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幼宁坐在屏幕前,心情比当初面试时还要忐忑。

  屏幕里是一张温和从容的面庞,程幼宁想象着,等岑晚谣再过30年,是否也会是这样的表情,看着某个人,用这带着慈祥的微笑,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屏幕里是她的导师覃美伶女士——国内交互设计行业先锋级人物,年过半百依旧人美声柔,但答辩时杀人不眨眼,S大有名的玉面阎罗王,笑得像座菩萨,送你走时像座佛。

  程幼宁只觉得自己是那笼里的鸡鸭,案板上的鱼肉,如今只待决定生死去留。

  她死死盯着屏幕里覃女士的嘴,看那微微开合的缝隙,脑海里回荡着覃女士固有的温柔声线,

  “我不同意。”,她一定会这样说,扼杀她幼小的学术萌芽。

  覃美伶:“我可以同意。”

  程幼宁瞪圆了眼睛。

  覃美伶:“我可以批准你的研究计划,但是有些话必须先跟你说清楚。”

  “但是”虽迟但到。

  程幼宁:“您说。”

  覃美伶:“我反复阅读了你的研究计划书,虽然很多部分还很模糊,但确实是个新颖的课题,我认为也很有研究意义。但是,你既然已经入学,必然知道博士毕业没有那么轻松,是有一定期刊发表数量和质量要求的。关于你的研究计划,第一部分的理论数据的取得需要通过团队合作,那么团队的组建以及经费取得,需要通过各项申请和审查批准。而理论数据取得后的结果发表是否能以你为第一作者,还需要进行沟通确认。其次,课题新颖的同时也意味着,是否有足够多的期刊愿意接纳这项研究,能否在在学期间内达到发表数量等,都值得考量。最后,以我个人经验来说,即便这个项目能够通过审批立项,拿到的经费也不会太多,很可能需要你自掏腰包来填充不足经费,你是否有这个心理准备。”

  程幼宁:“您说的我都会认真考虑。”

  覃美伶:“你才刚刚入学,也不必太着急,可以多换一些方向思考思考。”

  程幼宁:“好的,谢谢老师。”

  覃美伶:“我其实对于你的研究计划有些意外。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研究残障者辅助设计吗?比起你现在的课题来说,无论是审查立项还是发表毕业,都要轻松很多,怎么突然就改变研究方向了?”

  程幼宁:“就,因为一些个人原因受了些启发。”

  覃美伶:“有灵感是好事,人越是年轻,越容易灵光一现,但学术不是天马行空,也不能说什么就来什么,我还是建议你再多想想,从经验来看,如果说要想顺利毕业,当然还是延续你之前的课题比较稳妥。但凡事都得取舍,有得必然有失,这里头的权衡,还得看你自己。”

  取与舍。

  程幼宁:“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覃美伶:“嗯。”

  程幼宁:“前段时间,有人问我,我所认为的博士生活是怎样的。在老师看来,博士研究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覃美伶笑了,“要是说这个,在我们看来,你们都不过是孩子。”。

  覃美伶:“说你们不过是孩子,是从年龄上也是从学术上,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即使如何稚嫩,你们最终会压倒我们,然后再被新生者征服。无论是搞科研还是生活,都一样。知道的越多能想到的就反而越少,否定总比肯定多,所以年轻人总嫌我们唠叨。知道的太多,怕的就越多,能做的就越少。”

  程幼宁:“那老师认为学位与研究有关吗?”

  覃美伶:“我认为有关系。说到这个,我倒不介意跟你谈谈研究的本质是什么。研究本身很简单——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描述问题,解决或者总结问题,这样一项活动,连2、3岁的孩童都会做。比如从没见过完整苹果的孩子发现了一颗完整的苹果,他们会本能地提出问题——这是什么?然后他们会触摸它,闻它的味道,然后咬一口,最后得出结论,一颗果子,很甜,可以食用。而科研活动与此并无本质不同,不过是研究的问题更庞大、复杂,仅此而已。学位,或者说荣誉,它的存在是对科研结果的一种证明与激励,它能使科研活动更加正当、规范化。我们都听说过各种耸人听闻的“疯狂科学家”,大学的学位,不仅仅是一张证明书,更是对研究行为的一种约束和对研究者以及研究对象的保护。但是,就像我刚刚所说的,有得必有失。在大学进行科研活动,就意味着必须遵循其规章制度以及一些可见与不可见的“原则”,这也意味着,研究活动从某种意义上被规范和约束。因此,我个人从不认为为了追逐学术理想放弃学位的研究者是失败的,相反我认为只要一切研究活动在不违反人类道德基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身心健康得到保护的前提下进行,就是值得尊重并理解的。这也是我愿意批准你的研究计划的原因,即使我认为它可能成为你取得学位的阻碍。我无法代替我的学生做决定,我只能以我的经验告诉他们,每一步行动的得与失,然后引导他们做出取舍。”

  覃美伶收起严肃的表情对程幼宁放松地笑了笑,“孩子,我不得不对你坦白,在这许多年中的许多次,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在面对取舍时做出了与我所权衡利弊后截然相反的决定,他们之中的成功者远比我所想的要多。所以,对学术研究来说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你与我同样是无知而天真的孩童,谁都无法预知结果,绝大多时候,我们都只能遵从本能行动。所以,去选择你内心真正渴望的,反正最后我们总会失去一些,才能得到一些。”

  与覃美伶谈完,抬眼窗外是日影西斜。

  日薄西山。

  人们常说残阳似血,虽鲜艳却总有些惨然,而黎明是朝霞暖暖,日出东升,万物将醒。

  程幼宁偏爱晚霞多一些,红得够热烈,仿佛将一切生命力在最后一刻燃灼。

  夜晚是属于研究和探索者的。

  黎明终归会如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