外重。

  前者大破骁果军后,虽然缴获了宇文家自江都夺来的财货宫人,可是其中大半当时就分了出去。

  剩下的则被李密扣下,用来日后登基所用以及谋划其他大事。

  瓦岗兵马又多,那些财货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之所以咬定牙关攻打洛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夺取洛阳城中积累的财帛。

  一个缺钱一个缺粮,打消耗战也是两败俱伤。

  固然王世充耗不起,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会便宜了李渊。

  现在自己面对的,就是这么个难题。

  耗下去不是办法,想要解决战斗,又要搭上自己最精锐的嫡系。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个划算的买卖,是以比起徐世勣,还是柴孝和的分析更合李密心思。

  柴孝和这当口继续说道:“这些绿林草莽不懂战阵手段,打仗更是仅凭一股血勇外加自身的本事。

  对付一般人还可以,真要是卯上玄甲骑或是李家河东六镇鹰扬精锐,这么蛮干肯定要吃亏。

  如今他们能在战场上听话,是因为有内军震慑,关键时刻也是有这八千兵马当主心骨。

  就算按徐世勣所说,拼上八千部众耗死玄甲骑,李建成的六万兵杀过来,咱们又靠谁去抵挡?

  是以依臣所见,绝不能拿咱家的内军去拼徐乐的玄甲。”

  “徐大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咱们若是在洛阳吃了亏,那些世家高门肯定会落井下石,到时候怕是也难办的很。”

  “玄甲骑要破,洛阳要得,便是整个天下也该是咱们的。

  不过……得换个办法。”

  第八百四十一章 枭雄(二)

  李密当然不相信柴孝和的谋略会强过徐世勣,不过他对自己也有信心,就算自己想不出足以克敌制胜的办法,至少也能分辨谁的主意可行或是不可行。

  自己之所以敢放手用柴孝和而不是徐世勣,就在于自己有把握控制柴孝和,但是对徐世勣就没办法。

  柴孝和的谋略不如徐,不过鬼点子不少,说不定就能给自己什么助益。

  再者说来,现在也不是让柴孝和去对决徐世勣,他只要能赢徐乐就够了。

  “徐世勣所言自然不是全无道理,比如离间李家君臣,就是一步妙棋。

  咱们手上又有那么个现成的人选,正好拿来对付徐乐。

  至于第二步,也可以用徐大的办法。

  用轻骑骚扰,让徐乐疲于奔命心中生出火性,再把他引入埋伏。

  不过不必用内军,而是用那些骁果降兵。

  别看他们一个个饿得那副模样,毕竟都是勇健之士,稍微给两顿饱饭,就能上阵厮杀。”

  李密摇了摇头,“孤也想过用骁果军。

  可是他们刚刚上山不曾归心,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旦出个什么纰漏,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这一点臣早有考量,骁果军确实没归心,但是也不必他们归心。

  这帮人还是要听自家主将的,只要控制住他们的主将,就不怕他们不听话。

  咱们手里,毕竟还有那位。

  到时候让他带着他的人去斗徐乐,不管谁死都是为主公除一害。”

  “那人肯听话?”

  “他现在不人不鬼,虽然勇力还在,也不过是个有本事的牲口,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略施小计,保管他按咱们的命令行事。

  到时候用他绊住徐乐,其他人一拥而上还怕他不死?

  根本就没必要用骑兵追杀玄甲骑,那些兵马和那帮绿林贼一个毛病,都是只认自家头领。

  徐乐被困住,就算用鞭子赶他们走,他们也不会动脚步。

  是以只要困住一人,就等于困住全军。

  既然我们只要对付一个人,又何必损失自家的嫡系?”

  李密听得点头,可是随后又生出一个疑问:“万一那些甲骑真的不顾主帅,又该如何?”

  “那也无妨。

  他们丢下主帅逃生,这支军队也等于废了,就算人还活着,也成不了祸患。

  主公请想,自从徐家祖孙隐遁,天下间可曾见过这种诡异的战法?

  可见这等战法只有徐家人用得,旁人学不会或是用不出。

  我们只要杀了徐乐,他的部众也就没了这份本事,充其量也就是群善战甲骑。

  到时候我们以大军相攻,还怕拿不下么?”

  李密不住点头,也觉得柴孝和说得有道理。

  徐世勣的想法或许更符合军略,但是他终究还是个武人,对于人心的考量把握不足,这方面就输给了柴孝和。

  在徐世勣面前,李密始终是个虚心向学的态度,有什么意见也不敢说出来。

  在柴孝和面前,就没有这个必要。

  思忖片刻之后,李密道:“这个办法也有个弊端,骁果军的马都到了咱们手里,谁又肯还回去?

  一群步兵要埋伏骑兵太难了,就算是绊住徐乐,也得有个时间。

  他又不是瞎子,看出破绽便不肯入彀。

  他们徐家世代将门,沙场上的门道,怕是瞒不过他的手眼。

  与其引他入伏,不如……逼虎跳涧!”

  李密这也是刚刚和柴孝和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生出的念头。

  徐世勣、柴孝和想的都是如何诱杀徐乐,没想过李家逼死徐乐。

  如果自己的计谋得售,那么徐乐就面临腹背受敌的情况。

  他如果是赌一口气出阵,肯定会被自己的大军所淹没。

  他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投奔瓦岗去搏一线生机。

  如果能把这么一员虎将收入麾下,再把瓦岗骑兵也练成他手下玄甲骑那般模样,这天下何处不可去?

  李渊虽然号称仁厚,可自己何尝不是当世孟尝?

  这些桀骜不驯的绿林人我都能摆弄过来,还笼络不了一个徐乐?

  柴孝和也不曾想到,李密居然比自己想象的胆子更大,不单是想要吃掉徐乐所部,甚至想到要设法把他收入军中。

  连连摇头道:“使不得!徐乐手刃翟让,玄甲骑灭了翟家满门,瓦岗上下和他乃是不死不休的过节。

  旁人都有得商量,唯独此人和山上军将不共戴天。

  若是主公将他收入军中,那些人怕是都要反了!”

  “笑话!战场厮杀生死难免,这又算得了什么仇恨?

  如果这种事也要算作仇恨,那么只要是吃武夫这碗饭的,就只能没完没了的杀仇人或是等仇人来杀,天下哪还有太平可言?

  当日大隋扫荡天下,杀的人可曾少了?

  那些人的子弟后辈,照样在大隋为官,也没看哪个为了这种事谋反。

  他们如何看待徐乐是他们的事,孤只要这员虎将为我大魏所用,这就是大局!”

  柴孝和心思敏捷,马上猜到李密心思。

  他之所以想要收服徐乐,也是因为眼下军中的实际情况。

  瓦岗兵马虽多,但是主力上依旧是以瓦岗旧部绿林军为主,麾下能杀善战的上将,更是瓦岗出身,李密的心腹并不多。

  有限的几个人,也很难和瓦岗军将颉颃。

  因此徐乐越是被瓦岗敌视李密越是满意,这个人在瓦岗军将眼里落不了好,就只能亲近李密,把这么一头猛虎变成自己的家犬,对李密而言自然是最为理想的结果。

  只不过……事情哪会那么容易?

  李建成很可能恨徐乐,但他不是蠢材,没必要让这件事跟自己扯上关系。

  再说徐乐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窝囊人物,从徐乐所部行动来看,很可能就是和李建成闹翻后孤军独走,自行来到洛阳参战。

  武人的脾气本来就大,何况这些勇猛绝伦的虎将,脾气就更是格外火爆。

  瓦岗那帮人的风采自己也不是没见识过,徐乐想来只会更差。

  真以为胡乱给他什么军令都会执行?

  到时候大不了一拍两散,也不可能真的带部下去送死。

  “寻常的军令徐乐自然不会接受,但如果言之有理他也不会拒绝,别忘了,他是将门子弟可不是咱们军中那帮响马。

  轻重他是懂得。”

  李密冷笑一声:“李家现在日子过得太安逸,咱们得去放些野火,让李家人忙碌起来。

  到那个时候,他们自然就要催徐乐速战速决解洛阳战事,再到其他地方征战。

  除非真的铁了心造反,否则这种命令谁也没法拒绝,他又有什么借口推拒?”

  柴孝和愣了一下,过了一阵,他才如梦方醒,试探问道:“主公的意思是……现在就动我们那记暗手?

  是不是为时过早?”

  “李家六万大军已经到了潼关,是时候了!”

  李密哼了一声:“李渊声势如日中天,咱们那位伴当土财主出身胆量有限,若是被李家的兵威吓住,这笔买卖便做不成了。

  你亲自走一遭,为他出出主意。

  孤在长安等你!”

  原来如此?

  主公还是对我不放心啊。

  柴孝和心思如电,已经明白李密这番安排的用意。

  虽说这支内军乃是李密心腹,但是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到自己,难免引发祸端。

  再者就是李密想要招降徐乐,自己就是绊脚石。

  毕竟翟让宗族之死乃是自己所为,又硬栽到徐乐头上。

  两军敌对自然好说,如果日后成为袍泽,这件事难免露馅。

  李密就是担心自己因为这份心思破坏他招降徐乐的布置,抢先一步把自己给安排出去,也就没办法对他的计划加以干涉。

  自家这位主公的心思确实缜密,只不过都用在了对付自己人身上。

  一心出谋划策辅佐的主公,却是如此凉薄,柴孝和心里也未免生出几分凄楚。

  除了凄凉之外,更多的则是畏惧。

  瓦岗军的处境算不上太好,李密又彻底推翻了徐世勣的方略,自己另外拟定了战法。

  随后的战事自然有无数的变数,更有不知多少凶险等在那里。

  这时候驱逐谋主智囊,只会有两个原因,要么李密是个昏聩之辈,根本没想那么多,要么就是胸中已有方略,接下来的战事自己足以应付。

  从李密的神情以及以往经历,想必是后者的可能远高于前者。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迅速拟定出一套方略,更有了足以完成的自信。

  这位主公军略上的手段虽然不如徐世勣,却也算不得庸手。

  这一刻的李密,在柴孝和眼中像极了已故的大业天子杨广。

  天下从一个精明人落到另一个精明人手里到底是吉是凶,柴孝和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他说不清楚自己此行结局又将如何一样。

  虽说这个计划筹备有时,且被李密视为足以逆转自己和李唐实力对比的胜负手。

  可是其中变数太多,亲自操作的凶险更大,自己刚刚坑死了翟让满门,可别马上就报应临头。

  从军帐中走出来到外间,望着如墨夜色,听着鬼哭般的风声,素来不信鬼神的柴孝和只觉得寒毛倒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两句,随后便在几名亲随护卫下,快步向马厩走去。

  事不宜迟,李密既然下了命令,此刻便要离开,一刻不能耽搁。

  第八百四十二章 枭雄(三)

  旭日东升。

  阳光冲破薄雾,照亮整个城池。

  铁制马掌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将前朝旧都从睡梦中唤醒。

  这种规律且节奏鲜明声音,通常来自于战马。

  对于向往太平岁月的百姓来说,这种声音出现在城池里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此刻住在洛阳城安乐坊的曹符臣来说,这声音就更像是地府的勾魂幡,只听一声就觉得魂飞魄散四肢无力。

  今年三十一岁的曹符臣并不是个无胆鼠辈,恰恰相反,在家乡提起他小刀曹二郎,那也是鼎鼎大名的好汉。

  在鹰扬府中曾做过伙长,因为勇力过人胆气出众,还被县里点名征发前往高丽。

  不过走在路上,他便带着同行的十几个乡党做了逃兵,随后便投了知世郎。

  厮混了一段时光交上好运,居然让他砍杀了一个贵人子弟,从死尸上搜出了一笔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珠宝。

  既然有了钱,便不想再卖命,曹符臣这干人偷偷回了家乡,指望从此过几天富贵日子。

  按着曹符臣当时想法,天下越乱越好,越是乱就越没人顾得上他。

  可是没想到,这天下乱过了头,连他的好日子也毁掉了。

  家乡被乱军反复扫了几次,已经不是人待得地方。

  那些珠宝财货所置换的产业,也在兵火中被毁得干净。

  无奈之下,就只好再带着乡党逃来洛阳。

  原本以为这里有皇泰主有官兵,怎么也能吃口安生饭,却不想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进了人间地狱。

  今时今日的洛阳,只要你不是披甲带刀的武人,就不算是人。

  自从王世充大军有意识以人为食开始,每个早晨对于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煎熬。

  一旦马蹄声在自家所在的坊巷前停止,随后再吹响号角,就意味着整个坊巷将面临灭顶之灾。

  士兵会砸开你的家门,把人从房间里拽到街道上,再用钉子刺透琵琶骨,最后用绳索穿起来,如同驱赶牲口一样把人赶入军营充当军食。

  就算侥幸躲过这一关的人,也未必就能多活岁月。

  城中的饥民已经和官兵形成了默契,一旦官兵对某个坊巷实施抓捕,也就意味着这个坊巷的百姓不再受王世充保护,他们的身份也从人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既然是牲畜,那么谁都可以吃。

  官兵离开之后,其他坊巷的饥民便会蜂拥而入,把这里当成自己今日的食物来源。

  为了生存而实施的杀戮,以同类为目标的捕食,已经不为官兵所禁止。

  甚至有人公开把人肉拿到坊市发卖,城内巡兵也只当没看见。

  甚至有人认为这种行为不但不该禁止,相反还应该鼓励,毕竟比起猎杀,这种买卖行为多了几分“温和”。

  在这种情况下,人就成了会说话的牲口。

  饶是以曹符臣这身本领,所能做的最大抵抗,也无非就是设法逃跑到其他坊巷苟延时日,等到这些人离开,再回到住处。

  只不过这一切说易行难,过程中一个不留神就会变成他人盘中餐。

  就算你事事小心又如何?

  得不到口粮还是要挨饿,搞不好也得饿死。

  就算过了这关,不定哪天也会翻船,迟早还是个死。

  他的那些乡党就在这种搜捕、逃亡、猎杀、反猎杀的日子里折损殆尽,不知进了谁的肚皮。

  曹符臣虽然还活着,但是和死了也差不多。

  他不知道自己的好运气还能维持多久,不知哪天就被人一棍子打翻,再被扔进锅里。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每天都发生,否则偌大的洛阳早就被吃成空城。

  王世充遵奉皇泰主的行为自然有其好处所在,江淮地区不少城池依旧奉大隋为正溯。

  他们或许对杨广不满,但是对于整个大隋以及杨氏依旧忠心。

  在江都之乱后,这些前隋故人基本都以王世充所拥立的杨侗为正统,冒着风险把南方米粮、兵甲向洛阳输送。

  也正是靠着这股外援力量,王世充的洛阳才能持续获得补给。

  只不过随着瓦岗大军袭来,水旱两路交通皆断,物资补给难以维持,城中的主要口粮就又变成了人。

  虽然昨天打了个胜仗,可是粮食不会这么快到来,而军爷们又不能饿肚子,那么这些骑马披甲的军爷还是来带“肉豕”回去的?

  再说昨天那一战到底是胜是败,谁又说得准?

  若是这帮官爷说话有准,眼下大隋还是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呢,又怎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曹符臣早忘了自己属于哪个坊巷,只记得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无主的房间再到另一个无主的房间。

  睡觉的时候,也是要睁一只眼睛,免得糊里糊涂就被人吃了。

  因此马蹄声一响他就有所察觉,一个翻滚就从床上滚到了门边,耳朵紧紧贴着门听着动静,手中更是多了一口解腕尖刀。

  其实曹符臣自己心里也如明镜一般,面对大队人马,自己手上那块小铁片没什么用处。

  可是人的命总要攥在自己手里,不能任人宰割,哪怕明知不敌也得拼一拼。

  若不是有这点最后的血勇,自己也活不到今天。

  连日的逃亡与恐惧,让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身心俱疲,周身上下就如同一张始终绷紧弓弦没得到放松的弓,看似威力依旧,实际有名无实疲弱不堪。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两天未曾进食,加上连日的逃亡与恐慌,身体与心理都已经濒临极限。

  若是运气不好,真的被选中做肉豕,多半就逃不掉了。

  我……不想死!虽说越是逃命越是迷惘,不知道自己得命数到底是什么。

  可是总归好死不如赖活,哪怕是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苟且偷生,也好过一命呜呼。

  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刀柄,恨不得让手和刀融为一体,这口小小的尖刀,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就算是下一刻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松手。

  马蹄声停止了。

  曹符臣的呼吸,也随着马蹄声停止,心陡然沉到了谷底。

  果然还是逃不过么!按照惯例,接下来就该是鼓声敲响,而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兵,则会伴随着鼓点下马,冲入坊内逐门逐户破门抓人,直到自己认为够数为止。

  自己是该逃,还是该等一等,祈祷官兵冲进这间房之前就已经凑够了今天的口粮?

  时间流逝速度变得异常缓慢,就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变得缓慢起来,十几次呼吸似乎就用去了半日光阴。

  外面的人仿佛也陷入了这种时间的陷阱全没了动静,熟悉的鼓声和甲叶碰撞声也都消失不见。

  就在他狐疑当口,一声清脆的金锣声如同旱天雷,险些把他劈了个趔趄。

  这锣乃是战阵上用的大锣,声音本来就响亮,筛锣的人又用足了力气,玩命似地敲下去,声音大得吓人。

  随着锣声响过,一个粗喉咙扯脖子喊叫得声音传入曹符臣耳中:“坊内的百姓听着!半个时辰后,出坊领粥!自今日起,城中百姓各安本业,有敢以人为食者杀无赦!”

  过了片刻,大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重复之前这句话。

  这汉子显然也是军伍中人,多半还是个小军将,嗓门大中气足,声音格外宏亮。

  加上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坊内百姓自然有所闻。

  而这个汉子喊了几次之后,马蹄声再次响起,显然是这队骑兵有所动作。

  听马蹄声,他们是在向坊内前进,过了一阵,呼喝声再度响起。

  他们是要整个坊……不,整个洛阳的百姓都听到。

  从口音上判断,他们不是王世充的兵,反倒像是云中、马邑那边来的。

  自己在知世郎部下,也遇到过来自那边的袍泽,对这夹带几分草原杂胡腔调的口音倒是熟悉。

  他们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救兵?

  他们是真的活菩萨,还是想把残存百姓骗出去方便捉来吃掉?

  曹符臣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想吃人哪用这么麻烦,只管像过去一样挨家挨户搜捕抓人就是了。

  再说他们也没必要骗全城百姓,人总共就那么大肚子,还能把人都吃了?

  也就是说,他们说得是真的?

  城中开始施舍米粮,也就是说,自己或许可以活下去?

  一道名为希望的光透过窗照入房中落在曹符臣身上,照得他周身暖意盎然。

  或许老天开眼,真的派来了天兵天将也未可知?

  不管怎样,搏一搏总是个出路。

  他也知道,天下间没有白吃的粮食,可是那又怎样?

  当下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想要吃饭就得豁得出去。

  自己不愿意给王世充这等小人卖命,才宁可像老鼠一样苟且,也不肯投军。

  若是来的真是保护百姓的天兵,自己就算投他又如何?

  为了这样的人卖命,总好过烂死在城中。

  打定主意的小刀曹二郎周身陡然有了气力,先是将解腕尖刀纳入腰间,随后双手整了整满头蓬松乱发,又将腰间麻绳紧了紧,大着胆子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向外看去。

  坊巷内,已经有人在活动。

  直到此时曹符臣才发现,坊内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人,真不知道他们之前藏在什么地方。

  巷子内人变得越来越多,仿佛从地下陡然冒出来一般,他们大多不相识,可是看向彼此的目光又觉得格外熟悉。

  虽说众人来自中原各处,说不定日后还要互相猎杀,可是此刻他们都有共同的身份:等待赈济的可怜人。

  人群汇成的海洋,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动,这个方向的名字便是:希望!

  第八百四十三章 枭雄(四)

  虽说为战火袭扰,但是洛阳城并没有遭遇真正意义上的侵攻,城中建筑保存完好。

  尤其是原本为大业天子迁都做准备,动用一百七十万工匠修筑的紫微城,更是完好无损。

  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王世充也专门安排了士兵守卫,以免被乱军或是百姓损毁了皇城。

  他的这番安排是为了保护皇泰主还是另有所谋并不重要,从结果上看确实让这座巍峨的皇城得以保全原本面目。

  哪怕是在大隋皇朝已经分崩离析的当下,其依旧保持着旧日光彩,仿佛大隋依旧如日中天光照四方。

  由于长安的粮食供应始终是个悬而不决的难题,杨广在登基之初就动过迁都念头,他当时的首选目标,就是水运发达便于漕粮供应的洛阳。

  而负责营建紫薇城的宇文恺又专以逢迎君恶为能,在营建宫室时不惜工本花费海量财货,让这座皇城气派丝毫不输长安的大兴宫。

  紫微城本身,也承载着大隋的辉煌过往有着傲人的历史。

  大业二年,杨广就是在紫微城正殿乾阳殿接受万邦朝贺,这也是自秦汉以来,中原天子第一遭正式接受天下各国的朝拜。

  那些使节来自遥远的西域或是海外,当他们向杨广行礼的刹那,中原帝国这个“四海之主”的身份,算是得到了彻底的认可。

  杨广也在兴奋之余,写下“端拱朝万国,守文继百王”的诗篇用以纪念。

  到了大业六年,乾阳殿再次迎来了朝贺者。

  只不过这次来的不是使节,而是各国的国王。

  除了突厥启民可汗之外,其他各国的统治者向中华皇帝跪拜行礼,君臣宗藩就此坐实再无更易。

  只不过风流总难逃风吹雨打去,紫微城也不例外。

  虽然它的宫殿还在气派依旧,但是已经吓不住人。

  比如此刻,在乾阳殿屋顶上,一对青年男女就毫不避讳地来回走动四下观望,根本没有什么畏惧之意。

  若是换在大业时代,就凭这一宗事,怕不早就能把他们族灭无数次。

  可是如今的洛阳,已经没人有这份闲心去管这个闲事,就算有也得掂掂自家分量,想想能不能管得了城中第一铁骑的将主。

  在乾阳殿屋顶上的,正是徐乐与步离。

  小狼女毕竟也在汉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知道这天子宫殿的分量远比草原汗王金帐重要多了。

  饶是她素来性情沉稳不爱言语,此刻也少不得流露出几许兴奋之意,本就娇小轻盈的身形就越发显得像是只小鸟,来回蹦来蹦去,不知几时就要振翅高飞。

  与她相比,徐乐倒是显得很随意。

  赖于徐敢的教诲,徐乐对于这些彰显气派的东西都没什么好看法,甚至本能地感到厌恶。

  外人看得多是紫微城气派,徐乐却更多想着修建这么一座宫殿到底要死多少人。

  那些征发的民夫,又有多少能够返回家乡享受天伦之乐。

  就算当日杨广活着的时候,徐乐也敢在江都城当着面质问,何况如今大隋天下都不复存在,他哪里还会对一座宫殿有什么敬畏之心。

  之所以带着步离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玩闹,更不是为了彰显武力震慑杨侗等人。

  纯粹是这里的地势够高,宫殿又格外高达,站在这里四下眺望,大概就能掌握城中百姓动向。

  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人其实和蚂蚁也没太多差别。

  尤其视线里的人越来越多,根本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条条人形长龙在洛阳城中涌动。

  他们的行动并没有章法也缺少约束,因此这些龙的形状也极不规整,七扭八拐里出外进,看上去既不美观更不威风。

  但就是这样的人龙,却是让步离和徐乐脸上都笑开了花。

  原来这城中还有这许多人,原来百姓大多是藏起来而不是真的被吃光了。

  这就好,这座城池总算还有救,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

  王世充为人乖觉,自然不敢一开始就给徐乐人肉吃。

  甚至不惜动用了最后的库底,给玄甲骑供应口粮,足以保障徐乐和部下的饮食供应不至短缺。

  作为客军,玄甲骑对于这座城池的百姓根本没有任何义务,其实就以当下的大环境而言,军汉和百姓也是两个完全割裂的群体。

  哪怕士兵来自于民间也一样,当他们披挂上阵之后,就已经不再是普通人。

  连同他们的家属一道,都已经摆脱了民的属性。

  这一点可以上溯到昔日北方六镇的军户生活状态,按照高欢的看法,鲜卑人为汉人提供了武力保护,反过来汉人就要为鲜卑人耕织劳作。

  不管他的看法正确与否,这种兵民关系得到了西魏以及大隋的认可,就算是号称仁厚的李渊或是爱民的李世民也都是这个想法。

  军汉的饮食用度只管找民间索取,至于百姓能否吃得饱,那是那些文官该想的事情和武人无关。

  徐乐并不认为这等想法天经地义,自己出身徐家闾,亲眼目睹过民生艰难百姓困苦,也见过阿爷和乡亲们一起劳作一起演武的样子。

  包括自己也是,除了操练武艺之外,也要和乡亲们一起耕种打谷而不是当甩手掌柜。

  兵士不管百姓死活,又如何能获得民众拥护?

  长此以往,早晚会搞得离心离德彼此敌对。

  虽说他不是烂好人,但是也不会把如今洛阳城的情形当成理所应当,自己力之所及,能帮自然要帮一下。

  徐乐这个想法的最大支持者,则是小狼女步离。

  这位生长在草原上的狼女,并未失去她的仁恕之心。

  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她还是愿意对民众施以援手。

  是以徐乐一提出自己的主张,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不但如此,她还要陪着徐乐来看施粥的成果,也想要亲眼看看,洛阳城到底还剩下多少老百姓。

  当然,不管徐乐再怎么慈悲,也不可能让自家兵士挨饿,把粮食供应给百姓。

  施舍粥饭这件事能够执行下去,除了玄甲骑的强势作风以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洛阳城总归有了些粮食。

  否则就算徐乐和部下都愿意,王世充也没地方给他们找粮食去发放。

  邙山之战的胜利,不仅是在战略上挫动瓦岗锐气,迫使其主动回撤。

  在实际收益方面,斩获也颇为丰厚。

  由于瓦岗军并没有做撤退的准备,李密的命令下的又太急,以至于有大批物资不得不丢弃在战场上。

  除了帐篷、兵器之外,粮草、车仗以及牲口的数量也极为可观。

  毕竟是十几万的庞大军势,随便丢点什么,都足以让王世充动容。

  运输战利品的队伍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歇,直到舍粥时为止,还有许多物资等待运输。

  从瓦岗手中缴获的粮草以及牛羊,足以供应守军十几日开销。

  而这些物资,又是玄甲骑真刀真枪打回来的,自然就有支配的权力。

  因此徐乐金口一开,王世充不敢拒绝,不但同意由玄甲骑负责发粮,也同意了徐乐这个近似于冒犯的请求。

  其实进入紫微城的不仅是徐乐、步离,还有韩约兄弟等玄甲骑大将。

  步离虽说不懂太多谋略,但是也知道徐乐此举不光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或是监督放赈情况,自然有其深意。

  徐乐并没有急着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把身子躺倒,后背枕在屋脊眼睛望着天。

  此时的他根本就不像是玄甲将主,李家战神,反倒是和徐家闾时代那个无忧无虑的乡下少年并无区别。

  步离蹲在徐乐身边端详着他,过了好一阵才问道:“乐郎君,你在想什么?”

  “在想二郎。”

  徐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果今日的洛阳,是李二郎为主,就不会是这副样子。

  他会想方设法为大家找饭吃,而不是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吃人。

  这天下不能再这么乱下去,否则会有更多的人被吃,更多的徐家闾变成焦土。

  我当初走出徐家闾,是为了给自家人谋一条活路,现在就得给天下人谋个活路!”

  “咱们……杀了王世充,夺了洛阳。”

  步离的声音不高,语气则极为平和,仿佛说得是什么旁不相干的事情。

  徐乐微微一笑,忍不住用手揉了揉步离的头发:“这可使不得……至少现在使不得。

  现在杀了王行满,不是便宜了潼关那位?

  我们犯不上为他卖命。

  况且咱们的主公以仁义得天下,咱们不能坏了他的名头。

  眼下就只好为二郎积攒些民望,为将来做准备。

  这些吃粥的百姓只要没被杀光,日后就总有人会记得我们,记得二郎的恩情,这就是我为二郎准备的第一桩礼物。”

  步离看着徐乐没说话,不过眼神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既然说是第一,那自然就有第二,第二又是什么?

  徐乐双足发力,一个鱼跃跳起,身形如同灵猿一般在殿上来回纵跃,从昭阳殿的一端跳到另一端,双足在殿脊吻兽头上用力踏过。

  步离也有样学样在后面跟着跳跃、踩踏。

  等到将所有吻兽踏了个遍,徐乐回头朝步离一笑:“走,带你去看第二桩礼物!”

  第八百四十四章 枭雄(五)

  当下的洛阳城,其实处于一个畸形的矛盾状态中。

  一方面,城中没有粮食储备,不得不进入人相食的地步;另一方面,城中积存的财货规模,却是足以让天下间任意一个诸侯眼红,哪怕是如今已经虎踞关中的李唐王朝也不例外。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很多,既有杨广为迁都做准备的因素,也是因为洛阳本身的地理位置造就。

  尤其是在几次“万国来朝”之后,杨广就有意识地在这里堆积财富,希望在未来来访的各国面前,营造一个“大隋富有四海”的形象。

  凭借大隋强大的国力以及各地官员近乎敲骨吸髓似地盘剥、输转,让洛阳城中财富数量迅速激增,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水平。

  单以财富数量论,洛阳一座城的财富数字足以抵得上前朝一个州甚至犹有过之。

  宋宝在云中做侠少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洛阳的富庶。

  当时的他不止一次憧憬过,有朝一日进入洛阳发财的情景。

  没想到有朝一日美梦成真,所见得却是这么一副残破情景。

  不过在经历过初期得失望后,他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毕竟财帛绢布不是米面,再怎么艰难,那些东西不会被吃掉。

  即便洛阳和瓦岗之间存在着钱粮交易,规模也很是有限,海量的财富就这么堆在城里成为无用的废物。

  自己只要随便拿上一些……以自己今天的地位,对于财富的需求倒是不需要像过去当侠少时那样迫切。

  可是人生在世所图的,不就是功名富贵?

  否则的话,自己舍生忘死跟着玄甲骑厮杀,又为了什么?

  何况除了自己积累财富的需求,也有为前途铺路的需求在那。

  自己被徐乐捆得太死,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毕竟这位主将行事太过任性,又总是喜欢挑战君上的底线所在。

  万一哪次玩脱,可能就会给玄甲骑带来灭顶之灾。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得趁着现在局势没那么坏,给自己留条后路。

  宋宝也知道玄甲骑对于徐乐的依赖程度,自己想要拉一支人马出去另立门户估计没人会跟从,就算有人肯跟着走,自己也没法驾驭徐家骑阵。

  不过没关系,随着玄甲骑逐渐扩充,下面肯定是要分开行动。

  那么自己只要能找到足够可靠的关系,就能别领一军离开徐乐去建立武勋。

  到时候既可以享受玄甲骑的羽翼遮护,又能自己立功,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所欠缺的,也就是个关系。

  不管在什么时候,想要建立关系,总是离不开钱财。

  因此当宋宝听到徐乐让他进入紫微城接管一批财富的命令后,只觉得阵阵热血沸腾心跳加快,身上的骨头都轻了好几斤。

  自己刚一进城就已经了解过了,为了应对瓦岗军,王世充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邙山战败就退守洛阳,洛阳再败就转战紫微城,以这座宫城为据点进行最后的战斗。

  因此一方面布置城防安排军略,另一方面又调动部下把城中的财富往紫微城里运。

  他派兵保护皇宫维护的就是自家利益而不是什么皇帝尊严,保护的目标就是那些财富。

  由于洛阳缺粮太严重,金珠财帛暂时失去了作用,所以王世充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不算太谨慎,老百姓也不是很当回事,因此宋宝的打探很是容易。

  如今可以确定,紫微宫中财宝还没来得及运出去,只要自己来的够快,就能把这些宝物都掌握在手里。

  固然这种军事行为所得到的财富大半要上缴,可就算是剩下那部分,也足以让宋宝实现愿望。

  再说自古来经手三分肥,如今洛阳城行政瘫痪,财货数量也无从统计。

  自己在财宝堆里随便划拉两把揣到怀里也是真不知鬼不觉,将来自可受用不尽。

  抱着借着新胜之威前来发财心态得宋宝,随着韩约以及几名部下进入紫微城后,心内就越发的紧张。

  试图没话找话,和韩约之间建立起联系。

  奈何小门神本就是个木讷脾性,加上早就看宋宝不顺眼,态度上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饶是宋宝面皮之厚堪比金城汤池,连讨了几个没趣后,也就不再言语,一心只想着等开库之后看看宫中都是些什么宝货,又该怎样据为己有。

  连王世充都服了软何况是皇泰主这种傀儡,所谓的皇宫禁地,这时候早已经没了震慑力。

  因此当韩约一行人来到预定的库房门前时,侥幸逃过鼎镬的寺人不但不敢阻拦呵斥,反倒是主动上前,哆哆嗦嗦地用钥匙开锁。

  许是这名寺人饿得太久力气不够,又或者是他过于紧张,拿着黄铜钥匙捅咕了半天,也不见门锁有什么动静。

  宋宝这当口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上前两步伸手一推,那瘦弱的内侍便被推了一个趔趄,踉跄着跌坐于地。

  宋宝这时候也顾不上他,拔出腰间佩刀朝着那锁便斫!伴随着一声金铁交鸣,门锁应声断裂,被砍成两截的锁掉到地上。

  宋宝飞起一脚,大门应声而开,一股烟尘顺着门冲出来,迎面正砸了宋宝满身满脸。

  本就心情紧张的宋宝猝不及防,一口长气不知吸了多少烟尘入肺,被呛得咳嗽连连,两眼更是被烟尘迷了,眼泪流个不停,人弓着腰像个大虾米一样,手在脸上用力地抹。

  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用身体挡住门,避免其他人从自己身旁冲过去白捡便宜。

  好不容易等到恢复了视力,宋宝连忙直起腰梁眯着眼睛向房中看去,但是随后就愣住了。

  下意识地回头望去,见韩约等人都站在那没动,而那名寺人不知几时已经起身,正站在韩约身边。

  当下怒吼一声,朝着寺人便冲过去。

  这名寺人本就羸弱,这时候更是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逃避,被宋宝劈胸一把抓住,佩刀直抵在寺人脖项:“入娘的!你到底仗了谁的势,竟敢消遣你阿爷!这是什么鬼地方?

  想活命的就快些带路,否则阿爷便一刀……”

  “宋大,你发的什么疯!”

  伴随着这一声低沉呵斥,韩约的手已经搭在宋宝手上。

  他这腕子如同铁钳,固然碍着面皮没有发力,宋宝手上已然吃着分量。

  知道自己如果再试图用力,肯定当场就要丢人。

  从神武一路走到这里,自家人的手段还是清楚的,不管武艺还是力气,自己都没法和韩约颉颃。

  更别说玄甲骑里面的地位,忤逆他跟忤逆徐乐也没多大区别。

  宋宝强压着怒火申辩:“是这厮拿咱们消遣!乐郎君说得可是宝贝,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全都是没用的破书!肯定是这厮受了指使,拿这些破烂糊弄咱们,想要把珍宝藏下自己享用!跟这等人没什么好讲,一刀砍了就是!”

  “好汉饶命!小的天胆也不敢欺瞒。

  实在是……就是这里。”

  这名寺人年纪甚轻身体又单薄,哪怕是在宫中,也多半是被人欺侮的倒霉蛋。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派来做这受累不讨好的差事。

  面对凶神恶煞般的宋宝以及雪亮钢刀,能够说出话来已经是难能可贵。

  其实在宋宝心中也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这么个小内侍没胆子骗自己。

  可是……没有这种道理啊!就算库房里不是金银珠宝各色奇珍,起码也该是绫罗彩缎,最不济也得是绢帛。

  可是方才自己放眼看去,这库房里虽然堆得满满的,可是无一例外都是书籍,根本看不到财宝的影子。

  宝贝在哪?

  韩约沉着脸紧盯着宋宝,宋宝愤愤不平地松了手,又在韩约注视下纳刀入鞘。

  韩约这才看向那名寺人:“我们这些军汉都是粗人,行事乖张别见怪。

  这里没你的事,尽管去吧。”

  随后又从身上摸了块粟米饼出来,塞到这名寺人手中。

  在当下的洛阳,干粮可是比金子更值钱的玩意,寺人见了干粮顾不上许多,先狠命咬了一口,随后一边咀嚼一边朝韩约行礼致谢,随后便连滚带爬地向宫内逃去。

  宋宝吐了口唾沫,骂了声:“晦气。”

  可是韩约的眼刀这时候也丢了过来,语气里更带了几分责难味道。

  “阿乐说的话,大家应该都还记得。

  咱们是客军,不是乱军!眼里可以没有杨家伪帝也可以没有王世充,但不能没有百姓,更不能没有规矩!在这里拔刀杀人,是怕宫人不恨咱们?

  还是怕王世充找不到借口,寻咱们的错处?”

  “我……我这不是心里起急么……”

  “再管不住自己的手,某就帮你管管!”

  韩约瞪了宋宝一眼,随后对众人道:“既然地方没错,那就是了。

  守住这里不让人靠近,再招呼儿郎过来,把东西搬走。”

  “搬这个?”

  宋宝回头看了看,语气里满是怀疑:“这些破烂搬走,又有什么用处?”

  “阿乐让搬就搬,哪有那么多废话!”

  韩约怒目圆睁,怕不是接下来就要大声喝骂或是抬手打人。

  就在这当口,就听徐乐那响亮的嗓音传来:“宋大郎这次可是走眼了!明明是一屋子无价之宝,怎么在你眼里成了破烂?”

  话到人到。

  随着言语,只见徐乐、步离两人自远方向着仓库方向走来,宋宝、韩约也就都没了话,全都聚精会神看着两人,等待徐乐的吩咐。

  第八百四十五章 枭雄(六)

  以徐乐在玄甲骑的地位,就算真的是一屋子破烂,只要他一句话,下面的人也会毫无怨言地装车起运,当作珍宝一样对待爱护,也不需要将主做出任何解释。

  其实自两晋南北朝至隋,那些成就赫赫武勋的大将,对于自己的部队都有类似的控制力。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也没法让部下如臂使指,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

  宋宝也是认为徐乐这当口还在和步离胡闹,才敢在韩约面前说几句怪话,等看到徐乐出现就后悔不已,恨不得马上就冲到库房里去当苦力。

  但是徐乐并没有直接开口下令,而是带着众人走入库房之中。

  刚才宋宝一脚踢破大门,又在外面折腾了半天,烟尘早已经落下,因此众人此时进入就没了方才那般狼狈。

  徐乐举目四望,见库房里陈列着若干书架,架阁上堆满了书籍。

  但是显然此时房间内书籍的数量远远超过当初预想,更多的书没有放在架子上,而是被堆放在地面。

  显然宫人和宋宝的看法差不多,并不认为这些书能被算作珍宝,也并不爱惜。

  房间不知多久没人来过,架阁、书籍上都落满了灰尘。

  如果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些书籍很快就会被虫蛀或是风化、损毁,最终变成一堆残纸碎墨。

  纸张在这个时代还是珍贵之物,这一屋子书籍所用纸张数字,想想就是个令人咋舌的数目,更别说里面还有些书是竹片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古物。

  还有些则是用羊皮制成,单是从工本考量,这些书籍的价值也非同小可。

  如果是在太平时节,这些书籍绝对可以卖一笔好价钱,毕竟这时候的纸张少书更少,不管书籍里面记载了什么内容,都会有人以重金求购。

  再说也没人会用珍贵的纸张记录真正没用的东西,所谓开卷有益,在这个时代绝对是至理名言。

  宋宝的看法也不是没道理,眼下乃是乱世,群雄之间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乱世文章不值钱,兵马钱粮才是硬道理,对于诸侯豪强而言,书确实可以算作无用之物。

  就算是那些以经学传家的世族,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花钱买书。

  宝贵的财富都得用在发展武备囤积粮草上,这些书根本卖不出价格。

  武人整日刀头舔血,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没人想的太长远。

  比起看得见抓得找的金银珠宝,书这种东西就不怎么受欢迎。

  若是看也不看,只管低头搬运装车,宋宝也就不说什么了,最多是背后嘟囔两句。

  可是既然已经随着徐乐走进来,下意识地便去看那些“破烂儿”。

  他的目光在书籍上快速滑过,忽然目光停在一束卷轴之上,随后快步上前伸手将卷轴抽出,吹了吹卷轴上的浮土看了片刻,紧接着便大笑出声。

  “哈哈,乐郎君骂得没错,我就是个不识货的睁眼瞎!还得说是乐郎君见多识广,差一点就走了宝。

  你们快看,这是什么!”

  库房里本就安静,他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

  只见宋宝手中高举着卷轴,在众人面前比划着:“红琉璃!这可是红琉璃!看看这里面那么多卷轴,得有多少红琉璃。

  好生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宝贝呢!这杨家人端的狡诈,把个宝贝藏在书里,险些就把我给骗了。

  多亏乐郎君,才让咱不至于上当。”

  跟随进来的几个军将都是徐家闾屯客出身,也不曾见过什么像样珍宝,听宋宝说这卷轴的竖轴乃是红琉璃,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是听宋宝语气,也知道是个值钱的玩意,全都凑过去看。

  韩约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几分怒气,刚要开口呵斥,徐乐却朝他丢个眼色,随后走过去从宋宝手中接过卷轴,微笑道:“宋大可知,这里面写了些什么?”

  说话间徐乐已经将卷轴打开一尺有余,递给宋宝去看。

  宋宝摇了摇头,尬笑道:“乐郎君莫要做耍,咱是什么根底你还不清楚?

  杀人放火还行,读书写字一窍不通。

  这上面写了什么,咱可是认不得。”

  徐乐又看向其他军将,这些人也都摇头。

  其实徐敢也是教过庄客们识字的,不过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又是神武那么个环境。

  对于边地百姓而言,挽弓射雕的重要性远在读书写字之上,这些庄客更没有读写的需要,所以也就没人去学。

  这几个庄客和宋宝一样,都是睁眼瞎不认得字。

  在当下,这也算不得丢人的事情。

  毕竟军中就是这么个环境,哪怕手握千军万马的大将,也有可能不认字,文牍往来全赖幕府文士操持,普通军将不识字就更不奇怪。

  徐乐扫视众人,见大家都不认识,自己才看向卷轴,随后微笑道:“原来是齐书。”

  宋宝一愣:“骑书?

  讲骑马的?

  这班文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闲着没事干,就知道指手画脚。

  骑马打仗是咱们军汉的事情,还用他们教?

  真当自己是圣人,什么都知道?”

  “升明三年,宋臣萧道成篡位,因其曾被封齐王,是以立国号为齐,年号建元。

  建元二年设史官,由檀超、江淹掌修国史。

  除此之外,另有沈约、刘陟、王逸等人编撰齐史。

  萧道成之孙萧子显于梁武帝时期结合前人史稿编撰南齐史稿,是为齐书。”

  “南齐……”宋宝显得十分迷惘,搞不清楚南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用手敲着额头思考了半天,才问道:“俺记得当年确实有个齐,被大周灭了,他们的皇帝似乎是……姓高?

  大周灭了大齐,后来又被杨家夺了社稷,这才有大隋天下。

  可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大齐乃是怀朔高欢的江山,皇帝可不是姓高。”

  他话音未落,一旁一个徐家闾的军将却翻了脸:“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行?

  跟阿爷一样大字不识,还敢说乐郎君的不是?

  要脸不要?

  乐郎君说大齐的皇帝姓……姓什么来着?

  反正乐郎君说他姓什么就姓什么,你少插嘴!”

  宋宝想要辩解却又不敢,只好朝徐乐陪笑:“乐郎君别见怪,或许是俺那遭瘟的叔父年老糊涂记错了名字,那大齐皇帝就是萧什么成,你说得没错。”

  徐乐苦笑两声:“齐分南北,贺六浑昔日和宇文泰争雄,两家分立元家人为帝,是为东西魏。

  而后又各自篡位,便是齐周对峙。

  他那个齐是北齐,我方才说的是南齐,便是江南之地。”

  宋宝一愣:“不对啊,江南之地乃是南朝陈家天下,这可是没错的。”

  “南齐和陈家隔了数十年,不是一个朝廷了。

  不过萧家人宋大肯定知道,杨广的皇后萧氏,便出自兰陵萧氏,她的祖上和我说得萧道成便是一家人。

  而这卷轴上记载的,便是南齐朝廷的事。”

  听徐乐提起萧后,众人这才如梦方醒。

  宋宝道:“怪不得如此气派,居然用琉璃做轴,原来是皇后娘家人。”

  徐乐将卷轴缓缓卷起放下,又抽出另一个卷轴展开来,看了片刻,点头道:“江南屡经战乱,典籍多毁于兵火史书散佚不全,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南齐书全貌。

  也多亏杨家父子有心,不管他们对待百姓如何刻薄自己又是何等荒唐,在搜罗书卷一事确实用心。

  父子两代搜集天下书藏,总算是给后辈儿孙,留下些像样的产业。”

  “要我说也就是那么回事!你看看,这书都成什么样了?

  要不是乐郎君上心,过不了多久,这些书就得被虫蛀鼠咬祸害的不成样。

  再说了,就洛阳现在这个德行,咱要是不来,他们迟早得把这些书当柴烧,饿急了填肚子也不是不可能。”

  韩约这次倒是支持宋宝的看法:“这话没错。

  就算他们不吃不烧,等到瓦岗军进了城,只怕这些书也多半要遭殃。

  李法主就算爱惜字纸,他手下那些人也是难说得很。

  一帮响马,多半也是和宋大一样,只盯着这些琉璃,不会在意书。”

  宋宝不以为忤,反倒是洋洋自得:“咱是睁眼瞎,南齐书也好北齐书也罢,咱都不认识,还是琉璃是真东西。”

  步离这时候已经结果徐乐手中的卷轴,小心地放到一旁,冷冷说了一句:“睁眼瞎还挺得意?”

  徐乐微微一笑:“这些书原本不是这幅样子的。

  就在这紫微城里有个观文殿,一会我带你们过去。

  那才是原本收藏这些书卷的地方,等到了你们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杨广此人刻薄残暴荼毒苍生,但是对于书卷看得很重,倒不会任它们损毁。”

  宋宝想了想,怎么也没法把观文殿和财宝联系一处,自然也就没了什么兴趣。

  自幼就和文章不投缘,也就不想去藏书的地方受罪,只是向徐乐问道:“徐大也是第一次来洛阳吧?

  这些事如何知晓?

  莫非是老爷子说得?”

  “杨广建紫微城时,阿爷早已归隐神武,自然无从知晓。

  这些……是二郎同我讲的。”

  宋宝眼前一亮:“敢情乐郎君仔细这些书,是替二郎护持?

  那可不能疏忽。”

  说话间宋宝将手在战袍上用力擦了几下,生怕一不留神污损了书卷坏了李世民的心头好。

  徐乐却道:“这是二郎的意思,也是某的意思。

  这些宝贝我们不是替二郎护持也不是替我护持,而是为天下护持。”

  第八百四十六章 枭雄(七)

  “宋大,你披挂上阵厮杀拼命为的是什么?”

  徐乐并没有急着带众人前往他说得观文殿去开眼界,而是和宋宝拉起了家常。

  说实话,宋宝的为人并不被徐乐等人所喜,他也不是徐家闾的庄客出身,在玄甲骑内部关系上,终究是隔着一层。

  在公事上这种关系的亲疏其实没什么影响,徐乐不会因私废公,玄甲骑本身也是个讲究实力而非关系的地方。

  毕竟这支军队作为李家尖刀,是要冲锋陷阵承担恶战苦战的,沙场上刀枪无眼,谁也不会因为你谁的关系就手下留情。

  这种环境下,必须能力大于一切,否则不光害了自己更会害了全军上下。

  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在不打仗的时候,宋宝还是能感觉到这种疏离,更缺乏这种谈心拉家常的机会。

  以至于徐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宋宝第一反应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问自己的。

  他犹豫了片刻,发现自己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答。

  最后只好讪笑着说道:“还能为啥,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苦练一身本领,自然要换功名富贵黄金美人。

  没了这些,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话糙理不糙,他的答案其实也是时下大多数军汉的心声。

  就算是那些徐家闾庄客,想法也和宋宝差不多。

  无非是具体的目标上有差异,本质上都是为了升官发财荣华富贵。

  自秦汉而至当下,一刀一枪搏个前程,始终是军汉的追求。

  军功爵制度能够受到军士欢迎,也正是因为其满足了军汉的这种追求。

  徐乐点点头,随后说道:“宋大说得是心里话。

  大家拼死拼活打仗,拎着脑袋讨生活,自然是想要享福。

  不过我的心思和宋大倒是不同。

  我当日从徐家闾出来,只是因为王仁恭盘剥太重,我想要冒险回易弄一笔财货以保家乡平安。

  再后来则是为阿爷报仇,为乡亲们谋一条生路。

  到如今则是想要为天下杀一个太平!”

  目光扫视众人,眼光炽热而真诚,在场众人都能感觉到,自家将主的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昔日司马无道八王内乱,再到当今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这些年天下动荡战乱纷争四起,大家都想要靠着勇力杀戮夺取天下,却不曾想过,再这么杀下去,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爷同我讲过当年征战的情景,尸积盈野血流成河,田地里不见农夫,村庄不闻鸡鸣。

  人肉为粮是寻常事,粟米斛珠也不算稀罕。

  若天下始终是那副样子,我们的富贵又有何用?

  大家想想看,如果整个天下,都是如今洛阳的情形,咱们就算位及人臣开府建牙又有什么意思?

  打天下离不开厮杀,坐天下不能整日厮杀。

  杀到民穷财尽,那样的天下便也不算是天下了。

  我辈舍命征战,只为以武止戈,为天下换个太平回来。

  再说直接点,咱们征战是为了自家的子孙不必再过咱们这样的日子,能够吃几天太平茶饭。”

  徐家闾众人眼眶都有些湿润,有人忍不住叹息道:“其实我还是想跟着老太公耕田。

  要是没有突厥人也没有王仁恭,每天干农活再练练武,日子虽然穷一些,却比现在舒坦多了。”

  素来沉稳的韩约,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若是眼下没有这许多战事,我和小六便能多陪陪阿娘,她老人家该有多欢喜?”

  宋宝对此并不认同,他天生就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格,若是只能过本分日子想想就觉得不自在。

  不过他为人乖觉,知道现在这个场合如果自己唱反调,肯定会挨收拾,于是把话都藏在心里,表面上不发一言。

  徐乐朝众人点点头:“打天下要靠刀剑,坐天下便要靠文章。

  虽说咱们都是武人,可是也得承认,兵甲只能杀人不能安民。

  要想让子孙过上太平日子,便得要读书识字,让人懂得道理。

  当日阿爷也教大家识字,不过说起成效,就远不能和厮杀相比。

  这不怪大家也不怪阿爷,而是没办法。

  咱们神武就是那么个地方,云中的汉子天生就是玩刀比拿笔利索。

  可就算咱们在腹里,也是没办法。

  阿爷想教,大家想学,也没有办法教,因为我们没有书。”

  满室无言。

  徐乐所说正是症结所在,徐家闾那么多人,并不是都愿意当睁眼瞎,更多的还是没办法。

  都说穷文富武,可是对于这时代大多数人来说,读书也不是穷人可以奢望的事情。

  战乱多年民生多艰,普通人家哪里有条件藏书?

  大部分书籍掌握在世家高门手中,他们的庞大财富可以支撑自己的知识储备,反过来这种储备,又让他们可以垄断文教。

  普通百姓若是天赋过人或是别有奇遇,在武力一道还可以有所发展。

  可是要想读书识字,就真的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只能期望得到能人教授,又或者机缘巧合结交世家,从他们手里借阅书籍。

  当日徐敢在徐家闾可以置办刀枪剑戟,也可以偷着准备铠甲,唯独没办法变出几本书。

  就连徐乐的文墨,都是老徐敢不惜精力一笔一划教授,书也是靠自己的记忆背诵默写出来。

  这些事太耗心神,也只能一对一教给徐乐,其他人根本享受不到。

  若是当日徐敢手里有几本书,情况自然就好得多。

  至少可以对着书讲,或是让人对着书念,效果都会好很多。

  步离看着那些书也是两眼发直,忽然接话:“当日罗敦爷爷也说过,若是能换几卷汉家的书回去,他便一年不喝酒也没关系。

  梁亥特的好汉若是只知挽弓不懂道理,就只能世世代代猎狐。”

  “正是如此。

  如果我们不读书不识字不知礼,那么子孙后代就只能像我们一样卖命厮杀,永远过不上太平日子。

  比这更可怕的是,我们今天所有的努力可能都会白费,不要说造福子孙,就算是让后代记住我们都没那么容易。

  宋大分不清南齐北齐,可教你一身本事的叔父,乃是老柱国贺拔岳的部下。

  他们年轻的时候梁朝尚在,从父辈嘴里也能知道南齐为何。

  到了你这便只能记住陈叔宝,怕是连梁武帝为谁都搞不清楚,这怎么也是说不过去。”

  宋宝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让乐郎君笑话了,都怪咱脑瓜子不好使。”

  “不!咱们神武大名鼎鼎的铁飞燕,谁敢说你脑子不好使?

  恰恰相反,你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慧,若是学文也一准有所成就。

  只不过是少年时没读过书,靠着口传心授记忆,自然就容易讹误错漏,记不住前朝也不奇怪。”

  徐家闾的庄客这当也都听明白徐乐的意思,知识不能光靠口耳相传,最终还是得变成文字编纂成书。

  人的记忆会错会遗忘,写在绢帛、羊皮又或者纸张上的文字则不会。

  没人愿意自己的事迹被遗忘,但也没人能阻止这种事发生。

  就像宋宝闹得笑话,自己也没法避免。

  谁让自家命不好,赶上这么个年头也就只好认了。

  可是自己的子孙理应有更好的出路,至少得记住自己的祖先,记住自家祖上曾经的荣光。

  众人再看向那些书籍的时候,眼神已经变了。

  既不是只顾着看卷轴处的琉璃,更不是把它们当成破烂,而是聚精会神看着,生怕宝贝有所缺损。

  如果徐乐一开始就用军令简单粗暴传达,也一样可以完成目的,速度上可能更快。

  但那也就是高压手段,士兵只会听从,不会明白其中含意。

  如今掰开揉碎讲明白,这些军将也就了解了书籍的珍贵之处。

  这时候就不是主将要他们保护书卷,而是他们从骨子里就愿意保护这些书,生怕他们受了伤损。

  此时此刻,这些书已经不是简单的书卷,而是自家儿孙改变命运的希望。

  徐乐说道:“咱们今日得再多财宝绢帛,迟早也会花销干净。

  这些书却可以传承后代,让我们的子孙读书知礼,更重要的是,给他们更多的选择,让他们有一条不需要上阵厮杀也能获取功名的路。”

  宋宝也听得入了神,忽然说道:“乐郎君这话是不错,可我听人讲过,大隋科举有名无实。

  那些念书的得先有当官的举荐才能去考,不能自己投碟,考来考去最后还是世家的那帮人。

  那些世家高门,都有自己人,怎么也轮不到咱们,到时候该咋还是咋。

  咱们苦哈哈就算认了字也还是得卖命求生,还不如不识字。

  想得少些,心里还能舒服点,否则还不得活活憋屈死?”

  “宋大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也说了,那是杨家的科举。

  现如今已经不是杨家天下了,这规矩也该改一改。”

  改?

  这怎么改?

  宋宝的话到喉咙,又被他生生忍住没有说出口。

  不对劲!这话绝不能问,徐乐也不该答。

  倘若他真的回答出来,自己这个提问且听到答案之人,说不定就要面临大祸。

  自己虽然不读书,但是这个道理是明白的。

  考科举就得识字,可不管是书还是教书的,都在世家手里拿捏着。

  就像山泽林地一样,这些书籍也是世家高门重要的财富。

  之前察举的时候,世家靠掌握地方,能够垄断官员出身。

  大隋那个高官举荐士子科举的制度,和之前的察举也没什么不同。

  即便如此,还惹得世家大为不满,在旁推波助澜把大隋天下搞成今天这副模样。

  李渊自己就是北地世家首领,如今李唐王朝能够迅速发展也得世家之力甚多。

  他做了皇帝之后,理应和世家更为亲善才对,不大可能动摇其根基。

  就算他想改,也没那么容易。

  天下间多的是自己这种不识字的,拿什么去考科举?

  除非是……宋宝看向那些书,心中隐约升起一个念头。

  世家没法控制弓刀武艺传播,才导致武人的功名之路不受世家掌握。

  如果有朝一日,这些书也像弓刀一样四处传播,再有人在各处讲学,那么世家对于文人也就无从控制。

  失去文官武将的世家,是不是就……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些书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寒光闪闪的刀剑、弓矢,锋芒毕露光华夺目。

  它们指向的目标,正是天下世家高门的胸膛咽喉。

  一旦发射出去,那些一无所能,只凭出身就能过好日子的人,怕是就要从高空落入泥沼。

  不过自古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何况是要毁了人的根基?

  可想而知,如果真有人这么想,必然面临世家的疯狂反扑,其凶残程度绝不在战场之下。

  这件事自己绝不能掺和其中,否则必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八百四十七章 枭雄(八)

  玄甲骑兵引导的车仗已经进入紫微城。

  眼下洛阳城缺的是粮食,最不缺的就是财帛和车辆。

  毕竟这些东西没法填肚皮,是以躲过了灾厄。

  真正难找的,其实是拉车的牲口。

  毕竟军中早早就开始宰杀脚力以充饥,导致现在洛阳城内只有少量甲骑其他都是步兵,更别说拉车的挽马更是没地方去寻。

  不过在王世充的军令以及玄甲骑的威风面前,这些困难都迎刃而解。

  对于洛阳军队来说,态度非常明确,只要玄甲骑开口,就尽量满足。

  毕竟人家是凭一己之力成功击退了瓦岗大军阵斩霸王翟让的存在,得罪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不就是没有牛马么?

  用人代替就是了。

  大批士兵充当夫子,为玄甲骑搬运书籍。

  虽说这些书放在宫殿里面比放在军营安全,但是徐乐想要,那自然就得按他的意思办。

  其实对这些军将来说,都觉得玄甲骑太厚道了。

  洛阳城眼下遍地是钱,这帮大爷如果开口,那不是想拿多少拿多少?

  放着金银珠宝不要,只要这堆破书,简直是仁厚到了极处。

  人都说李渊是仁厚君子,看他手下的兵马行事,这说法应该是没错。

  他们搬运书籍的时候,徐乐一行人已经离开库房来到了观文殿所在。

  当日杨广意图迁都,对洛阳的宫室很是上心。

  除了不惜使费务求富丽堂皇之外,在重要的物资上也做了转移。

  虽然杨广不管为君还是为人,都有颇多可指摘处,但是在重视学习喜好藏书方面,倒是和其父杨坚如出一辙甚至犹有过之。

  登基之初杨广就开始在全国范围搜集古籍、书画,紫微城营建完毕后,就专门布置藏书事宜。

  自宫中所存三十七万卷书籍中,精选三万七千卷,名为“正御书”。

  随后命人将这些书籍誊抄副本五十份,分别收藏于东西两京。

  也多亏他这番布置,才能让这些珍贵古籍得以保全存世。

  自征伐高丽开始,大隋分崩离析狼烟四起,这些书籍也颇多丢失散佚或是损毁。

  好在有足够多的誊抄版本,才算为华夏保留了文脉。

  而收录藏书之处最为考究的,就是徐乐众人此刻来到的“观文殿”。

  随徐乐前来的这帮玄甲军将,都进过长安大兴宫,算是开过眼界。

  像是韩约、步离这种更是到过江都甚至见过杨广,在他们想来,洛阳宫城再怎么讲究,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至有什么出奇。

  可是当众人来到观文殿前,亲眼见到宫殿模样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见识又是何等的欠缺。

  观文殿前左右立书库十四间,左右各七。

  每三间书库设一双扇门,四周则设有雕花窗棂。

  这些门窗都用五色锦幔遮护,显得富丽堂皇。

  最为神奇处,则在于徐乐踩下机关之后,伴随着一阵轧轧作响,所有的幔帐同时升起。

  这还不算,一阵噼啪声作响,十四间书库的门窗同时打开,而在双扇门上,各自悬有两尊大小与门相若的飞仙雕像。

  随着机关启动房门开放,飞仙像缓缓落下,如同天上神仙下凡为人间帝王充当扈从。

  这些仙人像落下的地方刚好挡住门,让人无法进入。

  神像采用沉香木为原料,雕工更是大隋第一等的巧匠,神像活灵活现足以乱真,恍惚间真可以让人产生神仙下凡的错觉。

  宋宝吞了口唾沫:“弄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就为了看书?”

  “某听二郎讲过,杨广在日每每入内翻阅典籍,这些神像便会如同护法尊者从天而降。

  这也正是杨广所图,以此彰显自己的不同寻常,让天下人相信自己是神佛护持的真命天子,不要对他生出二心。

  当然,这也是为了警告宫人,神佛在上看着他们一举一动,让他们别对这些藏书生出非分之想。”

  宋宝点点头,随后又有些纳闷:“既然如此,那为何又把藏书放到那个地方,反倒是把这里空着?”

  “空?

  这种地方又怎么会空?”

  徐乐再次踏动机关,挡在门口的神像缓缓上升露出门户。

  他带着众人来到门前,双手轻轻一推,门户洞开,富丽堂皇又带着几分神秘气息的观文殿就此展现在众人面前。

  如果粗看过去,会感觉观文殿和当初没什么变化。

  殿内依旧堆满了书卷,墙壁、窗户上都悬挂五色织锦,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毡毯。

  偌大的殿宇纤尘不染,香炉内烟雾袅袅,阵阵幽香沁人心脾。

  一切似乎并未改变,整个宫殿还像杨家天下时一样运转。

  可是有了之前的见识,这些人自然都能感觉出其中蹊跷。

  既然大隋的藏书都放在库房,这里的又是些什么?

  宋宝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难道杨家又把书籍抄了一份,然后存在库房里以备不时之需?”

  他说完这话,随后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也不对啊,就算抄一份备用,也不能放在那里等虫蛀。

  再说这些书,也没有琉璃锦缎。”

  爱财之人自然有属于自己的视角,宋宝最关注的就是书卷上是否有华丽装饰。

  别人还没看出什么蹊跷,他第一个发现了此地藏书的不同之处。

  所有的书卷都是那么放着,并没有用锦缎包缠更没有珍宝作为书轴或是点缀。

  杨广性喜奢靡,那些书卷上的琉璃固然是为了彰显书卷本身的价值所在,也未尝不是为了迎合杨广喜好刻意为之。

  而此刻观文殿藏书全都朴实无华,就是些极为普通的卷册。

  就算再打扫的怎么干净,也和整个房间的华丽布置不符。

  杨广也不可能在这么个环境里,阅读如此普通的书卷。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书原本不属于这里,只不过是临时挪进来并且移走了之前的藏书。

  这就引发另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书,能得到王世充的重视,为了保护它们不惜移走之前那些藏书典籍。

  自汉末而至大隋,天下动乱战火纷扰,书籍卷册大多毁弃散佚。

  也只有在江山一统后,大隋以举国之力不吝工本,才能搜罗到这些书卷并且进行誊抄备份。

  换句话说,天下文脉的精华,大半云集于此。

  其中更有不少古书乃是出了宫廷就再也找不到的孤本,就算誊抄五十份之后,它也还是藏在宫里外界看不到。

  这些卷册能够成功挤走如此珍贵古卷,自身到底有何独特之处?

  这时候宋宝就发现不识字有时确实不方便,眼瞅着这些卷册却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心里颇有些焦急。

  凭直觉认定,这肯定是很值钱的东西,可不识字就不知道值钱在哪。

  这种面对宝山却难窥门径的经历,让宋宝开始认同徐乐的观点。

  读书认字确实很重要,哪怕是为了富贵,也该去读书。

  做游侠或是小军汉的时候,靠着武艺气力怎么都能混。

  可是真的想往上走的时候,就会发现识字不识字的区别非常大,识字未必能直接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可是能够在战场之外的场合,让人更容易功成名就。

  从这个角度看,哪怕在乱世,读书也是登天梯,自己居然把它看作无用之物,甚至想把它毁掉,这确实是愚不可及。

  就在宋宝考虑自己该找个先生教授文字,日后也好走向正途,当个真正贵人的时候,徐乐已经走上前去,翻动那些卷册。

  在场众人,也就是他认识字,这活别人自然没法代劳。

  徐乐也不说话,而是径直上前,从架阁上抽出一卷展开观看,快速看一遍之后,又马上换另一卷。

  如是者数次,步离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中原、江淮、或者说大半个天下!”

  徐乐背对众人沉声回答,语气很是凝重。

  “我们拿走那些藏书,王世充不会多说半句。

  可要是把这里的东西拿走,只怕他会立刻翻脸不顾一切跟咱们拼命。

  就算为此得罪李唐,或是被咱们杀个人仰马翻也在所不惜。”

  宋宝一愣:“啥?

  为了这个,他就要拼命?

  这……这不就是一堆破书么,怎么成了天下?”

  韩约等人也是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些卷册有何特殊之处,能够当得上天下之誉。

  徐乐这时放下手中卷册,转身往外就走。

  他既然有之前的说法,大家就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动不得。

  至少在做好和王世充翻脸开打的准备之前,没必要做这种事。

  见徐乐往外走,众人也就跟在后面出去。

  大家心里虽然有疑问,可是徐乐不说,他们也就不好开口。

  不过越是不问,心里就越是觉得好奇。

  直到众人从观文殿一路来到紫微殿外时,徐乐才冷哼一声:“王公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不知从几时开始就已经在为天下谋。

  这位皇泰主若是命好,就该离开此地另投他处,否则难免步杨广后尘,不知几时这条性命就要断送在王世充手里。”

  第八百四十八章 枭雄(九)

  徐乐之前提出要看观文殿的时候,王世充的态度就有些迟疑,虽然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要求,不过那种勉强和为难,徐乐看得非常清楚。

  那个时候他就有所怀疑,感觉观文殿里面的东西不寻常,等到他亲眼看过之后,才知道王世充为何如此纠结。

  陈列在观文殿里面的卷册既不是上古典籍,也不是古书善本,而是些账册。

  上面写满了枯燥乏味的数字再就是名字。

  内容无趣文字也很平常,虽然字迹清晰,但是大多丑陋,一看就知书写之人无非是粗通文墨能写字而已,根本谈不到书法架构,字写的也毫无美感。

  这些乏味且寻常的账簿,却是构成天下的基石所在。

  不管是谁,想要坐稳江山,都离不开这些无聊之物。

  它们就是大隋一百九十郡、一千两百五十五县的户口、田亩、租调数字。

  天下可以在马上取,却不能靠弓刀去守。

  要想坐稳江山,总归离不开文官治理。

  而这个治理,也不是简单的文章教化那么简单。

  那些认为只靠读书认字,就能管住地方的,未免把牧守地方想的太过容易。

  天子二宝,土地百姓。

  支撑帝国存在的基础,就是大隋疆域内万千百姓所提供的租调以及庸役。

  可不管是租调数字,还是庸役人数以及能力,都不是凭空出现,其所依托的,就是一套完整的户口记录以及田地数字。

  历来天下大乱都会带来类似的记录,便是天下动荡户口减半,又或者是十无一存。

  这里面固然是因为战争以及因战争引发的饥荒、水灾等等,导致大量人员死亡户口减少。

  但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战乱的缘故导致秩序崩坏,从而让户口制度失去作用。

  官府的户籍资料毁于战火,或是大面积逃亡,让户口档案失去作用,这都会导致人口的大量消失。

  这些消失的人并不一定是真的死掉了,很大一部分都被高门世家地方豪强趁机吸纳,把他们从自由民变成了自己的奴仆。

  要知道所谓户口版籍并不等同于天下百姓名册,就算是人头税也不是真的数着人脑袋来征收。

  这时代所有的户籍统计,都是建立在分田收租、征收调赋以及征发力役的基础上,包括人头税也是如此。

  换句话说,朝廷户口上统计的,就是自己的税基,而不进行租赋缴纳的人,就不被统计在内。

  世家高门武功勋贵坐拥大量田地山林,这些土地或是山林本身不出产财富,要想带来利益,必须得有人去工作。

  世家子不可能自己去耕种采伐,是以对于他们来说,人本身就是极为重要的财富,需要千方百计去攫取。

  成为世家奴仆的人,就如同世家所拥有的牛马牲畜一样,不再承担赋税,也就自然不会出现在朝廷的户口统计上。

  太平时日他们做这些总得有所顾忌,一旦天下大乱,这些高门就可以运用自己的权力或是武力明目张胆进行掠夺。

  是以离乱之年消失的人口,很大一部分就是被高门世家吸纳,让他们的势力进一步壮大。

  这种行为等于是从帝王手中抢钱,自然不能为朝廷所接受,是以一旦天下太平秩序稳定,就会围绕户口、田地数字问题进行较量。

  依据双方力量的强弱决出个结果,最终得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答案。

  这也仅仅是最为理想的形态,很多时候事情都不会这么顺利解决,往往要杀个人头滚滚才能最终达成目的,这过程中或许是若干名门望族的衰落乃至消失,也可能是地方上的官吏身死族灭,总之离不开争斗和死亡。

  南北朝乱世杀伐不断,导致从这个时代走出来的人,身上往往自带铁血气息。

  杨家父子都是凶狠严苛的性子,流血杀戮更是难免。

  挟一统南北重塑华夏之危,即便是那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望族,也不敢硬抗天子威仪。

  是以杨坚登基之后,于开皇五年在天下推行“大索貌阅”,也就是清查户口。

  仅一年时间,就增加户口一百六十余万。

  要知道这些是户而不是人。

  由于一户五丁计算,这就是足足八百多万人!这么多的人,当然不可能是靠出生生出来的,再说这里面大多数都是成年丁壮而不是儿童。

  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浮户”、“隐户”,归根到底就是世家控制的人口。

  大业五年,杨广再一次大索貌阅,规定凡是某地户口有一人不实,当地长官削职;若某人检举出某家隐匿一个丁男,可以此被纠之家代替输缴赋役。

  这次大索貌阅的效力远不及杨坚,共计增加丁男二十万三千,增加人口六十四万一千五百。

  这两次大索让高门世家意识到杨家父子对于自己的威胁,照这么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挖断自己立身存世的根基。

  随后大隋动荡天下崩解,最终导致江山灭亡,这其中原因复杂,杨家这种从世家手里抢人头的行为,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换句话说,此刻观文殿里收藏的户籍档案,可以看作是用大隋江山换来的。

  按说这些户籍资料田产分布,理应收藏在国都所在专门的库房精心看管打理。

  就算是东都洛阳留有备份,也是只有对应的官吏可以掌握,且存放在专门的地方,怎么也不该放到观文殿内。

  再说从方才翻阅的情况看,这些卷册编撰的时间是发生在杨广初征高丽失败之后。

  也就是第二次大索貌阅的结果,并没能达到杨广满意,第一次辽东攻伐的失败,也让大隋面临人力和财政上的双重压力。

  为了解决这一切,杨广再次检地检丁,希望从世家嘴里夺一部分资源出来弥补亏空,结果导致了最终的惨剧。

  杨玄感之乱,很可能也是因此爆发。

  自己当时还在阿爷的护持之下,对于这件事所知不多。

  由于随后天下陷入动乱之中,人们对于这次检查也就没有太多记录。

  随着秩序的恶化,杨广再想搞这种大索已经成为泡影,是以这次大索的结果,可以看作是大隋朝最后的人口田亩数据。

  固然之后的战乱导致秩序崩坏,流民大量增加,会导致很多户籍数据不再准确。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这些户籍资料没有意义。

  毕竟伴随着大索貌阅一起推进的,还有大隋的输籍法。

  也就是把百姓三百家到五百家为一团,根据标准定户等高低,重新规定应纳税额。

  有户口以及输籍资料在,日后天下安定后,就能根据这个估测出原本当地有多少人。

  如果前后差距太大,那么就不妨再来一次或是几次大索,直到数字达到正常。

  再说不管怎么乱,田地的总数放在那不会变,有这个依据,谁再想侵占田地就很困难。

  谁拥有了这个,谁就掌握了帝国的基础,至少也是个重要依据。

  等到改朝换代重新计户授田时,有这个就能加快时间,减少不必要的重复工作避免耗损。

  以杨广的多疑,肯定不会放心把这么重要的资料放在自己视线之外。

  再说自己大军入长安的时候,也没从大兴宫找到这方面的最新资料。

  很多户籍档案都是前两次大索时的旧档,效力肯定不如王世充手里这份。

  如果自己猜得没错,这些户籍档案应该是被王世充私自扣下的。

  杨广有意迁都江都,当然机会把对国家最有用的物资都迁过去,洛阳又是水运中转的重要节点,一切就好解释了。

  这些户籍从长安运抵洛阳,理应起运上船,再从这里运往东南。

  可是王世充却把这些扣下了,作为自己个人谋求霸业的根基之一。

  考虑到王世充执掌洛阳以及这些户籍卷册转移的时间,估计他私自扣留这些东西的时候,李渊都还没有起兵造反。

  那时候王世充肯定谨慎,这些东西不会堂而皇之拿出来,不知藏在什么地方。

  直到现在他彻底掌握了洛阳局面,且面临瓦岗军的威胁,担心有人损毁这些账册或是把它们交出去,才把这些账册挪到观文殿,且为了妥善存放这些版籍就把那些藏书都挪到了库房。

  且不论他的为人以及忠心,就是这么个布置,就能看出来,此人不但所谋甚大,更是个阴险狡诈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枭雄。

  这种人反复无常,不管现在对自己多恭顺,真要打定主意翻脸,立刻就会行动不会有半点迟疑。

  正常情况下,王世充当然不会对自己不利,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但是自古小心无大错,跟这种人打交道多长个心眼,从来就不嫌多余。

  自己面前的瓦岗军并非易与之辈,身后李建成虎视眈眈,不知几时就会下毒手,身旁的王世充又是这等人物,玄甲骑看似背靠强援,实则四面受敌孤军奋战。

  想一想自从自己出山,好想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也早就该习惯了。

  就是得让麾下这干军将多长个心眼,别真的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小看了王世充及他部下的那些将卒。

  再者,那些卷册既然被自己看到,也确实该想个办法,把它们保护起来,以备日后二郎坐天下使用。

  换句话说,从看到那些卷册的时候,自己和王世充就注定要有一场较量,决定这些珍贵底档的归属。

  以王世充的狡诈,也肯定能猜到这一点。

  就算瓦岗军不来,玄甲骑在洛阳怕是也没几天安生日子,就得准备接下来的争斗。

  而摆在自己面前的难处,也远不止这一宗。

  就是从王世充手里要来的书卷,也是个烫手的馒首,没那么容易送出去。

  第八百四十九章 枭雄(十)

  对于大多数武人来说,意识不到书籍的珍贵之处,最多也就是算计它们能值多少钱。

  也就是徐乐这等见识的,才能对它们的真正价值有大概认知。

  再者就是世家门阀控制的天下,书籍能否发挥应有作用其实也不好说。

  是以在正常情况下,徐乐拿走这些书并且运回去,其实没什么难处,王世充也犯不上为这点小事跟强援过不去。

  可是看到观文殿那些账簿之后,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正常情况下,王世充也不会让徐乐看到那些。

  只不过是从邙山之战再到徐乐提出放粮以及观赏观文殿,前后时间距离太短,王世充没有反应以及布置的时间。

  毕竟那么多的账簿在那,要想在不引起玄甲骑众人注意的前提下把它们转移走,就得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徐乐一行人太快,王世充根本来不及采取行动,只能被迫让他们看到。

  从那一刻开始,双方的关系就变得有点微妙。

  主人家千方百计想要藏下的东西被客人看到,这便做不成主客,只好当个对头。

  王世充之前答应的事情,固然不能明着拒绝,但是具体执行成什么样,就难说得很。

  虽然从正常情况看,王世充没必要在这种小问题上和玄甲骑对着干。

  但是人心难测,谁又说得好?

  何况对徐乐来说,要应付的人还不止王世充一个。

  韩约原本也没把书当一回事,直到从徐乐口中了解到这些书的珍贵,以及对它们的处置之后,才真的有些犯难。

  “原本以为,乐郎君是要把这些书留在手里,将来教咱们的子弟读书识字,或是教授那些乡亲。

  没想到现在就要交给二郎,这可是有点难办。

  他要是在军中一切都还好说,可是现如今李建成坐镇潼关,这东西能否从他眼皮子下面运出去就是个问题。

  就算瞒过了他,迟早也会露馅,到时候他还是得记恨咱们。

  说实话,就他的所作所为,就算宰了他都应该。

  可是谁让他是李家嫡长,连皇帝位子迟早都是他的。

  咱们真恶了他,也是个麻烦。”

  房中只有韩约、徐乐二人,也就没必要说一些表面文章。

  神武子弟都知道,小门神韩约可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在云中那种边地,一个窝囊废会被所有人看不起,慢说当侠少,就算是当个农夫都会遭到排挤打压。

  说到底,那就不是个能养活老实人的地方。

  在那种险恶环境下能够立足并且闯出偌大名头的小门神,自然不是什么好相与,更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他说这番话,也不是顾虑自身安危,完全是一番苦心替徐乐着想。

  其实韩约说得也没错,毕竟他们现在也不是在神武那时候,天下的局势也和之前不同。

  为李家效力,自然是希望李家最终得了天下。

  可是一旦江山定鼎,情况就和现在不一样。

  君臣名分带来的影响,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大隋开国的时候,也有那么多武功勋贵,结果又如何?

  骁勇善战如史万岁者,还不是因为个名字犯忌讳就丢了命。

  以徐乐和李建成的关系,可比史万岁这个名字危险多了。

  之前几次闹事全亏了玄甲骑的勇武以及李徐两家关系,如果日后天下太平,这勇力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李建成也不会顾念两家世交,到时候肯定是下死手。

  说句良心话,就玄甲骑当前和李建成的关系而言,修补都还来不及,不能再恶化下去。

  按照韩约所想,如果能用这些书换一个和李建成的和解,其实也是值得的。

  至于说当日鹦鹉洲上自己所受的伤,以及李建成对于玄甲骑的态度,他不是不生气,而是没办法。

  但是他的想法却不被徐乐所接受,他的态度也很是坚决:“当日杨家抄录正御书五十份,本以为可以世代传承。

  可是兵火纷纷,人命如草芥,自保都还顾不上,又有谁能顾上那些书卷。

  这些书稿多有损毁、丢失,咱们手上这份,大概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份完整收藏。

  独一无二没有替代。

  如果落到李建成手上,咱们在要找一份一样的,可就难了。”

  “阿乐你不说我也能想到,这样的珍品自然不会多,也确实送给二郎的好礼物。

  可是我想二郎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应该能明白咱们现在的处境,以及李家的大势。

  说到底他也是李家仁,不会想要看到家中内讧自相残杀。

  咱们把书给了李建成也不是给外人,他们两兄弟怎么闹也是亲手足,不会为这个跟阿乐翻脸。

  若是他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明白,这朋友不交也罢。”

  徐乐叹息一声:“韩大还是没明白。

  我把书给二郎而非建成,并非因为两下的私交,也无关李家诸子争权夺利,而是为了这批书的用项着想。

  杨家父子虽然爱书,但是爱的不是地方。

  书卷落入他们手中,就被束之高阁存于大内,虽说书籍因此得以传世,但是对于苍生百姓并无帮助。

  也不说云中那种小地方,就算是长安、洛阳,又有几人真懂得文墨?

  毗沙门素来和世家交好,如果这些书落日其手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那些高门世家设法攫取。

  且不说咱们为了这些书费了多少气力,就是这些书落入世家手中,我们也是白忙和。

  咱云中人从小就懂得回易,赔本买卖能做么?”

  看徐乐一副守财奴的样子,韩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叹息道:“赔本买卖不能做,杀头的更不能。

  为了保住这些书,得罪李建成,值得?”

  徐乐点点头,神色变得庄重。

  “我没有在开玩笑,这些书属于天下苍生,而非一家一姓。

  日后理应造福万民,让天下人都能读书识字懂得做人道理,才是它们应有的用项。

  而不是让世家高门将其束之高阁,成为自己传家的财富。

  若是最后只能如此,我宁可现在就一把火烧了,也不便宜了那些蠹虫!”

  韩约知道徐乐的脾气,他这么说,就证明这件事已经没得商量,也只好由着他去。

  自己与他乃是手足,不管阿乐做什么,都会全力支持。

  就算因为这件事得罪了李建成,也顾不得那许多。

  大家一起闯得祸多了,也不差这一宗。

  不过眼下是有另一桩难题得说在前面,否则白做了恶人也没起到作用。

  “人多眼杂,这件事估计逃不过李建成耳目。

  他要是不想要怎么都好说,如果他铁了心要夺,咱们想要护住这些书也不容易。

  毕竟他现在是三军主帅,咱们除非是准备好翻脸反目,否则也不好抗拒。”

  “咱们现在确实不能和毗沙门翻脸,但这些书也不能落到他手里。

  这件事么……得想个主意。”

  韩约微微探身,徐乐则把声音放低了三分,小声嘀咕着什么。

  韩约点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这事情怕是也不好办。

  总得有人肯帮忙才行。”

  “帮忙的人很快就会到了。”

  徐乐的语气很是笃定。

  “咱们不是徐家闾刚出山那时候,现如今是李家离不开咱们,不是咱们离不开李家。

  不管是李家父子哪一个,都不敢真的让咱们以八百骑对抗瓦岗大军。

  援军、钱粮哪个都不能短缺。

  我军初至洛阳便大破瓦岗,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长安,自然少不了人来。

  以二郎的谋略,自然知道该派得力的人随行,还愁没人给咱们帮衬?”

  韩约这下也松了口气,他其实一直担心的是李建成在后面下黑手,真的不发援兵钱粮,让玄甲骑孤军奋战。

  不管徐乐如何骁勇,玄甲骑又是怎样的劲旅,也不可能真的靠八百甲战胜瓦岗军。

  王世充的兵马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残存的鹰扬精锐还在邙山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人充其量就是守城,战阵上不能指望。

  有徐乐这话,总算是一块石头落地。

  徐乐又说道:“人来之前,把那些书保管好,千万不要损毁。

  再就是粮草的事情得多留心,按说王世充不敢短了咱的口粮,可万一他生出歹意,咱也不能吃亏。”

  韩约点头记下,随后便准备去安顿布置。

  可就在这个当口,房门外传来小六的声音:“乐郎君,有贵客要来拜访你!”

  韩约眉头一皱,开门将自己的兄弟从外面拎到房中。

  小六别看年岁不大,但是跟着徐乐出生入死不止一遭,更经过几次苦战历练,不论手段还是功劳都远胜徐家闾普通庄客。

  如今的他也是玄甲骑大将,如果只看年龄和官位,他绝对算得上是少年得志,寻常将门子弟都远远不及。

  不过在自家兄长眼里,他依旧是个懵懂少年,根本没有脸面或是身份方面的顾虑。

  拉进来二话不说就朝头上拍了一记巴掌:“多大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就你这样子怎么带兵?

  下面的人怎么服你?

  贵客?

  咱们连王世充都不用理会,还有什么贵客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谁想来就让他来,至于见不见,也是乐郎君说了算。”

  小六有些委屈却又不敢分辨,只好小声嘀咕:“打人干什么?

  我又没说是城里的贵客,这人是瓦岗来的,听说还给咱带了粮食……”

  第八百五十章 枭雄(十一)

  徐乐在击退瓦岗之后,也防范着他们杀回马枪。

  虽然从常理上,刚吃过这么个败仗挫了锐气的军队很难这么短时间内回师逆战,不过响马不能按正规军考量,再说兵家大事关系生死,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是以别看王世充部下从邙山搬运战利品入城,城中又是放赈又是搬运藏书,一副武备废弛的模样,如果真要是瓦岗军回师偷袭,肯定会迎面撞上严阵以待的玄甲骑兵。

  负责警戒斥候侦察敌军动向的,就是小六和他麾下的一支精骑。

  这支队伍人不多,却都是一等一的好汉。

  内中既有徐家闾的乡亲,也有梁亥特部落中一流的猎手。

  这些人不但马术精湛,隐匿侦察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千军万马厮杀的时候,这么一小股游骑不管多能打,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但是如果没有这么一支灵活精干的部队担任耳目,一支大军就可能变成盲人瞎马,对于战场情况完全不了解,不知几时就会被人敲闷棍。

  徐乐从小被阿爷拎着耳朵教授兵法,自然熟知斥候的重要性。

  因此他对这支兵马进行过专门的训练,把自己在点兵山里面所经历的种种磨砺,让这帮人也经历了一通。

  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就是让徐乐变成了这帮人最大的梦魇,不少人只要梦到点兵山就会被吓醒。

  更有一部分人在过程中被淘汰,从斥候兵转为普通骑卒。

  但是所有通过考核的,就成了当今世上第一流的猎手。

  不管是斥候侦察还是隐匿形迹避人耳目,乃至游骑之间的小队搏杀,他们都足以应付自如。

  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队精锐暗哨作为耳目侦察瓦岗动向,徐乐和他的部下才能放心地放粮、搬书,压根就没担心过瓦岗军突然袭击。

  原本小六说贵客的时候,徐乐就有些怀疑。

  不管城里谁来拜见自己,小六都不会这么紧张。

  更重要的是,他就不该来。

  没有自己的将令离开队伍,这本身就是触犯军法。

  小六虽然是个半大孩子有些时候难免做些糊涂事,但是在军中已经这么久了,基本的规则他是明白的,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犯错。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贵客来自城外。

  所谓乱世必然有很多东西和太平年月不同,除了人命变得轻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人变得模糊。

  敌友之分悬于一线,今日知己明日便可能白刃相向。

  如果不是明确的将帅不合,李建成兵屯潼关的行为,其实还可以看作是个谨慎的表现。

  毕竟谁也不能排除王世充突然和瓦岗结盟,反手暗算唐军的可能。

  就算是两方死战,该有的联系也还是得有。

  打仗就是如此,打打谈谈或是边打边谈,都再正常不过。

  瓦岗方面派来使者拜访王世充,并不算多特殊,但是其带来粮草又要拜访徐乐,就实在透着蹊跷。

  粮为军中根基,瓦岗军粮食再多,也没理由拿出来资敌。

  对于瓦岗来说,粮食其实就是一件有力的武器。

  控制粮草就等于扼住了王世充的喉咙,这时候带粮食送礼,那些瓦岗军将怎么答应?

  更别说特意提出拜访自己,就更让徐乐有些纳闷。

  不管怎么说,洛阳的主人还是王世充。

  瓦岗要谈任何事情,都是王世充做主,自己无非是援军的战将,军国大事不归自己控制,拜访自己干什么用?

  韩约也听出内中的不妥之处,连忙问道:“来的是文官还是武将?

  他叫什么名字?”

  小六道:“来得是个老倌儿,看穿戴就是个文官。

  再说就他那副模样,风大点都能吹散了架,怎么也不像是个会武艺的。

  至于名字……我想想……好像是叫苏什么?

  我没听清,但是王世充这边似乎很是敬重,我回来的时候,王世充已经亲自去迎接了。”

  “王世充迎接?

  瓦岗军里还有这等人物?”

  韩约皱着眉头思考:“没听说瓦岗有哪个好汉姓苏,就算是有,也不至于如此吧?

  这老儿还要见阿乐?

  他到底是谁?”

  “苏威!”

  徐乐这边给了韩约答案:“虽然还没见到他,但是瓦岗军中能有这等排场的,也就只有他一人。

  王世充迎接他也没错,若非是乱世,他怕是连迎接苏威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论资望辈分,就连瓦岗军的李密,也是望尘莫及。

  只不过他居然还有面目活在人世?

  倒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还以为他早就殉国了呢。”

  此刻,洛阳城门处,王世充望着端坐高车之上的苏威,心中的念头和徐乐差不多。

  真没想到,这老儿居然还有面目活在人世?

  细算下来,他是先附逆于宇文化及,又从贼于李密。

  看他那模样全无半点愧色,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大魏重臣开国元勋,这份厚脸皮的手段,就算自己怕也是望尘莫及。

  不过没办法,且不说苏威代表的瓦岗军以及他带来那足以成为全军救星的粮食,单是其自身的履历资望,自己也必须对他保持表面恭敬。

  连宇文化及、李密那种乱臣贼子都知道要厚待他,自己更不能有所轻慢,至少现在还得对他持后生晚辈礼。

  毕竟说起来,这位老人不管人品节操如何,其出身门第以及经历,都足以傲视大隋,让人不敢轻视。

  就算是李渊遇到他,也得跟自己一样毕恭毕敬,保持表面的礼数。

  再说这洛阳城和苏威还真有点渊源,正是在他的谏言之下,紫微宫的中轴线才没有选择绝对意义的居中,而是南当伊阙北指邙山顶,整体略向西北偏移。

  于人于地,王世充对他都得讲礼数,不管心里怎么看不起他,表面上还是得保持个客气。

  苏威也很是乖觉,并没有因为王世充的礼遇就真的目中无人。

  作为大隋官场人瑞,敷衍场面乃是看家本领,对待王世充的分寸拿捏的很好,既没有让人感到不快,也不至于过分亲近,让己方的人生出疑虑。

  不过王世充还是感觉的出来,苏威对自己的态度很大一部分是装出来的,很有些心不在焉。

  他关注的重点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也不怎么在意洛阳,更没有借机窥伺城防的意思。

  相反,倒是三两句话之后就往徐乐身上绕,试图从迎接的人群里找到徐乐的身影。

  这老儿是为徐乐而来?

  王世充生性狡诈,一下子就猜出苏威此行用意。

  原本以为他送粮前来,是借机和洛阳谈判,双方能够以一个较为平和的方式罢战。

  自己大张旗鼓的迎接,也是有这方面考虑,希望能够向瓦岗示好终止这场战争。

  可是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瓦岗根本就没想过和自己和谈,送粮遣使都是借口,目的就是见徐乐。

  他们见徐乐做什么?

  派苏威这么个降臣为使,又是什么意思?

  要知苏威虽然在大隋官场地位非比寻常,但是文武殊途,何况徐乐出身神武农家,苏威的官职再高,资望再老,对于徐乐来说都没什么影响,双方更不可能有交情。

  就算瓦岗想和徐乐勾兑,也不该派这么个人,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图谋?

  苏威出身京兆武功,其祖上乃是曹魏侍中苏则,而苏威的父亲就是北周奠基人宇文泰身边得力重臣:苏绰。

  昔日关中双雄对峙,东魏强在武功西魏胜在文治。

  本来西魏的土地、丁口、兵力都不能和东魏相比,战阵上也是败多胜少。

  但就是靠着文治之功生生坚持下来,熬死了高欢最后又熬死了整个北齐。

  这其中苏绰居功至伟,甚至说是第一功臣也不为过。

  其创制计账、户籍等法,精简冗员,设置屯田、乡官,又上“六条诏书”作为西魏统治纲领。

  最重要的是他所提出的“朱出墨入”法,更是成为了天下公文案牍的标准范式,自创立之后便通行天下。

  现如今各路诸侯对于大隋制度看法不一,有的沿用旧法有的推行新制,但是没一个人反对“朱出墨入”法,全都在自己境内推行。

  就凭这一点,苏绰便为天下官吏所敬重,苏威承父祖遗泽,自然也就不会混得太差。

  苏威少年成名,年未及冠便有神童之名。

  彼时北周当政的,正是那位“庆父再世”大冢宰宇文护,他素闻苏威才名,想要找他为婿。

  苏威心知以宇文护所作所为日后难得善终,不愿意和他有所牵连,又惧怕宇文护的权势,干脆一溜烟跑到山里藏起来。

  其动辄入山避难的生活方式,也是从这一刻开始。

  从娶宇文护的女儿新兴公主,再到入朝为官、该朝换代、侍奉新主。

  苏威动不动就要跑到山里,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反对的态度,但是每次又都会妥协,最终向权贵低头,乖乖服从命令。

  他先后侍奉北周、大隋两朝数帝,经历昏君、暴君不知凡几,始终能矗立不倒。

  甚至经历江都兵乱这等惨祸,都能保全首领官位,固然是有着父祖荫庇,与其身段柔软关键时刻懂得低头的特质也很有关系。

  这么个人天生就和武人合不到一起,就算徐敢父子在长安的时候,也跟他谈不到交情。

  那他为何急着要见徐乐?

  两下里又想要说些什么?

  第八百五十一章 枭雄(十二)

  王世充的疑问,也是徐乐的疑问。

  他知道苏威是何许人,也了解他的出身履历,正因为此始终不认为自己和他有结交的必要。

  其实就是爷爷向自己介绍苏威时,语气里也充满了不屑。

  这倒不是说文武殊途的问题,纯粹就是从人格上看不起。

  同样是苏家人,徐敢提起苏绰,语气里就充满敬意。

  不止一次表示过,比起那些沙场上骁勇无敌的大将,苏绰苏行台更值得敬仰。

  自家手段只能杀人,苏绰苏行台的手段可以救人乃至救国,两相比较终究还是苏行台高明。

  只是苏绰再怎么本事,也和自己的子孙没关系。

  徐敢从不认可靠血脉传承就能坐拥富贵这种事,想要富贵功名就该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苏绰的功劳大,子孙享受些田地财帛无可厚非,可因为苏绰之功就推崇苏威就毫无道理。

  毕竟苏绰死的时候苏威才五岁,他又能从自己父亲身上学到多少本事?

  如果单纯只是这点,徐敢对苏威最多也就是当路人看,不至于有所不满。

  而且客观说来,苏威也有谏言君王推行仁政,希望刑简政清体恤民力等功绩,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

  真正惹来徐敢鄙视的原因,还是苏威那些逃跑经历。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悔,既然拿定了主意便要走下去,大不了将性命丢给他,又算得什么!前怕狼后怕虎,做事瞻前顾后,能成什么大事?

  乱世难吃太平饭,苏威平日高谈阔论,遇到危险就往山里跑,过几天又乖乖跑回去干活。

  这种行为和南北朝时候那些谈玄讲道的南朝名士没什么区别,南朝的基业就是败在这帮人手里。

  大隋好不容易由乱入治,正是该与民修养,怎能让这种人窃据高位?

  可是苏威既有苏绰之子这个身份,自己又善于揣摩上意,哪怕是刻薄如杨坚、杨广父子者,对于苏威的看法也大体不差。

  开皇年间,苏威不但承袭了杨坚追赠苏绰的国公之位,还官拜纳言、吏部尚书等职,位高权重颇得杨坚器重。

  他的官位越高,徐敢就越看不上他,自然就谈不到往来。

  提起他的时候,也是告诉徐乐大隋朝有这么个人,但是其所作所为非大丈夫,不值得效法更不值得结交。

  徐家子弟必须坚守本心,奉直道而行,不可像苏威这般苟且偷生全无原则。

  也正是因为爷爷的教导以及对苏威为人的鄙夷,在江都期间明知道他就在城中,也不曾去结交过。

  徐家祖孙三代和苏威并无交集,他点名要见自己,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诡计。

  韩约皱眉道:“既然觉得其中有诈,不如就不要去。

  反正咱们之间没有交情,何必要前往相见。

  真有什么话,就让他来咱们的军营说。

  咱一起听。”

  小六道:“听他说那粮食有一半给洛阳,一半指名给咱们玄甲骑,要的就是郎君前往与他叙叙旧。

  那可是不少的粮食,足够咱们全军吃半个月呢。”

  “混账!为了半个月口粮,就要阿乐去冒险?

  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难道军中短了你的吃喝,还是你肚皮比别人大些,只有你吃不饱!”

  小六连忙申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么多粮食放在那咱们不敢拿,不是被洛阳的人小看了?

  苏威那话是当着洛阳那帮军将面前说得,咱不去肯定被他们背后议论,说咱怕了苏威。

  我寻思着就那么个老汉,怎么看也不像个有本事的,怕他作甚?”

  “你懂什么?

  阿乐既然说这里面有诈,就肯定不是那么简单。

  你也看出来苏威没有勇力,难道人家自己不知道?

  他的算计肯定不在刀枪上!要说厮杀,咱们当然不怕他。

  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人家玩的什么花样。

  稀里糊涂中招,那不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小六的武艺提升很快,但是在谋略见识上确实不行。

  毕竟是个半大孩子,再怎么精明强干,也就是小聪明这个层次,跟真正的谋臣没法比。

  想问题也比较简单,根本没有那么多有得没得想法。

  听到兄长这么说,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连忙用手猛拍额头:“唉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帮人就是鬼心眼多,居然玩这些鬼把戏!既然如此,咱们还是不去了。

  我就说没忘了通传,这事跟郎君没关系!”

  徐乐微微一笑,来到小六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个当军将的人了,将来也要悬将军印绶统率大军镇守一方,哪能动不动就说孩子话?

  你当这是耍笑呢?

  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哪会有那般儿戏?

  既然答应了,某走一遭也就是了。”

  韩约连忙阻拦,徐乐却摇了摇头:“小六说得其实不是没有道理,人家拿了那么多粮食来点名要送给咱们,结果我身为玄甲军主却连面都不敢露,传扬出去不是被人笑煞?

  咱们在洛阳,就是靠胆气才能站稳脚步,若是被人看低了,就什么都做不成。

  那些虎将我都会过来了,怎么也不会怕一个文官。

  苏威不管有什么计谋尽管施展,我倒要看看他能否奈何我?”

  说话间徐乐往外就走,韩约再想阻拦但最终还是把手放了下去。

  既然阿乐心意已决,自己就该无条件配合,这就是老太公当日教授自己武艺时的吩咐。

  既然学了徐家的本事,就该为徐家效力,不管阿乐怎样做,自己都且随他!他看了一眼小六,暗示后者赶紧跟上去保护。

  小六看徐乐如此,心里越发的没底,觉得自己一时莽撞,给乐郎君惹来麻烦,连忙跟在后面充当侍卫。

  徐乐回头朝小六一笑:“怎么?

  苏威那老头子这么厉害,得咱们两个联手才能和他较量?”

  “那……那倒不是,我就是担心,万一他们有什么诡计……”

  “李密足智多谋,确实要防备他使诈。

  不过这诈术未必就在苏威身上,与其防着一个老汉,不如防备他麾下那些精兵猛将。

  好生带你的兵,别让这伙强人打了咱们的冷不防就是帮我,至于这苏威,我对付得了。”

  说话间徐乐再次露齿一笑,露出自己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的笑就如同他的勇武一样,都是整个玄甲骑的定心药。

  看到他那灿烂的笑容,小六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多半。

  既然乐郎君说没事,那就肯定是没事。

  不管苏威还是李密,跟乐郎君比都算不了什么,肯定能够对付。

  眼看徐乐就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小六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提醒徐乐:“还有一件事很是蹊跷,苏威身边居然还带着个女人!”

  “女人?”

  徐乐也是一愣。

  苏威是大隋官场人瑞,年岁自然不小,于女色早就应该没了追求。

  而且从阿爷的介绍中也得知,苏威这人固然有畏首畏尾有始无终难堪大用等问题,但并没有好美色的毛病。

  他和新兴公主夫妻情重,没听说过在女人方面有什么问题。

  退一万步讲,就算苏威是个酒色之徒,现在这个场合以及环境都不对。

  他一个前朝降臣出使洛阳,怎么也不可能带着美婢随侍。

  是以说他队伍里有个女人,这确实是个蹊跷之处。

  小六连忙说道:“也……也不是女人,就是看着像女人。

  这个我也说不明白,反正给人的感觉有点怪,虽然是个武夫打扮,但是总觉得有些像女子。”

  徐乐心知小六年岁虽小但是并不糊涂,又跟着自己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眼界见识以及感知都非寻常人可比。

  尤其小六还是个极有天分的孩子,其禀赋之高尤在韩约之上,否则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成为神射士。

  凭弓箭取胜,眼力是第一位。

  这里面的眼力不仅指视力视野,更重要的是观察能力。

  一个优秀的射士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能迅速锁定目标,保证不会偏差,这种能力类似于野兽捕捉猎物的直觉,最是准确不过。

  小六就是拥有这种直觉的天生神射手,只不过由于年纪所限以及自身的功夫没有练成,很多时候小六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家厉害之处。

  他能感觉出这人不一般,就证明这个像女人的人,肯定有非凡之处,甚至可能比苏威更可怕。

  只不过小六说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只能含糊着说,也只有徐乐才能听得明白。

  “不管像女人又或者就是女人,都没什么要紧。

  翟让都让我杀了,害怕了一个女人?”

  徐乐朝小六点点头,赞许了他的功劳,随后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不管苏威此来有什么目的,那个像女人的武士又是什么路数,自己一并接下就是。

  倒要看看这帮人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施展,又能把自己如之奈何?

  第八百五十二章 枭雄(十三)

  苏威为官清廉宇内闻名,就算其因“结党”获罪免官时,杨坚也坚决维护苏威的操行,禁止其他官员落井下石,以此攻讦苏威。

  在大隋尚且如此,做了降臣就更不必多说。

  瓦岗又是有粮无钱的窘迫处境,连那些军功彪炳的武人都缺少财帛,苏威这么个投降文臣更不可能富贵。

  再者其不管为人如何怯懦,自身的才具以及修养摆在那里,也不需要刻意用锦衣华服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

  是以苏威此来气度上自然不差,但是衣饰穿戴很是寻常,与洛阳城中一干官场上的后生晚辈相比,很是有些寒酸。

  也正因为如此,他身后那个须臾不离的侍卫,就更显得惹眼。

  乃至连王世充都忍不住偷眼看了那人几次,越看心里越是起疑,不知这个看上去像女人,但是越看越觉得非同小可男子是何来路。

  王世充一早就知道瓦岗方面不可能只来苏威一人,要知这位老先生可是有着数次入山避难的辉煌经历,这份威名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李密自然也很清楚。

  当年天下太平,苏家宗族都在别人掌握之中他都敢不管不顾先跑为敬,如今他在李密那里无牵无挂,更是随时可能脚底抹油。

  瓦岗军中好歹还有那么多军将大眼瞪小眼逃走不便,出来为使等于是纵虎入山,没人看着只怕人没进洛阳就先钻到邙山里面披发修行。

  派这么个人出来,肯定得有人看着他。

  再说苏威毕竟是降臣,洛阳城中还有皇泰主杨侗这个大隋正统。

  万一他趁机说出瓦岗军中机密,也是贻害无穷。

  是以表面看苏威是使臣,但是背后肯定会有人暗中监视。

  这个看上去是女子的人,多半就是承担这份差事。

  王世充第一眼看到此人时,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世间还有此等绝色?

  他在洛阳城一手遮天形同天子,紫微城中又有杨广自各地搜罗来的佳丽,美人见得多了,按说早就是波澜不惊。

  可是苏威身后的美人,却是王世充生平仅见。

  若是单纯身材高挑修长,眉目如画肤白如玉也就罢了,主要是身上那股气质,之前不曾在任何女子身上见过。

  面容如铁眉目含煞,一个习武的女人也就罢了,一个英姿勃发杀气十足的绝色,放眼天下怕是也找不出来几个。

  像这个女人这样杀气十足的,就更难找。

  按说这么个美人,理应是李密的内宠嫔妃之属,纵然一身武人打扮腰间有刀,不过是装饰之物并无实效。

  单看那光洁细腻的肌肤,也不像个武人的样子。

  就算她身怀绝技,也是来做使者的,不可能有什么杀气。

  可是自从看到她,王世充就觉得周身不自在。

  这个人就像是一口出鞘利刃随时可能饮血,让王世充周身不自在。

  他甚至有个感觉,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使者,而是行刺自己的刺客。

  不过随后王世充就发现,这人的杀气不是针对自己。

  她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这种杀气乃是不自觉间散发出来,并不针对谁。

  换言之如果真的要对自己有所不利,只怕见面之时就要拔剑了。

  由于有这种特殊的感觉,他不免多看这女人几眼。

  不看不打紧,细看之下就发现这里面更不寻常。

  这个绝色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婀娜妖娆的裙钗女,而是个如假包换的七尺须眉!这人不但是个男子,更是个身怀绝技手上人命无数的武将。

  乃至双方第三次目光相撞时,王世充竟感觉像是被利刃刺中,双目隐隐作痛心中忐忑不以,连忙把头转过去不敢对视。

  瓦岗军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见其外知其内,别看没有亲眼见过来人手段,就只看其气度以及眼神就可以断定,此人绝对是当世一等一的豪杰。

  放眼洛阳军中,怕是没几个人能与其相提并论。

  瓦岗派这么个人前来倒是不算奇怪,不过他的杀气所为何来?

  再看他那双眸子红肿,分明是不久之前刚刚嚎啕大哭。

  这人是刚刚失了至亲,来洛阳寻晦气的?

  若是如此,苏威未免就太过狂妄。

  不管其有怎样的资料,若是带了刺客进城对自己或是洛阳军将不利,他也休想活着离开!王世充心内生疑,脸上则是不动声色,与苏威言语交谈,试探着对方的用意。

  由于这次外交并没有任何前置环节,事先没有书信往来,也没有人居中传话,是以王世充也不知道苏威带着万斛军粮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好借着交谈的机会旁敲侧击询问,了解苏威的真实用意。

  好在苏威一生经历了太多起起落落,在杨广时代一度身为“四贵”之一,又因触怒君王险些举家被害。

  早就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本事,与人交往的时候,也知道如何掌握分寸,让交涉的对象不至于太过难堪。

  纵然从总的军力对比看,瓦岗军远在洛阳之上。

  而且不管王世充怎么掩饰,事情就在那里,肯定瞒不住人。

  现在的洛阳已经快沦落到靠战利品维生的地步,和如日中天的瓦岗军不能相比。

  不过苏威并没有因此就表现出不屑或是轻视,还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与王世充进行交涉。

  他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用意,说过几句闲话,就把话题纳入正轨。

  李密头脑很清醒,并没有让王世充投降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也不想订立什么城下之盟。

  对于瓦岗军来说,态度非常明确,自己和洛阳肯定是要打的,任何盟约都没有意义。

  苏威这次带着粮食来,不是来谈合作,而是来谈交易的。

  他们要用这些粮食,交换洛阳的财帛。

  洛阳之前就和瓦岗进行过粮食交易,不过那时候的交易是和李密麾下大将邴元真,这种交易行文本身也是近似于贩私。

  邴元真这边固然要瞒着李密以及瓦岗诸将,王世充这头也不能把事情放到台面上。

  毕竟两军交锋期间,进行这种交易说出去总是不太好。

  这种交易规模自然有限,所获取的粮食对比洛阳消耗只能算是杯水车薪,而随着两军全面开打,这种交易也就随之停止。

  其实王世充心里也明白,邴元真不过是李密手中的傀儡,这种钱粮交易背后的主使,必然是瓦岗之主。

  瓦岗军不是流民军,不是有粮食就能维持的部队。

  他们需要大量财货犒赏部下,才能维持部队高昂士气。

  偏偏李密又想要聚敛财富为日后立国建制做准备,对于财帛的需求很大。

  再加上洛阳兵微将寡,李密并未放在眼中,也就支持邴元真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财帛。

  如今派苏威前来,莫非是准备把交易的规模扩大?

  王世充倒不是说对于那些粮食无法拒绝,再怎么难他都挺过来了,不至于因为这点粮食进账就欣喜。

  可如果苏威此行真是为了把这种交易由私转公,无疑就是向自己释放了一个信号:瓦岗军短时间内不会攻打洛阳。

  对于王世充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

  如果不是瓦岗大军时刻威胁洛阳,自己何必像供祖宗一样供着玄甲骑?

  再说李建成那六万兵,也如同一口利刃悬于头顶,稍不留神就可能落下来,把自己切为两段。

  对自己来说,最好的结果莫过于维持三方均势。

  最好是瓦岗军因为翟让之死迁怒李渊,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自己可以趁机恢复元气再做打算。

  想到固然是好,可是苏威的口气和态度,又让王世充有些拿不准。

  作为大隋官场的人瑞,苏威尽展所长,让王世充领略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官场风仪。

  看上去态度诚恳言词恳切,实际上什么正经话都没说。

  所有的态度都是模棱两可,既可以认为局势已经转危为安,也可以看作是决战之前的最后通牒。

  饶是王世充谋略过人,也猜不透其中真意。

  他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苏威此行最大的目的不是跟自己交易,也不是向自己表达什么态度,而是找徐乐。

  按说徐乐阵斩翟让,和瓦岗就是不死不休。

  苏威是个文官,报仇的事情轮不到他,但是起码的态度应该有。

  不但不该寻找徐乐,反倒是该主动避开,以证明自己和贼子不共戴天。

  可是苏威说不上几句话,就往徐乐身上拐。

  而在他身后那位美人监军也不动声色,显然是默许苏威行为,这就透着几分蹊跷了。

  他们急着找徐乐干什么?

  又为何以自己作筏?

  既担心瓦岗军和李渊联手,先把自己吞下去,更担心自己不明不白成了两家交锋的替罪羊,将来李家的怒火自己也要跟着承担。

  要想从苏威嘴里套出真话自然不容易,但王世充终归不是泛泛之辈,察言观色之下也有所得。

  苏威虽然看似从容镇定,实则心中很是紧张。

  按说这么个出使外加交易的差遣,不管成败都不至于招来厄运,他绝不至于如此。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这次来不光是为了见徐乐那么简单,而是要借机会做点什么,要做的事还非同一般。

  王世充不免又打量打量苏威,就这么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怕是随便一个军汉都能打杀了他。

  这种人就算有百八十个,又能把徐乐这么个武人怎样?

  就在王世充想着的当口,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苏威举目向门口看去,来人这时也自外而入,不等王世充引荐,苏威已经抢先起身,抢步向来人走去,口内喃喃道:“像!像极了!不想老夫有生之年,还能重遇故人之后!”

  第八百五十三章 枭雄(十四)

  望着眼前老泪纵横一副重见故人之后心情激荡以至于失态的苏威,徐乐心中并无半点感动,反倒从心底生出强烈的厌恶。

  这位大隋遗老官场人瑞,在徐乐眼中,就像是一具腐朽的尸体,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道,熏得徐乐头晕眼花直欲作呕。

  哪怕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被血腥以及焦臭味淹没时,都不像现在这么难受。

  哪怕苏威一见面就认出自己,徐乐还是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虽说自己从没和父亲见过面,但是从爷爷以及李渊等人口中,也了解过父亲的性情、为人。

  他是徐家的少年天才,天生就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好汉,与爷爷一样,都是朴实刚健董道直行的豪杰,绝不会和苏威这等人有什么交情。

  再说他现在惺惺作态,当初在江都时,也没见他主动前来结交,越发证明此时表现出的所有善意均为虚假。

  徐乐并不介意别人的白眼或是轻视,只要是发自本心就没什么。

  人生在世本就会受人臧否,不可能所有人都说你好,就像不会所有人都说你坏一样。

  有误会就说明,有敌意便较量个高低,都好过像苏威这般做做。

  他强忍着不快,没有把他丢出去,只等着看苏威下一步动作。

  自己杀了翟让,和瓦岗上下理应不共戴天,苏威这种人最是乖觉,按说和自己割席都来不及,又怎会这般示好?

  这里面肯定有诈!哭了好一阵,苏威才拉着徐乐的手来到席前落座,不等王世充等人发问主动开口。

  “黑甲徐敢、长安卫郎,都是我汉家一等一的好男儿。

  只可惜生不逢时未遇明主,否则也不会落得那般收场。

  老朽无能,无力援救故人,眼看豪杰有后,心中才得安定。

  总算老天有眼,让徐家又出了一个伟丈夫。”

  徐乐冷哼一声:“苏公此言若是为瓦岗所部知晓,只怕与你有些妨碍。

  据某所知,瓦岗军中尽是些快意恩仇的好汉,他们多半年不愿意听到有人夸奖自家仇人。”

  “此言差矣。

  两军交战死伤难免,徐将军堂兵正阵以一身武艺取胜,又怎么说得上是冤仇?

  翟头领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瓦岗军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自然不会把这种事记在心上。

  再说我家主公乃是堪比尧舜的明君,自然明辨是非,绝不会胡乱迁怒。

  若是当真把徐将军当作仇人,又怎会以军粮相赠?”

  徐乐脸色一沉:“某为大唐武将,听不得伪王名讳!”

  随着这句话出口,徐乐能感觉到席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自己这话可不光是对李密,连王世充以及名义上的皇泰主杨侗都捎带在内。

  这本来也是自己的意图所在。

  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认可王世充和苏威这种交际方式,明明就是两国仇敌不死不休,搞这种把戏有什么意思?

  大家互相吹捧几句,表面上一团和气,回头该交手还是交手,这种假客气的意义又在哪里?

  有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既然是仇敌就拿出仇敌的态度。

  哪怕是交涉和谈,也该坚持自己的立场身份,这样才是大丈夫所为。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边说说笑笑回头沙场拼命,这事自己没什么兴趣,尤其是对苏威这种人就更没必要。

  与其按着对方的脚步走,还不如自己主动打破规则,让他们无所适从。

  果然苏威被呛了一句,有些不太习惯,看着徐乐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显然这位大隋老臣已经习惯了他所熟悉的社交方式,徐乐这种完全不符合官场规则的态度,让苏威有些无所适从。

  终究年老成精,苏威迟疑片刻,随后还是强笑道:“忠臣孝子人人敬仰,徐将军赤胆忠心着实为武家典范。

  不过徐将军虽然当得忠臣,却不知是否称得上孝子?”

  徐乐眉毛一挑,一双虎目圆睁死死盯住苏威,一记老拳险些直接拍在苏威脸上!这老儿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触自家逆鳞!驸马窦奉节辱及自己父亲,照样挨了揍,若不是看在李渊父子以及李嫣面子上,自己差点结果了他。

  苏威吃了熊心豹胆,也敢来捋虎须,他算什么东西?

  苏绰之子也好,大隋四贵也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谁敢对我不敬,对我的父母不敬,就得付出代价!若不是看着他一把老骨头又是个文官,现在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徐乐这边刚一发作,随后也感觉到有人盯住了自己。

  一道有质无形的锐气抵在自己后心处,自己这边一动,那边就会有所动作。

  这种锐气并不是真的刀剑暗器,而是高手的关注。

  身为当世一等斗将,感知自然格外敏锐。

  这种感知也不是胡乱来的,如果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就要示警,这人就得活活累死。

  越是上将越是能够分辨什么样的威胁是真的,什么样的敌意就只是痛快痛快嘴,根本没有实际杀伤。

  能让自己产生这种如芒刺在背感觉的,肯定是个身怀绝技的顶尖人物,不会是寻常角色。

  那又怎样?

  就算苏威身边带了千军万马,胆敢触我的逆鳞,也要他不得好死。

  区区一名护卫,又何足论?

  徐乐根本没有考虑身后那似有似无的威胁,只双眼紧盯着苏威随时准备出手。

  王世充那边一言不发,只看着两人眼珠不住转动。

  苏威神色也有点紧张,但毕竟是见过风浪的,还是能够勉强维持从容。

  “徐将军息怒,老夫素来敬仰徐家忠勇,又怎会出口相辱。

  只是有感而发,将军勿怪。

  徐将军满门被害,身为孝子就该为父报仇,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丈夫立身于天地间,若是不能为至亲报仇,空有一身勇力,又有何用?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广、杨素已死,这话说来又有何用?”

  徐乐态度根本没有松动,依旧死死盯着苏威。

  苏威反倒是越发镇定:“他们虽死,徐将军得仇人却还在人世。

  卫郎君之死牵扯甚广,那么一位不世出得豪杰,又哪会那么轻易就被人害了性命?

  何况当日之事牵扯储位,更不是一二人所能为。

  杨广、杨素固然是正凶,但若是没有帮凶暗下毒手,卫郎君英雄盖世,又怎会妄自殒命?

  只不过当日之事牵扯之人无不是权倾朝野,如今更是如日中天无人可及。

  世人敬之唯恐不及,又有谁敢揭其阴私?

  再者当日之事关系重大,寻常人又怎会知晓其中机密?

  知道内情的死走逃亡所剩无几,再过数载怕是就真的成为秘密不复为人所知。”

  说到这里苏威不再言语,手捻须髯看着徐乐,其用意自然再是明显不过。

  若是徐乐想要为父报仇,想要找到隐藏幕后的真凶,就该来问他苏威!别管苏威人品德行怎样,他这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

  有其他承父荫庇,结交的都是大隋贵人。

  上层圈子里的机密对他来说,很多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根本瞒不过其耳目。

  再者说来,苏威曾经也是杨广的心腹,杨广能坐上帝王宝座,得苏威之力甚多。

  当日移宫之变得种种机密,苏威肯定一清二楚。

  要说当今世上能够明确指出当日导致徐卫死亡真凶的,苏威确实首当其冲。

  杨广登基之后对于昔日盟友旧部有过一次针对打压甚至可以算得上清洗,很多心腹重臣被杀被贬,知道内情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苏威算是唯一幸存者。

  他能够提供的线索肯定比其他人更多也更为准确,在杨广杨素等人死后,怕是也只有他能将当年之事分说明白。

  是以他有这个自信,徐乐会向自己低头。

  哪怕仅仅是为了父母之仇,这个头也由不得他不低!忠孝为立身之本,大隋立国之初,开皇天子便大力推行孝经,将其作为教化百姓的手段。

  毕竟经历了南北朝乱世,人心早已变得躁动凶戾,如果不加以约束,所谓人间依旧还是率兽食人。

  普通百姓不食俸禄,不能用忠君为约束,但是人人都有父母,孝悌之道就是最好的人心藩篱。

  这么多年下来,大隋虽然已经毁灭,但是人心总算有了束缚。

  哪怕真正的乱臣贼子,也要在口头支持孝道。

  若是你连孝道都可以摒弃,那么手下的文武又为何要忠于你?

  火并了首领取而代之,岂不是更快活?

  徐乐虽然神勇,但若是落个不孝名号,威信自然大受影响。

  天下间的英雄豪杰,人人都可以戳他的脊梁骨,将他骂得体无完肤。

  是以苏威非常笃定,徐乐这次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向自己发问,求自己说出当年之事。

  就算他态度上没有那么谦卑也没关系,自己也不需要他谦恭,只要有这么个机会,自己就可以当众说明昔日旧事。

  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苏威已经准备将酝酿一路的话当场说出。

  可就在这当口,却见徐乐猛地一拍案几,伴随着一声闷响,他面前那张木案应声断裂。

  殿堂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徐乐身上,苏威的心也不由得为之收缩。

  他的态度,可不像是要虚心求教。

  第八百五十四章 枭雄(十五)

  “苏威!”

  徐乐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暴躁,但是却如同冬月里神武山间的风,寒冷刺骨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让人从身体一直冷到心里。

  “当年旧事某未曾亲历,自然不知内情。

  不过按你所说,知晓内情之人都已离世,便只有你知道真情,是也不是?”

  徐乐的眼睛紧盯着苏威,语气态度根本不是请教前辈,反倒是像长安城里不良帅在审问刚刚抓到的贼盗。

  苏威活了这许多年,虽然几经沉浮但是体面仍在,几时这么被人当面质问?

  心中既怒且惧,下意识地点点头,于气势上已经完全被徐乐所压制。

  “既然如此,那么某如何知晓你口中所言是真是假?

  既无旁证又无人证,全凭你信口雌黄随意编排,还要某相信你的言语?

  你这是将某当成了三岁娃娃任你摆布?”

  说话间徐乐已经霍然起身,胼指朝苏威面上指去:“我徐家满门被祸,大仇不可不报!不管仇人是谁,只要他尚在人世,某必然访查清楚结果其性命!然若是有人借机耍弄手段,将徐某看作可以摆布的傀儡,那便也是我的仇人!两国构兵不戮行人,看在你是使臣份上姑且饶你一遭。

  日后我玄甲骑马踏瓦岗之时,定要老儿首级!”

  说完这几句话,徐乐转身就走再不停留。

  苏威木在那里干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位大隋文臣中出了名的人精,素来以辩才无碍成名。

  便是杨坚、杨广父子与他交谈时,也往往被他口才所败,才让其几次脱罪死里逃生。

  自出世到如今,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的情形,还是第一遭。

  王世充在旁冷眼旁观却是一语不发,仿佛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

  直到苏威身后那名女子模样的武士跟着徐乐走出大殿,王世充脸上才露出一丝阴笑,朝着苏威轻声招呼:“邳公?

  邳公!”

  苏威这才转过头,王世充朝他使了个眼色,提醒苏威注意其身后武士的离开。

  要知苏威此来随员虽多但是大多身份低微,不足以进入殿内共商大事。

  真正随同苏威进来的随员,就只有那个武士。

  随着他的离开,苏威现在孤身一人,再没有耳目监视其言行。

  他和王世充之间,终于有机会可以聊几句真心话了。

  徐乐走路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步伐有力落地生根。

  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徐乐的步幅和走路的节奏始终没变过,从他入殿到他拍案而去,始终是一个频率。

  换句话说,徐乐不管看上去如何愤怒,其实心如明镜并未因愤怒神智迷乱。

  他从大殿走出脚步不停继续往前,可是并未急着返回玄甲骑军营,而是在洛阳城的街巷间开始穿行。

  徐乐之前也没来过洛阳,不过这也没什么,昨晚上的时候,他已经和步离换了夜行衣,以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在洛阳城的坊巷间往来一遭,将城中道路地形牢牢记在脑海中。

  这也是为将者应有的细心。

  兵家五要,道天地将法。

  为将者不明地理不知地势,还拿什么打仗?

  这地形不光是城外,城内也是一样。

  徐乐可从没认为只有瓦岗才是敌人,洛阳城里这位王世充,从一开始就是李唐的对头,哪能不防一手?

  他可没有把后背交给外人的习惯,玄甲骑历来都是自己保护自己,从不依赖外人。

  再说就算王世充不动手,将来二郎也得收拾他。

  这大好的城池,不能被一个动辄以人为粮的魔头长期控制。

  先一步搞清楚城中地形府库位置,也好为日后做个准备不是?

  正因为有了昨晚那场夜行,是以此刻的徐乐在城中穿行毫无障碍,穿街过坊如履平地。

  由于此时的洛阳已然不复昔日规制,坊间的木栅早就被挪作城防之用,理应紧闭的坊门也大敞齐开,幸存的百姓依旧排着长龙,等待领取真正属于人的食物。

  每口大锅旁边,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基本都是玄甲骑将士,只有少量成员是洛阳本地军卒。

  徐乐并没有对他们招呼发令,而是自顾行走,那些军汉自有差遣在身,未奉命令也不敢擅自停手。

  穿街过坊,再转两个弯,眼前便是个偏僻的巷子。

  即便是在太平年月,这等陋巷对于百姓而言也不是什么太平所在。

  这里既没有居民也远离不良人巡视路线,天生就是拿着解腕尖刀等待肥羊孤雁上门的游侠儿发财的宝地,普通人自然是能避则避。

  现如今走得动的人,全都到外面去领粥饭,这里就更是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小巷很是狭窄,两人无法并行。

  前方一堵墙拦住去路,而左右则是几丈高的墙壁,将这里圈成一个回头弯。

  徐乐停住脚步面对着前方墙壁手按腰间宝刀刀柄冷声道:“此地无人打扰,是个了结恩怨的好地方。

  想要为翟让报仇,就只管动手。”

  在徐乐身后约莫十步开外的地方,那位姿色远胜寻常女子的瓦岗武士也停下了脚步,双眼紧盯着徐乐后心沉声说道:“乐郎君果然名不虚传。

  你早已发现我的行踪,却不肯开口求援,这份胆气令人佩服。

  不过你身为玄甲骑一军之主,若是埋骨于此,你的部下又该如何?”

  “素闻瓦岗都是草莽豪杰,不管行事如何,总归都是些直性子好汉。

  如今看来怕是也不过如此。

  要说报仇,就该在疆场分个高下,玩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大丈夫?

  派个苏威挑拨离间,又让你来行刺,也不怕天下英雄笑掉大牙!”

  说话间徐乐腰间宝刀已经出鞘半尺,阳光照在刀身上,宝刀烁烁放光。

  徐乐紧握刀柄,深深吸入一口气,双足微微岔开不丁不八,两腿蓄力整个身体也绷成了一张拉满弦的强弓。

  一声“呛啷”声响起,随即身后又传来男子的声音:“李某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第一不会行刺,第二不会从背后暗算伤人。

  我来洛阳,只为和你公平比斗,让你死的心服口服。

  若是以卑鄙手段取胜,只会辱了翟头领的名号!转过身来,某给你个痛快。”

  他虽然长得像个女人,但是说话声音如同黄钟大吕雄浑有力,和他的外形形成强烈对比。

  徐乐想到此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怪不得这人在殿内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否则的话怕不是要吓王世充等人一跳。

  也难为瓦岗,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笑归笑,徐乐可没有小看对方的意思。

  历来骄兵必败,两人厮杀生死只争一线,这时候谁要是大意轻敌,就活该被对手斩于刀下。

  明知道自己靠真实手段阵斩翟让,还敢孤身一人对自己发起挑战也不用任何暗算手法,这说明来人的步下武艺肯定在翟让之上。

  瓦岗之所以敢放心让他前来,想必也是有足够的把握。

  从殿内此人的敌意能让自己产生反应,也足以证明,其武技修为已经达到了一个层次。

  倒不是说一定比自己了得,而是说具备威胁自己的实力。

  狮子搏兔都要用尽全力,何况是眼前的不是什么兔子,而是一只猛虎。

  徐乐心中不惊反喜,瓦岗军给自己带来的惊喜,还在骁果军之上。

  真不知道他们从哪网罗了这么多身怀绝技的好汉,总是杀一些无名下将有什么意思,以高手磨砺武技,才能练出真本事!虽然知道对手厉害,但是徐乐也没有转身的打算,依旧背对着来人。

  “某既以后背对你,自然是有这个把握。

  你我对峙这么久,该有的准备都有了,就算你眼下杀了我,都不能算作偷袭。

  再说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哪还有那么多穷讲究?

  想要报仇杀人,就只管放马过来,倒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不能拿下我的首级!”

  只听身后之人一声低吼,随后徐乐便觉一道金风,袭向自己的后心。

  由于是以随从护卫的身份出现,这名武士身上并没有披挂沉重的札甲,而是一身锦衣袍服腰间佩刀。

  他这身打扮在防护能力上自然不能和介胄之士相提并论,不过在动作上就比全副武装的甲士要便捷许多。

  而这名酷似女子的武士,更是个行动猛如虎捷如豹的好汉,身形之快几可与肉飞仙沈光相提并论。

  金风至、刀锋至!徐乐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态,腰间佩刀出鞘一尺有余并未完全拔出,对方显然也是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让徐乐拔刀在手,就先斩下他的人头。

  可是徐乐又岂能让其如愿?

  就在来人出刀的同时,徐乐双足用力蹬地,身体激射而出,向后猛撞。

  与此同时,徐乐屈臂使肘,一记凌厉的肘击直取来人的肋部。

  之前在大殿里已经见过这个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徐乐也已经牢牢记住对方的身高以及体魄。

  是以此刻根本不必用目观看,全靠记忆与感觉出手,也绝不会错了方位。

  他故意拔刀一尺而不是全部拔出,就是故意诱敌抢攻,眼看对方中计,自然也就不会留情。

  可是就在徐乐出手的刹那,他也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第八百五十五章 枭雄(十六)

  高手较量不仅是武艺的比拼,同时也是谋略的比斗。

  尤其是生死搏杀的时候,更是要时刻提防对方的计策,同时要想方设法给对手设置陷阱,让其落入自己的计算之中。

  徐乐拔刀诱敌抢攻,却不想来人的攻击同样也是假的。

  就在徐乐一记肘击攻出的同时,对手也做了一个令徐乐想象不到的动作:弃刀!由于来人是以侍卫身份站在苏威身后,并不适合配备长兵。

  因此他身上也只带了一口直刀,并没有其他武器。

  杀人这种事,自然是用兵器最为简单便捷,哪怕是徐乐,也是提防着对手的兵器。

  弃刀这个不合常理的动作,即便是徐乐也不曾预料。

  而随着对方丢弃直刀,空出来的双手直接按住了徐乐的肩头,借着这按肩借力,身形在空中变向,随着徐乐的身体向后倒退。

  就在徐乐的手肘即将击中此人肋骨时,此人吐气吸胸,胸膛生生向内凹陷数寸有余,徐乐这一肘自然落在空处。

  人的身形臂展都有其极限,为了保证每一击力道用得恰到好处,发力之初拳脚的落点也都是注定的。

  对手的胸膛虽然只缩入几寸,于徐乐而言,已经是成败之间天壤之别。

  再者这人的退后速度和徐乐身形倒退的速度相若,如此一来徐乐即使再想让手肘多打几寸也无可能。

  这还不算,男子双手搭住徐乐肩头随后便是用力一抓。

  徐乐只觉两肩上陡然多了十把铁钩,狠命地朝自己的皮肉里面钻去!原来也是个角抵高手,怪不得敢兵行险着,以弃刀为手段,就是为了打一个冷不防,近身颤斗发挥自家的手段。

  徐乐一声怒吼,双臂猛地一抖,随后就是一记头槌朝后猛撞!那人显然手段也自高明,感觉到徐乐发力之时已经先一步撤手矮身,避开这一记头槌,双手猛扣徐乐腰梁,随后用尽全力向上托举将徐乐举在半空。

  武人讲究力从地起,双足离地乃是武家大忌。

  那人眼看徐乐无从借力,忙将他的身子朝地上猛地掼下!可是不防徐乐双足离地双手可没空着,借着对方举起自己的当口,双手齐出抓住此人双肩随后用力一拽!扑通!一声闷响如同砸夯,两条同时倒地,速度竟是不分先后。

  由于徐乐抓住这人的肩膀借力,这一下虽然摔倒但是并没有受伤。

  两人摔的程度差不多,没有谁占到便宜。

  来人也知自己一击无功更不怠慢,左手自徐乐左腋下探出,直取徐乐的后颈,但是徐乐的左手也自对方的左腋下穿出,搭在其颈后。

  两人连忙自对方后颈处撤手换招,以左腋夹住对方穿腋而过的手,同时右小腿靠向对方右胸至腋下,右臂探过对方左肩之上搂对手的脖子。

  两人的招数相若,速度则不分先后。

  眼看这一击又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两人再次换招变式,用自己的右肩压对方的左肩内侧,同时头额下垂,用自己的额头去顶对手的脖颈。

  他们的身形差相仿佛,动作也是相若,这一下自技法上依旧难分高低。

  随后两人全都腰梁用力就地翻滚,试图将对手压在身下制服,同时双手化掌为抓抓向对方的关节要害,又得在即将受制之时变爪为掌,拍落对手的手掌,避免自己落入对头的掌控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阵噼啪作响,两人身形原地翻滚,指掌间已经斗了不知多少来回,却是未曾分出高低。

  来人的本领高明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两人所学的技法竟然也差不多。

  性命相搏手段尽失,所用的都是生平最得意的绝技,偏生又是同源之水,这时候不管所用的攻招还是解法都是一般不二,自然是看不出高下分别。

  徐乐其实也清楚,沙场手段不同于草莽功夫,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奇妙变化,全都是针对战阵中可能遭遇的情景,用最为简捷省力的手法结果对手性命的技巧。

  人都是一样的,要害之处就那么多,所能想出的杀人手段,也就是那么几种。

  尤其是角抵之术更是如此,这么多年传承下来,很多所谓的秘传招数,早就变成了大家都知道的寻常手段,彼此的本事一样也不算稀奇。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遇到又是另一回事。

  自己当日与来整那等角抵高手较量,也不像今天这么窝火。

  倒不是说眼前这个像女人的对手角抵手段比来整高明,而是这厮所用的技法跟自己明显属于同源,往上数说不定还有什么香火情分。

  自己的想法对方知道,每每可以提前做出针对防御。

  两人的速度又差不多,饶是自己角抵手段高明,竟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取胜。

  更重要的是,这人的打法实在太让人头疼,越打越是起火。

  徐乐已经判断出来,这人的角抵本事不及来整、沈光那几个人,和自己比更是不敌。

  而且此人的气力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一旦陷入斗力的环节,他便要用技法避开,然后再发挥技法手段予以补足。

  其之所以选用这种方法打斗,也必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不管是动用长兵、短兵,都难免进入一个斗力环节。

  因此他选择了角抵,采用的还是这种冤魂缠腿的打法。

  就像是一块药饼粘在自己身上,解不开抖不落,就像是在泥潭里摔跤一样。

  任你有多大的本事,如果不能拉扯开距离,把对方从身边赶开,也无法施展手段只能和对方对着耗。

  而且这种打法对于气力占优势的一方颇为不利,自己的力气在这种场合很难得到发挥,任你是何等勇猛的力士,也没地方去使用。

  明明自己气力技法都占绝对优势,偏偏施展不出来,只能在这里如同泼皮一样缠斗,已经让徐乐窝火。

  更窝火的是,这种打法实在太过狼狈。

  两个身穿锦袍的男子,在这里翻滚殴击,这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若是此刻有玄甲骑军将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怕不是要笑个半死。

  简直岂有此理!徐乐怒喝一声,如同炸雷轰鸣。

  那个汉子也被这一声充满怒火的吼声震慑,反应有了些许迟钝。

  高手相争只差一线,何况如今他的对手是徐乐。

  借着这机会,徐乐不再和对手翻滚,而是摆脱纠缠,让身体和对手形成十字形交叉。

  双腿一在上一在下锁对手的颈部与胸膛,双手死死抓着对方的右手自身下穿过拉到胸前,将对方的右手手掌向上扳动,手掌和手腕瞬间就成了个直角。

  与此同时双腿发力,用力一绞!要知徐乐的气力之强,当今世上少有抗手。

  这气力不光是指代膂力,也包括腿力在内。

  身为骑将以马战为主,要求就是双腿有力能够夹紧马腹,腰马合一便于马上发力动作,若是腿上的气力不够,两将对冲或是战马转向还不把人从上面扔出去?

  哪怕是寻常骑将,腿上的力气都非同小可,又何况是徐乐?

  他双腿之力可以轻松踢断木桩,亦可以绞杀牯牛。

  这一记绞缠,也足以让对手丧命。

  可是就在他双腿发力之时,这名瓦岗武士空着的左手却猛地自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朝着徐乐的腿用力猛戳!饶是徐乐艺高人胆大,心中也不由一凛。

  好一个刺客,好一个死士!到底是绿林草莽,这些打烂仗偷袭暗算的手段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好个徐乐,百忙之中忙将腿一收随后又朝着对手的肩头用力一蹬。

  只是这时他的心神全在应付那柄匕首上,对于这人的右手便顾及不到。

  那人趁着机会猛然发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这人的右臂竟然自行脱臼。

  原本有力的臂膀,现在成了软塌塌的一条,随后就借着徐乐这一脚之力身形向旁滑出约有尺余,后背紧紧抵住墙壁。

  这一番交手也是在瞬息之间,来人左手匕首未曾刺中徐乐,不过借着这突然一击摆脱了绞杀之厄,右手也脱离了徐乐的掌握。

  不等徐乐追击,他双足点地一个鱼跃腾身而起,随后左手匕首朝着徐乐猛掷过去,接着以左手托右臂,右手抵住墙壁咬牙发力,伴随着再一次脆响,这条右臂又被他自己给装了回去。

  徐乐这当口也自起身,同样是背抵着墙,与来人形成对峙。

  那柄匕首就插在徐乐脚下,匕首的握柄兀自来回颤抖。

  徐乐看着来人,来人也盯着徐乐,从交手到现在,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的对视。

  来人容貌美若女子,徐乐亦是风姿绰约的美少年,两人身上的穿戴打扮原本也很是体面。

  可是如今,两人身上的锦袍满是尘土泥沙,还有不少地方被撕扯破损狼狈不堪。

  而两人的神情,也不复之前的从容雅致。

  彼此紧盯着对手,大口喘着粗气,弓腰握拳双足使力,怎么看都像是两头恶兽,准备将对方一口吞下。

  猛然间,一声炸雷再度响起,两人同时朝对方狠狠扑去,衣袂带风尘土飞扬,拳击声、怒吼声响彻小巷。

  第八百五十六章 枭雄(十七)

  “瓦岗军中猛将如云,其中既有大隋叛将,也有些则是绿林盗魁。

  不过五娘子李君羡和他们并不一样,其出身陇西李氏姑臧大房,祖上于北魏时曾拜车骑大将军。”

  大殿内王世充和苏威的话题,已经转到了那个美貌的侍卫身上。

  由于监视的耳目已经离开,苏威明显就不再畏惧,更不怕走漏什么消息,身旁人的底细对王世充说得明明白白。

  王世充明白,苏威虽老但是不糊涂。

  他这么说,其实是在为自己留后路。

  虽然瓦岗看上去兵强马壮,但是苏威对于这伙强盗组成的兵马并不信任,还是希望能和自己建立交情,一旦有变就可改换门庭。

  这也是自汉末至南北朝以来形成的生存之道,在兵荒马乱的环境下,想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

  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为了延续家族的血脉,往往需要分散投注。

  在看不清这个天下最终归属时,只能让家族子弟分别投奔不同的诸侯,以求总有一支血脉得到传承。

  宗族如此,人也是这样。

  越是懂得权变能够及时改换门庭的,往往越能活得长久。

  这个见风使舵的老儿!王世充心里鄙夷,但是表面上表现得极为热情。

  跟这种老狐狸说话不用说透,只要态度摆出来,对方自然就明白自己的意思。

  苏威是名门之后,自己也是大隋文官之中的翘楚,自然不会放低身段,见左右无人就来拜见新主。

  再说现在明面上还是瓦岗占据绝对优势,他更不可能在此时归顺。

  自己也没必要现在表现出拉拢,只要给一个态度让对方明白自己对他的欢迎就够了,日后如果有时机,其自然会来归降,如果没有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说到底苏威这种人属于锦上添花,并不值得谁真的花大价钱去拉拢。

  反过来说,他投奔过来之后,自己也没必要苛刻对待,按照前朝得官位给个差不多的待遇,便是最好的安置。

  主要还是接著他的号召力,再就是向世人宣布自己对于前朝接纳的态度稳定人心。

  这种人能够提供的帮助并不多,哪怕现在左右无人,他也不会交待瓦岗军的内情。

  再说李密也不傻,不可能让苏威知道的太多机密,他就算肯说些瓦岗军机自己都不敢信。

  能够介绍几个头领的情况,再说些不疼不痒的东西,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也是自己所求。

  他说了什么不要紧,只要他说了,就证明瓦岗军不是铁板一块,即便在内部也有人不看好其前途,自己便还有机会。

  再者由于瓦岗军自成体系,想要在里面安插耳目打探消息并不容易。

  自己与他交锋,却还搞不清楚他们内部的情形。

  苏威提供的情况就算再怎么零碎,只要是有关瓦岗的,对自己都有用。

  尤其是现在提到的这个头领,自己在疆场从未见过,又很可能对两军战事产生巨大影响,自然也是希望能多多了解。

  听到苏威讲述,王世充连忙问道:“如此说来,这位李郎乃是将门虎子,怎么入了草莽?”

  苏威一声叹息:“他的性情天生就该入江湖而不是行伍,其幼年时身体羸弱,不似长寿之相,家中对他就难免娇惯。

  长大之后虽然练就一身本领,可是心性依旧像个童子。

  结交朋友行事交际全凭一己好恶,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体面。

  后来又被几个恶少拐带,裹了家中一笔财货行走江湖,落草为寇也自然在所难免。”

  王世充不住点头,随后问道:“如此说来,这李君羡与瓦岗头领并非一路人,又为何随邳公入城?”

  “李君羡相貌出奇,便是于世家之中,以他这等相貌,也难免为人非议又何况是绿林?

  一干草莽匹夫粗鲁不文,嘴里又能有什么好话?

  况且他幼年时又疾病缠身,家人担心其早夭,便给他取了个不怎么入耳的乳名。

  这乳名原本密不示人,不知怎得却被人打听出来,闹得人人皆知,更是让他颜面扫地。

  为了这些事斗杀人命也不止一条,若是以他的脾性,怕是早早就反出军营。

  多亏有个人一直扶持着他,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更不许以此做耍。

  也正因为此,李君羡才能一直留在瓦岗做军将,而他也把这人当作自己的兄长知己。”

  “邳公口中之人,莫不是……翟让?”

  苏威点点头,王世充也自颔首:“士为知己者死,似李君羡这等人,为知己报仇牺牲性命,就更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过话说回来,连翟让这等手段都不是对手,他又有何把握能够报仇?”

  苏威叹息一声:“老夫虽然拜过将印,却不过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自幼读书不喜干戈,厮杀武艺非我所长,这话我就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老夫倒是知道一件事,李君羡少年时百病缠身,之所以能转危为安又练就一身惊人艺业,多赖其家中老仆之力。

  据闻这名老仆的出身,与妖僧法庆颇有些牵扯。

  李君羡从这名老仆那里学了不少诡异手段,瓦岗军中那些虎彪上将,对其也很是忌惮。

  曾听人言,遇五娘子不可步战。

  至于这里面有何说法,老朽着实不知。”

  五娘子就是李君羡的乳名,他这个名字配上他的相貌,在绿林中自然容易惹来麻烦。

  王世充毕竟是当世枭雄,弄明白原委之后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此刻关心的则是李君羡这个出身。

  苏威所说的妖僧法庆乃是北魏旧人,其本是沙门僧侣,可是彼时禅林之内亦非净土。

  僧人内部等级森严倾轧严重,又有豪右官吏多方打压。

  不堪受此折磨的法庆于延昌四年在冀州聚兵起事,设十住菩萨、平魔军司,自号大乘,是以其教也称大乘教,此事也被称为大乘教之乱。

  法庆残暴嗜杀,其部专门以杀人为能。

  法庆甚至公开宣称:“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以此鼓励杀戮。

  烧寺院,焚经像,杀僧尼,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识,唯以杀害为事。

  其军克阜城、煮枣,斩乐陵太守崔伯驎。

  又围渤海,一时间声势浩大糜烂一方。

  北魏以十万大军围剿才将其击败,法庆等人也悉数被斩。

  李君羡的祖上车骑将军李虔,便是因为此役立下战功,才得封高位。

  法庆等人并非将才,其部众也没有多少正规军。

  就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靠着野蛮杀戮就能闹出那么大动静,这里面自然没那么简单。

  除去当时北魏官吏残暴百姓不堪其苦,宁可追随恶僧也要与官兵拼命的原因之外,法庆等人的手段也非寻常。

  据王世充所知,大乘教之所以成事,与他们种种旁门左道的本事有极大的关联。

  大业九年唐县人宋子业不过是学了大乘教的点滴皮毛,就能迷惑万千百姓,乃至连捉拿他的官兵都险些为其迷惑放走妖人。

  而真正的大乘教手段,远比宋子业的江湖幻术高明千百倍,不但有蛊惑人心的幻术,更有不少杀人的手段。

  据说彼时两军交战,魏军战场上无往不利,可是一旦入夜就要提防大乘教的那帮妖人潜入行刺。

  尤其是白日里战场上表现骁勇的军将,很多莫名其妙就死于刺客手中。

  那些刺客的武艺并不见得如何高明,只是所用方法出乎意料,那些武艺高强的军将一时不查就容易阴沟翻船。

  如果苏威所说不错,很可能当日李虔灭大乘教同时,也收容了其中高手,让其改名换姓成为做了自家奴仆。

  至于李虔为何如此,又是靠和等手段收服妖人让其不在自己家中作乱就不得而知,只不过从结果看,他的手段确实起了作用。

  大乘教的人不但没有在李家搞风搞雨,还教授了李君羡一身绝技。

  王世充没见过徐乐武艺,但是从邙山之战的结果以及徐乐自身的勇名判断,他的武艺着实非同一般。

  在正面战场上要想杀他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行刺不是比武,那些大乘教千奇百怪的行刺手段,更是让正途出身的武人防不胜防,万一一时大意……想到这里,王世充心中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下意识看向苏威,发现对面的老头自从李君羡离开后,就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复之前的拘谨。

  随即再想到之前他和徐乐之间的对话,也自释然。

  李密这次用得乃是双管齐下的办法,苏威、李君羡乃至这些粮食,目标都对准了徐乐。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趟浑水?

  自己的安排没有纰漏,李家想要找把柄也抓不到。

  他们两家不管胜负如何,对自己都没什么影响,且让他们放手去斗也就是了。

  想到此他也就不再询问李君羡之事,转而说起闲话,只不过脑海中还时不时浮过李君羡、徐乐两人的身影。

  但不知这场龙争虎斗,最后又是谁会胜出。

  真不知道,那位相貌如同女子的李君羡,到底有怎样的绝技在身,又能否真的让李家第一斗将埋骨洛阳?

  第八百五十七章 枭雄(十八)

  拳来脚往性命相格,洛阳小巷内,两道人影时而交缠时而分开,随即又冲向彼此,朝着对方发起阵阵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由于巷子狭窄,硬桥硬马长拳功夫很难施展,双方都采取近身缠斗的方式,挨、傍、挤、靠……都在努力试图抢入对方中宫。

  但两人又都是当世技击高手,自然不会让对手如愿。

  是以往往是一方刚一发动攻势,另一方立刻强势防御,将对方硬推出去,随后再行反击。

  拳掌互击身形转动,两人不停变换着位置,寻找对方的破绽试图趁虚而入。

  在计划失败后,又要弥补自己的破绽,避免对手趁机抢进来。

  两人的出手速度都极快,乃至只能听到拳风呼啸以及肢体格挡所发出的闷响,很难看清彼此的拳路。

  这种贴身近战和之前的角抵不同,出手快如闪电,所用的力也多为寸劲爆发。

  李君羡不是没想过故技重施,再次把徐乐拖入缠斗角抵之中,让徐乐的神力无从发挥作用。

  但是看到徐乐的拳法以及力道之后,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种近身肉搏虽然不用刀兵,但是凶险程度半点也不必刀枪来得弱。

  尤其两人身上都没有甲胄遮护,都是用肉身去抗拳头,其中凶险就更胜平常。

  徐乐的寸劲爆发足以击碎五寸厚的实木板,也能把一块青砖打得粉碎。

  李君羡固然身怀绝技,可要是生挨一拳,也难逃骨断筋折的下场。

  是以他不再冒险扑击缠斗,改为与徐乐拼拳。

  徐乐身为骑将,长处在于宝马大槊十荡十决,再不就是短兵相接刀剑搏杀,能用到拳法的场合并不多。

  拳法本来就是练习兵器的基础,很多时候拳法的操练就是一种基础锻炼,为了更好的练习兵器以及马战服务,骑将很少有人会专门花心思练习拳术。

  乃至很多以骁勇善斗闻名的骑将一旦失去战马和武器,一身本事就会减去大半,主要原因就是这个。

  因为没用所以没有专门操练,等用的时候自然就抓瞎。

  多亏了爷爷的栽培。

  徐乐心中再次生出对阿爷的感激之情。

  天知道爷爷是出于怎样的舔犊之情,生怕自家孙儿吃那么一点点亏,才不顾一切耗费大量的精力、资财,把全部的本事教授给自己,将自己打造成一个真正意义上马步皆能,兵器拳脚无一不精的武者。

  爷爷当年四处征讨,不知会过多少名将,军中也结识了许多奇人异士。

  或是出于武人之间的互相欣赏,或是简单的见猎心喜,彼此之间都会教授几招本事。

  这里面固然有兵器也少不了拳脚。

  是以徐家的拳法是标准的军班武艺,没有什么家数可言,博采百家去芜存菁,集合而成的这么一门武艺。

  这里面固然有各地武人勤学苦练世代相传的招数,也有阿爷凭借身经百战的经验以及武功修为予以改良的招数,不管是大架、小架、内架、外架皆有。

  行走江湖卖艺或嫌不足,拿来搏斗则是绰绰有余。

  哪怕自己手里没有武器,就凭气力以及拳法,也足以打杀对手。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假女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的拳法和自己截然不同,根本就不是军中手段,更像是阿爷说过得旁门左道。

  一般情况下,草莽功夫对上军班武艺都会输得一塌糊涂。

  毕竟前者多是为了扬名立万谋取钱财,军中的技法则是为了保命以及杀人。

  两者所求不同,结果自然就不一样。

  可是万事都有例外,爷爷也讲过,这世上有一些功夫并不是军伍本事,但是其杀伤力也同样不容小觑。

  这些拳法来历不一传承有别,但是归根到底的目的都是一个,就是用来危害地方杀人害命。

  军伍杀人是为了战场取胜完成军令,这些旁门的杀法目的更纯粹,就是为了杀戮与破坏。

  琢磨这些武技的,大多都是不为天下所容,于红尘之中也难以立锥的凶徒。

  他们心中本就满是凶戾之气,再加上为了搅乱天下以求自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光是平日为人处世,就是所用的武艺也是一样得狠辣凶残。

  军汉杀人为了功名富贵,往往还要考虑自身。

  这些旁门左道之辈,往往会把一些根本不顾自身的武艺传下来,教授给那帮真正的亡命徒。

  对他们来说,自己的性命并不重要,只要能杀得了人,同归于尽也没关系。

  一个是先自保后杀人,另一个是只为了杀人其他都不管,这当中一出一入就有了巨大的偏差。

  再说武人习惯了自己的打法,冷不防遇到这种完全不合道理的武艺攻击,一时不察就可能导致自己吃亏。

  就算是勇武如徐敢者,当年也曾遇到过这种对手险些吃了大亏。

  也是有了那场历练,今日徐乐与李君羡交手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老徐敢不是个认头吃亏的人,他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专门研究过这些左道手段。

  他自己不屑于用,也不希望子弟去学习,但是得知道怎么对付。

  毕竟是天下顶尖的高手,专心想要破解某种技法,也就不难找到诀窍。

  只不过精通这等手段的人并不太多,尤其天下自乱入治,这些亡命徒的处境日渐艰难,人数也越来越少。

  其中很大一部分被官府诛灭,侥幸逃生的多半不知道在哪藏起来,哪还敢如乱世那般四处活动为非作歹。

  是以徐敢所研究的手段,也就成了屠龙技,并没有机会运用。

  但还是把这些本事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教授给徐乐,今日终于有了用项。

  从李君羡之前动手时突然拔出匕首这个举动,徐乐就觉得很是熟悉。

  这种突如其来的暗算攻击,很像是那些左道之士的手段。

  再到两人比斗拳脚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李君羡的拳术并不比自己高明,但是胜在招数奇诡,往往有些出人意料的变化出现。

  而这些变化也好怪招也罢,其目的并不在取胜只在伤人。

  基本都是同归于尽的舍身技,这就越发坐实了之前徐乐的想法。

  这人练的本领很杂,既有将门的正规武艺,又有左道旁门的种种手段。

  徐乐也猜不透其来路出身,但是至少有了应对办法心里不慌,更不至于被杀得不知如何应对。

  正如阿爷教导那样,要破解这种左道手法其实也不难,说到底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不管什么手法,最后的目的都是杀人。

  想明白这一层,也就不至于手忙脚乱。

  先不要急着去克敌制胜,而是力求自保,让对手的歹毒手段无从奏效,接下来就好对付。

  毕竟练这种左道功夫的,大多不是什么正途出身,没接受过严格的武艺训练。

  只要让他的怪招失去作用,双方比武较力,他们也自然掀不起风浪。

  不过这样的战法也有个弊端,就是从攻敌改为自保,短时内也就难以取胜。

  再加上李君羡并不是真正的左道中人,他的武艺里也有李家家传的将门功夫,比起普通左道之士本领不知高出多少,是以一时间也难分高下。

  他们两人这种打法,注定是个二虎交争局面,不分出胜负无从停止。

  这种贴身肉搏,每一击全力以赴很难留手,他们的胜负,其实就是生死。

  是以时间虽短,但是对于两人的气力以及精力,都是巨大的消耗。

  饶是徐乐手段高明神力惊人,也不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对手自然也是一般。

  猛然间李君羡一声怒吼,身上的锦衣随着吼声被震开,化作片片布帛,露出他虬肌结累的上半身。

  但见随着他的怒吼声,那些肌肉同时鼓起,让他的身形陡然胀出一圈。

  本来面容姣好犹胜女子的李君羡,此刻却是肌肤变得通红,青筋暴起形状狰狞。

  而他的双目更是变得通红,窈窕佳丽眨眼间化作修罗厉鬼!他也因为这个变化,出手的速度、力道陡然提升,竟然比交战开始更为迅猛有力!拳风呼啸如同闪电,以徐乐之能,竟然也不敢直面其锋芒。

  击腕、托肘,借力打力,腾挪招架之间,但见李君羡的拳掌砸在巷道两侧墙壁上,砖块应手粉碎。

  一声声闷响伴随着一股股粉尘荡起,呛得人喉咙发痒眼前一片白蒙蒙。

  李君羡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旧是大声怒吼发招,出手速度竟是越来越快!这一刻的李君羡,其表现出来的勇猛,竟然还在宇文承基之上。

  搏杀不是比武,没有把气力留在最后突然爆发作为杀手锏的道理。

  再说人是血肉之躯,不管武艺练的如何高明,用肉身去对抗木石肯定会疼痛。

  即便是徐乐这等内外兼修的高手,也不会像李君羡现在这样毫无痛觉地随意摧折砖石。

  按他现在的表现,把巷道拆了都不奇怪。

  与之对应的,是李君羡的拳路却变得粗疏了不少。

  之前两人的近身短打移动换位,都是努力抢占中线把对手逼到外线。

  现在李君羡的拳法固然狠辣刚猛依旧,可是早就没了之前的讲究。

  什么中线、什么抢位全都不管,就是把胳膊当作钢鞭拳头做铁锤,照着徐乐头上身上招呼,只要打死对手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管。

  这种表现绝对不正常,肯定有什么蹊跷!徐乐此时背对着巷道的尽头面对李君羡,在他这种如同疯魔的攻击面前,只能暂时退避以避锋芒,可是巷道的长度终究有尽,眼看徐乐即将退到尽处退无可退,李君羡威势丝毫不减,面对此等情形,徐乐猛然间一声大吼,迎难而上!

  第八百五十八章 枭雄(十九)

  徐乐的拳法变了。

  之前和李君羡过招的时候,他还是秉持着阿爷的教导,以自保为上,寻机反攻以守为攻。

  尤其是在李君羡陡然发生变化之后,徐乐就更是采取守势。

  这并不是怯惧而是明智,搏命就如打仗一样,血勇固然重要,策略也不可轻忽。

  一味的好勇斗狠,往往走不出太远。

  哪怕是百炼宝刀,如果总是去和对手硬拼硬架,结果也必然是有朝一日碎裂断折成为废铁。

  兵器如此,人和军队亦如是。

  乱世中从不缺乏勇猛绝伦的虎将,但是只知猛打猛冲不知谋略的那些人,大多如同流星稍纵即逝。

  短暂成名随后要么就战死沙场,要么就从记载中消失,逐渐被世人所遗忘。

  说到底人就是血肉之躯,没有那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

  一个人本领再如何高明,身体也有其极限。

  年轻的时候靠着血气外加药物支撑,自然可以支撑各种高强度的战斗。

  可是这种剧烈碰撞所造成的影响并不会消失,只不过是勉强压下罢了。

  随着岁月摧折风刀霜剑侵蚀,总归还是有发作的时候。

  如果始终是硬接硬打,也就和那种过度使用的宝刀差不多。

  磕碰得多了,内里就会出现裂纹,再硬打下去断折碎裂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正常人面对虎狼,都是得想个办法杀敌制胜,只有脑子不灵的,才会鼓吹迎面过去拼命。

  李君羡的表现比虎狼更可怕,俨然就是个疯魔。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不能硬拼,徐乐自然也不例外。

  再说他看的出来,李君羡这种状态肯定不可能长久。

  如果自己所猜没错,他应该是吞服了某种狂药,让自己的潜力在短时间内一次性爆发,从而获得堪比鬼神的力量。

  当年大乘教法庆冀州作乱时,就专门给士兵吃狂药,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拥有无可匹敌的战斗力。

  据说吞服了这种狂药的兵士不但变得力大无穷,而且不知疼痛,只要没被杀死,就能凭借本能挥舞兵器。

  只是吃过这种药的人,基本都会变得和真正的疯子没有区别。

  杀人的时候敌友不分,看见人就会砍过去,乃至弟杀兄、子杀父都屡见不鲜。

  这种杀人狂魔对于正常人来说,肯定是个巨大威胁。

  乱军起事之初攻城拔寨无往不利,屡次击破官兵,靠的就是这种狂药之力。

  但是这种药的后果也很是严重,短暂的狂暴之后,代价就是若干天失去行动能力。

  人就像一滩泥似的瘫在那里,不但不能上阵还得有人伺候。

  如果是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之人又或者是饮食不周,那么很可能在药效过后很快就因元气尽失而死。

  等到后来北魏大军围剿乱贼,战事越来越频繁,法庆兵源告罄,那些服狂药的兵士也损耗殆尽,其兵败身死也就不足为怪。

  李君羡现在的状态,非常符合狂药的标准。

  跟这种人硬拼,那纯粹是脑子有包,等到他药效过去自己倒下不是更好?

  可是泥人也有土性,何况是徐乐这种虎将?

  自出世以来会过大江南北无数豪杰,又几时受过这种窝囊气?

  被一个疯子打到绝境,这消息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退无可退无需再退,哪怕今日拼个两败俱伤,也不能让你小看了?

  徐乐放弃了使用走壁功夫上墙继续退让的打算,而是随着一声大喝,朝着李君羡扑过去。

  拳对拳肘接肘,膝盖撞膝盖,哪怕被对方巨力震得骨骼生疼气血翻涌,也是一步不让。

  两人就像是两柄铁锤,互相在对方身上高频率敲击。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种毫无花俏的硬碰既是武人功力的较量,更是胆气与意志的拼斗。

  徐乐自然是不好过的,因为这种碰撞本身,就不符合武学的原则。

  大将军马上交锋,也要借助马力,让脚力承担大半冲撞力量。

  现在却是完全靠肉身硬扛,根本没有取巧卸力的余地,正常武人又怎会如此?

  何况对面的李君羡如同疯牛,不但出手快而有力且不惧疼痛,常规意义上可以逼退对手的招数都没有作用。

  以伤换伤也是自己难受,对方没有什么感觉,这对于自己就更不公平!眼前发黑胸膛发闷,饶是徐乐本领再强,面对这种一身左道手段又不要命的对手,也难免付出代价。

  可是徐乐依旧坚持一步不退,不允许自己的脊背贴墙,不能被对手逼入绝境。

  这不光是生死之搏,更是尊严之争。

  玄甲骑的儿郎可以死,但是不能让人看不起。

  自己难受,对方肯定也难受,不过是靠着狂药支撑暂时没察觉。

  我就不信,你这狂药能顶一辈子,倒要看看咱们谁能撑到最后!看得出来,李君羡的滋味也不好受。

  哪怕是不知疼痛的狂人,至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攻势被人遏制,而且自从自己采取反击开始,对方的身形就没再往前进一步。

  狂人显然也能感觉到这种不对劲,神智的丧失让其失去了思考、判断以及筹谋的能力,变得如同野兽只会最简单的思考方式。

  既然冲不过,就再加把劲,如果再冲不过就开始拼命。

  李君羡一声长啸,拳脚的速度再度提升,恍惚间仿佛他突然长出若干肢体,同时朝徐乐轰击过去。

  这是……沙门的拳法。

  这门拳术徐乐不但知道,而且很是熟悉,因为自己的爷爷当年,也曾学过这门武艺并且教授给自己。

  南北乱世世道崩坏,越是那种时候,人们越是需要秩序,是以只能把精神寄托于神佛。

  南北朝都有崇佛的传统,尤其梁武帝萧衍更是舍身同台广造禅院。

  北地虽然有两位皇帝先后灭佛,但是其他皇帝对于佛法都极为遵奉。

  杨家父子亦是崇佛之人,像是李建成的乳名毗沙门,更证明了佛门对于李家的影响。

  沙门多有高僧大德,内中自然也是藏龙卧虎。

  不但有文采出众精通礼法典籍,可与天子坐谈今古说笑无忌的名僧,也有武艺高强降龙伏虎的罗汉。

  这门拳法便是沙门之中护法降魔的手段,虽然和军班武艺不能比,但是自身也有高明之处,连徐敢都忍不住见猎心喜,耐着性子陪一位不守戒律的狂僧喝了三天三夜,将对方灌得酩酊大醉,才把这门武艺学来。

  没想到李君羡居然也会。

  只不过这路拳法施展之时应是如罗汉降魔,又如金刚怒目,法相庄严又暗含慈悲,以示佛门神通法力无边。

  可是在李君羡手中,这门拳法变得诡异而狠戾,与其说是佛陀,不如说是从地狱中逃出的恶鬼窃据宝位荼毒众生,堪堪如同邪神。

  既然如此,我就降了你这尊恶鬼!徐乐招数一变,施展出与李君羡同样的拳法,以拳拼拳与他针锋相对。

  一个妖邪一个罗汉,谁也不肯相让。

  在劲气震荡之下,徐乐身上的锦袍也被这强大的力量震得碎裂,化作布蝶随风舞动。

  但是两人都已经顾不上这些,眼中只有对方,拼尽全力要将对方压制下去。

  邪不胜正!随着徐乐的拳法施展开来,李君羡不管如何施展本领,都占不到一点便宜。

  不但如此,在这种巨力撞击之下,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哪怕是不知疼痛与恐惧的狂人,终究也没法违反力强者胜的道理,被这股巨大的力量一点点推得倒退。

  挥拳、踢腿、挥肘……徐乐此时灵台一片空明,心中无半点杂念,只是按着拳法招数,将自己的拳脚朝对手身上砸过去。

  随着这路拳法施展开来,徐乐的心境也渐渐发生变化。

  之前的怒火逐渐消失,心境也越来越是平和。

  这场生死搏杀带来的紧张压力大幅减弱,他就像是在徐家闾练功的时候一样,心无杂念,只管出拳、踢腿。

  唯一不同的,只是那时的自己身旁有至亲守护,如今则是孤身一人。

  身体的疼痛已经被精神的安宁所抚慰,痛苦大为减轻。

  至于李君羡的怒吼或是狰狞,也变得云淡风轻不再有什么影响。

  一心守正诸邪不侵,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心境却是平和,出手就越是稳当,一拳该用多少力,下一招又打向何处,都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

  眼前的对手,也不过是自己练拳的靶子,他的动作毫无意义,自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一套本就练得精熟的拳法此刻施展出来,更是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

  徐乐越打就越觉得畅快,眼前更是仿佛出现了神武的山山水水,以及树荫下含笑看着自己的爷爷。

  爷爷你看看,孙儿没有辜负你的希望,这路拳法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您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

  孙儿会用徐家的本领打遍天下豪杰,让他们知道黑甲徐氏才是武人魁首。

  更要给天下苍生,打出个太平盛世!拳法施展到酣处,徐乐忍不住一声长啸,一记重拳挥出。

  李君羡五指成爪抓向徐乐手腕,空出的拳头则砸向徐乐胸前,随即被徐乐空出的那只手抓住。

  两人双手互擒,李君羡连忙起腿,可是徐乐已经抢先一步以腿压腿,与李君羡的腿连环对踢数记。

  紧接着两人同时躬身,一记头槌砸向对手,只听一声闷响,两颗头重重撞在一处。

  由于狂药的原因,李君羡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拳脚撞击时的震击之力,对他而言也就是一股气力往外推,不会因为疼痛而影响出手速度。

  往往是拳脚撞在一起,马上就接着进攻。

  可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

  两颗头撞在一起之后,李君羡明显有了些许的迟疑,人恍惚了一下,出手的速度自然也有了丝丝停滞。

  徐乐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一声怒喝,又是一记头槌重重砸下!这次已经不是撞,而是单方面的砸。

  李君羡还没来得及出招,徐乐的头已经砸在他的面门上,额头正中鼻骨。

  伴随着骨骼碎裂声响起,鲜血在空中飞溅。

  李君羡的身体一阵摇晃,试图挣扎徐乐的束缚。

  可是徐乐双手如同铁钳,已经牢牢束缚住李君羡的双手,根本不容他走脱。

  李君羡想要起腿反抗,可是随后就被徐乐一脚踢了回去。

  不容李君羡再做出动作,徐乐的头槌三度落下,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一记、一记、再来一记!接二连三的头槌重击,每一下都正中李君羡的面门。

  李君羡的五孔七窍都已经有鲜血淌出,人也如同酩酊大醉一般原地打晃。

  徐乐终于停止了攻击也松开了手,但见李君羡那原本姣好的五官,这时候已经不像个样子。

  他整个人也在原地晃了几晃,努力维持平衡想要扑向徐乐,可是刚迈了一步,便如堆金山倒玉柱一般向后倒去。

  第八百五十九章 枭雄(二十)

  粥棚依旧排着长队,一眼看不到尽头。

  虽说狼多肉少,落到每个人头上的粥饭数量非常有限,但是比起人肉来,这才是人应该吃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有粥喝就意味着暂时不用吃人。

  哪怕是领不到粥,只要看着粥棚存在,人们的心里就总是多了些许安宁。

  不管是想要领粥的还是领到粥饭早已经三两口吞个干净连碗底都已经舔光滑的,都没有散去的意思。

  大家都在那里看着粥锅以及那些负责维持秩序,主持赈济的军将。

  那些特选出来的粗喉咙军将,趁着这个机会也大声吆喝着:“我等乃是武德天子麾下玄甲骑!是大唐第一强兵!玄甲骑的儿郎,便是给个军将都不换。

  我们走到哪,都是挺胸抬头,不用讨好哪个。

  要想活出个人样,就不能指着别人施舍,得自己想办法!我跟你们说,打长安的时候,老百姓比你们多多了。

  全被隋将逐出了城,向圣人求饭吃。

  可是怎么着?

  从那些百姓到了军营,再到他们回到长安家里,就没一个人饿死,更别说被下汤锅!就连家里的房产田地也还都留着,这里面有几个人交了鸿运,回去之后还当了官。”

  这话一说,几个排在稍后位置一时领不到粥的汉子都来了精神,全都看着那军将。

  军将越发得意:“你们是不知道,当时长安城那叫一个乱,大军打仗哪能说一点动静都没有。

  杀人放火都是难免,像什么坊主啊、里司啊,不是跑没影了,就是谁也对不上谁。

  可是这位置总不能空着吧?

  就得从百姓里面挑,谁是大唐好百姓,就能得一个出身。

  这出身可不是一纸空文,既有俸禄又有优免,你们说这是不是运道?”

  百姓们的目光变得炽热,有几个甚至大着胆子问道:“那你们玄甲骑还招不招兵?”

  “兵自然是招的。

  只不过我们玄甲骑不是寻常军伍,打仗的时候都是真刀真枪,不用替死鬼去垫马蹄子。

  想当军将也得凭本事挣,一刀一枪搏出身,其他什么都没用。

  看看你们一个个皮包骨头,连矛都拿不稳,入了营也是先吃饭再操练。

  三两个月之内,别打算跟我们上阵杀敌立功。

  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别回头说阿爷冤你们。”

  残存的一点怀疑,听了这番话也彻底消失无踪。

  那些尚未被强抓入伍的男丁,全都摆弄的兴奋起来,目光越来越炽烈,不少人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模样。

  可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但见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在一名高大军将带领下,正往这边走。

  带兵的军将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簇新札甲,掩心镜光洁如月,阳光之下泛着耀眼光芒,照得人二目生疼。

  这名军将面皮黝黑相貌狰狞,最为惹眼的地方,便是那一双如鹰凖般有神且凶悍的眼睛。

  这双鹰眼看人的时候,总像是老饕在看牲畜,只是寻思着该从何处下刀,又该怎么烹制才好入腹。

  本来还想着入伍投军的百姓,这下全都没了话,不少人身体开始颤抖,排在后面的百姓已经想要转身逃走。

  他们中大部分都认识这个带兵军官:洛阳城中出名的魔君王仁则。

  瓦岗军昔日为了让对手惧怕自己,喜欢佩戴鬼面且以魔为号,比如那位程咬金,就曾以混世魔王为绰号,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掩饰身份外加恐吓对手。

  不过对于洛阳城里这些人来说,瓦岗那些魔王最多就是个名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倒是洛阳城中这帮自称官兵的,才最是吓人,其中又以王仁则的名气最大,也最是令人畏惧。

  王仁则乃是王世充兄长王世伟之子,因其属于王氏宗亲,又有一身高明武艺,是以被王世充委以重任。

  城内治安守御以及抓捕百姓充当军粮诸项差遣,便专门由他承担。

  王仁则生性残忍嗜杀,虽无魔君之名却有魔君之实,和他比起来,瓦岗军那些所谓的魔王就显得太过纯良。

  战事尚未紧张到后来那等地步时,王仁则便以搜捕奸细为名,滥杀无辜以为乐。

  或用百姓为箭靶肆意射杀,或是拿所谓的奸细试验刑具,最终的目的都是杀人。

  至于抓人吃肉,更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就为了看无辜百姓被捕捉宰杀时那恐惧的模样,他可以放下守城差事,专门带着兵马去做这件事。

  是以在洛阳百姓眼里,这位王将军就是人间阎罗,看见他就先吓破了胆,敢于转身逃走的都得算是豪杰,大多数人根本就是连挪动脚步都不敢,就在那乖乖等死。

  那名粗喉咙的军将却不惧他,看着王仁则带兵过来,向前横住去路,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说话得语气格外冷硬:“我家将主已经与王公商量妥了,这放赈的事玄甲骑承担,不劳咱们洛阳的军将费心。”

  王仁则看看这名军将,眉头微微皱起,一双鹰眼盯住这名军将。

  军将也不畏惧,同样瞪圆双眼看着王仁则,双方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落下风。

  以王仁则堂堂洛阳大将的身份,和玄甲骑一小卒落个平手,不用打已经是输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发作,可是这当口其他几个玄甲骑军将也都看了过来。

  他们中负责施粥的汉子停止舍粥,把盛粥的长柄木勺紧握在手,其他几个则把手移到腰间刀柄之上。

  现场的气氛陷入凝固,小刀曹二原本是跟军将闲谈,听他讲述玄甲军种种好处在那里盘算着什么。

  看到王仁则时,他下意识地想要逃,可这时候已经放弃了念头,两眼紧盯着王仁则身后的兵士,手则悄悄握紧。

  那柄解腕尖刀已然从袖中滑出落入掌中,只要这么一掷……“哈哈哈!这位玄甲好汉,误会了!”

  王仁则的目光在玄甲骑以及百姓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咧开嘴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尖利刺耳如同枭啼,让人听得身上直冒鸡皮疙瘩。

  至于脸上的笑容,就更是比哭还难看。

  粗喉咙的军将并没搭话,就这么看着王仁则。

  王仁则继续假笑说道:“咱是来帮忙的。

  俺叔父听了消息,有人要对乐郎君不利,特命我等前来帮拳。

  咱是盟友,千万别闹出误会伤了和气。”

  “对我家主将不利?”

  军将警惕地看看王仁则,随后冷哼一声:“那也不用你管!这是我们玄甲骑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置。

  哥几个……“说话间他示意那几个跃跃欲试的袍泽:“乐郎君刚才确实是从这过去的,身后好像还跟了个人,你们过去找找。”

  “我这话没说错吧?”

  王仁则冷冷一笑:“你们人手太少,还是咱们一起找来得快当。”

  “我说过了,不必!”

  王仁则身后一名军士忽然说道:“洛阳是我们的地盘,怎么我们去哪还得问过你们不成?”

  这名粗喉咙军将一挺胸脯:“没错!咱们玄甲骑就是这么霸道!”

  厮杀汉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了这等言语?

  那名接话的军汉怒骂一声,已经拔出腰间直刀。

  那名粗喉咙的军将毫不畏惧,也自抽刀出鞘冷哼道:“就凭你们这帮饭桶,还敢跟我玄甲骑的人玩刀?

  我们昨个战瓦岗杀翟让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们?

  有什么手段尽管放出来,让阿爷看看!”

  王仁则并没有阻止,而是采取冷眼旁观态度。

  那几个本来要去找徐乐的军将,见这边要开打,自然先往自家人身边冲。

  那名粗喉咙军将却大声道:“你们管我做甚?

  寻乐郎君要紧!就这几个饭桶,还不放在某的眼里。”

  “说得好!不愧是我玄甲骑的儿郎!不过某身为军主,难道能比你们差了?

  这么大人了,还能走丢了不成?

  哪里用人去寻。”

  随着说话声,只听脚步声响,众人顺声音看去,但见赤着上身的徐乐背后背着一个同样赤上身的汉子,从一旁的坊门内缓步走出。

  两人的身形都很是狼狈,徐乐脸上还能看到淤青和血痕。

  而他背着的汉子就那么趴在那里,也看不出死活。

  王仁则看到徐乐走出也自一愣,随后连忙示意手下纳刀归鞘,自己则快步跑过去,朝徐乐陪笑道:“一场误会,郎君莫怪。

  这是……“徐乐冷冷一笑:“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大家一时兴起切磋几下,手下失了点分寸。

  我带他回去医治,这总不犯王公的忌讳吧?”

  “乐郎君说得哪里话来?

  我们这不是担心……”

  “王公有时间,还是多担心担心洛阳的防务,玄甲骑的事情,就不用他多费心思。”

  说话间徐乐猛地抬头,两眼紧盯着王仁则:“我玄甲骑有两个毛病,第一、不讲道理;第二、护短。

  今后还请王将军管好自己的部下,否则吃了亏出了死伤,咱们两家可就要伤和气了!”

  说完这话,徐乐头也不回,背着李君羡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只丢下王仁则和他的部众。

  目睹这一切的百姓已经不再颤抖,那些想跑的人也放弃了打算,全都盯着那个粗喉咙军将。

  曹符臣更是在心里打定主意,玄甲骑的兵,我当定了!

  第八百六十章 枭雄(二十一)

  “此人一身旁门手段虽然了得,但总归还是一刀一枪的搏杀手段。

  比并厮杀,咱们几时怕过谁来?

  他又不曾生出三头六臂,就算再了得某也不惧。

  倒是苏威那老狗,用心最为歹毒。

  这人只是要刺杀我一人,苏威则是要谋我玄甲骑全军!”

  房间内,徐乐已经换了一身全新罩袍与韩约对面而坐,将酒席间的事向韩约做了转述。

  李君羡被他安置在内堂,由玄甲骑的郎中予以医治。

  至于徐乐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做了处理没什么大碍,他的身体远胜常人,也就不拿这点伤当回事。

  李君羡外伤不轻,不过终归是不会伤到性命,真正凶险的还是那狂药药效过后病症发作所带来的影响。

  最后关头徐乐的头槌攻击虽然厉害,但是真正导致李君羡昏迷的元凶,还是他事先吞服的狂药。

  哪怕徐乐不以强势手段反击,依旧是只守不攻和对方打消耗战,也就再坚持一时三刻,李君羡自己就会因药力消退失去再战之能,到时候随便一拳也能将其放倒。

  以李君羡的所作所为以及玄甲骑此刻的强势,徐乐就算是割下李君羡首级,也没人会指摘他的不是。

  但是徐乐非但没有这么做,反倒是把刺客背回来调治,让手下这些军将摸不清头绪。

  韩约是徐乐的总角之交又是伴当,别人不好问的话,就只有让他来问。

  徐乐也不隐瞒,将事情原委作了说明。

  韩约并非愚人,也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具体原因。

  “这文人就是狡诈,说话还不说清楚,吞吞吐吐的,这不是逼着咱们去求他?

  堂堂大丈夫,哪能低头去求他这么个老贼?

  阿乐你说得对,他那话的意思,就是说知道当年之事的就只剩他一个,黑的白的全凭他一张嘴,这种话不能信。

  不过……话说回来,这话说得人心里痒痒,不问一句又总觉得哪里不舒服,这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再怎么着,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至于把咱们玄甲骑算计进去吧?”

  “我若是问了他,就难说了。”

  徐乐一声冷哼:“想用这等鬼祟伎俩暗算于我,简直瞎了他的狗眼!若是依某的性子,当场便打杀了他!看在他一把老骨头没有几年阳寿份上,不再与其计较。

  他日若是落在我的手里,有他的好看!”

  韩约听徐乐言语,感觉这里面可能隐藏着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巨大的阴谋。

  阿乐的话虽然语焉不详,但是能够感觉到,这里面很可能牵扯到一个身份地位非同寻常,手握生杀大权的大人物。

  玄甲骑眼下固然威风八面兵强马壮,可是如果真的和这个人翻脸,就很可能灰飞烟灭。

  普天下有此能力者寥寥无几,稍一猜测就让韩约毛骨悚然,后背传来阵阵凉意。

  他看向徐乐,希望从阿乐的眼神里得到答案。

  但是徐乐显然镇定得多,根本就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徐乐当然看得出韩约的意思,但是压根就没打算回应,只是微微一笑:“我掀桌子,就是为了不让老儿如愿。

  我什么都没问,又和这个瓦岗贼大战一场,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洛阳。

  不管是谁,也寻不到咱的错处。

  不必担忧,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

  韩约又看向内室:“既然如此,又何必把人带回来?

  难道另有用项?”

  “他为了给翟让报仇,不惜搭上自家性命,算得上一条好汉。

  我想与他交个朋友。”

  韩约一愣:“咱们和瓦岗仇恨似海,如何能够结交?”

  “他若是个卑鄙小人,或是一心只想报仇不顾其他的匹夫,肯定无所不用其极。

  尤其他那一身旁门左道功夫,最擅长的就是暗箭伤人。

  一路上我给了他数次机会,他若是放手偷袭,我自然不会对他客气。

  可是此人并未冷箭暗算,反倒是愿意与我公平决斗。

  复仇行刺九死一生,这种时候还能严守武人风仪,不搞偷袭暗算那套,绝对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好汉。

  至于说能否结交成功,那就要看造化。

  他若真是豪杰,就能明白道理。

  两军沙场刀枪无眼,报仇雪恨这话不该用在军将身上。

  如果他搞不明白这种道理,也就是个匹夫,也就不值得我们交际。

  只要他能讲得通道理,我就有把握将其收入麾下。”

  韩约看徐乐的神情,脸上也露出笑容:“怎么?

  乐郎君很看重此人?”

  “也不是看重这个人,而是看重瓦岗那些军将。

  前者不杀程咬金,如今不杀他,都是一个道理。

  比起大隋官军里面那些军将,这些草莽中人更合我心意。

  若是能让他们归顺二郎,我想日后定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徐乐的眼神渐渐变得炽热,两眼紧盯着窗外:“咱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李密更不是王世充,而是草原之上那些突厥狼骑。

  胡骑势大乃是汉家最大的灾厄,要想扫荡这些胡虏,光靠咱们远远不够。

  必须汇集四方好汉,集汉家精锐之力,才能扫荡胡尘,让突厥不敢再起歹念。

  咱们现在杀得痛快,日后便要追悔。

  那些冥顽不灵的,该杀自然是要杀。

  真正的好汉,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韩约点点头,神武出生的后生,谁还不知道突厥的可怕?

  和突厥狼骑南下牧马中原沦丧的危机相比,汉人之间那点争斗也就算不得什么。

  徐乐这时又说道:“我看他不似个奸恶之人,所学的左道之术或许别有缘故。

  再者武技这东西就像是刀剑,关键还是看谁使用。

  步离不耐久战,这个短处若是不能补足,迟早就要吃大亏。

  他这身本事如果能让步离学去,她便是多了一条命。”

  韩约如梦方醒,“还是乐郎君想得周到,某一个粗人,根本就没想到这层去。”

  “韩大过谦,咱们玄甲骑亲如手足,只要能帮到自家兄弟,谁也不会拒绝。

  你如果见过他的手段,也会如我一样考量。”

  徐乐说着自己对瓦岗的谋划以及对李君羡的使用,成功引开了韩约的注意力。

  到底是直性好汉,三言两语间就忘了最大的危机。

  徐乐自己的心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连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为人子者谁不希望查清导致父母家人被害的元凶?

  自己好不容易练就一身本领,如果不能为父母报仇,岂不是成了笑话?

  苏威不管为人如何,他的话其实没错。

  要想知道真凶,最好的办法就是问他。

  徐乐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却没法张这个口。

  他看的出来,这是李密给自己设的陷阱。

  苏威开口便讲自家生不逢时未遇明主,这话表面看是指杨家父子实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黑甲徐家乃是陇西李家的部将,主公根本不是杨坚、杨广,而是李氏家主。

  苏威那话夹枪带棒,就是暗指自己父母的死和李渊有关,因为家中遇害的时候,徐家人的主公正是李渊!也多亏自己一上来便听出弦外之音,没有顺着苏威的话往下问,否则他当着洛阳众人的面,把李渊的名字说出来,自己又何以自处?

  哪怕那时候自己再发作,这个嫌隙依旧无法弥合。

  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倒是不用考虑那么多。

  李渊能信自己就信,不信就各走各路。

  可是如今自己肩上担负着整个玄甲骑,更有李世民和自己的交情在,哪能那么轻率就做决定?

  再说为了苏威那么个小人一句话,就导致自己和李家反目,真把李家当作仇人看待,这传出去还让别人笑掉大牙?

  李密派苏威来送粮,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离间自己和李渊的关系。

  已经看出来,就不能再往陷阱里跳。

  只不过话是这么说,身为人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把苏威的话当耳旁风?

  他说得话未必都是真的,但也不一定全为虚假。

  这种老狐狸往往是三分真七分假混在一起说,不可全信也不能全不信。

  自己全家被害之事,和李渊到底有没有关系?

  当年到底是真的救援不及,还是另有隐情?

  徐乐这么想着,只觉得周身泛起阵阵寒意,方才大战刺客时几次面临险境也未曾生出怯惧之心,此时却觉得心里莫名地一紧,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凶险之事。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多结交豪杰。

  不管日后走向何方,英雄好汉总是多多益善。

  瓦岗军这些好汉,自己交定了!忽然,内室传来一声大吼。

  李君羡醒了。

  第八百六十一章 枭雄(二十二)

  随着李君羡和徐乐的战斗暂时分出胜负,苏威的出使任务已经可以看作圆满结束。

  该说的话说了,该带的人带了进来,至于结果如何,那就不是自己所能预料的事。

  之前和王世充的交谈,可以解释为计策的一部分,如今诸事既定,也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借口。

  是以苏威告辞暂时居住于馆驿,王世充也有空暇接见自家侄儿王仁则。

  在自己叔父面前,王仁则的态度并未有所收敛,反倒是比在徐乐面前更多了几分阴狠。

  “瓦岗贼固然是祸患,玄甲骑也不曾好到哪里去。

  瓦岗贼尚在城外,这些唐贼却居于腹心。

  万一变生肘腋,咱们就算是想逃怕是都来不及。

  纵然李渊为了自家名声,不至于在此时就发兵攻打咱们,可是等到退了瓦岗,叔父又该怎样收场?”

  “这话不用你说,孤心里有数。”

  王世充哼了一声:“初来乍到就要收买人心,他倒是打得好算盘!用孤的粮给李家人买好,也亏他想得出!徐家小子,欺人太甚!”

  由于此时房中没有外人,王世充就不必再维持自己礼贤下士的嘴脸,可以展现真实面目。

  “孤曾听人讲过,玄甲徐乐骄纵狂悖,孤心中还有些怀疑。

  直到见了他的手段,才知这话说得没错。

  自恃刚勇目中无人,这等狂徒就该杀!”

  王仁则心知,叔父实际是担心徐乐看到观文殿中的户籍卷册之后,给洛阳招来祸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群雄逐鹿之时,兵力孱弱本身就是罪过。

  李渊绝不会满足于割据关中,肯定会染指中原,再加上城中那位皇泰主,洛阳与长安迟早都要大战一场。

  本来之间就有这个仇恨,再加上这些户籍卷册的价值,足以引得李家发大军相攻。

  之所以王世充急着把卷册藏起来,除了担心这些宝贝毁于兵火,也是怕被李家发觉。

  只不过他做梦都没想到,这年月竟然还有不喜财帛惟爱书卷的军将。

  既不能拒绝也来不及腾挪,只好乖乖让徐乐看了个遍。

  从那一刻开始,叔父就已经想要杀人灭口。

  至于徐乐的行为或是言语,不过是叔父给自己找籍口罢了。

  王仁则的声音放低几分:“兵贵神速。

  与其等着他们动手,不如咱们抢先一步。

  依小侄所见,这些玄甲骑兵将过于狂妄,又只想着对付瓦岗,得力斥候都在城外,城中防范必然空虚。

  小侄带一支精兵杀他个措手不及,先斩了徐乐等军将,再夺他的部曲。

  有这几百精锐骑卒,就算瓦岗军复至,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王世充冷冷一笑:“贤侄所见不差,只可惜说得有点晚了。

  若是早一个时辰说,孤或许真会依你所言,先除了徐乐等人再说。

  可是如今……孤改主意了。”

  “为何?”

  “且不说胜负难料,就算我们胜了也是和李家不死不休。

  李渊哪怕为了自家体面,也会发兵来攻,若是瓦岗与唐军合而谋我,洛阳只怕也难以久守。

  若是万不得已不得不如此,也顾不得那许多。

  可是现如今明明可以坐收渔利,咱们又何必兵行险着?”

  王仁则看着叔父,王世充冷笑道:“苏威那老狗送粮入洛阳,就是为了离间李渊君臣。

  玄甲骑孤军悬外,被瓦岗军所破,这笔帐就怎么也算不到咱们头上。

  这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又何必替李法主去冒风险?”

  “可是叔父不是说徐乐拂袖而去?

  苏威的言语根本没来得及说,这计谋怕是不成。”

  王世充冷笑两声,笑声里满是对自己这个侄儿的揶揄。

  到底还是历练不足,把君臣之道以及李渊都想得太简单了。

  苏威人老成精,天下怕是没谁真能将他牢牢掌握。

  昔日杨坚尚且不能又何况是李密?

  他一上来所说言语就是故意卖的破绽,为的就是让徐乐识破,以免李渊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去,日后就不好相见。

  他不但是在自己和瓦岗两边下注,就连李渊那边也一样留了后路。

  要命的话自己不说,全靠个人领悟。

  李渊何等样人?

  只要他得知今日这番交谈内容,必然会对徐乐防备,李密所谋得售,不至于对苏威加以责难。

  王仁则这才听明白,苏威这老儿居然如此厉害,就连说错话都在谋算之中,心内对于这位文官半是敬佩半是忌惮。

  他想了想忽然又说道:“这也不对。

  毕竟方才相谈之时并没有几个人,这消息如何能让李渊知晓?”

  “糊涂!咱们在长安有细作,难道李渊在洛阳便没有羽翼?

  就算他没有,那些世家难道也没有?

  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东都所在。

  那些世家高门,不知道要布置多少暗桩设多少耳目,就连宫中也有他们的人,什么消息也瞒不过去。

  李渊行事与杨广迥异,专一结交世家,那些人自然愿意助他成势。

  是以苏威和徐乐的言语,肯定会传到长安李渊耳中。

  就算他们不传,咱们难道不能帮一把?”

  王仁则心领神会,马上接口:“小侄这就去办。”

  “你的人也不必去长安,只管到潼关对毗沙门禀报。

  连带那些书卷的事,也说与他知晓。”

  王仁则领命自去安排人手,王世充则望着窗外阵阵陷入沉思。

  自己不是杨广,不在乎那些书卷。

  可不管在不在乎,那都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徐乐自恃勇力强取硬夺,未免也太不把某王世充放在眼里。

  眼下的自己不能和玄甲骑正面冲突,但是并不妨碍用诸如借刀杀人的手段实现心愿。

  左右是一批没用的书卷,用它们做刀来斩徐乐的首级,也是一笔上算的买卖。

  武夫就是武夫,只知气力血勇,全无机变权谋。

  这次就让你知道知道,死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是个什么滋味!当然,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要稳住徐乐,表面功夫也要做足。

  别看徐乐对于苏威送来的粮食不屑一顾,但是该给玄甲那份绝对不能少,还要额外加增以示自己的诚意。

  这不但是做给续了看,更是做给李二郎看。

  不管徐乐以及玄甲骑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至于惹祸上身。

  徐乐以及玄甲将士尚不知晓,自己已经落入算计之中。

  眼下徐乐的心思已经暂时从苏威言语以及其背后所涉及到的大人物身上移开,全都放在了刚刚苏醒的李君羡身上。

  自己猜得没错,这名叫李君羡的刺客并不是个不明好歹的蛮勇匹夫,恰恰相反他熟读经史通达古今,竟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

  在他发现自己是被徐乐所救之后,便没有不分好歹地打骂挣扎,而是第一时间整理衣衫束发,拜谢徐乐不杀之恩。

  望着这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徐乐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个世家公子居然和之前与自己交手的疯魔是一个人。

  不过当两人寒暄几句之后,李君羡话锋一转:“乐郎君手下留情饶我性命,李某感念你的恩情。

  然则恩是恩义是义,乐郎君的恩要报,翟大的仇……也得报。

  若是乐郎君想要斩草除根,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

  否则等我伤愈之后,还要约你再战一场。”

  徐乐并没有因为李君羡的态度发火,态度很是平和:“设若李君取胜,斩下某的首级,又该怎样报恩?”

  “自然是以命相酬!李某进洛阳本就不存生还之念,若是杀了乐郎君,某也会自刎于翟大墓前,以偿徐兄救命之恩。”

  徐乐看着李君羡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是说谎。

  这位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一点的男子,确实是这么想。

  看着他的模样,徐乐颇有些哭笑不得。

  倒不是说他的想法行为可笑,而是觉得这等离乱年月还有人能坚持这种义理,固然是难得,也难免有些幼稚的嫌疑。

  看来这位名门子弟,确实是被家里保护得过分。

  只不过他并没有成为通常意义上的纨绔,而成了一个真的信奉侠义之道,并且将其作为行事准则的“游侠儿”。

  只不过他这个游侠儿并非时下人们常说的那种轻侠恶少,而是游侠列传中郭解、剧孟那种汉家侠士真英雄。

  秦汉侠风并无不妥,徐乐作为武人亦心向往之。

  然则离乱年月容不下赤子之心,似李君羡这等心思质朴的好汉,最容易为人利用,乃至到死的时候多半都还把仇家当作知己恩主。

  越是如此说,徐乐就越是动了将其收入麾下的念头。

  不为其他,就只为替汉家子多保下一个好汉,为二郎身边添个真英雄,这件事也应该去做。

  徐乐一不气二不恼,只是摇了摇头:“大丈夫行事得讲道理,否则就是个以强欺弱的匹夫,根本算不上好汉,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你要杀我总得有个由头,某做过什么对不起翟让的事,你得说清楚让我做个明白鬼,否则便是冤枉我,徐某实在是死不瞑目。

  你且说说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八百六十二章 枭雄(二十三)

  李君羡和徐乐打交道时间不长,也就是看他当面怒斥苏威,再之后就是故意把自己带入小巷以求决斗。

  给自己的感觉,这人就是个标准的英雄豪杰。

  行事干净利落不畏生死,且能信守江湖规矩单打独斗,是个一等一的好汉子。

  如果不是自己和翟让相交在先,也就不想着与他厮杀拼命。

  可是此刻徐乐表现出来的模样,却是给自己的感觉截然相反。

  瞪着眼睛问自己哪里对不起翟让,语气神态于俏皮中还带着几分惫懒无赖模样,让人哭笑不得。

  原本做好徐乐翻脸现在就杀了自己的准备,眼下这股豪气已然被徐乐的模样给荡涤了八分。

  只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必须要好好跟他讲讲道理,至于厮杀的事么……倒是不必急于一时。

  “某的出身乐郎君已经知晓,也知道某的性情……”出于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李君羡已经把自己的性命出身以及来历说得清清楚楚,自家一身本领一半来自家中传授另一半则来自于那位老仆。

  祖上当日为何会留下这么一个左道之士,已经无从了解。

  只知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仆确实不曾辜负祖上的恩情,在家中为奴多年忠心耿耿,也没有显露过自己的本事更不曾收拢信众谋图再起。

  若不是眼看自己身体孱弱,哪怕诸般珍贵药材流水价喂将下去也不见改善,怕是也不会显露本领,以沙门手段为自己重塑根基。

  也多亏那位老仆的独门药方加上运气吐纳手段,自己的身体才逐渐变得强壮,并且开始习武练功。

  不过终归是先天不足根基不稳,寻常武人的道路实际是走不通的。

  哪怕把家传本事练到极处,也很难和那些真正的一等斗将相比。

  倒不是说李家的本领不精,而是自己的身体存在缺陷。

  哪怕是经过药物治疗以及秘法修行,终究是不能和自幼就勤学苦练的武人相比。

  短时间内厮杀并无妨碍,可是一旦陷入久战,便会因元气不足导致后力不继。

  这就注定了自己不能走寻常路,只能靠老仆那一身令人眼花缭乱的邪门手段,在最短时间内击杀对手,避免体力比拼。

  不过那位老仆还是严守着本分,只传艺不传道,是以自家虽然练就满身左道本事,但是骨子里依旧是个侠客而非魔道。

  因为身体的原因,家人最早希望李君羡走读书之路做个文官。

  以他的聪明才智若是肯用心攻读,也必然有所成就。

  只不过李君羡志不在此,熟读经史之后,他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那些秦汉侠士而非饱学宿儒。

  夏日清晨,病弱的少年站在书房窗边,小心地将窗纸挖出个小洞。

  手里紧攥着书卷,顺着这个小小的孔洞向外望去,便能看到演武场上那些打熬筋骨的族人。

  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自己在房中奉书苦读,他们便得在外面忍着日晒勤学苦练,稍有怠惰便会被皮鞭棍棒招呼。

  那些既流汗又流血的李家子弟,心中大多羡慕自己,可以读书写字不用吃苦练功。

  却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心思。

  多希望此刻在外面练功的是自己,可以撒开腿狂奔,可以耍弄沉重的石锁,可以握槊为戏骑马开弓。

  自己那时候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如同史记中记载的游侠一样。

  一诺千金扶危济困,凭一身武艺纵横天下受世人敬仰。

  只不过在李家,这种想法注定只能是梦幻无法成为现实。

  就算是自己后来病痛全消,又练就一身本领,依旧还是一样。

  外人多以为李君羡是误交匪人自甘堕落才混迹江湖,却不知不管是携财货离家还是入绿林闯荡,都是自己的意思与外人没什么关系。

  李君羡其实也很清楚,那几个所谓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好汉,上赶着巴结自己,也不过是贪图财货关照。

  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与这帮人结交,只因为他们能实现心愿。

  只有通过他们,才可能见到真正的江湖侠士。

  只可惜百闻不如一见,书中得来的东西落到实处,往往就如同大隋的政令从朝廷到地方一样,全都变得不成样子。

  所谓的英雄好汉,身上看不到半点豪侠气概,大多令人厌恶甚至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尤其是自家的相貌,以及“五娘子”这个乳名,就更是惹来不知多少麻烦。

  本就不是个好脾性,再加上练的又是邪门杀人本领,一冲突起来就很难留手,很是杀伤了几条人命。

  自己又不是绿林人,这样行事难免激起公愤。

  若不是有翟让出现并为自己主持公道,自家怕是早就埋骨荒山。

  那是李君羡第一次遇到翟让,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好汉。

  虽说和书中记载的大侠相比,翟让还颇有不及,但是比起其他绿林人,已经是天壤之别。

  豪气干云慷慨仗义,在他身上至少可以看到书中侠士的些许残影,对于李君羡来说,这已经殊为难得。

  那些游侠的故事支撑着李君羡度过了病弱童年,当他见到真正的游侠时一度幻灭,险些因为信念垮塌而再度病倒。

  翟让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才决定留在瓦岗,追随这支草莽大军让天下变个模样。

  由于自身的缺损,导致李君羡在沙场上没有太多建树,翟让也尽量不让他冲锋陷阵,更多的时候他是作为翟让护卫跟随左右。

  直到翟让让位于李密之后,又把李君羡推荐给李密,护卫其安危。

  若非如此,昨日战场上徐乐就得多杀一人才能了结战事。

  这次的行刺也是他主动向李密讨来得差事,只求一死以酬知己,是以才在跟踪徐乐的过程中,偷偷服下被老仆称为“禁物”的狂药。

  徐乐的武技之强,远超李君羡想象。

  哪怕自己绝招尽出,也未曾讨得半点便宜,反倒是败在他的手里。

  比起武艺,他更佩服徐乐的为人。

  不念旧恶救治仇敌,这同样是豪侠风范。

  看着面前的徐乐,再想想瓦岗军种那些头领,李君羡觉得还是面前这位长身玉面的年轻人,更符合书中侠士的模样。

  徐乐听了他的讲述,冷笑一声:“两军战场不是小儿做耍,难道只许翟让杀人,不许别人杀他?

  世上可有这种道理?

  若是因为这个就要报仇,那试问死在翟让手里的人莫非就没有亲朋?

  这样杀来杀去,几时才是了局?

  你也是将门子弟,这种道理难道想不明白?”

  李君羡脸微微一红,也知道这话站不住脚。

  徐乐继续说道:“为将者冲锋陷阵死伤难免,无非是各为其主而已,有国仇无私恨。

  前朝多少沙场上的对手,日后还不是同殿称臣?

  某杀翟让乃是公平较量,其技不如人败亡我手也是情理中事。

  如果为了这等事报仇,你就不怕翟让被世人耻笑?

  你既然与他乃是生死之交,就该知道此人脾性。

  让他落这么个污名,便是你的义气?”

  李君羡被这一通质问弄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样做答。

  深吸一口气之后,才勉强还口:“即便如此,那翟氏族人何辜?

  为何将翟家部众斩尽杀绝?

  纵然两军交战,这等手段也未免太伤天和。”

  “翟氏族人?

  我几时杀过翟氏族人?”

  徐乐的神情也很疑惑,反过来追问李君羡。

  得知翟让的兄长以及亲随部众尽数被杀之后,徐乐冷哼一声:“李君枉自练就一身绝艺,却是个愚顽之辈。

  你且想想看,某不杀程咬金,也不曾杀翟让身边部众,为何要杀他的宗族?

  再说某与翟让交战之时,他们已然退走,我又到何处去杀?

  战场之上千军万马,我难道还能专门去问人姓名,盯住姓翟的去杀?”

  李君羡一愣,他自从听到翟让死讯再看到尸体就悲愤莫名难以自持,心中只剩下仇恨,于其他的都考虑不到。

  已经准备好舍命行刺,哪里还顾得上是非?

  如今听徐乐说明,才想起这里面确实颇多破绽。

  这个消息怕是颇多不尽不实之处。

  玄甲骑不识翟家人,更没有对翟家斩尽杀绝的必要。

  那么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必然是和翟家存在利害相关。

  他本就出身世家,对于这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最为熟悉,只不过之前未曾往那个方面去想。

  如今重新琢磨,登时觉得如坠冰窟。

  双拳握紧牙关紧咬,一双眸子再度变得血红。

  只不过这次并非因为药力而纯粹是因为愤怒,只听从李君羡嘴里挤出一句:“贼子!某与你势不两立!”

  随后便要起身。

  他刚要有所动作,徐乐的手掌已经落到他肩膀上,将他牢牢按住。

  “李君息怒。

  先要保住有用之躯,才能报仇雪恨。

  胡乱送掉性命于事何益?”

  “此仇不报九泉之下也无面目!”

  “报仇之事……我帮你!”

  第八百六十三章 枭雄(二十四)

  玄甲骑军中本不设牢狱,尤其如今作为客军驻于洛阳,就更没有设置监牢的必要。

  毕竟不是太平年月,若是有人犯了军法就拉倒打军棍,再不就直接枭首示众,没有用牢房的地方。

  是以孙长乐被擒之后,也就是关在个营帐里面,门外由仲铁臂带几个军兵看守。

  这位瓦岗战将虽然骁勇,但是如今身无寸铁,又被韩约打没了半条人命,几个人足以对付。

  其实就算没人看守,孙长乐也不想逃。

  从被擒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投降的准备,只是等着徐乐提审自己的时候,便跪地请降为玄甲骑效力。

  不同于大多数瓦岗军将,孙长乐虽是绿林出身,但和翟让并不亲厚。

  孙长乐出生时,正赶上自家的案子发作,官兵前来拿人。

  就在他呱呱坠地同时,自己的父亲一箭射杀了领兵的校尉。

  官兵失了主将人心不稳,一众喽罗又赶来为援,将官兵杀得大败。

  父亲自此便将孙长乐看作自家福星,认定此子有大造化,必能为孙家改换门庭。

  不过孙长乐的造化似乎不如其父想的那么大,在孙长乐十二岁,第一次杀人越货时,那支被袭击的商旅虽然武力孱弱但还是拼死抵抗。

  按说以他们的人马武艺,对孙家毫无威胁。

  可是好死不死,一支乱射的箭矢居然正中孙父面门。

  饶是孙长乐一口气绑了四个草头郎中救治,其父还是哀嚎了三天之后一命呜呼。

  也是从那天开始,孙长乐心中便打定主意:不管何等艰难也一定要做官,绝不可如父、祖一般混迹绿林不得善终。

  孙家几代为匪在山东很有些名望,手下着实有一批亡命之徒,战力不容小觑。

  孙长乐自己亦是武艺高强,凭借一身本事在绿林中挣下偌大名头,声势已经远超祖上。

  但是他的志不在此,对于这些并不在意。

  他想的只是如何谋个出身做官,让子孙不必再像自己一样,承受江湖的风刀霜剑。

  他曾经想要受招安,可是杨家父子心性刻薄不爱惜人命,对待盗匪剿多抚少。

  地方官吏更是以盗首为战功,哪怕是受了招安,也不知几时就会被砍下脑袋,成为牧守官吏升迁的垫脚石。

  这条路走不通,就只好另觅他途。

  孙长乐先投王薄后投翟让,最终则成了李密的心腹爪牙,原因就在于在他所见的主公之中,只有李密才最有可能成就大事给自己一个出身。

  出身盗匪之家,对于绿林之事最是清楚,是以绿林人所谓的义气他压根就不信。

  一群杀人越货的强盗,哪有那么多情义可讲?

  这些都是糊弄喽罗的鬼话,自家的富贵才是真的。

  他几次另投明主都心安理得,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李渊长安登基的消息传来,孙长乐的心思就开始活泛。

  李密虽有才具,但是和李渊这个关陇世家之首相比,还是差了一层。

  再说李渊素有仁厚之名,哪怕是绿林人提起李渊,也多要赞一声君子。

  这种人应该不会干出假招安真砍头的勾当,怎么看也是跟着他更有前途。

  孙长乐几次归顺新主,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乱世自己这种人越吃香。

  没人在意你曾经干过什么,更没人在意你现在干什么。

  只要你能杀善战能为我开疆拓土,便是可用之才。

  至于心性品行操守等等,都是太平年月才会看重的东西。

  哪怕是盗贼,只要有本事,一样可以飞黄腾达。

  别看输给了韩约,也不会影响自己在玄甲骑首领心中地位。

  毕竟韩约这种人放眼山东绿林,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输给他有什么可丢人的?

  相反,两人几番交手,韩约应该知道自己的本事,只要他如实回报,徐乐就必然要用自己。

  看得出来玄甲骑是真正的精兵,徐乐更是天下少有的虎将。

  要想升官发财,就必须跟着这种头领才行。

  别的不说,就是那个诡异的骑阵,自己只要学了去,日后肯定不失公侯之位。

  是以他从被擒之时,就已经准备好投降。

  自己需要玄甲骑,玄甲骑也肯定需要自己。

  这种军伍打得都是硬仗,自然最需要硬手。

  就自己这身本事,外加熟知瓦岗内情,徐乐肯定不会亏待。

  至少也得让自己统率一营以示亲厚,这样才能让其他好汉投奔。

  说来奇怪,从自己被擒到现在,过了那么长时间,徐乐居然不闻不问?

  不说派人照应饮食,就连搭话的人都没有。

  自己明明都已经放话愿意归顺,为何还是没人来?

  难道是那几个看守没去通传消息?

  又或者是徐乐忙着军务,没顾上自己?

  还是韩约真的把自己记恨上了公报私仇?

  时间耽搁得越久,孙长乐心里就越是忐忑。

  身上有伤肚里无食,时光就越发难熬。

  孙长乐只觉得五脏六腑被饥火燃烧,伤处又被人撒了盐随后用力揉搓,口内还没有一点口水,嗓子又干又痛,随时可能裂开。

  饶是多年老贼,这当口也难以承受。

  就在这当口,自远方有脚步声传来。

  没错……肯定是脚步声。

  虽然距离尚远,但是凭借自己伏地听声得手段,肯定不会出错。

  来了!终于来了!孙长乐心中狂喜,徐乐总算是把自己想起来,这人肯定是带我去见将主的。

  这番活罪总算示没白受,只要见了徐乐,就一切都好了。

  他闭上了眼睛,既是难受也是为了示弱。

  投降就得有个投降的样子,不肯伏低做小,又怎么让人放心?

  必须让徐乐明白,我孙长乐是什么脾性,免得他多疑不肯接纳。

  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果然没用多一会,随着几声问答,就有人进入营帐,来到自己身前。

  孙长乐并没有第一时间睁眼,希望徐乐多看看自己凄惨模样,再吩咐部下送水送吃食,再睁眼拜谢不迟。

  可是徐乐并没有说话,就是这么看着他,双方僵在这里。

  孙长乐心内起急,徐乐那边偏没动静,不由得暗自起急。

  要不自己先睁眼看看?

  再说几句软话?

  谁让遇到这么个不懂规矩的生瓜蛋子,就只好如此了。

  还没等孙长乐睁眼,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孙长乐,某寻你有话说。”

  五娘子李君羡?

  对于这个人孙长乐自然是熟悉的,毕竟天下也找不到几个这种男身女相偏又倾国倾城的人物。

  两人虽然谈不到交情,可是毕竟来往总是有的,对于声音更是不陌生。

  他怎么会来了这里?

  孙长乐连忙睁眼,迎头便对上李君羡锐利且充满怒意的眼神。

  这位五娘子看模样很是狼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复往日美貌。

  看着像是刚和人厮打了一场,还很是吃了些苦头。

  眼神偏又凶悍无比,看着像是要吃人,饶是孙长乐胆大,也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子,暗自生出几分惧意。

  在李君羡身旁的,是两名玄甲军将,并没有徐乐的身影,就连韩约都没看到。

  这李君羡难道投了玄甲骑?

  否则怎么会大摇大摆来到这里,身旁还有玄甲军将陪同?

  他是什么时候和徐乐搭上的,又怎么进的城?

  就算他投了徐乐,为何是让他来找自己,徐乐却不露面。

  多年惯匪心机过人,孙长乐马上就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可是没容他想明白,李君羡已经示意军将给孙长乐灌了几口冷水进去。

  还没等他把气喘匀,李君羡一脚踩在他胸前,低头俯视:“某有几句话问你,若是敢有半点瞒哄,阿爷便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咱……有话好说。”

  孙长乐勉强挤个笑容,语气里满是讨好味道。

  李君羡神色冰冷:“翟家人死在谁手里?

  柴孝和是死是活?

  你敢有半句假话,某就拆了你浑身的骨头!”

  原来是问这个阿。

  孙长乐长出一口气,既然已经决定投奔玄甲,自然犯不上为李密遮掩什么。

  他连忙道:“这事……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密的军令谁敢违拗?”

  呛啷!宝刀出鞘!“你这是做甚?

  上命难违,咱也是没办法。”

  孙长乐想要向后挪动身体,可是被李君羡牢牢踩住动弹不得。

  “是徐师仁动的手,我就是帮了帮场子……”

  “我愿意归顺大唐!咱今后就是手足,是袍泽!”

  “我有机密要禀报乐郎君!事关生死!”

  营帐外,徐乐负手而立面色从容。

  过不多时,只见李君羡自帐内走出,新换的锦袍下摆还沾着斑斑鲜血。

  他来到徐乐面前叉手一礼:“多谢乐郎君指点,否则某还被人蒙在鼓里。”

  “大丈夫行事恩怨分明自然是对的,却也不能被人随意支使。

  至于复仇之事也不能急躁,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就算让我回去,我现在也不能回去。”

  李君羡摇头道:“孙长乐武艺高强,他已经答应归顺,我杀了他便是折了你一员骁将。

  这笔帐我得先还上。”

  说话间李君羡再次朝徐乐施一大礼,这次既非致谢也非致歉,而是部下拜见主将。

  李君羡,归顺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枭雄(二十五)

  既有潼关天险又有玄甲铁骑,洛阳的烽烟便吹不到长安。

  任是中原大地血沃千里,也影响不到关中之地,更与李唐江山无涉。

  不管事实是否如此,至少长安城内衮衮诸公以及新近登基的武德天子李渊,都是这样的想法。

  李渊登基之后总结前朝过错,认为大隋失之于严苛,两代天子皆刻薄寡恩驾驭臣下手段酷烈,以至于君臣离心上下失和。

  文武百官每日提心吊胆动辄得咎,对于天子以及整个江山都没有好看法,失天下也就是迟早的事。

  是以李渊便着意与之相对立,隋以严自己便以宽。

  他本就是仁厚闻名于世,如今更是大行善政。

  尤其是在对待臣下方面,更是格外的宽宏。

  大臣有细故只当没看到,就算犯了大罪,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朝堂之上皆大欢喜。

  除此之外,李渊更是大施恩赏,以高官显爵厚币重赏,用以安抚人心笼络豪杰。

  曾于一日之间给千余人授以官职,这等所作所为,自然得文武赞誉,不知多少人因此高挑大指,赞一声:“尧舜之君!”

  歌舞饮宴亦是家常便饭,君臣同乐共饮琼浆,俨然已是一副太平天子模样。

  毕竟有着整个关中的租调,再加上长安积蓄的财帛,李渊的财力完全支撑的起这种开销。

  再不行,就向百姓征收钱粮弥补亏空,毕竟是改朝换代,能够保全首领就得感恩戴德,谁又没多长几个脑袋,还敢带头抗税不成?

  李渊倒也不是只顾自己享受,对于子女同样照拂。

  李建成坐镇潼关总揽军权,自然无福消受。

  那些陪伴在身边的子女近水楼台,便能享受父亲照拂。

  李渊就像所有溺爱子女的慈父一样,不惜倾其所有令子女欢喜,不管是金银财帛还是大隋积存的珍玩字画,只要子女开口便无有不应。

  哪怕不曾开口讨要,只要李渊心内欢喜,也会随时贲下恩赏照拂自己的骨肉。

  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珍宝美人锦衣玉食,李世民便是这么个另类。

  他如今在长安是个富贵闲人,既不管民也不管军,手中并无权柄。

  在部分人看来,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万事不担又可纵情享受,每日想饮酒饮酒,想射猎射猎,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可是对李世民本人来说,这非但不是什么恩赏,反倒像极了软禁。

  宅邸后院内,一身窄袖胡服的李世民,双足一前一后箭步站定,手持大弓身形下蹲,弓开如满月。

  距离他五十步遥处,立着十数个草人,每个草人头上插着一枚鸭卵大小的野果。

  而在李世民身旁左右,还有二十几个锦衣家将持长木棍向前捅刺。

  木棍顶端包了厚厚的布,上面又蘸了米浆,点到身上就会留下印记。

  李世民不但要拉弓瞄准,还要躲避那些木棍袭扰。

  这些木棍的捅刺并没有规律可循,一会就是攒刺,一会就是停在那不动,比起持续不间断的刺突,这种随心所欲的方式让人更为紧张。

  一个家将打扮的胡人老汉,在旁大声吆喝:“打仗不是打猎,你的对手也不是野狼和狐狸,不会等着你瞄准放箭。

  不但他们要和你打,就是战场上的其他人也饶不了你。

  每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你瞄准别人的时候,不知道就有谁瞄着你的脑袋。

  要想活命,就得快准狠,眼到心到箭也到,这才算入门。

  真想要乱军杀将,更得胆子大。

  周围人仰马翻也和你没关系,三心二意不但射不中人,还得搭上小命。”

  他说话的速度快,还有浓烈的塞上口音,正是梁亥特部的老猎手。

  他眯缝着眼睛,捻着山羊胡,神态如同在草原上教训自己不成器的后辈:“小六这方面便有灵性。

  别看他平时顽皮的像是不听话的小马驹,可是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就稳当的不像话。

  你就算在他耳边敲锣,他也照样能把箭射进对头的咽喉,这就是天生的好猎手。

  你的资质不如小六,就只能靠苦练来弥补。

  左数,第四个!”

  他说着闲话,突然语气一变发出命令。

  随着他话音出口,李世民弓弦松动利箭离弦,一个草人头上的野果应声落地。

  李世民并没有去看自己这一箭的结果,而是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弦上,随后将弓拉满,继续引而待发。

  就在此时,长孙无忌自外间走入,看到这情景连忙叫了一声:“二郎。”

  那名老猎手看看李世民,又看看长孙,随后嘿嘿一笑:“散了散了!老胳膊老腿,站不住了。

  二郎最体恤我们军汉,不会为难我这个老头子。

  有话明日再说。”

  眼看着老军汉带人离开,长孙无忌眉头微皱:“你对他们也为未免太放纵了。

  一个老胡儿也敢没大没小,纵然是好意,也不该这般言语。

  照这么下去还了得?”

  “人家好心教授本事,咱们自然该客气对待才是。

  再说我这也叫放纵?

  那三胡又算什么?”

  放下弓箭的李世民满面怒气,说话的语气也很冲,就像要找人打一架。

  长孙无忌知他发怒的原因,也不以为忤,摇头微笑,拉着李世民自院落来到书房。

  直到泼茶以毕,他才说回正题。

  “三胡在晋阳,已经不是放纵,而是无法无天。

  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也根本不敢相信。

  当初晋阳城内有皇后坐镇还有九娘以及一干宗亲,他心中有所忌惮不敢太过放肆。

  就算陛下仁厚,大郎那边也不会答应。

  如今大郎统兵于外,晋阳宗室官眷悉入长安,这晋阳便成了他的天下。”

  “混账!”

  李世民猛拍案几,碗盏作响。

  要知他这段时日之所以闷闷不乐,主要就是因为建成、元吉两人。

  细论起来输给李建成还算情有可原,可是输给元吉就让他怎么也无法释怀,一口气横在胸中上下不通,寝食都不得安。

  当日李渊自晋阳起兵,命李元吉为太原郡长晋阳留守坐镇后方。

  当时李家主要心思在长安,李元吉年纪尚轻不足以担任开路先锋偏又是李渊嫡子,这么安排无可非议。

  可是等到关中稳定之后,李元吉的位置按说就该动一动了。

  他的年纪根本不足以担当此等大任,性情更为顽劣。

  李世民对于自家手足的品行心知肚明,按他心思就该找几个以严厉闻名的大儒对三胡好生管教,不听话就打,约束个三五年才好任事。

  未经历练就委以重任,本就是格外冒险。

  何况还把龙兴之地的晋阳交给元吉镇守,就更是荒唐。

  起兵之初这般布置算是权宜之计,如今关中既定还让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坐镇一方,这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真以为赏赐财帛珍宝,再有事没事大摆筵席就能让百官归心?

  天下不是咱们李家的私财,想给谁就给谁。

  这么个毛头小子当留守,真以为大臣们心里舒服?

  再说难听点,自己眼下也就是割据一方草头天子,距离真的一统天下还差得远呢!刚有这么点基业就肆意行事,这江山又能维持几年?

  在李建成领兵出征之后,李世民便向父亲提议取元吉而代之。

  一方面自己的声望功勋都不是元吉能比,坐镇晋阳天经地义,文武不会有什么不满。

  另一方面也可以防备马邑,抽出手来对付刘武周。

  这厮前者险些害了自己性命,又勾结突厥人,放着这么个人不管,早晚是个祸害。

  就算现在不是和他大打出手的时机,打压一下总是应该。

  可是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不但没得到父亲支持,反倒是挨了一顿臭骂。

  乃至今日这等无职无权闲散王爵的处境,也是拜这个提议所赐。

  在父亲看来,这个话文武都可以说,唯独自己不能说。

  说了就是苛待手足,就是不念骨肉亲情。

  若不是看在自己为李家基业打拼,几次死里逃生的份上,怕是责罚远比这个严重得多。

  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为李家基业呕心沥血打拼,却落得这般下场。

  这些日子表面看来风平浪静,暗地里怕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文武群臣怕是都把自己当成笑柄。

  父亲难道不知三胡是什么性情?

  那些来自晋阳的消息,自己都能听到,父亲自然也不会不知。

  可是依旧不闻不问,放任他胡作非为。

  真以为大唐得世家相助国势如日中天人不敢犯?

  当日王仁恭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又怎样?

  长孙无忌越是说李元吉荒唐,自己心里的火就越大。

  他荒唐又怎样?

  他混账又如何?

  还不是和建成一内一外互为表里,自己就只能困居府邸磨砺武艺,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房间里沉默良久,李世民的气稍微消了消,抬头看去,但见长孙无忌也正在看着自己。

  郎舅二人四目相对,长孙无忌微微一笑。

  妹夫的反应早在预料中,只等他发过脾气,才好说正事。

  第八百六十五章 枭雄(二十六)

  “三胡好游猎,以往有人束缚手脚不能尽兴,如今总算是可以放开了耍。

  他在晋阳筹备了三十辆高车,专门用来装载罗网。

  带着一干亲随扈从城外游猎不分朝夕,践踏民田自不必言,更有甚者,若是找不到猎物,便用百姓抵数。

  带着部下胡乱放箭射杀农人,看着百姓仓皇奔逃以为乐。

  有人劝谏,他便放出话来,宁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

  就算在城内,也一样不让人好过。

  他的那些部下随意破门入宅夺人财物,稍有抵抗便拔刀杀人。

  说句实话,昔日陛下在晋阳积累的民望,怕是要被三胡糟蹋干净了。

  此番我乔装入城数日,竟然找不到禽畜,打听之下才知,晋阳的六畜全成了三胡和部下的口粮。”

  长孙无忌的语气并么有什么波动,就像是酒肆说笑,讲着与自己旁不相关之事。

  对面的李世民却已经面色铁青,双拳紧握咯嘣作响。

  “这还不算什么,元吉若是来了兴致,便让麾下军兵披挂持兵,说是操演人马,实则就是陪他做耍。

  他让兵马分成左右两方,拿着刀枪互相攻杀,不出人命不可完结。

  胜者赏赐酒食,败者要受军棍。

  如是几次,纵然有心留手,这时候也只能全力以赴。

  杀伤的人命怕是不下数十。”

  “强迫兵士自相残杀,他眼中还有军法?”

  李世民越听越是火大,若是李元吉此刻站在面前,他怕是早就饱以老拳,先要出一口心里的恶气再说。

  长孙无忌则依旧超然:“如果只是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为可虑的还是三胡终究成了丁……”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看了看李世民,往后挪了挪身子,才字斟句酌地说道:“三胡治晋阳夜不闭户,百姓无故关门便视为谋逆。

  原本他也就是带着人闯到百姓家中抄掠钱财或是酒食,可是最近据说又加了个毛病,有姿色的女子也在他的索取之内……”

  “岂有此理!”

  再也听不下去的李世民霍然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案几。

  好在长孙无忌早有准备,一早就向后挪动身躯,此刻只是向旁侧身再以袍袖轻轻一遮,便挡下了四溅开来的茶汤。

  “二郎坐下!你就算把房子砸个稀烂又能如何?

  要我说,三胡所为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辅机你待怎讲?”

  奈何不得李元吉,长孙无忌就在眼前却是可以承受怒火的。

  虽说是自家至亲,又是自己的得力臂膀,但是如果其言行太过荒唐,李世民也不会答应。

  再说此刻自己正在火头上,若是长孙不能说个明白,肯定要吃眼前亏。

  “二郎也是读书的,如何不知前朝旧事。

  当日南齐萧氏子弟所作所为,比三胡更为不堪。

  北齐高氏子,又好到哪里去?

  这还是帝王之家有史官记录,让后人觉得禽兽不如。

  其实那些高门世家作为又能好到哪里去?

  无非是没人秉笔记录,才不为人所知。

  试想,若非世风如此,这些人的狂悖之行又为何没让时人惊诧,或是归咎于鬼神?”

  同样是世家出身的长孙,说这番话自然是有感而发。

  正因为他见过高门大户的种种不堪,才能够如此淡然。

  世家名门与百姓之间的堑壕,让世家子弟并不把百姓看作自己的同类。

  如今长安城中那些名门子弟如此,李元吉亦然。

  他如此肆无忌惮,便因为他并未把凌虐的对象当人看。

  不管是那些被当作猎物的农人,还是被迫杀戮袍泽的军将,在他眼中都是如同草芥一般的存在。

  不管杀伤多少都不以为意,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如果这是李元吉一人的心思,倒是可以好生管教哪怕是施以武力,总是可以让其醒悟。

  可若是世风如此,又该如何?

  李世民总不能凭借一人之力,去逆转所有世家名门的看法。

  何况这其中还包括他的父亲,大唐天子李渊。

  之前就有人参奏李元吉不法,李渊也装模作样的发了顿脾气,声明要罢免元吉。

  可是紧接着就有晋阳本地几个大族的族老出面为元吉求情,李渊也就顺势收回成命,此事不了了之。

  这其中固然是有人出面说项以及李渊爱护子女的心思,可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李渊根本没把这件事当成个事情。

  仁厚不假,慈悲也不假,但是百姓于李渊,一如牛羊之于饲主。

  善待自己豢养的禽畜是慈悲,但是自家人若是凌虐它们,最多也就是骂两句,总不至于为了一些牲畜就杀了自家子女不是?

  这便是最重要的分歧,也是李渊与李世民总是说不到一起的原因。

  李世民皱眉道:“民为邦本,没有百姓便没有钱粮、兵源,这个道理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

  我李家苦心孤诣经略有年,才攒下三分仁厚名声。

  如今三胡这么一番折腾,晋阳百姓必然与我离心。

  若是此时有人率军相攻,如何守城自保?

  三胡真以为马邑刘武周是好捏的软柿子,不敢跟咱们为敌?

  他当日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又怎会畏惧李家威名不敢动兵?

  再说眼下晋阳也不是什么太平所在,城内还关着那许多的大虫。

  他这么胡闹,万一守御松懈……“李世民口内的大虫,便是指之前被徐乐生擒的执必思力以及他麾下的执必部精锐亲兵。

  这支人马自从被押解到晋阳之后,便一直被重兵看押。

  虽然性命无忧,但是日子过得肯定算不上舒坦。

  先夺衣甲后夺脚力,从上到下洗了个干干净净,让这班素来以弓刀为锄犁,以强取代替苦耕的塞上胡骑也体验了一把被洗劫的滋味。

  不过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他们看成是一群窝囊废。

  突厥人本就悍勇善战,何况这支人马乃是执必部亲兵精锐,放到战场上足以和汉家精锐颉颃。

  严加看守自然闹不出风波,可是李元吉如今行事荒唐,值守必然松懈。

  万一被突厥人抓住破绽,只怕立刻就有不测之祸。

  长孙摇摇头:“二郎你以为,是谁教三胡如此行事的?

  再说他身边那些人为何行事如此大胆?

  我已经扫听过了,三胡和执必思力一见如故,两人已成莫逆之交。

  他身边的护卫家将里,有几十个突厥战奴。

  就数他们最是猖狂。”

  “他怎么敢?”

  李世民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晋阳的局势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糟糕,李家后方看似根基深厚无可撼动,却是外强中干,只要有人用力踢上一脚,就能把晋阳踢得分崩离析。

  “辅机你且安坐,某进宫一趟。”

  “做什么?”

  “还问做什么?

  如今这情形,某必须向父皇据实禀奏,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便是我方才的话了,就是要来不及才好。

  且不说你的禀奏圣人是否听从,说不定还要降罪。

  就算听了也是为元吉补缺,于你何益?

  要我说刘武周动手越早,对咱们就越有利。

  如今大郎统兵在外,三胡不知兵机,一旦晋阳有变,这军权还能落到谁手里?

  莫非你不想典兵出阵,立个大功回来?”

  李世民并没有回答长孙无忌的问题,可是周身绷紧的肌肉,已经逐渐放松。

  “这就对了。

  你习武练功自是不错,可是真要把自己当成个军汉,那就大错特错。

  不管如何骁勇的战将,都只是你的部下,而你才是统筹全局之人,万事都得三思后行。

  大郎、三胡身边多是世家高门,随便说一句话,就有无数人为他们帮腔。

  这是他们的长处,你注定较量不过。

  既不能在词锋上占先机,就只好从军功兵权上想办法。

  与其想着晋阳,不若先想想玄甲骑。”

  听到这三个字,李世民的脸色越发难看,长叹一声:“想想又如何?”

  “如今玄甲兵马过万,乃是我大唐最为精锐的甲骑。

  若是就这么被夺去,你能咽的下这口气?

  若是真的被无能之辈把这支精兵败光,以你的脾性怕是非气得吐血不可。

  更别说,这里面还牵扯到乐郎君。”

  “乐郎君又怎么了?”

  李世民神色一变,一把抓住长孙无忌的胳膊。

  他在府中闷坐,对外面的情形所知不多,反倒是长孙无忌八面玲珑,和哪方面都能搭上话,消息更为灵通。

  长孙摇头道:“一喜一忧。

  喜事你已经知道就不用我多说,另一桩事颇为蹊跷,某总觉得不是什么吉兆。”

  “快讲。”

  “王世充密使入潼关,与大郎交谈许久,之后大郎更是亲自派人护送密使进京。

  我的人身份不够,没法探听到更多机密。”

  “拦得住?”

  长孙摇摇头:“拦是拦不住的,但是可以去请救兵。”

  “谁?”

  “九娘!”

  第八百六十六章 枭雄(二十七)

  李渊诸子之间还存在着明争暗斗,女儿就没有这个麻烦。

  朝政大位乃至权柄,和她们都没什么关系,姐妹之间相处也就融洽。

  更何况李渊夫妻对女儿的宠溺不在儿子之下,是以田宅金珠的赏赐也是一样不少。

  李家又保留了北地胡人作风,对于女儿行事没有什么约束,骑马射箭饮宴夜游都不加以限制。

  是以单从生活论,这些公主反倒是比皇子活得自在。

  李家的驸马们如今基本都有差遣在身,不是领兵在外征战,就是作为重臣参赞机务,抽不出时间照顾家里。

  这些出嫁的公主闲居无事,又难得和姐妹重新聚首,自然少不了饮宴聚会。

  众人按着年龄排下班次,从大姐开始一路排下来,每日到一位公主家中相聚,这位当值公主负责筹备宴席安排舞乐。

  等到一轮转下来,再从头开始。

  按说这些公主里面为首的,理应是大排行第三女儿里面排行居首的李秀。

  可是李秀男儿心性,不肯在城中安享富贵,就在瓦岗与玄甲骑会战洛阳时,她也随同柴绍离开长安领兵出战。

  是以如今这些公主里面挑头的,则是九娘李嫣。

  与其他姐妹不同,李嫣生性尚武不喜丝竹,在她家里开宴席的时候没有歌舞助兴,最多就是有几个李嫣一首训练的女卫舞剑为乐。

  要知九娘的这些女卫可不是寻常贵人家中舞姬可比,学的不是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战阵功夫。

  每天和男人一样要操练武艺打熬筋骨,有朝一日李嫣披挂上阵,她们也要跟随左右阵前杀敌。

  她们学的剑法,自然就不是那种赏心悦目的剑舞而是实打实的杀人术。

  但凡是杀人的手段,其实都不怎么好看。

  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个动作。

  再说她们又是按照军汉标准挑选,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试想这么一群粗丑妇人,拿着明晃晃的宝剑半蹲着身子,如同螃蟹一般在那里一步一探地往下刺,场面何等壮观?

  如此赳赳雄姿,佐酒自不足反胃则有余。

  可怜各位李家公主虽为武家女却也对这等舞蹈无福消受。

  几位公主只看了一次,就好心地叮嘱九妹,自家姊妹不必太多繁文缛节,酒席之间说说贴己话就好,至于这剑舞就大可不必。

  如今天下未定,理应崇俭戒奢,身为帝胄理应做出表率,排场仪仗能省则省。

  但是这些公主并未因此就觉得九娘的宴席无趣,更没有排斥自家九妹。

  恰恰相反,如今的李嫣乃是长安城贵女中最受欢迎的一个。

  不管是自己办宴会还是去赴宴,都是众星捧月,将她团团围住说个没完。

  甚至恨不得把她留在府中,做个彻夜之谈才好。

  这里面固然有李秀为九娘撑腰的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徐乐。

  以李嫣牵头,由大唐公主、名门贵女组成的一个小团体,已经初步成型并且正在日趋壮大,而这个团体得以存在的基础便是徐乐。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徐乐的仰慕者。

  仰慕的原因或是因为相貌,或是因为相貌,再就是因为相貌……至于武艺战功,那只能是基于相貌之上的锦上添花,相貌才是根基。

  如果徐乐黑面长髯或是獐头鼠目,这些贵女才懒得管他有多少本领,又立下过何等功勋。

  一个英武少年,尤其是没成亲的,对于这些年轻女子本就有巨大的吸引力。

  如果这名少年郎再有一身绝技,行事又往往出人意料肆无忌惮,就更是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名门贵女最佳倾慕对象。

  虽说时下女子地位并不算低,可是终归也和权力无缘。

  也正因为此,那些官场的规则或是禁忌,和她们就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李渊仁名在外,不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和一帮世家女过不去更不会怪罪自己女儿。

  是以徐乐所作所为,在旁人眼中看来或许是离经叛道甚至自取灭亡,在这帮少女眼中,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

  等到这种观念逐渐形成,便难以逆转,自发把徐乐当成庙宇里的神明偶像看待。

  若是有人说徐乐一句不是,便会被她们群起而攻之。

  至于这人说得对或不对并不重要,只要是敢冒犯自家心中尊崇的神明,那就是死路一条!也多亏徐乐在李唐军中一枝独秀,无人可以望其项背。

  倘若真有谁军功和徐乐相若,怕是早就被这帮名门千金群起而攻,骂的体无完肤身败名裂。

  这帮人里面,只有李嫣和徐乐亲厚。

  不但可以说得上话,更是得过徐乐指点武艺。

  也正是靠着这层关系,她才成了这群名门世家女的首领。

  众人或是希望她多讲一些徐乐的辉煌过往或是日常起居,又或者希望她帮自己与徐乐说那么一句话或是带件礼物,对于九娘自然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时日一久,李嫣就成了这些女子的首领。

  她的意思很多时候就被当成徐乐的意思,她的要求也被当成是徐乐的要求,至于徐乐本人是否做如是想,就不是这些贵女所考虑之事。

  她们只是希望离自己心中的神明更近一点,有一个现成的梯子就比没有好。

  由于李嫣的关系,那些徐家闾的乡亲都得到了极好的照顾。

  她只要说一句,这位婶子是看着乐郎君长大的,这个娃娃的阿爷是乐郎君的伴当,自有家中姐妹或是世家女出钱出力提供帮助。

  这些人的力量合在一处,就是普通的衙门都不敢颉颃,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

  也不光是她们,就连杨思也沾了好大的光。

  徐乐单骑独挡玄武门那档子事,在朝野引发轩然大波,于其行事也是褒贬不一。

  众人立场不同,评价自然也不一样。

  这些女子就简单多了,没有那么多利益或是权谋方面的考量,就觉得自家乐郎君做什么都是对的,尤其是这件事更是搔到痒处。

  乐郎君居然肯为一女子与圣人相斗,想想就觉得血脉贲张芳心乱颤,恨不能取杨思而代之。

  再加上李嫣刻意回护,杨思也就被这帮贵女当成自己人看待。

  宴席上往往也会请她做客,虽说关系上有些尴尬,但是大家毕竟出身名门,又经过了百年乱世,这个道理总是懂的。

  家国存亡非一己之力可以逆转,懂得审时度势放开怀抱,才能让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熬。

  比起李嫣,从小就受过专门栽培的杨思,在应付这种场面上显然更为出色。

  不管是礼仪还是言语,都表现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抢了谁的风头,又不会让人觉得木讷不晓事。

  如是几次下来,这些贵女也就从心里开始接受杨思,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

  有了这帮人护法,杨思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毕竟经过前者徐乐那么一番闹腾,又把窦皇后惊动出来,李渊也就不好再行纳妃之举。

  这些公主、贵女又在这件事上抱成团,天子不公开表态,长安城中其他人谁还敢来捋胡须?

  此刻,杨思便在李嫣身边端坐,听着她讲着前敌战事。

  她本就是人间绝色,行动坐卧更是母亲萧后手把手栽培出来的。

  一坐一立无不是风姿绰约倾倒众生,此刻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李嫣身边一语不发,也如同一尊完美的塑像,之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哪怕是对于杨思心存嫉妒或是不满的人,看到她的样子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与杨思的恬淡相反,一身胡服窄袖的李嫣手舞足蹈模仿徐乐策马杀敌模样,口内亦是滔滔不绝。

  “那瓦岗翟让可不是等闲角色,你们可知道,他掌中那条大铁枪怕不是有百十斤分量,舞将起来如同龙卷,也慢说是较量,就是被这么扫一下,也是骨断筋折。

  眼看着乐郎君冲过来,他便使尽平生气力,将铁矛朝郎君头上打过去。”

  “啊……”她话没说完,一旁的长庆公主已经吓得惊呼失声花容变色。

  “这贼子如此凶恶,若是伤了乐郎君如何是好?”

  “这贼子竟然敢对乐郎君动粗,就该凌迟!”

  一旁李神通的次女接话说道。

  虽说自家天伦被徐乐打得成了笑柄,她却并未因此迁怒,反倒是觉得乐郎君干得好。

  听到徐乐遇险,就先给翟让定了罪。

  李嫣哼了一声:“你们的见识就是浅薄!乐郎君是什么人?

  哪会怕了这么个莽夫?

  这铁枪虽有些许分量,又哪里会被乐郎君放在眼中。”

  众女子纷纷点头,全都聚精会神看着李嫣,把她看作徐乐的化身。

  李嫣虽然赤手空拳,但是手形如同握槊,站姿如同骑马。

  只见她舞着幻想中的马槊,朝虚空中用力搠去,口内大喝一声:“只听乐郎君这么一声大喝,便将翟让刺下马来!”

  厅中女子齐声喝彩,全然忘记了自家身份体面。

  杨思在旁看着这一切微笑不语,心内暗道:有这么一帮名门之女为援,乐郎君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

  也就在此时,李世民的车仗来到了李嫣府门外,长孙音自车内缓缓走下,穿过重门叠户,直奔厅堂而去。

  第八百六十七章 枭雄(二十八)

  “嫂嫂,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我也好派人迎接!”

  正在讲得起兴的李嫣乍一看到长孙音,先是一愣后是一喜,忙不迭朝她跑过来,拉着嫂子来到自己身旁。

  李家妯娌、姑嫂之间倒是不至于闹什么家务纠纷,但是彼此之间终归亲疏有别,关系也有远近之分。

  像是李嫣一向大大咧咧,看着也不难接近。

  李建成也不是没想过通过夫人结好九妹,但结果却是碰了一鼻子灰。

  李建成的夫人郑观音出身荥阳郑氏,乃是五姓七望中人。

  家世显赫门第高贵,本人亦是自幼学礼,待人接物自有手段,绝不弱于长孙音。

  按说以她的出身和才具,刻意结好谁,万无不应之理。

  可是不知怎得,李嫣就是和这位大嫂相处不来,饶是郑观音使出浑身解数也是难以接近,反倒是长孙音和李嫣亲厚,名为姑嫂相处如同姊妹。

  只不过长孙音贵人事忙,整个秦王府的钱粮度支田产管理乃至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家的管教,全都着落于长孙音肩上,哪里像这些贵女这般悠闲。

  再说她的身份地位也决定她不能由着心意胡闹,是以并没有参与李嫣这些人的小团体,于集会也很少参加。

  李嫣并未因此与嫂嫂生分,反倒更是亲密。

  拉着二嫂落座便说个没完,讲的都是徐乐在洛阳城外大破瓦岗军阵斩翟让的武功。

  距离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十余日光景,消息总算从中原传到关中。

  朝中诸公自有他们的看法,对于这些年轻女子来说,朝政大事跟自己没关系,她们只关心乐郎君是否又出了风头,又立了何等功劳。

  长孙音按说是不喜欢谈论这些东西,不过今日倒是好兴致,也参与进来畅谈洛阳军务。

  她的见识远在等闲女子之上,所言正是地方,让众女听得不住点头。

  说了一阵子军机,长孙音又命同来侍女奉上自己带来的佳酿。

  这帮公主、贵女自然都是饮酒的,众人边说边饮,兴致自是越来越高。

  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话题自然也不可能全都集中在徐乐一人身上,更不会全都看着李嫣。

  往往是三两人之间说些贴己话,说是讲些于天下兴亡无关的闲篇。

  杨思这当口逐渐取代李嫣,成为了宴会中的主导者。

  她于往来交际一道的本领半是萧后指点半是天生,不知不觉间就能和人拉近关系,把话题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

  这些公主不知不觉间,就被杨思牵引着,与她谈着其想要谈的事情,乃至没人注意到李嫣和长孙音是几时从宴席上离开的。

  “竟有这等事!乐郎君为我大唐浴血杀敌,大郎不帮忙不说,还在背后放冷箭?

  这事绝不能这么算了,我必要寻他问个清楚!”

  密室内,听得长孙音介绍情形,李嫣粉面通红,一双大眼睛怒张,气鼓鼓的样子既可爱又动人。

  别看九娘看着没心没肺,实则生于李家这等高门,又怎会真的全无心机?

  她一早就察觉二嫂突然造访必有缘故,随后的种种表现,越发证明自己判断无误。

  二嫂此来肯定是有机密要事相商,之前种种不过是掩人耳目。

  二嫂有此心,自己就要配合。

  杨思也确实冰雪聪明,不枉乐郎君赌上性命搭救。

  不过这班姐妹也并非省油的灯,如果耽搁时间太长,势必引起他人怀疑。

  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把事情交待清楚。

  只不过听到嫂子所说言辞,李嫣还是控制不住发了脾气。

  简直岂有此理!如果二嫂所言非虚,自己肯定要找李建成算账!于公于私,他的行止都让人忍无可忍。

  以他的所作所为,就该摘了兵符,押回长安治罪!再这么下去,只怕前线的战事都会无可收拾。

  由于关山阻隔,对于前线战事的消息所知不多。

  哪怕是以李嫣之能,也就是知道徐乐邙山大捷,击破瓦岗大队人马之事,于此中细节就一无所知。

  想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毕竟李建成麾下有六万精兵,徐乐又有一身绝技。

  再加上王世充的兵力,前线差不多是十万对十几万,怎么都不可能输。

  可是从长孙音处得来的消息,却是徐乐始终是以八百玄甲骑对阵整个瓦岗军。

  李建成坐拥精锐按兵不动,根本没有支援的意思。

  这且不说,不光兵马没动,就连粮草也未曾输送。

  徐乐和他的人马是在无粮无救兵的情况下,和瓦岗军做殊死搏杀。

  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让人为自己卖命,却连粮食都不曾给,这简直是天理不容。

  要知道李家如今已经掌握永丰仓,军粮并不为难。

  李建成又是李家嫡长,少了谁的粮草也不会短了他的供给。

  自己明明有粮,却不肯给前线厮杀的将士送粮,说起来就算斩了他的头都应该。

  他不但不悔改,反过来还要勾结王世充,告徐乐的黑状?

  若是此刻李建成就在长安,李嫣马上就会召集外面的一干姐妹打上门去,不管别的也先把李建成痛殴一顿才能出胸中恶气!长孙音此刻神态严肃,语速也很快:“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敢和九妹说笑?

  此事千真万确。

  至于到底说的是什么,二郎也不曾知晓。

  不过从他们鬼祟行止看,肯定是要对乐郎君不利。

  二郎如今处境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不敢进宫,而是担心进宫之后非但帮不上忙,反倒是适得其反,是以只好请九妹……”

  “我明白。

  此事包在我身上。”

  李嫣慨然应诺。

  长孙音倒是没那么乐观:“若思大娘在或许还好一些,偏生她又领兵于外。

  九娘虽然是陛下爱女,可是此事关系重大,贸然踏入只怕于事无补,反倒是殃及自身。”

  “我不怕!”

  李嫣回答的斩钉截铁:“我虽然不曾上过战阵,但也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乐郎君在洛阳亲冒矢石,我就为他帮点小忙又算得了什么?

  阿姊不在也没关系,我去寻母后。”

  “阿姑的身子骨……”长孙音连连摇头。

  李嫣反过来安抚道:“二嫂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且回府去跟二郎说一声,不论如何我也要为乐郎君和玄甲骑讨个公道。”

  打发走了长孙音的李嫣,假做无事发生,到宴席前转了一圈,过一阵便以多饮了桂花酿为由,来到后边休息。

  有杨思在前敷衍场面,倒也不用担心冷场。

  而回到内宅的李嫣立刻命人更衣,脱去自己这身胡服短打,换了一身仕女裙服,随后命令仆从准备马车直奔皇宫。

  李渊宠溺子女,窦皇后也差不多少。

  尤其是她早年间为李家呕心沥血以至伤了根本,如今百病缠身神倦力怠,就更是期待子女相伴。

  李嫣虽然不是窦皇后亲生,但是骨肉情深丝毫不亚于他人,要见母后根本没人敢阻拦,不费吹灰之力便直入寝宫来到母亲身边。

  望着她那红扑扑的小脸,窦皇后就知道女儿肯定是不久前才饮了酒。

  对于自家女儿轮值做东的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心知这种时候前来怕不是探病那么简单,当下轻轻击掌命令宫娥、宦官退下,又轻轻抚着爱女青丝说道:“谁那么大胆子,敢让我大唐公主受委屈?

  只管说出来,阿娘为你做主。”

  “并非儿臣受委屈,而是我大唐的功臣受了委屈。

  母后您可不能不管!”

  房间里点着安神檀香,香气弥漫让人昏昏欲睡。

  李渊端坐席上,望着面前满头大汗诚惶诚恐的军将。

  面上神色如常,心内则转着不知何等念头。

  这名来自洛阳的密使虽然得到了李建成的保证,可是天威赫赫谁人敢犯?

  望着面前的武德天子,这位素有勇名的将领,此刻却是两股战战遍体生津,一颗心险些从嗓子里跳将出去。

  所谓天威,不过如此。

  殿内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已然凝固。

  李渊不做声,这名军将也不敢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李渊终于发出声音:“王世充让你说这些于大郎,是何用心?”

  “末将……臣……臣乃是军汉,只知听命行事,于王公所谋一无所知。”

  “是了。

  一勇之夫又哪里知道什么大事?

  自恃刚勇,以为可以无所顾忌,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个草芥般的人物。

  随便一句话,便稀里糊涂丧了性命,到死都不知自己死在谁人手里,又是因何而死。”

  这名军将听的云里雾里,只是隐约觉得话头好像不对。

  不容他反应过来,两道人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这名军将身后。

  两人身手极为迅捷,锁喉捂嘴,不容这人发出动静,便被拖向殿外。

  李渊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冷冷一笑,喃喃自语:“大郎……长大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枭雄(二十九)

  “毗沙门,我入你娘!他日落到阿爷手中,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就不叫小门神!”

  邙山之上,回荡着韩约那如同黄钟大吕一般的大嗓门,声震九霄山谷回荡。

  这位素来以稳健闻名的玄甲大将,身披侯家传家宝铠,未戴兜鍪,披头散发望天怒吼。

  若是贴近看去,便能发现他双目赤红满面狰狞,望之如同修罗恶鬼。

  在他身旁左右,徐乐、小六、步离全都沉默不语。

  虽然未曾如同韩约这般破口大骂,但是脸上的神情也极为难看。

  在他们面前,是一座刚刚立好的坟丘。

  在这个坟丘左右,零零散散数十坟包,皆是时日不久的新坟,坟丘上的木制墓碑也自完好,字迹十分清晰,尚不曾和埋骨此地的将相公侯同朽。

  今日入葬的和这些坟丘主人一样,都是玄甲骑成员。

  他虽然也是徐家闾子弟,可是和韩约并没有太深的交情,更不是亲属。

  之所以令韩约如此失态,问题不在于死者本人,而在于埋骨于此的玄甲将士,正是这数十座坟丘,让韩约的怒火忍无可忍,最终发出这大逆不道的咆哮。

  若是此刻李建成立身于此,韩约拼着粉身碎骨,也会挥起神荼、郁垒,把他打成肉泥。

  自从披挂上阵之日,便已然有了必死之心。

  当日徐乐带着大家与王仁恭麾下那一营越骑厮杀时,谁又想过能活下来?

  大家不怕死,只怕死得憋屈。

  便是徐乐也知道,想要凭借八百骑就击破瓦岗军是痴人说梦,就像不能指望一员斗将就攻城拔寨一样。

  上将与精骑作用类似,都是作为尖刀捅穿敌人的军阵摧折其士气,之后便是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借着这股锐气取胜破敌。

  大军交锋千军万马,这种战斗少不了主帅居中调度运筹帷幄,一两场局部战斗的胜负,很难影响最终的结果。

  哪怕是黑甲徐敢马踏天下的年头,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就凭自己和部下的黑甲骑兵就能包打天下。

  该需要步兵配合就得步兵配合,该需要友军支援也得支援。

  像眼下玄甲骑这种孤军悬师于外,以八百骑力抗十万军这种仗,徐敢也不曾打过。

  或者说他也不会去打这种仗,真要是李家当年让他做这种事,他怕不是早就带兵另投明主去了。

  大家都是人,既然看出是火坑,凭什么往里跳?

  按照徐乐的想法,也是自己的八百骑作为前锋,给瓦岗军几记狠的作为教训。

  把对方的锐气打下去,李建成再带着六万精锐上来帮场子。

  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就负责凿穿瓦岗军阵,扰乱敌军指挥,又或者突击敌主帅,至于一拳换一脚的搏杀,那就只能是李建成和他的部下来去做。

  然而事情的变化,却超出了徐乐的预料。

  李建成的兵马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扎在潼关一动不动。

  把玄甲骑扔在洛阳,独自面对瓦岗军。

  如果从纸面上看,玄甲骑也不能算孤军,毕竟洛阳王世充账面上还有数万兵马,又是瓦岗军的主要对手。

  如果是局外人评价这场战斗,肯定认为是王世充的兵马正面厮杀,玄甲骑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不会遭遇什么凶险。

  可事实并非如此。

  承担瓦岗军主力的根本不是王世充,而是徐乐和他的玄甲袍泽。

  自从前者邙山大战到现在,他们没从后方得到一名援兵,没得到一粒粮食,只得到了一道军令:坚守洛阳,许进无退。

  军令森严,哪怕是徐乐也不能轻易触犯。

  除非他现在就下定决心反出大唐,否则就必须按照李建成的军令行事。

  这道命令等于断了玄甲退路,逼迫他们必须在此和瓦岗军做殊死之斗。

  不但如此,他们的驻地也发生了改变,从洛阳城变成了洛阳新城。

  所谓洛阳新城,是王世充于洛阳城外邙山脚下新筑的砦堡。

  守城必野战,如果单纯的闭门死守,于战略上就落了下风。

  一般来说名城大邑四周都会根据地势修建砦堡、关卡作为支撑。

  每一个砦堡都屯驻兵马,外敌来攻的时候,这些砦堡就是有效的缓冲。

  攻城方必须分兵对付这些砦堡,把它们全都拔除之后,才能集中力量攻打城池。

  否则你的任何布置都很难从容展开,攻城器械也没法推到城下。

  之前瓦岗军和洛阳的大战,王世充主动出击,也是因为洛阳周边的这种砦堡大半毁于兵火,剩下的几个不足以拱卫城池。

  就在瓦岗军退走之后,他便命王仁则征发城中丁壮,不惜人力物力抢筑营砦。

  以人命为代价,修筑这些营垒的速度远比平日为快,这段时间内已经筑了若干砦堡,其中较大的两个都被称为洛阳新城,内部以甲乙区分,而这两个新城,就是玄甲骑如今的驻地。

  两座城以城为名,但是并没有城池之实,就是两座比较大的砦。

  其坚固程度和规模与当日云中的那些军寨差不多,一个军寨屯几百骑,勉强可以住得下。

  军寨内广修马厩,又有粮草以及弓矢等战守器械,安排看上去也无可指摘处,但问题就在于,这两个砦堡的位置太过突前,根本就不是洛阳的门牙,而是洛阳的两条触须,距离本体实在太远。

  更重要的是,这种位置不应该安排客军驻守。

  洛阳眼下还是王世充的洛阳不是大唐的,那么从根本上说,玄甲骑没有必要为了王世充打生打死。

  最早的时候宋宝等人也想要翻脸,和王世充大闹一场,但是被徐乐压下了。

  闹,有用么?

  人家要是铁了心要对付你,就算你住在洛阳城内也是一样。

  别忘了,李建成的军令是向着王世充的。

  否则的话,自己一支李唐骑兵有什么理由死守洛阳有进无退?

  真要等到人家把“不得违洛阳节度”的军令拍到自己脸上才低头?

  真到那一步,王世充岂不是更有底气拿捏你?

  与其那样,还不如趁现在先行一步,至少可以保留个进退的余地。

  王世充你这样对我,就别怪大战爆发的时候,我让你也好看!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就更让徐乐等人窝火。

  瓦岗军理应是全力攻打洛阳才对,可是现在它们就像是发了疯,专门盯着自己打。

  砦堡的修建理应是彼此之间可以互相支援互为犄角,一个军寨被攻击,附近可以有友邻军寨提供支持。

  可是洛阳甲乙两新城的位置和其他砦堡存在脱节,接应起来非常困难。

  再说王世充的兵马,也没有接应玄甲骑的能力和打算。

  那账面上的几万兵本来就良莠不齐,最能打的精锐在之前的邙山大战里面几乎全军覆没,除去禁军之外,已经没有多少可战之兵。

  那些从百姓里硬征的丁壮,守城还勉强可以,野战的话怎么也不能让人放心。

  何况即便是这样的兵马,王世充也不希望拿来支援玄甲骑。

  从砦堡修筑的位置以及兵力安排,徐乐就能看出其用意。

  距离自己最近的军寨都是小寨,每寨屯兵不满百。

  且安排的还都是在洛阳军里面都拿不出手的老弱病残,连守寨都费劲,更别说来帮自己。

  也幸亏徐乐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洛阳的部队给自己为援。

  毕竟自己从入城开始,就没看到几个像样的人,指望他们帮自己,说不定越帮越乱。

  可是指望他们固然不行,没有帮手自己也早晚是个死。

  所谓盟友难以指望,面前的敌手却又远非寻常。

  两者互为表里,让玄甲骑的处境更为艰难。

  若是瓦岗军如同上一次邙山大战那样大举来攻,徐乐的处境反倒可能更安逸。

  毕竟大军铺天盖地而来,王世充不可能毫无压力。

  就算为了自保,他也得拉拢玄甲骑合作,那些小算计小心思都得往后放。

  可是瓦岗军却改变了策略,他们出动的兵力不多,也就是几百人的规模,但是攻击的频率却高得吓人。

  基本就是一队兵袭扰过后,马上就有一队兵跟上来,而且是盯着玄甲骑的两座营寨来打。

  其他军寨放在那里,他们就像是没看见,专心和玄甲骑拼命。

  如果是大队人马出动,不管是行动还是调度都需要时间。

  就算是把那么多部队排摆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这种小部队的袭扰就容易多了,再说瓦岗军本就善于这种打法,调度指挥反倒是比大军作战更容易。

  固然单次进攻的兵力少,对于玄甲骑产生不了威胁,甚至有添油的嫌疑。

  可是玄甲军将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一直打仗不可能没有折损。

  战马会掉膘,人也会感到疲乏,尤其是这么满身披挂的冲锋,损耗就更大。

  正常情况下,这种精锐甲骑是作为胜负手投入,大多数时候都在休息,由炮灰部队去拼消耗,到了紧要关头再放出去决胜。

  哪怕是一次没有分出输赢,也要予以休整让人恢复体力。

  现在这么周而复始的交战,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伤亡不可避免的出现,邙山上的坟丘日渐增多,玄甲将士心中的怒气也逐渐积蓄越来越难以忍耐,连韩约这等沉稳性子都压不住火气,其他军将又作何想?

  第八百六十九章 枭雄(三十)

  “入娘的,这窝囊气受不了了!与其这么困死,还不如出去杀个痛快!”

  “这几日俺也看明白了,来得就不是什么精兵。

  都是一帮老弱病残,为何不出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非要在这里受鸟气!死在好汉手里某也认了,死在这么一群废人手里,我咽不下这口气!”

  “就这么守着又算什么妙策?

  等到粮草耗尽,咱们不还是个死?

  还不如趁着有的是力气,出去杀个痛快,抢些粮草战马回来。”

  “就是。

  又不往远去,只杀一阵就回来,怕个球?”

  洛阳乙字新城的军营内,十几名玄甲军将你一言我一语,各个又都是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这座临时搭建的简易军帐并没有多结实,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被他们这巨大声浪把整个帐篷掀翻。

  宋宝望着这些怒气冲冲青筋暴起的军将一语不发,仿佛他们此刻不是在向自己发难。

  终究是隔了一层啊,比起徐家闾的老底子,自己这个伴当尽折的云中侠少,总归不够贴心,算不上徐乐自己人。

  不但真正的大事插不上手,就连在军将心中的分量也差了几分。

  若是韩约在此,你们还敢这么放肆?

  洛阳甲乙二新城和洛阳的关系,如同大鱼和其生出的两条触须。

  两座军寨距离洛阳本城都有一定的距离,彼此之间也是遥遥相望。

  这种军寨布置,就要求每个寨内都有一个说话够分量能压住场的军将。

  徐乐本人坐镇甲字新城,乙字新城的主将则是韩约。

  宋宝佩服徐乐,但是并不畏惧韩约。

  哪怕是做侠少的时候,他就不怎么看得上韩约。

  倒不是说韩约本事不行,而是他的性格不为宋宝所喜。

  明明有一身好本事,可以靠打家劫舍过快活日子。

  非要走什么正路,小心翼翼地去回易不说,赚钱还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徐家闾,为了那个老不死的徐敢以及徐乐这些两姓旁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是价钱合适,自己连叔父也可以卖,就别说其他人。

  韩约这种脾气,在这年头肯定混不出来。

  从那时候,宋宝就想要看韩约的笑话,看看这个本事大性格差的小门神能走到哪一步。

  哪怕韩约如今身为玄甲副将,宋宝的想法也没什么变化。

  无非是靠一个“忠”字外加老交情到这个位置,有什么了不起的?

  离开徐乐,你又算什么东西?

  就像眼下的情形,你韩约身为主将就该拿主意,结果还是处处看徐乐意愿行事。

  是战是守,全看甲城那边的旗语鼓号,自己根本没有主见。

  这座军寨就像是另一座军寨的傀儡,这还有什么出息?

  你倒是落个省心,下面这些军将的火气可得阿爷承受!宋宝心里暗自发着牢骚,脸上则毫无波动,由着那些军将抱怨喝骂。

  只等到骂急了才不冷不热地说一声:“韩大还未回来,你们急什么?

  咱们都是军汉,得守行伍规矩。

  主将不下令,哪个敢私自出兵?

  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杀头?

  杀哪个的头!”

  一名军将猛地拍了下桌子。

  “阿爷也是从徐家闾出来的,不怕他小门神!咱都是拎着脑袋讨生活,谁又怕了谁?”

  “主将也得讲道理。

  现如今这情形,死守就是守死。

  当日老太公教授本领的时候也说过,守城必野战。

  这又不是在云中防突厥人,他们一走一过心思不在一个村子,咱们守着寨墙不让他有机可乘,他们也就不会玩命。

  现在人家是对着咱们打,这时候还死守?

  那和立起盾牌让人打有什么分别?”

  宋宝冷笑一声:“看你说得,咱韩大最拿手的本事是啥?

  忘了?”

  “那不也有个小盾伤人么?

  光扛个门板站那挨捶,就算小门神也早被人打死了。”

  宋宝不再开口,继续装起了哑巴。

  安葬战死将士,乃是玄甲骑袍泽情分,可是瓦岗军不会管你这些,该打还是要打。

  所以选择埋葬的时机,必须是瓦岗军进攻的间歇,再不就是徐乐带着几个军将出去冲锋一阵把敌人打退,再去邙山安葬袍泽。

  不过这段时间内谁也不敢保证瓦岗军会不会再来,军中不能无人坐镇。

  宋宝的职责就是在这段时间内代替韩约执掌兵柄,约束这些人。

  这班军将大吵大闹,也无非是希望宋宝下个命令,允许他们出去厮杀。

  笑话!我又不想死,凭什么由着你们心气行事。

  左右是把火引到韩约身上别怪我就行了。

  固然小门神那脾气我看不上,你们难道就合我心意?

  隆隆战鼓响起,这些正在吵闹叫骂的军将怒气瞬间撞到顶梁,一边抓兜鍪往头上扣一边骂道:“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真当阿爷是好欺负的?

  若不是乐郎君的军令,阿爷早就杀他们个……“边说边往外走,说破大天该做的事还得做,没有主将军令,他们也不敢私自带兵出征。

  宋宝不慌不忙上了望楼,居高临下朝外看去。

  和之前一样,没什么新花样,对于军寨也谈不到威胁。

  能被徐乐带着少数心腹就杀退的,兵力自然不会多到哪里去。

  这次也是一样,多说也不过是两百人上下。

  稀稀落落的步卒在少量督战甲骑的催促下,向军寨缓缓前进。

  前排的兵士手中高举盾牌,后排的兵士则张弓搭箭,朝寨墙上胡乱抛射。

  对于军寨而言,这些箭就是最大的威胁。

  既没有像样的攻城器械,也没有铠甲战袍。

  就这么点人马,还不如守寨的人多,怎么也不可能把军寨拿下来。

  之所以那些军将觉得窝火,原因也在于此。

  那些埋骨邙山的玄甲兵将,就是被这么一群弱兵生生耗死的。

  这种攻击来个三五次,也动摇不了军寨。

  可如果一天来这么十几次甚至是二十几次又怎样?

  他们固然是赤膊上阵,玄甲骑的人也不是刀枪不入。

  那些箭虽然准头有限,可是这么多人落下来,总是会有人中箭。

  固然甲胄可以抵消大部分伤害,但是运气不好的话,箭头就可能从甲叶缝隙穿过,直接穿皮透骨。

  就算十个人二十个人换你一个人,总归也是能造成损伤。

  而这八百人不是寻常士兵,而是玄甲骑里面的军将,也是整个玄甲铁骑的精华所在。

  玄甲骑为唐军之冠,这八百人则是玄甲之冠。

  平日谁不是目高于顶,以天下第一等好汉自居。

  哪怕是到了洛阳战场上,也是首战即无敌,连翟让都杀了,哪里会把瓦岗兵马放在眼里?

  如果是和几倍或是几十倍的精锐对杀,好歹也死得光彩。

  被这么一群武装乞丐兑命,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按说骑兵利攻不利守,守城守寨都是步卒更得利。

  倒不是说骑兵下了马不会厮杀,而是把以灵活机动摧阵破敌的骑兵放到营寨里打这种笨仗实在是浪费。

  尤其对面是这种弱兵的时候,就更犯不上据寨死守。

  直接大开寨门大军杀出去,把他们踩成肉泥才是正道。

  不光是那些军将那么想,就连宋宝也是这么个看法。

  可是徐乐下了死命令,不许浪战。

  甚至连寨门都关闭起来,把八百精骑当步兵用,在这里打最简单的防御战。

  这等于是放一块上好羊肉在那,却不许狼去吃,只能乖乖看着,哪有这种道理?

  也就是徐乐这种盖世英杰可以镇住场子,换个其他人来,下面的军将说不定就要哗变,至少要和主将理论清楚,凭什么让弟兄们打这种窝囊仗白送命?

  论起对军伍的掌控,对面那位瓦岗军主帅也不差。

  这种打法固然让玄甲骑觉得窝囊,瓦岗军的滋味只会更加难受。

  双方从一开始打得就是不对等战斗,每一次攻击,瓦岗兵马都得扔进去不少人命。

  以往如此,此番亦然。

  居于寨墙上的士兵本来就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所用的又是晋阳宫中所藏精良战弓,力道远胜瓦岗军所用的寻常步弓。

  玄甲骑第三轮箭雨扫过对头,瓦岗军的还击才发挥作用。

  站在第一排的步兵这时候已经折损了三成以上,本就参差不齐的步兵阵列,更是出现了不知多少缺口。

  不管是门板还是简易木盾,都没法完全遮护他们的身体。

  尤其是玄甲骑中不乏神射手,在他们眼里,这些功寨步兵跟活靶子也没什么分别。

  这些被征发攻寨的步卒并非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更非无所畏惧的死士。

  前几日的交战中,便有兵士见守军手段厉害,转身往回跑的情况发生。

  可是那些骑卒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往回跑了也不过十来步光景,披挂整齐却始终不曾参战的骑兵,就摘下骑弓对着溃兵乱射。

  若是还往回跑,骑兵就催动坐骑挥舞直刀肆意杀戮,直到让步兵停止溃逃为止。

  前方的箭雨固然可怕,这些督战队的弓刀也同样要人命。

  进退无路的可怜步卒,就只剩下进攻一条路。

  经过前几日的磨砺,如今这些步卒也知道了规矩,没人敢往回跑,全都咬着牙硬顶着箭雨,朝着军寨猛扑!

  第八百七十章 枭雄(三十一)

  这几日和玄甲骑交手的,始终就是今日宋宝所见的这等队伍。

  阵列不整甲杖不全,甚至有些人手里都没有像样的兵器,就是棍棒。

  说他们是替死鬼,都觉得是抬举,怎么看都像是一伙武装流民,被强行拉上来换命。

  宋宝看的明白,那些督战的才是瓦岗正军,至于步卒就不知道来历。

  瓦岗军没把这些步卒当人看,就是拿他们来换的。

  要说这种战法本身不奇怪,可是瓦岗军的动作并不寻常,每次也不会真的把部众都消耗干净再走,都是打一打然后就撤兵。

  等到以为没事的时候,第二批就又来了。

  再有一种打法,就是骑兵突然发动攻击。

  朝着军寨跑,但是并不真的攻寨,而是往来奔驰,仗着自己骑射手段了得,朝寨墙上放箭射杀守军。

  比起步兵的攻击,这种骑兵战法更让人难受。

  他们都是正规军,战斗力不是这些难民也似的步兵可比。

  一班绿林悍匪的骑射手段不输云中子弟,箭射得又快又准,对于守军的威胁也就远在那帮农夫之上。

  只是这些骑兵对于瓦岗军来说也是宝贵财富,而且瓦岗首领对于部下的重视程度显然在李建成之上,不舍得让部下去换命,所以骑兵攻击的次数并不多。

  从开战到现在,也就经历过两次有计划的骑兵攻击。

  也就是那两次骑兵驰射,让邙山上多了十多个玄甲坟丘。

  古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

  宋宝并没有因为骑兵攻击的次数少,就真的放松下来。

  兵家手段真假虚实,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忽然来一次攻击。

  是以不管心里怎么抱怨,交锋的时候还是不能懈怠。

  总归不是普通骑兵,玄甲骑虽然也是马背上得富贵的厮杀汉,可是从底子上说,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骑卒。

  徐敢操练徐家闾子弟的时候,可不是让他们列开阵势明刀明枪去拼突厥人的。

  每到突厥犯边的时候,全闾丁壮上墙值守,看到突厥人就弯弓以待。

  如果对方不主动攻击,也就彼此无犯。

  要是想要趁机洗了村子,就得豁出命去跟他干架,这是徐家闾子弟的宿命,也是玄甲骑的根基所在!由于根子在这里,所以玄甲骑的操练和普通骑兵不同,最早练习的不是铁骑驰骋,而是据地而守。

  哪怕是归入李家旗下之后,玄甲骑屡次扩充,承担的作战任务也是精骑冲阵扫荡乾坤,守城守寨的操练也始终没有中断过。

  这固然是为了防备不测,也是徐乐不忘根本的表现。

  爷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玄甲骑既已重现人间,就该想办法留下一些痕迹,让这支军队别忘了自己的血脉传承。

  打防守战玄甲骑也是行家,尤其是这种对手,应付起来其实没什么困难。

  大家受不了的是这种持续的交战消耗,而不是单独一次的厮杀。

  就是眼前这种对手,充其量就是乡下争田械斗水平,有什么可怕的?

  伴随着令旗摇晃鼓号齐鸣,寨墙上的玄甲骑兵将从容不迫施放箭矢。

  寨墙下则是有大批民壮往来奔走,把箭矢、石头、流水般往上抬。

  在寨墙和地面之间钉有木板用来站人,这些战守器械就这么放在木板上,又从木板上转入兵士手中,成为杀伤人命的利器。

  箭簇交织石块纷落,情况和以往没什么分别。

  宋宝对于这种拉锯式的人命消耗,其实提不起什么兴致。

  既然自己站在将台上,就该比那些普通军将看得远。

  他们眼里只有敌手,自己的眼中则是整个战场。

  这些日子瓦岗军的战法,有点像是不会武艺的莽夫打架,一个身强力壮一个身形瘦小。

  身强力壮那个不够灵活,便仗着皮糙肉厚以伤换伤,哪怕是挨三拳只能还一脚,也可以靠着身体的优势制服对手。

  如果瓦岗军的敌人只有玄甲骑这八百人,这种战法确实没什么问题。

  可是王世充手下还有几万兵,李建成更是以六万精锐虎踞潼关。

  李密哪来的勇气,和自己拼消耗?

  从全局看,李密的兵力并不占优势,他难道有什么把握,可以让自己的对手骤减?

  宋宝抬头看着天空,思绪早已离开战场,随着朵朵白云阵阵山风,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比起眼前这点兵马,李密所谋才是真正杀招,若是其计谋得售,自己和徐乐手下这些人,怕是一个都难以活命。

  在那一瞬间,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可是随即又从指缝间溜走无迹可寻。

  猜得出对手有厉害杀招,却猜不到他的杀招所在,这让宋宝觉得很是气闷。

  他有点羡慕那些只知道喝酒吃肉厮杀骂娘得军汉,至少他们头脑简单想不到那么多,也就没那么多烦恼。

  说到厮杀……怎么厮杀起来没完了?

  宋宝虽然不关心战局,但是很关心时辰。

  毕竟如果韩约掌兵时,退敌很是迅速,到了自己掌兵就半天打不退那么一群残兵,自己的面子就没地方放。

  是以对于时辰的变化,他反倒是格外在意。

  战鼓不该响那么久的……宋宝直到此时,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战场上,随后就发现了情况不寻常。

  倒不是说韩约不在玄甲骑就不出力,或者是下面的军将作战不利。

  其实玄甲骑的表现和之前没什么分别,虽然连日交战神倦力怠,但是一直以来的操练并非白费工夫,强咬着牙关也能尽忠职守。

  再说毕竟对手不是什么强兵,就算将士疲惫,也足以应付。

  不寻常的是瓦岗军。

  虽说派来的步兵怎么看怎么都是特意选来送死兑命的,又特意安排了督战队,但也不是说真要他们全部死光才肯收兵。

  作为一支队伍承受死伤的能力有其极限,再快的刀也斩不尽怯惧之心。

  眼看着身边的袍泽纷纷倒下,任谁都会动摇乃至想要逃窜。

  哪怕是杀一些人,该跑的还是会跑,只能等到收容之后再行休整改编,才能继续投入战阵。

  之前的部队都是如此,损失一定兵力后,就开始撤退。

  很快再有新的部队进入,继续对营寨进攻。

  毕竟瓦岗安排了不知多少备队,足够他们轮换,没必要把一支队伍全部拼光。

  按说以攻击部队现在的伤亡情况,他们早该退下去了。

  之前韩约指挥的时候,不用杀那么多人,那些督战的骑兵就该吹号角收兵,就算他们不吹那些兵自己也该退下来了。

  可是今天的督战骑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就是不吹号角。

  攻城的步兵可能是之前箭下游魂改编,认为自己咬咬牙就能等到号角声,不至于被督战队斩首。

  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自身处境也很尴尬。

  以人命为代价,他们突破了玄甲军的弓矢,已经冲到寨墙附近。

  这时候如果互相掩护,撤退还有希望,四散奔逃可能就是被人当猎物那么杀。

  这些被逼到绝境的兵士,发出了如同野兽的哀嚎,拿着手里刃口残缺的刀斧,对着寨门猛砍,有人从身上摘下钩索飞爪往墙上丢,竟是准备强行攀援。

  不对!情况不对!宋宝敏锐的感觉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即便是这些军汉舍生亡命,也不该有这等本事。

  虽说这班人如同盲人瞎马一般的胡冲乱打不至于动摇军寨,可是这不意味着自己处境安稳。

  这帮人里面肯定混了些真正的精锐进去,正是这些精锐的存在,才能让战线推进到军寨前。

  也正是有这些精锐稳定人心,这支部队才在死伤如此惨重的情况下还能维持士气并未溃散。

  只不过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

  就算攻寨的步兵都是瓦岗精锐也拿不下军寨,更别说这种零星的分布,就算他们杀上寨墙,也无非是送死。

  可越是如此宋宝心里越不稳当,这几日交战已经能感觉出来,瓦岗主将并非无能之辈,能安排出这等计划的,就更不是寻常角色。

  就这么个厉害人物,绝不会露这么大的破绽,他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用意所在。

  还不等宋宝想明白其用意到底何在,就听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来源正是寨墙左右两座高大的望楼。

  那两座望楼是徐乐接管两座军寨后,顶着瓦岗军进攻同时命令部下抢修而成。

  其高度比宋宝所居的望楼还高,可以看清前方情形,也是守军的耳目所在。

  那里的鼓号每响一次,就意味着敌军有了新的变化。

  难道说敌人的援兵来了?

  就在宋宝思忖之间,就见邙山之中烟尘荡起,又有队伍自山中杀出。

  果然是援兵么?

  前几日瓦岗军如同车轮旋转不停,一队败退一队复攻,这次是要改章法了?

  不对!不是改章法那么简单。

  宋宝的眼神陡然一变,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因为他已经发现,来得不仅是援兵,更多了两辆之前不曾见过的战车,或者应该称呼它另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尖头驴!

  第八百七十一章 枭雄(三十二)

  尖头驴当然不是真正的驴子,而是一种攻城器械,其前身名为愤温车。

  自公输班与墨子赌斗手段较量战守之道开始,攻守器械研制革新便始终不曾停顿。

  尤其是乱世,智者与巧匠以及有限的资材都会集中投入到战具的研革之上,殚精竭虑研制杀人害命的器械。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愤温车便已被发明出来。

  按照孙子兵法记载“修橹愤温,具器械,三月而后成”。

  其形状就像是一口长方形的大木箱,顶端和两侧都为木制上面又盖了厚厚的生牛皮,不管弓箭还是石块都很难造成破坏。

  每部愤温车内藏有十名士兵,车子的下面是没有底的,四角又都有轮子。

  前进的时候车内的士兵不但自己要走路,还要帮着推车。

  而愤温车左右以及后面也必须有士兵推动,众人合力推着这么一辆木制战车前进,作用就是把车里面的士兵送到城下。

  愤温不能对城池造成直接的破坏,它最主要的作用,其实是给车里面的士兵提供防护。

  让车内的兵士可以顶着守军箭矢填平城池、营垒前面的壕沟,让后面的大部队可以发动攻击。

  这个时候的愤温属于一种攻城器械里面的辅助,本身保护的士兵也少,一两部愤温出现在战场上也没什么用。

  直到南北朝时,那位兵困台城搅乱东南的宇宙大将军侯景,又对愤温加以改造,令其威力大增,功能也从攻城的帮衬变成了主力。

  首先愤温车被造的更大,车轮的数量也从四个变成了六个,让推车的人可以省力,这样车内可以保护的士兵就从十人变成了三十。

  其次,就是愤温车的前端又加上了一根打木桩。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它得了尖头驴的名字。

  这根木桩后半截在愤温车内,数名士兵合抱前后拉拽推动。

  若是再精良些,就在车顶部系一根牛皮绳下来,这边拴在木桩上,以牛皮绳为牵引动力,撞钟一般把木桩怼向城门。

  战车的顶部有防护,很难被破坏,车内的士兵就这么一点点撞,迟早可以把城门撞开。

  在云中那种地方,其实是见不到这种攻城器械的。

  毕竟那边的环境是胡攻汉守,各色精妙的守城器械才是汉家精华所在不太可能看得到这个。

  宋宝也是听叔父讲解诸般战具的时候,才直到世间原来还有这么个玩意,再到投军大唐后,从河东看到了实物。

  却没想到,瓦岗军今天居然把这玩意推了出来。

  要攻城的部队肯定会有各种器械,不过考虑到器械本身的笨重,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当场制造,不大可能把各色笨重器械从驻地运到前线。

  前者邙山大捷的时候,就缴获了不少未曾完工的攻城战具,也知道瓦岗军内确实不乏能工巧匠。

  杨广下江都时,将作监内的出色匠人几乎悉数被征发,等到江都变生,这些人也就被宇文化及所得。

  如今骁果军都成了瓦岗的彩头,那些匠人自然更不例外。

  只要脑子没有坏掉,就不会杀有手艺的匠人,哪怕是以残暴闻名的突厥人也不例外。

  屠城时会特意留下匠人不杀,带回自己的部落制造器械或是营造房屋,总是有用处。

  宋宝看不出太多门道,就觉得是一堆破木头,还看不出个高低来。

  反倒是徐乐看着半成品不住赞叹,从他神情看那些器械应该是很厉害。

  如果真的制造完毕,王世充怕是就会有麻烦。

  可是没想到,这个麻烦却落到了自己头上,他们这些日子如同冤魂一般缠着自己,就是为了造这个?

  尖头驴自身分量不轻,是以推进的速度并不快。

  推车士兵打着赤膊紧咬着牙关,面红耳赤额头青筋迸发,两臂肌肉坟起如丘,在军将高声吆喝的号子以及呼啸皮鞭的敦促下,竭尽所能让这头木制战驴一点点向前挪动。

  木轮压过地面的沟沟坎坎杂草碎石,时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声音被风吹着越过寨墙直冲望楼,在宋宝的心内压出一道深深的辙痕。

  瓦岗贼寇,我入你娘!宋宝心内咆哮,怒火已经从心底冲到头顶。

  你们晚一个时辰把这玩意推出来难道会死?

  早不用晚不用,非得等你宋宝阿爷代掌兵柄的时候用,是什么居心?

  是不是故意要看你阿爷的笑话!再说你们这玩意推出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就现在拿出来能有用么?

  军寨不比城池,洛阳新城的守备力量自然是远不如真正的洛阳。

  可是就凭三十个人一部战车就妄想摧毁军寨,也是纯粹痴人说梦。

  自己又不是死人,不管战车本身多厉害,要想摧毁它总有的是办法。

  问题就在于,得付出多少代价。

  第一批发动冲锋的兵士,已经和守寨的玄甲兵士短兵相接。

  器械精良武艺高强的玄甲军将根本没把攻击者放在眼里,长矛疾刺直刀挥舞,那些好不容爬上寨墙的勇士,片刻之后就成了孤魂野鬼。

  在玄甲兵士面前,不管是真的弱卒还是瓦岗精兵都没什么分别,三五个人为一队彼此配合刀枪齐发,什么人也难逃一死,最多就是多折腾两下改变不了结果。

  那些抡刀砍寨门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上方、两侧都有人运足气力朝那些人丢石块。

  大小不同的石块如同雨点,没几下就砸得人头破血流。

  砍门的士兵放弃了之前的行动,先是挥刀试图拨打,随后又丢了刀双手抱头,口内惨叫连连。

  很快,就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人一点点软下去,蜷缩在寨墙下双手紧护头面。

  再之后便逐渐变得没了力气,身体也渐渐从舒展变得僵直。

  寨墙上的石块始终就没有停过,不管是死是活,都得先砸了再说。

  这就是瓦岗军安排这支人马的用意所在,他们不是为了拿下军寨,而是为了让守军腾不出手阻击带了尖头驴的人马。

  这几百条人命的作用,就是保证尖头驴可以送到安全距离,直抵军寨之前。

  宋宝看了一眼甲字新城,那里的情况和自己这边差不多。

  看来那边也是没想到有此一遭,心中多半也和自己同样焦急。

  这些尖头驴确实拿不下军寨,可是肯定能对军寨造成损坏。

  而这仅仅是两头尖头驴,落到自己头上的还只有一头而已。

  如果是十头、二十头甚至更多呢?

  久守必失,若是不能野战得利全靠严防死守,那么失守就是个早晚的问题。

  就像是瓦岗军这种打法,蚂蚁啃骨头也一样能把军寨啃下来。

  修建这么一个军寨也不是容易事,修建时间看上不去不长,实际是靠着洛阳海量的物资外加王世充不惜人命的严苛手段才能完成。

  现在瓦岗军近在咫尺,玄甲骑没机会修补破损寨墙。

  不管哪里被破坏,都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破绽。

  破绽一多军寨被破坏了,就是一个破绽。

  等到破绽足够多的时候,人家大队人马压上来,这个军寨也就保不住。

  胜败兵家常事,唯有玄甲骑是败不得的。

  宋宝很清楚,不管是在洛阳还是在长安,玄甲骑所作所为都难逃“嚣张跋扈”这四字评语。

  换做旁人如此行事,早就被强制解散,甚至刀斧加身。

  之所以能维系到现在,就是因为玄甲骑百战百胜。

  这支军伍身上牵扯了太多因果,背负了太多的债。

  这些债务的偿付方式便是人命,要么是敌人的命,要么是自己的命!杀人就是还债,杀自己也是。

  是以玄甲骑如果打了败仗,那些急着讨债的就会担心收不到尾数,要拿玄甲骑将卒的命补上。

  不光是这支军伍难以维持,军中将校也大多难逃一死。

  享福的时候跟着吃肉,倒霉的时候就得陪着挨刀,这就是道理。

  这军寨不能丢,也不能被他们破坏!可是凭借手头的守城器械,根本对抗不了这辆尖嘴驴。

  就算是勉强将其破坏,自己的营寨也得被毁得不成样子。

  要想对付这种战车,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击短。

  根本不让它运到寨墙下。

  以骑兵冲阵,把四周的敌人清一清,再一把火烧了那鸟车!其实对付攻城器械,一直就是这个思路。

  等到对方把器械摆好,再你来我往的互相拆招,看着确实精彩,其实对于守城一方而言这就是下策。

  当年韦孝宽玉璧大战,城防手段花样百出令高欢无计可施,可最后也是立木栅以拒敌。

  如果不是东魏军师老兵疲不堪再战,还不知道结果怎样。

  玄甲骑的处境比韦孝宽困难多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肯定会被敌兵的人海淹没。

  与其坐以待毙,何如放手一搏!宋宝手中令旗挥动,战鼓声再响,但是鼓点已经变了。

  听到鼓声的玄甲军将两眼放光,脸上也有了笑容。

  他们等这个鼓声已经等了好几天,终于把它盼来了。

  放弃守寨出城迎敌,终于可以上马列阵杀个痛快!一部分没上寨墙的军将,已经奔向马厩去牵战马。

  盔甲包就在马上挂着,只消披挂起来,便能上阵杀敌。

  而且随着鼓声响起,也有大批的辅兵在马厩前列阵等候,准备协助这些玄甲军将着甲。

  可是还没等这些人扎束整齐,鼓声又是一变!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望向城楼,心中充满疑惑。

  这么短的时间,又起了变化?

  第八百七十二章 枭雄(三十三)

  望楼上敲响的,乃是停止出阵的鼓点,命令从出营死战变成了继续死守。

  军中最忌讳朝令夕改,本来这时代的指挥手段就有限,加上战场的混乱,一个命令传下去,不管对错都得坚持。

  变得太快会让士兵无所适从,轻则士气受损,重则一片混乱指挥不灵。

  尤其是南辕北辙的命令,就更容易招来兵士的反感。

  平日里主官对兵士难免有欺凌打骂,士卒没有办法只能咬牙忍耐。

  可是忍耐不等于没有火气,这种火气积累的多了,就等着一个特殊的场合爆发。

  战阵无疑是最危险的场合。

  兵士们顶着刀枪弓矢厮杀,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谁心里能没有火?

  这股火加上平日积累的不满,一旦迸发出来,那便是熊熊烈焰足以焚天灭地。

  优秀的主官会把这股火引向对手,一场仗打完兵士们心里的火气基本就消散光了,接下来该怎样还是怎样。

  无能的主官往往搞不清轻重,还把兵士当作平日吆来喝去的仆役,结果就可能引火烧身粉身碎骨。

  厮杀正酣的时候,兵士的行为就如同洪流,哪怕是主将往往也只能因势利导,由着兵士们的心意行事,再从中设法引导把他们导向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

  非要拧着来,结果往往不容乐观。

  这种一会出战,一会停止的命令,把打仗搞得像儿戏,最容易引来士兵的反感。

  其危险程度差不多相当于强行让洪流逆行,难度可想而知。

  宋宝之所以敢下达这么个命令,除去玄甲骑内部严禁以尊凌卑更不许苛待将卒,是以士兵心中没有那么多怨气以外,最主要的还是自己下这个命令的原因,足以让所以士兵的怨气消散:徐乐来了!徐乐这两个字,就能让玄甲将士放弃所有不满与怨恨,乖乖听从他的安排。

  既然他已经出现在战场上,那么自己就什么都不用做,一切听乐郎君安排就好。

  就算是军寨有失或是兵士有所不满,到时候也会找乐郎君说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来得不光是徐乐,韩约、小六、步离三人也跟在他左右。

  战时军情瞬息万变,徐乐自然不能带太多人脱离军寨安葬袍泽。

  跟在他身边的就是这三个人,就连挖坑填土这些事,也是这几个人亲历亲为。

  也不光是这一个坟丘,自守寨开始到现在,所有战死将士的坟丘,都是徐乐等人亲手挖掘。

  徐乐的心情其实并不比韩约为好,怒气更是一点也不少。

  只不过作为玄甲军主,很多时候必须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能像韩约那样表达出来。

  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韩约说说就算了,自己要说出来,结果可能就不一样。

  自己啥都没说,玄甲骑都被刻意针对了,要是再狂放一点,怕是真要变成孤臣孽子。

  韩约叫骂的时候,徐乐就在那里往山下看。

  用这种方式压制着心头怒火,同时提醒自己千万别冲动,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日见到李建成,自然有一笔账好算。

  现在自己是袍泽的主心骨,这千八百人还等着自己带他们破敌立功,至少也是活着带回去。

  这时候自己若是乱了,就一切都完了。

  这次遇到的对手,比想象中更难缠。

  当日大战执必部青狼骑的时候,虽然也是以寡敌众,可是总归属于明刀明枪。

  大家摆开阵势对打,突厥人有手段自己也不是吃素的,最后就是最公平的比拼。

  可是现在的瓦岗军却像是一条泥鳅滑不溜手,根本不给自己公平较量的机会。

  李密更是不惜血本,拿人命往军寨前面填,非要把自己的部队弄成疲兵。

  人的体力是有限度的,尤其玄甲骑这种重装骑兵,对于体力的消耗更多。

  虽说这八百人身强力壮体魄出众,但总归是血肉之躯。

  就这么连番交战来不及休整,体力难免受损。

  这么持续消耗下去,战力肯定大不如前。

  如果不能想到办法破局,玄甲骑就是死路一条。

  可是李密这种打法,实施起来也并不容易。

  不光是要求有足够多的兵力,更要有一位才具过人的主将掌控全局。

  这几日的交战,最让自己感到压力的,并不是瓦岗的兵力或是打法,而是对于时间以及节奏的把控。

  对面领兵的估计不是李密,而是李君羡说起的那位徐世勣。

  只有他才有可能打出这种战场节奏,让自己都喘不过气来。

  每一次攻击的进攻时间撤退时间都是精心计算过,保证两次进攻的间歇既不会长到让自己恢复体力,又不至于太短,人还没从交战的紧张中缓解过来下一波进攻就到,对于守军来说虽然是累了点,但是并不算难受。

  徐世勣的高明就在于,他给了玄甲骑休息时间,又不给够,在你休息的中途发动第二次攻击。

  干过重活的都知道,最怕的就是中间歇气又不能歇足,这种上不来下不去的滋味最让人难受。

  徐世勣的用兵目的,就是让自己难受,难受到受不了的时候,就会放弃守寨主动出击。

  虽说不知道徐世勣藏了什么后招,但是两军交战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道理。

  更别说现在的对手是徐世勣这种人物,就更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在看透他的后招之前,不管怎么难都得咬牙硬挺。

  只是这硬挺两字也是说易行难,为了继续挺下去,自己还得挖多少坟丘,埋葬多少部下?

  李建成!若是你肯发兵,又何至于如此?

  如今若是有六万唐军在,徐世勣什么手段都玩不出花样!不对!徐乐原本是眺望山下思忖筹划,忽然间发现战场的情形有变。

  自山上往下看不同于军寨,看不清具体情形,但是于全局的把握则在宋宝之上。

  徐乐从自己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瓦岗军缓慢蠕动的军势。

  其行动的速度绝对不合常理,哪怕是再怎么羸弱的步兵,也不会以这种龟速向前爬行。

  他们用了器械!这种速度唯一的解释,就是军中有笨重的攻城器械,全军为了保护攻城器,就只能这么个走法。

  这几日交战自己就防备他们用器械,今天总归还是出现了。

  这东西出现是迟早的事,叫苦也没用,现在要想的是如何解决。

  徐乐看看身边三人:“可愿随某冲杀?”

  三人并未言语,只是叉手行礼以示心意。

  韩约更是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入娘的!憋了一肚子火,寻不到毗沙门,就先拿他们出口鸟气!”

  四条土龙自山道疾冲而下,带着滚滚征尘冲天怒火,直扑瓦岗军!从空中俯瞰,瓦岗军阵如同两团乱麻,随风而舞缓缓蠕动。

  或许是负责指挥的军将手段平庸,又或者是几日来玄甲军闭门死守不肯野战的习惯,让他们过于大意。

  前进的速度固然缓慢,阵型也杂乱不堪。

  步兵挤在尖头驴左右,吆喝着推车向前。

  没推车的也紧盯着尖头驴动向,时刻准备接手轮换。

  骑兵盯着步兵防备他们逃走,步兵盯着尖头驴,琢磨着还有多久才能到地方,也就是在这等情形下,徐乐的战马到了!这些瓦岗军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从山上杀下来,由于兵力有限,也没有安排斥候,直到徐乐等人冲到眼皮子底下,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几个骑兵匆忙摘弓搭箭,可是仓促间射出的箭矢既无准头更无力道,徐乐只将马槊左右一摆,就将几支箭拨打开,随后一记“乌龙出海”,槊锋已经穿透面前瓦岗骑卒的胸膛。

  一挑、一甩,随后不再多看战马继续向前,两柄直刀左右砍至,可是距离不一先后有别,这等攻击对于徐乐来说等若儿戏。

  要讲究骑战厮杀,你们还差得远呢!徐乐大槊左右开弓,随着两记脆响,两口直刀一断一撒手,徐乐的战马已然穿阵而过。

  这个军阵总共就只有二十名骑兵督战,仓促迎战来不及布置,也就只能拉开阵线摆个一字阵,这种单薄如纸的阵型,还不是一冲就破?

  不容那些骑卒变阵反击,徐乐的吞龙已经撞阵而入,直冲入步兵之中。

  手中马槊抡开如同割草,眨眼之间已经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肉巷子!侥幸逃过一劫的步兵还没等回过神来,又有三骑高头大马直冲面前,小盾破空呜呜作响,伴随着惨叫声带起团团血肉。

  一名步卒举起手中木矛,准备朝一匹马刺去。

  可是矛刚刚举起,还没等递出,咽喉处陡然长出半截雕翎箭杆,木矛随之脱手。

  玄甲四将撞阵而入,接下来,便是杀戮之时!

  第八百七十三章 枭雄(三十四)

  步兵对抗骑兵本来就不容易,如果是成功撞阵而入的骑兵,就更没什么好办法。

  毕竟步兵的优势在于阵而后战,现在骑兵已经成功杀进腹心,肆意驰骋进退,任何阵势都失去意义。

  从兵力上看,不算尖头驴车内的三十名步兵,外面的步兵也接近两百,徐乐一行则只有四人。

  单纯计算数字多寡,瓦岗军肯定是绝对优势,就算是拿人填也填死了徐乐。

  但是战争从来不是单纯的数字比拼,用命换命这没那么容易做到。

  战场上实际的情形和想象中相反,瓦岗军非但不是全面上风,反过来被徐乐这四个人压着打。

  不同于瓦岗军的一团乱麻,徐乐一行虽然只有四人,却依旧排成阵势。

  毕竟是经过江都生死劫的伴当,彼此之间的默契,是外人根本没法比拟的。

  甚至不用特意说明,就是冲锋的时候一个眼神,就明白该怎么做。

  徐乐作为锋锐,韩约、小六分为左右为羽翼,步离则被牢牢遮护在中心,为徐乐护住身后。

  四人中数步离最不擅长应对乱战场面,但是经过几次死战之后,步离也已然脱胎换骨,本领远胜当年。

  如果所谓的对手,就是这些步卒的话,她还是有把握对付。

  她手中的那对匕首在兵器上肯定是吃亏,但是那如同鬼魅的身法,就可以有效弥补不足。

  大多数时候步离就是那么趴在马背上,控制着马匹前后趋避,和其他三人的速度保持一致保持队形。

  只要寻到机会,她便会突然跳下马直扑自己的目标。

  战马驰骋肆意屠戮,人在这个时候难免心慌意乱,躲避战马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管其他?

  眼花缭乱之时,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面前,随后就是冷厉刀光,有几个人能反应过来?

  很多时候都看不清来得到底是人是鬼,就被一刀吻喉结果性命。

  而步离从下马、冲阵、杀人到飞身上马,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之间就完成动作。

  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步离没动地方,人自己就死了。

  不过这个阵法最重要的,还是箭头位置。

  他们四个人就如同一杆投枪,枪头不够有力,整根投枪就是废物,没等到克敌制胜自己就先断折了。

  徐乐就是这杆投矛的寒铁枪头,锋锐所至无坚不摧!深吸一口气,让气息在体内流转。

  伴随着气息的转动,周身气血也被激发开来,形成燎原之火熊熊燃烧。

  连日苦战的煎熬,身体的疲惫,都被强行压下。

  利用意念欺骗身体,让身体暂时忘却疲劳不知辛苦,此时此刻的徐乐,就是怒目金刚化身,是这方天地的战神!大槊刺、扎、挑、扫,如同狂龙怒卷,刀枪随之飞舞,兵士东倒西歪。

  徐乐只觉得这一仗打得比起当日云中撞城告状还要轻松积几分。

  毕竟那时候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边地鹰扬,又有苑君璋、黑尉迟这等高手为敌。

  面前这些衣甲残破的步卒,既没有严整的阵型也没有边军的悍勇血性,看到自己杀过来居然是掉头就跑,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又算得什么军汉?

  说他们是练功的草人木桩,也不算冤枉。

  没有高手和自己交锋阻击,也不知道摆阵应对,这样的弱兵就算有千百人,又能奈我何?

  槊锋刺入人体随后迅速抽离,盘旋之间再结果另一人性命。

  自家掌中这条黑龙,如同是地府冲出的妖兽,张牙舞爪大肆享用血食。

  一些身形比其他军汉壮硕,手中兵器也较为锋利的兵士开始集结,有人高声吆喝着结阵。

  看来自己所料不差,这支队伍里肯定藏着些善战精兵作主心骨,否则就凭这班乌合之众,不等把驴车推到营寨下自己怕是就先散了。

  想要列阵阻击,让自己失去机动力,再从四面八方围攻,用人数优势把自己填死。

  这确实是兵家正道,只不过……你们有这个本事么?

  双腿用力猛夹马腹,吞龙一声长嘶,徐乐沉腰坐马之际,胯下宝驹四蹄踏地如同疾风闪电一般直扑敌军面前。

  本来徐乐和那些军卒之间,还隔着不少兵士。

  可是那些弱卒本就无心交战,又没有军将指挥,谁敢拦徐乐的马头?

  眼看吞龙冲过来,全都没命地往左右闪避,稍微躲得慢些被吞龙撞个正着,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声,人便被撞飞出去,只在空中留下一道血线。

  少数几个想要反抗一下的,也被徐乐手中马槊随手挑飞阻无可阻,眼见这些瓦岗军如同波分浪裂左右分散,徐乐的战马已经冲到那些真正的瓦岗战兵面前,而此刻他们的军阵尚未成型。

  第一排的矛手刚刚挺起手中木矛,马已经贴近面门,甚至都能感觉到马鼻子里喷出的两股热气。

  饶是这些兵士经过战阵,却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

  毕竟瓦岗军是以骑战为能,阵战厮杀非其所长,更何况这些所谓战兵也不过是被拿来牺牲的弃子,而不是真正的精锐。

  在正是战场上,他们也没有多少机会直面隋军铁骑,更别说吞龙这等神驹。

  惊慌地刺出长矛,更有的将矛直接朝徐乐投过去。

  小儿把戏能奈我何?

  徐乐一声冷笑,手中马槊随意挥动,几根被打断的木矛纷纷落地。

  战马不停继续前冲,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本身,就是极厉害的武器。

  伴随着数声惨叫,所谓的矛阵已经不攻自破。

  从自己冲锋到冲破第一层矛阵,不过是瞬息之间,透过面覆缝隙,自己可以清晰看到第二排射士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以及带队军将绝望的眼神。

  敢与我玄甲骑为敌,妄图毁我军寨,这便是应得下场!马槊上下盘旋抡扫,来不及丢弓换刀的射士,便已经被打得死伤枕籍。

  绝望的军将发出一声怒吼,双手高举直刀猛冲而来。

  勇气可嘉,不过这刀举得那么高,把大半个中门露在外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右手向前一递,马槊毫不费力地捅穿了此人的胸膛,同时,也捅穿了这支军阵最后的一点点士气。

  冲锋、调转马头再冲、变相……一系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使出,瓦岗步兵根本无力制约。

  徐乐也看出来了,这支军队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主将,而是由骑卒执行上层军将的命令,剩下的就全靠个人发挥。

  这种部队最缺乏的就是应变能力,何况自己一行四人成功撞阵而入,他们就更没有应付的能力,战败他们也就是时间问题。

  按说就算这些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着徐乐等人去杀,也能把四个人累得筋疲力尽。

  可是人非草木,谁又有那么大的胆量?

  这四人人数虽少武艺却都是当世一时之选,军中根本没人能和他们走上一招半式。

  再说这些步兵兵甲不完,四骑除了步离之外,则都是满身披挂,马身上也是全副具装。

  在这个时代,具装甲骑就是如此可怖得存在,全副武装的介胄之士与衣甲残破的军汉之间,不能用数量来衡量战力。

  对于瓦岗步卒来说,四具坚不可摧的钢人铁马冲入军阵,心中便再也提不起斗志。

  随着担任骨干的瓦岗战兵被摧毁,他们便失去了抗衡下去的勇气。

  即便是那些督战骑卒,也无法约束部众。

  何况徐乐四人两三次冲锋之后,那些骑卒本身也折损的七零八落,侥幸不死的骑兵不但不能整顿队伍,反倒是也随着溃兵一起逃窜,只丢下了笨重的尖头驴以及里面的兵士。

  这时候留在尖头驴内部的军兵就是最倒霉的一群人,人在战具内进退两难,就算想要逃跑,也掀不开沉重的外覆。

  发了急的兵士,用巨斧疯狂砍斫车身。

  原本是用来破坏寨墙的手段,这时候全都给自家攻城器械用上。

  可是车内狭小又挤了过多的士兵,根本施展不开手脚,哪怕再怎么急,破拆速度也是慢如龟爬。

  徐乐不管是放火还是采用别的手段,这些人都只能生扛。

  可是徐乐并没有对尖头驴动手,而是用马槊遥指另一个军阵,对身后三人道:“可还能厮杀?”

  “追随乐郎君!”

  “那便杀个痛快!”

  四条怒龙扑向他们下一个目标,只把一架孤零零的尖头驴留在了战场上。

  寨墙上的守军也看到了自家将主的神威,只觉得精神抖擞。

  战鼓声直冲霄汉,给自家主将助威喝彩。

  徐乐厮杀这一番非但不觉得疲劳,反倒是周身舒泰,说不出的畅快。

  这几日的憋屈以及自家主将的猜忌所积累怒火,唯有通过这等厮杀才能略作纾解。

  比起方才的军阵,攻打洛阳新城的军阵总算多了些准备。

  眼看徐乐四人冲来,至少可以列摆阵势,做出殊死一搏的姿态。

  可是那又如何?

  蝼蚁再如何抗争,也终究还是蝼蚁。

  在徐某面前,哪容得你们逞威风?

  第八百七十四章 枭雄(三十五)

  洛阳乙字新城军寨内,扫尾的工作已经完成的差不多,救治伤患检点死伤,诸般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

  到底是将门子弟,除了厮杀之外,宋宝也有自己过人之处。

  像是这些琐事安排,能力绝不在韩约之下。

  只不过宋宝并不因此沾沾自喜,相反面色凝重心里则敲开了小鼓,不知道方才的擅作主张会给自己带来何等命运。

  徐乐在摧毁了瓦岗军第二个军阵后并没有返回自己的甲字新城,而是带领三人进入乙字城。

  韩约、小六两兄弟是镇守此地军将,他们回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徐乐带着步离进城,就让宋宝觉得蹊跷。

  瓦岗军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再来进攻。

  按说徐乐这时候应该待在自己的军寨内负责指挥,再不就是盘点家底,看看各项物资是否足够使用。

  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够,也可以及时向王世充索要。

  作为一军之主,他要操心的事情远不止厮杀那么点事,不可能有多余的时间来到这处军寨检阅。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以将主身份宣布什么命令,再不就是奖惩。

  方才出兵的鼓,他肯定已经听见了,多半就是为这事来的。

  虽说从分兵之初徐乐就说过,韩约不在时宋宝作为代行军将,有权对军中事务做出安排。

  可是说是说做是做,韩约是徐乐的总角之交,他肯定是向着韩约说话。

  再说不许浪战也是徐乐的命令,自己方才的决定,是否会被徐乐认为是挑战他的权威?

  若是如此,自己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虽说自己下的出战令自有道理,可是军营之中从不是讲道理的所在。

  换做自己是主帅也是一样,如果讲道理有用,还要军法做甚?

  事到临头怕也无用,虽说跟了徐乐那么久,可是总归是学不会他那种不知怯惧为何物的气魄,就只能见步行步,再不行就主动认错求徐乐从轻发落。

  好歹现在是用人之际,总不会真把自己砍了吧?

  军帐内气氛很是凝重,除了宋宝之外,乙字新城内有头有脸的军将基本都被召集过来,帐内满都是人。

  徐乐此刻已经卸去沉重甲胄,只穿着锦袍,脸上汗渍未干身上血腥味浓烈,杀伐意味扑面而来,那双虎目看向谁,谁就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对视。

  哪怕是那些口口声声号称也是徐家闾子弟,和徐乐也是旧相识的,也都不敢大声呼吸。

  偌大军帐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徐乐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视几遍,这才缓缓开口:“这几日辛苦诸位了。

  自我玄甲成军以来,恶战苦战不知凡几,能立于此地者,都曾在鬼门关前转过一遭。

  可是像这等窝囊仗我们不曾打过。

  不光是你们心里有火,我这个军主一样窝了一肚子火,不知道找谁去撒。

  若是此刻能寻到李密踪迹,我早就带着大家冲杀过去,打他三百马槊才解心头之恨!”

  众人听得出徐乐心中恨意,也都没有搭腔。

  大家都有恨,却也都不好说。

  毕竟心里都明镜相仿,这恨意虽然不能说和李密无关,但所占比重非常有限。

  可是心中真正恨得那个人,又不能提起他的名字,如鲠在喉却得强自咽下。

  不但自己不能说,他们也不希望徐乐说出来。

  好不容易刚过几天好日子,为了赌这口气毁了一切,不值得……徐乐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今日之事列位也看得明白,某与韩家兄弟还有步离,四个人便杀散了他们两处军阵数百兵马,连那两架尖头驴也被截下。

  若是咱们玄甲骑全军尽出,他们可能走脱一个?

  想必你们心中也有同样的疑虑,不知为何不许你们出阵。

  咱们玄甲骑本应是野战争锋铁骑撞阵的雄狮,为何做起这守营勾当!你等心中,是否有这些言语要问?”

  军帐内继续沉默。

  过了好一阵,一名军将终于开口。

  本是个七尺昂藏,这时候却显得很是腼腆,说话得声音既低,言语也是断断续续:“乐……将主,咱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本事咱心里都有数,不让出战肯定是有你的道理,只是当时那情形你也看到了,若是放尖头驴过来,咱的军寨可就要吃亏。”

  “是啊,咱这也是没办法。”

  “他们是摆明了和咱换命,咱放着脚力不用,就那么在墙头上和他们对着拼,这不是随了人家的心意?

  当日老太公说过,打仗的时候就要和对手拧着来。

  他想让咱做啥,咱就偏不让他如意。”

  徐乐并没有发火,反倒是感到些许欣慰。

  说话得几个,无一例外都是徐家闾出来的老臣,而李世民那些锦衣家将出身的军将全都低着头一语不发。

  爷爷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徐家闾的子弟不但练就了满身本事,更铸就了一身铮铮铁骨。

  在军中服从军令天经地义,但是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看成是将主的奴仆,更不能不辨是非黑白,成为将主手中提线傀儡。

  战场上服从军令无话可说,可是战场之外一样有自己的心思,更有胆量据理力争,这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所为!如是只有我徐乐敢说李渊不是,我手下的军将却不敢说我的不字,那我又和那些门阀有何不同?

  等几名军将说完,徐乐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看向宋宝:“铁飞燕,你有什么话讲?”

  宋宝尴尬地一笑:“某……某这点本事乐郎君还不知道?

  无非是韩大不在,替他看守门户而已,哪里有什么话讲。

  我就是看着那帮混账推了尖头驴出来,担心那玩意毁了咱的军寨,又看那几个毛人,根本不堪一击,所以才下令出战。

  不管怎么说,总是违了乐郎君节度,某代行军令之人,责罚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与他人并无牵扯!”

  说到此处,宋宝叉手行礼,摆出一副悉听发落的模样。

  徐乐摇摇头:“你还是没明白。

  我的军令不是为了让你们缩头挨打,而是为了保全玄甲骑的元气!你想不明白这点,确实是该罚!”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众位心里有数,今日营中这八百儿郎,乃是我玄甲骑精华所在。

  每折损一人,就是折损我们一分元气。

  再者我们身为客军,全靠武力才能立足。

  若是吃了大亏,就是王世充那边,怕是都敢跟咱们掉脸色。

  咱们不是要当缩头乌龟,可是该谨慎的时候也必须得谨慎!我且问你们,就今日那些步卒,可堪我玄甲一击?”

  众人默然无语。

  “咱们既然能看出来,难道瓦岗贼自己不知?

  他们的大头领都死在某的手里,对咱的斤两他们最是清楚不过,会指望这些乌合之众来攻打咱们的军寨?

  咱们云中的汉子,能拉开弓的那天便知道怎么打猎。

  你们想想看,这些日子的兵马,不就是给猎物下的饵?

  只要咱们这一吃,接着便是兽夹药箭的招呼!我不能让你们拿性命,去撞人家挖好的陷阱!”

  “这……不能吧?”

  发问的人自己都没底气,想了想又说道:“就算是饵也没关系,咱们把饵吞了不去碰他的陷阱就是。

  咱出去就把眼前的敌手杀散,再不往下追。

  他不管有什么厉害的埋伏,都得让我看见。

  在咱军寨周围,指定是没有瓦岗伏兵,再远的地方我们不去,他有什么招都没用。”

  “说得轻巧!”

  徐乐哼了一声:“不去?

  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

  从小你就是管不住自己,如今也未见得出息到哪去。

  就算你能管住自己,能管住那些杀红眼的儿郎。

  他们要是追杀下去,你们又该如何?

  是扔下自己的袍泽,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钻埋伏?”

  这……军帐内再次陷入沉寂。

  宋宝这时候说道:“那就这么一直耗下去?

  说良心话,咱们的弟兄也不是铁打的,总这么熬谁也熬不住。

  我怕日久天长,万一有个错漏……这话按说是不当讲,可是既是乐郎君那咱当自己人,咱也不能有话不说。

  这么死守就是守死,不行还是回洛阳算了。

  王世充要是敢说个不字,咱先灭了他再说!”

  “这时候自相残杀,那是自寻死路。

  三家比本钱,咱的人最少,拼不起!”

  徐乐否决了宋宝的提议,随后又安抚众人:“大家倒也不必担心,若是前几日这么打,我也有点放心不下。

  今日看了这阵仗,我反倒是放心了,瓦岗贼……熬不住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枭雄(三十六)

  一场预料中的风暴并未到来,徐乐这次并没有对宋宝或是其他军将施以军法,只是做了一番训诫后就令步离先行返回甲字新城,自己带着韩约、小六以及宋宝直奔粮仓。

  粮为军中胆,于军寨而言最重要的所在并非寨墙、寨门而是粮仓、马厩。

  哪怕是战事最为激烈之时,粮仓外依旧有两队全副武装的玄甲军兵驻守,只要军寨不破,他们就不会投入战阵,就是为了保证粮草安全。

  粮仓门用大锁牢牢锁住,钥匙则由管理军寨的主将持有。

  只有手持军令以及钥匙的军将,才有权打开粮仓门,外人不得入内更不得打探具体情形。

  由于这几日瓦岗军攻势如潮,粮草输送也颇为困难。

  从最早的每日输送改为每三日送粮一次,每次送粮的时候玄甲骑都要专门派兵保护粮道,于粮草的重视可见一斑。

  随着粮仓大门缓缓关闭,内外消息就此隔绝,一些哪怕是在军帐中都不便出口的言语,这时候就能畅所欲言。

  宋宝指了指仓库内堆积如山的麻包,声音放得很低:“韩大、小六都知道,乐郎君想必也知道了。

  过去这里面七成是粮食三成是沙石,现在可是颠倒过来了。

  在儿郎们面前,咱还得强撑着,不让他们心里发慌。

  可是关起门讲话,我这心里可是没底。

  三五日还能撑,日子久了拿不出米下锅,我怕是没法跟弟兄们交待。

  咱又不是王世充,总不能抓人吃肉不是?

  我急着出战也是为了这个,不把他们打疼打怕,这粮道就不能保全。

  粮食运不进来,总不是个好事。”

  徐乐看着这些麻包并没有急着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

  身为玄甲将主,他首要掌握的,就是军中存粮情形。

  宋宝说得这些情况他心知肚明,也知道此言不虚。

  其实甲字新城的存粮情况也差不多,也理解宋宝等人的心思。

  之前靠着邙山大捷缴获的粮草以及苏威送来的军粮,暂时缓解了军中粮荒。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之前的缴获也消耗得差不多,粮食压力又重新砸在了自己肩上。

  自从投奔李家,已经很久没有为军粮发愁过了。

  李渊的财势不是刘武周、王仁恭之辈能比,玄甲骑又是李家第一快刀,钱粮供应格外丰厚。

  虽说徐乐崇俭戒奢,玄甲军将也不敢花天酒地,但是日子总归是过得宽裕。

  富日子过惯了,哪里受的了穷?

  再说,大家本来也不该受穷。

  徐乐也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为军粮劳神。

  李建成坐镇潼关军粮无忧,供应自军粮草亦是其本分所在,哪怕彼此之间再有什么龃龉,也不能妨碍军务。

  李建成固然是世家子做派,但也是李家嫡长,不该如此不分轻重。

  日后自己以军粮之事发难,便是李渊也回护他不得。

  李建成为人虽然不为自己所喜,但是他终究不是个愚顽之辈,不该犯这种错误。

  明目张胆不供粮草,这又是仗了谁的势?

  洛阳方面的粮草也很成问题。

  从一开始徐乐就知道,洛阳送来得粮草里面有一部分以沙石麻包冒充军粮,由于上面做了暗记,倒也不至于弄错。

  这其实是双方的默契,迫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法安定人心保证士气。

  徐乐也知道王世充的难处,只要当兵的肚里不空,这样的手段也不回去戳穿。

  可是最近两遭运来的粮草却是沙石多米粮少,这就让人难以容忍。

  洛阳粮草匮乏不假,可是也不该紧张到这种地步。

  徐乐了解过,杨广虽死但是依旧有不少大隋旧臣依旧忠于前朝,其中又以江淮一带最为明显。

  由于杨广经略扬州有方,江淮一带还有大批的地方官吏依旧以大隋为正统。

  现如今唯一能代表大隋的,就是洛阳城里的皇泰主。

  王世充之所以还维持自己大隋忠臣的面目,也是贪图这个傀儡天子所能带来的好处。

  这些地方官可不是口头尊王那么简单,来自江淮的青壮子弟以及钱粮物资,通过运河之便,正在源源不断送往洛阳。

  王世充之所以把军寨修的这么靠前,也是为了给江淮来得物资援兵留出一条通路,保证洛阳不成为绝地。

  这些物资兵马之前就已经陆续集结,只是畏惧瓦岗军势不敢贸然前进。

  现如今有了路,他们便踊跃前来。

  这十几天时间里,洛阳城中已经得到了大量补给以及援兵。

  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就当下而言,洛阳城里绝不会缺粮。

  手里有粮却不肯给自己送粮,这显然是极为不寻常的事。

  王世充再怎么狼子野心,也该知道眼下洛阳能保太平,全靠玄甲骑在外死战。

  若是自己翻脸,他又拿什么承受玄甲之怒,又拿什么保全城池?

  种种不寻常合在一起,必然是一桩大阴谋。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给了他一个承诺。

  一个可以保证洛阳安然无恙,也能保证王世充不被李家惩戒的承诺。

  这个承诺李建成怕是都没资格给,难道是……徐乐随即否决了自己这个念头,当不至于如此。

  若真是如此,也不必假手王世充,他自己难道就做不得这些?

  这里面肯定是有奸人作祟,不会是自己想得那般情景。

  再说那些事就算想明白,现在也解决不了。

  当下要考虑的,还是怎么化解面前的危机。

  如果说之前死守战术担忧的还是兵力消耗问题,现在就得加一条军粮问题。

  王世充得态度越来越敷衍,照这么下去撑不了几天军队就得断炊。

  这种时候别说断粮,就是碗里的米不如平时多,都容易影响士气。

  要是真的没了粮食,这军寨再怎么坚固怕是也难守。

  宋宝说道:“乐郎君既然来了,这件事正好打个商量。

  郎君担心的确实有道理,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这么干耗也不是个办法。

  要我说,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他来个厉害看看。

  给某两百人,我去洗了其他军寨!我就不信了,王世充让他手下的人也饿肚子?

  左右那些人也是无用之辈,与其让他们浪费粮食,还不如给咱们留着。

  不光是粮,还有人、马、箭,什么都得要。

  入娘的支行满,让咱们帮着守寨,给东西却抠抠索索好像个婆娘!要啥没啥,拿头守城?

  要我说,干脆咱自己拿!”

  “那又拿的了多少?

  你这么一拿,就等于和王世充翻脸,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停了咱们军资。

  就凭那几座军寨的钱粮物资,又能撑的了多久?”

  不容徐乐开口,韩约出言反对:“王世充不傻,他故意把几座军寨摆在咱眼皮子底下,就是给咱下套。”

  “入娘的,怎么又是个套?”

  宋宝低声咒骂着。

  韩小六虽不喜宋宝为人,但是这件事却是和宋宝看法相若,当下说道:“左一个套右一个套,是把咱当了什么野物?

  要我说咱干脆拔营退兵,回长安找天子讲道理去!李建成就晓得下令却不肯发兵发粮,这是摆明了要咱的命!咱找二郎找圣人,让他们给咱做主!”

  “违反军令擅自退兵,去哪讲道理也是个死。”

  徐乐摇了摇头:“咱们现在是军伍,做事就得讲章法。

  李建成这厮再怎么混帐,他也是咱的主帅,他的话可以不听,令不能不遵,否则就是让二郎为难了。

  当日咱们抢先出发,还可以说是侦察敌情,总之能打个商量。

  现在李建成得军令已下,这时候退兵就是抗令!不管到哪也是没理。”

  “那……那就回洛阳!王世充不给粮,咱就不给他守寨。”

  “他若是铁了心不给粮草,也绝不会给咱开城。

  要想退回洛阳,说不定就得火并。”

  徐乐看着小六:“现如今洛阳城也有上万兵马,咱们这八百人攻城,纵然能胜,怕是也没有余力守城,到时候还是一样没法交待。

  再说火并王世充这等大事,没有军令圣旨擅自为之,最后还得是二郎顶罪。”

  小六不说话了。

  大家对于李世民的看法都很好,也知道李家内部的情形。

  玄甲骑倒是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为了自己痛快就害了恩人好友,这也确实不是大丈夫所为。

  再说就如徐乐所言,火并洛阳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到万不得已这条路不该走。

  韩约说道:“乐郎君方才说瓦岗贼要撑不住了,这话有几分把握?”

  “七成。”

  徐乐在这种场合,就不必再遮遮掩掩。

  “某也不会卜算,自然不能说有十成把握。

  不过从瓦岗军的举动看,他们也不会再这么耗下去。

  你们试想一下,他为何要摆两个尖头驴出来?

  这玩意就算真推到寨下,就能夺了咱的军寨?

  就算他们匠人再多,造这么两个器械也得花不少气力。

  他为何不等到决胜负的时候推出来,非要现在就用?

  白白折损两件器械,就算是瓦岗军如今再怎么富贵,怕是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再说今日之事你们就没觉得奇怪?

  他们的动作是不是太急了?”

  第八百七十六章 枭雄(三十七)

  韩约、小六都没言语,反倒是宋宝先开了口:“乐郎君一说,某也想起来了。

  这话倒是没错,今天这情形吓了我一跳,还觉得他们要趁着你们不在,把军寨给攻下来。

  前几日攻寨,可不像今天。

  又是安排精兵,又是摆出战车,一副要玩命的模样。

  某还想是不是走漏了风声,要不然他们怎么知道乐郎君你们不在营里。

  可是刚才郎君这一说,我也觉得不对劲。

  要说拿下军寨,似乎又差了点啥。

  可要是为了钓咱们,这饵是不是下的太重了些?”

  “就是这话了!瓦岗军也不过是一群草寇成军,虽说得黎阳、洛口,又吞了骁果,可是论家底还算不上厚实。

  跟大唐比,还差了不少火候。

  就算是李家父子,也不会用这么重得饵去钓鱼,就更别说他们了。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逼着咱们出去打。

  或者可以说,怕咱们不肯出去打。

  若是他们真的能够一直耗下去,用得着下这么大本钱,用这么多心思?”

  仓房中几人全都沉思不语,过了片刻,小六忽然说道:“我怎么感觉他们那边好像换了人?

  前几日跟咱交手的,比今天这个沉稳多了,也更难缠。

  今天这个虽说张牙舞爪,可是不难对付,不像前几天那个弄的人难受。

  要是前几日那个对手,我敢说尖头驴不算完,后面肯定还得有别的招数。”

  徐乐点头道:“就是这话!我和小六看法相同,瓦岗军不知为何,可能换了主将。

  又或者是另有什么原因,让他们急于求战。

  如今得情形,就像是两人角力,咱们固然辛苦,瓦岗贼肯定也不好受。

  这时候就得比谁能忍,谁更能咬住牙。

  论起吃苦忍耐,咱们云中子弟几时输给过别人?”

  宋宝道:“这……那要是他们熬不住,就干脆大军压过来又当如何?”

  “那就好办了。”

  徐乐微微一笑,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大军压境,王世充难道不闻不问?

  就算他不想管咱们死活,总得顾全自家性命不是?

  瓦岗军和他是敌非友,真要是一窝蜂杀出来,他难道不怕?

  瓦岗军就算说只和咱们打不攻洛阳,王世充也不敢相信。

  那时候不管他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都得跟咱们同仇敌忾。

  他今日怎么对待咱们,咱们到时候就怎么对待他。”

  宋宝点点头,随后又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该逼虎跳涧。

  可是今日怎么反倒放虎归山?”

  “你是说那些扣在尖头驴里面的军兵?”

  “正是。

  那帮人已成瓮中之鳖,有的是办法炮制他们。

  可是郎君最后却放他们逃回去,这是什么谋略,某实在是想不明白?

  被派来攻营得,一准是他们的精兵。

  正该斩尽杀绝,才能激得他们动怒。

  把这帮人放回去,也不会感激咱的恩情,留他何用?”

  徐乐微微一笑:“我辈行事,还用得着他们感恩?

  就算这帮人知我的人情又能如何?

  充其量不过是倒戈归顺,我们再缺人手,还能差这几十人?”

  宋宝、韩约几个人都看着徐乐,眼神里满是疑惑。

  别看这问题是宋宝提的,不代表韩家兄弟不是这般想法。

  他们也不明白,一向杀伐果断的徐乐,怎么突然变成了慈悲心肠,把几十个敌人精兵给放了回去。

  固然这种战场上多杀几十人少杀几十人,都影响不了实力强弱对比。

  可是毕竟彼此敌对,能多杀一些总是好事。

  再说瓦岗和自己已经摆明了不死不休,甚至放着洛阳不攻,专门盯着玄甲骑打,可以说公仇私怨兼而有之。

  到了这种地步,也就没必要再讲什么体面,大家撕破脸皮开杀,谁活到最后谁就是道理。

  徐乐既不想杀人,又不是为了感化对手,甚至没想过收降这些兵卒,那么他这么做又图什么?

  打仗不是做游侠,没有那么多率性而为,每一个决策背后,肯定会有一个专门的考虑。

  他们相信徐乐也是如此。

  眼看几个人都是一般神情,徐乐也不说话,只是朝仓门走去,来到粮仓门首,才悠然说道:“逼虎跳涧也不只有一种方法,杀人固然是逼迫,放人又何尝不是?

  说不定我越是如此,瓦岗军就越耐不住性子,这谁又说得好?”

  说话间他已经拉开粮仓的门,宋宝等人自然也不好多问,随着徐乐往外走去。

  一身布衣得曹符臣与几个后生就在距离粮仓不远处忙和着,眼看徐乐走出来,曹符臣装了撞胆子向前迈了一步,运足气力大喊一声:“将军!”

  这一声喊突如其来,几个人全都站住脚步。

  眼看徐乐朝这边看过来,曹符臣心知这是唯一的机会,连忙上前两步抢步行礼:“将爷,小的曹符臣,身边几个都是随小的一起投军的。

  我们商量好了,想求将爷开恩,准咱们入玄甲做正卒,而不是做辅兵。”

  在徐乐的兵马离开洛阳城时候,带出来千把青壮。

  这都是吃了粥饭,甘愿追随玄甲骑拼命的。

  就像玄甲骑兵士一样,这些人也是一分为二,分别驻于洛阳甲、乙二新城,这两座军寨里。

  不过他们身上不穿甲,也不是正卒,全都充当辅兵负责搬运物资,再不就是照顾伤病,做些粗笨的活计。

  到了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是打下手,而不直接参与战阵。

  错非是敌人打进了营垒,否则他们就不用临阵厮杀。

  按军将的心意,这时候就该拿这帮人去和瓦岗军拼,可是徐乐、韩约都不认同。

  他们招兵不是为了招替死鬼,而是实打实的为玄甲骑招募兵士。

  按徐乐所说,这些中原子弟不同于云中后生,没有直面过杀伐也缺少操练,不能直接拿来就用。

  必须把他们练出来,才能安排到战场上,否则和逼迫他们送死没分别。

  只不过眼下战事正酣,哪里来得时间操练?

  是以这件事就这么悬着,这些自洛阳带出的青壮,便承担了军营的诸项杂务。

  其实这也是徐乐此番出战不同寻常,若是正常大军交战,一名精骑卒少说也得有三名辅兵对应服侍。

  从照料战马到养护甲胄,乃至日常扛着沉重甲包,这些都是辅兵的职役。

  如果没有这些青壮随同,这些事情就得玄甲兵自己做,原本就紧张的人力,只怕就更加捉襟见肘。

  徐乐看看曹符臣,用眼一打,就能看出来这人身上有功夫。

  武艺谈不到多高明,但是一对一的话,也勉强可以和玄甲士卒打个平手。

  这等武艺拿到军营里,做个火长却也是绰绰有余。

  “你想当战兵?

  可是因为军中有人仗着是战兵欺压你?

  又或者克扣你们的口粮?”

  “这自然是没有的。

  实不相瞒,小的也曾熬过大营,知道军中是什么情形。

  像咱们玄甲骑这样的营头,天下怕是找不到第二家。

  没有哪个敢欺压辅兵,更不敢克扣口粮。

  咱们虽是辅兵,可是口粮比正卒也只差三分,天下再也找不着一个营头能如此对待咱们。

  就是因为将爷待咱恩厚,小的们才不忍心吃白食。

  小的们双眼不瞎,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这时候正是用人之时,将爷不让咱当兵,是体恤小人的性命,这份恩情小的记着。

  可要是就这么安心吃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咱的本是不能和各位比,但是好歹有一身力气,外加一条性命。

  顶不济也能和那些贼人换命!再说小的看来,那些贼人的本事……“曹符臣尴尬一笑,没好意思说下去。

  当着将主面自夸本事,这可不是聪明人该干的事情。

  徐乐示意曹符臣等人起身,随后对韩约说道:“如今可还担心我们熬不过对手?

  人心向背并非儿戏,军心在我,这场较量胜负已分!”

  韩约、宋宝几人相顾点头。

  徐乐又看向曹符臣,看得出来,这个军汉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跟自己提出这个要求。

  没办法,军法严苛动辄得咎,若是遇到以凌虐士卒为乐的,那就更是倒了八辈子霉。

  虽说玄甲骑不搞那套,可是作为新入伍不久的兵士,谁又敢赌将主是什么脾气?

  能够说这些话,足以证明其胆量以及决心。

  人家争的不是口粮待遇,而是为了报恩偿义甘愿牺牲性命,这等好汉自是多多益善。

  拍了拍曹符臣肩头随后一笑:“你们的心意某已知晓,不过事情不必急于一时。

  咱们玄甲骑的兵,可不是拿来和贼寇兑命的。

  等到战事结束,某亲自操练你们,练好了本事再披甲不迟。”

  虽是拒绝但是并未恶语相向,更没有用鞭子抽,几个军汉非但没有失落,反倒是觉得周身暖意盎然。

  这年月人命轻贱,随时都可能被人结果。

  一样是死,为这样的人而死,总算还有几分价值。

  宋宝在旁观看,几个军汉的神色变化被他看个明白,心中也自认可了徐乐的观点,若是如此或许……我们真的能赢?

  第八百七十七章 枭雄(三十八)

  夕阳西下,落日残阳穿过重峦叠嶂如云苍翠,化作点点金光遍撒于邙山幽谷之中。

  本就鲜亮的铠甲刀枪在余晖照射下,如同镀了一层赤金,光芒闪闪晃人二目。

  邙山的山势不以雄奇为名,整体走势平缓,山岭重叠绵延悠长,即便是立于邙山最高处的翠云峰,也不可能将整个邙山情势尽收眼底。

  这座山谷地处偏僻由远离战场,以徐乐之能亦对此间情形一无所知。

  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要塞。

  刀枪如林军帐如浪,瓦岗军自成军以来,大概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扎营。

  营帐一座挨一座彼此紧靠,以往绿林人之间自发保持的距离已经荡然无存。

  营帐布置完全参考大隋鹰扬兵扎营方略,往来巡哨人员规模队形,以及军营里面的操练手段,全都是按照大隋正军为模板,原样照搬而来。

  大批环甲持兵的兵士于军营外列阵,既是弹压军营秩序以免有人随意走动触犯军法,也是用来震慑此时正在劳作的工匠。

  李密自从成为瓦岗之主,就立下了一条善待工匠的规矩。

  杀人放火怎么都行,但是严禁杀戮有手艺的匠人。

  不管他所会的本事到底是何种门类,只要是有手艺的就不许加害,违者便要军法从事。

  不但如此,李密还在军中颁下命令,凡是懂手艺的军汉,就可以向主将报告,从兵士转为工匠。

  口粮分毫不少,另有赏赐财帛专为工匠所用,不会让士兵因为不能打掳而吃亏,同时还不用亲临战阵,算得上难得的美差。

  若是有匠人投军,也是参考这种方法对待。

  通过种种手段,瓦岗军内很是有一批手段高明的巧手匠人。

  战败宇文化及之后,又将原本被杨广强征南下的大隋将作监巧匠尽数收入军中,瓦岗工匠的规模及技艺也因此迅速提高。

  现如今这山谷内,就聚集了瓦岗军八成以上的工匠。

  他们单独立寨,位于军营的拱卫之中,由若干星罗棋布的军帐,把他们牢牢保护在当中。

  既是防备有人偷营劫夺寨,也是防范这些匠人趁机逃走。

  工料由瓦岗军士自金墉城方向源源不断运抵山谷送入军营,这些匠人则昼夜不停轮番工作,将送来的木料、筋膜等物制作成各色器械。

  这些匠人大多经过杨广时代的残酷盘剥压榨,惯能服苦役。

  瓦岗军将虽然也不是好脾气,但是比大隋的官吏总归是强多了。

  再加上口粮给的足,时不时还有布帛赏赐,是以干劲十足。

  从山头向下看去,就能看到军寨内停放的云梯、巢车,尖头驴。

  这些攻城器总数虽然不多,但是考虑到这短短的时日,就知道工匠们是何等努力。

  若是按照瓦岗军旧日风范,这些器械基本是用不上的。

  绿林人喜打巧仗,最厌恶的就是一拳换一脚的笨架。

  一攻一守往来厮杀,不管谁输谁赢,攻城方都得用人命去填。

  这种仗就算打赢了也得死很多人,各路头目自然不会欢喜。

  要么就是以谋略攻城尽量减少死伤,要么就是索性不打,天下那么大,总有些守备松弛或是城墙残破易于攻取的地方。

  洛阳这种坚城,宁可不打也不能硬拼。

  加上他们扎营都是自己管自己,不可能给攻城器留出地方。

  像今日这等场面,以及这种攻城方式,也只有李密才能摆得出来。

  军营正中位置,便是三军主帅的军帐,端坐案几后望着面前令箭令旗以及简易地形图的裴仁基,眉头紧皱满面愁容,不时地发出叹息。

  这一军之主可不是好当的,尤其是瓦岗军的主帅,就更是不易为之。

  别看自己也是大隋宿将,可是面对强敌,却是没有半分胜算。

  外人看来自己以降将身份手握瓦岗兵权,理应志得意满,实际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个中滋味就只有自己知道。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帐帘掀动,一个如同宝塔般壮硕的少年自外而入,正是裴仁基之子,瓦岗虎将裴行俨。

  裴仁基看了一眼儿子并未言语,直到裴行俨来到自己面前坐定才开口问道:“情形如何?”

  “便是那副样子。

  白白折了两架尖头驴还有几十号亲兵,连根毛都没摸到。

  要我说还不如直接点起人马杀出去,总好过这样遮遮掩掩。

  儿郎们大多厌战,还有人说左右都是一死,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于军将冷言冷语,甚至开口叫骂。

  若是这么下去,只怕迟早……”

  “弹压的兵马再加两队,绝不可闹出哗变。”

  裴仁基连忙命令,他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外人不知你难道也不知道?

  为父刚当主帅才几天,能定什么章程?

  再说我这个主帅,能和徐世勣相比?

  充其量就是个牌位,真正说了算的乃是主公。

  他不发话,谁敢出兵?”

  “主公不肯露面,只派下面的人传令,根本不知道咱们现在是什么情形!”

  裴行俨性如烈火,加上这些日子憋闷得狠了,这当口当着自己老子也就不管不顾有什么说什么。

  “要是不出兵也成,就把徐大叫回来。

  咱们爷们是朝廷军将,不是绿林响马,他们这种仗咱不会打。

  让咱折腾这个,不是成心让阿爷出丑?

  弄到一半换将,功劳算谁的?

  万一有了差错,又让谁来受罚?

  人说主公赏罚分明,我看啊……”

  “住口!”

  裴仁基厉声呵斥,不让儿子说下去。

  随后起身离席,从裴行俨身旁绕过去,快步来到帐门处,先是凝神倾听,随后又掀起帐帘一角往外观看,过了好一阵子才把帐帘放下回归坐位,低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不打紧,不要连累我裴家上下!这等话也是能说得?

  被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就以为主公舍不得斩你。

  便是那军中五虎……唉……“裴行俨闻言面色也是微微一变,声音不由自主压低几分:“阿爷帅帐难道也有人敢窥伺?”

  裴仁基又是一声叹息:“为父这个主帅是怎样得来,咱们心中有数。

  这个主帅在主公心中,又能值得几何?

  摘印斩首不过指顾间事,如今切记谨小慎微,绝不可贸然行事白送性命。”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事情着实窝囊!明明不是阿爷的主意,可如今却要阿爷总揽全局,哪有这种道理。

  咱们本就不是打这种仗的材料,今日这仗打得糊涂,主公若是怪罪下来,却该如何是好。”

  “今日这仗,是按着主公军令打的。

  你我父子纵然有些许过失,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裴仁基语气逐渐恢复平常:“胜负兵家常事,徐世勣挂帅之时,一样是打败仗。

  无非是他败某也败,又有什么可降罪之处?

  主公军令,本就是诱敌出战,聚而歼之。

  饵兵本就难免折损,主公知兵,不会因这等细故见怪。”

  停顿片刻,裴仁基继续说道:“为父在此筹谋良久,却也没想出什么妙策把徐乐小儿引至此地。

  你与他年岁相若,听苏老所言,便是脾性也差不多,来帮为父参详参详,若是此刻守在寨里的是你,要怎样才肯出战?”

  裴行俨摸摸后脑勺,脸上露出一丝憨笑:“怎样出战?

  要是换做孩儿,早就领兵杀出来了,根本用不到计谋。

  咱领的是骑兵,本就是利攻不利守。

  他的骑阵又那么了得,就更应该以长击短,带着兵出来杀个痛快。

  儿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死活就是不肯出战,非要窝在军寨里。

  难道是五娘子走漏了风声?

  这也不对。

  连咱都是刚知道不久,他又如何得知徐大的布置?”

  裴仁基看了儿子一眼,“有勇无谋难堪大用。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一般都是将门之后,韬略差了一天一地!他虽然不知道咱的安排,但是能看出这里面有文章,所以轻易不肯出战。

  现在就是摆明了和我们比耐性,谁先耐不住脾性,谁就失了先手。”

  “那就这么送下去?

  这也不是办法啊。

  就算像主公说的,军寨迟早能啃开,咱们又得折损多少人马?

  若是死伤太重,后面李家大军杀来,咱们又怎么应付?”

  “这便不是我父子该想的事了。”

  裴仁基一声苦笑:“你还没看出来?

  徐大他们若不是想的太多,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咱可不是瓦岗旧部,也没有那么多伴当共进同退,主公肯容让徐大,可不会容让咱们。

  真要是惹得主公发作,人头怕是保不住。

  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他事一概不问。

  要想保住性命,这是唯一的办法。”

  裴行俨对于阿爷的话并没有疑问,能从杨坚时代一直活到杨广丧命,自有一身趋利避害的本事,这话应该是没错。

  可是话虽如此,这事却让人心里不痛快。

  原本觉得瓦岗寨比官兵更为开明也更有人情味,自己在瓦岗远比在官府痛快,做事也就有力气。

  可是如今怎么觉得,主公和杨广越来越像,就连这瓦岗也变得越来越像官兵,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至于说父亲所说的谋略,这让自己怎么答?

  人家徐世勣说得是用轻骑诱敌,可不是现在这样拿步兵送人头。

  可是这话说出来,又怕惹来不测之祸。

  前怕狼后怕虎,还献个球的计策?

  第八百七十八章 枭雄(三十九)

  李密之所以可以遥制军营,令裴仁基这等老将谈之色变,自然是有其手段。

  除去不知藏身何处,又似无所不在的密探之外,便是重整军令,于律例命令的下达有了全新规定。

  主帅负责日常军令传达兵马调遣,但是大军调度以及方略制定,必须得到李密首肯。

  如果没有其亲笔书写的手札作为佐证,便是伪传军令密谋不轨的大罪。

  哪怕瓦岗军中对军纪看得不重,这等大罪落到身上也是死路一条。

  传达命令的所在,并非金墉城,而是李密的王帐。

  其距离裴仁基所在的山谷三十里行程,亦是一片开阔地带。

  由于在兵力上瓦岗军占据了绝对优势,军中又多是善于骑战的绿林好汉,是以在遮蔽战场方面拥有绝对先手。

  大量的游骑派出去,专为猎杀敌军斥候。

  徐乐显然也知道此中凶险,并没有让己方斥候到这么远的地方进行侦察,是以李密也不怕走漏了风声被徐乐摸上门来。

  其王帐四周负责警戒的,就是八千内军。

  而在内军之外,乃是部分瓦岗老卒以及骁果军战俘。

  从裴仁基大营开始一直到李密王帐所在,瓦岗军整体形成一字长蛇之势,裴仁基大军为蛇头,而李密的位置则是蛇胆。

  瓦岗军、骁果军战俘以及四方投奔的百姓、绿林好汉乃至地方豪右部曲,则组成了蛇的躯干以及鳞片。

  瓦岗军已经重新编排,之前的统属建制完全打破,把所有部队按照大隋鹰扬府建制重新编排。

  主将统帅的不一定是自己本部兵马,而是由不同来历的士兵共同组成的军伍。

  按照李密说法,这是为了让包括骁果军战俘在内,各路兵马迅速融入瓦岗的最好办法。

  同为袍泽不分贵贱,往日统属自然也谈不到,大家从此就都是瓦岗军的一员,不要再想着原本属于哪个山头,也没了出身的顾虑。

  不管话说得是否有道理,对于当事的士兵来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舒心事。

  熟悉的袍泽忽然换成了生面孔,大家又都是军汉性情粗鲁,肯定会生出事端。

  尤其是瓦岗军和骁果军之间,这种问题尤其突出。

  一个是硬抢硬夺的强盗,一个是昔日被天子视为汉家精华的天下强兵。

  两者本就说不到一起,之前又有宿怨,现在被强行安排混居一处,哪里少的了冲突。

  言语辱骂或是挥拳互殴之事每日都在发生,偶尔闹得大了,便是几十人按着出身或是家乡混战一处。

  军寨之外旗杆上悬挂的人头每日更替,算是给他们最后的提醒。

  李密位于王帐之中,既不亲临战阵也不坐镇金墉城,这种不前不后的位置,很是让人捉摸不透。

  说是裴仁基的援兵,不如说是监军,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以武力同时震慑前后两方,让各路人马不敢异动。

  原本瓦岗军是不需要这种手段的,不管是翟让时代还是李密入主之后,瓦岗都算是因义相聚,再不就是有个大富贵放在前面,吸引众人前仆后继不需要用什么武力震慑。

  可是自从苏威从洛阳回归金墉城之后,瓦岗军内明眼人就能感觉出来,这个自己原本万分熟悉的团体内部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李密案头放着的,都是军中最为机密的消息。

  其中有些消息的来源,都属于绝密,便是瓦岗将士亦不能随意打探。

  此刻能被他留在王帐内共参机要的,便是其足以托付大事的心腹。

  能被李密视为心腹的并不多,有资格参与这等机密的就更少,王帐内除去李密,便只有房彦藻、王伯当这文武两人而已。

  房彦藻为宋城县尉出身,杨玄感起兵反隋,他主动投奔,与李密也是在那时相识并成为挚友。

  等到杨玄感兵败自刎,李密投奔瓦岗,他也不离不弃紧随左右。

  不但如此,还为李密充当说客,四处笼络豪杰,经房彦藻游说而投奔李密麾下的豪杰,至少也有数百人。

  王伯当本就是中原绿林中一等一的豪杰,杨广滥用民力天怒人怨,王伯当趁势而起,于济阳倡义起兵,麾下兵马亦有千人之数。

  是以一方头领的身份加入瓦岗,算是翟让的合作伙伴而不是臣属。

  他与李密亦是故人,李密能够得到翟让收容,最终取而代之成为瓦岗之主,也多赖伯当之力。

  当日为招降裴行俨,王伯当主动让出自己瓦岗五虎将的身份,将统率内军的权柄让出,其对于李密的忠心可见一斑。

  这两人一文一武,均是李密极为信任的臂膀,亦是他成事的根本所在。

  三人之间交情莫逆,李密的诸般谋划也用不着瞒着两人。

  虽说如今李密一心称帝建制设立朝仪,但是只有三人相处时,依旧是旧日模样,没有那么多约束。

  三人面前都放着酒樽,樽中酒色碧绿,酒坛则被王伯当护在身侧,仿佛生怕被谁夺了去。

  李密在他们面前,也没有什么威仪,举起酒樽一饮而尽,随后便示意王伯当将酒满上,口内笑骂:“你也是中原成名的豪杰,怎的如此小气?

  这酒虽好,却也不至于当命似的看着。

  喝光了让魏元昌接着酿造就是,咱如今有的是粮食,还怕没有酒吃?”

  王伯当微微一笑:“话虽如此,可是这酒也不是那么好酿的。

  魏大酿酒的手段高明,可是脾气也大,他要是不想酿,就算拿刀架他脖子上也是没有酒吃。

  这酒喝一点少一点,可是不能糟践。”

  “三郎不必动你那小心思!你要说什么我知道,尽管放心,某又不是杨广那等昏君,怎么会乱杀人?

  只要魏征自己不去寻死,就没人能砍掉他的脑袋!”

  王伯当还想说什么,房彦藻连忙打断:“圣人所言不错。

  要是我说阿,这些人就是被惯坏了。

  平日无法无天,自以为有一身本领,就没人能治他们。

  结果圣人一认真起来,又个个心惊胆颤。

  也慢说是朝廷,便是某做县尉的时候,遇到这等人也是按王法治罪。

  哪里容得他们猖狂?

  主公已经是格外开恩,至于他们自己怎么想,咱们就管不了了。”

  李密又将这杯酒饮下,随后一声叹息:“也不怪他们狂放,实在是这些年瓦岗打仗全靠他们,弄得一个个都觉得离了自己不成,自然也就不知法度为何物。”

  王伯当这才插口:“某倒觉得大敌当前,还是要以战事为重。

  绿林不比官府,粗鲁惯了受不得约束,这也不必急于一时。

  日子还长着呢,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再慢慢教规矩也不晚。

  到时候该敲打敲打,该惩戒惩戒,总不至于坏了大局。

  远的不说就说眼下,裴德本那打得叫什么仗?

  军队在他手里,就像是一群蠢牛木马,白白折损兵力。

  那可是人命!不是秋后的麦子,割了之后明年还能种上!”

  “大名鼎鼎的勇三郎,这当口倒是慈悲起来了?

  怎么?

  莫非做腻了强盗,想要落发当和尚?

  咱可把话说在前头,庙里面没有这么好的酒吃。”

  李密打了个哈哈,随后又说道:“裴仁基的手段,孤心里清楚着。

  他是将门之后,家传本事都是堂兵正阵。

  要是正面交锋排兵布阵,他也是个一流好手。

  不过眼下这种仗,他并不擅长。

  再说那些军伍……也是不得力。

  这事不能怪他一个人。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左右不过是多花点本钱的事,难道咱们花不起?

  徐乐如今进退失据,就凭那八百甲骑,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咱的对手可不是那八百甲骑,而是李唐大军!”

  王伯当也来了脾气,他对于李密近日所为其实颇多不满,但是碍于君臣名分彼此交情不好多说。

  这时忍不住开口。

  房彦藻在旁观看,眼见王伯当要发燥,连忙打断:“李唐大军、玄甲骑这不都是一回事么。

  主公正是因为考虑李唐大军,才要整顿军伍以御强敌。

  河东兵马不是乌合之众所能颉颃,再像过去那么胡闹,战场上肯定要吃亏。

  咱们日后要建制立国,军队也得像个军伍的样子,不能再是一群盗匪。”

  李密看着王伯当一笑:“三郎的担忧孤明白,但是你多虑了。

  倘若咱们马上就要和六万大军交锋,孤而也不敢如此大意。

  可要是自始至终,咱的对手就是那八百甲骑再加上王世充,又当如何?

  有些事孤早就想做,不过就是碍于战事当前不便发动,此番天赐良机,我们再不动还要等到何时?

  再说,正因为要对抗强敌,才更要上下同心。

  若是一人一个心思,甚至彼此猜忌,这仗便不用打了。

  治疮便要剜去腐肉,不管多疼或者流多少血,也只能咬牙忍住。

  若是不受这份苦痛,将来就得吃更大的苦头,是也不是?”

  王伯当急道:“李建成那等人的话信不得!李渊就是假仁假义之辈,他儿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两都之地兵家必争,李家既以虎踞关中,必要图洛,怎么可能真的坐视咱们攻占洛阳不闻不问?

  切不可上了建成小儿的当!”

  李密看着王伯当那焦急模样,非但不恼,反倒是哈哈大笑。

  再次将酒一饮而尽,随后不等王伯当动作,自己抢先一步,探身将酒坛从王伯当身边夺了过来,自己给自己满了一樽。

  “孤上他的当?

  哈哈!三郎说得好笑话!咱们终日打雁的,还能让雁啄了眼?

  你尽管放心,看看谁上谁的当!”

  第八百七十九章 枭雄(四十)

  “毗沙门金玉其外而不自知,此番必然上了李密的恶当!”

  徐乐军帐内,自洛阳乙字新城返回自家军寨的徐乐,对着案几上的地形图观察许久,心中暗自咒骂李建成这个混账主帅。

  在他军帐内的除了步离、韩约再有就是李君羡。

  由于在之前那场打斗中使用了大乘教秘药,李君羡自身体力严重透支,对于身体造成的损害甚至远在徐乐拳脚殴击之上。

  固然及时施以药石外加自身吐纳不至于丧命,但是短时间内也没法恢复战斗力。

  这位在瓦岗军中以惯能杀人闻名的勇士,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五娘子,在厮杀上比起妇人也强不多少。

  不过徐乐并未因此就看轻了他,不但委以重任,更是主动邀请其参预机密。

  乱世之中人心难测,军中大事更是关系到全军存续,换了其他主将,肯定对李君羡严防死守,哪怕是表面信任背后也会予以监视以防生变。

  哪怕是豪迈如翟让者,也不会例外。

  徐乐这种推心置腹的待遇,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也正因为此,李君羡也不顾自身伤痛疲惫,主动出谋划策以报知遇之恩。

  步离对人最是敏感,她是玄甲军将里第一个对李君羡表现出友善的,也正因为有了她的态度,韩约等人也就都相信李君羡的诚意,对于他所提供的军情以及方略,也全都认真对待。

  盲人瞎马肯定打不了胜仗,对玄甲骑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对瓦岗军缺乏了解。

  最开始的时候没人看好这么一支没有根基,和世家高门关系恶劣的绿林武装,哪怕他们声势再大,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借势而起,等到这股劲过去,收拾他们也不过是指顾间事,李渊也不例外。

  他也没把瓦岗放在眼里,主要精力都放在对付杨家父子身上,也就没在瓦岗军安排耳目。

  等到瓦岗真成了气候,再想要安排人手已经来不及,现在两军对阵,李渊手上没有多少可用的棋子,对于瓦岗军所知甚少。

  不过是从三山五岳的投军者嘴里,打听些零散消息。

  知道瓦岗军有哪些好汉手段厉害,又有什么了得战法。

  除了这些,别的也就一无所知。

  李君羡虽然和瓦岗诸将关系一般,但是毕竟为翟让心腹,对于军中情形颇为了解。

  有他讲述,大家才搞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和以往的敌人相比又有什么不同。

  不过他所能提供的消息,也就是这些。

  李密最新的布置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至于眼下的战事变化,玄甲骑又该如何应对,更是超出其能力范围。

  只能在旁参与筹谋,帮不上太多的忙。

  韩约、步离也是一样,真正拿主意的只能是徐乐。

  徐乐看着地图,脑海中则回忆着李君羡的介绍。

  所谓名将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完全凭空想象就能做出正确布置。

  一个英明决策,必然是建立在足够的情报积累之上。

  李君羡提供的瓦岗军情,就是自己决断的基础。

  至少让自己知道了,对手是一支怎样的队伍,有怎样的长处,又有哪些缺失。

  瓦岗军不是官兵,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们一定弱于官军。

  其在阵战方面确实存在缺乏训练以及不耐苦战得短板,但是在战场上,是他们屡败官兵而不是被官兵所败,自然是有过人之处。

  在徐乐看来,瓦岗军最为出色之处,就是:不依古格。

  虽说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经过鹰扬府训练,还有一些人本就是朝廷官军出身,但是自从成军之后从上到下都摒弃了传统的官兵战法而是用绿林战术作战。

  有利则击无利则去,靠着自己弓马娴熟,机动灵活往来驰骋。

  官兵需要阵而后战,战场上离不开步骑结合。

  瓦岗军却是以山头为单位开打,进攻时可以悍不畏死,撤退时也该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其单位小,指挥起来更为灵活便利。

  正面战场拖延,另一路就去袭扰官兵后路断绝粮道。

  官兵一旦分兵,就可能被绿林人集中优势兵力所攻破。

  如果不分兵,又会陷入补给断绝又或者失守防地的不利处境。

  哪怕是能成功驱逐这些绿林人,也伤损不了元气,等到官兵撤退,他们就继续杀回来,又或者袭扰其他地方。

  这样往复几遭,官兵疲于奔命人困马乏,士气体力都无法维持,很容易就露出破绽。

  一旦这个破绽被瓦岗抓住,接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从这个层面看,瓦岗军和玄甲骑算是把骑兵的不同优势做到了极处。

  玄甲可以看作具装重骑的巅峰,那么瓦岗军就是轻骑典范,把机动灵活攻敌必救应用到了极处。

  不过要想做到这一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玄甲骑摧阵破敌固然不易,像瓦岗军这种机动灵活的调度,也同样困难。

  若是外行看来,多半以为这就是蟊贼草寇手段上不得台面,徐乐却很清楚,要想做到瓦岗军这种程度的调度以及战果,非名将手段不能为之。

  也就是说,瓦岗军中那位被称为武侯再世的徐世勣,确实有着不输自己的用兵手腕。

  正是在他的指挥下,这些绿林兵马才能做出这种行云流水般的调度配合。

  之前是翟让自己的格局眼界有限,让徐世勣的才具得不到充分发挥。

  李密入主瓦岗之后,他的战略谋划加上徐世勣的运筹调度,让瓦岗军得以一飞冲天,成就了当下的功业。

  前些日子的攻击,多半就是出于徐世勣的指挥。

  能够用小股弱兵把自己打得这么难受,这足以证明徐世勣手腕高明。

  也正是因为对徐世勣手段的了解,徐乐才相信今天对面肯定换了主帅。

  不过单纯只是这种消耗,还算不上真正的高手。

  毕竟他就算生生打破了军寨,自己也可以撤退。

  对于徐世勣来说,这也算不上取胜,更不可能为翟让报仇。

  他们肯定是有着更大的筹划,按照瓦岗军以往的行事手段,他们越是表现出对自己的重视,就越是有厉害的杀招作用在别处。

  如果把目光都放在洛阳,肯定要吃大亏。

  军中武将自然不是酒囊饭袋,只是大家习惯了明刀明枪的打法,遇到瓦岗这种路数,很多时候不适应。

  尤其是地方鹰扬府主将,或是守土或是攻城,目标都非常明确。

  遇到瓦岗这种没有特定目标,打哪里都可以的队伍就很是吃亏,更别说还有徐世勣这种名将坐镇。

  如果只看洛阳一隅,战局再怎么险恶,玄甲骑也足以自保。

  但是如果放眼全局……或许就没那么乐观。

  徐乐凝视着案几上的草图陷入沉思之中,韩约等人也不敢打扰,也在旁观看。

  身为主帅并不是只会厮杀就够了,比起个人武艺,指挥全军以及考虑战局才是重中之重。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时候若是判断错误,代价就不光是徐乐一人的命而是整个玄甲骑这千把号人的性命!由不得他掉以轻心!这年月并没有特别详细的地图,朝廷也不会专门提供行军地图给武将使用。

  全靠武人自己记忆,依自己的判断画出山川地形。

  画出来的效果自然不能和丹青妙手相比,但却是武人破敌保命手段。

  单看地图的效果,主将的本事就能猜出个大概。

  徐乐的本事都是徐敢亲自教授的,当日黑甲徐敢马踏天下胜多败少,这份绘制军用地图布置沙盘的手段又怎么会差?

  别看徐乐平日不喜欢展露文墨手段,若是把他手绘的这份地形图拿到名家面前,也足以震惊四座,收获无数赞誉。

  大军出长安至洛阳,一路行来所经山川地形,凡是徐乐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收罗于眼前这份地图之中。

  邙山至金墉城一线,则通过李君羡口述,在地图上做出标记。

  通过地图判断敌人动作安排调度军力,这是主将的职责所在叫不得苦。

  徐乐出世以来,大多是以先锋之姿临阵,靠着一身武艺血勇冲锋陷阵,为自己为乡亲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回不一样了,自己不但要拼杀冲阵,更要谋划方向。

  自己不是一勇匹夫,董道直行更不是胡乱冲杀。

  爷爷当日除了教授自己武艺,也同样教授了自己带兵打仗指挥调度的手腕,不至于应付不来局面。

  真正让自己头疼的,是眼下这个局面有点复杂,让自己难以下决断。

  从地图看,瓦岗军也做不出什么手脚。

  自潼关至洛阳,李唐大军与王世充所部虽然勾心斗角,但是大势所趋,于对抗瓦岗上立场一致。

  两军合计近十万之数,有限的战场内,瓦岗军根本做不出什么手脚。

  哪怕是那位徐世勣,也没法在有限的空间内腾挪。

  就那么几座城池,也没法来回扯动攻敌必救。

  那么他的胜机到底在哪?

  真的只想为翟让报仇吃掉玄甲骑,然后再攻打洛阳?

  不对……从临阵易将来看,瓦岗内部肯定是出现了问题,但是也证明其所图没那么简单。

  李密并非莽夫,他敢在这种时候换下徐世勣,肯定是有了必胜把握。

  那么这个把握又来自何处?

  李建成肯定是和李密有所勾结,也定然中了李密奸计。

  但是仅凭这种勾结,还不足以让李密有这种把握。

  李密自己忘恩负义,不但视恩主翟让为眼中钉,对于其宗族部众都不肯相容,这种人又怎么会真的相信盟约?

  他这种人绝不会把胜负系于他人守约之上,一定有更有力的凭仗,才有这种自信。

  这个凭仗究竟为何?

  自己又怎么看不出来?

  徐乐的眼睛紧紧盯着地图,脑海飞速转动,一时间却又猜不出什么。

  目光在洛阳、潼关一线来回逡巡,最终落在长安之上。

  这幅地图……会不会画的小了?

  第八百八十章 枭雄(四十一)

  徐乐心中陡然升起的念头,把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若是在李唐帅帐之中说出这番言语,怕是就连二郎都会觉得自己故作惊人之语,或是太过荒唐,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长安而至洛阳,这个地图小不小姑且不说,就只说当下情形,这地图已经足够用了。

  潼关天险并非儿戏,就算瓦岗轻骑再怎么神出鬼没,也不可能飞过崇山峻岭,直抵长安城下。

  最多也就是像上次一样,拿少许骑兵潜越袭扰。

  那种规模的部队,不管是对于长安还是潼关,都没有实质的威胁,最多就是群悍贼,于军国大事并无影响。

  这副地图还嫌不够,莫非是要画到河东去?

  河东……河东!徐乐的眼前陡然一亮,拿起笔迅速在地图上勾勒。

  武人的军事地图不是山水丹青,不求写意写实也不求什么布局构架,只要够用就足够了。

  但见徐乐笔走龙蛇间,不单是河东之地,就连马邑、云中也都标注在地图之上。

  韩约、李君羡看得也是莫名其妙,不知徐乐是何打算,反倒是步离情绪镇定。

  她本来就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明白上面那些特殊的符号或是数字,又代表着什么。

  自始至终,她关注的就不是地图本身,而是徐乐的情绪波动。

  之前徐乐看地图的时候颇有些焦躁乃至六神无主,她就知道没有想出关键所在,此刻徐乐笔走龙蛇,心思也变得坚定,整个人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步离的心里也就有了定数:乐郎君肯定想通了。

  虽然自己不知道他到底想通了什么,但只要想通了就好!徐乐这时已经勾勒完毕,将手中毛笔随手丢在一边,又问李君羡道:“瓦岗与河东或是云中的豪杰,可有什么联络?”

  李君羡想了想:“联络确实是有的,但是也谈不到怎样亲厚。

  郎君自然也知道,绿林人彼此提防,生怕着了别人的道,不会过分亲近。

  再说彼此之间距离太远,不管谁有难都难以援手。

  是以所谓联络,也不过是彼此知晓姓名,有个口头上的往来罢了。

  怎么?

  莫非郎君以为,李密要在河东做文章?”

  韩约紧皱眉头:“这……怕是不容易。

  且不说河东诸盗是否会为李密效力,就算他们肯听命又如何?

  自从圣人登基,四方豪杰纷纷来投,所谓绿林人,怕是早就成了大唐官军。

  还有几个依旧栖身草莽,接着做没本钱买卖的?

  偶尔剩下几个,也成不了气候。

  李密用他们做后招,怕是白日做梦。”

  “韩大这话没错。”

  李君羡附和道:“翟大在日确实用过声东击西的办法,联络本地豪杰举事攻打州郡牵扯官兵人马,不过那时候是翟大的名头大为人又仗义,山东的豪杰都愿意卖他几分情面。

  再说还有徐大运筹调度,大家也知道吃不了亏。

  河东不比山东,就算翟大在日,名气也要打几分折扣。

  何况如今又是这么个情形,就算是他亲自传令,那边的好汉也未必肯响应。

  至于李密……哼,河东好汉谁会买他的账!”

  李君羡虽是官宦子弟,可是在绿林时间久了,俨然以绿林好汉自居,日常谈吐也像极了草莽豪杰。

  他既认定了是李密谋害翟家人,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话,言语间少不了贬损。

  不过抛开他的心思不谈,就是这番言语,徐乐也是认可的。

  不过……自己的判断不会错,李密的把握不在洛阳,也不在潼关的李建成,肯定是在河东之地!他把目光重又放在地图上,开始认真思忖。

  河东是李家龙兴之地,李渊经略多年根基深厚,就算是朝廷引大军来攻,都未必能轻松取胜,更别说是一群绿林草莽。

  可是也正因为那里是李家起家之地,才不容有失。

  固然随着李渊称帝,关中人心归附,原本在河东的将士眷属,财货粮草陆续转输入京,可是李家留在河东的产业,依旧数额惊人。

  李渊为人谨慎,哪怕如今顺风顺水,也在提防着变故。

  一边经略关中,一边继续在河东经营,就是给自家人留的后路。

  一旦关中有变,自己可以退回根基之地根据一方。

  是以李家在河东依旧积蓄钱粮修缮城池,以备不时之需。

  以李家如今的势力,他们所积蓄的财富可不是小数字。

  这么一笔财富如果落到有心人手里妥善经营,足以催生出一头庞然大物。

  再说对于李家来说,不管是从钱粮财货考虑,还是从体面上斟酌,河东都不容有失。

  换句话说,河东就是李家的七寸所在,不管是谁攻打河东,他们都必须及时出兵救援。

  如果自己是李密,就牢牢盯住河东用兵,把李渊的精力都牵扯过去。

  可是要想成功扰乱河东,确实也不是容易事。

  绿林人指望不上,他又能用谁?

  徐乐的目光从河东转移到了云中,随后落到马邑之上。

  那位故人虽然不是绿林草莽,但是脾性其实和绿林人也差不多。

  再说自己家乡是什么样子,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边地苦寒,那里的后生和山东响马,又能差多少?

  他看向李君羡:“马邑刘武周,与你们可有交情?”

  一阵狂风吹过,军寨内战旗猎猎作响。

  隆隆战鼓声响起,却是瓦岗军的袭扰攻势再次展开,李君羡的回答淹没于鼓角争鸣的厮杀声中,听不清具体内容为何。

  洛阳城外厮杀正酣,徐乐等人也尽数走出军帐指挥。

  空荡荡的军帐内,徐乐手绘的地图就那么放在案几上。

  为了防止地图被风吹落于地,细心的步离在离开前,用一方镇纸压住了地图。

  她虽然不知地图具体的珍贵之处,但也明白要避开有字迹以及画线的地方,刻意把镇纸压在绢帛上空白处。

  由于徐乐绘制的是行军舆图而不是真正的江山图,所以地图并不完整,他不曾到过或者不熟悉的地方,自然不会画在绢上,这副地图上空白之处也就不会少。

  如果真的按照山河地理走势图样,把这副地图补完。

  那么步离放镇纸的地方,正是河东楼烦郡。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饶是步离想要保护这份地图,却也难免百密一疏。

  在她放下镇纸的时候不曾发觉,这方石镇纸上已经沾了墨汁。

  一滴墨汁顺着石制镇纸缓缓落下,不偏不倚落在绢帛之上,随后逐渐扩大深深深入丝绢纹路内,如同黑色的血团缓慢绽开。

  血团越来越大,大到足以将楼烦淹没才宣告停止。

  属于徐乐的战斗仍在继续,属于楼烦的战斗已经宣告终结。

  这场战斗其实更应该叫做屠戮,因为交战双方势力差距太过悬殊,又是有心算无心,是以从交战之初结果就已经注定。

  汉家战旗无力地倾颓于地,被塞外胡骑的铁蹄无情践踏。

  明盔亮甲的汉家武士,本应是这方天地的守护者,此刻却横七竖八倒毙于地。

  兴高采烈的突厥军将挥舞着手中弯刀,将刀刃上的血污甩向伙伴的头面身躯。

  汉家豪杰的血肉,惨为胡人膏锋锷。

  百战忠魂只能在风中发出阵阵怒吼,却也奈何不得这些凶残如兽的狂魔肆意妄为。

  阵阵女子的尖叫声哀嚎声传来,伴随着的则是突厥兵士肆无忌惮的狂笑声。

  刘武周立于马背之上,手持马鞭遥指前方宫室,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更为响亮:“阿贤设你看,俺老刘不曾扯谎吧?

  说带你们拿下大隋……的行宫,便带你们拿下这宫室。

  说让你部下儿郎尝尝皇帝女人的滋味,就让他们开荤。

  这汾阳宫里三千宫人,虽然未必陪王伴驾,可是论起来也都是天子的女人,外人是碰不得的。

  过去,她们是杨广的女人,后来是李渊的女人,现在就是我执必部豪杰的女人!怎样?

  某这也算是大功了吧?

  在大汗面前,还劳烦阿贤设多多美言才是。”

  说到这里刘武周又把声音放低几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诡异味道:“三千宫人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某以安排苑大去安排,将最好的女人留下,单独侍奉阿贤设,不会让那些腌臜军汉沾边。”

  执必落落面沉似水,并未因为这场大捷而表现出任何欢喜之色。

  他的面色冷峻,语气则更如同是云中崇山峻岭上那些经年不化的冰雪般冷厉:“财帛女子是你们汉人懦夫喜欢的东西,我突厥勇士只爱名马宝刀。

  这才是男儿该去追寻之物,有了它们,这天下的财富还有女人,就都是我突厥男儿的!想要就伸手去取,还用得着旁人送么?”

  刘武周讨了个没趣,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这位也曾叱咤风云名动边关的枭雄,昔日可没少和突厥人刀剑相向,几曾受过这等气?

  何况此刻刘武周身后,还有苑君玮、尉迟恭等马邑军将,在部下面前被人这般数落,又如何下得来台?

  执必落落却不曾理会刘武周心思,依旧冷声训斥:“我家大汗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你清楚某明白。

  此番我执必部尽发狼骑,又向大汗借兵两万助你,所图为何你更是心知肚明。

  区区一座汾阳宫根本不配和我执必部少汗相提并论。

  倘若是救不回少汗,就算你献上十座汾阳宫,某也定然把你和你的部众杀得一干二净,将马邑、云中化为齑粉!”

  欺人太甚!刘武周面上肌肉微微牵动,能在边地收拢大批军汉之心的,又哪有菩萨脾性?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执必落落身后,那些如同雕塑一般紧握刀柄一语不发的骑卒身上,这满腔的怒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阿史那,金狼骑!自己的恒安甲骑对上执必部青狼骑勉强还有一战之力,对上金狼骑却是连手都搭不上。

  只要一声令下,这些阿史那家的杀人魔,顷刻间就能斩下自己和自家的部下的人头,把恒安甲骑斩尽杀绝。

  忍吧……只要可以扫荡河东攻灭李渊,天大的怨气都能忍下!山水有相逢,迟早有突厥人求老子的时候!

  第八百八十一章 枭雄(四十二)

  刘武周虽为乡间土豪出身,又和边军将校厮混一处脏话不离口,却不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

  其粗通文墨略晓经义,加上自己又是云中守将,对于自家一亩三分地上的风土人情自然了解,因此与柴孝和对答时,倒也不至于露怯。

  两人并肩行于宫室廊道之中,看着四周殿宇建筑,听着远方传来那些女子的哀号声求救声以及突厥兵士的狂笑声,权当是丝竹管弦以资谈兴,心中都波澜不惊毫无怒意。

  “昏君杨广是个会享受的,征发民夫大修宫室,大江南北到处有行宫,就连这管涔山也不放过。

  柴大你看看,这里的风水多好。

  靠着管涔山,傍着天池,山高林密牧草繁茂,不管是养马还是狩猎,都是一等一的好地方。

  又在这放上那么多小娘,只为了自己一人块活,却让当兵的苦哈哈喝西北风。

  这等人不死,简直就没有天理!入娘的,想想就有气!当日阿爷在云中的时候,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整日价数米下锅,十天半月未准能见到荤腥。

  至于娘们……咱云中的娘们个顶个腰粗如水桶声大赛铜钟,若不是能生娃,和爷们也没什么两样。

  结果呢?

  离着没多远,就是这么个地方。

  金银财宝美女娇娘,这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咱手下那帮儿郎若是不曾亲眼看到,怕是打死都不信,离自己这么近,就有这么一处所在。

  咱们拼死拼活的卖命,就是为了贵人这样过活。”

  柴孝和微笑接话:“若是早点看到这里,怕不是早就反了?”

  “那可不!不反就不是娘生的!”

  刘武周说到这里,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连忙陪笑道:“不过话是这么说,造反哪那么容易。

  咱恒安甲骑是厉害,就连玄甲骑也是从咱恒安甲骑分出去的,这都不假。

  可是总归兵微将寡,粮草更是掌握在人家手里,两手空空拿啥反阿?

  也别说那时候,就是咱灭了王仁恭之后,还不是被入娘的李家人卡着脖子?

  若没有柴大相助,咱也得不了这汾阳宫。

  再多的怨气也顶不了肚饿,最后还是得拿真东西说话。”

  柴孝和笑而不语,并没有去附和或是真的以为可以将对面这位边地枭雄随意拿捏。

  笑话,这等人绝不会屈居人下,不管王仁恭又或者瓦岗,都不会让他甘心臣服。

  哪怕是突厥那位执必阿贤设,也是靠着麾下数万铁骑的兵威,才暂时压服刘武周而已。

  若是日后彼此势力消长,刘武周必然会反水转头。

  朝执必家狠狠咬上一口!自己此番孤身前来,就是为了借助刘武周之力席卷河东瓦解李家根基,两下乃是合作并非主从。

  该敲打的地方要敲打,但是也不能过分。

  当然,适当的时候也得表达一下态度,让刘武周脑筋清爽些,明白到底是靠着谁的力量才能拿下这汾阳宫。

  柴孝和抬眼看看四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刘武周这厮果然是个奸狡之辈,说话避重就轻,只说汾阳宫中女子财帛,却不提其库藏甲兵以及位置险要,自家不提点他两句,真当某柴孝和是个书生,不知大隋的行宫是什么所在?

  笑话!某好歹也是一县长史出身,论起学识见识,又岂是你个乡下土财主能比?

  这杨广的行宫是怎么回事,比你清楚多了。

  汾阳宫地处汾州西北四十里,环天池而建,临汾水而起,营建宫殿之地正是管涔山汾水河源所出,是以名为汾阳宫又名汾源宫。

  山间凉爽,当盛暑日,临河盥漱,即凉风凛然如八九月。

  宫室殿宇楼阁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宫中常年有三千宫人,只为杨广来此避暑时以为侍奉。

  看上去这里确实像是杨广的一处安乐窝,刘武周也拿这话来哄我,真当你阿爷不知兵机?

  楼烦与塞外相连,乃是塞外胡马入寇中原的必经之路,历代中原王朝,都要在此筑城守御以防胡虏,管涔山上就能看到赵国长城遗址。

  杨广又不是个傻子,怎会把安乐窝修在虎口?

  大业三年四月杨广北巡过雁门,八月入楼烦,之后便征发民力营造汾阳宫。

  所为避暑玩乐之用,也就是个幌子,显然是将此作为日后调兵遣将征讨突厥时的帅帐!再者当日杨广一路行来,不知见了多少边将疆臣。

  以他的多疑,怕是已经看出这班人里多有桀骜不驯的枭雄,对于大隋江山多有觊觎之心。

  无凭无据不好滥杀手握兵权的边将,就用这种办法令边地疲敝无力谋反。

  等到宫室修成,杨广时不时来此避暑,既可以震慑突厥,更能敲打眼前刘武周这等边将。

  再说这里又哪里是只有美人财帛?

  也不想想,是谁帮你拿下的汾阳宫,这里有什么还能瞒过我的手眼?

  自家四处攻城掠地打家劫舍时就知道,大隋那些分布各地的行宫,既是聚宝盆也是硬骨头。

  杨家父子把行宫当成军寨使用,每一座行宫内都积存海量兵器铠甲乃至强弓硬弩等战守利器。

  用这些兵器铠甲,可以迅速拉出千军万马。

  当日这般安排,主要是为了防备手握兵权的武将。

  只不过杨家人没想到,那些深得信任的行宫总管居然和武人合谋,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白白便宜了反贼。

  李渊起兵之后能迅速拉起人马,固然是因为他是北地世家之首家底雄厚,也是因为他控制着晋阳宫。

  晋阳宫里面那些甲杖,不知帮他武装了多少青壮,让他的声势迅速壮大。

  晋阳宫如此,汾阳宫哪里差了?

  这里积存的兵器铠甲,也不比晋阳宫差多少。

  再说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不是我瓦岗内应相助,就凭你刘武周外加你的突厥野爹,能这么便当攻下汾阳宫?

  做梦!就算是阿史那氏金狼骑出战,也得填进去百十条人命才能获胜。

  那金狼骑是什么价钱,难道你刘武周心里没数?

  真要是折损了百十骑,你拿头去顶怕是都不够用。

  若不是瓦岗的内应暗中相助,要不是李密在河东的暗子发力,又怎么会如此轻松攻下汾阳宫尽诛守军,更不可能在此积累这么多甲杖军资。

  自家主公和刘武周眼下有交情,日后肯定会翻脸开战。

  这厮原本就是个破落户不足为虑,不过如今投靠了突厥人,把祖宗基业边地军民卖个干净,换来突厥大军支持,便不可等闲视之。

  执必部虽然屡次受挫元气大伤,但是破船总归还有三千钉,依旧可以调度数万骑袭扰中原。

  至于那位蓝突厥阿史那大汗,更是一声令下便可集结控弦引弓之士数十万。

  哪怕是大隋全盛之日,也依旧把突厥视为心腹大患,更何况如今江山残破,任何一路诸侯对上整个突厥,怕是都谈不到把握。

  对于突厥来说,最大的阻碍就是装备。

  草原苦寒物资匮乏,虽说突厥本为柔然人的锻奴,炼铁及打造铠甲的手艺并不在中原工匠之下。

  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草原有限的产出,怎么也不可能给数十万突厥将士都配上坚甲利兵。

  除去可以称为狼骑的精锐之外,其他草原男丁组成的队伍往往装备不整衣甲残破,很多人的箭头都是石头、兽骨、兽牙而不是金属。

  这就是为什么汉家精兵在人数差距不大的前提下,可以以少胜多的底气所在。

  毕竟自己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武器上占有优势,厮杀时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不过这也不绝对,十几万突厥骑兵压下来,再有金狼骑那种精锐中的精锐为骨干,就算是汉家精兵也未必扛得住。

  至少自家内军,肯定不是这帮人的对手。

  胡人势大绝非汉家之福,自己将这么多军资拱手送上壮大胡人军势,长远来看多半是祸非福。

  只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以后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说。

  为了让刘武周席卷河东扰乱李家后方,李密这次也算是押上了老本,将布置在河东得暗子、后招悉数发动。

  这些后招既包括翟让等瓦岗豪杰结下得善缘,也有李密本人借着和李渊交好得机会,不惜重金秘密培植得羽翼。

  要想拉起这么一支人马绝非易事,瓦岗所付出的代价也异常惊人。

  据自己所知,瓦岗当下之所以面临无财帛可贲赏的窘迫局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李密拿积蓄的财帛收买了这些暗子密探。

  这是一锤子的买卖,以李渊的精明,事后自然会查到是谁出卖自己。

  花费如此高昂代价换来的一次出手,只能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原本李密是打算和李渊全面开战时,再动用这些棋子,可是如今为了洛阳战局不得不提前发动。

  于自己而言,这等若孤注一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倘若所谋不售,自己也不必回去,直接寻个地方上吊或是投井还能落个全尸。

  哪怕是与虎谋皮,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不管怎么说,且先灭了李渊再做计较!

  第八百八十二章 枭雄(四十三)

  刘武周在柴孝和面前姿态放得很低,虽说从出身来开,这位大隋边将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乡间豪强,瓦岗不过是绿林草寇。

  论及悍勇血性,边地男儿不曾惧怕过谁,就算是突厥狼骑来了也敢明刀明枪正面厮杀,还怕了一帮山东响马?

  可是刘武周此时表现出的姿态,固然不像在执必落落面前那般伏低做小,却也是格外恭顺,全没有一方诸侯的气派。

  柴孝和看着他,心里也自冷笑,给突厥人当狗的滋味也不怎么好受吧?

  那帮人养狗和中原不同,他们不肯给狗喂骨头,反倒是要狗去捕猎野物,再从狗嘴里夺走大半猎物填饱自家肚皮。

  若是狗不能捕猎或是捕猎太少,就会把狗炖了充饥。

  身为李密心腹谋臣,柴孝和心知,自家主公与刘武周的交往,是在其主宰瓦岗之前。

  彼时一个是瓦岗智囊,一个是边地武胆,两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都是心怀异志的当世枭雄,又有结交李渊这个机缘,便趁机交上了朋友。

  于李密来说,这不过是他无数交往中的一个而已,像刘武周这样手握兵权的军将他交往了不知多少,其中大部分都用不上或是来不及用就死掉了。

  但是只要有一两个可以为李密所用,就值回所有的投入。

  虽然两者的来往不算频繁,但是私下里还是有书信往来。

  尤其是在刘武周火并王仁恭成为边地实际首领后,这种交往就变得频繁起来。

  李密也开始对刘武周动脑筋,借着其招兵买马的机会,很是安排了一些密探进去,对于刘武周的情形也很是了解。

  由于是李密谋主,柴孝和对于刘武周如今处境也就了如指掌。

  刘武周的日子不好过,甚至可以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别看他背靠突厥,一句话就可以借来数万胡骑,这可不是没代价的。

  这帮胡人重利轻义无利不起早,哪怕是自家大汗调动,也得有足够的战利品分配才能维持士气。

  如果打几次苦仗却无收益,那么大汗的威望就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连脑袋带位置都被有力部下夺了去。

  对自家人尚且如此,就更别说一个汉人降将了。

  刘武周此番要不是有汾阳宫做回报,谁肯理他?

  战时如此,平时就更不必说。

  突厥人为了自家入侵中原方便,会用武力保障刘武周地位,但是不可能在日常给刘武周提供多少钱粮资财供养。

  反过来还得找刘武周要钱要粮,如果做不到,就是这条狗不称职,少不了要挨收拾。

  边境苦寒民穷财尽,加上杨广之前的折腾,就更是让云中财力枯竭。

  王仁恭虽然筹集了一笔财富以备谋反之用,可是前者苑君璋搬请突厥兵助战攻灭王仁恭,这笔钱就已经花出去了。

  那次借兵导致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失陷,执必家青狼骑也是损失惨重。

  按着执必贺的心思,当时就要点起大军踏平马邑,先把刘武周、苑君璋千刀万剐再说。

  刘武周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且和执必部保持着合作关系,就是因为献出了重金买命。

  王仁恭积蓄的财帛、粮草为执必部搜罗一空,连带整个马邑的浮财也被突厥狼骑抄掠殆尽。

  一时间马邑中产以上之家尽破,突厥人马前财宝马后汉女满载而归,加上执必思力人头尚在,刘武周才算过了鬼门关。

  可是这一来,刘武周自己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

  云中原本就被王仁恭卡脖子粮草断绝,还指望拿下马邑补亏空,这下全成了泡影。

  刘武周不得不撕破脸皮,用刀架在边地百姓的脖子上,挖地三尺罗雀掘鼠,把老百姓的口粮硬夺过来充饥,才总算没让部下饿死。

  可即便如此,也就是度过了眼前的危机而已,粮草问题依旧如同一口锋利的宝刀悬在刘武周头顶,不知几时就会落下来。

  军无粮不战自败,刘武周自从投奔突厥开始就已经失去人心。

  加上在边地的祸害,更是让百姓对他的好感迅速消失,民望甚至还不如王仁恭。

  要想维持统治,就只能依靠雪亮亮的钢刀,拿刀逼百姓听话。

  可是要想军将服从命令,就得让大家吃饱肚子。

  之前云中的军粮全赖王仁恭供给,可是王仁恭的粮食也不是从天而降。

  边地连年战乱田地荒芜,指望本地的田租根本不可能支应大军开销。

  大隋还在的时候,杨广不管怎么混账,也知道不能让边军饿肚子打仗,该给的粮草还是会给。

  通过河东中转,马邑就能得到粮草供给,刘武周或多或少总能有口粮吃。

  可是刘武周公开造反,大隋的补给自然就没了指望。

  他得罪了李世民就等于得罪李渊,河东的粮道就算是彻底断绝。

  这下就从以前嗷嗷待哺变成了彻底的没米下锅,日子过得比乞丐还不如。

  李渊之所以没有发兵收拾刘武周,固然是因为集中心思攻取关中,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没这个必要。

  根本就不用跟刘武周一刀一枪的厮杀,只要停了粮草供应,就能把这帮穷军汉饿死!事实也如李渊预料的一样,刘武周造反之后,日子过得其实比之前更难。

  他要想维持统治扩充地盘,就得招兵买马扩充军力。

  可是手下兵马越多需要的军粮就越多,而田地里耕种的农夫就越少。

  哪怕是逼着老弱妇孺下田,所得也很是有限。

  就算刘武周丧心病狂,不惜把治下百姓都饿死,也从他们嘴里抢不出几粒粮食。

  既要养兵还要给执必部缴纳足够的贡赋,刘武周过的是什么日子不问可知。

  柴孝和之所以有把握让刘武周听从自己指挥,除了这座汾阳宫大礼之外,再就是粮食!不管刘武周是虎还是狼,军粮都是缰绳。

  只要缰绳在手,就不怕他不听话。

  其实柴孝和很清楚,刘武周这番模样,连一成都不能信。

  彼此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真以为能靠着交情让他卖命,那纯粹脑有贵恙。

  跟这种人打交道就把利益摆出来,接下来就是谈价码。

  “某在离开瓦岗之前,就听主公讲过。

  刘鹰击当今虎将,恒安甲骑无双劲旅,便是与青狼骑厮杀,也是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如今再得了汾阳宫中所藏甲杖,更是如虎添翼,普天之下谁人可当一击?

  有此精兵强将,这天下怕都是囊中之物。”

  “莫说笑,千万莫说笑!”

  刘武周如同乡下老农一般,诚惶诚恐地摇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也不怕柴大笑话,咱如今比叫花子也强不到哪去。

  那么多张嘴找咱要吃要喝,偏偏马邑又是那么个穷地方,俺拿什么养活儿郎。

  有时惹急了,俺都恨不得自己跳到锅里,好歹也算是对得起兄弟。

  连饭都吃不饱,哪还谈得上天下。

  至于这些甲杖……实不相瞒,和那些小娘一样,都是人家突厥人的。”

  他压低了声音,身子靠近柴孝和:“这班胡儿是什么德行,你老哥心里有数。

  若没有甜头谁肯卖命?

  再说此番为了对付李渊留在这的一府精兵,更是请了阿史那大汗的金狼骑助战。

  他们是什么价钱,您心里也有数。

  金狼骑……真他娘好像是金子做的。

  没有这些兵器财货,阿史那大汗又怎么肯来?”

  “某也听说了。

  阿史那是个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不光对咱们狠,就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可不?

  前者执必部向阿史那拆借了战马辎重,当时倒是痛快,可是你猜怎么着?

  过后算起账来,活脱就是个地主老财。

  执必家为了这笔债,险些就……“柴孝和微微一笑:“还不多亏了刘鹰击?

  你帮他们发了大财,执必家才保住自己的青狼大旗。

  此番助你,也是应有之义。”

  “这班胡儿哪懂这个道理?

  他们眼里就只认钱粮女人,哪有什么交情,入娘的,一帮混帐!”

  柴孝和等到刘武周骂完才继续说道:“都是突厥人,阿史那黑心,执必家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此番出兵自然也是要有回报,如此看来,这汾阳宫藏怕是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那又能如何?

  横竖就是这些东西,多余的就算拆了我的骨头也是没有!再说执必家出阵为的也不是钱粮女人,而是他们家的少汗……“刘武周略作停顿,两眼紧盯着柴孝和,语速放慢一些,一字一句传入柴孝和耳中:“执必贺老了,已经没了当年的狠辣,变成了个护犊子的老混球。

  此番柴大许了他能救出执必思力,他便宁可倾家荡产,豁出老脸不要向阿史那借了这五百金狼骑。

  倘若是最后救不出人,又或者救出来的是具尸体,他们恐怕不会答应。

  也不怕柴兄笑话,咱虽然有交情,可要说让某到时候去扛金狼骑,怕是不大方便。”

  “刘鹰击多虑了。”

  柴孝和表现得反倒很是大方,于生死仿佛根本不在意:“某既然说能救出执必少汗,自然就有把握,否则不用刘鹰击为难,某自己抹了脖子给执必家出气!不过某有些地方想不明白,刘鹰击当世英雄,想当初带着恒安甲骑和执必家一刀一枪的厮杀,那也是刀枪林里滚过来的好汉子,现如今怎么怕突厥人怕成了这副德行?

  执必思力不过是塞上一纨绔,有什么了不起的?

  此番我瓦岗军不惜损耗血本,刘鹰击亦是精英尽出,难道就为了救一个执必思力?

  就为了一个楼烦郡?

  你要是真就这么想,别怪我看不起你!半点雄心壮志都没有,算什么豪杰!”

  第八百八十三章 枭雄(四十四)

  柴孝和越说越气:“杨广为何在此修汾阳宫?

  除了自家享乐之外,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发迹之地。

  想当初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受封晋王当了并州总管,一个半大孩子在边地坐镇,不但镇住了场子后来更是登基做了皇帝。

  刘鹰击当世英雄,难道心胸气魄还不如一个孩子?

  堂堂顶天立地男儿汉,真愿意一辈子给突厥人当牛做马,当个劳什子定杨可汗?

  我家主公提起刘鹰击,都是挑大指称赞,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汉!也正因为你是好汉,咱才和你交朋友。

  若是孬种,就算上赶着来,我们也不愿意搭理!”

  刘武周一声长叹,语气里满是无奈味道:“好汉?

  谁不愿意当好汉?

  可是这好汉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别的不说,你们瓦岗的好汉,一准能吃饱饭吧?

  饿得两眼发蓝,连坐都坐不稳,想要逞英雄也直不起腰。

  有饭吃没人愿意当乞丐,可是眼睁睁锅里没米,不当乞丐又能怎么办?

  当初要不是王仁恭逼得我们没了活路,咱也犯不上跟他玩命。

  魏公青眼有加,某自然是感激,不过好汉这话不必提起。

  咱就是个粗鄙军汉,提着脑袋过活,拿性命换前程。

  只要开的起价钱,咱就把命卖给他,除了碗里的饭,其他都是假的。”

  “求人不如求己,男子汉大丈夫哪能把命交到别人手上?

  与其卖命换粮,不如把粮仓夺过来自己吃个痛快。

  咱瓦岗怎么起的家,刘鹰击心里最清楚。

  要是等着人家赏饭,我们早就散伙了,哪里有今天?

  恕我直言,边地苦寒就不是人待得地方,要换做我早就走了,何必守着这么个穷地方不放?”

  柴孝和边说边走,刘武周紧随其后。

  柴孝和抬手遥指远方:“河东是个好地方。

  有一说一,李渊治理庶务着实有一套,哪怕杨广再怎么折腾,河东依旧保持着元气。

  他之所以敢起兵造反,就是这块根基之地给他底气。

  只要河东在手,他就不愁人马粮草。

  就算是如今他经营关中,河东依旧存着大笔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不管谁拿下这块地方,都不用再为粮草发愁。

  只不过要有胆子,瞻前顾后怕狼怕虎,就是神仙也帮不了他。”

  “河东富裕咱当然知道,不过李渊也不会放着一块肥肉在那馋人。

  他也是个知兵的,不会露这么大一个破绽。

  柴大你初来乍到,对本地的情形不熟悉。

  看着李渊精锐尽在关东,实际上在河东的布置也不少。

  晋阳、太原都是重兵驻扎,还有李元吉亲自坐镇。

  谁要是以为那是肥肉,一准得被骨头咯了牙!”

  “那就连骨头带肉一起吞下去就是了!”

  柴孝和冷冷一笑:“世上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么?

  刘鹰击总不会以为救了执必思力,还能跟李家维持当下的面上交情吧?

  李家留着你,无非是借你阻挡突厥。

  你救了执必家少汗,肯定就要和李家抓破脸。

  你不打他他也要打你。

  刘鹰击自问,可是李家对手?

  就凭你现在的粮草,就算据城死守又能坚持多久?

  至于突厥人……刘鹰击自己也说了,他们是无利不起早。

  喊他们吃肉,自然是召之即来。

  让他们出兵与李家血战,是否愿意出兵我看也难说得很。

  就算愿意,你又拿什么以为酬谢?”

  柴孝和这番话可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把刘武周那点遮羞布戳了个粉碎。

  望着刘武周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孔,柴孝和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为虎作伥理当有此报应!虽然自己孤身一人,惹怒了刘武周肯定性命难保。

  但是和这种枭雄打交道,就不能循规蹈矩。

  你越是按着常理交往越容易吃亏,反倒是这么硬顶着来,更容易获得他的信任与好感。

  就算所谋不成,大不了就是一死!付出这么大一笔本钱,换不来刘武周出兵,自己也是个死。

  人若是连死都不怕,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不就是刘武周么,又能如何?

  刘武周双目怒张,直视着自己,看样子是要发作。

  发作?

  发作又如何?

  难道怕了你不成?

  缸里没有几粒积粟的穷汉,还敢跟你家阿爷耍横?

  杀了我,你们就都得饿死!你要是舍得拿自家基业给我陪葬,我也乐得接下!过了好一阵,刘武周的神色逐渐又恢复了平和,柴孝和面上则笑意更盛。

  自己赌对了!刘武周这厮连突厥人的狗都肯当,又哪有什么血性可言?

  他要是真能为了维持体面杀人,也该先杀那帮突厥兵才对!不敢和胡人交手,跟自己面前逞威风?

  做梦去吧!“柴大这话也有道理,可是守都守不住,打又怎么打得赢?

  就算一时小胜,李家大队人马杀过来,情形还不是一样?”

  果然!从一开始刘武周和自己就是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

  什么交情,全是糊弄人的鬼话!他想要借助瓦岗军助力解决燃眉之急,又不想为瓦岗火中取栗。

  但是他也不想和瓦岗军翻脸,毕竟那些河东的储粮地,还在自己脑子里。

  刘武周拿不到那些粮仓,部队还是得饿肚子。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打河东其实都是必行之举,只不过是讨价还价,希望从自己手里多要些实惠罢了。

  你有所图,我就有办法治你。

  柴孝和心中有把握,语气就越发笃定:“若是恒安甲骑独自对抗李家,情形或许可以说是一样,但是眼下刘鹰击可不是单打独斗。

  执必家屡次受挫,这口气难道不要出?

  之前不过是顾虑自家少汗被擒,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执必思力被救出,接下来必然是发大军攻打李渊。

  再说此番连金狼骑都惊动了,若是草草收兵,执必家又拿什么填阿史那的亏空?

  河东这块肥肉不管藏着多硬的骨头,执必家都必然要啃下去。

  再者还有我们!”

  刘武周眉头一挑,随即又恢复正常。

  “怎么说?

  魏公莫非在河东还有伏兵?”

  “河东没有伏兵,关中难道就不能有?

  只要河东一乱,关中豪杰便会群起响应,我大军立刻席卷中原破潼关直指长安。

  到时候李家能否守住关中还在两可,又哪有余力来找你的麻烦?

  此番不是刘鹰击对抗李家,而是你我加上突厥阿史那大汗,三路合兵围剿李渊。

  你这么一算,两家到底谁强谁弱?”

  刘武周看看柴孝和,没有急着给答复,反倒是憨笑几声:“咱是个粗人,说话直柴大别见怪。

  你说的这些是不错,不过人心隔肚皮,咱也是被人骗的多了,不敢随便相信。

  光是口头说出兵,这玩意啥用也不顶。

  最好是有点实惠的东西,咱也好跟儿郎们有个交待。”

  “交待?

  刘鹰击说笑了!”

  柴孝和一抖袍袖:“您如今是马邑之主,用得着给谁交待?

  倘若您做不了自家军校的主,那咱们也就没必要合作下去。

  执必部那位阿贤设汉话说的不错,我说的话他想必听得懂。

  救出他的侄儿,再灭了李渊发一笔横财,这样的生意你猜他会不会拒绝?”

  眼看柴孝和真的要走,刘武周这才收了笑容,站在柴孝和身后冷声道:“魏公派柴大来,想必不是为了和突厥结盟。

  为人臣属的,最好不要自作主张。

  咱这人也痛快着,你把粮仓交出来,咱可以答应你出兵。

  可要是信口胡柴,编造些假军情糊弄,咱云中的爷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到时候下面鼓噪起来,菩萨也留不住你。”

  “我说有粮食自然就是有粮食,但是得你们自己去拿。

  连吃饭都要别人给你送到嘴边,那还算什么军汉?”

  刘武周这次没再推搪,而是紧走几步来到柴孝和身后,低声道:“这些粮仓的所在还有存粮数字,不能让突厥人知道。

  否则某立刻班师。

  再者,必须先帮我救出执必思力,某才好放开手脚进兵。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咱就自求多福吧。”

  “尽管放心。

  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食言,咱也不会做那口惠实不至的事。

  该有的肯定都在,不过你能拿回多少,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话间柴孝和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走出眼前廊道,就是突厥人和刘武周部下共同控制的区域。

  望着柴孝和背影,刘武周只觉得一阵牙痒痒,若不是碍着大局,真恨不得抽搐腰间直刀,一刀砍下这书生的人头。

  真当你阿爷是痴儿?

  我打李渊你们绝不会帮拳,只会在后面看笑话。

  等到我们两败俱伤,李密才会出兵坐收渔利。

  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可是阿爷凭什么上你的当?

  等到我把粮食拿到手,再让你们知道阿爷的厉害!真以为这天下人都在你们算计之中?

  这回就让你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一边想一边随着柴孝和往前走,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廊道之时,却听一阵急促的胡笳声响起,随后又是阵阵尖利的哨音传来。

  刘武周面色一变,这两种声音他最熟悉不过,正是突厥和恒安甲骑召集同伴前来帮拳的信号。

  正常情况绝不会出现这种声音,汾阳宫,出事了!

  第八百八十四章 枭雄(四十五)

  刘武周与柴孝和赶过去的时候,汉军与突厥军的对峙已经形成。

  彼此之间本就是厮杀多年的老对手,列阵冲杀是家常便饭。

  都是训练有素的军汉,不需要特别命令,看到对手就知道该列阵应对。

  双方各自聚集了百十号人马,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阵型森严杀气腾腾,若是刘武周晚来一时三刻怕是真的要出人命。

  在边地,人命本来就没那么金贵,更何况自从刘武周主政之后,为了从老百姓嘴里夺取口粮,更是大肆挥舞屠刀,人命也就越发轻贱。

  当兵的杀人杀顺了手,也就从心里不把人命当回事。

  再加上对突厥人积怨已久,属于沾火就着的状态,只要一声令下,又或者谁的一声咒骂,都能立刻从斗殴演变成杀戮。

  前排的兵士左手紧握盾牌,右手则抓紧刀柄,身形下伏双脚岔开,把身体尽量缩在盾牌之后。

  这样的距离,哪怕突厥的好手,也只能发出一箭。

  自己以这个姿势扑过去,只要挡住第一箭,就能近身砍头,把对面突厥人杀个屁滚尿流。

  次一排的矛手则紧握木矛,随时准备往前搠。

  而对面的突厥人队形远不如汉军严整,松松垮垮的两层兵线,既松散又单薄,身上的衣服也很是破旧。

  只有少数人穿了甲,大多数人身上就只裹着一件腌臜不堪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子。

  手中的兵器也都是旧货,有些人的弯刀上甚至还有缺口。

  只看装备就知道,这里面基本都是执必部的仆从军,真正的狼骑寥寥无几。

  不过他们的气势并不弱于对面的汉兵,弓箭手张弓搭箭,瞄准对面的汉军,更有十几张弓一起对准了站在汉军队伍最前面的头领,也是此番斗殴的发起人。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适中阔面重颐,面如火炭。

  一双皂白分明的环眼精光四射,一望可知必是个精力充沛的汉子。

  头上扣着一顶破铁盔,身上穿着一件素色布袍,上面满是补丁,但是却浆洗得很是干净。

  手中擎一口直刀,刀身上血迹未干,而在他身前,倒着两具尸体。

  只看穿着就知道,死尸乃是突厥兵士。

  而且其中一人身上穿的不是皮袍而是铠甲,这就证明死的不是普通奴兵而是真正的狼骑又或者是军将头目。

  刘武周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不知骂了多少句脏话。

  突厥狼骑也是能杀的?

  自从引执必部入马邑开始,边军和突厥人的地位便不再对等。

  上至军将下至小卒,都明白世道变了。

  刘武周原本靠抵挡突厥入寇保一方平安,得边地百姓拥戴。

  可是如今他态度逆转,从抗突厥的良将变成了引狼入室的贼子,自家人哪里还硬气得起来?

  便是走在路上,都觉得凭空矬了一头,生怕被乡亲戳脊梁骨。

  在乡亲面前尚且如此,对上突厥人就更直不起腰来。

  军汉火气大,那帮突厥人又是出名的飞扬跋扈不讲理,冲突自然在所难免。

  不过大家也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发生冲突也不敢下死手。

  往往是突厥人打死了汉兵,自己只是受伤,最后还得是马邑军将向突厥人赔不是。

  若非如此,单凭百十来个奴兵又哪来的胆子和马邑精锐边军列阵放对?

  杀一个奴兵,还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破出笔财货就是了。

  可是一个狼骑,那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尤其执必家屡次受挫元气大伤,狼骑人数锐减。

  这就让他们更是把残存青狼骑看作心头肉,战场上则损都觉得心疼,让恒安甲骑打死,此事岂能善罢甘休?

  若是普通军将犯下此事,刘武周豁出去不要脸,可以当场执行军法,把杀人的砍了来个一命抵一命,再拿出几匹好马几领铁甲赔偿,总是能过去。

  左右都已经不要面皮,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

  偏偏这个军将不是寻常人物,根本就杀不得。

  别看他不是苑君玮、尉迟恭那些恒安旧部猛将,可是对刘武周来说,就算苑君玮、尉迟恭加在一起,也不如此人重要。

  这名杀人军汉的名字叫做宋金刚,他并非恒安旧人,而是柴孝和此番合作送来的礼物。

  柴孝和自瓦岗前来,除了带来大批瓦岗在河东布置的暗子之外,就是将这位豪杰引荐给刘武周。

  如果以刘武周的真心而论,哪怕是眼前这座汾阳宫,都不如宋金刚来得重要。

  宋金刚出身草莽,拉队伍占山头招兵买马,走得也是草头天子路数。

  兵势最盛时,部众达万人之数。

  后来打了败仗,一路溃逃,只能在边地栖身。

  李密帮过他的忙,又通过瓦岗在绿林的地位联络北地豪强帮他安排了栖身之地,宋金刚感念李密恩德,也知道凭借自己单打独斗肯定出不了头,就甘心听从李密命令,做了他的部众。

  按照宋金刚的本意,想要加入瓦岗军领兵带队。

  可是关山阻隔难以逾越,李渊又不是个死人,根本不可能放过宋金刚和他的部下。

  退而求其次,就只能希望在河东闯出一番事业。

  可是单凭宋金刚和他麾下那点残兵败将,也没有什么胜算。

  是以李密将他推荐给刘武周,算是一举两得,宋金刚自然不会拒绝。

  刘武周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对于投军的来者不拒。

  再说宋金刚可不是孤身前来,他带了四千多兵马来投,也是一方小势力的头目。

  刘武周虽然猜忌多疑,可是也知道,光凭恒安那点老底子,别说争夺天下,连看家都不够。

  也就只好改改过去的作风,真心接纳四方豪杰。

  再说前者徐乐叛离,他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错在自己,背地不止一次偷着抽自己嘴巴。

  有了这个错处在前,对于宋金刚的态度也就大不相同。

  这次真的是解衣推食诚心招揽,不再玩那套小恩小惠假仁假义的把戏。

  尤其是在他发现宋金刚武艺、韬略皆胜过恒安一干将领之后,对他就更是视为臂膀。

  不但以兵权相付,更是把自家的妹子许给宋金刚为妻,只等战事稍歇就要办喜事成婚。

  刘武周相貌平平,他的妹子也不是什么佳丽,言谈举止和云中那些泼悍村妇也没什么两样。

  但是这种联姻本就不看重人品相貌,而是一种身份象征。

  宋金刚娶了刘武周的妹子,就是刘家自己人。

  别看他是柴孝和推荐而来,但是论关系,显然还是和刘武周更亲近,自然也就会听刘武周命令而不再受瓦岗控制。

  这么个栋梁之材辅佐,当然是好事。

  可是眼下他杀了突厥狼骑,这就是刘武周要面对的难题。

  自己认了宋金刚是自己人,就有义务把他保下来。

  自己随便杀军将没什么,如果为了突厥人连自己准妹夫都杀,下面的人还有谁会服自己?

  又有谁会为自己卖命?

  杀了宋金刚,自己也就等着部众星散,自己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吧!保,必须保!哪怕在执必落落面前磕头下跪,也得把宋金刚保下来。

  心里这么想着,刘武周脚下不停,已经来到两队人马正中,面对宋金刚背对突厥兵,用身体做盾牌将宋金刚遮护起来,口内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这两个……是谁杀的?

  你站在这又是做什么?”

  宋金刚没理会刘武周言语里给自己留的落场势,冷声说道:“人是某杀得!几个胡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夺某的甲胄!不杀他,真当阿爷是面捏的不成!”

  “没错!谁抢我们的东西,就是自寻死路!”

  宋金刚身后,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高声附和。

  他这一开口,其他汉军也随之鼓噪,声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刘武周裹在其中。

  这帮人都是随同宋金刚一起投奔的,也就是宋金刚自己的部曲而不是恒安甲骑。

  他们归附未久,搞不明白状况,不知道这些传说中和胡儿浴血厮杀的边军,怎么如今成了软柿子?

  心中早就不服不忿,加上如今又惹到自己头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对面的突厥人并没有叫嚷什么,刘武周知道,这不是对方怕了,而是突厥人没有这个习惯。

  尤其是这些奴兵,平日被约束得极严,就连喧哗叫嚷的权力也早已被剥夺干净。

  在皮鞭木棒以及刀斧的管教下,他们已经养成了只动手不乱嚷的习惯。

  对于他们来说,放箭挥刀收取人命,就是最好的态度表达。

  真要是动起手来,就没法收拾了!刘武周心急如火,偏偏宋金刚又不肯退让,自己想要丢个人出来顶死都找不到落场势。

  就在这当口,只听一阵囊囊军靴声响起,随后便是甲叶铿锵之声传来。

  这些日子厮混熟惯,都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来人身份: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到了!

  第八百八十五章 枭雄(四十六)

  执必落落带的人不多,也就是二十几个亲兵扈从。

  但是随着这一小队人马的出现,现场的形势也随之变化!那些奴兵不再保持引弓待发的状态,而是将弓箭指地,紧绷的手臂肌肉也略略放松。

  熟悉突厥人的刘武周知道,这不代表突厥人放弃了厮杀,恰恰相反,这是他们准备彻底翻脸的准备。

  作为奴兵性命操持于头人之手,之前执必落落没出现,他们能够自己做主。

  若是处置妥当,让带头的军将放手,也就自行散去了。

  引弓待发固然是做了厮杀准备,多少也有吓唬人的成分。

  最主要的意义是不让对手进攻,而不是自己真的要动手。

  可是现在不同了。

  随着执必落落出现,这些奴兵的一切行动都得服从阿贤设指挥。

  没有命令的时候不得张弓,哪怕是真的被人砍了,都不许胡乱放箭。

  可只要执必落落一声令下,这些人从现在这个状态到放箭杀人,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足够了。

  而且随着执必落落出现,汾阳宫内短促而尖锐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原本喧嚣纷扰的汾阳宫,正在迅速恢复平静。

  这便是突厥人的厉害之处!突厥人兵民不分,并不是单纯指他们举族为兵,打仗时候凡是能上去战马的都会投入战斗。

  而是说他们的生活模式就注定了他们的战斗力和中原王朝的部队不同。

  游牧加狩猎的生活模式,让他们的族群军事化程度更高。

  即便是这些衣甲不完兵民不分的奴兵,只要有狼骑居中坐镇,就能迅速从狂欢进入战斗状态。

  此刻的汾阳宫杀机四伏,只要执必落落一声令下,这些执必部的兵马就会对恒安军发动攻击。

  不同于突厥人的转换自如,恒安甲骑虽然也是悍勇边军,且生活在苦寒边地,生活习惯和突厥人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要说苦一样苦,要说凶悍也是半斤八两。

  但是毕竟汉家军伍注重训练,兵民之间多多少少还是有着些许区别。

  再加上自从刘武周火并王仁恭之后,为了提防李渊可能的黑手,恒安军扩充过快,训练暂时没有跟上。

  在充分准备的前提下和突厥人厮杀,这还是可以的。

  但是要说这种仓促间切换迎战,眼下的恒安兵比起突厥人却是颇为不如。

  眼下厮杀起来,一准是恒安军吃亏。

  再说就算能赢,也不能真的打起来。

  刘武周自从引突厥兵入云中、马邑,已然把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对内刘武周的种种行为令游侠齿冷又得罪豪强,边民素有血性,舍身杀人不是稀罕事。

  何况如今他敲剥之很厉比王仁恭有过之无不及,面对这么个暴虐之主不知多少人想要杀之后快。

  对外又有李渊这么个对头,双方虽然没正式开战,但是彼此之间已经摆明了是对头。

  等到李渊腾出手脚,必然会对马邑展开进攻。

  处于内外交困之中的刘武周,之所以还能坐稳宝座保全性命,全靠突厥各部数十万控弦引弓之士。

  如果这时候与执必部翻脸,不管这一战结果如何,刘武周都是彻头彻尾的输家。

  眼看执必落落前来,刘武周不等其开口,抢步上前微笑行礼:“些许小事,居然劳烦阿贤设跑一趟?

  怎得,莫非是那几个小娘不中意,让你提不起兴头?”

  执必落落不理会刘武周这套军汉间套近乎的把戏,只把眼睛看着地上的死尸:“刘鹰击刚到,多半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

  执必部的儿郎被你的人杀了!你们汉人讲人命关天,杀了人总不是小事。”

  “阿贤设说笑了。

  人命关天那是老百姓的话,在咱们边地人命几时值钱过?

  慢说是军营,就是乡间后生喝多了黄汤,动手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不了。

  再说军汉么,就是这个德行,脾气大火性爆,动不动就要动刀子。

  事情既然除了,咱们着急也没用,想个主意了事才是正经。

  你看看……“刘武周用手指向自己身后:“那么多当兵的聚起来拿刀动枪不成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架呢,这要是闹出误会,就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

  不如这样,咱们先让儿郎散了,再与阿贤设好生商量一番,看看这件事该当怎样了结。

  咱们共事也不是一日,某是什么为人阿贤设最清楚不过。

  俺老刘最讲交情,绝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刘鹰击以为,这件事可以商量么?”

  执必落落语气冰冷。

  引为执必思力被擒这件事,他对刘武周一直没有好看法,说话的态度也素来冰冷。

  摆出一副上位者模样,如同训孙子一般训斥刘武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其实比起来,今天的态度还算过得去,比以往还要客气一些。

  可越是如此,刘武周心里就越是感到恐慌,手心里已经满是汗珠。

  山风吹过穿透战袍,吹得刘武周脊背生寒,忍不住打哆嗦。

  自己自从投诚归顺之后,执必部对自己的看法虽然不好,但是突厥阿史那大汗对自己却是青眼有加,认为自己知晓时务又能协助突厥牧马中原特意加封自己为定杨可汗。

  准许用大汗称号,也可以使用自己的狼旗。

  当然这种带有突厥特色的封赏,对于自己来说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倘若自己真举个狼旗,再以可汗之名征战,怕是自家部下都要忍不住叛离。

  不过对于执必部来说,大汗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不管对自己真实看法如何,表面上总要称呼一声大汗,以表示大家是一家人。

  现在一口一个刘鹰击,这是什么意思?

  柴孝和喊自己刘鹰击,是提醒自己和瓦岗是什么关系。

  突厥也这么喊,就是不拿自己当一家人了。

  再说自己当鹰击郎将的时候,和突厥乃是见面就要死磕的冤家对头。

  他这么喊,难不成是要提醒两家旧仇宿怨?

  执必落落越是这么客气,越说明他此时的愤怒。

  已经做好准备,让彼此之间的关系回到刘武周当刘鹰击执必部为入侵者的时候。

  胡人素无信义,草原游牧的契约,必须有刀剑作为保障,否则就是一张废纸。

  眼看其摆出油盐不进的态度,刘武周心内发急偏又不能发作,只好强做笑脸:“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阿贤设你说,咱老刘可曾做过亏欠你的事?”

  “我们突厥人和你们汉人不同,不讲这些空话,我们只知道杀了人就要有个说法。

  我们突厥武士的命,比你们汉人的贱命值钱多了。

  十个一钱汉也抵不得我执必部一个牧奴,至于狼骑……“执必落落的目光落在刘武周脸上,目光中似乎暗藏锋锐,刺得刘武周眼睛生疼。

  “便是一百个一千个汉人,也比不上我执必部一个狼骑!看在你素来恭顺的份上,我可以手下留情,只要杀人凶手一命抵一命!刘鹰击是靠谁支持才有今日,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不过。

  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谁轻谁重。

  如果觉得一二军将性命,比执必部的交情更重,那我也只好按执必部的规矩行事。

  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混账!刘武周心中怒火升腾,已经明白执必落落这番苦苦相逼的心思:他和自己一样,都发现宋金刚不是池中物。

  只不过自己是想要笼络这个豪杰,而执必落落则是想要他的命!这也不奇怪,这次攻打汾阳宫,虽然主力是突厥狼骑,背后又有瓦岗内应相助。

  但是出谋划策以及战场调度上,最出风头的则是宋金刚。

  留守汾阳宫的兵马,本就是大隋精锐。

  归顺李渊后又得到了加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带兵军将也颇有韬略。

  哪怕是有明里暗里的助力,要想吃下这么块硬骨头也不是容易事。

  汾阳宫地处险要又有高墙厚壁,如果打成攻坚战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命。

  还是宋金刚设计诱敌,又指挥部众适时穿插包围瓦解守军斗志,最后更是以神兵天降之姿,抢先断绝守军归路才没让战役从野战变成攻防战。

  在整个战斗中,其表现出来的用兵手段和武艺,都堪称当世一流。

  想必也是因为这些,才让执必落落心生忌惮。

  汉家每出一个俊杰,胡人就多一分畏惧。

  毕竟非我族类,执必落落也不傻,知道突厥人想要牧马中原,这些汉家豪杰不会甘心为己所用。

  尤其宋金刚的表现和刘武周大不相同,对突厥人的态度始终冷漠高傲,这也就越发坚定执必落落除宋后快的决心。

  宋金刚杀人不过是引子,真正原因是他太出色,又不肯向突厥人低头,引起了执必落落猜忌。

  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其他的事情。

  正如执必落落所说,其实这里面真正该下决断的是自己。

  到底是维护宋金刚不惜得罪执必部,还是不顾一切保下这位栋梁之材,乃至和执必部反目也在所不惜?

  这种决断可没那么好做。

  如果为了执必部一句话就杀掉手下大将甚至是准妹夫,其他军将肯定不服,人心一失再想笼络就不容易,以后都要仰人鼻息过活。

  可是反过来,要是维护宋金刚,那么就连以后都未必有。

  这种两难选择让刘武周一时也下不了决断,就在此时,身后的宋金刚却开口道:“不必这么麻烦,人是我杀的,要我的命只管拿去!何必为难旁人!”

  第八百八十六章 枭雄(四十七)

  脚步声音响,宋金刚已经来到刘武周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宋金刚手里的刀已经归鞘,但是他这么突然走动,还是充满了危险。

  执必落落身旁的护卫狼骑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悍人物,只要有人做出可能威胁阿贤设的行动,就是先杀了再说。

  至于杀对杀错,谁在乎?

  后面那些奴兵更是如此,他们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如果阿贤设有失,在场牧奴都难逃一个死字。

  按说宋金刚一动,就已经可以被视为意图不轨,接下来就该是乱箭乱刀的招呼。

  哪怕是刘武周想要阻止,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可是宋金刚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从他行动到他来到刘武周身边,也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那些护卫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地方。

  几个护卫刚要动手,宋金刚已经站立不动,让护卫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该动手还是不该动手。

  至于后面那些奴兵就更不用说,颇有些目瞪口呆不知该怎样才好。

  乃至执必落落本人,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生怕宋金刚暴起发难对自己不利。

  刘武周想要说什么,宋金刚却再次抢先开口:“人是我杀的,我家主公刚刚来到诸事不知,你与他为难又有何用?

  你们突厥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便是再来一次,某照样还是要他的命!不过军中从来就不是讲理的地方,辩个是非曲直也没什么用处。

  人已经杀了,就算死的是天王老子,也是不能复生。

  说这些都是没用的废话,就直说怎么办就好了!”

  执必落落这当口也已经恢复了镇定,身为执必部阿贤设他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按说一二上将再怎么发难也吓不住他。

  只是当宋金刚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执必落落心头依旧忍不住打了个突。

  仿佛面前的宋金刚并非普通军将,而是真正的护法金刚下凡,正圆睁怒目瞪着自己。

  按说不管是兵威还是权柄,都是执必落落稳占上风。

  只要坚持以执必部兵威逼迫刘武周下死手,纵然不杀了宋金刚,也能逼迫其离开。

  怎么看也是突厥方稳占先机,可是不知怎得,当自己与宋金刚对视的时候,就觉得整件事情的掌控者是宋金刚而非自己,在他面前,堂堂执必部阿贤设就如同跳梁小丑,所作所为不过是徒增笑柄。

  这是怎么回事?

  从攻打汾阳宫的时候,执必落落已经有了这个感觉。

  别看恒安甲骑之前一直是执必部的死对头,在恒安军将手上执必家没少吃亏。

  可是执必落落并不曾真的怕过谁,也不认为恒安军中有谁能让自己刮目相看。

  充其量就是群不要命的武夫,靠着弓马纯熟外加装备精良,能给自己制造麻烦而已。

  哪怕是神勇如徐乐者,在执必落落看来也就是一勇之夫,如果不是执必思力自己蠢,也不至于屡次被徐乐得手,更不至于落到被活捉的地步。

  真要是自己全盘指挥,徐乐和他那些乡党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直到宋金刚的出现,才让执必落落感觉到威胁。

  从汾阳宫一战的布置调度,就能看出来宋金刚的用兵手段,不管是对战局的判断还是军队指挥能力,都不在自己之下。

  这个人的存在,以及他和刘武周的合作关系,都让执必落落难以容忍。

  换句话说,宋金刚只要还在刘武周身边,执必落落就放心不下。

  突厥扶持汉家诸侯不奇怪,据说阿史那大汗甚至想过扶持李渊。

  但是扶持不等于养虎,毕竟胡汉不两立,扶持汉人强藩的目的是为了让突厥人以后可以更方便地牧马中原。

  这就要求这个被扶持的人得处于控制之内,随时可以更换或者铲除。

  刘武周当世枭雄,能够隐忍多年最后反戈一击干掉王仁恭,绝不是寻常角色。

  扶持这么个人,本就是要承担一定风险。

  执必部之所以答应刘武周的条件,除了为了获取王仁恭的积蓄以偿还阿史那的阎王债,也是考虑到刘武周兵微将寡不难控制。

  如果其不听号令,执必部只要一声号令,马上就能将其化为齑粉。

  但是执必落落也清楚,别看突厥举族为兵,实际上论人数,胡人怎么能和汉人相比。

  之所以汉家的人口优势,一直是对胡人的最大威胁。

  之所以汉人不搞兵民不分模式,就是因为自己人足够多,根本用不着如此。

  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职业武士,肯定比半牧半兵的奴兵战斗力强。

  突厥如果不是人口不够国力不足以供养足够的职业兵,也不会搞现在这种兵制。

  换句话说,突厥看似强大,实际是以弱制强。

  要想维持住局面,就必须有针对性地清除汉人才俊。

  本领越强的,越是得趁早剪除。

  宋金刚这种万人敌,如果真的和刘武周连成一线,日后这位枭雄坐大,再想控制他就纯属痴人说梦。

  是以执必落落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哪怕刘武周口吐莲花,今日自己也要咬死不松口,逼迫其在执必部和宋金刚之间做个选择。

  可是没想到,宋金刚竟然主动把事情扛了过来。

  按照执必落落原本的想法,宋金刚此举正好方便自己发难,直接下令身边侍卫动手,或是让身后的奴兵放箭,不管那么多先杀了他再说。

  可是当他与宋金刚目光碰撞的刹那,心头莫名打了个突,原本想好的命令就那么横在喉咙,竟然没说出来。

  能用一个眼神就镇住执必部阿贤设,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会相信,可是事实确实如此。

  执必落落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自己如果真的传下杀令,那么最终吃亏的也绝不会是宋金刚!见执必思力没有开口,宋金刚反倒是主动向前一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人是我杀的,不干其他人的事。

  若是阿贤设非要一命抵命倒也容易,来,朝这砍!”

  说话间宋金刚将头朝执必落落面前一探,完全是一副亡命军汉的派头。

  宋金刚身后,那名为寻相的黑大汉一声怒吼如同滚雷:“咱们能这么痛快地拿下汾阳宫,全靠宋大出力。

  咱们军汉最重情义,哪个鸟人敢杀咱的袍泽手足折咱的主心骨,咱就跟他拼命!兄弟们,是不是这个道理!”

  百余名军汉同声唱喏声震屋瓦,饶是执必落落素来见惯大场面,这一刻却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他可以不在意眼前这区区百十军汉的态度,但是这些人的态度是仅仅代表自身,还是恒安大军?

  宋金刚入伙未久,按说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不过世事难料,再说执必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执必落落也清楚,自己不管归不管,下面的人对执必部狼骑是怎么个看法,总要心里有数。

  如果这些军汉把恒安大军的怒气煽动起来,今日的汾阳宫势必血流成河。

  执必落落不认为自己会输,但是他不得不考虑死伤情况。

  就算能够歼灭刘武周及其部众,自己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接连受挫的执必部元气未复,如果在这里再损失一支大军,还能否在草原上维系自己的地位?

  就在执必落落还在考量得失之时,宋金刚忽然大喝一声:“住了!”

  随着这一声吼,之前还在呐喊喧嚣的军士,便自没了动静。

  宋金刚继续说道:“俺宋金刚贱命一条,生死都算不得什么。

  若是能拉着执必部少汗一起陪葬,那也算够本了。

  你们闹个球了?

  让人家阿贤设自己拿主意不成么?

  人家要是铁了心要侄儿死,就由他么!”

  “你这是何意?”

  “还何意?

  这不明摆着么?

  你杀了俺,俺手下的弟兄们肯定不能服气!就算打不过你们这个狼那个狼,跑总行了吧?

  也不用往远了去,就往晋阳那么一去,跟守城的说一声,就说你们要去劫囚。

  他李家三胡再窝囊,这时候也该知道咋办?

  要不就是把人换个地方关,让你们怎么也找不着。

  要不就省事点,直接手起刀落,一刀砍了脑袋!你是阿贤设,是拿主意的当家。

  俺这么个乡下人都能想到的事,你还能想不到?”

  “你在威胁某?”

  执必落落嘴角微微上翘,手按紧了刀柄。

  前者自己就是被徐乐用执必思力威胁,不得不放走了他和执必思力,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自家少汗。

  如今宋金刚也是来这一套,真当我们突厥人下不了这个狠心不成?

  “俺咋是威胁你?

  俺是跟你讲道理呢。”

  宋金刚蔑视地一笑:“不就杀了你们执必家两个人么,有啥大惊小怪的?

  你们杀恒安的弟兄还少了?

  怎么不见咱主公对你们吹胡子瞪眼?

  两条人命算是我欠的,拿你侄子的命总能还上吧?

  别说你执必家少汗的命,还不如一个奴兵外加一个鸟狼骑。

  这话说出去,连鬼都不信!要是还嫌不够,咱再给你加点利息。”

  “什么利息?”

  “整个河东!”

  第八百八十七章 枭雄(四十八)

  长安城,徐乐府邸。

  作为大唐崛起速度最快的年轻武人,徐乐在唐朝官场上,算是个异数。

  一方面他与李家算得上世交,甚至有李家天下徐家打这种说法。

  李渊和徐乐之父徐卫虽然身份有差,但是却情同手足,徐乐本人和李世民亦是堪比异姓骨肉。

  有这份资历加上赫赫战功,按说朝中文武都该把他视为国朝新贵设法结交才是。

  可另一方面,徐乐本人行事作风又太过跋扈。

  所行之事往往令看客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天下大乱君臣构兵。

  换个旁人,怕是早就抄家灭族几次了。

  就算是徐乐战功赫赫武功盖世,又和李家有几代交情,也架不住这么折腾。

  再说大家也不是瞎子,看得出来李家二代之间的大位之争。

  徐乐这么高调行事,很容易被当作一个突破口,成为兄弟相争的牺牲品。

  再想想当初徐卫满门火焚的凄惨下场,不论文臣武将,对于和徐乐结交都持审慎态度。

  即便是李世民这边的人,其实也不例外。

  除了长孙无忌之外,其他人基本都不愿意和徐乐来往。

  甚至有人私下里劝告李世民,和徐乐逐步切割,别和他走的太近。

  以徐乐的性情,迟早会和天子闹翻,犯不上为他牵连。

  这么个人,就只适合乱世厮杀,太平年月的日子第一个就容不下他。

  固然说不动主公,起码能管住自己,是以李世民着一系的武人,都不愿意和徐乐往来就别说文臣。

  徐乐在日,门庭也很是冷落,除了玄甲骑这边的军将外,基本没什么客人。

  随着徐乐在玄武门外大闹的一场,随后又带兵出征,徐乐的府邸就越发冷清,可以算得上门可罗雀。

  对于府中的人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

  没有客人就意味着没有应酬,也少了很多麻烦。

  不同于那些真正的将门世家,徐乐没有那么深的传承,家里也就没有那些专司应酬的仆役。

  日常洒扫清理,都是自力更生,再不就是徐家闾乡亲。

  可是说到和大人物应酬乃至所谓的礼节,包括徐乐在内都是一头雾水。

  边地百姓直来直去,没有俺么多弯弯绕,更不知道所谓的规矩。

  可是长安城如今又是个一天比一天讲规矩的地方,大家生活在此都觉得越来越不自在,连骂娘的声音都越来越小就更别说和大人物交际。

  固然乐郎君再三表示没那么多讲究,大家按着自己本性行事就好,出事自有自己承担。

  可是谁又能真那么做?

  谁还不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给乐郎君找麻烦。

  没人来就少了这些麻烦,大家高兴都来不及。

  至于这种清净背后意味着什么,又是否藏着杀机,就不是他们所能考虑的事。

  大家都是直肠子,不痛快就直接说,再不行就翻脸动刀,于阴谋诡计又或者什么见微知著全然不在意。

  包括韩大娘在内,那些女眷们都在数着日子,计算自己男人或是儿子离开多久,大概还有多少时日能打完仗。

  还有人掐着手指头计算月份,秋高马肥正利交兵,秋天肯定是没指望了,估计得等到入冬之后天寒地冻人无粮马无草的时候才好收兵。

  正好趁着这段时日赶制两件棉衣,等到人从前敌回来刚好穿上身。

  府中唯一一个异类,就是杨思。

  她的身份其实很有些尴尬,尤其经过大战玄武门事件后,就更是觉得怎么都不方便。

  固然徐乐以及徐家闾的乡亲不会排斥她,可是她一个前朝公主住在徐乐府邸里,实在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之前没人关注自然没事,现在都闹到大打出手地步,也就少不了有人盯着或是说些风言风语。

  按着杨思的想法,就是寻个庙宇剃度出家也算个归宿。

  毕竟大唐虽然取隋而代之,但是人文环境社会风俗没法立刻更改,自上而下都保持着自南北朝以来的崇佛风气。

  长安内外大小佛寺不计其数,杨思如果想要觅个庵堂落发也不是难事。

  只是她的这个念头刚一提出就被徐乐强行阻止,按照徐乐说法就是:“你就在我家中安心住着,和步离、韩约、小六他们一样。

  虽不能把你当公主一样锦衣玉食,但有我一口吃喝便不会让你挨饿。

  若是谁敢说闲话,某就登门去拜访,与他好生讲一讲道理。

  玄武门都打了,还怕了他们不成?”

  正是徐乐这句话,让杨思选择了留下。

  也正是他这句话,让杨思把自己当成了玄甲骑的成员之一。

  虽然自己不能舞刀弄枪,但是不妨碍自己为这个巨大的团体出一份力量。

  乃至于在她身为公主时候,都没有这么强的愿望想要参与到朝政之中,可是这次,她真的动心了。

  虽然身为亡国公主能做的不多,但是她好歹也是生长于深宫,又是那样一个家庭里面成长起来,对于阴谋诡计的认识远比普通人深刻。

  是以早在之前从九娘李嫣口中得知李建成坐镇潼关引而不发,对于玄甲骑不闻不问时,就已经感觉除了大事不妙。

  而之后的发展,就越发证明了她的观点:情况不容乐观!李嫣为了给徐乐申冤,甚至搬动了病居宫中的窦皇后。

  由于为了李家事业操劳,窦皇后身体亏虚元气大伤,之前不过是凭一口气硬撑。

  随着李渊登基窦皇后这口气逐渐泄去,人便撑不住了,在宫中养病不大过问政事。

  可是李渊夫妻情深,这是长安朝野都知道的事。

  窦皇后不开口是不开口,一旦开口李渊总归会给情面。

  可是这次,竟然失算了。

  窦皇后具体怎么对李渊说得不得而知,但是结果是李建成并没有受到惩罚,反倒是李嫣、李世民都被叫到宫中,挨了好一顿臭骂。

  别看李世民自始至终没有冲到台前,可是李渊何等样人,如何猜不出这里面的机密?

  总算李渊对于子女格外宠溺,并没有真的降下什么惩罚,但是明明是徐乐有礼的事情,结果却演变成了这样,就让杨思越发感觉脊背发冷。

  如果单纯是瓦岗军能战,倒是没什么要紧。

  哪怕前面缺粮少药,也没多大关系。

  只要大唐在背后撑着,又或者把事情说明白,就总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可若是圣人是这个态度……那就是灭顶之灾。

  这几日杨思越想越是惶恐,偏偏自己的身份尴尬,又不好到外面打探消息,更不敢把自己的推测对身边人讲扰乱人心。

  诸般事情压在一人肩上,压得这位大隋公主夜不能寐,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水。

  她不曾学过武艺,也不曾学过朝政,文武两道一无所能,所知帝王权谋手段于眼下的身份而言毫无用处。

  想要帮忙不知从何帮起,可就是这么坐视成败,却又万万做不到。

  只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见人,却又想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

  也就在她筹谋在三也想不出好办法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了。

  虽说徐乐的家宅不是什么高门显贵的府邸,府中也不是任人随意出入的地方。

  徐家闾的女人大多会拉弓舞刀,即便不能沙场交战,给自己家当护卫或是去九娘那里教授武艺都还可以。

  尤其是在玄武门之事后,对于杨思的保护也格外加强。

  大家都担心万一圣人拉不下脸安排人抢人,这是乐郎君破出命保下的,被人抢了去不是打乐郎君的脸?

  是以于杨思住处的护卫格外加强,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前提下,直接推门而入的就只有一个人。

  “九娘。”

  杨思不用看人,就已经先行起身行礼,随后就被李嫣一把按住了肩头,按着她坐回原位。

  “我早就说过,咱们之间不必那么多客套,越是客气越是显着外道不是?

  咱们谁跟谁?

  没必要讲礼数。

  再说论起来我是公主,你也是公主,咱们还是实在亲戚,更是没有必要分什么尊卑。

  看看你这样子,怎么搞得?

  整个人都没精神,是不是生病了?

  我给你找个郎中?”

  杨思连忙摇头,示意李嫣不必如此,随后又说道:“九娘为了乐郎君的事受牵扯,这几日也不见人,今日前来,可是圣人的火消了?”

  “什么火?

  嗐,你说我被骂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长这么大,总不会是第一次挨骂。

  慢说是骂,就是家法也挨过好几次了,我不还是好端端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这几日没出门,可不是为了父皇。

  他骂都骂过了,还能不让我出门了?

  其实我是偷偷的做了一件大事!”

  说到这里,李嫣脸上露出得意神情,示意杨思把头靠过来,自己将头靠过去在她耳边嘀咕起来。

  话没说几句,杨思脸上的神情便发生了变化。

  先是一喜,随后又化为了忧最后则变成了惧。

  九娘的胆子太大了,这样做到底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第八百八十八章 枭雄(四十八)

  徐乐宅邸前厅,林望三坐在客房,不住地用手帕擦去额头汗珠。

  作为一个胖子,他原本就容易出汗,何况此时心情紧张,汗越出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徐家没有管家之类的人物度支理财,也就没有这么个人能在此时和林望三对坐交谈敷衍场面。

  也只有韩大娘勉为其难出面,赶鸭子上架一般在这勉强支撑场面。

  她倒是不至于怯惧和男人交涉,只不过林望三是生意人,韩大娘对于做生意只知道买卖粮食别的一概不知,完全不知该如何交谈。

  再看林望三那汗出如浆的模样,就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觉得这个胖子可怜,怎么出汗出得这么狼狈。

  林望三倒也不指望和韩大娘说话,他的人虽然在这,心思却早已经离开躯壳穿透墙壁,直奔内宅去寻九娘李嫣。

  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这宗生意到底有几成把握?

  自己倒是不图从九公主身上赚钱,可是也别把脑袋玩进去。

  若是为了这生意最后丢掉性命,未免太过不值。

  平心而论,林望三确实要感谢徐乐。

  如果不是徐乐代为引荐,让林望三得以拜在李世民门下,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聚敛大笔财货,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豪商。

  之前林家还要靠去江都冒险,做这种亡命生意去搏富贵,现在就大可不必。

  别看李世民的兵权被剥夺,他的财权还在。

  尤其是李渊这种宠爱儿女的父亲,也会在收走儿子兵权后从其他地方给予补偿。

  如果李世民安于享乐,一辈子吃喝不愁根本不是问题。

  李世民之前一直以财货结交军汉,并没有专职的理财人士辅佐,最多就是长孙无忌帮他打理。

  林望三的出现,让长孙无忌的担子轻了不少。

  李世民既是看徐乐面子,也是觉得林望三确有真才实学,便拿出大笔钱财为本金,让林望三负责打理运作。

  乱世中生意不好做,可是再怎么兵荒马乱人也得生活。

  光指望本土物产,很难应付各项所需。

  就如同瓦岗那样,只有粮食没有财帛,一样也不是办法。

  其他地方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即便不考虑民间需求,就是这些手握大权的反王或者豪右,也需要从商贾手中获取珠宝珍玩或是财帛布匹。

  这里面既有供养三军犒赏将士的需要,也有自家享乐穷奢极欲的需求。

  说到底谋反起事割据一方,大多数还是图个荣华富贵眼前痛快,像是李世民那等抱负的才是少数。

  林望三本就善于经营,敷衍场面应酬权贵也很有一套,背后再有李世民以及九娘李嫣财货支持,生意自然做得顺风顺水。

  李家兄妹所投入的资财,已经得到了高额回报。

  林望三之于李家兄妹,就如同一座新开铜山,源源不断给予回馈。

  林望三并非愚顽之人,知道天下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

  自己走上这条路,固然可以借势发迹,但是也相当于把身家性命压在了李二郎及其所属派系身上。

  从自己拿了李家人的财货做本钱开始,就不再是单纯的商贾,就连赚来的钱财,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由着个人心意使费。

  这些钱虽然是自己赚的,却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李家兄妹的私人积蓄。

  一旦人家提出要求,自己就得拿出对应数目。

  非但如此,就连自己这条命,也是人家兄妹财富的一部分。

  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主家一句话,自己也得乖乖把命交出去。

  世家豪族的僮仆都得有这种觉悟,何况是皇家子弟门下?

  听上去似乎林望三从自由的商人变成了奴仆,仿佛是被徐乐和李世民坑了。

  但是身为商贾的林望三很清楚,这非但不是什么霉运,反倒是天大的好处。

  若是没有徐乐情面,就算自己哭着喊着求收容,李家兄妹也未必会搭理自己。

  其实一开始李世民也给了自己机会做选择,如果不想投靠李家,自己不会勉强。

  照样会提供一笔财货作为林望三带徐乐到江都的报答,同时也会给他一些方便,让林望三在大唐境内经商更为便当。

  最终是林望三主动提出要给李世民做私人,才得以顺利投奔。

  他很清楚,如果真是按李世民前面说的那样,自己确实更自由,但是取得的成就没法和现在相比。

  商贾的地位本来就不如士人,那些世家大族出来经商的都是仆役管事,在他们眼里,其他商人也是奴仆之属。

  不管再有钱,也就是那个样子,和官宦不能相提并论。

  太平岁月尚且如此,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蔑视以及加害就更严重。

  武人需要财货,强盗想要发财,乃至一方霸主也需要聚敛财富,下手的目标都是商贾。

  每到离乱之年,就是商人遭殃的时候。

  赚不到钱的商人难免死于饥寒,赚到钱的商人又会被视为肥羊不知几时就会被人斩上一刀。

  唯一的活路,就是找个有力靠山以为荫庇。

  对于大多数没有勇力也没有兵甲部曲的商人来说,遇到乱世寻个庇护投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再怎么说为奴也比丧命强,只不过要找个合适的人投靠,确实需要动脑子。

  如果所投非人,不但保不住自己身家,可能连命都得丢掉。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李世民都是个极为合适的投奔目标。

  大唐虎踞关中兵强马壮,李世民本人也是个极容易相处的脾性。

  林望三之前也和世家中人打过交道,知道那些人对自己的看法。

  哪怕是那些已经家势衰微苟延残喘的末流世家,看自己这种商贾时,依旧出于习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即便他们已经穷困潦倒,眼神里依旧充满了不屑。

  这便是世家子的德行!从心里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会提供有力庇护。

  到时候不趁机会把自己吞进去都算好的,还能指望他们帮什么忙?

  林望三之前不肯投奔世家,并不是他的节操风骨如何出色,只是单纯的得不偿失。

  李世民既然是个好主子,自己还犹豫什么?

  不就是为奴卖命么,这种人命不如草的年月,能活下来才是根本,其他都不重要。

  再说这个身份的好处也不光是保命。

  商贾固然是为了求财,可是一辈子兜兜转转如父祖那般为了生计奔波贸易也没什么意思。

  林望三心中一直存了个念头,就是富而后贵获得官身,让子孙后代可以立身朝堂。

  即便不能和世家子平起平坐,起码也能获得基本尊重,不至于再被人以仆役视之。

  一旦李世民能够登基为君,自己的心愿就能达成!不就是玩命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又怎么敢在乱世中四处行商,乃至冒着性命危险跑去江都贸易?

  为了自己的儿孙后辈,我林望三豁出去了!从投奔李世民那一刻开始,林望三就做好了有朝一日需要冒险卖命的准备。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么快,自己身上又担着那么重的责任。

  只要是儿孙后代能有个好出身,林望三不介意赌命甚至亡命。

  可问题是这次行动如果失败,搭上的就不光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整个家族。

  这就和他的初衷相悖,如果有的选择,他宁可自己死,都不愿意担这个差事。

  只不过既然选择了投奔,这些事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主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奴仆就只有服从的份。

  这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林望三到现在都没明白,九娘为何会想出这么个玩命办法,二公子又为何不但不阻拦,反倒是予以协助。

  这李家人不是向来持重么?

  怎么发起疯来一点都不逊色于杨家子弟?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内宅那位能劝住九娘别干这事,又或者换个人也行。

  自己的能力实在有限,哪里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

  若单是运一批粮草财货到洛阳交给乐郎君,这倒是没什么关系。

  做了多年商贾,这点本事总是有的。

  再不济就是被人抢了,自己也能设法筹措出来赔偿。

  就算是运气差到极处,也就是自己一条命,不至于有更严重的后果。

  可是现在,这位李家九娘不但要自己把财货粮草运到洛阳供应徐乐,自己还要亲自跑这一趟去前线助战,这差事也是能做的?

  虽说李家是胡人作风,不忌讳女子和男子交往,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也没什么打紧。

  可这是指在家里随便玩玩,不是去前敌拼命。

  把大唐公主带到前线,和瓦岗强盗厮杀,这事若是让圣人知道,非把自己碎尸万段不可。

  万一这一路上再出了什么纰漏,自己就等着族灭吧!那可是李家的掌上明珠,是圣人夫妻的心头肉,背后还有一位随夫征战在外的李家长姐做靠山。

  她要是有了三长两短,这帮人随便谁都能让自己灰飞烟灭。

  可要说把人平安送到洛阳,自己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回的对手是瓦岗军,做商贾的谁不知道这帮响马?

  那是出了名的神出鬼没飘忽不定,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出现在哪。

  万一李嫣和他们撞上……一想到这里,林望三心头一紧,只觉得额头汗越来越多,这一块手帕似乎不太够用。

  但愿自己只是杞人忧天,但愿这位杨公主能劝住李家这位任性的九娘,别让事情不可收拾。

  第八百八十九章 枭雄(四十九)

  内宅的杨思虽然没像林望三那么失态,但是她的紧张程度其实也没差多少。

  她可不是商贾,从小又受过专门的栽培,对于宫中争斗皇族恩怨的敏感性,绝不是林望三所能比拟。

  因此当她听完九娘李嫣的计划后,第一反应就是开口阻止,而且态度很是坚决。

  她能明白李嫣是好意,而且这么做,其实也有把自己当人质的意思。

  以李渊夫妻对自己的宠爱为筹,要挟李建成改变对徐乐的态度。

  她这么想也不能算错,毕竟李建成再怎么样,也得顾念兄妹手足之情。

  再说李嫣这么干,也是把自己的性命押上。

  这时候再拿言语批评她,对她也有点不公平。

  可是不管再怎么感激她,杨思都不能违心地说李嫣干的事情靠谱。

  哪怕她成功到了地方,对徐乐来说也多半是祸非福。

  虽然到长安时间不长,但是冷眼旁观加上之前在宫中所掌握的消息,李家子弟情况比杨家当年也没好到哪去。

  李建成和李世民之间隐然对立,徐乐和李世民又情同手足,导致李建成对其嫉恨。

  如果单纯是这个,其实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毕竟李世民之前就结交军汉,李唐军中和李世民相得的军将不知多少,徐乐纵然交情好一些,也说不上不是。

  可如果加上李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日常往来结交,或是习练武艺,这都不算什么要紧。

  为了徐乐不惜押上性命,用自己的安危要挟李建成出兵,那就逾越了正常的交际。

  这种交往已经到了认人不认理的地步,只要是徐乐做的事情,李嫣就会支持,哪怕为此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一旦到了这一步,不管法度还是规矩,就都可以不讲。

  如果这种关系发生在朝臣之中,就可以称为结党。

  为帝王者,最忌讳的莫过于臣子结党。

  如果是皇子之间结党再加上武将,那搞不好就要杀人了。

  李渊虽然仁厚且宠溺子女,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讲打讲杀。

  可是徐乐、李世民、李嫣这种关系,也不会被他接受。

  就算这次碍于父女亲情,咬着牙忍过去,日后也必然会有所动作。

  李嫣是女儿,毕竟危害有限,天大的祸事也罚不到她头上,到时候还不是李世民和徐乐倒霉?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说,但是杨思也还是拐弯抹角表示了反对,暗示李嫣做事之前要考虑后果,最好先问问李世民意见。

  李嫣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我早就问过了,要没有二郎帮忙,这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

  我这人么,你也是知道的,让我骑马射箭还行,让我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简直就是要我的命。

  该怎么筹措粮草,又该准备多少财货。

  筹备多少车辆,又该找那些人帮手,这些我都想不明白。

  多亏二郎和嫂嫂帮我,又把林望三喊来帮忙,这事情才能做成。”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兴奋,显然没有意识到杨思担心的那些,只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一桩壮举。

  或许是她自幼就喜爱刀枪懒于女红的缘故,对于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没兴趣。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桩沙场上的事情,自己见不得李家忠臣良将受委屈,就出手帮忙,这有什么不对?

  大不了就是打完仗回来,让大人打一顿板子,在床上趴几天的事。

  比起自己帮助的人,以及所出的恶气,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听闻瓦岗军中高手如云,正好可以趁机看看乐郎君是怎么和这些高手交战的。

  在旁偷师,也能学个一招半式。

  将来回到长安,跟那帮姐妹还有贵女面前也有的吹,遇到自己那个英勇善战的阿姐,也能较量一番,说不定靠着这几手绝招就能取胜。

  杨思熟悉李嫣性情,对于她这种反应倒也不觉得奇怪,真正感到纳闷的是,李世民为什么不阻止反倒帮忙。

  李嫣找自己来,就肯定不是说谎。

  再说林望三是李世民门下,没有主人的命令,也不可能敢帮李嫣做这种事。

  难道……二郎有其他的打算?

  杨思饶是机敏过人,这当口却也猜不出李世民所图为何。

  不过她相信一点,李世民和李嫣不同,绝不会为了赌气或是给朋友撑腰就做这种事。

  也就是说,九娘这么做,也有道理?

  又或者二郎有把握让圣人不发火,还是他已经做好承受的准备了?

  她看看李嫣,李嫣这时候也自欢喜,对杨思说道:“这次多亏是二郎和嫂嫂出主意,才让我想到了这个主意。

  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姐妹们全都加入其中。

  本来么,大家仰慕乐郎君武艺胆魄,如今他有难自然不能不帮。

  二郎说得对,这等事也就是做这一遭。

  若是运的粮草有限,也没什么意思。

  既然是一锤子的买卖,那就不如做大一点,多接济些米粮财帛,就算大兄真的见死不救,乐郎君也不至于饿肚子。”

  杨思又问了几句,才知李嫣刚才语焉不详。

  这次不光是她和李世民两家出力,而是把京城中那些仰慕徐乐的公主、世家女都给带上了。

  也就是日常随同李嫣饮宴说笑,听她讲徐乐故事的那些女孩,这次基本全都参与其中。

  这些女子除了金枝玉叶就是豪门世家女,纵然不至于都像李嫣这般富贵,名下多多少少都有些财货。

  再说李渊大撒钱财收买人心,三两日就有封赏。

  能和李嫣应酬的,身份家格也低不到哪里去。

  这班大唐新贵,又有几个是穷人?

  他们的女儿也不至于真的窘迫到拿不出钱财。

  李嫣也不强迫,让众人量力而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积沙成塔,这么多女子一起筹措钱财,数字很是可观。

  李嫣虽然不懂理财度支,但是她知道前线打仗离不开粮草供应财帛赏赐,再就是战马甲杖。

  后两样不易筹措,就从前面想办法。

  通过林望三的调度,已经将很大一笔数目的钱款换成了粮食,剩下的则兑换成相对便宜但是量大的布帛以及钱铢。

  玄甲骑的人重实际不尚虚名,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但是实用,也更容易花出去。

  对于玄甲将士来说,确实是很实际的封赏。

  杨思心头电转,暗自为李世民喝彩。

  到底是李家二郎行事妥帖,这安排就比李嫣单打独斗强多了。

  如果是一二人如此,可以视为结党。

  参与的人既多且杂,又是这种筹措钱财的方式,就更近似于小孩子胡闹,李渊肯定会知道,不过怒气就小多了。

  只是这样的安排,有一关是绕不过去的,就是李嫣自己的行动。

  李渊不生气的前提是李嫣自己不去,就是把钱财粮食送过去。

  那样李渊不会动怒,说不定还会夸奖李嫣几句,认为是帮父亲笼络武将。

  李二郎前面安排的妥当,怎么最后却出了纰漏,反倒是帮着妹妹胡闹?

  杨思不好把话说明,只好旁敲侧击:“听闻瓦岗响马来去如风,又和各地贼盗多有往来,便是关中也不太平。

  九娘身份显赫,切不可弄险。

  再说两军厮杀刀枪无眼,真要是伤到你,乐郎君又该如何向圣人交待?

  到时候他在战场上既要杀敌又要分心保护九娘,岂不是帮了倒忙?

  反正财帛粮草齐备,就让林望三送过去就是。

  九娘在府中等候捷报,等乐郎君班师之后,你再寻他扫听厮杀经过也不算晚。

  再说你要是去了洛阳,长安城没了主事之人,众位公主的盟会难以维持,万一再有什么风波,也没人替玄甲骑护法。

  相比而言,九娘还是留在京中更有利于大局。”

  “别跟我说什么大局,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字!”

  李嫣挥挥手,语气里很是不耐烦:“大人就总爱拿大局教训我,说我是没长大的孩子,想想就让人生气。

  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局,就知道此时此刻我大唐将士浴血杀敌,我身为大唐公主不该在京中安坐享乐。

  要说凶险,那些玄甲将士哪一日不在凶险之中?

  他们不怕,我怎的就怕了?

  再说我阿姊随姐丈出征,不也是要承受风险?

  一般都是李家儿女,总不能说阿姊可以,我便不行。

  我知道自己的武艺算不上高明,可是好歹也是自幼骑马拉弓就,寻常军将可没我这个本事。

  我身边既有家将也有扈从,自保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再说,二郎也安排了有本领的军将护卫,到了战场上就算不能立功也不至于成了拖累。

  若是运气好啊,说不定我还能立上个大功!”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杨思就知道这位李家九娘心里多半存着沙场扬威,斩几个瓦岗头领给自己扬名立万的念头。

  自己是见过江都血战的人,尤其看过徐乐几人为了扈自己周全,与那些乱军浴血厮杀险些丧命的情景,对于战阵的认知怕是比这位李家公主要更为透彻一些。

  她说的虽然没错,但是也只是纸上谈兵,真到了沙场上,谁又能护得住谁?

  这话没法说,说了也没用。

  自己能想到的,李世民肯定也想到了。

  他不但不阻止,还派将保护,这是彻底豁出去了?

  杨思思忖片刻又问道:“九娘把声势闹得这么大,圣人不可能不知晓。

  你真的走得成?”

  “看你说的,我又不傻。

  当然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走,这是兵法,你不懂!虚则实实则虚,闹得动静越大,大人就越以为我是在玩闹,绝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溜走。

  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我早就到洛阳了。

  怎么样,敢不敢和我一同走,到洛阳寻乐郎君?”

  第八百九十章 枭雄(五十)

  弘义宫中,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对面而坐,两人面前的案几上,也放着一张关中地形图。

  他们手中这份地图来自于军中,乃是为了方便行军打仗安营扎寨所准备的草图。

  图画很是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寻常军将之手,而且画的很不用心,完全是敷衍场面。

  和徐乐手绘的地图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即便是这么一份粗陋地图,也是李世民平日不吝财货结交军将,在军中积攒下良好名声换来的。

  换个两姓旁人要想看这份地图,怕是求爷爷告奶奶下跪磕头也无法如愿。

  这年月就是如此,战乱对于天下的影响波及方方面面,除了直接的生命杀戮外,对于技艺传承以及人心的变化也影响深远。

  战火纷飞人心叵测,至亲骨肉都可能挥舞屠刀,人们变得不敢相信旁人,很多技艺传授也就变得更为艰难。

  学东西的人越来越少,弟子的选择范围也越来越小,对于传人资质的要求也就只能一步步放低。

  最后的结果就是,技艺能否传承下来,一多半是看运气。

  哪怕弟子不是这块料,也只能教给他,至于能学成什么样,就是老天做主的事。

  像徐乐这种天资聪颖又踏实肯学的总归是少数,大多数人其实更平庸,也更喜欢安逸。

  谁也愿意费那么大力气上山下河,去认真探勘地形地貌,更不会用脚为尺去丈量距离。

  大抵就是画一张图,自己能看明白从哪到哪就够了,反正也没人敢说自己不是,画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中得来的终归还是太过容易,大人又过于宽和,手下诸将日子过得安逸,难免就怠惰了。”

  李世民望着眼前这份粗陋草图,不由得一阵感慨:“关中乃是李家根本,必要用心经营。

  可是这经营也不是花费财货就行的,连一份像样的地图都找不到,又怎么经略地方?

  到时候还不是老一套,朝堂上颁布政令,百姓一无所知。

  下面依旧是世家高门一手遮天,仗着自己能够控制地方隔绝上下,朝廷说什么百姓又是怎么想,全都是这帮人说了算!寒素之家普通百姓,若不肯归附他们,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二郎不必动怒,事情一直就是如此。”

  长孙无忌一声苦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情是急不得的。

  文教、百工诸般技艺都为世家高门所控制,普通人本来就不易掌握这些手段。

  若是那些将门子弟肯吃苦,这份地图肯定绘的像样。

  可是他们是谁?

  一个个从小学艺时,就知道自己日后是统领千军的将主,万千人性命操于自己手中,只管上阵杀敌指挥三军就够了,其他闲事不必分心。

  对他们来说,自己这辈子只要好好练武,再知道怎么杀人就够了,哪里肯放下身段像樵夫、农人一般去攀山越岭亲赴险地?

  那些肯吃苦的小兵,想要学这手艺也没人肯教,自然就是这副样子。”

  “迟早有一天,某得让他们改了这章程!”

  李世民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是一声叹息:“辅机所言某也明白,可是你看这地图难道心里没火?

  咱都是领兵的人,应该看得出来,这么一份地图拿到前敌,那是要出人命的!”

  “二郎莫急,你得这么想,咱们手中的地图固然不像样子,对手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到底,他们的人还不如咱们,怕是想要这么一份地图都不曾有。”

  到底是将门子弟出身,固然自开皇以来,长孙氏以文事立足,祖传吃饭的手艺总算是没有丢下。

  哪怕是自身的武技不够出色,对于同属将门的那帮人什么德行,总是心知肚明。

  长孙无忌明白李世民怒火的来源,却还是觉得李世民有点多虑。

  他是跟徐乐在一起时间太长,下意识把徐乐和他身边那些人当作了标杆,用他们来衡量其他军将,就觉得都不入眼。

  这显然是不对的。

  且不说徐敢那种猛将天下一共也没多少,就说徐家的家学传承,也不符合普通将门的规律。

  祖宗为了建立家号恩泽子孙,舍命厮杀冲锋陷阵,一身自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武技,自然是极为了得。

  可是祖宗既然已经闯出了名号,也给子孙后代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后辈往往就不想再吃那个苦。

  人都是一样,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吃苦受罪?

  没了性命威胁,于操练武艺上总归是欠缺了几分狠劲。

  就算是父祖用大棍子抽,也很难把本事练到先人那般境界。

  是以世袭将门几代下来,表现大多差强人意,像徐乐这种能强爷胜祖超越先人的属实凤毛麟角并不多见。

  连武艺操练都是如此,就更别说绘制地图这些杂项手艺,肯学就不错了,就不能要求多么精良。

  李世民用徐乐这种异类为标杆衡量其他军将,不光是对那些人不公平,对于李世民自己的事业也没有好处。

  往日李世民不惜财货结交武人,长孙无忌虽然看着肉痛,但是也会全力支持。

  他很清楚自家妹夫要想赢过李建成,就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用军功代替顺位,才有可能取代这位嫡长子坐上宝座。

  结交虎将能臣本身不是错误,但前提一定是能为自己登基做准备而不是适得其反。

  任何时候都是人多势众,一群人的声势怎么也比一个人强。

  过去李世民眼中,武人都是好手,只要是军将愿意来往的,他就把对方当朋友。

  可是自从有了徐乐,李世民对于寻常武人就有点看不入眼,总觉得他们手段平庸帮不上大忙。

  这样一来,势必导致李世民的追随者越来越少,这还怎么壮声威摆场面?

  拿着一个顶尖人物作为标尺要求其他人,结果只会是成为孤家寡人!是以长孙无忌一有机会便要提点李世民两句,徐乐再怎么本事,也就是孤身一人。

  对于李世民的事业所能提供的帮助有限,要想真的成就大事,就得多交朋友而不是只认一个人。

  他也知道李世民担心的是什么,因此开口安抚,让李世民不要太担心。

  不过这番宽慰并没有真的起到作用,李世民眉峰紧锁,一点都没有放松心情:“这话若是说给旁人或是没错,可是这次的对手乃是瓦岗响马。

  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地理熟悉,又惯用小股轻骑袭扰。

  如果正面厮杀,就算不动用玄甲骑,就凭河东六府子弟,也不惧那群草寇。

  可是要说到地理熟悉偷袭暗算,咱们的子弟就不如人家。

  这张图上未曾标注偏僻小径,咱们的人不知晓,那些响马怕是心知肚明。

  某也知道,那些小径难行大军,咱们的军将便不曾放在心上。

  总觉得这等小路于军国大事并无影响,何必浪费心思。

  可是他们也不想想,就算是小股游骑不能动摇大军,袭扰后方劫夺粮草,又或者骚扰百姓总可以做到。

  他们可曾想过身后袍泽百姓?

  还是以为凭借自己那点武艺气力,就能打胜仗?”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并没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给出答案,自己一笑之间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帮军将心里,哪里会有平民百姓。

  也不怪他们,就是当朝贵人也未必就真的把爱惜百姓这几个字放在心上。

  大家还不都是一样,相信天下归属由刀剑决定,所谓百姓不过是要粮征兵时才会想到,平时哪里顾得上。

  也别说他们,此番若不是关系着九娘安危,自己都懒得在这陪李世民研究地图。

  其实在长孙无忌心里,另外有一个念头,只不过他很清楚,这话要是说出来,李世民当场就要翻脸,自己和他也必然恩断义绝,是以这个主意只能放在心中。

  说到底二郎还是太过仁厚,又不曾真的被逼到绝境,很多主意现在还不能提出,等到了时候再开口也不晚。

  至于当下,李世民就算再怎么愤怒,也无力改变大局,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证计划下一步顺利实施。

  “二郎所想确有道理,不过按某想来,倒也不至于如此。

  大郎坐镇潼关,麾下军将纵然不及乐郎君神勇,总归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沙场经验丰富,不至于疏忽怠惰为瓦岗所趁。

  前者瓦岗军能以轻骑哨探袭扰,主要还是打了个冷不防。

  有了前车之鉴,大郎必然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再出纰漏。

  就算他不管别人,总不能不管自己。

  潼关的粮草也需要永丰仓接济,若是军粮有失,他第一个没命。”

  李世民也明白长孙无忌说得都是实话,再说自己出谋划策促成这次城中贵女合力发动,募集资财前线劳军这件事,目的不光是为了让徐乐获得粮草,更是让李建成颜面扫地。

  这不仅关系着前敌胜负,也关系着自己和李建成之间角力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往下走,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九娘出现在前线,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在定计之初,自己就反复盘算过,只要人到了洛阳,就不会有什么凶险。

  沿途又是在自家地盘行动,怎么都不至于有失。

  思来想去,都是万无一失的局面,按说不该再担心什么。

  可是看着面前地图,自己这颗心就总是放不下。

  总觉得眼前这张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草图,在自己视线内扭曲变形,化做一张狰狞笑脸,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整个大唐。

  第八百九十一章 入阵(一)

  李嫣此番闹出来的动静委实不小,宗室女子加上若干文武重臣世家高门的贵女共同筹措财货、粮草以及车马,这不管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桩能吸引无数人眼球的壮举。

  更别说这里面还牵扯到自从加入李家旗下就以立大功闯大祸闻名的徐乐,想要保持低调都不容易,何况李嫣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低调行事,反倒是一路大鸣大放就差敲锣打鼓生怕人不知晓。

  朝中文臣武将根本没可能装聋作哑糊弄过关,必须得拿出个态度来面对。

  可是这个态度,又哪是那么好拿的?

  能从杨家父子这种刻薄寡恩的君主手里活下来,又能及时归顺李家保全身家富贵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

  不管才具高低,见风使舵趋利避害都是一流高手。

  大家保全首领的秘诀都差不多,就是先看圣意再开口,只要自己的态度和圣人态度一样,纵然无功也不至于有过。

  李嫣干的事情在朝堂上看来可大可小,说大就能牵扯出一堆有的没的,说小就是一桩逸闻闲谈,根本拿不到朝堂上。

  毕竟参与者身份虽然非比等闲,可终究是一群女子,没有一个男丁。

  即便是李家女儿不是江南佳丽那种弱质女流,也总归不是朝堂上的人物手里也没有兵权,能闹出什么风浪?

  无非是拿自己的几个闲钱玩闹,算不上什么大事。

  自家那些不成器的子弟,谁闹出的篓子都比李嫣这个大多了。

  总不能说酒后斗殴当街杀人不叫事,一群女孩筹钱买粮犒赏前线将士反倒是有问题。

  毕竟天下未定仍然要武人卖命效力,总不能让将士觉得自己就是天生贱命,只能厮杀不该接受犒劳。

  要是形成这种观念,那还怎么打天下?

  再说这位李家九娘也不是寻常人物,背后有李家长女为靠山,更得父母宠爱娇惯。

  说她结交外臣图谋不轨,那不是自己找死?

  到时候只怕圣人第一个就会收拾这个离间骨肉的贼子,而不会跟女儿为难。

  这件事到底该管还是不该管,又或者是该支持还是反对,最后就是看皇帝的态度。

  大家心里有数,圣人耳聪目明,长安城风吹草动瞒不过圣人手眼。

  眼看这李嫣串联贵女筹备钱粮,再到搜罗车仗组织队伍,整个长安城都得到风声,李渊依旧稳坐不动。

  庙堂诸公心领神会,大抵知晓该如何行事。

  军国大事不可不议,儿女辈的玩闹,就不必拿到大庭广众下商讨,万事且随他去。

  乃至得到这支队伍即将离京前往洛阳,且这些公主贵女还要组织个践行仪式之后,朝臣依旧闭目塞听不闻不问,由着她们折腾。

  虽然不是太平年月,不过堂堂大唐国都总该有首善之地的气派体面。

  不就是热闹热闹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这些朝臣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今日朱雀大街的值宿警戒之责,全部由玄甲骑承担,其他军伍无权过问。

  玄甲骑自从精锐军将随同徐乐出征后,便没什么事情可做,基本就是日常操练。

  今日突然得到这么一份差遣,其用意自然是再明白不过。

  九娘牵头各位公主呼应,城中半数以上豪门贵女参与其中。

  闹出这么大动静所筹措的粮草是为了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玄甲骑负责维持秩序,也就是情理中事。

  再说这日子口在朱雀大街维持秩序,谈不到如何辛苦,反倒可以有一份天大荣光。

  毕竟徐乐所部远在洛阳,这些留守京师的玄甲骑,只要披挂整齐站在那里,就少不了美人青目或是几句赞语。

  这这么一份天大的体面,让玄甲骑从中分润,也算个人情。

  毕竟就算是宦海沉浮多年自诩慧眼如炬的官员,也无从判断徐乐命运究竟如何,多结一份善缘总是有利无害。

  是以此刻朱雀大街上负责警戒的,便是数百名身披玄甲跨骑征驹的玄甲军士。

  这些人也是留守军将自军中特意简拔选出,手段高低有差,但是无一例外,全都是一等一的英武少年。

  不但身姿挺拔体魄雄健,更是有一副好相貌,再加上二十上下的年岁。

  配上簇新衣甲骏马长兵,单从卖相看,就能让人从心底生出信任。

  于今日街上这些妙龄贵女来说,就更是让她们舍不得错开眼神的存在。

  天子的装聋作哑,官员的暗中相助,乃至这种无伤大雅的放肆。

  就算李嫣性格再如何粗疏,也能感觉出这里面的味道。

  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可着心意折腾,自隋末离乱开始,朱雀大街还是第一次如此热闹。

  若是单看此时此刻的朱雀街,会让人感觉天下已然太平,四海并无兵戈,这个天下已然由乱入治。

  这些贵女单独拿出一个,在长安或许翻不起多少水花。

  可是这么多人合作,又有林望三这等干练之人居中调度,所搜罗的物资便是个可观的数字。

  这些人做事的本事未必如何了得,闹事得本事却是当世一流。

  尤其此番有公主撑腰圣人默许,便放开手脚折腾。

  朱雀大街花团锦簇鼓乐喧嚣,五色彩缎沿街铺设一眼望不到尽头。

  空中缎带挥舞如同匹练,伴随着飞舞的缎带,还有各色花般纷纷落下如同天女下凡。

  这一切当然不是凭空出现,各府中出色舞姬悉数征发,在道路两侧挥绸而舞。

  更有许多侍女手持花篮,将数日间在城内城外辛苦采集的花瓣抛在空中,只为博主人一笑。

  为了一时之快或是片刻体面,不惜耗费大量人工物料,这便是所谓世家气派高门风仪。

  准备好的粮草财帛已经装配停当,庞大的车仗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部大车都装得满满登登,上面或是粮食或是布匹还有的是美酒以及钱铢。

  精壮的车夫,站在自己所属车辆旁边。

  只看他们那挺拔的身躯和健硕的体魄,就知道不是随意征伐雇佣的农人。

  这里面怕是有不少豪门部曲或是公主门下家将,若是平安无事自然最好,一旦遇到袭击拿起武器就能厮杀。

  战乱年月这么一支庞大车队长途跋涉,其中凶险不言自明,自然少不了武力护卫。

  除去这些车夫力夫不算,也有专门兵马随护策应周全。

  在队伍最前方,数百明盔亮甲披挂整齐的武士端坐于战马之上,这便是李嫣敢于以身犯险的底气所在。

  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护卫,足以让蟊贼草寇闻风丧胆。

  且不说关中之地被李家控制,成气候的盗匪要么已经更换战袍成了李家兵马要么就被剿灭一空,就算是有贼寇活动,看到这么一支队伍也早就逃之夭夭绝不敢来捋虎须。

  身为公主无权指挥唐朝官兵,但是可以调度属于自己的卫队。

  李渊登基之后,沿袭北地武家勋贵传统,允许成年子女拥有自己的部曲也就是直属卫队。

  卫队成员既有原先就侍奉左右的家将,也有从正规军中选拔的勇将老卒。

  这些人的甲杖军械由朝廷提供,但是却不受朝廷控制,而是由皇子、公主管辖。

  生死荣辱都掌握于主人一念之间,是以忠心无虞。

  李唐立国未久武德正盛,各府卫队都是精中选精,兵器铠甲也是按照御林飞骑配给,其战力之强自是远胜同侪。

  李嫣所配备的这三百兵马,并非自己直属护卫,而是从各家护卫里挑选出来的精锐。

  武艺、气力、忠心都无可挑剔,更有着丰富的沙场经验。

  内中不少是军将出身,打过仗带过兵,脑子也比寻常的士卒好用,能够应付各种场面。

  这么一支队伍组织度和战斗力,都不能单纯按人数计算。

  真要是打起来,就算是坐拥两倍以上兵力,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不过最抢眼的,还是队伍最前的五人。

  居中之人一身玄甲军将打扮,就连兜鍪覆面,都和徐乐一样,乃是怒目金刚相。

  而那一身玄色甲胄看上去毫不起眼,但若仔细看去,就能发现,每一片甲叶都经过精心锻打,在确保防护能力的前提下,努力把甲胄的分量降到最轻。

  全套甲胄配件齐全,所用的铁料也是精中选精,和普通军将士卒所穿甲胄形似而神非。

  其所乘战马以及马上挂的马槊,加上这套铠甲,都证明一点,这位军将身份非同一般,非世袭将门或是高门大户不足以凑出这么一套奢华兵装。

  而且只看衣甲就知道,此人乃是玄甲骑将。

  毕竟除了他们,李唐军中也没人敢穿同样的披挂。

  要说长安城里这种名门子弟不在少数,可是因为徐乐自身好恶以及玄甲骑与贵人的关系,是以在这支军伍里面贵人为数极为有限。

  就算有也都随着徐乐出征洛阳,留守京师的军将里,几时有等遮奢人物?

  再说眼下不是战时,不管兵将乃至警戒的玄甲军,全都是只戴盔不覆面。

  毕竟这么个铁面具戴在脸上,怎么都不会舒服。

  就这么一个人戴面覆,还选用和徐乐面覆同样造型,就更显得惹眼。

  让人忍不住猜疑,这位藏头露尾的玄甲军将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在此人左右,各有两员大将勒马侍立。

  他们年岁有差但是相貌相似,就连身高都相差无几,一看就知必然是骨肉手足。

  有些眼力好的已经认出来,这四个人不久之前以使者身份来到长安,不想如今就已经改换门庭成为李家战将。

  薛万述、薛万淑、薛万均、薛万彻。

  薛家四兄弟的名号在长安城内算不上响亮,只有知道当日玄武门大战内情的,才知道这四兄弟的武艺是何等了得,尤其联手应敌时,又有怎样厉害的手段。

  哪怕是徐乐这等绝顶斗将,遇到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管居中军将本领如何,就凭这三百扈从以及薛家兄弟,都足以保得辎重平安,自己的性命就更不用担心。

  朱雀街上鼓乐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许是压抑得太久此时借着机会充分释放,所有人都拿出了浑身解数,努力营造着一副盛世太平景象。

  更有人托着托盘,将托盘上的酒浆敬给这些军将以及一旁的玄甲士卒。

  就在此时,却见那位戴面覆的神秘将领高举右臂,随后军中便响起一阵胡笳声。

  伴随着胡笳声响,鼓乐声逐渐停息,只闻胡笳尖啸。

  而随着这人手臂落下,胡笳声变成了号角。

  在这阵阵短促有力的号角声中,驭手挥舞皮鞭抽打牲畜,军将轻点马镫,脚力开始缓慢有序前进。

  为首的武将则是一声不吭提缰而行,薛家四兄弟左右护持,保证自己的马速和主将一致。

  这支声势浩大的辎重队,就以这种森严却又有些诡异的方式缓缓行动。

  如同一条刚刚自冬眠中醒来的僵蛇,笨拙地舒展身躯向远方而去……

  第八百九十二章 入阵(二)

  自长安而至洛阳之间的道路,既是两京之间保持往来的根基所在,也是转输江淮财赋的生命线所在。

  这也不是从隋唐才开始,事实上这条道路的形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

  昔日夏启就曾利用这条道路调度大军攻灭有扈氏,楚汉相争之际,萧何也是利用这条道路保障了对前线的物资供应,“转漕关中、给食不乏”背后的底气就来源于此。

  只要是定都于长安且控制洛阳的朝廷,都不会忽略对这条道路的维护。

  是以哪怕屡经战乱,这条道路本身还是得到了有效的保全。

  依旧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道路本身的宽广平坦,才能保证数万大军的行动以及对应军需调达。

  但是人力亦有其极限所在,之所以开凿道路,除去两京之间钱粮转输的硬性需求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上古时代此地人烟稠密,人来畜往踩踏之下,自然践踏出路径。

  在这个基础之上扩修道路,经过若干代不惜人工血本的经营,才形成了今日的规模。

  道路的基础在于已有根基,而不是凭空出现。

  至少就当下而言,人力并不能胜天。

  不管是霸道如秦始皇,还是严苛如杨家父子,都不能仅凭自己所掌握的人力器械削平这条路上已有的山川险阻,也不可能令所有的林木凭空消失。

  是以道路固然平坦宽阔,但是道路两旁的山势地貌依旧存在,很多时候道路也要依山川走势而行。

  一方面这条道路固然承载了大军通行辎重调达的需要,另一方面也确实是要经历崤函之险,霜峰临道。

  槐柳参天夹峙千里,寒猿啼声间或响起,哪怕是身处环甲持兵的武士拱卫之中,依旧难免心惊肉跳。

  李嫣素来胆大,这也不光是跟那些姐妹相比,就算是李家儿郎里,比她胆子大的也不多。

  本以为自己自幼习武,又跟着徐乐学过本事。

  马上步下弓刀兵器都能来两下,走一条山路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真的置身此间,李嫣才发现自己之前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并非是一句形容词或是单纯因为苻坚被吓破了胆,望着道路两旁那连绵不断的峰峦,以及参天古树,再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李嫣就觉得自己的心莫名缩紧。

  在长安城中看着自己的兵马,还觉得很有些规模。

  即便称不上虎贲劲旅,起码也是足以横行一方的锋锐之师。

  可是当她举目四顾,目睹山川雄奇,才知自己的想法是何等的可笑。

  到底还是这些年被保护得太好了,哪怕是李家最艰难的岁月,自己也不曾披挂上阵,没有真正经历过实战。

  操练或者演武,都是为征战打下基础,但是没经过战阵得磨砺,就像是宝剑没有开刃,不管其用料如何考究,锻打得怎样用心,终归都是不能临阵杀人得玩物而非兵器。

  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没打过仗的人第一次上阵,注定会闹笑话。

  还不用自己厮杀对垒,就只是押运粮草,就已经紧张的不得了。

  出离长安时那股子雄心壮志,此刻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唯一一点宽慰之处就是杨思没有跟来。

  之前还以为有这么一支精兵强将,不管什么场面都能护住她周全,现在却觉得人还是带的太少了。

  这点人别说保护杨思,能否保住自己都难说。

  在这重山叠嶂之间,自己这点人马实在是太过于渺小。

  如果摊开来,说不定很快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谁。

  在李嫣看来,这里简直是行军得噩梦。

  她虽然没有正经学过兵法,但是总归是武家女,又和李世民亲厚,于行军打仗的常识总不陌生。

  在她看来,不管是那些陡峭山峰,还是茂盛森林,又或者是嶙峋怪石之后,都有可能藏着敌人的伏兵。

  自己这点人马,说不定就在人家监视之下,不知几时就会遭遇伏击。

  一想到那种伏兵四起矢石齐下的情景,李嫣的心就忍不住阵阵收紧。

  她到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这些好不容易筹措起来的粮草送不到军前,自己的诸般后招无从施展,徐乐那边还是要吃亏。

  最为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联系潼关城内李建成,让他发兵接应,可是当下而言,这是李嫣最不愿意用的手段。

  要不是李建成按着粮草不发,又不肯发兵支援,自己何至于走这一遭。

  这些粮食如果落到李建成手里,怕是依旧和以前一样被他扣下,不可能送到军前。

  更别说自己这个人了。

  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的,李建成还不把自己送回长安才怪。

  要真是那样,还怎么以自己为要挟,逼迫李建成发援兵支持洛阳啊?

  所以这条路非但不能走,还得反其道而行之,放弃一部分现成的大路不走,故意绕走小路幽径,以避开李建成大军不让他截获。

  原本就是险路,这么走就更是险上加险,也别说李嫣这种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的,就是林望三这样四海行商的,也是面皮发白牙关紧咬,就差把害怕两个字直接写在脸上。

  说到底还是瓦岗寨威名在外,那些响马神出鬼没的手段,以及袭击辎重绕路偷营的本领闻名海内。

  这种山川地形,仿佛天生就是为那帮人准备的。

  也别说领兵的将军,就是贩夫走卒看到这种环境只怕都会说一声:“提防强人。”

  要是按照李嫣自己的想法,就是广布斥候,把这些人散出去搜索敌人踪迹,免得被人打了埋伏。

  可是这个建议,却被薛家四兄弟所拒绝。

  他们的道理也很简单:人手不够时间更不够。

  一共就三百人,分太多斥候出去,本部兵马就变少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按照李嫣所想的方法,那么不管瓦岗是否安排了伏兵,自己的粮食都无法按时送到军前。

  要知道这是山地不比平原,要想探查山林间的情形,就得把人派出去攀山入林看个明白。

  一两处还好办,这一路都是这种地形地貌,那得探查到猴年马月去?

  处处查探等于没有查探,所耗费的时间就把什么事情都耽误了。

  四处探查一无所获,只能证明主将无能。

  兵士的士气肯定会受影响,时间一长士气低迷,锐气消散,那可就真的是灭顶之灾。

  再说就这些兵士是否真能查探明白,薛家弟兄也有点怀疑。

  倒不是说李家这些卫士不能厮杀,能够入选卫队部曲的,手上确实有东西,内中不少都是老兵油子手段不弱。

  可问题是他们是老兵不是老贼,要讲究沙场手段或是厮杀本领自然是不怕瓦岗贼寇,可是要说到藏身匿迹又或者暗算埋伏,这总归是有所不及。

  在薛家弟兄看来,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快打三慢。

  兵书有云:兵贵神速。

  只要能够快点离开这种险恶山路,来到宽阔的平原地带,也就不用怕什么响马了。

  瓦岗贼本事再大也是人非神,总不可能真的仅凭偏师就硬撼李建成大军主力。

  这几兄弟都是在边地和突厥人打过仗见过血的,千军万马厮杀经历得多了,摆开阵势互杀是自己拿手好戏。

  这种近乎于敲闷棍似得打法,就不是自己所长。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摆脱这种环境,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去打。

  可是这事情说来容易,做起来就有点困难。

  辎重队的行动本来就比正规军慢得多,为了不让李建成发觉,大队人马少不得钻山入林,放弃大路走小路。

  这种潼关大道之外的小路,本来就不是给辎重队走的,速度怎么快得起来?

  除去地形因素外,人的因素也很重要。

  毕竟自己四兄弟属于刚刚归顺,这次奉命保护李嫣前往军前,乃是个天大的机会。

  如果能够为贵人所喜,自然就不愁前程。

  可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恶了九娘,对自己的前途自然大有妨碍。

  是以劝归劝,有些时候还是得遵奉李嫣命令,安排些斥候出去探查敌人动静。

  再说辎重队的行动速度不取决于军队,而是取决于这些随车而行的力夫。

  这些人素质远比寻常的民夫出色,内中不少人都是各家奴仆。

  也曾接受过战阵训练,身上也有武艺。

  可问题是他们和李嫣一个毛病,也是缺乏战阵磨砺的新手。

  说到底还是河东李家所处的环境太好,哪怕是天下大乱的年头,也有刘武周替河东挡着突厥。

  胡骑寇边的情形,并没有多少。

  最多就是打打叛贼乱军,没有什么大战事。

  那些跟跟随家主四处厮杀的家将都护卫着家主或是李家儿郎,留给公主们的,都是些有本事没经验的。

  毕竟公主不用上阵,这种护卫也足够用了。

  奴仆也是一样道理,打过仗的不太多,表现出色的不是编入军中,就是留在李渊父子身边,留给李嫣和其他公主的也都没什么战斗经验。

  他们有本事没经验,偏又多少懂一些沙场的事情,这种半瓶醋最是要命。

  一看到这种环境,就想到可能有伏兵藏身其中。

  战战兢兢自以为谨慎,实际严重拖慢了部队行动。

  要是他们的主家还好办,薛家兄弟这种身份还不好多说,只好小心谨慎以防有变。

  受地形限制,队伍被迫变成一条蜿蜒的长龙,李嫣自然是处于正中。

  薛家兄弟则分为两队,两人居前两人押后。

  薛万彻、薛万均正在前锋开路,二人手控缰绳侧耳倾听,忽然身后一阵马蹄声急。

  薛万彻回头看去,只见李嫣催动坐骑分开人群一路冲过来。

  人离开长安,自然不用再戴面覆,就这么大摇大摆直接来到两人面前。

  她的性子其实不差,并没有什么公主架子。

  也不用两人见礼,直接开口说话:“咱们是不是停一停?

  派人上山看看?

  我怎么觉得有人在看我?”

  说话间李嫣用手指向一侧山峰,薛万彻顺着李嫣手指方向看去,但见悬崖陡峭古树参天,以自己的眼力也看不出什么。

  伴随着李嫣动作,只听几声猿啼,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第八百九十三章 入阵(三)

  万里无云红日似火,将光与热遍撒天地。

  只是这来自九天之上的火,到了人间便没了力量,难以融尽人间冰雪。

  一如庙堂恩泽难解百姓寒苦,饶是朝堂上的诸公如何高声颂圣,也掩盖不住山泽草莽间好汉豪杰的声声怒吼。

  山巅白雪皑皑,于这冰雪之上,古树之间,几道黑影在飞速移动。

  他们都是惯走山路险径的好手,于这冰雪之上山林之间行走如飞,丝毫不受地形限制。

  上好的皮靴又做了防滑处理,哪怕是山顶这积年不滑的冰雪,也不能妨碍其分毫。

  在上面健步如飞步伐不乱,更不会打滑跌倒。

  即便真正生长于山间的猿猴,和他们相比,其实也未见得灵便到哪里去。

  也正是具备这等手段,才有资格在绿林中扬名立万,在高手如云的瓦岗寨中获得一席之地。

  他们自身的修为本就极为了得,尤其是在奔走跳跃方面格外擅长,于山间行动时速度尤胜奔马。

  此时又是全力施为,速度更是比往日快出数倍。

  乃至同在林中藏身的伴当,很多也是眼前一花,人就已经从身边掠过。

  在这片林地,横躺竖卧许多汉子。

  粗看上去,他们躺的很是随意。

  不管是位置还是姿态,都没有什么规矩。

  大抵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自己怎么高兴就怎么躺,全没有任何规则约束。

  但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们整体组成了一个诡异的阵势。

  这个阵法不见于兵书,也不会有任何兵家去做记载。

  因为这个阵势完全是根据当下所处地形而布置,一旦遇到袭击,可以原地作战,不用长距离走动,也能御敌厮杀互相支持发挥军阵作用。

  这样的阵势只适用于这块地方,换个地形就用不上。

  所以也不会记入正规的兵书之中。

  完全就是主将根据地形地貌临时布置,形成的这种情况。

  这就和徐乐手绘地图一样,完全是一个将领自身水平的体现。

  不但要看地形地势,也要看自己所部兵马的素养、特性乃至兵装,因地制宜因人而异。

  能够布置妥当的,都是用兵的上手,反之就只能照本宣科按着兵书生搬硬套结果自然不会太好。

  这个军阵看着混乱,实则正是符合这些兵士的特点。

  如果强行按头,要他们按照正规军那样布置,非但发挥不了战斗力,相反还会自乱阵脚。

  布阵之人不但熟悉自军情形,所布置的军阵也极为高明。

  不管从何种方式接近,这个军阵都会有所警觉并且做出反应。

  换句话说,这个阵势不存在死角,也不会被人偷袭。

  而且机动灵活战走随意,对于瓦岗军来说,是最为恰当的布置。

  整个军阵的枢纽,则是树林中的一小块平地。

  四周的树木已经砍去只留下半人高的树桩子,人就斜倚着木桩半眯着眼睛假寐休息。

  这些人身上没穿甲胄,全都裹着战袍,说是临阵也行说是休息也好,就是这么个似明白似糊涂的状态。

  直到这几道黑影接近,他们才陡然清醒。

  彼此之间都是老交情老弟兄,不用看相貌,只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来的是谁。

  因此几个人并没有从休息状态转入临阵,只是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可是就随着几人眸子睁开,这片森林的气场就陡然为之一变!之前还是雪地上一群流民也似的人物,不过是藏身山中苟延残喘罢了。

  可是随着这几个人眼睛睁开,一股肃杀之气便在林中弥漫开来。

  原本倚着木桩的身形陡然坐直,各个腰板挺拔若松,坐在那里犹如渊停岳峙。

  这小小的无名山林,俨然就是三军帅帐。

  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外面那些军汉便会呐喊一声杀下山去,闹他个天翻地覆。

  不管徐乐还是李建成又或者是何等出色的主将谋臣,都不会预料到,这小小的树林内,汇聚着何等的人物。

  瓦岗五虎中秦琼、程知节、罗士信、单雄信四人俱在,只少了裴行俨一人。

  而居中而坐的,则是瓦岗军中的活诸葛:徐世勣!这些人或是内军首领或是瓦岗全军谋主,按说应该紧随李密左右,时刻准备出马厮杀。

  就算是带兵出战,也就是一两个人。

  像是前者单雄信引轻骑斥候,就是这种情况。

  一口气四虎加徐世勣同时出动,所统率的又是这么一支不足千人的偏师,自瓦岗成军以来,还是破题第一遭。

  要知这些人虽然是绿林豪杰,但也不是神仙,做不到餐风饮露。

  以小径绕过潼关,就无法携带大量辎重补给。

  况且在山上还要隐藏自己行迹,就连生火取暖备餐都要小心,以免被人发现火苗。

  是以大多数时候,这些人只能啃冷硬干粮充饥,饿的时候就抓一把冰雪吞嚼。

  睡觉的话,就靠自己身上的衣物以及贵重胜黄金的烈酒御寒。

  别说下面那些士卒,就是这几位名动天下的瓦岗虎将,此刻也都是形容憔悴满面胡茬,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全都是一副狼狈模样。

  虽说他们身上的威风气场,不会因为样貌的狼狈而受到影响,但是只看这副模样,就知道他们这段时间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虽说武人征战沙场难免吃苦,但万事都有个限度,更是要讲个是否必要。

  像是秦琼、罗士信这种猛将,不管放到谁家,都是高官厚禄好吃好喝安抚,只有到了必要的时候,才会让他们出去厮杀搏命。

  换句话说,他们一旦上阵,往往就是胜负手阶段,又或者是拿来冲锋陷阵斩将夺旗,而不是拿来去做这种事。

  毕竟人再怎么厉害都是血肉之躯,如果没等到上阵就死于疾病或是意外掉下山去,又该如何是好?

  李密素知兵,又是世家出身,哪里会不懂得如何用将?

  他越是行家,这番安排就越是透着诡异,乃至就连普通喽罗都能感觉出,这里面有流放、惩戒的意思。

  至于这种安排是开始还是结束,那些喽罗就无从猜测。

  至于当事五人,却从不曾谈论过这些,也不曾发表过任何看法。

  仿佛根本就没感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只把这一切当成正常的军令完成。

  随着几人起身,传信之人也已经到了。

  来的一共六人,都是瓦岗军中以善走闻名的好汉。

  为首之人姓史,绿林中称其为史飞星。

  此人本是翟让旧部,和秦琼等人也素有交情。

  此时不在李密面前,说话便也没那么多顾虑,先从口内喷出几口白气,将一口浊气散个干净之后才说道:“真是天助我也!李家那小娘皮放着大道不走,非要绕山。

  这倒是省了咱们许多手脚。

  这几日耍他们也耍得够了,我看干脆今日就下手。

  车上那些彩缎绢帛还有那些粮食可委实是让人看着眼馋,要是把这么一笔上注的浮财放过去,非得让同道活活笑话死不可!”

  徐世勣并没有史飞星这般毛躁,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问道:“陪他们闹了这几日,你觉得他们斤两如何?”

  “和以前的官军没什么分别,样子货不中用!”

  史飞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倒是有不少硬手,也有些老兵油子,可是没用。

  领兵的是个新手,应该是头一回亲自掌兵。

  学过些本事,可是没经过战阵。

  这种公子哥,就算带着十万兵,也不是咱徐大的对手。”

  徐世勣神情依旧冷静:“某也去看过了,别说护卫,就算是夫子都不是庸手。

  还有那四兄弟,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真要是厮杀起来,怕是也要折损咱们不少弟兄。”

  史飞星闻言,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口唾沫险些喷到徐世勣脸上:“这叫啥话?

  吃咱这碗饭,是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怕死趁早回家吃奶去!几个勇将怕什么?

  有咱们瓦岗五虎在,什么猛将也没用。

  再说咱这些日子受这个活罪图的什么?

  这不敢打那不敢碰,难道就这么干看着,整天学猴叫,陪着一帮饭桶满山跑,最后等着饿死?”

  不等徐世勣开口,程咬金那厢第一个变了脸色:“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你是耳朵塞了鸟毛,还是脑袋被风吹迷了?

  听不出好歹来?

  徐大哪句话不是为了弟兄们着想?

  但凡眼睛不瞎,就能看出李家这次押粮的乃是精兵。

  咱弟兄的命不是命?

  拿小的们去和李家人对命,这话你说出来,不怕天打雷劈?”

  史飞星不怕徐世勣却怕程咬金,再说自己确实也是理亏,当下不敢再讲。

  徐世勣却把手一摆:“自家兄弟,现如今又是这等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

  我也没说放过他们不打,史大说的没错,真要是把他们放过去,下面的弟兄也不会答应。

  这支兵马路数蹊跷,不像是押粮的。

  若是我没猜错,这里面肯定有大贵人随行。”

  秦琼此时说道:“徐大的意思是?”

  “区区钱粮我还不放在眼里,但是李家的大贵人,却怎么也不能放过去。

  咱们受了这许时日的苦,总得有个地方出气。

  说到底若不是李家胡乱掺和,翟大便不至于阵亡,也就没有现如今这些事情。

  不管为了翟大还是为了这些弟兄,都不能轻饶了李家。

  这笔帐是时候算一算了!”

  阵阵猿啼声,惊破山间沉寂,令本就令人望之生畏的崇山峻岭更增几分凶戾味道。

  原本山高林密之间野兽藏身也属寻常,这几日时不时有猿猴叫声,外间闯入的访客也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这次的叫声不同以往,非但格外尖利,更是此消彼落连绵不绝。

  很快猿啼声便连成一片震动整个山谷。

  伴随着阵阵尖啸声,无数黑影自山巅、林中、石后出现。

  或手挽强弓,或推动早已备好的滚木、巨石,朝着山下的目标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

  第八百九十四章 入阵(四)

  “打得好!有赏!”

  伴随着喝彩声,有人将几枚银饼用力抛出,重重落在空场之上。

  这是一块用削尖木桩临时围起来的场地,所有的木桩尖端都对准内部而非外面,证明其用意不是为了防卫,而是不让里面的人离开。

  这片空地范围很大,足以供战马往来驰骋奔跑。

  此刻在场地正中,一匹战马刚刚痛失了自己的主人,正彷徨地在主人身边哀鸣,试图唤醒那位满身披挂倒卧血泊的旧主,让他再回到自己背上与敌手较量。

  场上另一位则是这场较量的赢家,也是这笔重赏的获得者。

  他一身甲胄鲜明,头上并没有戴面覆,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只看就知道这是来自草原的异族人。

  在他手中持一柄铁挝,上面红白相间,满是对手的血肉。

  这是一场激烈的厮杀,与胡人较量的本也是军中豪杰。

  在河东六大鹰扬府无数军将中虽然算不上成名高手,但也是有名的好汉。

  不但勇力过人,人品更是没得说。

  慷慨豪爽仗义疏财,不知多少袍泽受过他接济。

  哪怕是和他没交情的,也往往知道这个人的名号,随后挑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子。

  如今这么个孟尝般的好汉死在面前,本来就让士兵心中不满,再加上打死的他还是个胡人,就更是引发一片哗然。

  饶是河东六府鹰扬兵训练有素,李渊带兵军法森严,此刻却也忍不住叫嚷起来。

  虽说李渊祖上和北方六镇军户脱不了关系,对于胡汉分野没那么在意。

  可是北周宇文氏自推行府兵制以来,部队主要来源就是关陇汉人豪右而并非北齐的百保鲜卑。

  从那时候开始,北周军队内部,就已经有了胡汉差别意识。

  虽然宇文氏通过赐胡姓等手段,让庙堂保持着浓重的鲜卑化特征,但是军汉心里其实还是有这个意识。

  而且随着大隋建立之后,中原帝国和突厥的交锋,这种意识也就变得越来越强烈。

  固然李家不会制造胡汉对立,用人选拔上也没有刻意打压谁,但是这些底层军汉心里总归是有芥蒂。

  何况眼下这场较量的赢家,还不是军中的胡人,而是原本在城里关押的突厥俘虏。

  如果不是李元吉下令,他们本来该关在牢房里受监督,谁敢触碰兵器第一个就要砍头。

  现在他们不但满身披挂手持兵器,还打杀了一位军中汉家好汉,这还了得?

  更让士兵难以接受的是,身为晋阳之主的李元吉非但没有动怒降罪把突厥人就地正法,反倒是带头喝彩甚至贲下赏赐,这是什么道理?

  自己到底是不是李家的兵,李元吉又是不是自家的军主?

  还能不能给自己这些人撑腰了。

  身为罪魁祸首的李元吉,并没有这种自觉,更没有觉得自己的作为哪里不妥,只望着身旁相陪的执必思力大笑:“怎样?

  这一局是不是某赢了?

  别看你们执必家又是射雕又是射虎的,真论起眼力来也就是那么回事!某说什么来着?

  从一见面某就看出来,你手下那个狼骑别看长得不出众,可是眼里有杀气身上有功夫,就那几步走就看出来不是凡夫俗子。

  你还别不服,咱家祖传的相人手段最准不过,英雄狗熊只要在咱眼前一过立刻就能看出分晓。

  不服的话,咱们再比过?”

  执必思力已经不是当初被徐乐活捉时那副狼狈模样,头戴折脚幞头,身穿襦衣、侉裤,就连胡须都特意上了油抹得上翘,如果没有那个惹眼的鹰钩鼻,活脱就是个世家公子。

  看他那满面红光以及炯炯有神的二目,就知道他这些日子过的日子何等逍遥自在。

  哪怕是他在执必部身为少汗的时候,单以饮食用度而论,怕是也不能和在晋阳的这段岁月相比。

  毕竟草原苦寒,怎及晋阳富贵。

  面对李元吉戏谑言语,执必思力反应很是平淡,态度上也并没有刻意伏低做小去迎合,反倒是带着几分不屑回应:“一两阵的胜负又算得了什么?

  三胡好生算算,咱们两这些日子赌斗,究竟谁嬴得多些?”

  “怎么,你还不服气?

  没关系,咱们再来比过!这次让你先选人。”

  执必思力一笑:“要说李家的相人之术,自然是有过人之处,不过某最佩服的,还是三胡的隐忍功夫。

  要是再草原上,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人头落地。

  就算不砍头,起码也要割舌头。

  人都说李家仁恕,看来确实名不虚传。”

  李元吉面色一变,回头朝身后的家将怒喝:“还戳在那里做什么!阿爷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像根木头似的立在那里充数的!还不把带头闹事的给我抓过来!”

  他身后的锦衣家将都是自己的部曲,对于主人命令自然是言听计从。

  李元吉素来好武,他身边的家将也是些武艺高强凶戾成性之辈,本就对于军将多有轻慢,如今得了李元吉命令更是肆无忌惮。

  几十个锦衣家将手按刀柄快步冲向兵马阵列,不多时就从人群中抓了十几个人出来,推推搡搡把人押到李元吉面前。

  李元吉此刻所处位置,乃是晋阳城外的校场,他如今身为齐王、镇北将军、太原郡长、晋阳留守、总管河东十五郡诸军事,兵权在手不可一世。

  留守晋阳的三万大军,都归李元吉指挥。

  自从李渊长安称帝之后,原本居住在长安的官员亲眷乃至世家子弟都已经前往长安去从龙,晋阳城里没谁能颉颃他,李元吉行事也就越发放肆。

  之前是借着操练的名目,把军队带出来围猎胡闹,再后来就是带着部下去当强盗,跑到晋阳附近的乡村里面烧杀掳掠,以杀人劫财为乐。

  所得的财货转手就赏赐给身旁人,自己不曾留取分文,只为了过一把强盗瘾,就不知杀了多少人命。

  这几日李元吉在执必思力的鼓动之下,又迷上了新的玩乐手段。

  便是每日都选几千军马在校场列阵,再于校场正中用尖木围出一片空地作为角斗场。

  李元吉先是让部下演武,紧接着再由自己和执必思力从中选出最看好的勇士充当打手厮杀为乐。

  谁选中的打手赢了,便可以赢下彩头。

  李元吉本就残忍嗜血,再有执必思力推波助澜,更是让他变得凶残暴虐。

  为了追求“真刀真枪”,要求打斗不限手段不禁死伤,不分出绝对胜负不许停手。

  换句话说,只要被他或者执必思力选中进入角斗场,一旦成为输家,不死也是个残废。

  把堂堂军将当作野兽一样厮杀为戏,这原本已经足够令人气氛,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交战的人选不光是河东六府留守军汉,还包括了执必思力手下那些青狼骑。

  执必思力从阶下囚变成李元吉座上宾,他的部下自然也就得以翻身。

  不仅不是俘虏,还享受亲兵的待遇。

  衣食供给,还在李家普通军汉之上。

  而这种比斗里面,也经常被李元吉或者执必思力选中,下场和汉家军将捉对厮杀。

  要知道追随执必思力的青狼骑,可不是那种凑数的战奴。

  而是草原上真正的战士,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个人武艺、气力都十分出色。

  别看他们被徐乐打得落花流水,那是因为对手太强,而不是说他们真的是酒囊饭袋。

  再说突厥人的弱点在于阵战,由于草原游牧的特点,一旦排成军阵列对厮杀,往往不敌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且彼此配合的汉家军马。

  论及个人厮杀的手段,他们事实上比普通的汉人军士只强不弱。

  况且彼此之间的心性也不同,那些河东六府军将本来都是堂堂正正男子汉,被主将当成赌局进行无意义的厮杀,自然是满心不快,士气先就弱了几分。

  那些青狼骑卒却是凶戾成性,以杀人为乐趣。

  再说这种角斗再草原上也是常有发生,他们更为适应。

  两下心态不同,临阵士气表现自然也就不一样。

  这几日交锋下来,晋阳兵将或是死于自相残杀,或是被突厥狼骑打杀,很是受了些折损,军中自然少不了怨言。

  李元吉那些家将对于这种流言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处理。

  准备拿来当把柄,向军汉勒索财货。

  如今李元吉发怒,他们自然不敢再推辞,出手也就格外精准,所拿的都是平日总发牢骚,对于李元吉种种所谓满是指责之人。

  李元吉坐在将台上向下看去,眉头也稍稍皱起。

  押过来的这十几个人并非寻常军汉士兵,竟然都是军将。

  其中有几个自己是认识的,内中有队正、旅帅,甚至还有个校尉。

  即便自己大权在握,也不敢随便杀校尉,否则李渊那关也是过不去。

  可是看那几个人不服不忿的模样,虽然跪在那里依旧昂首挺胸满面怒容,也足以证明自己的部下没抓错人。

  他们平日里对自己这个主将就没放在眼里,否则那敢如此?

  就在他考虑着该当如何处置的当口,执必思力在旁一笑:“我当是谁那么大胆子,原来是崔校尉,咱们还是见过的,你难道忘了不成?

  我记得你当日说过,有朝一日要我这个胡狗向你下跪乞活。

  又说李大郎也护不住我,就更别说三胡。

  你的胆子怕是比天还大,也难怪敢带头鼓噪。”

  “入你娘的胡狗!阿爷几时带头鼓噪?

  咱跟随圣人吃粮的时候,你怕是还在娘怀里吃奶呢吧?

  告诉你,别看阿爷是大老粗,也不是不懂这里面门道!带头鼓噪,那是杀头的罪过!咱就说了几句实话,怎么就成了鼓噪。”

  执必思力冷笑连声:“某是个塞上胡人化外野民,不懂你们中原的规矩,说错了也是寻常,崔校尉也犯不上如此。

  某还以为,这里和塞外一样,是不是鼓噪,得是主将说了算呢。

  又或者跟过圣人的,就和旁人不一样,能够骑在自己主人头上?

  在草原,五十岁的奴仆依旧还是奴仆,绝不敢朝自己的小主人大声说话。

  你们汉人的规矩啊……“说到这里执必思力一声长叹摇头不语。

  李元吉那厢却已经挂不住,霍然起身指着崔校尉道:“真当某治不了你不成!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们这些人的脑袋!”

  第八百九十五章 入阵(五)

  就连崔校尉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

  本来军汉说几句怪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算是言语间触及贵人,往往也不至于治罪。

  再说崔烈是熬大营多年的老兵油子,知道尺度界限在哪。

  所作所为都在军法允许范围之内,哪怕李渊当面,也不会要自己的脑袋。

  可是没想到李元吉的反应,却比自己想象中大多了。

  说起来三胡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然说身份有差,崔烈也没糊涂到认为靠身份资历能够以长辈自居的地步。

  但是他认识的李元吉,再怎么荒唐也起码知道自己是李家子弟,所作所为不会出离这个尺度。

  现在的李元吉到底是疯了?

  还是被人迷了心智?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崔烈也来了火气,顾不得尊卑,大喝道:“俺追随圣人时,公子尚未出世。

  咱跟着圣人打生打死,脱下战袍数数,身上的伤疤怕是也不下几十处。

  这里面一多半都是胡儿的弓箭和刀子所赐。

  怎么?

  咱骂他们几句还不成了?

  也慢说是骂,咱手上杀的胡儿也不知道多少了,难道公子还要为俺为胡儿偿命么?

  许他们打杀汉家好汉,还不许咱骂两句了?”

  “欺人太甚!”

  李元吉一声怒喝,劈手从身旁家将腰间抽出直刀,直奔崔烈而去,看模样竟然是要亲手杀了这个校尉。

  “齐王!”

  “三胡!”

  两个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同时从李元吉身后响起,随后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紧紧抓住李元吉的两条臂膀不让其向前。

  李元吉勇武过人,若是寻常人这么拉拽他,非但拉不住恐怕自己先要挨刀子。

  但是这两人和李元吉关系非同一般,于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李元吉再怎么荒唐,也不敢随便对这两人动粗,只好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抓住李元吉手臂阻其杀人的,乃是两个男子。

  其中一人年纪略大,头戴巾帻身披战袍是个武人打扮,另一个年纪略轻,则是幞头、袴褶服,从打扮上便能看出,乃是一文一武。

  称李元吉为齐王的乃是那位中年武人,而稍微年轻些的文士,则称其小名三胡。

  单凭这个称呼,也证明了彼此之间关系亲疏乃至身份的尊卑。

  这文士名为窦诞,与被徐乐收拾的窦奉节一样,都是扶风平陵窦氏子弟,窦皇后的侄儿,也都是李渊的驸马。

  窦奉节的妻子乃是李渊第六女,而窦诞的妻子则是李渊第二个女儿,李渊称帝后封为襄阳公主,窦诞则加封驸马都尉、安丰郡公。

  而那位武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名为宇文歆,和宇文化及一样,都是北周皇族后裔。

  宇文歆之父乃是大将军、广陵郡公宇文孝伯,其父因触怒周宣帝被杀,宇文歆被迫逃匿,后托庇于李家门下得以保全性命。

  其人虽然名声不彰,但是文武双全才具过人熟知兵要,把他留在晋阳也是李渊一片苦心。

  李元吉年少德薄于军中更无威望,自身又是那么一副脾气。

  除去李家第四子这个身份以外,根本没有资格承担如此重担。

  李渊所做的布置,就是刻意栽培儿子,成全李元吉的名望。

  按照正常情况,就是宇文歆执掌兵柄,窦诞处理庶政,也不用立下怎样功劳,只要保住河东安稳就是大功一件。

  将来这些功劳都会安在李元吉身上,他只要躺在府里不动,就能凭空获得赫赫武功。

  只可惜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惜福,看似周密的布置落到蛮徒手中,照样会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元吉并没有把权力交给下面,反倒是事事都要过问,处处都要自己做主。

  尤其是带着城中军将胡作非为,宇文歆、窦诞非但不能治,反倒是要处处为他弥缝,令李渊之前的布置全都失去了作用。

  其中窦诞更是因为和李元吉的郎舅之亲,主动参与到种种荒唐事中,既哄着自家小舅子欢喜,又能凭空得许多财货,看上去倒是一桩好买卖。

  这两人中一个是自己的姐丈,且素来和自己交好,在大哥面前说话也很有分量。

  另一个虽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却是军中宿将,更是有权力直接密奏君前告自己黑状的人。

  对这两人李元吉倒是不至于如对待旁人一般抬手就打,可语气还是颇为凶悍:“你们莫非要阻某的军法!”

  “末将不敢。

  然崔校尉虽有失检点,终究未犯死罪,还望齐王手下留情。”

  不同于宇文歆的客气,窦诞说话就直接多了:“这人我认识,他是给圣人做过亲军随扈的。

  虽然人不怎么聪明,但是很得圣人的心。

  不知几时就会问起这个崔四郎是否又在胡说八道。

  况且他左右不过是说几句浑话,不当杀,不当杀。”

  窦诞看看李元吉,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如果说过混账话就要杀头,咱们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一天之内也会被砍光。

  李元吉看看两人,并没松手扔刀却也没有勉强挣扎非杀不可,而是反问两人:“似这等人就没法治了?”

  “那也不至于。

  左右他那里辱及上官,怎么也是不对。

  不若……就打他几军棍。”

  宇文歆边说边看崔烈:“怎样?

  你服还是不服?”

  “俺服!将军说话,俺一向是听的。”

  宇文歆把头一摇:“少给我来这套!若是你真听话,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又询问李元吉:“齐王以为如何?”

  李元吉握刀的手稍稍松开,执必思力那旁却是微微一笑,朝李元吉道:“中原果然人才辈出,这倒是个高明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

  惭愧!”

  李元吉听了这句赞誉,脸色却陡然一变,原本有些退让的态度,重又变得强硬起来:“几军棍?

  那也太便宜他了!来人!”

  几名锦衣家将来到李元吉面前,李元吉用手一指:“将这厮给我用箭穿了,游城一日!”

  宇文歆和窦诞还待开口,李元吉却抢先道:“军令不行,这兵还怎么带?

  若是不服的,尽管到圣人面前去辩,某倒要看看,最后是谁输谁赢!”

  他这话一说,便没人再敢接话茬。

  崔烈听得这个处置,不由得勃然大怒:“俺骂的是突厥狗,不是公子!若是骂了突厥人就要游营,日后沙场上遇到突厥人是杀还是不杀?”

  “哪有那许多话说!动手!”

  李元吉头也不回,向着自己座位走去边走边说道:“其他人一样处置,全都拿箭穿了!他们既然喜欢骂,这回就让他们尝尝这滋味,看看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所谓插箭游营,便是将受刑人先打四十军棍,再把箭簇插在士兵耳朵上,压着兵士遍行全军各营。

  受刑军士不但要忍着伤痛到各营走动,还要亲口陈述自己所犯案由,最后还要高声认错,称颂主将不杀之恩,自己今后绝不再犯等等。

  在军中这是仅次于斩首的重刑,之所以如此排位,就在于其对于人的伤害其实比斩首也差不多少。

  尤其是对于带兵军将而言,很多人宁可掉脑袋,也不愿意受这种刑罚。

  毕竟身为武人体面最重要,带兵的人必须有足够的威望,才能让部下安心听命。

  堂堂男儿汉来上这么一遭,日后还怎么有脸见军中袍泽?

  这么一圈转下来,这军将也就算当到头,除了个别脸皮厚过城墙的之外,大多数人都会自己辞去官职,到其他营头重新当兵,就是为了不受羞辱。

  宇文歆眉头一皱,正待分说,李元吉却已经抢先说道:“某意已决不必多言,还不动手?”

  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家将眼看李元吉说话更不怠慢,根本不用下面的士兵执行,自己就去持刑杖打人,还有的则准备安排随后的游营之事。

  执必思力微微一笑:“三胡军法严明,令人佩服。

  不过你这般行事,就不怕那些人心怀怨怼?”

  “他们敢?”

  李元吉冷哼一声:“身为武人不遵军令,就是自寻死路。

  某不杀他们已经是手下留情,他们还敢有什么怨怼?

  真惹急了,就砍几颗脑袋挂在城墙上,看看还有谁敢闹!我算看出来了,不杀几个人,真当我年少好欺负了!”

  因为这一闹,李元吉的兴头大减,今日的角斗便进行不下去,行刑以毕便收兵回城。

  执必思力已经不是阶下囚,自然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软禁,而是单独给他拨了府邸居住。

  虽说李元吉也在府邸四周安排人手监视,但是执必思力已经成为其座上宾,下面做事的家将又怎会真的冒着得罪人风险,把执必思力当成犯人监视,所谓监视有不如无。

  按说执必思力是执必部少汗,在晋阳并无人脉,也谈不到什么交往。

  那些家将与其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护卫。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执必的府邸开始变得热闹。

  晋阳城中几位新近崛起的轻侠大豪,开始和执必思力有所往来。

  这几位大豪出身不同行事风格各异,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最近都突然发了大财,而且出手格外大方。

  监视的锦衣家将,都从他们手里得了真金白银的好处,对于监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并不曾加以干预。

  两枚银珠易手,当值家将便心领神会,由着面前这位新近成名的豪侠,带着几个手下抬着食盒大摇大摆进入执必府中。

  第八百九十六章 入阵(六)

  崔烈等人插箭游营一圈下来,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这还是素日相厚的军将凑了笔财货打点看押家将,又有几个胆大悍勇之辈,恶狠狠地围着不放,嘴里不干不净咒骂,做出随时可能拉刀杀人的模样。

  软硬兼施之下,才能这么快收场。

  否则真把留守晋阳诸部营垒转下来,怕不是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行。

  身上本就受了棒伤,再这么一通走动,人已经不成样子。

  饶是铁打的好汉,回到帐中也是一头倒下动转不能。

  好在麾下军汉已经得了消息做好准备,热乎乎的肉汤灌下去,这边就有人找来军中郎中,给几个人处理伤口敷药粉。

  晋阳虽然富庶,可是军中的条件终究是有限,所谓的药也就是那么回事。

  不但气味难闻,用到身上也是痛楚难当。

  饶是崔烈惯能熬刑,也疼得汗珠直滚,嘴里的木棍几乎被生生咬断。

  “入娘的!阿爷前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等罪?”

  等到敷药完毕,崔烈吐出木棍,便不顾一切地咒骂起来。

  他本就是个粗人,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嘴里哪里会有什么好话。

  自然是什么难听骂什么,李家祖辈妇孺,自是没能逃过魔掌。

  骂了李渊随后又开始骂自己,骂的声嘶力竭,身旁伺候的几个心腹军汉,却也是两眼发酸,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

  他们追随李渊,确实比跟着杨广强得多。

  毕竟李渊待人宽和,又慷慨仗义,动不动就会重金厚币贲赏,军士们厮杀卖命,图的不就是这个?

  往日里一提起李渊,他们打心里感激。

  可是如今崔烈这通骂,倒是把他们给骂的明白过味来。

  自己可不是文人,这钱不是白拿的。

  谁不是脑袋拴在腰带上卖命,才有了这些赏赐。

  那些伤残的或是老弱不能上阵的,可曾得过分毫嘉奖?

  再说自己做的什么事?

  是跟着李渊造反啊!当日要没有河东六大鹰扬府军将支持,他李家再如何胆大,也不敢挑起反旗更别说坐江山。

  这么一想,那份感激之意就不免淡了许多。

  再说就算是有恩,也不能这么不把人当人。

  自从李元吉坐镇晋阳,大家过得是什么日子?

  好生生一个人,居然要被赶进空场去搏命厮杀,拼命的对象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袍泽。

  厮杀的目的,只是贵人的博戏赌注,这叫什么事情?

  如今更是把胡虏捧到天上,把自己这些从龙老人踩在脚下。

  崔烈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骂了几句,就被如此羞辱,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几个军汉全都垂头丧气,觉得前途无望。

  就算这次没什么大碍,下回谁又说得好?

  不知几时就被赶到那该死的空场内,和那些突厥人去玩命,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崔烈哼哼唧唧地说道:“这事……不算完!等某伤好了,得找人去说道说道,总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辱。”

  “说道?

  你想去哪说道啊?”

  随着说话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铠甲铿锵步伐沉重,一员大将已经自外面一路走来,进入崔烈帐中。

  几个军汉一见来人连忙叉手行礼,崔烈则哼哼了两声,没好气地说道:“咱现在这个德行,实在是没法参拜上官,还望臧鹰扬原谅则个。”

  来的正是崔烈顶头上司,亦是多年故友,鹰扬郎将臧徒。

  河东六大鹰扬府,构成了李家武力的根基。

  这些军将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或为姻亲或为知己,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历代开国皇帝,都要面对这种武功集团,李家自然也不会例外。

  李元吉之所以不敢随便杀掉崔烈,除去其本身的官职外,最重要的一点也在于此。

  别看小小的校尉,七拐八绕就可能和朝中大臣重将扯上关系。

  自己虽然不怕这种关系,但是被告上一状总归是不舒服。

  臧徒和崔烈多年交情,又是本府鹰扬,放眼晋阳也是有数的实力派人物。

  他的关系甚至可以通到长安城内李渊身侧,哪怕是李元吉对他也有些许忌惮。

  今日崔烈受刑,臧徒面上也自无光,过营探望也是应有之义,崔烈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也不以对方听到自己的叫骂声为意。

  武人么,都是这个脾性。

  要是没来由地挨了一顿重刑,还一句话没有,那才是真的不寻常。

  见崔烈是这种态度,臧徒笑骂一声随后就在他身旁坐下,挥挥手把几个军汉赶出营帐,才对崔烈说道:“圣人当初也说过,崔烈哪都好,就是生了一张破嘴!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迟早要害得自己掉脑袋。

  你看看,这不就应验了?

  看到你能骂娘,我就放心了。

  那几个比你还惨,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趴在那里哼哼个没完,听着就让人心烦。”

  “你过来,就是看我笑话的?”

  崔烈怪眼一番,瞪着自家上司:“咱可是多年的交情,你就看着我这样子不管?”

  “管?

  你想让我怎么管?”

  “这叫什么鸟话?

  你的关系我又不是不知道,难道就不能说句话?”

  “若不是看在我的面上,你还能在这跟我说话?”

  臧徒哼了一声,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怒意:“三胡是个什么东西,你还看不出来?

  要是由着他的心思,连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那你还不去告他的状?

  把这瘟神弄回长安去。”

  “告状能有用的话,他早就滚蛋了。

  你也不想想,咱们圣人是个什么脾气。

  在他眼里,姓李的天生就高别人一头,更别说是自家的儿子。

  咱们说到底就是些个军汉,就算斩尽杀绝他也不会心疼。

  此番把三胡安排在这,就是因为他是自家子弟用着放心,把他撵走把谁换回来?”

  “那还用说?

  二郎啊!”

  崔烈想都没想立刻回答:“要是二郎在此,那帮突厥人哪有这般威风?”

  “你这说的倒轻巧,要是真有那么容易我就不用发愁了。

  贵人的事,咱们军汉不懂。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就算三胡把天捅个窟窿,也自然有人替他补上,绝不会像你想的那样,把他赶走把二郎换回来。

  就算咱们六府军将联名上告,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那就等死?”

  崔烈忍不住想要翻身坐起,可是牵动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重又趴回去。

  臧徒冷哼一声:“你我相识多年,我是什么脾气你心里有数。

  等着别人杀自己头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来看你,就是跟你交个底,这口气你咽的下我也咽不下去!他娘的,真以为自己是李家人就能为所欲为?

  做梦!想当年李家和咱们又有什么分别?

  这才刚富贵了几年,就要欺压到咱们头上,真以为咱的家伙是吃素的?”

  崔烈虽是粗人不通文墨,但是军中口耳相传,也知当年“狗脚朕”故事。

  细论起来,李家出身六镇军汉,和自己这帮武将确实没啥区别。

  只不过时移事易,前尘往事不能细数。

  如果说崔烈方才那通骂落到李渊耳中,最多是骂几句打两下的事。

  可是臧徒这话要是传出去,却是真要掉脑袋的。

  他看向臧徒,不知自家老友怎么今日像变了个人,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要知臧徒身为鹰扬郎将执掌一府,和崔烈的位置不同,所承担的责任有差。

  有些话崔烈能说臧徒就不能说,平日里其为人也很是少言寡语,绝不会如今天这般放肆。

  要说他是因为自己受刑打抱不平,这话连崔烈自己都不信。

  两人是多年交情,但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

  要说臧徒帮自己说几句话,或是帮自己骂几句娘,这都没问题。

  乃至于帮自己安排个去处也是理所应当。

  可要说因为这事,他就敢于大逆不道甚至对于李家生出怨念,这绝无可能。

  这件事更像是一个引子,而不是真正的根由。

  而引子后面到底要达到什么结果,才是最让崔烈担心的事。

  他脑子不算灵光可是总归不傻,能在河东六大鹰扬府内混到校尉这个身份,脑筋总归不会太差。

  一想到这里面可能隐藏的机密,崔烈甚至忘记了自己伤口疼痛,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臧徒,等着他说出实情。

  “这些日子死的人不能白死,今后也不能再死人。

  堂堂大好男儿,就这么被当作牲畜一样拼杀博戏,和鸡犬又有什么分别?

  今日死的是王大他们,明日焉知不是你我?

  与其等着他们来杀,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你……你们要……造反?”

  崔烈的声音不由自主压到最低,说话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发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刚才自己就不该信口开河的乱骂,让臧徒把自己当成了同路人。

  看来圣人说的没错,自己迟早要因为这张破嘴掉脑袋。

  第八百九十七章 入阵(七)

  崔烈很清楚,臧徒说得“我们几个”,肯定就是如今晋阳城中那些带兵军将。

  能够和臧徒议论这种事的,也就是那几个鹰扬、鹰击郎将,至于校尉,就得看关系亲疏程度。

  像自己这种能够被称为心腹的,才有资格列席旁听。

  晋阳的兵权虽然在李元吉手上,可是单纯靠兵符令箭,可不能让几万人如臂使指服从调遣。

  一支军队的控制,总归是要通过基层军将来完成。

  换句话说,真正决定晋阳大军行动的,不是李元吉的命令或者李渊的圣旨,而是臧徒他们几个主官再加上自己这种校尉,以及下面的旅帅、队正、火长……通过这种一层压一层的结构,组成了一支完整的军队。

  最基层的士兵,其实是没什么主观动性的。

  军中日常操练,就是要磨灭兵士棱角,让他们不要有自己的心思,一切按照军官的指挥行动。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在战场上就很难完成军令。

  日久天长习惯成自然,这些兵士也就逐渐放弃了思考,全都按照主官意志行动。

  哪怕有再多不满,只要没人出来挑头,其他人就不敢多说什么,最多就是如崔烈一般背后骂娘。

  军将内部其实也差不多,小军官听从中层军官指挥,中层军官则服从于高层。

  不过这也仅限于正常情况,如果进入礼崩乐坏的时候甚至是谋反,那么原有的位阶层级,就不如武艺名望重要。

  在河东六府倒是不存在这种情况,大家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就形成了稳牢的人际关系网络。

  除去上下尊卑的位分之外,还夹杂着交情、亲属等交际关系,不会出现以下克上的情况。

  如果臧徒等几个鹰扬郎将真的达成一致,发动一场兵变不是什么难事。

  但问题不在于兵变是否可以成功,而在于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清楚,单凭晋阳的这点人马,根本不可能掀翻李渊的龙椅或者成功割据。

  这可不是当年高欢起兵的年头,大隋建立之后虽然打压世家,但是民间还是回到了讲究出身门第的思维方式。

  大家之所以肯辅佐李渊,除了他爱惜将士为人慷慨之外,也是因为他门第显赫,乃是北地世家魁首。

  更是和大隋天子为骨肉至亲,都是圈子里面的人,谁取代谁都有道理。

  如今晋阳城可找不出第二个李渊,一帮厮杀汉闹事还行,想坐江山根本不可能。

  谁也不会支持自己,就连军队内部也不会支持他们真的举起反旗。

  被李元吉欺压的苦了,大家闹事是可以的。

  真要说和李家为敌,那么很快就会哗变溃散。

  自己都看得出来的事,难道臧徒看不出?

  还是他真的糊涂了,想要走宇文化及那条路?

  见崔烈不语,臧徒哈哈一笑:“你这鸟人,在想什么混账事?

  咱这帮粗胚,可没那个皇帝命。

  你不用害怕,咱不会想着夺江山,就连三胡的命我也不想要。

  咱就是跟圣人那闹一闹,让他知道三胡坐不稳晋阳。

  他要还想保住老家,就得换个人来坐镇。”

  崔烈长出一口气,心头的石头终于放下。

  “鹰扬的意思是,鼓噪?”

  这是南北朝时代军士就常用的手段,一群士兵围着自己的主官闹事,不是要犒赏就是要酒肉再不然就是女人。

  总之是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让主官改善自家待遇。

  老兵油子干这个最拿手,知道怎么闹能让主官害怕,又不至于真的撕破面皮闹到不可收拾。

  闹一通之后,再好好谈一谈,最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士兵依旧服从主官调度,主官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闹出这种事。

  说到底就是乱世全靠武人效死,身为军汉就多了些挟持上司的办法。

  这种闹事不会影响彼此之间的尊卑,也不会闹到翻脸的地步。

  当然,这个过程里面高级军官不会露面,只在彼此谈妥之后再出头善后为双方调停。

  几个鹰扬府的主官带头闹,怕还是第一遭。

  臧徒一声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这次遇到的是个皇子。

  我们这些做郎将的不出头,你们谁又扛得住?

  就算当时退了,日后追究起来,你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只好我们几个鹰扬、鹰击出来,大家把性命绑在一处,让圣人有所忌惮。

  如果不是真逼急了,我们也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也是没办法。

  你们游营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商量好了。

  这件事里最难的,就是你。”

  崔烈想了想,咧嘴一笑:“你们这几个鸟人,怕不是今晚就要动手?”

  “这种事等得起么?

  迟则生变,哪个鸟人坏了心肠去告密,咱们都得掉脑袋。

  所以就得今晚上动手,打一个措手不及。

  把三胡赶回长安去,咱们再和圣人商谈。

  就是……”

  “就是白日把俺插箭游营,晚上就闹了哗变,不管怎么说,咱都是罪魁祸首,这颗脑袋铁定保不住的。

  将来坐下来讲和,咱肯定也是罪在不赦。”

  臧徒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所以还有第二条路。”

  “让咱老崔当软骨头,去三胡那里告密?”

  臧徒神色坦然:“这总归是条活路。”

  “这是个鸟的活路!”

  崔烈骂了一句:“咱要是走了这条路,这辈子都得被人戳脊梁骨,走到哪都得被人骂作忘恩负义。

  落这么个名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死么?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咱从上阵那天,就预备着死呢!”

  他看了一眼臧徒:“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娃子,你替我拉扯着。

  我也不跟你客气,他们里面最少得有一个校尉……”

  “只要我在,我保他们中有个做鹰击。

  几个都是我的义子,我婆娘不争气,只生了两个女娃,全给你儿子做老婆。”

  “算你识相,你不说我也得让你这么干。”

  崔烈一声苦笑,又说道:“还有两桩事,一是要把二郎换回来。

  除了他谁在这我都不放心。

  李家那帮子弟啊,也就那么一个人还像点样子。

  再有就是执必思力那个胡狗!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得让我拉他下去垫背!”

  “拉他垫背有什么意思?

  一刀砍了他的狗头,才是男儿手段!”

  臧徒看看崔烈:“还能拿刀?”

  “什么鸟话?

  你现在把执必思力抓来,看阿爷能不能砍了他的头去!”

  臧徒此来,除了向崔烈说明根由,询问老友的态度,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需要一个出头之人。

  崔烈的名号声望,足以担任一场兵变的发起人,他的身份也可以承担责任平息李渊的怒火,对方方面面都有个交待。

  计议既定,崔烈便让臧徒把之前赶出去的几个军汉重新招呼进来。

  过了不多时,这些军汉又从帐中走出,各自上马离去。

  过了约莫办个时辰,有人随着这些军汉前来,陆续进入崔烈营帐。

  这些人都是本府军将,位阶虽然不高,但是都握有实权,各自手中都掌握一定数量的兵力,其中两人更是掌握城外斥候越骑。

  所有人入帐时都是满面怒容,离开时怒容消散,代之以一种拼命想要压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的兴奋之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的味道,那些从军多年的老卒,已经预感到情况不对劲,纷纷把注意力投向自己的主官。

  试图从上级那里,捕捉些许蛛丝马迹。

  但是当他们看到自家上司的神情之后,或是变得严肃或是变得沮丧,更多的则是表现得高深莫测,呵斥着新入伍袍泽,称他们见识少经不起大场面。

  等到骂痛快之后才小声嘀咕两句:“这才刚过几天好日子啊。”

  就在这种躁动不安的气氛中,二更天到了。

  本应寂静的军营,突然变得喧嚣。

  满身披挂的崔烈,在几名亲随得搀扶下走出营房,只见面前灯笼火把照如白昼,大批兵士满身披挂手持刀枪于面前列阵。

  和以往军中鼓噪哗变一样,依旧是低级军官出面,高级军官隐身幕后。

  但是不同的是,当他们完成兵变后,留守晋阳的几位鹰扬、鹰击郎将会共同出面指出李元吉的种种倒行逆施,证明这一切都是军汉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臧徒所说这几个鹰扬、鹰击要连成一线抗下最大的责任。

  而崔烈不过是这个行动中,最后用来平息物议保障帝王权威的弃子罢了。

  今晚将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战,既然如此,那就让它足够豪迈,把心中这口鸟气出个干净。

  一想到此,崔烈把手一挥:“愿意杀胡狗的随我入城!”

  崔烈所部驻于城外,作为晋阳和马邑方向的缓冲。

  按照约定他们到达城外时,守军会打开城门,这些人入城后直接杀执必思力及其青狼骑兵,另一路人马则直奔晋阳宫驱逐李元吉、窦诞等人。

  命令要求就是除了突厥人外,尽量不要杀人,尤其不许杀伤贵人。

  崔烈等人出离营地直奔晋阳,依稀间已然可以看到城门时,身后却传来阵阵如同滚雷的马蹄声。

  一支骑队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晋阳而来。

  “这是哪营的弟兄?”

  崔烈心头转过这个念头,但是并没有问出来。

  毕竟今晚的哗变涉及留守各军,哪怕臧徒在此,也未必能明确辨认出来的到底是哪路军伍。

  为防不测,他向身边军汉命令道:“去通个消息别误伤了自己人。”

  随后就下令给城头发信号,让守军开城。

  不过崔烈所不知道的事,如今的晋阳城楼已经是一片血海。

  当值军士横七竖八倒毙于地,他们的衣甲已经被剥去,穿在了杀人凶手身上。

  杀人者或是最近新近崛起的轻侠恶少,边地大豪,又或者是最近入城交易的商贾,而他们的头领,正是崔烈打定主意要杀的执必思力。

  不同于白日里那套世家子作风,执必思力如今满身披挂雄姿英发,手中直刀上满是血污。

  而在他脚下,倒着一具尸体,正是本应在此接应崔烈的臧徒。

  方才这场突袭中,执必思力先后手刃了一鹰扬一鹰击外加两个校尉,还有就是几个一直以来称兄道弟拿了他不少好处的李家家将。

  立于城楼之上,望着城外漆黑一片的天地,执必思力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笑容。

  李元吉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晋阳于今晚就要易手,李家识人术,注定是个笑话!眼看城下点起了篝火,执必思力冷声吩咐道:“开城!”

  城门一点点打开,不过不是为了迎接,而是为了杀戮。

  在城楼各隐蔽处,执必部那些精通射术的战士已经张弓搭箭严阵以待,就等着崔烈等人入城时给予迎头痛击。

  而那队自后方快速接近的甲骑,也已经扯起了旗号。

  青狼旗迎风招展,硕大的狼头在月色下,显得那般阴森可怖,如同一头来自洪荒时代的妖兽,露出自己森森白牙准备尽情享受为自己准备好的血食贡品。

  首当其冲者,便是尚且蒙在鼓里将敌军当作友军的崔烈所部!

  第八百九十八章 入阵(八)

  战鼓隆隆,烟雾腾空,黑色的烟柱伴随着激扬的金鼓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直冲云霄。

  宽阔的平原上,两支步兵方阵互相厮杀。

  他们都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阵型、朝向以求得尽可能多的优势。

  不同于铁骑对冲那种一往无前的决绝,这两支步兵打得都比较保守。

  双方都尽力避免无效的冲锋,更不会追求同归于尽式的厮杀,而是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

  其实这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军队正常模样,只要是人就会趋利避害,先求生再求胜,也是最正常不过的兵法。

  除非是极为特殊的情况,在主将严令之下,才会出现不顾一切地进攻,以近乎疯狂的方式也要打开局面这种现象。

  眼下的战斗,显然不属于那种极端情况。

  两支步军都试图消灭对方保全自己,只不过所采取的方式不同,一方为进攻一方为防御。

  进攻方不断调整方向,想要找到防守方的破绽切入随后扩大战果。

  而防守方则也在及时调整,不让对手找到可乘之机。

  单纯从人数看,防守方的兵力远在进攻方之上,起码也是五倍以上的差距。

  兵法有云,倍而击之。

  哪怕是带兵军将手段高低有差,坐拥五倍兵力怎么也是放手进攻才对。

  可是从场面上看,反倒是人数多的一方处于劣势,不光气势被压制,场面上也是全面被动,被进攻方压着打。

  进攻一方的步卒呐喊着,向着人数远多于己的对手发起进攻,前排的士兵一手盾牌一手直刀,以盾牌为遮护,向着对手靠近。

  第二排的士兵手持长矛,紧随第一排士兵的脚步前进,将手中的矛朝对手刺过去。

  防御方的步兵也是同样的布置,第一排部署刀盾手,第二排为长矛手,第三排的射士手持八斗弓,将弓拉至半圆,随时准备撒手放箭。

  按说不管步兵还是骑兵,道理都是一样,在装备、训练差不多的前提下,永远是人多赢人少。

  不管有何等勇气,又或者受了怎么样的鼓舞,人总归是血肉之躯。

  气力就那么多,身体也就是那么个情况,被武器打中就会受伤或者丧命,体力消耗过度就会失去战力。

  尤其是第一排的士兵,承受着最多的攻击,还要负责破阵,体力消耗的就更快。

  人多的一方可以排摆出更有利于自己的战阵,可以把兵种配合发挥到极致,可以迅速填补阵线上的缺口。

  怎么看也是该处于先手地位,之所以打得这么被动,完全是因为另一支军伍的存在。

  这支队伍数量不多总共不过百人,而这支处于守御地位的步兵队伍,人数接近两千。

  二十比一的兵力足以称为悬殊,可事实就是因为这百十骑兵的存在,两千人的步兵就变得异常被动。

  主将不停变阵,就是担心一个不留神被骑兵撞阵而入,把自己和部下踩成肉泥。

  虽说步骑战斗力悬殊,但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这些步兵如此紧张,最关键的原因还是那些骑兵身上的甲胄。

  皂袍、玄甲、长槊、密集的阵列。

  这套组合已经成了战场噩梦一般的存在,一些步兵看到他们,就忍不住两腿打颤恨不得逃跑。

  更别说这支队伍的最前方,领兵主将那一身造型独特的纯黑札甲配上怒目金刚面覆以及那如龙宝驹外加那条宝槊,这一套兵装只属于一个人,一个足以被看作神魔的存在:神武徐乐!此刻虽然未直接投入战阵,却时刻影响着战场的,正是徐乐和他麾下的玄甲骑。

  而领着步兵向敌人发起进攻的,正是小门神韩约。

  他的本事本就是按着步战斗将操练,统率步兵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追溯徐乐,以他的本事早已经能成为自领一支步军的大将,取得的武勋未必就比徐乐差多少。

  而在他身后的,则是两眼通红的曹符臣,这位昔日逃兵,此刻如同凶神附体,口内呼喝声不停,主动用铁盾去撞对手的长矛,寻找着突破的机会。

  没错,这支步兵和徐乐的骑兵一样,都是玄甲骑的士卒。

  只不过这些步兵来源并不是徐乐从长安带出来的那些精锐军将,而是洛阳城中吃过玄甲骑所放米粮的青壮,再有就是王世充新近补充的江淮援兵。

  曹符臣之前向徐乐表态求战,并没有得到允许。

  这并非徐乐妇人之仁,而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再说也不认为这些人能够真的发挥作用。

  毕竟玄甲骑的打法和常规骑兵不一样,就是那个墙阵,也不是马上就能练出来的。

  那些洛阳子弟也不都是曹符臣这种打过仗有根基的老兵,大多数其实就是老百姓,而且还是腹里地区百姓,并非勇悍边民。

  不管武艺还是胆色,都差了一大块。

  对于玄甲骑这种精锐来说,单纯堆人头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不能达到玄甲标准勉强充数,只会拖慢全军的动作,最后就是自乱阵脚,不能帮忙只会添乱。

  这种频繁的战局,又没时间训练他们骑马结阵往复厮杀,所以就让他们当当辅兵夫子也就是了。

  导致徐乐改变主意的,则是王世充的调度。

  原本王世充对于玄甲骑的态度就是不闻不问,几乎就是摆明立场要借瓦岗军把玄甲骑消耗掉。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他忽然改变态度,不但派了援兵还送来了一批辎重军粮。

  虽然这些物资总量很是有限,但终归是有胜于无。

  而且比起那些物资钱粮,更为重要的还是援兵。

  原本徐乐以为王世充就算派兵也是老弱病残虚应故事,可是等到援兵到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这次居然猜错了。

  这支派来的援兵,居然是一支正经八百的经制步兵。

  其兵力虽然只有一千人,不足以逆转战场局面,但是考虑到当下洛阳的处境以及前线兵力对比,有这么一支兵马前来已经是难能可贵。

  这是一支来自江淮的人马,和王世充麾下最为精锐的楚兵还是乡党,而且装备齐全,铠甲兵器应有尽有,不像是临时抓来凑数的。

  徐乐开始的时候,也搞不明白为什么王世充会发善心,把这么一支精锐部队派给自己,直到一番交谈,才知道其中原委。

  王世充当然是没有这么好心,也不是突然意识到唇亡齿寒,为了保全洛阳而支持徐乐。

  这支人马根本就不是援兵,而是王世充自己解决不了的烫手馒首,丢给徐乐纯属是为了图个眼前清净也是避免坏了自己大事。

  王世充之所以能从江淮获得钱粮物资以及援兵,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所拥立的皇泰主。

  依旧忠心于大隋的官吏,把他看作延续大隋国祚的忠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愿意出钱出粮输送兵员。

  这里面固然有一些人可能和王世充心思相近,以忠君为名,实际存着自己的心思。

  但是大隋有终结南北乱世再造华夏之功,世上还是有人真心为其效忠。

  是以安排的兵马里面,心思也比较复杂。

  王世充打发来的这支兵马,便是这么个异数。

  他们是一支真正的大隋军队,从心里拥护杨家父子。

  这些输送来的物资,其实大半就是这支人马带来的。

  其主要来源是几位带兵将主倾家荡产毁家纾难所得,自带钱粮辎重赶来洛阳就为了忠君报国保护皇泰主。

  这支军队曾经追随过来整,虽然没能入选骁果,却也是南方的鹰扬兵里有数的劲旅。

  和杜伏威、李子通等人多次交手互有胜负,见过血拼过命,也知道怎么打仗。

  可越是这种精锐,王世充就越不敢用。

  毕竟他扶持皇泰主,不过是当作傀儡。

  把这么一支忠于杨家的军伍养在身边,怕是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

  把他们派给徐乐,便是王世充的手腕。

  不光是免去自己的麻烦,也给徐乐出了难题。

  按照王世充所想,这支队伍既心向隋氏,必然和徐乐这个李家斗将不对。

  江淮劲旅玄甲铁骑,势必内部要先分个高下。

  不管这场较量的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是输家。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饶是王世充想破了头都不会猜到,结果居然和他预料的完全相反。

  非但没有发生内讧,倒是凭空让徐乐多了一支劲旅。

  第八百九十九章 入阵(九)

  徐乐能掌握这支部队,其实也是个机缘巧合。

  之前他在江都和来整相交,本是意气相投外加惺惺相惜没有其他心思。

  随着来整没于江都之乱,徐乐也认为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就到这,没想到居然还有后续。

  这支江淮步军的将主乃是鹰击郎将高世雄,其一生中最为辉煌的经历,便是追随来整讨伐杜伏威。

  那一战以江淮骁果军为主,本地鹰扬辅助,将杜伏威、李子通等江南豪杰杀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随后江都风云变幻,来整被迫提前班师,这两路兵马早已被彻底扫讨干净。

  高世雄身为郎将,见惯了大隋官场上种种黑暗,也见多了才具平庸,全靠阿谀谄媚成就功业的小人。

  来整的武艺、性格都让高世雄从心里佩服,觉得这才是一等一的好男儿。

  如果不是自己身份限制,他恨不得追随来整左右,哪怕只做个普通军将也值得。

  江都之乱来整阵亡,高世雄得知凶信悲痛欲绝,却又奈何不了骁果军。

  随后听说徐乐当日与骁果浴血奋战的情景,更得知其与来整的交情。

  一个想要放着郎将不当,也要追随来整,变卖家产带兵勤王的军将,自然是性情中人。

  他的心思没有王世充那么复杂,想问题的方式也和王世充不同。

  在高世雄想来,六郎来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汉,能被他看入眼的肯定也是好汉。

  这等好汉难道不值得自己结交?

  再说来整已死,王世充又是狼子野心,自己不追随徐乐这种好男儿,又去追随谁?

  至于杨、李两家谁坐江山的问题,现在并不重要。

  对于高世雄来说,只要徐乐当下是守卫洛阳的,那就是自己人。

  从他的眼中所见,洛阳城现在就是一片乌烟瘴气。

  庙堂之上都是些狼子野心的奸贼,王世充就是个欺世盗名的乱臣贼子,不知几时就会行篡逆之举。

  指望那帮人守住洛阳,根本就是做梦,唯一的指望就是徐乐和他手下的精骑。

  武人心思单纯,对于高世雄而言,李家背后有什么算计根本不重要,只要眼前是自己人就行。

  自己敬佩的是徐乐人品武艺,以及玄甲骑这等精兵,和他所侍奉的君主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现在是盟友就足够了,日后各为其主沙场征战,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想那么多干嘛?

  再者说来,有这么一支队伍在外面,对于王世充也是个震慑。

  只要有这么一支不受其控制的精锐存在,王世充就不敢轻易篡位。

  从这点看,徐乐的存在对于皇泰主利大于弊,自己为什么和他作对?

  高世雄一入军营,就痛快地交出了指挥权,甘心服从徐乐调遣。

  他这种豁达的态度,也得到了玄甲诸将的好感,双方的配合从一开始就很是默契。

  至于把曹符臣等人吸纳入军并且派上战场,也是来自高世雄的建议。

  玄甲骑作为一支队伍,自然可以算作当世最优秀的甲骑之一。

  但是如果作为一方势力考虑,就有点不合格,主要原因就是没有步兵。

  汉家兵马和胡人不同,不是有了骑兵就拥有一切,步兵骑兵互相配合彼此为援,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军队编成。

  骑兵凭借强大的冲击力破阵杀敌,或是机动力绕后突袭,步兵则作为战场的中坚力量完成战守。

  乃至攻城拔寨这种事,也是应该交给步兵完成。

  缺乏步兵的玄甲骑固然在机动力和攻击力上出色,但是在守备能力和攻坚能力上,其实都有欠缺之处。

  像是这次守寨,就只能骑兵下马充当步兵。

  现在有了江淮步兵再加上曹符臣这些人,就能把玄甲骑从守卫任务里解脱出来,不需要他们再去和瓦岗正面扛消耗。

  从训练角度看,训练一个步兵也比骑兵容易多了。

  毕竟步军没有那么多古怪战法,只要让士兵习惯阵战,知道如何站位,如何配合自己的袍泽,就算成功了一半。

  按照高世雄的建议,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打仗来练兵。

  先让这些青壮学一些基础,再把他们和江淮步兵混编,派到战场上去锻炼。

  用步兵对抗瓦岗步兵,多打几次也就练出来了。

  这种训练方法,对于边民出身的徐乐等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对于他们来说,在神武过得其实就是这种日子。

  只不过这种日子太过艰辛,大多数人都不想过。

  徐乐也一直认为,自己浴血沙场转战天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天下人不要再过那种生活。

  按照徐乐心思,他也不希望让曹符臣等人真的走这条路。

  毕竟这种方式能够筛选出能杀善战的好汉,可是作为代价,很多普通人就会死在战场上。

  自己当初发粮食给他们,是希望这些人活下去而不是为自己死掉。

  只是高世雄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思虑再三的抉择,就是让他们自己选。

  愿意加入步军厮杀的就得做好战死的准备,如果不想上战场的,就继续留下来当夫子。

  这番宣讲的结果就是,所有民夫几乎同时表态,愿意加入步军为了恩公厮杀。

  毕竟这还是个尚武的时代,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心,还没有因为战乱而彻底崩坏,人们还懂得报恩的道理。

  饶是如此,徐乐也没有真的把他们随便练一练就派上战场,而是以江淮军为主体,在里面加入少量的民壮,算是最大可能保全这些人性命。

  不管怎么说,当这支步军加入之后,徐乐的打法就比以前更为积极。

  从之前闭门死守,到现在可以出寨迎敌,从守城战变为阵战。

  原本闭门不出,是担心骑兵杀发了性收不住,很容易中对方埋伏,现在就没这个担心。

  毕竟步兵的行动速度有限,哪怕真的想要追击,骑兵也能及时把他们拉回来。

  徐乐又令韩约配合高世雄统帅步兵,小门神素来稳健,更不会贪功冒进,有他做主将自己就更加放心。

  最厉害的后招,还是玄甲骑。

  每次出战时,徐乐必然率领一小队甲骑出战作为接应。

  既可驱逐瓦岗骑兵,也能保证自己的大军处于控制之内。

  像是今日厮杀,就是如此安排。

  由于玄甲骑改变战术,裴仁基也只能被迫变化。

  他的用兵手段本就不如徐世勣灵活流畅,徐乐变了战术,原先的预留手段就更用不上,只能另想办法。

  大的方向不变,细节上做出调整。

  裴仁基放弃了小队袭扰诱敌决战的战术,改为了以一定规模的兵力向徐乐挑战。

  他并不指望真的在阵战中打败徐乐,而是希望尽可能杀伤徐乐的兵力。

  你的骑兵厉害,难道步兵也能如此?

  只要让玄甲的步兵不断受损,徐乐就还得退回到之前坚守不出的状态。

  通过消灭玄甲骑的步兵,还能提振三军士气,让兵士意识到玄甲骑并非不可战胜。

  要说他的想法不能算错,至少可以归为中规中矩。

  只是面对玄甲骑这等对手,中规中矩显然远远不够。

  这支被攻击的步兵,原本是带了若干攻城器械,准备在徐乐的军寨前摆开,进行战略上的恐吓压制。

  没想到徐乐所部反应,远比裴仁基预想中激烈多了。

  寨门开放步、骑齐出,明明是两千人的大军,被玄甲骑步骑六百给压制住,场面上反倒是处于绝对下风。

  这支瓦岗步兵的主将亦是大隋军中宿将,戎马多年经验丰富,临阵指挥手腕堪称高明。

  从交战到现在,他的调度并没有什么错误,也没有露出破绽。

  可显然这还远远不够,毕竟他是兵力多的一方,却被人少的玄甲骑全面压制,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只不过这一点,根本无从解决。

  最为可悲的是,作为当事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就连这种均势都是假的。

  只要那支玄甲骑兵的存在,瓦岗步兵不管怎么做,结果都是输。

  而且就算想撤,都未必能撤的下去。

  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只是在等自家的骑兵。

  从军官到兵士,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

  如此规模的瓦岗正军,裴将军绝不会说丢就丢。

  救兵一定会来!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