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八百章 黄河龙腾

  从蒙哥死,到如今忽必烈全力攻关陇,已过了四年多,李瑕一直很顺。

  至少这些年的战事,收复汉中、关中、陇西、大理、河西,他一直都在赢,高歌猛进。

  但在这个咸定四年的正月,战事才全面打响不久,李瑕就已感受到久违的压迫感……

  东线的战事史天泽虽有保全实力,但并非没有进攻。

  事实上,蒙军对韩城的攻击十分有效。

  若换作一般的将领来指挥一场不计代价的猛攻,死伤再多人,效果或许还比不上史天泽这种稳妥的攻势。

  要知道,李瑕收复关中后马上就开始布置防务,两年多以来已在黄河沿岸建了许多的防御工事,韩城外有数不清的深沟暗垒。

  史天泽不用想都知道,除了这些深沟暗垒之外,李瑕一定还有别的陷阱。

  就像当年在钓鱼城,他曾亲眼看到与李瑕战到酣时,石子山轰然爆炸……

  总之,他预感蒙军若是猛攻,必定损伤惨重。

  因此史天泽的选择是层层推进,一层一层打掉韩城外的防线。

  这还只是表面上的。

  表面上史天泽在稳扎稳打地攻韩城,试图推进到黄河西面与李瑕决战。

  暗地里他其实是准备攻打宋军合阳大营,为的已不是占据西岸据点,而是为了堵死李瑕。

  道理也简单,若是猛攻李瑕,蒙军在一道道防线下损伤惨重,但等好不容易推进到李瑕面前了,他还能逃到长安。那要继续攻长安,又不知打到什么时候了。

  于是史天泽在表面上放松一些,作出保全实力的样子,然后悄悄把李瑕的退路封死,再击杀李瑕,关中、汉中、川蜀、大理全都能轻易平定,毕全功于一役。

  这才是他的打法。

  虽然旁人看了会说“七八万大军和一万多人对峙了半个多月,毫无进展”,但打仗这种事本就是常人永远看不准的。

  韩城的战事在这样平稳的推进中一直持续到了正月二十,宋军却是渐渐焦虑起来……

  ……

  “阿郎,我们似乎想错了。”

  这日入了夜,持续一整日的战事结束之后,韩祈安拿着几封信报看过,沉吟道:“之前我们说战事拖得拖久对我们越为有利,盼着史天泽不来猛攻,但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其他几路撑不住了。”

  他手中的信报是各地的求援信,大概都是数日前发出的,潼关、武关都表示兵力不足,需要支援。

  李瑕道:“我们想的没错,确实是战事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为有利。现在的问题在于有些地方拖不住了。”

  韩祈安不由叹气,感到深深的无奈。

  纵观整个战场,李瑕已是用最少的兵力迎战兵力最强的一路蒙军。若史天泽猛攻,确实很难抵挡。

  “也是。方才还想着若是能与史天泽速战,得胜后再去支援其它方向。但再一想,以一万余人迅速击败七八万人,几乎不可能。”

  “观史书,以少胜多的战役,人数对比更夸张的也有不少,但对手不同。”

  “史天泽破绽太少了?”

  “他太稳了。”

  李瑕走出戍楼,站在城墙边望向黑夜里的黄河,道:“这些天我还没找到史天泽有多少破绽,防线却已经被他推到韩城边了。”

  “那这些求援如何是好?”韩祈安走出来,追问道:“再从重庆或汉中调兵吗?”

  “不。再调,重庆与汉中就完全空了,一空,原本不敢打我们主意的各路牛鬼蛇神就要冒出来,局势只会更糟……向张珏请援,让他再多分担些,多少调些兵马来支援我。”

  “支援韩城?”

  “嗯,调三千人先往华州,随时支援潼关或武关。”

  “这……”

  李瑕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道:“调兵吧。若是其他防线有失,守住黄河也无用。”

  但韩祈安还是道:“阿郎深思,这么长的黄河防线怎么守得住?”

  李瑕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就把我们在黄河上的布置一口气全提前用了吧。”

  ……

  史天泽很快发现李瑕把兵力调往别处了。

  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

  观如今各路蒙军,合丹统帅六万人面对的是河西近两万宋军以及陇西两三万宋军;董文炳两万人强攻的是金陵关、潼关近万的宋军……

  算下来,唯有他史天泽与李瑕对比,兵力差距最大,有五六倍。而李瑕再调走一部分兵力,在黄河防线的兵力已不过万,差距已达到八倍。

  如同张弘范一开始提醒的,如果其它路的兵马得到机会,而史天泽却不能以猛攻拖住李瑕,战事就可能出现变故。

  现在李瑕把兵力调往别处,可见一定是董文炳、唆都、董文蔚,甚至是杨大渊或更远的苏丹已逼进关陇了,若是因李瑕派人去支援而导致这几路兵马失去机会,他史天泽也担不起。

  因此,二十二日,蒙军终于对黄河西岸发起猛攻。

  这日天气并不好,寒风凛冽,由东北向西南方向吹去。将雪花卷起,扑在宋军士卒脸上。

  蒙军从黄河东岸履冰而来。

  这次出战的有五万人,形成了极大的阵仗,铺天盖地,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兵力其实没办法让每个士卒都接触到宋军。毕竟宋军整条黄河防线才不到一万人,韩城守军再调出三千余人之后,最多也就三千人。

  蒙军绝大部分人只需要在后面站着。

  但绝非没有意义,有他们在后面站着,前面的蒙军才会认为这一战必胜,而宋军一看敌人这么多,便会害怕。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谁先觉得己方会输,那他们就真输了,马上会有人弃械投降。

  就像蒙哥伐蜀时,所求的是宋军能望风而降。若真的每个山城全像苦竹隘、钓鱼城一样死守,莫说十万蒙军,便是二十万蒙军也打不下川蜀。

  声势很重要……

  号角声起,蒙军开始冲锋。

  他们并不密集,散得很开。

  因为有经验了……

  “轰!”

  一颗炮弹从韩城城头上喷射而出,击穿四名蒙军的身体,并砸穿黄河冰面。

  有人惨叫着在河面上打滚,蒙军士卒上前,一刀将惨叫着的同袍刺死。

  他们再看向那冰窟窿也是心有余悸,但分散开的阵型使得炮弹造成的伤害并不高。

  才到西岸,却见前方又是一堵高高的冰墙。

  蒙军士卒们一看这堵冰墙便有些烦躁。

  正是这些不断被拆毁又被建起的工事使得他们无法包围韩城。

  但今日不同,史元帅下令,不诛李瑕便不收兵。

  ……

  “呼……呼……”

  葛顺跑在蒙军的最前方。

  他是张弘范麾下的一名士卒,也非常爱戴张弘范。

  葛顺始终记得,就在包围济南的那几月里,他患了病,自家将军亲自前来探视,嘱咐要大夫仔细用药治疗。

  只这一件小事就能让他铭记一辈子。

  他是个低贱人,从军这么多年,张弘范是对他最为关怀的一位将军。

  更何况张弘范治理信赏必罚。破济南之后,凡是战死的士卒,张弘范把他们柩骨全送回故乡,有军功而未获酬赏的,张弘范便把自己的赏赐分给士卒……

  故而,葛顺愿为张弘范死战。

  但张弘范说“你们不是为我而战,是为你们自己而战,为你们的家小,为你们的功业前途。”

  最后,张弘范用一句话敲在他们这些士卒的心头。

  “今日斩李瑕者,封爵,世袭罔替,代代作富贵人。”

  葛顺不是第一次攻韩城,以往每次遇到冰墙,都是远远用砲车砸开,完全砸碎之后再缓缓推进,继续砸下一道冰墙。

  前些日子的攻事,蒙军已不知砸裂了多少堵冰墙了,宋军又不停地连夜重建。

  现在韩城宋军的兵力有了明显的减少,宋军终于是无力再建,今日只将前方的冰墙砸出几道裂缝,军中便已下令冲锋。

  葛顺于是提着刀穿过冰墙的裂缝,抬起头,已能看到韩城上的宋军大纛。

  那个“李”表示李瑕就在城头。

  只要攀上城头,斩将夺旗,他就是首功。

  “轰!”

  又是一炮弹砸下,就撞在葛顺身畔不远处。

  他连忙趴下,此时才发现自己已踏上了黄河的西岸,地上已不是冰面,而是冰凌带着沙土。

  不容细想,惨叫声已响起,血肉飞溅了他一身,如同下雨一般。

  这血雨来自几个被炮弹撞碎的同袍。

  葛顺爬起身来,周围满是残肢与内脏,腥味让人作呕。只这一会工夫,已有人奔到了他的前面,想要争抢李瑕的人头与那世袭的爵位。

  蒙军实在是太多了,且已稳当地攻打韩城太久,所有人都知道元帅与将军们打算在今日破城。

  葛顺不甘人后,连忙迈动双腿狂奔。

  他以往是骑兵,他履冰过黄河不好骑马,而且今日是攻城战,所有士卒都是下马步战。

  这段路并不远,韩城那矮小的城墙已然在望。

  周围还有不少搬着云梯的民壮、驱口,却会是他们的掩护。

  然而跑着跑着,葛顺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身子前倾,几乎要摔倒在地,而就在他前方不远,那些正在冲锋的士卒、民壮、驱口却是齐齐摔进了一道壕沟里。

  唯有云梯与各种攻城器械还留在壕沟上。

  惨叫声接连而起,随后城头上却是火箭齐发。

  有些摔进壕沟里的士卒才爬出来,身上还带着刺穿他们身体的竹杆、树枝,大火已从壕沟里倏然腾起。

  “啊!”

  葛顺瞪大眼看去,看到的是面前一张张扭曲的脸。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往后缩了缩……

  ……

  史天泽抬起阿合马送给他的玉石紫晶望筒看着战况,摇了摇头。

  他转向站在身后的张弘范,叹息了一声,道:“看到了?这便是你劝我别‘踌躇难安’的结果。”

  张弘范欠了欠身,道:“史帅顾虑得对,强攻李瑕确实会损失惨重,我愿亲自领兵,先登城头。”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提议便是错的。

  强攻必然会有很大的伤亡,但打仗哪有不伤亡的?

  士卒伤亡了还能再征,杀李瑕的时机错过却不会再有。

  而史天泽的战略也未必就是错的,战场从来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成王败寇。

  此时,面对张弘范的请战,史天泽缓缓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派史楫或史格去抢功的意思。

  这一战看似简单,但史天泽并不认为李瑕就那么容易失败,便让张弘范去捡这个功劳又何妨?

  想必从黄河到韩城城下的一路上还是埋伏重重。

  张弘范原先派遣出去的还只是他麾下的普通士卒。此时得到史天泽的命令,这才开始率精兵准备攻城。

  这个时机他是算好的。

  果然,号角一响,张弘范大旗前移,附近几支世侯兵马眼看张弘范想要抢功,也纷纷全力出击。

  ……

  葛顺听到号角,转头一看,看到自家将军领兵支援而来,士气大振。

  此时前方的壕沟中大火已渐渐熄了下来。

  蒙军士卒开始把雪铲进壕沟,盖住了那些被烧焦的尸体,铺上木板,便顶着宋军的箭雨开始登城。

  葛顺却已留了个心眼,没有傻呼呼地冲在最前面,而是让那些民壮与驱口先去送死。

  也不知城头上又砸了多少木石下来,当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堆高,张弘范的精兵终于杀到城下。

  葛顺不能再避,咬住单刀便向云梯上爬去。

  这次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好运,那些不停被推下的木石没砸到他,云梯也没被推开,金汁也没泼到他。

  在周围同袍们的一片惨呼声中,葛顺跃上了城头。

  他不是第一个登上来的,却决意要成为第一个攻下城头的……

  城头上宋军真的很少。

  比想像中少很多,连城垛都没有站满。

  那杆大纛已就在他前方三十余步了……

  ……

  张弘范正冲到城下,抬眼看去,只见麾下士卒们正一个个在全力攀登城墙。

  他有些诧异于进展如此之顺。

  但可以预见的,只有这区区数千人驻守的矮小城池已经不住经日的攻势了。

  死再多人他都要拿下来……

  ……

  葛顺看到那大纛下披着甲的李瑕了,正处在宋军的层层拥簇当中。

  李瑕没有转过头看葛顺,正很认真地望着前方,抬着手像是在指挥着什么。

  “点了,一次点个干净。”

  葛顺猛地向前扑。

  这一刻,他离他的功业真的很近。

  只要杀穿那几层宋军,斩杀李瑕,既报张将军的大恩,也得封爵世代富贵。

  “杀啊!”

  “噗”

  一列宋军已齐齐架着长矛冲上来,毫不留情地将葛顺捅穿。

  像是他们刚才有些走神,一回过神来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推下城去。

  就在这摔下城头的一瞬间,忽然,葛顺听到了地动山摇的巨响。

  这声音并不是火炮。

  他已很熟悉宋军的火炮,这次的声音更大。

  血从葛顺的胸口溅出,他回过头向黄河望去。

  河面早已成冰川,冰川上站的是密密麻麻的蒙军,掩在风雪中,无边无际。

  这大军列阵的壮观场面曾激励着他,给了他莫大的信心,相信蒙军必胜。

  然而,就在上游,冰面正在爆裂开来。

  “轰!”

  无数的细纹一瞬间显现。

  像是一条巨大的龙就藏在黄河下面,此时正要翻身,竟是要将那连绵的冰川整个掀翻、砸裂。

  “轰!”

  葛顺如在梦中,努力瞪大了双眼想要看一看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就像是下一刻就能看到那条从黄河中腾空而起的巨龙。

  “嘭!”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已经砸在城墙下,砸得稀烂……

  第八百零一章 触龙门

  “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这是开战以来,史天泽常问诸将的一个问题。

  答案很多。

  比如韩城再往北就是黄土高原与吕梁山脉,地势险峻。韩城可以算是关中的东北角,李瑕守韩城便如下棋先占最关键的一角。

  比如黄河经过上游的禹门之后,河面才豁然开朗,而南面的冰面又够厚,能履冰过河的也只有韩城到合阳这一段河面。

  合阳大营与韩城,李瑕总得守一个……

  “是啊,但李瑕为何要到韩城来?”

  得到了许多答案之后,史天泽还是在追问。

  “李瑕为何不守着长安?他大可遣一将领驻守韩城,坐镇长安,居中调度。此战,我军五路大军进攻,每路兵势皆远强于他,只需一路破,他势必败亡。既如此,他该居中坐镇啊,为何独守一路?”

  “而独守一路,李瑕也就那般,打了这么久,我们并未看到他亲自守韩城与遣一将领来守有何区别?”

  “……”

  带着这些疑惑,统帅十七路兵马七万大军的史天泽面对着李瑕薄弱的黄河防线,始终不肯尽全力。

  合必赤催得很急,史天泽耐心解释,本以为稳住了。

  张弘范虽提出异议,史天泽却认为诸路世侯想要保全实力,会支持他稳扎稳打。

  他错了。

  这次西征不同于平定李璮,这次诸路世侯领兵的将领都是忽必烈挑选过的年轻一辈。这些年轻将领想的更多的还是建功立业,而不是保存实力。

  而且李瑕那道防线不仅薄弱,竟还抽调出兵马去支援其他地方。

  所有人都在催史天泽下令总攻。

  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史天泽站在战车上,目光所望之处,他麾下的兵士如黑色的浪潮涌向小小的韩城。

  就像是巨浪掀起,要将一只小木筏拍碎。

  当浪头推高,小木筏显得如此脆弱而易碎……

  史天泽不由有些疑惑起来,暗道自己莫非是多虑了,李瑕就是这样跑到韩城来送死的。

  就在这时,战车晃了一下。

  像是要打雷了,从地底传来了沉闷的声音,轰隆隆隆的。

  史天泽于是抬起了他的望筒向北面望去。

  北面是连绵的冰川,一列列士卒铺开,肉眼望不到尽头。

  若一定要说个尽头,或许是禹门。

  禹门据说是大禹凿开,两山对峙,状近斧凿。断壁夹着黄河,宽只有百步。

  在不结冰之时,黄河冲出峡谷,声震山野,所谓“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禹门也叫龙门,正是那“鱼跃龙门”的龙门。

  每年十二月龙门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冰消之际,黄鲤会游集至此,竞相跳跃,一登龙门,云雨随之。

  那也是韩城八景之一,所谓“禹门春浪”是也。

  禹门冰消不仅有景,偶尔还有凌汛。

  凌汛就是某个河段突然开河,融冰与蓄水裹着冰块急剧下泄。而下游尚未解冻,被上游的河水推动,水鼓河开,冰坝阻塞,水位暴涨。

  当然,如今不过是正月二十二,离三月惊蛰还早。

  史天泽原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地、稳稳地耗死李瑕,今日这些时间都还没用完。

  “轰隆隆……”

  那声音很响,又显得很沉闷,像是被什么盖住了,之后却持续着,越来越响。

  “轰隆隆……”

  “发生了什么?”

  脚下的战车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史格、史楫吼叫着冲上来,绑着史天泽拼命将他往战车下拉。

  天边那惊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史天泽却是像聋了一样,根本听不到史格与史楫在喊什么。

  望筒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站得不够高,拿不拿望筒也都一样了。

  他被拖着,目光向北看去,视线里是漫天的风雪,而风雪里的蒙军已经全都在向东岸推搡,奔跑。

  “轰!”

  冰面上已出现了裂缝……

  史天泽终于明白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因为韩城有“禹门春浪”,龙门冰消雪化,能够形成吞噬万军的淩汛。

  只有是李瑕亲自来了,他才会被那杆李字大旗吸引,将所有兵力推到韩城来,推到这排山倒海而来的淩汛之下。

  李瑕根本就是在用其性命吸引蒙军主攻最危险的地方。

  又是那一招诱敌入伏的打法,他本已预感到了,本不会上当的。

  “尔等误我!误我!”

  史天泽巨怒。

  他愤怒于合必赤、张弘范等人催促自己合力出兵,愤怒于自己没能坚持住原有的战略。

  但已经没人关心这些了,漫天都是惊慌失措的叫喊。

  上游的浮冰已撞击在下游的冰面上,爆炸声持续不停,整个黄河冰面都有裂开的可能。

  “跑啊!跑!”

  “……”

  ……

  一条黄龙从冰面下腾起。

  它本还有一个月的沉睡期,却被炸药惊醒,于是愤怒、咆哮,张牙舞爪,向龙门重重撞去。

  “轰!”

  它没撞碎龙门,却从龙门中一跃而出,身子迅速放大,重重举起前方的冰块猛砸下去。

  “轰!”

  冰块被它砸裂,卷起,黄龙继续咆哮,向下游冲去。不停地把冰块砸碎,不停地拱起身体……

  不是黄龙。

  待它稍冲得近了些,远远望着这一幕的人才堪堪看清,那不是黄龙,那是奔腾的黄河水。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

  李瑕就站在韩城城头上看着。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埋伏。

  不是史天泽来偷袭他,哪怕史天泽在正月初一的夜里出兵,也算不上偷袭。

  因为张珏早早就告诉过李瑕“蒙军有可能履冰过黄河”,连张珏都说“我真怕入冬啊”。

  所以要早些开春,开春了黄河冰面就能化冻。

  不开春怎么办?把冰面炸开。

  之所以来韩城,便是为了炸禹门段。

  禹门两岸高山夹峙,不是蒙军的过河处,且冰面下的河水湍急。

  炸冰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引发凌汛,不如说是为了“防凌汛”,在解冻前的适当时间,在狭窄河段进行引爆,使水顺利下泄。

  李瑕所用的火药,虽经过郝修阳的改良威力远胜于当世,但若到更北的黄河九原城一段,未必能炸得开河面,至于更北方的河流就更难了。

  当然,具体案例具体分析,禹门这一段黄河炸冰则看时间。

  天气冷,冰层冻得坚硬那便炸不开。而若到了二三月份,不用炸它自己也能裂。

  关键是把握份量与时机。

  本该再晚上半个多月。

  但形势已拖不到那时了,因此李瑕今日其实带着无奈的口吻在说那一句。

  “点了,一次点个干净。”

  是有些遗憾。

  李瑕原本想要的效果也就是上游的浮冰能把下游的冰撞碎便足够了,但时节还早,必然是达不到这个效果。

  哪怕如此,黄河也展示了足够大的声势。

  这是天地之力。

  哪怕大河只是翻个身子,也能让人显得像蝼蚁。

  爆炸声还未停,不管能不能炸开冰面,李瑕至少是吓住了蒙军。

  蒙军的鸣金声已经响起,史天泽的大旗马上就向东岸移动。

  谁都无法保证继续留在冰面上会发生什么,疯了一般地向东岸拔脚跑去。

  见此情景,李瑕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冰面能碎到什么地步他根本无法控制,但杀溃敌人、扩大战果却是能做到的。

  李瑕径直下令,迅速下了城头,翻身上马。

  “出城,杀敌。”

  宋军鼓手当即便开始击鼓。

  远处的爆炸还未停下,那鼓手拼尽全力敲出了最响的鼓声,却还是在那漫天雷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宋军已不再守城,而是竟是向城外的蒙军杀了上去……

  第八百零二章 胜败之势

  张弘范正回头看向黄河上的情形,有些犹豫。

  就在北面数里之外,黄河水已卷着浮冰撞击下来,一下又一下砸在冰面上,使得冰川都在微微晃动。

  爆炸和城头的炮火也未停,似要将整个冰面崩裂。

  张弘范才刚刚领兵踏过黄河冰面,他估摸着若现在就跑应该还能跑得回去。

  史天泽已鸣金收兵。

  但这种败逃很可能成为溃败……

  如张弘范所言,史天泽就应该趁早以全力歼灭李瑕。

  不论李瑕准备了多久,要安排炸药必须在黄河结冰之后。若在二十余日前史天泽全力出兵,李瑕根本就没有时间布置这么大分量的炸药,且一月初的冰面也不至于能被轻易炸开。

  整个黄河冰封期三个月,看似很久,被史天泽白白耗了近一个月。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张弘范对此感到愤怒。

  因为他极在乎尊严,不像史天泽不要脸。

  “还有脸退吗?近二十万大军,分六路进攻,黄河、延安、陇西、潼关、武关、汉中,打了近一个月了,竟没有一路能杀破川陕那脆弱的防线。今日几声雷响,就要退了吗?!”

  张弘范猛地回过头,不再去看那还在破裂的黄河冰面与正在溃逃的大军,而是看向了宋军。

  其实有机会,宋军就只有那么一点人,只要能稳住一部分军心,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瑕的旗帜竟已出了城,正在迅速向东推进,意图掩杀溃兵。

  张弘范目光再一扫,只见郝仲威的旗帜竟是向着宋军迎了上去。

  他不由大叫了一声好,暗道郝和尚拔都这个儿子不负其父威名。

  既然连郝仲威都敢,他又有何不敢?

  “不退!”

  张弘范已是热血上涌,仿佛已看到今日一战正是由他歼灭李瑕。

  这比在济南堵住李璮功劳大得多。

  此战之后,他真正能成为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的都元帅。

  “将士们听令……”

  然而“嘭”的一声,张弘范整个人竟是已被扑倒在地。

  “九哥!走啊!”

  张弘正大喊,指挥着士卒拉着他便向东跑。

  到处都是爆炸声、撞击声,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呼喝,根本已没人注意到张弘范的发号施令。

  只有那一声声“走啊”。

  “走啊!”

  “放开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弘范挣扎而出,指向将旗,大喊道:“给我护住旗……”

  “九哥走啊!”

  “啪”的一声,张弘范一巴掌便抽在张弘正脸上,直接将其打得摔倒在地。

  “别误我大事!”

  他转头向他的兵马看去,却见那杆大旗还在,已跟着他逃了回来。

  但兵卒也全在向这边涌来,只在这短短一会儿,阵线已然完全乱了。

  两军交战,人数的优势很多时候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此时宋军已然列阵向这边杀来,而他已没有时间整兵列阵……

  “走啊九哥。”张弘正已从地上爬起,根本顾不得被打的那一巴掌,又拉着张弘范跑。

  “废物!别拉我了!”

  “再不走会死的!”

  “你害我错失良机,还不如杀了我!”

  张弘正被那凶狠的眼神一瞪,愣了一下。

  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这个九哥了。

  生死关头,那眼神里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就是张弘范平时治军有规矩,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一部分人没有乱跑,全护在他们周围,能给兄弟俩这样相互对喊的时间。

  “军法如山,我下军令时你别打断我。”

  张弘范喝骂过后,又向郝仲威的阵线望去。

  那已经是唯一还敢向宋军迎上去的蒙军方阵了。郝仲威有五千余人,若是能稳定军心,未必没有胜机。

  然而,只见宋军还在冲锋,郝仲威那阵线就像是一捧沙子漏个不停,还没等宋军冲到面前,已跑了一大半的人。

  连郝仲威的大旗都在后撤……

  “咔嗒。”

  突然,一条裂缝已出现在了北面不远的冰面上。

  张弘范转过头,看着那裂开的冰缝,眼皮跳得厉害。

  喉节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乎吞咽了一口水。

  之后,他走了两步,特地到了旗手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

  “都慌什么?!冰面还没塌呢!”

  终于是从失态当中恢复过来,张弘范放弃了立功的想法,打算领着兵马撤回东岸再看。

  他先是用力指了指张弘正,骂道:“临阵抛下士卒逃命,回头再处置你。”

  这般教训了弟弟一句,他面向将士,稍稍提振了士气。

  “你等都是精兵,不可慌乱,为敌所趁。听我军令,徐徐后撤,方可保全你等,明白没有?!”

  “我等誓死保护九将军!”

  周围将士感动不已。

  他们是亲眼看到九将军为了他们掌掴了亲弟弟。

  这种体恤,让他们在这山崩地裂之中冷下来,没有如其他部的士卒一般乱窜……

  张弘范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下令道:“撤。”

  ……

  “嘭!”

  一颗炮弹激射而下,击碎了几名蒙军的身体,带着血肉撞击在冰面上,将冰面又砸出一个窟窿。

  战事开场以来,已不知这是宋军砸出的第几枚炮弹了,平时这样一个小小的冰窟窿不会怎么样,今日却是在加剧着冰面的崩塌。

  几乎所有蒙军都在逃。

  看起来不可思议,他们有五万人,面对着区区三千余人的敌兵,哪怕一人一刀也能胜。

  问题在于,一个人是砍不了三千人的。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让其它蒙军有信心和他一起召集足够杀败宋军的人。

  要召集多少?三千不够,五千不够……冰面都要塌了,没有时间让谁去召集兵马了。

  逃了或许能活,英勇就会死。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不代表有多了不起,战死了也并非无能,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而已。

  如史天泽,看似丢脸,但跑得足够快,这便是他老于仗阵、经验丰富之处。

  ……

  郝仲威则选择迎上宋军。

  郝和尚拨都死后,郝家七个兄弟个个都得到重用,任万户者就有六人,除了最年轻的郝天挺还是陛下的宿卫。

  郝家的地盘虽不如史、张、严家,但这份恩宠却太重了。

  更何况,郝和尚拔都就是以勇猛名冠当时的。

  窝阔台汗七年,攻襄阳,宋军四十万人陈兵汉水,郝和尚拔都率数百人击溃宋军;

  窝阔台汗八年,随阔端伐蜀,郝和尚拔都率死士夜袭剑门关,使蒙军直抵成都。

  之后取夔州,杀至长江遇宋军水师,郝和尚拔都只领九人,乘小舟杀入宋军阵中,往来驰骋……

  郝家兄弟不敢丢掉父亲的威名,因此一开战郝天益便领一千人从龙门渡上游过黄河,进入韩城北面的高塬地域。

  在郝仲威想来,他长兄这么多天没消息,该是全军覆没了,不然一定能阻止宋军炸冰。

  那他便要重振父亲的威名,为长兄报仇……

  凭着这一腔临危孤胆,郝仲威在所有蒙军都在撤退之际,毅然整军与敌相抗。

  给郝仲威下决定的时间很短,从史天泽鸣金、宋军杀出,再到他整兵迎战,一切发生得很快,让他根本没有去细想。

  也不必细想,战便是了。

  他父亲只领数百人便敢击四十万人、领九人便敢攻一整支水师,虎父无犬子。

  心中无比的波澜壮阔……

  “噗。”

  很快,一名宋兵已一刀斩下郝仲威的头颅。

  战场根本就不管谁内心的波澜壮阔。

  只论胜势、或败势。

  胜势之下,数百人也能击溃四十万人;

  败势之中,也没什么尊严、威名……只有一片狼藉的血污。

  郝仲威圆滚滚的头颅在泥泞的地上滚了两圈,被一把提起。

  “我杀了个万户!我杀的……”

  “杀啊!”

  周围的宋兵被激励得红了眼,愈发疯狂地向前冲去,推倒郝仲威的大旗。

  很快又是一阵喊杀声。

  南面,又一队宋军已向这边杀来,那是来自合阳方向的宋军。

  两支宋军没有汇流,而是各自开始掩杀,努力扩大着战果。

  落荒而逃的蒙军愈发惊恐,相互推搡着,甚至拔刀相向。

  没有马匹,只能奔跑在冰面上,他们不习惯,愈跑,心里愈是崩溃。

  但凡有人摔在地上,马上便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今日的黄河破冰,淹死的蒙军甚至还没有因推搡倒地而死的多。

  但这天地之力,造成了蒙军的败势,之后才形成了宋军的胜势。

  蒙军已是兵败如山倒,各将领们拼了命也只求保存更多的兵力……

  第八百零三章 溃逃

  雪花被狂风卷起,落在地上,很快又被踩踏成血水。

  一名宋兵大步奔跑着,长矛捅出去,刺穿一名蒙卒的后心。

  那蒙卒原本是有盔甲的,被刺之时却是已脱掉了,也许是为了能跑得快些,也许是怕掉入黄河会被淹死……慌乱之中想得还蛮周到。

  这宋兵将长矛拔回来,继续向前追去,赶到河岸边,对着另一名趴在冰面上的蒙卒又是一捅。

  冰面被太多人踩过之后,滑得厉害,那蒙卒滑倒之后努力想要爬起来,屁股抬得高高的。宋兵的长矛一捅,便将其戳在冰面上。

  “呃……求你饶命……”

  那名蒙卒被钉在冰面上,翻身都翻不过来,努力侧过头,哀求道:“我……我不是蒙古人……是太原人……文水县……文水……”

  他很想活,眼神里满满都是哀求,嘴里念着家乡的名字,满是眷恋。

  宋兵感觉到了一股力道从矛杆传过来。

  那是被刺在长矛下的敌人最后的生命力。

  于是这宋兵用力拔出长矛又重重戳了两下,将这蒙卒完全捅死。

  没什么好可怜对方的。

  因为从军久了,习惯了、麻木了,就这么残忍……

  “猢狲!对着倒地的窝囊废乱捅个锤子,去追那些敢反抗的啊!”路过的队正叱骂了一声。

  “队正,追过去吗?”

  “看看再说!等命令!”

  队正挥舞着带血的刀又匆匆跑开,临走前还骂了一句。

  “把他们杀慌,让他们怕,懂不懂?!”

  被呵斥的宋兵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拔回长矛,捅了捅冰面,向北面看去,眼前的场面让他呆愣住。

  浑浊的浪涛显得非常有力,像是个疯子一般,举着大冰块乱砸,砸得一排排的冰面纷纷塌下去。

  就像是,碾麦田一样。

  “娘哩,咋有这样的河……”

  他是汉中勉县人,不可置信。

  说起汉水,那是“银汉迢迢”“汉水悠悠还漾漾”,相比起来,黄河就实在是太过于暴躁了。

  “河神发怒了!”

  普通小卒理解不了黄河,杠起长矛,双手合十,朝黄河拜了拜才继续扫荡。

  一个人提着长矛在西岸追杀着蒙卒跑,这只是整个战场里最小的一个场景。而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场景,构成了数万人疯狂逃命的溃败。

  终于,爆炸停了,城头的火炮也哑了。

  浮冰堆积在一处,犹承受着浪涛的拍打。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距离第一声爆炸到现在,蒙军都还在冰面上跑着。

  黄河上的冰面在崩裂了该有二十余里之后,平息了许多。

  但冰川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裂缝,还在一点点扩大。

  “咔达。”

  冰块爆裂的声音十分清脆,也十分吓人。

  “追过去!”

  “追过去!”

  这宋兵于是跟着同袍们冲上了冰面,他们排成一排,驱赶着蒙军,造成恐慌。

  只见前方有许多蒙军正堵在一道大裂缝前。

  宋兵们毫不犹豫,长矛捅了上去。

  “啊!”

  “宋军杀来了!”

  一名蒙卒听得身后的叫喊,连头都没回,根本没看清有多少宋兵杀过来,只拼命推前面的同袍。

  “快!快!”

  终于,他看到了前面的裂缝。

  七尺多宽,用力一跳就能跳得过去,混乱中,看到有的人却没能跳过去,落入冰冷的黄河水中,嚎啕大喊。

  他管不了这些,用力一推,挡在他前面的另一名蒙卒跃到对面,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他于是也准备起跳……

  “啊!”

  没等蓄力,身后好几双手推来,将这蒙卒推下了裂缝。

  黄河水冰冷刺骨,他拼命游了两下,一把攀上对面的冰面。

  手上马上就是剧痛传来,后面跃过来的蒙卒已一脚踩在他手上,不等他起来,又是另一个人砸在他身上。

  “咕噜咕噜……”

  涌动的河水已将他裹到冰面底下,他瞪大眼,看到的只有透过冰面的隐隐约约的脚底。

  用力一敲冰底,声音很闷。

  “咚。”

  一个个想要逃命的蒙卒跃过冰面,从他头顶上逃过,他却只能在冰底挣扎,窒息。

  ……

  张弘正纵身一跃,摔倒在冰面上。

  他手脚着地爬了几步,才松了心神,便闻到一股恶臭。

  定眼一看,前方是一具尸体,而自己的手正按在那死者失禁流出的秽物上……

  “呕。”

  张弘正吐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大哭。

  整个战场上有上万人在哭,在悲嚎,但唯有他还能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哭。

  他今年二十岁,从小习文练武,在军中校场上摸爬滚打长大,常在淮河边与宋军作战,并非毫无阅历。

  但战场的残忍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也只有在这种大溃逃中,能让他们这些世家出生的将领体会到一小部分的残酷……

  张弘正还想擦泪,手上才有动作,一股恶臭已传到鼻间,他又呕吐了出来,根本就止不住眼泪。

  好在他们是冰面上唯一还保存阵列的兵马,且已快到东岸了。

  忽然。

  又是一声冰爆……

  “将军快走!”

  冰面被拱开,瞬间又形成一道裂缝。

  惨叫声中,也不知有多少兵士瞬间掉进黄河。

  张弘正吓得连哭都顾不得哭,忙拼命地向前跑。

  在他身前,张弘范领着士卒不停地砍翻拦在前面哇哇大叫的溃兵,这让张弘正得以踏过一具具尸体逃命。

  冰爆、风雪、秽物、惨叫……甚至有死者的肠子挂在了张弘正的脚上。

  终于,他跑过这人间炼狱,跑到了东岸坚实的地上,回过头看去,只见远处至少还有三成的张家士卒被隔绝在那裂开的冰面那边,被推搡着掉进黄河。

  那些被他从保州带出来的汉子,和他一起赌钱的汉子们正在冰冷的黄河水里挣扎,高举着双手。

  “为什么啊?!”

  张弘正大哭。

  鼻涕眼泪俱下,冲刷着那沾在他脸上的血污。

  他一把拉住张弘范,肆意渲泻着他的恐惧之情。

  “九哥你为什么啊!我早叫你逃了……早叫你逃了!这就是你的不慌?还不够狼狈吗?!六哥把兵马交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五哥说的对,李瑕很可怕……”

  这一场仗中被打到痛哭流涕的张弘正没留意到兄长的脸色,还在喋喋不休。

  “五哥说,什么都不做也能保全……”

  “啪!”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巴掌。

  若说张弘范打他的第一个巴掌是出于情急,那这次就是出于愤怒。

  他一把拎过张弘正,冷冷道:“别再让我听到你提张弘道,他会害死我们全家人。不管你懂不懂,你给我记住——我才是对的,只有我在保全家业。”

  说完这一句话,保全家业的张弘范听到了什么呼喊,转头望向了身后的黄河。

  远远地,被他落下的士卒因失去主将终于慌了,在黄河边挤成一团,与别路兵马别无二致。

  宋军追上,丝毫没有因为那是张家士卒而有留情,像赶鸭子一样把他的兵马赶下黄河。

  鸭子会游泳,这些落水者却不能再爬上来。

  死得毫无尊严。

  残酷总是这样留给战场上的败者、溃败者。

  张弘范站在河东看着看着,已看得红了眼。

  他的心志却愈发坚韧。

  “我是对的,只有我……”

  ……

  黄河水拍着堆积在一起的浮冰,试图将整个冰面往前推,但渐渐推不动了。

  夕阳西下时,宋军也徐徐退回西岸。

  李瑕站在一块坚冰上,凝视着风雪之中蒙军退去的方向。

  周围都是欢呼声。

  而李瑕虽是胜者,眼神中却透着忧虑。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黄河几乎可称得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李瑕从没想过利用它来攻下游洛阳、开封,但处心积虑把蒙军吸引到韩城,自是希望能一次歼灭敌军。

  若再晚些日子,冰面更薄,才是更好的时机。

  当然,原本就几乎不可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以蒙军的兵力,川陕各路能够守到现在的程度,已经是超出了李瑕的预期了。

  暂时而言,李曾伯、廉希宪、张珏都还能撑得住。但来自潼关、武关的战报已表露出快要守不住了,不能再等了。

  李瑕想要尽快从东线黄河战场抽出兵力。

  以不到一万人与七八万人对峙,要胜,还要抽出兵力去支援别处……只有黄河能帮他。

  现在到了查看战果的时候。

  战事还在尾声,李瑕只能粗略估算形势。

  包括民壮与驱口在内俘虏了四五千人,一时还不好区分。

  负责追击的士卒只有冲在最前面的能够击杀蒙卒,目前报上来的斩首数字其实并不多,不到两千。

  被推搡倒地踩踏、落水而亡的不少,保守算来至少有万余人。

  算到这里,李瑕认为蒙军至少有两万人的减员。

  但战场上实际的损失远不止这些,逃散的、隐匿的、受伤的必然不是小数,哪怕能重新召回,也得花不少的时间。

  那么,加上今日留守未出战的两万余人,黄河东岸暂时是四万余人,且已是惊魂未定的败军。

  思量至此,若慎重些、往多了算,李瑕就当作蒙军还有五万兵力来推演……关键在于,这样的蒙军要多久才能重新组织起进攻?

  黄河化冰之前,必然做不到大举进攻了。

  小股进攻呢?蒙军还有多少兵力敢在这一月内过河偷袭?

  两千?五千?一万?

  再望向东面,能看到越来越大的雪花落在河面上,暂时还没能盖住一场战争留下的一片狼藉。

  至于李瑕想要的答案,自是不能用眼睛就看出来的。

  转身之前,他先是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已不见了先前的思虑、疲惫,还是把自信的神情呈现在士卒面前……

  这日是正月二十二,远远的,有快马狂奔而来。

  “报!武关八百里急报……”

  第八百零四章 敌人的敌人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凉州城外壮阔荒凉。

  夕阳下,蒙军又结束了一天的攻势,徐徐退去。

  陆小酉扶着城垛缓缓坐下,抬头看到始终站在那的李曾伯,于是想重新站起来。

  “坐着吧。”李曾伯像是没看他,却是对周围的情况全都很清楚,道:“你腿上受伤了,敷药吧。”

  “末将真的佩服李公。”

  因为在治伤,陆小酉的声音带着些嘶气声,又道:“本来还担心我们往西面退,蒙军会去攻陇西、不被我们牵制,但李公却能牵制住蒙军兵力,末将真是敬服……”

  “那是杨奔的本事,能骚扰到蒙军的后方。”李曾伯头也不回,始终在看着远方,随口应着。

  与刚开始守巩昌城时不同,经过了这些日子的战事,陆小酉显然很珍惜战后与李曾伯说话的机会。

  他想多学点什么,但又不敢打搅到李曾伯。此时见对方正在专心看城外,只好低下头。

  之后,却听李曾伯道:“杨奔只有一点不好,功业心太重了,你莫学他。”

  “末将……”陆小酉也不知怎么应才好。

  “在老夫看来,临阵最重要的是神明安定,不怒、不贪、不慌、不急,不怀杂念,不得妄动意气。”

  陆小酉这才明白李曾伯已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连忙答应。

  李曾伯已摆了摆手,走进戍楼。

  正坐在戍楼里治伤的杨奔起身,扶李曾伯坐下。

  “哈,我方才还在与人说你功业心太重不好,一进来便被你逮到了啊。”

  “末将受教便是。”杨奔道:“知李公是怕我太过激进,容易中了蒙虏埋伏,想方设法地提醒我。”

  “你近来屡屡领兵出城偷袭,最怕的就是你急功近利。”

  杨奔点头称是。

  他这人脸臭,但心里明白,他能跟随有三十余年的战场经验的老将打仗,是极为幸运的一件事。

  也正是因这丰富的经验,他们面对相比其更精锐的六万余蒙古骑兵,硬是没让对方杀入陇西。

  这比守城不败要难得多。须李曾伯与廉希宪默契配合,一左一右牵制住蒙军,同时还得显露出着能够进攻的势态,保持对兴庆府的威胁。

  以弱逼强,逼得合丹来进攻他们。

  这其中所讲究的进退分寸、兵马调度显然十分熬人,廉希宪正当壮年没什么,李曾伯却已疲惫不堪。

  “我怕再这样打下去,合丹不耐与我等鏖战,学阿术的打法迂回绕道啊。”李曾伯叹息着,又问道:“今日,将耶律希亮放回去了?”

  “是。”杨奔道:“依李帅吩咐,故意留了个疏漏,让耶律希亮逃了。”

  “也不知蒙虏得知西域情形还敢不敢这般举国来犯……”

  ……

  燕京。

  忽必烈近年来越来越常待在燕京,而不是他兴建的上都开平。

  因为他更关注南面的战事,燕京的位置确实更适合控制中原。

  金国留下的残破的中都宫城不配供这位雄主居住,营建新的都城之事已有计划,但得等到战事之后。

  这从点上看,忽必烈的国库与私库都很充裕。虽然北征阿里不哥时,他命臣下总领中原钱谷,但不代表他缺钱。

  在能够收支平衡的情况下,谁会先花自己的积蓄?

  阿里不哥其实也不缺钱,不至于打一仗就一穷二白,他领土上还有数不清的财富,逃回去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元气……

  “阿里不哥恢复元气后马上就想反攻哈拉和林,但是霍历极告诉他,说是大汗正在犹豫是先攻打南边、还是先征讨吉利吉思,让他暂时示弱,等大汗与宋人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再动手……”

  说话的是塔察儿,身后还站着他刚从北面回来的儿子,乃蛮台。

  忽必烈的脸色很平淡,问道:“霍历极是怎么知道我正在犹豫攻打南边?”

  “是罕秃忽告诉了他儿子霍历极,罕秃忽随蒙哥汗出征钓鱼城,亲眼看到蒙哥汗被李瑕从望台上炸下来,认为只要阿里不哥不离开封地,大汗一定会先攻打李瑕。”

  “罕秃忽?”

  “请大汗不要怪罪罕秃忽。”塔察儿道:“我的这个儿子乃蛮台、罕秃忽的儿子霍历极、合丹的儿子忽鲁迷失和纳臣、赤因帖木儿的弟弟也速,都参加了阿里不哥的忽里勒台大会,不是因为我们支持阿里不哥。而是当时我们都在漠南,而我们的儿子都留在了哈拉和林。消息还没有过去,所以出现了误会。”

  塔察儿看似在为罕秃忽说话,其实还是在为自己的儿子申辩,因为他的儿子曾经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阿里不哥。

  至于霍历极已经成为了阿里不哥的智囊,罕秃忽却还传递了情报。

  但忽必烈竟然真的没有怪罪他们,开口道:“我可以原谅他们,包括罕秃忽,只要他们不再支持我那愚蠢的弟弟。”

  他得要原谅他们,就像张柔有儿子投降李瑕一样,塔察儿提到的这些家族都有人支持阿里不哥。

  父子兄弟分别支持不同的人,这事很常见。如果要追究,他首先得要将自己的势力连根铲除。

  这便是蒙古内斗远甚于宋国之处,忽必烈其实很羡慕宋国清晰明确的继承制度……

  “大汗的心胸实在是太宽阔了,比草原还要宽阔。”塔察儿道。

  “别再说无用的废话了,塔察儿。我已经明白了你们父子的忠心。说有用的。”

  “霍历极劝阿里不哥联络李璮、李瑕合攻大汗,阿里不哥说,宋人只配当驱口,不配与他联盟,李璮与李瑕只要能削剥大汗的实力就可以,原话是‘我的哥哥是一匹野心勃勃的狼,让那两只鬣狗流尽鲜血来把这匹狼的力气耗尽’。”

  忽必烈听到这里,似乎讥笑了一下。

  但似乎又没有,一瞬间脸上依旧是那威严的表情。

  塔察儿继续道:“直到去年冬天,他得知大汗已经与李璮、李瑕同时开战了,这才重新攻向哈拉和林。”

  前年,忽必烈占据哈拉和林之后,自己很快就转回中原,留下在哈拉和林驻守的是宗王移相哥。

  移相哥是合撒儿的次子,算起来是忽必烈的堂叔,威望很高,且有神箭手之称,称得上是如今黄金家族里最了得的一批统帅了。

  这样的人驻守哈拉和林,阿里不哥本不该攻下。

  但塔察儿已经继续道:“阿里不哥骗了移相哥,他派人向移相哥说要向大汗投降,率众来归,使移相哥疏于防备,突袭成功。这就是乃蛮台所知道的一切。”

  忽必烈向乃蛮台问道:“我的胞弟就是这样占据的哈拉和林,是吗?”

  “是。”

  “你觉得移相哥尽全力为我守护草原都城了吗?”

  乃蛮台不敢回答,瑟瑟发抖。

  塔察儿连忙道:“请大汗不要怪罪移相哥,他被狡猾的阿里不哥欺骗了。”

  “狡猾?”

  忽必烈冷笑一声,转向年少的怯薛长安童,问道:“川陕最新的战报送来了吗?”

  “禀告大汗,最新的战报上说,还没有任何一路兵马突破宋军的防线。”

  连转述着这些的安童都为前线上的将领们感到羞愧。

  安童于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大汗,是否该让这些兵马回来,准备征讨叛乱?”

  忽必烈深深看了安童一眼,并不掩饰他的赏识,但开口却是道:“你错了。”

  随着这句话,忽必烈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你太高看我那个狂妄自大的胞弟了,比起西南边那个年轻人将造成的威胁,他就像是一只猴子,用汉人的话说,叫‘沐猴而冠’。”

  “大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安童道:“大汗不能容忍一个伪称大汗的叛逆占据着哈拉和林。”

  “来得及。”忽必烈道:“传信给合丹、合必赤,我要在北上之前,先看到李瑕的人头。”

  安童不明白。

  他不明白连哈拉和林都已经丢了,为何他的大汗还这般不急不缓的模样。

  忽必烈坐在那,凝视着摆在案前的地图,目光还是停留在西南隅……

  他高高在上,眼中是掌握一切的神色。

  “李瑕,想靠阿里不哥给你解围吗?没用的。你这个汉人根本不了解草原,就连阿鲁忽都已经转而支持我了,阿里不哥还有什么用?”

  第八百零五章 蓝关

  凉州城外,蒙军大营。

  合丹坐在那,听着耶律希亮说完西域形势,渐渐放下了捧着酒囊的手。

  阿里不哥的傀儡阿鲁忽召集了十五万大军,要助阿里不哥争夺汗位……

  在心中咀嚼着这个消息,合丹已在思虑也许忽必烈很快就要召他回师,那接下来的攻关陇的战事也许该换一种打法了。

  他才打算询问耶律铸的意见,已听到耶律铸自语了一句。

  “李曾伯打仗真是厉害,词也写得好。但官场权谋一道,真是……”

  耶律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他显然十分看不上李曾伯的政治才能。

  “耶律丞相想说什么?”

  “李曾伯是故意放回我的儿子,让我们知道阿鲁忽的消息,希望我们因此放缓攻势或因此退兵。但他根本不了解草原……”

  耶律铸缓缓说着,嘴里的话与心中所想却有些不同。

  大蒙古国是什么?

  暂时还称不上国,称作“黄金家族们的兀鲁思”更为贴切。

  兀鲁思是何意?封地、领土、国、民,各种意思都有。

  各个宗王半独立的小汗国、一整个蒙古汗国,都能称作兀鲁思。

  但换一个角度想,兀鲁思不过就是人口与土地,不过就是财产。

  大蒙古国,就是“黄金家族们的财产”而已。

  那大汗是什么?

  是给黄金家族子孙们分配财产的人,是当家的。

  只有愚蠢的牧民们相信“忽必烈背叛黄金家族”。

  真正的黄金家族反而不在乎这些。

  只在乎利益。

  宋人以为汗位之争轰轰烈烈,支持两位大汗的人们各自秉承着纲常礼法,如他们的士大夫一样誓死悍卫纲常礼法。

  错了,没有什么纲常礼法。

  若把大蒙古国看成一个国,理解不了汗位之争。

  得把它看成一个家。

  成吉思汗打下了家财,过了半百之年,子孙们想要什么?

  分家。

  分家才符合家族中最有权势的一批人的利益,如别儿哥、阿鲁忽、旭烈兀、海都。

  阿里不哥给不了这种利益,阿里不哥太狂妄,领地也不如忽必烈,做不到像忽必烈那样能轻松说出“大不了就分家”。

  就是一群子孙们互相拉拢,互相争家产的过程罢了。

  ……

  “大汗的智慧如长生天上的星光一样闪耀,早已说服了阿鲁忽归顺。”

  耶律铸赞颂了忽必烈的英明神武之后道:“在我们出征之前,阿鲁忽的使节已经到达开平觐见大汗,只要大汗也支持他继承察合台汗国,他愿意支持大汗继承汗位。可见阿里不哥无能,并不能成为大汗的心腹之患,李瑕才是。”

  合丹愈发庆幸自己支持忽必烈。

  他慧眼如炬,做出了对的选择。

  耶律铸又道:“请宗王一定全力攻下关陇,尽快。”

  他们还有歼灭李瑕的时间。

  六路兵马齐攻,西路军是兵力第二多的,绝不能拖了后腿。

  合丹明白了这些道理,问道:“耶律丞相认为该怎么才能尽快击败关陇的宋军?”

  开战以来,他兵力虽未遭到太大的损失,却屡屡因李曾伯、廉希宪而受挫。

  耶律铸略略沉吟,道:“宗王不如‘将计就计’,作出得到西南消息已起意退兵的姿态,我看那些宋军兵将很有进取之心,贪功冒进,到时必驱兵追来、抢夺后方辎重,可以伏击。”

  合丹点头不已。

  他东征西讨打了几十年仗,对方兵将是什么脾性一交手便知,对耶律铸的计划深为赞同。

  只要歼灭宋军的骑兵,那关陇便像是被砍掉腿的鹿,可以肆意蹂躏。

  ……

  正月二十三日。

  一夜的大雪已盖住了黄河战场上的血腥。

  宋军士卒犹在打扫战场。

  城楼上,林子正站在李瑕身边,低声禀报着,又递出了几封信报。

  “这是兰州消息今日到了,是五日前传出的。”

  李瑕接了看过,稍松了口气。

  廉希宪的意思是,他与李曾伯已展示出了足够的威胁,让合丹知道,如果领骑兵杀入关陇,是会被断了后路,会被追上、会被包围的。

  相当于告诉合丹“我们的防线安排得很好,我们也有骑兵,你要敢迂回穿插有可能死得很惨,阿术就是前车之鉴。”

  但另一方面,陇西防线实在是太长了,它不是潼关或武关那样只有一条险道、一座关城。

  哪怕有李曾伯在河西牵制,廉希宪也表示兵力太少,很难保证一定能拖住合丹。

  防守便是这样,防得了百日千日,只要一个破绽便可能败亡。

  李瑕了解廉希宪,这种程度的叫难就是暂时还守得住。

  这是西线的情况。

  北面张珏的情况差不多。

  事实上,张珏面对的杨大渊并不简单。

  在蒙哥攻打钓鱼城之前,杨大渊在蜀中的资历、威望、战绩原本高于王坚,且杨家子侄人才众多。

  后来杨大渊投降,王坚则是坚守到底,王坚所展示出来的胆魄、创下的功业已不可同日而语。

  而与同样是降将的刘整相比,杨大渊虽无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名气,其打仗水平该是远强于刘整。

  这是李瑕通过一些战例做出的个人判断。

  杨大渊投降之后,还连带招降了许多宋将不提,打的几场仗也全都是硬仗,攻的是蜀中坚固山城,助蒙哥长驱钓鱼城下。

  而刘整从箭滩渡之败开始,就有种欺弱怕硬的架势,遇强则败,遇弱则胜。

  蒙古给杨大渊的官职也更高,先是拜侍郎、都行省,后封川陕都元帅,同署事征南都元帅。

  但比起刘整,杨大渊这人总是显得默默无闻,因为他四平八稳。

  四平八稳的敌人最难对付,还最不显功劳,有时李瑕也容易忘了张珏还在北边苦守。

  “郝天益的兵马找到了吗?”

  “没有。雪下得大,并未在北面发现人马行动的踪迹,是否情报有误?”

  “不,我们引爆了禹门冰面他都没出来,很可能是绕到北面去了,要提醒张珏别被背后偷袭了。”

  “是,已经派了加急快马。”

  “再派,这次我确定了,郝天益就是去偷袭张珏了,提醒他。”

  西北由三个最能独当一面的人坐镇,李瑕却还是担心,因为他没分配给他们足够多的兵力物力。

  那他们就没有足够多的容错空间,蒙军可以小败许多次,他们却是一次都不能败……

  至于潼关、汉水两道防线,相比陇西就好守许多了。

  刘元振战前见过董文炳一面,气势上把对方压住了,这便是他精明老练之处,而且这人一有难处就懂得叫苦,从李瑕这里喊走三千援兵,算是稳当。

  刘元礼守着汉水河谷,兵力虽不多,纵深却长,重庆的高长寿也做好支援的准备,当不至于迅速失守。但这部人却是不能调动的,因关系到汉中乃至整个川蜀的安危。

  确认过这些防线的消息之后,李瑕叹息了一声。

  “武关可有新的消息?”

  “吴相公已往蓝田县去了……”

  ……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诈了楚怀王,遂有了秦楚丹阳、蓝田一战。

  先是秦军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楚军。

  之后,楚国集中精锐,孤注一掷,杀上武关道直逼咸阳。

  楚军杀到蓝田,秦国形势危急,秦王甚至为此祭天祈求诸神保佑。

  但这一战的结果并非在蓝田战场。而是韩国、魏国联军攻打楚国,而楚国也无力在后路被断之前攻破蓝田,只好连夜撤军、向秦国割地求和。

  历史总是相似的。

  不久前,李瑕的兵马正是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了蒙军。

  现在,蒙军也是杀上武关道,一边兵围商州,同时分兵直抵蓝田。

  蓝田自古据秦楚大道,有“三辅要冲”之称,县城南临峣山,有峣关,为关中与南阳之交通要隘。

  峣关即蓝关。

  正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

  蓝关是武关道出秦岭的最后一个关隘,出了蓝关,便是豁然开朗的关中平原,离长安不到八十里。

  正是这样只隔一道关城的距离,曾经让秦王也觉得危险,只好祈求上苍保佑。

  今时今地与战国时不同之处在于,李瑕在关中的兵力已经调空了。

  唆都只要杀破蓝关,即可蹂躏关中。

  他跨马望向蓝关城头,问道:“那是什么字?守将是谁?”

  “搂。”

  通译上前道:“宋人也很少见这个姓,小人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将领是这个姓,是个不出名的宋军将领。”

  “去招降他。”

  “是。”

  通译策马向前,才出军阵,尚未到一箭之地,忽觉眼前一闪。

  “嗖!”

  “噗!”

  马背上一空,马上的人已经摔落在地。

  城头上竟是一箭射落,射穿这通译的喉咙……

  两军俱静。

  蒙军下意识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关城上的宋将放什么狠话。

  只有那一箭,显出那宋将的冷峻寡言。

  “额秀特!”

  唆都大怒,伸手便要举自己的弓,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住。

  他没有信心能在同样的距离仰射并射中对方。

  “准备攻城!”

  ……

  唆都攻蓝关的同时,董文蔚则是在围攻商州。

  商州已是死地,他真正在乎的是金州的刘元礼。

  并非害怕,须知金州是汉中的东面要隘,若刘元礼敢顺汉水而下来断蒙军后路,南阳随便可调出一支兵力,收复汉中。

  因此,董文蔚不怕刘元礼来,想的是刘元礼若来,是个很好的机会。

  当然,这其实是不太可能的,哪有这样的好事?只能是先收复关中,再走蜀道收复汉中了。

  那该不会有人来断后路了……

  想到这里,董文蔚想起入武关时白阳关还未攻下。

  当时,白阳关防守顽强,他留了麾下最稳当的将领石同甫领着三千人包围,断了关城水源,又掷火烧了关城内仓房,加上关城其实也没剩几百人了,必能拿下。

  现已五日过去,若两日拿下关城,三日急递消息,消息该到了才是。

  “石千户派信马来了没有?”

  “报将军,没有。”

  董文蔚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他再次思考了一遍,是否有像秦楚蓝田一战的楚军般被前后包围的可能。

  他很快想到自己已布置好兵力防着金州刘元礼、襄阳吕文焕,且刘元礼不可能敢出兵,吕文焕不可能会想要出兵。

  宋军没有援兵,那己方取白阳关便绝不会有意外。

  无非是晚了两日攻下罢了。

  “快马催促,让他速取白阳关……”

  第八百零六章 唐诗

  灞河发源于蓝田县境内的秦岭北坡,自南向北流入渭水。

  “杨柳含烟灞岸春”的灞河绕过“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本是长安郊外最美的两个意象。

  船只从灞河艰难地溯游而上,吴潜有些念恋地看着两岸风貌,道:“朝沿霸水穷,暮瞩蓝田遍,关中风物怎么也看不够……原来只有在关中,才能作出盛唐的诗。”

  扶着吴潜的是他的孙子吴泽。

  吴泽有些焦虑地看着岸边奔逃而过的民兵,心里正嫌脚下这运着辎重的船逆流而行太慢,恨不能下船跑向蓝关。

  没想到祖父却还在这慢吞吞地谈唐诗,未免文人风气太重了。

  吴泽没有这种文人风气。

  他父亲吴实是吴潜的第四子,早年间因眼看胡虏肆虐、家国多难,遂弃文从武,于京湖从军,后力战而死。

  吴泽继其父之志,因此不像堂兄弟们专心科举文章,还习了一身武艺、兵法。

  他是两年前被姜饭掳到长安的,待到长安一看……终于见到原以为已暴亡于潭州的祖父还活着,哭得死去活来。

  吴潜对于李瑕这个藩镇是何看法不提,吴家三房、四房的年轻人当时便已有了自己的倾向。

  吴泽平日不说这事,但他的想法其实已显露在他眺望蓝关时的焦急眼神里。

  没心情听唐诗了。

  “盛唐有关中,见得黄河,见得秦岭,才有‘黄河之水天上来’,才有‘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大宋没有这般大气的诗了,我这状元写了一辈子诗词,写不出,我只会写‘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庸才啊庸才,老而昏庸。”

  吴潜说得很慢,与两岸匆忙仓促的情形显得格格不入。

  说到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场仗打完,再见到李可斋,他又要笑我了,关中风物算甚?他若在河西建了不世之功,还要写出‘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样的千古名句。”

  “孙儿愿奋力杀敌,助祖父全谢安之功劳。”吴泽道。

  他为人至孝,心里虽着急,却还肯陪着吴潜慢慢说话,还应了一首唐诗。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吴潜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须臾又释然,道:“这诗虽不吉利,但胡真真唱过之后,军中很喜欢,诗确实是好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说到这里,吴潜转头看着自己的孙儿,欲言又止。

  之后,抬头望向北面,他才把那句想说的话说出来。

  “四海南奔似永嘉,靖康之耻真像是永嘉之乱。我辈终日念叨谢安,谢安,但谢安之功劳……不够。”

  吴泽一惊。

  若非当世人,绝不明白谢安在大宋士人心中的地位。

  当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下,欲吞灭东晋,唯有谢安,淝水之战挡了北方雄师。

  这偏安江南的大宋朝士人太崇拜谢安了。

  问当今人物,岂无安石?

  但今日吴潜却说谢安的功劳不够。

  这一句话之后,吴潜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他胸臆中似有豪情,只是太过苍老,已迸发不出来。

  “关中真好啊。”

  最后,老人这般感慨着。

  他眼前是唐诗里的关中,是他治理好的关中,所以一定要叮嘱孙子几句。

  “得守好关中啊,莫再像永嘉之乱。”

  慢吞吞地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吴潜想说的无非也就是守住疆土的愿望。

  但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其实也没能说尽。

  言语终究是不足的。

  吴泽咀嚼着那句“谢安之功不够”,略有所悟,问道:“祖父,但若是功劳比谢安还大,那便不是功劳,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了,怕是连郡王也难免吧?”

  “老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此番能保得了关中便是难得,其余的,另说吧。”

  “船快到了,孙儿扶祖父下去。”

  “莫扶,战事在眼前,让士卒们见了,还当援兵都这般老弱,一会先去把物资清点了……还有你啊,心不能急,临阵最忌讳心急。”

  ……

  吴泽今年二十三岁,原本因他父亲殉国的战功是能荫补一个官职的,三年多以前他便想要去襄阳任官。

  但当时吴潜正好卷入了储位之争落罪贬谪,此事便耽误下来。

  这年轻人习得文与武,今岁还是头一次上战场……

  走上蓝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很重。

  因为蓝关很高,它处在秦岭之中,而关中与秦岭的高度落差极大。

  从蓝田县走上蓝关古道,短短十几里路,高度却攀升了近四百丈。

  “呼……呼……”

  终于登上了蓝关。

  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最远还能望到长安西郊的白鹿塬,那里田地肥沃,村庄近年来日渐稠密,不久前吴泽才刚随着吴潜去迁移百姓。

  一转身,南面是连绵险峻的秦岭群山,秦岭之险峻一览于眼中,万仞高峰,骇人心神。

  无怪乎说“寸步教人不得游”,无怪乎说“雪拥蓝关马不前”。

  “嘭!”

  大石砸在戍楼上,屋顶被砸塌,瓦砾横飞,尘烟滚滚,宋军士卒们呼喊着,构着了一幅战乱的场面……

  “小郎君,太危险了,下来了!”

  身边的随从大喊,吴泽不理,径直向南面城头走去。

  吴潜年迈,还在后面的山道上,吴泽先登城与搂虎见了一面,才交接了物资与民壮,搂虎便匆匆跑掉了,遂无人能喝止他。

  “嘭!”

  “沙土!得用沙土埋!”

  “金汁倒下去!”

  “娘的,他娘的,南阳老乡啊。”

  “你管他老乡不老乡,给老子倒下去!”

  “戍楼倒了!戍楼倒了!”

  “二狗!干,换个人来堆砲啊!额干你们祖宗,堆砲啊,不然额怎么砸……”

  “……”

  耳朵像是要炸了。

  吴泽却又向城垛边走了几步,看到箭雨“嗖嗖”射上来,一个军汉冲他吼了一句“没甲的滚开!”

  他遂让开,又见几个民壮正在烧一缸金汁,那味道……

  强忍着要呕出来,吴泽却留意到那装金汁的是个大瓦罐缸子。

  当然是瓦罐缸子而不是铁锅,哪有那许多铁器,但瓦罐缸子就是重了些。

  很快,他已走到一座砲车后面,带着两个随从开始堆石头。

  旁边是两个被砸死的年轻人,拉砲车的民壮则是满口粗话。

  “终于堆了!额干你们祖宗……用力,一,二!”

  “嘭……”

  “射中了!”

  “呼!破虏!破虏……”

  忽然,听得一阵欢呼,吴泽转头看去,只见搂虎立在那已倒塌了一半的戍楼上,手持一张大弓。

  再看城下,却是一名正指挥攻城的蒙军百夫长被搂虎一箭射下了战马,使得千余名攻城民壮陷入一片混乱。

  吴泽遂觉得,搂虎那微微眯着的眼神实在有些威风……

  据许多临安来的官员说,庆符军出身的将领颇傲。

  吴泽对搂虎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

  接收物资时搂虎没说几句话,只看了一眼就走了;城头上一箭射敌,眼神凌厉。

  但这日傍晚,蒙军退去之后,搂虎那凌厉之气也便消了,站在那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戍楼咋砸塌了……戴先生没了……”

  “将军,该去迎吴相公了。”

  “吴相公?”

  搂虎解下头盔,挠着头,道:“对了,我刚才好像见了个谁,送粮来的,是谁来着?人呢?”

  吴泽这才上前,拱手,第二次通报了名字,道:“在下吴泽,字伯常,下午与搂将军见过。”

  “哦,我戴先生没了,辎重该怎接收我不懂……”

  “戴先生是谁?”

  “参谋。”搂虎烦躁地又拍了拍头,道:“没有参谋,我打不来仗了。”

  吴泽看着他黝黑的面容,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将军其实并不狂傲。

  第八百零七章 不速之客

  “吴相公站这里看,这里看得远……”

  “蒙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

  “祖父,搂将军是真不知道,因蓝关城下地势并不宽阔,蒙军又驱百姓攻城,暂还不知其主力有多少人。”

  吴潜缓缓点了点头。

  在他这年纪,连续两月为战事转运物资、迁移百姓,已是疲惫不堪,今日几乎攀不上蓝关。

  但此时站在城头,他还是恢复了健朗的模样,凝视着远处的蒙军营地许久,又问道:“商州破了吗?”

  “不知道。”搂虎应道。

  吴泽又道:“搂将军是说,商州上次传消息还是说武关告破、商州告急,之后蒙军便已堵到蓝关城下,暂不知商州情形。”

  “不是我说的,是戴先生说的。”

  吴潜瞥了搂虎一眼,又瞥了吴泽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商州应该还在。”

  “祖父如何知晓?”

  “数蒙军营帐,眼下主力大概三五千人。这兵力拿不下武关,必然还有其他兵力,很可能在攻商州。”

  搂虎不由佩服,赞道:“吴相公比戴先生还厉害。”

  吴泽却是大惊道:“也就是说,之后蒙军还有万余人会杀过来?”

  吴潜不理会这些,问道:“蓝关还有多少人?”

  “精兵两百,民壮一千。”

  “好吧。老夫带了两千民壮前来……关城中粮食、盔甲、箭矢等辎重所余几何?”

  “不知道,戴先生记的。”

  吴潜又是叹息一声,道:“老夫来清点吧。”

  搂虎许久没洗头了,总是忍不住挠。

  他觉得吴相公都亲自来给他当参谋了,自己却一问三不知,也只能明日再射杀个百夫长让吴相公高兴高兴。

  ……

  吴潜却是高兴不起来。

  搂虎山民出身,以前连汉话都说不清楚,算是庆符军出身的将领中最少智略的一个,但擅于厮杀、箭术高超……这些他都是知道的,所以这趟来就是帮搂虎守住防线的。

  这是关中南面最后一道防线了,退无可退了。

  ……

  蓝关还能组织起像样的防御,这让唆都很诧异。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当时蒙军攻龙首关不下,忽必烈遂令一小股兵马翻越苍山,这支人十之八九死在苍山之上,但存活下来的勇士从山顶直冲而下,大理君臣以为天人,吓得魂飞魄散,弃城而逃……

  那之后,忽必烈在大理几乎便没遇到过像样的抵抗。

  这次攻关中,唆都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打法,他翻越险峻的四道岭,夺下武关。

  本以为夺下武关之后,就能长驱直入,大破关中。

  按常理,应该是诸城望风投降。

  但没有,宋军比大理军顽强太多了。

  武关没有成为龙首关。

  但蓝关一定是了。只要攻破蓝关,那背后就是完全空虚的关中。

  就像是面对一个女人,只差将她的腿分开。

  唆都已感到了兴奋,他盯着蓝关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

  至于怎么打?

  比打武关简单多了,就现在看到的,蓝关根本就没有多少官兵,盔甲武器粮草都不足,消耗几日,那些民壮士气就泄了,直接就能攻破。

  蓝关的宋军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击败蒙军,那就早晚必败。

  而打仗,当一方士卒知道必败,根本就不会有战意。何况蓝关城头大部分都是普通民壮。

  唆都认为,不等董文蔚从后面赶上来,他已经攻破蓝关了……

  ……

  石同甫还未攻破白阳关,但快了。

  白阳关几乎已成孤城,孤城是守不住的,因为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没士气。

  打仗这种事,士气一崩,不管多少人,马上就一败涂地。

  当年蒙哥伐蜀就是如此,那一座座山城何等险峻,但还没成为孤城、只是觉得大势已去,便有许多纷纷投降,使蒙军得以直抵钓鱼城下。

  那一战石同甫也在,他先随董文蔚攻上钓鱼城头,之后董文蔚重伤,他又随董文炳的长子董士元再次攻上钓鱼城。

  不可谓不勇,但最后还是攻不下来,宋军更勇。

  一辈子没打过那么难的仗。

  打仗最怕的就是就是遇到王坚这种不怕死的。

  时隔数年,在接手围攻白阳关却屡攻不下时,石同甫忽然又想起了钓鱼城。

  但白阳关根本不是钓鱼城,顶多也就是多撑了几日,今日必然要攻下。

  “传令下去,先登城者重赏!今日破关不收兵!”

  号角声再次响起。

  先是民壮抬着云梯去攀城,之后见白阳关上真的没有了霹雳炮、箭矢、木石……连金汁也没有了,于是蒙军士兵便开始登城。

  “立功啊!”

  一名蒙卒攀上云梯,登上了残破的白阳城头。

  “噗!”

  长枪捅出,径直将这蒙卒捅下了关城。

  ……

  刘金锁还未能缓一口气,又一名蒙卒跳了上来。

  他遂立即又将长枪捅了出去。

  没有功夫歇息,也没有别的办法阻挡蒙军了,白阳关已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身力气和一柄武器。

  但就在今日守城战打响之前,刘金锁还在激励士卒。

  “会有援军的。”

  他不是想骗士卒,不是想给他们一个假的希望。而是真心那么认为。

  “只要我们能守住,等汉水上的将领们确定不会让蒙军偷袭汉中了,就得发兵救我们哩。还有,襄阳那么近,韩老早派人去联络吕文焕了……”

  “将军,可听说均州丢了啊。汉中的援兵要来,得把均州打回来吧?”

  “那就打回来,有啥难打的。”

  “可襄阳守军就算来,还得经过邓州、南阳。那吕文焕能来吗?”

  “能,郡王都说了,他与吕文德那是亲如手足。”

  刘金锁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又道:“还有,我告诉你们,其它路打败了蒙军之后,也能来支援我们。从商州杀出来,收回武关,把蒙军赶回去。但说到底,我们得能等到那时候。

  我和你们说,打了这些年战,老子学到一条,只要在最难的时候咬着牙撑下去,他娘的,最先泄气的就得是对面那些狗虏!你们别不信,在钓鱼城,连蒙哥都是先泄气的那个。”

  “将军,你也打过钓鱼城一战?”

  “老子想带你们回汉中……”

  刘金锁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与士卒们谈着心。

  若不是如此,也许真有人会选择投降,就像是过去无数个被蒙军攻下的城池。

  除了一身蛮力,刘金锁也就这点能耐,他不是智将,但就是得军心……

  但在这一日,他一下一下地奋力捅着那攀援而上的蒙卒,渐渐也感到无比的疲倦,也怀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得到援兵。

  “其实不可能等到援兵了吧?”他心想。

  就像吕文焕,怎可能真的从邓州、南阳杀过来?

  这若还能让自己说中了,可得是多大的福份……

  才想到这里,力气还没用竭的刘金锁抬头一看,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看!我没骗你们吧!我们还能撑,援兵就来了,我们还能撑!”

  因为太过高兴,仿佛像是嫌援兵来早了一般。

  但刘金锁已是痛哭流涕。

  他一边哭着,一边横着长枪把几名蒙卒推下城头……

  “我们还能撑!”

  他哭的是昝万寿没撑到这时候,也哭吕文德来得太晚了。

  但在又含泪厮杀了许久之后,刘金锁再抬头望去,却诧异地发现,来的那一支小小的援军似乎并不是吕家军。

  “咦?那旗号是谁……”

  第八百零八章 反败

  “上去?”

  “当然,你看城头上那些鸟厮还有几分力气?待我砍了那狗屁宋将,换个厚赏。”

  说话的是两兄弟,贺五与贺六,原是村中恶霸,因性格活络,在蒙古汉军中也混得开。

  他们又自诩懂兵法、地势,盼着能为大蒙古国建功,换个世侯当当。

  眼看破城时机到了,贺五咬着刀便攀上云梯。

  他膂力过人,手一挣,起身一跃,已跃上白阳关城头,只见城头上正有十余名蒙军在与宋军厮杀。

  宋军排成一排,还在试图以阵势把蒙军推下去。

  “蠢鳖!”

  贺五心里大骂了一句。

  都他娘打成这样了,这些宋军还不投降,搁这把体力耗到最后一分,然后被杀,不是蠢到家了是什么?

  要么投降活命,要么躺好受死还能换个舒坦。

  念头一闪而过,贺五已拿下了咬着的刀,双膝微屈,准备发力向那宋将杀去。

  一杆“刘”字大旗是由一个十五六岁的宋军小娃抱着的,死命抱着。

  贺五村里很多这样的娃儿,眼神呆滞,长得就他娘像是缺根筋。

  再看大旗前面,就是那宋将了,高大魁梧,脸上就没哪个地方没长胡子,长得像头野猪似的,正在那呼哧呼哧乱捅,其实已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两个蒙卒正围攻上去,一个的刀劈在那宋将长枪上,另一个的刀顺势向下一滑,割到那宋将的手掌。

  “好机会!”

  贺五猛扑。

  就这个瞬间,他看到那宋将向这边望来,表情有些愕然,这是被他贺老五吓到了。

  “哥!”

  贺五被人一拉,身后又是一群蒙卒抢上,挤开贺五,涌向那个宋将。

  ——额秀特!功劳要被抢了!

  “贺六你个被驴踢了命根的狗……”

  “看!宋军援军来了!”

  转过头前的这一刹那,贺五是绝不相信宋军有援军的。

  他懂。

  武关道这地方离汉水河谷近、离襄阳也近,这不假。

  但宋军不管是从西面来还是从南面来,得路过多少大蒙古国的城池啊。

  均州、邓州、唐州、南阳府、内乡、商南、丹阳……

  宋军能把这些州县打下来吗?不能!

  不打下来,宋军敢绕路吗?

  就吕文焕?

  他贺五以前跟着石千户跟着董万户跟着塔察儿宗王打樊城的时候对上高达,高达也就是借着秋雨避城不战。

  就他一个小小百户都知道,吕文焕不如高达……喝酒的时候石千户说过的。

  贺五已转过头。

  关城南面是一片河谷,武关河向南汇入丹江,蒙军便是驻扎在这河谷里形成一条长蛇的阵势。

  两片山之间,一队宋军正迅速溯武关河而上,直扑蒙军。

  因为这种地势,宋军援军的兵力看起来并不多,看起来只有一小支。但那山谷后却是源源不绝地有宋军转出来,根本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南阳府丢了吗?宋军有这么强?”

  “不是吕家军啊,怎么是个‘李’字?!”

  “什么?李?!”

  “……”

  周围有人乱喊。

  贺五顾不上这些,他只觉心如刀割。

  他当上蒙古汉军百夫长之后,自是抢掠了许多钱财,在南阳置宅买地,也养了许多姘头。

  因此,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子的钱和女人怎么样了?!”

  ……

  “杀虏啊!”

  宋军士气大振,挺着长矛齐捅攻上城头的蒙军。

  一寸长一寸强,蒙军士卒攀上城头时没带长武器,本是欺宋军疲惫,在士气上完全压住宋军。

  但现在双方士气此消彼长,宋军自然就压过来了。

  更重要的是,城下的蒙军士卒不再向上攀登了。

  于这些蒙军士卒而言,既然敌军援军来了,那这仗还打不打可就难说了,何必再急着爬上城头送命?

  一人停,十人停,百人停……

  先登城的蒙卒自然成了孤军。

  惨叫声中,当贺五再回过头来,只见方才冲上去抢功劳的同袍一个个被捅得血肉模糊。

  那满脸胡须的宋将哈哈大笑,目光已瞪了过来,杀气澎湃。

  “走!”

  贺五一推贺六,马上便要下云梯。

  云梯上还挂着五个蒙卒,尚未注意到宋军援兵已至,正咬着刀专心攀爬。

  贺五二话不说,抬刀便砍。

  “噗!”

  爬在最上方的是另一个百人队里的一个女真人,肩上中了贺五一刀,惊愕,巨怒,破口大骂。

  “嘎鲁翎嘎!”

  随着这一句最恶毒的女真语,贺五又是一刀,直接把他砍下云梯,直将下面还在爬的几人一道砸下云。

  “嘎你娘!”

  贺五毫不停留,马上便顺着云梯向下爬。

  他不可谓不快了,但马上已经有宋军在掀云梯了。

  云梯被用力一推,贺五整个人马上便成了后仰的姿势,遂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向下爬了几步,之后主动向下一跳。

  身子砸在几具尸体上,一杆根断掉的木头从贺五腹中穿出来。

  剧痛。

  贺五低头一看那木头断裂处满是他的血,也不知有多少木刺卡在他体内。

  “嘭”的一声响,一个人影在他眼前砸下。

  “老六!”

  目之所见,贺六已经如麻袋一般砸在地上,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七扭八歪。

  “老六!”

  贺六瞪着那呆滞的眼,已经没了生机。

  贺五大恸,艰难地把身子从那断木中抽出来,捂着腹部向北面跑去。

  因为南面的宋军已经杀过来了……

  ……

  石同甫在刚刚看到宋军援兵之时,他一度以为是李瑕来了,着实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会之后,确认那杆迤逶而来的宋军旗帜并非是李瑕的王旗。

  另外,石同甫也十分确定,宋军没有攻下南阳府任何一个州县,否则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宋军是绕道过来的,只要挡住第一轮的攻势,孤军深入的宋军没有补给,马上便要败亡。

  于是石同甫下令兵士向南,挡住河谷。

  他还很冷静,犹想挽回战局。

  但士气一崩就像是山崩地裂,并非人力能够阻挡的。

  这里是河谷地势,视野并不开阔,当蒙军发现宋军时已经太晚了,根本来不及整队。

  不仅是视线不开阔,而且阵线也摆不开。

  这边石同甫调派的生力军才准备迎上去,那边宋军已杀向了正在攻城的蒙军。

  白阳关下,有的蒙卒还在抬头看关城,有的还处于发懵的状态。

  “南面!南面!迎敌啊!”

  军中号角在响,石同甫的命令刚刚传来,宋军已抬起了弩箭。

  “嗖嗖嗖嗖……”

  来不及射箭反击,位于最南面的蒙军已中箭倒下,伤者哀嚎不已。

  “杀啊!”

  两轮弩箭之后,一排排长矛已然杀至。

  与此同时,白阳关城门大开,关城守军斜斜杀向蒙军侧翼。

  ……

  “不许退!”

  贺五捂着小腹还未跑回蒙军阵中时,便听到前方传来了喝令之声。

  他也怕继续逃回去会被军法处置,有些犹豫是否要返身杀回去,但也只犹豫了一瞬间,身后便传来了杀喊声。

  只瞥一眼,自然而然便能感受到一边是背水而战一往无前,另一边则是处在混乱之中。

  贺五拔腿就继续向前跑。

  这些其实并不是他理智地想出来的,而是那正在一点点放大的恐惧在驱使他求生。

  “杀啊!”

  后面的宋军在吼,前方的蒙军在吼。

  贺五被这种吼叫吓得失去了残存的理智,哇哇大哭,拼命地跑。

  这样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他们拼命地跑着,然后,冲散了蒙军阵线。

  若说战场的胜负往往由士气决定,贺五从开战到冲乱己方阵线的这个过程,便是今日交战双方士气此涨彼消的一个缩影。

  鸣金声起。

  撤退很快成了溃逃……

  第八百零九章 合力

  贺五拼命推着前方的同袍。

  越跑,他越是陷在无法思考的情绪里。

  血从他腹部的伤口不停往下流,伤口里一定是带着木刺,越跑越痛。

  “走啊!走啊!”

  恐惧让他愤怒,再连推了两下却还没推动前方的人之后,他干脆扬刀去砍。

  “噗。”

  这次却是贺五被砍翻在地。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只脚已踩上来,踩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之后是第二只脚。

  他的同袍们都很用力,没有顾惜他的意思,每一脚都是重力一踹,恨不能借这一蹬马上逃离战场……

  终于,逃兵们如流水般穿过。

  一列列宋军追过去,大喊着、恫吓着。

  这些宋军则从容有序得多,并不从贺五身上踩过,而是从他身边跑过。

  贺五已被踩烂。

  他还未死透,奄奄一息地躺在那。

  杀喊声向北移,越来越遥远,白阳关下渐渐平静下来。

  “掩杀上去!给我趁势夺回武关!”

  一只手出现在贺五眼前,手掌摊开,手指微张,掌心虽然是空着,又像是在握着什么。

  就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说话的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每说一句话就挥动一下手。

  “呃。”贺五喉咙里的血像泉眼一样涌上来。

  那人便低下头,看了贺五一眼,然后抬起脚。

  靴底对着贺五的脸,用力一踩。

  ……

  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

  王荛一脚把地上的蒙卒踩死,继续指挥着士卒追杀蒙军、扩大战果。

  他显然对自己非常满意,在指挥的间隙还向大旗下的李齐山指点战场……

  同样站在附近的董楷已转头向白阳关方向望去,上前迎向刘金锁。

  才到近前,董楷还待开口,整个人却已被刘金锁一个熊抱抱住,之后便听得这魁梧的壮汉大哭起来。

  “哇……终于有援军了……咦?”

  刘金锁哭到一半,定眼看向董楷身后一名宋官,不由讶异。

  “咦,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小官……”

  闻云孙绝不是什么小官。

  他如今已起复,提点京西南路刑狱、兼掌理军器监,这已是相当高的官位,在他这个年纪就任如此差遣在大宋官场上已是难得。

  但被刘金锁说成是小官,他也坦然受了,一拱手,道:“刘统制别来无恙,战事正急,还请刘统制细说蒙军情形……”

  这支援军的组成就是这样奇奇怪怪。

  换作其它任何时候,宋廷绝不会让李璮的余部去投奔李瑕。

  但在这次战事中,整件事却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达成了。

  一方面宋廷不愿、也无力支援川陕;

  另一方面,李瑕毕竟是大宋臣子,川陕名义上还是大宋治下之地,遭遇蒙军攻势,若不派兵支援,着实是不妥。

  眼下这个阶段,蒙古这个强大的敌国显然比一个有异心的藩镇要可怕很多。

  这点,贾似道还是能分清的。

  当董楷打着江南士绅主动支援川陕的名义要带李齐山、王荛所领人马到川陕时,贾似道思来想去,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他不仅默允了,还册封了李齐山为忠义军节度使,命其领兵火速支援关中。

  名字叫“忠义军”,其实就是一支掌握不住的残兵及其家眷,当年李全反复之事犹在眼前。

  既不能养着,又不能除掉。别的时候放任他们去投奔李瑕让人担心两个乱臣贼子合流,这个时候却正好当做挡箭牌。

  因此,这件事名义上便成了朝廷调遣忠义军上万人西进抗虏。

  实则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而董楷奉命往临安求援,其实也得到许多指示。比如,若朝廷是调京湖兵马支援,应当督促吕文焕再度出兵襄阳,立即减轻南线压力。

  既明白这个战略,忠义军行船到汉口,董楷便提议拐上汉水,直出襄阳。

  王荛马上同意,并打算说服吕文焕出兵。

  忠义军既是奉朝廷调令,吕文焕自是没有为难他们。

  但王荛也高估了自己的口才。

  吕文焕就不可能出兵,经过去年,他便意识到占据不了邓州。而如今若敢出兵,并无辎重支撑,万一大败导致襄阳有失,江南无数人将因此而大祸临头。

  更何况,没有朝廷召令,他擅自出兵是大罪,担都担不起。

  恰在此时,董楷遇到了闻云孙。

  两人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

  ……

  大概是因为兴昌七年闻云孙敢得罪李瑕,这次才得以起复任官京湖。

  但他到任之后,还未着手防范藩镇之乱,均州已然失守,切断了襄阳与汉中之前的联络。

  抗蒙,马上便成了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

  彼时几个汉中来的李瑕属官一直在劝吕文焕出兵,闻云孙遂向他们了解到了不少北面形势,之后遣派间谍往南阳打探情报。

  闻云孙有手段,他提点京西南路刑狱、掌理军器监,却是招募了襄阳大狱之中一些南阳强人,命这些人戴罪立功。

  几乎是武关才被攻破没多久,他便得到了消息。

  作为熟读经史之人,闻云孙亦知秦楚蓝田之战,深思熟虑之后,以此为例开始劝说吕文焕遣一支小股兵力潜行绕过南阳府城,封锁武关道,使蒙军陷入前后夹击。

  吕文焕思来想去,犹觉太过冒险。

  恰在此时,忠义军到了。

  这次的出兵,与其说是恰巧,其实也是宋廷与它的两个藩镇合力抗蒙的又一次尝试。

  在蒙古还无比强势的情况下,他们自然是有试图合力,或多或少而已。

  这种努力不是很多,李璮不肯南移,李瑕不肯交回夔州、万州,宋廷也不愿再出太多兵马。但他们有做这种努力,所以才有了最后这支杀到白阳关的援军。

  这日,闻云孙听过了刘金锁述说的关于武关的情形,认为形势并不太好……

  “援军都来了,还有何不好?”

  “我们需要在蒙军攻破蓝关之前击败两万蒙军,但蓝关能撑多久却不好说。”

  “我们并没有攻下南阳府。”董楷补充道:“那南阳各地的驻军很快便会围攻过来。而我们却没带辎重,也许撑得还不如蓝关久。”

  闻云孙与董楷这两位同年说着说着,都已不再管刘金锁,自凑到一旁商议。

  “正叔兄可有高见?”

  “必须要夺回武关,倚为屏障,否则孤军必败。”董楷道:“今日我方胜了一仗,吕将军还不肯出兵吗?”

  “他未得朝廷诏谕,不会出兵……对了,金州守军能来牵制蒙军吗?”

  “这……汉中安危……”

  “我敢断言,一旦我方攻董文蔚,蒙军便无力驱汉中。但不知你们能否信我?”

  “派快马请刘将军作主便是。”董楷道:“同为宋臣,又岂有‘你们’?”

  “是啊,我们先击退蒙军再谈。”

  “……”

  王荛侧头瞥了正在分析形势的两位大宋进士一眼,眼神中泛起些讥嘲之态。

  他与他们根本便相处不来。

  这些宋国官员纸上谈兵这会工夫,他都已调遣妥当,让忠义军掩杀着溃兵到武关了。

  这便是他王荛的能耐。

  天下风云,因他搅动而起,也将由他来决定胜败。

  他要让背信弃义的忽必烈付出该有的代价……

  第八百一十章 敌急

  董文蔚已劝降了知商州的魏若虚。

  魏若虚是刘黑马的妻弟,早年曾随刘黑马出镇商州,了解当地,因此被李瑕任命此地。

  城中驻军早已多次调派去支援武关,没有多少兵力,且已前后无援,注定是守不住的。

  董文蔚劝降也很诚恳,说是刘家父子投敌不能被原谅,但魏若虚却只是被刘家牵连,还能有回头的机会。

  又说现在降了还能保全满城百姓,若不降,待唆都杀回来那便是屠城了。

  给足了台阶。

  魏若虚出于公心也好、私心也罢,顺理成章也就降了。

  这是最稀松平常之事,大蒙古国攻城掠地一般都是这样,屠城威慑,恐吓别的城池纷纷投降。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这一路的蒙军终于打出了胜势。

  破武关、降商州、攻蓝关,只差一点点就能够长驱关中,胜势一起,所向披靡。

  ……

  入城,接管了城防,董文蔚即给魏若虚讲述了形势。

  “关中是守了一月不假,但守住了才算赢,否则一月、二月,有何区别?反而是守得越久,越苦了庶民百姓。”

  都说董二哥待人真诚,他说起这些确实是有感而发。

  董文蔚没想到李瑕麾下各路将领能抵抗住蒙古大军这么久,让他既为蒙军的无能感到耻辱,也有些佩服这些宋将。

  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

  宋国只会守,李瑕稍好些,趁着蒙古内乱反攻过来占了些便宜。

  这让人感到了威胁,却还不足以改变攻守之势。

  当大蒙古国一回过头来,宋国、李瑕始终是挨打的那个。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好在,战事马上要结束了。李瑕的防线只需被攻破一路,便似一艘船被凿开了一处破漏,转瞬即沉。李瑕覆灭只在眼前,西南可早些安定……”

  忽然,董文蔚停下了话头。

  他微微眯起眼,注视着南边。

  一支千余人的兵马正沿丹河向这边迅速奔来。

  看旗号,是石同甫终于赶到了,比预想中晚了许多,本该更早地攻破白阳关,赶过来。

  怎也不提前派信马来报?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董文蔚很快已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也不知为何,看那军容队列,竟像是正在仓惶逃窜的残兵败将?

  因李瑕不是一次两次假扮溃军偷袭,董文蔚没立即放石同甫的兵马入城,只将石同甫以吊篮吊上城头。

  当着魏若虚的面,石同甫说出了那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末将无能!没能守住武关……”

  ……

  是夜。董文蔚之子董士庆快马疾驰至蓝关城下的蒙军大营。

  他给唆都传达了坏消息,同时也转述了董文蔚对这一战的意见。

  “秦楚蓝田之战胜败的关键并不在蓝田,而在南阳,因为南阳是四战之地,古往今来地形便没变过。宋军期望以同样的战略对我们进行两面包夹,却忘了现在不是战国,疆域广阔的大蒙古国也不是处于诸国环伺之中的楚国。

  我们不怕被堵在武关道上,我们唯一要担心的是这次攻打关中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六路大军攻一宋国军阀,齐集关中之外一个月未破境,唯独将军逼近蓝关,距长安一步之遥。宋军援兵来了又如何?晚了,已阻挡不了将军杀入关中,为陛下速定西南,立二十万人之中的第一战功。至于身后之武关,家父来阻拦……”

  唆都没有完全听懂所有的语言,却能感受到董文蔚隐隐的担忧和焦急。

  这一仗明明是压倒性的优势,却打到现在还没有太多进展,怎么能不急?

  现在好不容易打到蓝关,身后又有宋军堵过来,当然不能退,而是该尽快冲破眼前那薄弱的蓝关,尽快把这一仗打赢。

  ……

  蓝关还不知道在南面发生了什么,只知蒙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

  蒙军虽没有放弃以驱口来消耗宋军霹雳炮、箭矢、木石的方式,却明白只消耗是消耗不完宋军的,遂开始派遣精锐进行攀城作战。

  这自然是伤亡惨重的一种攻城打法。

  但蓝关城头上宋军只有数百精锐战兵,其余都是乡勇民壮。

  民壮抛落木石、倾倒金汁可以,遇到蒙军杀上城头时却容易慌乱,几次都险些被蒙军攻占城头,幸而搂虎亲自带人将蒙军驱赶下去。

  宋军精锐就这样被一点点消耗……

  这种守城战,让吴潜心力交瘁。

  正月二十八日夜里,吴泽扶着吴潜到营房坐下,看着祖父憔悴的脸色忧心不已。

  “祖父,孙儿已熟悉了蓝关情况,可为搂将军参谋。而蒙军并不只有一路攻关中,祖父还是回长安坐镇为好。”

  “我知你这孩子是担心我,然而关中已无兵力,蓝关若失,回长安又岂能安全?退无可退,不必退了。”

  “孙儿并非此意,而是……”

  “而是嫌我老而无用了?”

  吴泽当然不是这意思。

  吴潜并非没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事实上整个关中在太平时节的治理都有够他忙的了,战时他要处理的也不止是南线,而是整个大战场的后勤调度、以及整个关中的坚壁清野。

  连他都要到蓝关来,已经说明了整个川陕已经到了极限。

  此时吴潜却不说这些,笑着拍了拍吴泽,不让孙子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日,我与你说谢安的功劳不够,那何等功劳才够?当收复失地、四海归一。收复是功是罪,已非我所能考虑,今日只谈如何做。”

  “是。”

  “我们与蒙古国力之差距,须有大胜方能弥补,一场两场,不够。我说不准还得胜几场才够,想来是看不到那天了。只说……开始扭转国势的第一场大胜,由王坚在钓鱼城打出来了。此次,是第二场,没有钓鱼城的地势,且蒙军数路来犯,我们一路都不能输。”

  话到这里,吴潜叹息道:“难。”

  当然难,若说钓鱼城一战是奇迹,扭转国势需要一次次的奇迹。

  “越是难,心气越不能泄了。关中没有兵力来支援,只有我这手不能提的老朽来,来给将士们鼓鼓劲,我们咬牙撑到蒙虏撑不住的时候,那就是胜了。”

  有这样地位够高的人坐镇,士卒才不会起投降的心思。

  战意高、足够坚决,大概就是杨大渊与王坚之间的区别。

  吴潜说着这些,疲惫地躺下。

  “观这几日攻势,我感觉蒙虏已经急了……也是,抢掳惯了的强盗,开战一月犹未见战利品,如何能不急?”

  “不怕他们急,急也攻不上来。”

  “依蒙军攻蜀战例,不少山城都是被他们夜攀险地、偷袭得手,你莫当他们只会骑马射箭,不可懈怠。”

  “是,请祖父好好歇息,孙儿这便去巡城。”

  ……

  吴泽本是翩翩贵公子,短短几日战事却让他脸上的皮肤都显得有些粗砺起来。

  他成长得却极快,愈发沉稳。

  有些人就是做什么都有天赋。就像吴潜,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胜过许多寒窗苦读的人。

  吴泽亦是如此,习文学武,治军打仗,上手都很快。

  他如今已代替戴先生,暂时当搂虎的参谋。

  那戴先生说是读书人,其实都没有功名,只是识得字、会算帐。吴泽出身于状元门第,自觉至少做得不会比戴先生差。

  但这夜与搂虎坐在望台上闲聊,搂虎却说吴泽不如戴先生。

  “戴先生平时都给将士们提心气,吴郎君便不会。”

  “要如何提心气?”

  搂虎想了想,招过一个士卒,道:“栓娃你来说,想让吴先生给你说什么?”

  “戴先生说,这一仗我们能赢哩。但额正问他为啥能赢,戍楼就给砸塌了。”

  “那你想知道我们为啥能赢?”

  “也不是,额跟着将军打仗,但就是……戴先生没了,有两日没给额们谈心哩……”

  吴泽没做过这些,也不敢贸然学着前任参谋去开解士卒,只试着给这栓娃说说为何能胜。

  想了想,他说的还是吴潜刚才说的那句。

  “我们能撑得住,蒙虏撑不住。蒙虏打多久,我们就守多久,最后肯定是他们先撤。他们还忙着争权、争财,已经急了。”

  “那我们这路守住了,其它路破了怎么办?”

  吴泽就苦笑,道:“放心吧,我们这路是最难打的……”

  忽然。

  搂虎猛地站起,张开他的弓,对着悬崖一箭射出。

  那分明不见人的黑暗中响起一声闷哼,有人滚下悬崖。

  “敌袭!”

  正月末的夜色很暗,稀薄的月光中人影难辨,望台上的篝火却照亮了搂虎与吴泽的身影。

  “嗖!”

  搂虎纵身一扑,将吴泽扑倒,再一回头,只见黑暗中已有一支支钩索钩在城垛上。

  在这开战之际,他心里却还浮起一个念头。

  “吴相公说的对,蒙虏果然急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黄鼠狼行动

  潼关东。

  董文炳已攻下金陡关,连日猛攻潼关,这夜正在迎接从燕京赶来的信使。

  “陛下不急。若李瑕是妄想借阿里不哥逼我们撤军,打错算盘了。宋人当哈拉和林是‘都城’,却不知逐草而居的草原人从来不在乎都城,此次必灭李瑕。”

  “臣谨遵圣谕。”

  “彦明兄啊,私下与你说一句,你必须尽快攻下潼关。整整一个月,没有一路突破李瑕防线,陛下虽说不急,但又有多少时日容你们这般虚耗?”

  “臣……”

  “不要称臣,你我多年好友,这是我私下告诉你的。但,还要多久才能攻破潼关、攻占川陕,陛下需要听你们一句准话。”

  董文炳不自觉地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愿立军令状,一月内必破潼关。”

  “你还要一月?”

  “仲实,你该知道,诸路之中潼关是最难的一路……”

  ……

  延安府。

  从太和山上向北望去,能看到延河岸边的延安府城上的火把光亮。

  秦直道历经千年风雨犹然完好,跨河桥墩犹存,路边虽有杂草,然而夯土结实。

  郝天益眺望着夜色中那遥远的火光,眼神冷冽。

  他履冰从龙门渡上游渡过黄河后,确实是一度迷了路。

  不是他无能,事实上,迷路就是行军过程中最常见的事……

  但郝天益其实很快就捉到了一些当地人,当得知有小路可绕到延安府背面时,他突然意识到,背袭张珏才是真正的大功劳。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终于已准备就绪,只等杨大渊与张珏决战,他将出其不意,给张珏的兵马致命一击……

  ……

  凉州东南,冰草台。

  耶律铸彻夜未眠,坐在篝火边抚着琴。

  动作虽风雅,他心里想的却全是杀戮之事。

  琴声悠悠。

  耶律希亮肃容端坐在一旁,聆听着他父亲的琴音。

  篝火另一边,趴在地上正呼呼大睡的是蒙古大将哈兰术,以及哈兰术之侄忽剌出。

  这叔侄二人当时没能守住凉州城,哈兰术是直接领着残兵逃往兴庆府了,忽剌出却是在凉州城内放了一把大火,之后率着少量骑兵穿过了沙漠也抵达兴庆。

  能穿过沙漠,可见忽剌出并不简单。

  他其实还是黄金家族的驸马,娶的是宗王莫哥的女儿忙哥台只思蛮公主。

  跑到这荒山野岭来驻军,夜里露宿在篝火边,他们自然不是为了来与耶律铸郊游听一曲琴的。

  为的是伏击宋军。

  依耶律铸之计,宗王合丹今已率大军假意撤军,正缓缓向兴庆府撤退。

  劫掠来的辎重、驱口都是放在最后,吸引宋军来追引。

  宋军有一支年轻的骑兵,组建不久,将领也都很年轻,一直以来的作战风格都很有锐气,且不是第一次出城抢夺辎重与驱口了。

  这次还是将计就计,顺着李曾伯的伎俩设伏,不愁宋军不中伏。

  当然,如果不用这样的谋略,耶律铸也有信心能攻下关陇。

  毕竟蒙古的国力在,数十年的积累,拥有的钱粮、盔甲、武器、马匹等等物力,广大的疆域能迅速征集出人力。战略上始终是处于攻势,如果能一直攻下去,必定能胜。

  比如,一群从川蜀、陇西来的宋军,守河西能守一月两月,但守不了半年,得不到兵力的补充、替换,军心必然崩溃。

  问题在于,能攻半年吗?

  暂时可以不在乎阿里不哥夺回了哈拉和林,但这暂时,绝没有半年那么久。

  依最初的计划,此时合丹应该坐在长安,与哈必赤、史天泽商议出兵一路兵马扫荡川蜀,另一路回师北平……而不是还在河西与宋军对峙。

  故而得用计。

  耶律铸有信心,还能坦然在此抚着琴。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惊扰了琴声,于是拈弦的手指最后一拨,弦颤出最后一声琴音,停下。

  “报!”

  蒙卒翻身下马,奔至篝火边,带着满身的雪沫子。

  “丞相,宋骑尽数出凉州城了……”

  ……

  一张地图凑在篝火边,李瑕一边看着情报,一边标注了各路的形势。

  虽未能亲至每一道防线,但每日都有一部分消息递回来,让他得以了解整个战局的形势。

  能察觉到各路蒙军的攻势都开始变得猛烈起来。

  李瑕判断,忽必烈没有因为阿里不哥而急忙掉头,但至少会着急。

  一如他开战之初与李曾伯说过的,这一战要打,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认为忽必烈扛不过他。

  当然,前提是得守住。守到让蒙军气馁,失去速胜的信心。

  要让蒙军感到一脚踢到铁板上,打不进关陇,打累了、打怕了。

  这个战略目标一开始很远。

  现在当蒙军的攻势开始变得猛烈,李瑕认为战略目标近了。但也更危险,随时会有某一道防线被攻破的时候。

  就像是一只堵在家门口的野兽发怒了,开始猛扑、猛撞门,这时顶着门的人必须要能够顶住,直到它掉头走,或顶不住,被它一口咬死。

  很难,像是力气已要快用尽了。

  若说眼下哪一路最危险,或许是蓝关。但不好说,因为战场永远是诡谲多变叫人猜不中的。

  也很可能会是蓝关守住了,但潼关因某个意外丢掉了。

  什么意外?

  也许一万个人里会出一个开城门投降的人,谁也无法确保没有这万分之一的可能,甚至是千分之一,百分之一。

  受不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不论如何,李瑕还是信任各路领将,也只能信任他们。

  他这边能做的就是尽快抽出手来去支援各路。

  在收拾了韩城之战的局面之后,李瑕又赶到了合阳大营。

  正月二十八日这夜,依他的命令,何泰、张顺、张贵已集结起了兵马。

  这夜依旧有风雪,合阳段的黄河冰面依旧坚固。

  李瑕按着剑走向黄河。

  林子有些担忧,上前,低声道:“由末将领兵前往可好?”

  “你怕情报有误?”

  “是,黄鼠狼若是……”

  “信得过。”李瑕道:“狼已经急了,须狠狠抽它一棍子。”

  这句话之后,他抬手让林子不必再说话,大步走到了将领们面前,没有多说,只是拔出剑,指向黄河东岸。

  在韩城之战仅过去六日之后,李瑕就这样换了一批生力军,从合阳段再次偷袭蒙军。

  他私心里将这次偷袭称作黄鼠狼行动……

  第八百一十二章 踏营

  这夜,史天泽正在见忽必烈派来的蒙古重臣,线真。

  线真是克烈部都元帅土薛的儿子,土薛可以称得上是蒙古国的宿将了,随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随拖雷参与过三峰山之战灭金,又随阔端攻蜀。

  蒙哥汗在时,把汉中六百户封给土薛作为采邑。

  换言之,李瑕现在所占的汉中,有一部分也属于线真的财产。

  虽然是蒙古人,线真不像他父亲那样战功赫赫,样貌显得很文气。

  他曾是忽必烈的宿卫,管理膳食,是忽必烈非常信任的人,如今任大蒙古国枢密副使,勉强算是文官。

  “天灾?”

  询问着史天泽为何会大败,得到了完整的回答之后,线真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打着打着黄河冰面塌了,所以输给了李瑕的,史丞相要我像这样禀报给大汗?”

  线真也很烦恼,他来之前根本还不知道史天泽大败的事,本以为到的时候史天泽已打了胜仗,会与他分享很多的战利品。

  结果赶上了这个坏消息。

  局势的变化也比史天泽想像中更坏。

  本以为,哪怕他这一路没能取得进展,别路的兵力也该攻入关中了。

  他这边除了当日留在后方的两万余人,他麾下的将士已成了惊弓之鸟,这几日兵将都被分派出去追捕溃乱之后的逃兵。

  再稍整军阵,继续派小股兵马过岸,继续稳扎稳打,不求大胜,但求继续牵制住李瑕主力,待别路破敌,也可分润些功劳。

  到时也算败得不那么难看。

  但忽必烈既派人来催促,来不及挽回了。

  史天泽只好先找一个理由。

  “我怀疑军中有世侯已经暗地里投靠了李瑕,才让局面变得如此糟糕。”

  线真问道:“谁?”

  “目前还只是怀疑。”史天泽欲言又止,捻着胡须作为难状,沉吟道:“保州张家与李瑕有姻亲……”

  “张弘范?”

  史天泽其实并不太怀疑张弘范,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而眼下需要有人来为战败担罪责。

  帐中气氛有些神秘起来。

  毡毯上的线真把酒囊凑到火炉之上烤着,有些不信,道:“大汗很相信张弘范,真的是他?”

  史天泽正待开口,夜色中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向帐外,久经沙场的经验让他警觉起来。

  倾耳听,远处那是什么动静。

  “……”

  “袭营啊!”

  “宋军来了……”

  喊声传入史天泽耳里,他很快速地就进行了思考。

  确实没想过李瑕会杀到这里,因为距韩城之战才过去六日,宋军也要打扫战场、安顿俘虏、救治伤员、休整体力,来不及做袭营所要的一切准备。

  就算来偷营,是如何穿过黄河冰面却没被巡卫发现的?如何无声无息就到了哈必赤营地附近?

  必是内应。

  今夜,是李恒值防……

  史天泽脑中忽然明白过来,李瑕的内应不是张弘范,而是李恒,那个终日穿着黄鼠狼皮袄子的西夏后裔。

  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如何防备。

  自从韩城之战后,蒙卒士卒根本还没从惊慌中回复过来,一旦被踹营,尤其是宋军忽然间已杀进大营,很可能会迅速崩溃。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史天泽很清楚,且在一瞬间作出了反应。

  “快!召集士卒!”

  史楫、史格掀帘冲了进来。

  “叔父!”

  “父亲……”

  “快,准备应战!”史天泽大喝。

  “叔父快走!宋军杀进来了!”

  史楫根本顾不上什么应战不应战,已径直扑向史天泽护着他要向外撤。

  线真则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是蒙古名将之子,此时的反应却远不如史天泽。

  站起身来,那肥胖的身躯一抖,线真才想起他对这片地方根本不熟。

  “保护我!”

  史格听到这一句蒙语,连忙命两名亲卫架上线真,匆匆忙忙便向帐外跑去。

  史天泽处变不惊,虽不拒绝子侄辈带他离开危险之地的好意,却还顾着稳定局势。

  “张仝、李伯、张林、郭侃、崔德彰……”

  混乱中,史天泽点齐他麾下将领,下令道:“召集兵士!宋军不会超过两千人,稳定军心,稳定军心!”

  “轰!”

  宋军的霹雳炮炸在营寨外。

  史天泽连忙翻身上马,之后想起一事,大喝道:“传下去,李恒已叛投,诸路兵马若遇之,拿下!”

  “传下去,李恒已叛投……”

  突然。

  “轰!”

  有霹雳炮落在营寨内炸开,铁片四溅,有士卒惨叫起来。

  转头看去,只见百余宋军已出现在视线能看到的范围之内。

  “李瑕来了!”

  火光中,确见李瑕的王旗向这边移来。

  “咴!”

  马嘶声起,马蹄跶跶,宋军冲刺的速度更快。

  史楫大骇,根本不给史天泽继续发号施令的机会,牵着史天泽的马匹就走。

  史格连忙护着线真跟上。

  自爆炸声一起,整个大营已是一片混乱。

  哪怕还有成建制的蒙军,也在迅速向史天泽这边靠拢。

  “看清楚李瑕多少人!他多少人就敢冲我们?!”

  “父亲快走!”

  “拦住他……”

  ……

  合必赤大营。

  守着营寨的蒙卒回过头,喝道:“谁?!”

  “淄莱路奥鲁李总管想要见宗王。”

  两个士卒都是汉军,喊的也都是汉话。

  蒙古士卒一般也不用在夜里值守。

  夜色中,守营的蒙卒举着火把照过去,除了确认了对方的令信之外,还辨认了对方的脸。

  果然是李恒麾下的人,这几日常跟着李恒来见合必赤。

  “吴老六?”

  “是我。”

  “李总管呢?”

  “看那里。”

  那蒙卒才转过头,一把匕首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吴老六用匕首一划,喷血的声音不大,但喷得到处都是。

  在他后面,一队人已经扑了过来,趁着蒙卒还没反应过来,当即就挥刀乱砍。

  “杀!”

  “噗噗噗……”

  吴老六又扑倒了一人,匕首猛刺了几下,再站起身,只见一队队宋军已冲进营寨。脚步声有序又繁忙。

  “六子,你真的没死!”

  一道矮小的身影已上前,手用力一拍,拍在吴老六身上。

  吴老六转过头,见是张贵,咧嘴一笑,道:“我还行吧?”

  “好你个六子,了得!”

  “了得!”

  有从一旁跑过的士卒凑趣喊了一声。

  吴老六丢开匕首,拔出佩刀,跟着队伍往前跑去,一回头间还向张贵问了一句。

  “现在信我们山西人了?”

  ……

  吴老六是吴王寨当地人,刘整驻军在此征兵时招的他。

  他这人武艺高,脾气也好,还识字,脑子活络,因此军中晋升很快,人缘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奉命混入蒙军兵营,做得确实不错。

  但来之前,林子颇怀疑他的决心,一直在做所谓的审查。

  吴老六当时很觉冤枉,说了两句话。

  “你们南边人当我们山西汉子全是傻的不成?是,是有给金人、给蒙人卖命的,但连谁是异族我们都分不清吗?”

  之后,他脾气上来,几乎是骂出来的。

  “老子不想让乡亲们缴着五户丝,缴着羊羔息,再把儿女送给蒙人当驱口,老子受够了!”

  当然不仅是因为他吼两句话便信任了他,但这两句话吴老六说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为了这场袭营,他已摸清了蒙军大营的各种布置,也摸清了合必赤的营寨地形,领着宋军径直杀向那位蒙古宗王。

  ……

  合必赤原本睡得正沉,听得叫喊声,才翻身而起,已有蒙卒架着他便逃。

  连盔甲都没来得及披。

  才出大帐,迎面却是宋军杀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宋将,只怕还没有合必赤一半高。

  “杀了他!”

  这宋将正是张顺,在看到合必赤的王帐那一瞬间,他已不需吴老六带路,径直便迈步冲锋。

  合必赤还在上马,一转头见宋军已包抄了这片营寨,再逃也未必来得及。

  不如先斩了对方将领。

  他遂抢过一根狼牙棒便向张顺迎上去。

  蒙军连箭都来不及放,张顺抬手一拉,径直抛出一枚霹雳炮。

  “嘭!”

  火光中,铁片激射,射了合必赤满脸。

  “啊!”

  合必赤大怒,冲上前就将狼牙棒横扫。

  他满眼都是血,视线已有些模糊。

  而张顺就地一滚,单刀斩下,“咔”的一声,径直从合必赤的脚踝处斩过,将一只脚斩断。

  “啊!”

  这次是惨叫,合必赤登时倒在地上疯狂挣扎。

  “噗!”

  张顺起身,一刀,堂堂蒙古宗王的脑袋已经在地上滚落。

  一切发生得很快,踏营就是要以快打快,慢了反而错过时机。

  黄金家族的宗王又不是真的无敌于世,非要死得慢一些。

  战场上谁都一样,运气不好,让刀砍中,就死。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脑袋停住。

  合必赤还虎目圆瞪,栩栩如生……

  ……

  并非所有蒙军都陷入混乱。

  如东平世侯严忠范、顺天世侯张弘范就保持着清醒,也将麾下兵马约束得很好。

  尤其是张弘范,因受到史天泽的怀疑,其营地已有些远离主营,士卒并未太受到宋军闯营的惊吓。

  张弘范早留意到宋军很可能在声东击西,遂马上领兵去救合必赤。

  才到半路,只见前方溃兵涌来,一个个都在疯狂喊叫。

  “宗王死啦!逃啊!”

  “敢冲阵者斩!”

  随着这一声令下,刀举起。

  “斩!”

  刀锋对着溃逃而来的士卒就砍。

  场面愈发血腥。

  “溃逃的往两边,马上列阵。”

  张弘范冷着脸,又喝令士卒点燃附近的篝火,将周围照得彻亮。

  终于,前方逃来的士卒渐渐冷静下来。

  隔着溃军,他甚至还能看到宋军举着长杆挂着合必赤的头颅向这边杀过来,意图继续将蒙卒冲溃。

  暂时而言,张弘范并不能绕过溃军去击败这支宋军。

  “九哥,你看那是谁?好面熟。”张弘正忽然抬手一指,问道。

  张弘范眯了眯眼,摊开手,道:“弓给我。”

  他已认出了宋军中那举着长杆的士卒是谁,正是李恒麾下的吴老六,是李恒到了山西之后招募的,颇受重用。

  因吴老六常在李恒身边,见得多了,熟。

  弓被拉满。

  张弘范瞄着人群中的吴老六。

  混乱中有人撞了他一下。

  一恍神,吴老六已举着哈必赤的头颅转向了,宋军显然是发现前方有整好队的蒙军,不敢继续追。往别处继续去制造恐惧与溃败。

  “追!别让宋军再击溃其他兵马。”

  张弘范很快下了令。

  他策马追向方才那一路宋军。

  同时,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过去也曾与王荛交好,李瑕的来信送进自己帐中那夜正是李恒送过鱼汤。

  还有,今夜是李恒巡防。

  一直知道军中有叛徒,竟是最好的朋友。

  之前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可笑……

  张弘范有些悲伤,有些愤怒。

  也有些庆幸。

  至少叛徒找出来了,没人能再冤枉他。

  追着追着,能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小心李恒叛逆”,可见连史天泽都知道了。

  忽然,有动静从侧面传来。

  张弘范转头一看,只见是李恒领着兵马向这边奔来,马蹄急促,夜色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人马。

  他毫不犹豫,张弓搭箭。

  这一刻,没有什么挚友,只有被欺骗后的愤怒,以及被栽赃后的冤枉感。

  李恒一直以来都骗了他。

  白首相知犹按剑。

  “嗖!”

  松弦,一箭激射而出,径直钉穿李恒的喉咙。

  “呃。”

  李恒应声而落,摔在马下,登时没了生机。

  轻裘快马的王孙贵公子,死时也与一般小卒无二……

  ……

  似乎是忽必烈那一句“不急”传入诸路蒙军的耳朵里,战事陡然变得猛烈起来。

  人命也就愈发显得不值钱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穷追不舍

  “史天泽在那里!”

  “宋军追上来了,保护大帅走!”

  马蹄急促,护着史天泽的数百人从官道转向平野,狂奔不止。

  李瑕只有两百余骑,本是飞奔来包抄史天泽,一见他转道,当即便继续追上去。

  “挡住他!”

  史天泽头也不回,逃得心安理得。

  他虽是主帅,但蒙军并非全都是只属于他的兵马,而是十七路世侯兵马。

  蒙军大营也不是所有兵力全在一个大营中,而是分散成一个个营寨。

  这使得偷袭的宋军能够轻易穿插到史天泽的大营附近。但另一方面,各不统属情况也让蒙军很难形成全盘的溃乱。

  真定史家被偷袭了,营乱能波及到旁边的归德邸氏,但更远的大名王氏、太原郝氏毕竟还隔着层层营寨,虽陷入了混乱和迷茫,倒不至于被冲溃。

  这种时候,史天泽留下来,既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万一被宋军斩首,人头还会被用来推动更大的溃乱。

  不如把李瑕引开,等某几路世侯重整兵力,到时自然能逼退宋军。

  他这是稳妥,不是怕了。打了一辈子仗,占着胜势时,五十人也敢冲上万大军;败势时便退了,等卷土重来,也并非丢脸之事。

  是谓“量敌用兵”。

  ……

  终于,一支蒙军骑兵开始向宋军追过来。

  是东平严氏的兵马。

  这次严家率兵西征的已不是张弘道的岳父严忠济,而是严实第四子,严忠范。

  与张弘范替代了张弘略一样,这本就是忽必烈开始对世侯进行削剥、收权的步骤,是对张弘范、严忠范这一类人的提拔、施恩、考验。

  不同于史天泽这一仗不管打得好或不好都可能会回朝任相以稳定世侯之心。年轻一辈在这一仗的战果关系到的是他们在家族中的地位、前程。

  “李瑕在那里!”

  “追!”

  “……”

  李瑕没有回头看,听着马蹄声估算着身后的蒙军还有多远。

  追击史天泽的时间不多了,且能否击杀史天泽已不重要。

  合必赤才是蒙军名义上的统帅。

  李瑕打着旗号突袭史天泽大营,还是为了吸引蒙军注意,给其他兵马创造偷袭合必赤的机会。

  为的是威慑蒙军。

  袭营,斩杀敌方统帅,全身而退。两千人若能做到这一步,即可对五万人形成震慑。

  那东线黄河战场的攻守之势就变了,主动权就掌握在宋军手里。

  “走。”

  李瑕勒住缰绳,迅速指挥兵马向南绕道。

  两百宋军不再恋战纷纷跟上。

  饶是军中风气肃穆,还是有将士忍不住大笑。

  “哈哈,走了!来拦啊,狗奴才们,数万蒙虏跟烂泥一般!”

  ……

  正在前面逃路的史格大怒。

  追追逃逃这一路,他已明白李瑕实际兵力并不多,不过是利用了这边的恐慌。

  此时援军既至,已无甚好怕的,史格当即便勒住缰绳。

  “将士们!随我拦住他们!”

  他一调头,便打算领着前一刻还在仓惶逃窜的士卒回头,去拦住李瑕。

  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双方的行进路线已从一追一逃变化成了斜斜地对冲。

  史格有愤怒、有野心。

  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火一般燃烧着他,使他脸色涨红,浑身充满了力量。

  “杀!”

  李瑕平静地架起长槊,估算着双方的距离、角度,深呼吸,然后,从容迎了上去。

  他的情绪与过往每一次上阵时都一样。

  毋须多言,急促的马蹄声中,双方越来越近。

  “啊!”

  史格的大刀扬起,将力气发挥到极致。

  迎面,是一柄显得沉默的长槊。

  “嗖。”

  如毒蛇般倏然惊起。

  “噗。”

  一具魁梧的尸体摔在马下。

  后面,才鼓起勇气反击的蒙军瞬间大溃。

  “走!不必恋战!”

  李瑕敢带着一小股兵马到蒙军营地横冲直撞,利用的就是蒙军新败的恐惧。

  只击涣散之敌,不与成建制的队伍交战,这是原则。

  后面的严家兵马追近,他迅速放弃了继续追史天泽。

  史天泽也是头都没回,看都没看史格一眼。

  这是李瑕第三次试图击杀史天泽不成。

  能在蒙、金、宋战场上纵横数十年,自有其厉害之处……

  ……

  “别走了李瑕!”

  “让开!”

  因合必赤之死,蒙军大营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严忠范被李瑕那一点兵力带着绕了好几圈。

  逃兵每每冲撞上严忠范的围堵路线,使其难以追上李瑕。

  李瑕则利用他们制造更多的溃逃,加剧了更多蒙古士卒的混乱。

  终于,天光微亮。

  一声声哨响,宋军火速撤往黄河。

  “走!”

  严忠范不由大急,转头一看,却见北面还有一支成阵列的蒙军正在追击一股跑上黄河的宋军。

  “北面是张弘范吗?他还在追谁?堵李瑕啊!堵李瑕啊蠢材……”

  ……

  “咴律律……”

  “嘭!”

  一名骑兵策着马履冰奔在黄河上,马蹄一滑,整匹马轰然砸在冰面之上。

  马上的骑士滑得老远,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许久没有动静。

  他身后的同袍却未理他,继续向前冲去。

  “追……”

  “娘的!蒙虏的狗腿子追上来了。”

  奔跑在前面的宋军回头一看,破口大骂。

  “狗虏!”

  “追你爹哩,你大营都要被冲溃了还咬着你爹追,想捡屁吃。”

  “这狗虏疯了,还在追……”

  斩杀了合必赤,宋军已分为许多支小股人马去冲溃蒙军,之后分散撤退。

  他们的战略目标已基本达成,让蒙军混乱,士气低落、逃兵增多,确保其在短期内不能再构成威胁。

  现在只差撤离了。

  不想这一个小队却是被一大股没被冲散的蒙军追上。

  何泰大急,整个蒙军大营还保持了战力的一共也就那几支蒙军,要么去保护史天泽,要么去维持秩序,不明白这支蒙军为何死咬自己不放。

  他转头一看,只见合必赤的头颅还挂在一杆长杆上。

  “六子,把蒙虏的狗头还给他们,已经没用了。”

  “还他个驴球,要还也是还给矮张。”

  “这是军令!”

  吴老六骂了一句粗话,回过身,提起合必赤的头颅就向身后抛去。

  “狗奴们,接着你们的狗主子……”

  头颅被掷飞,最后摔在冰面上滚了几圈。

  有马蹄踏过,并不理会它。

  张弘范又奔了二十余步,张弓,一箭径直射出。

  “嗖!”

  以他万户侯之尊,今夜却是亲自追了十余里,第二次对着一个小卒张弓搭箭。

  “噗……”

  吴老六一个踉跄,连忙转身就跑。

  “霹雳炮掩护!”

  “没有了!”

  两名士卒拉着吴老六就走,又是几支箭雨射来,将他们射倒。

  “走啊!”

  何泰连忙回头,亲自拖着吴老六,跑得飞快。

  血在冰面上拖得很长。

  “老何你走啊!”

  “闭嘴吧你,你他娘刚立了大功,老子……老子……”

  “被你……被你拖死了……”

  何泰回过头,见蒙军已没在追了,方才停下,喊道:“兄弟捉紧裹伤。”

  吴老六只是瞪大了眼看着东面,他家乡吴王寨的方向,那里,晨曦正在缓缓升起。

  “老子没想立功……老子就是受够了被欺负……受够了……得叫这些狗虏瞧瞧,老子不是他驱口……”

  “懂。”

  何泰轻轻一巴掌抽在吴老六那渐渐迷糊的脸上,一边给他止血,一边道:“我懂,我若不懂,为甚这般拼命?我也一样,在南边吕家军惯给我气受,北面蒙人真他娘当自己是我的主子,都滚吧……六子,你想说的都给你说了,你撑口气,好日子在后头。”

  “好日子……给乡亲们看看老子出息了……”吴老六喃喃道:“他们还当狗屁驱口……”

  何泰给他包扎好起身,拉着他继续走。

  “矮张兄弟还总跟我问你,真当他们跟你比我还亲,哈,我告诉他们你死了,我舍得吗?我们军中有几个像你这般活络的……”

  第八百一十四章 庸人自扰

  骑马在黄河上跑,未必能跑得过步卒。

  张弘范射了几箭之后,终于不再追。

  他策马赶回大营,却根本没理会周围那些乱象,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大营。

  “人呢?”

  “押在大帐。”

  “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张弘范冷着脸,大步进了帐。

  只见李恒的两个心腹亲兵正被绑在帐中……

  “你果然是勾结李瑕的叛徒,可惜我家总管还是信了你。”

  “呵,我是叛徒?”

  “不是吗?你多次派人从我家总管处刺探情报了。”

  “多次?一次次说。”

  “……”

  “噗。”

  “噗。”

  张弘范擦着手,走出大帐,脸色愈冷。

  他回想着自己与李恒的来往,隐约明白过来李恒是何时开始起疑的。

  是正月初三,两人聊天,聊到史天泽到底往何处移营,他说是汾阳渡,李恒说是龙门渡,当时李恒眼色就有些不对……

  那么早在之前,李恒就怀疑他张弘范,却是一直没禀报给合必赤。

  心想着这些,张弘范走进另一间帐篷。

  张弘正已经被他扣在这里了。

  “九哥……”

  “我问,你答。敢有一句假话,我绝不饶你。正月初三之前,你问了李恒,史天泽要往哪移营,李恒说是龙门渡,是吗?”

  “是……是。”

  “那你怎不告诉他,我得到的消息是汾阳渡。”

  张弘正道:“你们得到的消息不一样,明显是史天泽在施诈啊,我告诉他做甚。”

  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还打了个哈欠。

  张弘范又问道:“是何时开始给李瑕递消息的?”

  “在济南的时候啊,记得李璮突围不成那天夜里吗?王荛其实就在九哥你的帐里。”

  “哈?我的帐里?”

  “是啊。五哥既然开口了,我自是要帮他一把。王荛说别处都不安全,你帐里最安全,就留了个人在我那传递消息,结果被九哥你射死了。”

  张弘范听得无言以对。

  张弘正又道:“后来,李恒不是去帮忙搜王荛吗?那时王荛就打算把细作栽赃在他身上了。”

  “是吗?”

  “是啊,他们都久在山东,论了解李恒,王荛不输九哥。而且当时王荛拉拢李惟忠李恒父子失败,本就恨他们……所以喽,让我用九哥的关系,问李恒的情报,走李恒的门路。比如我们才打算出兵关陇,我马上就把消息递到关中,李瑕早就知道我们要西征。”

  “谁递的消息?”

  “在山东时,王荛有许多眼线。一到山西,马上安排了人到李恒身边,就是那个吴老六,九哥也见过的,李德卿身边那个。”

  张弘范气极反笑,冷冷道:“你打仗怕死,做这些倒是一点都不怕。”

  “九哥你搞搞清楚,我就是没出息才做这些。若有出息,我像你一样争军功争家业了……”

  “我没在争家业!”张弘范大怒,拍案喝道:“我在保全家业你知不知道?!”

  “哦。”张弘正终于有些怕了。

  张弘范一把将他拎过来,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脸色,恨不能一巴掌抽醒他。

  “所以,你上战场知道害怕,却不害怕陛下,是吗?”

  “陛下有何好怕的?家里与李瑕眉来眼去这么久,陛下也没怎样啊。”

  “够了!蠢材!”

  “九哥,你别气了,真没多大事,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就是问几句情报,自有人递,不须我操半点心。李瑕的人全都安排好了,你看,现在所有人都怀疑李恒,就是没人怀疑我。”

  张弘正显得有些得意,凑近了些。

  “九哥你知道吗?之后还会有更多不经意间的小证据,让李恒之罪板上钉钉,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五哥说了,李瑕做事,可以放心……”

  张弘范闭上眼,都不需要再细问,仿佛就能看到张弘正是如何在他和李恒眼皮子底下勾结李瑕。

  “九哥,德卿兄,那边就是吴王寨,过去看看吗?”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老实听话的人才,让德卿兄抢了……”

  “咦,史帅往哪移营了?”

  “九哥,德卿兄,好巧,我正问我麾下这笨蛋会不会在黄河捕鱼……”

  “德卿兄,今夜你值守吗?我帮你啊……”

  这一句一句,当时张弘正满不在乎的语气,他根本没放在心里过。

  就连李恒,怀疑他张弘范,却没怀疑过张弘正。

  因为觉得张家已经是张九郎作主了。

  史天泽、合必赤,也都认为张九郎不至于连弟弟都控制不住。

  但不是。

  张家根本还不是他说的算……

  他父亲谋算不可谓不深,却只考虑到如何保数年家业,左右逢源,挟地方势力自重,这是行不通的,十数年后天下一统怎么办?需要年轻一辈来想办法。偏他父亲没这种深远考量。

  张五郎呢?自己叛逃也就罢了,若如张世杰一般磊落倒也无妨,却还每每伸手回来把家业掏过去。

  张十郎,更是毫无主见,被人一蛊惑,酿成如此大错。

  “你那天没说完的,可以继续说……张弘道还说什么了?”

  “哦,五哥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保全家业。但助忽必烈,只怕早晚还是世侯都做不成,不如助李瑕,往后皇亲国戚,岂不更好?自古富贵险中求……”

  张弘范发现自己还是听不进去。

  他再次打断了张弘正的话,问道:“我呢?他可说过我怎么办?我得陛下之信重,便没付出代价吗?”

  “九哥你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张弘正话到一半,感受到张弘范眼神有些可怕,缩了脖子,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不管他们怎么查都只能查到李恒……”

  整场谈话至此,张弘正依旧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

  他相信他兄长与姐姐姐夫不至于要害他,要做的本就不是多难的事,说几句话而已。

  同样的道理,坦诚与九哥说了,九哥也不会害他,把秘密藏在心里而已,对九哥也不是多难的事。

  世上本无事,何必庸人自扰?

  ……

  而张弘范踏出这个帐篷,心中只有冷笑。

  张五郎、张十郎都不知道忽必烈有多可怕。

  因为,这就是两个庸人。

  庸人与张家的兵权无关,所以忽必烈的目光从来就没放在这两个庸人身上,他们自然是感受不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无知者无畏。”

  张弘范念叨着这句话,摊开手掌,看到自己掌心已满是冷汗。

  “怎么办?”

  有一个念头泛起,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

  合阳大营。

  李瑕翻身下马,走进帐中,脚步马上有些踉跄起来。

  不一会儿,韩祈安匆忙进来,只见李瑕还没能把身上的盔甲卸下。

  “阿郎这是……”

  “血干了,粘住了,帮我一把。”

  “受伤了?!”

  “没事,小伤,岳翁帮我敷药吧,不必让将士知道……林子走了?”

  “是,袭营成功的消息一传回来,林子立即抽调了下游的两千兵马,赶往蓝田支援。”韩祈安道:“关中东面三百里黄河防线,只有不到五千人驻守。只要蒙军攻一次,我们都守不住了啊。”

  李瑕任由韩祈安治伤,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因失血,唇色也苍白起来。

  他却是笑道:“诸葛亮也唱空城计嘛。”

  如今虽没有《三国演义》,其实这些小故事却早有流传,如空城计便出自晋人笔记。韩祈安也懂李瑕这点小玩笑。

  他勉强笑笑,用刀割下李瑕伤口处的布,啧了一声,道:“盼着这次暂时能废了这一路蒙军。”

  “李恒死了……我得知他的旗倒了,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该是死了。”

  “那近期我们不宜让蒙军知道我们还有情报来源?”

  “是啊。”

  李瑕想到在耶律希亮面前故意扮作李恒一事,想必等耶律铸仔细一问,难免猜疑他为何能如此熟悉李恒,又能坐实李恒一事。

  “这次吴老六做得着实漂亮。”

  “何泰已经回来了,也是这般说。我则觉得,这次黄河东线能守住,这批山西汉子立了大功。”

  “是啊,山西人居功甚伟……”

  第八百一十五章 围堵

  从合阳大营赶到蓝关大概是三百三十余里路,信马一路不歇一趟须走二十个时辰。

  两千人行军则完全不同于单人匹马赶路,必定会慢上非常多。

  林子只给将士们二十四个时辰。

  正月二十八这日夜里,他从合阳大营到下游集结了两千兵马,开始向蓝关行进。

  出发时看了天色,是丑时三刻,他们决心赶在正月三十日丑时之前抵达蓝关。

  若能抵达,这样的行军速度称得上不可思议。

  累当然会很累,但其实士卒们什么道理都明白。

  他们的家小和家业都在关中,父母妻儿正避在各个城池里,不久前刚分了田地建了屋舍,当然不能让敌军杀进来。

  “出发!”

  “我们已经连胜了两场大仗,马上就要击退蒙虏了,都咬咬牙撑住,打好最后一战!”

  “火把打起来,连夜赶路……”

  将官们一直吆喝,激励着士气,声音渐渐哑掉,越来越喘。

  士卒们则无人说话,只管闷声赶路。

  脚步声阵阵,似在诉说他们的焦急……

  ……

  蓝关。

  “敌袭!”

  吴泽还在对栓娃说“我们这一路是最难打的”,忽听得一声大喝,整个人已被搂虎扑倒在地。

  混乱中,栓娃已举着号角吹起来。

  号角一响,一个个枕戈待旦的宋军士卒从营房中跑出来,冲上城头。

  “栓娃,好样的!”

  “噗。”

  箭雨射来,望台上叮叮当当,全是箭雨射落的声音。

  号角声突然停止,栓娃已倒在地上。

  “栓娃!”

  “杀敌!杀敌!”

  突兀而且混乱,吴泽甚至没时间悲伤,已开始随着搂虎杀敌……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在黑暗中跃上城头。

  若非有吴潜事先提醒,宋军将士们也许很可能像大理君臣看到蒙军从苍山跃下来时一般瞬间心神崩溃。

  即便如此,突然遇袭的战斗自然是不好打,宋军的伤亡远比平日守城时要多得多。

  蓝关似乎已有要失守的架势。

  吴泽也觉得绝望,但想到不久前自己才口口声声与栓娃说要撑得比蒙军更久,现在栓娃死了,自己却要辜负他?

  说的全是哄他去死的鬼话?

  胸臆中有股怒气。

  吴泽一边杀敌,一边大声激励着士气。

  他不知戴先生之前是怎么做的,反正就是把“一定要守住”的情绪喊出来。

  战场上,主将的意志是否坚决有很大区别,主将奋勇,士卒便也奋勇。

  “列阵!列阵!杀蒙虏下去。”

  终于,越来越多的守军士卒赶上来,搂虎开始在城头组织列阵。

  吴泽退了两步,与士卒们站定。

  他发现站在身边的就是第一次到蓝关时遇到的拉砲车的那个汉子。

  “贼你娘!额干你们祖宗!死吧狗虏!”

  这关中汉子还是一副暴躁的样子,不停骂粗口。

  “捅他娘的啊……”

  “噗噗噗……”

  长矛捅翻了前面的几名蒙卒。

  蒙卒也挥刀砍倒了几名宋兵,还有快摔下城的蒙卒还伸手拉住宋兵的脚将其拖下城。

  搂虎已领着另一队人迎向从左边杀来的敌人。

  吴泽满手都粘着血,腻腻的,余光一瞥,那个骂粗话的关中汉子已经不见了。

  “贼你娘!”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吴泽下意识骂着粗口,准备面临蒙人下一轮的冲击。

  还要死更多人……

  “轰!”

  一声重响。

  吴泽回过头看去,只见是吴潜不知何时已在主城楼处。

  火光中,吴潜怒吼着重重挥手,身影显得苍老,但竟有种遒劲无比的力量感。

  遒劲、雄健。

  其实城外还是一片黑暗,搂虎、吴泽只顾着应付不停攀上城头的蒙军,没想过城外是否有蒙军正在列阵,准备等城门被打开就进城。

  吴潜想到了。

  他此次来蓝关,把长安城头上的火炮运了一门过来。

  蓝关若失守,只守长安又有何用?

  虽垂垂老矣,他比年轻人更果断,更豁得出去。

  “嘭!”

  炮弹向城外激射而去,响起一片惨叫……

  ……

  天亮时,唆都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地收了兵。

  一块一块被打成碎片的尸体被运回来,摆在了营地前。

  有的是半片身子,有的只剩一只腿,断裂流出的内脏让人见之作呕。

  “宋军用的是什么砲?”

  “砲?”董士庆脸色很难看,像是把喉咙里什么东西又吞了回去,喃喃道:“什么砲能打这么远,有这样的力道……”

  他奉父亲的命令到蓝关来传话,本想的是唆都一两天就能攻破这个只有民壮在守的关城,等有了结果再到商州回报。

  但经过这一夜的战事,他发现蓝关似乎已不是短期内能拿下来的。

  宋军将领有这样的巨砲,却留到最危急时才放……那下一次快要攻破蓝关时又会遇到什么?

  这种心理上的对弈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当然,蒙军还是占上风的。

  “我不管那是什么,我还是能攻下蓝关。”唆都道:“我需要更多的箭头饲料,你到商州给我送过来,再消耗几天就足够了。”

  董士庆有些不愿,但他在唆都面前不好说什么,只能应下,准备驱马到商州将这一切报给董文蔚。

  临行前,他回过头望了一眼蓝关那残破的关城,觉得这个连城墙都已裂开的关城本不该守到现在。

  好在,宋军并没有反攻的能力。

  只能挨打的宋军必定要败,早一点或晚一点而已。

  ……

  董士庆快马赶回商州,发现董文蔚正在与敌军对峙。战场就在商州以南的龟山。

  走到哪里都是在打仗,让他感到有些厌倦。

  一路登上战台,只见董文蔚披着盔甲站在那。

  “父亲。”

  “秦岭以南的雪开始化了啊。”董文蔚自顾自地喃喃一声,并未回头看儿子,问道:“攻下蓝关了?”

  董士庆上前,望了一眼远处的两军方阵,低声道:“没有,宋军中有种巨砲,威力很大……”

  良久,董文蔚听罢蓝关战况,道:“巨砲再厉害,能打死几人?守方也只能用来提振士气罢了。唯有攻,方能击溃敌军,方能歼敌。”

  “是。”董士庆望向敌方的将旗,道:“李?莫不是李瑕亲自来了?”

  “这是山东李,李璮之子李齐山。李家又投了宋国,又成了忠义军,反反复复。”

  董文蔚抬手指了指,道:“他们比我们急……”

  他说的不错,忠义军虽然攻下了武关,其实还是处于被动。

  忠义军一则没有粮草,二则孤军深入。若守在武关,一边要面对南阳守军的围堵,一边要面对在商州的董文蔚。如果长期对峙下去,会成为先崩溃的一方。

  所以,忠义军分兵了,留三千人驻守武关,其余兵马直驱商州。

  “李齐山年纪小,背后站的是王荛,这小子太狂了,疲师远来,实力不足。”

  这日,董文蔚在观望了战场之后,作了如此判断。

  ……

  事实上,王荛决定分兵来商州之前,根本没想到商州已经降了。

  他原本盘算的是在商州城下与守军合力,击败董文蔚,之后解蓝关之围。

  待看到倚城而守的董文蔚兵马,便让人有些傻眼。

  王荛、董楷、闻云孙等人商议良久,废话说了许多,甚至还派人劝降董文蔚,被拒绝之后,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打。”

  ……

  商州这一战,双方几乎都是世侯的兵马,士卒战力都差不多。差的只有人数、地形,还有指挥。

  将领之中,忠义军将领杨友、郑德衍都是良将,也正是有他们,忠义军能偷袭了石同甫,拿下武关。

  但七千余人与上万人大战,还要看统帅的调度。

  在董文蔚看来,对面的统帅根本不知兵,可谓毫无经验。

  王荛、董楷、闻云孙确实是全都是第一次指挥这样的场面。

  他们有一腔热血,胆子也大,然而战事一起,走上战台一看,根本不知如何调度。

  这使得宋军很快就成了小股兵马的各自为战。

  刘金锁颇勇猛,领着他那一路兵马长驱直入,瞪着董文蔚的大旗越杀越近。

  身后的战台上根本就没有提醒,他也看不见整个战场的形势,因此一直以为马上就要赢了。

  左翼,杨友陷在了蒙军的包围之中,拼命向战台求援,旗帜晃动、军号不停吹。

  战台上始终没有打出令旗让右翼的郑德衍过来支援……

  一战至此,表面上看起来,双方伤亡还没有显出大的差别来。

  但董文蔚已有必胜的信心。

  他从容指挥兵马分割忠义军,思绪已飞到了蓝关,想着今日击败商州之敌,趁势抢回武关,即可支援唆都。

  不容易,如今已到了二月,终于是要奠定整个胜势了。

  前几天还担心被前后围堵,原来遇到的只是刚上战场的书生。

  “那是什么?”

  忽然,有呼声响起。

  董文蔚大步转到战台北面,望见北面尘烟滚滚,乌泱泱的一股人马正在向这边涌过来。

  “那是什么?去探。”

  “报将军,好像是……唆都将军的溃兵?”

  “溃兵?”

  唆都怎么会溃了?

  董文蔚回想着唆都那精干凶猛的模样,很难相信唆都会被人击败。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确实在证明着这点。

  仿佛是在梦中,他移回南面,还能看到忠义军已经被分割开来,是胜是负,只看能否在被溃败冲乱之前就先歼灭忠义军了。

  双方都是被对方两面夹击,都没有退路了……

  “传令下去,拦住北面溃兵!”

  “擂鼓!命右翼尽快歼灭杨友所部敌兵!将士们,此仗若胜即取关中,这是最后一场硬战,杀敌!”

  “咚咚咚……”

  远处的战台上,那几个毫无经验的书生这次竟是先下令击了鼓。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会学习指挥,至少开战到现在,他们已经多了一点点的经验……

  第八百一十六章 不直人间一唾轻

  唆都没想过自己会败。

  可一旦士气崩溃,兵败如山倒,他根本无法挽回。

  若说士气如山崩地裂,那第一道裂痕就是二十八日夜里偷袭蓝关失败,反遭到了宋军的炮击。

  当时唆都以为伤亡并不大,无非是晚几日攻城。

  但这已在士卒们心底埋下了“没到最后一刻,宋军都还有后招”的担忧。

  之后唆都又下令驱赶民壮攻城,终于在三十日的夜里,攻破了蓝关。

  蒙军大喜。

  然而,入城之后,他们迎来的是整个蓝关关城的烈火、爆炸……轰然巨响声中,宋军竟是直接毁掉了关城。

  烈火持续了一日一夜,当蒙军好不容易灭了火,面前遇到的又是轰鸣的炮响。

  以及一整支严阵以待的宋军。

  宋军怎么可能还有援兵?

  蓝关这么重要的地方被攻打了那么多日,宋军能抽取的援兵早抽掉了,哪里还有援兵。

  双方一交战,宋军就大喊着告诉他们了。

  “合必赤已死,蒙军在黄河大败!”

  蒙军士卒不管信或不信,一次一次面对宋军的顽固的防守,潜意识里早已认为攻不进关中的。

  爬上蓝关,被打回来了;攻破蓝关,关城被炸了;好不容易灭了火,又遇到宋军援兵严阵以待……那再打过去,一定还有别的宋军。

  宗王合必赤那一路友军都完了啊。

  像是雪崩时的第一块积雪掉落,马上便有第一个掉头就跑的蒙卒。

  唆都是蔡州总管,麾下是蒙古汉军。他是蒙人,下令都是通过通译下令。

  有胜势时,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一遇逆势……就像是雪崩,在雪崩面前,人力无比渺小。

  唆都是乐极生悲,根本没能预料到杀入蓝关之后会面对这样一系列的情形。溃败一起,他根本无挽回。

  ……

  林子则是大悲大喜。

  他率兵赶到蓝关以北之时,正是正月三十日的丑时,只见蓝关城上一片大火,还以为是蓝关已经失守了。

  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吴潜。

  林子无法言说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曾经为程元凤做事,清楚这些相公到底有多尊贵,这夜他却见到了声望更高的吴相公最狼狈最憔悴的模样。

  熬到油尽灯枯了一般。

  “吴相公,这是……”

  “让将士们歇一夜,火势一灭,破敌吧。”

  将士们歇了,吴潜却没歇,规划着接下来的战事,调整火炮与伏兵的位置,安排探马。

  直到看到蓝关火势渐小,他才菀尔了一句。

  “看小儿辈破虏。”

  ……

  “破虏!”

  从蓝关跑到商州,一百五十里秦岭山路,拼命跑、拼命跑也需要跑十个时辰。

  蒙军士卒为了逃命,在山道上奔跑、翻滚、砍杀、踩踏,一口气都不敢歇。

  宋军竟是也追了上去。

  搂虎本来就有些疯,他是彝族山民出身,在这险峻高山上如履平地,麾下的士卒或是他带的旧部,或是当地人,对地形熟悉,跑得也快。

  林子带来的这两千人好不容易到了蓝关,歇了一日一夜,已缓过劲来,不愿白来一趟,也不愿落在蓝关守军后面。

  宋军这般奋力追赶,一直追着蒙军溃兵到了商州以北。

  吴泽原本打算停下。

  他比搂虎、林子更清楚形势。一直奇怪唆都为何只领数千兵力驱赶着驱口攻城,商州至少还有万余蒙军,却不调到蓝关。

  直到林子派控马回报,称发现商州正在大战。

  吴泽这才确定有援军牵制住了很大一部分蒙军。

  他马上为搂虎、林子参谋,提出继续驱赶溃兵冲溃商州蒙军的阵线。

  若没有吴泽在,搂虎、林子这样的武将也许还是会这么做,但未必有自信。从吴泽口中提出就不一样了,他们佩服吴潜,也连带着佩服吴泽,对读书人天然的有种信服。

  军师这般说了,那就一定对。带着这种想法,冲杀起来便是毫无顾忌。

  ……

  武关道上,有人逃,有人追。

  再一看前方杀声冲天,竟还有一场战役在进行,溃逃中的蒙军心情愈发崩溃。

  都说蒙军好战,喜好的是那种击败敌人肆意抢掠的战争,而不是这样的硬战、苦战、败战。

  受够了。

  战事太多了。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前方还在打?!

  越来越多的蒙军发了疯。

  他们看到商州城门紧闭,于是吼叫着继续向前冲。

  宋军在他们身后驱赶着,引导着他们逃跑的路线,最后撞向董文蔚的大旗。

  唆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董文蔚能够接应他“撤退”回来的兵马,稳住颓势。

  但现在看来,反而是他要冲乱董文蔚的兵势。

  ……

  一名溃军被斩杀。

  执刀的蒙军士卒放声大吼道:“不许冲阵!所有溃兵从两边绕后……”

  溃军涌上来,推倒了这些士卒,活活将他们踩死。

  “咚!咚!咚……”

  蒙军战台上的鼓声大作,董文蔚已亲自冲锋,直扑忠义军左翼杨友一部。

  宋军的战鼓也大作。

  杨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王荛在告诉他,快胜了。

  但依旧没见到战台上有令旗提醒右翼来支援。

  杨友只好一边指挥士卒抗住蒙军的攻势,一边大骂王荛。

  不可否认的是,王荛确实指挥得很糟糕。

  这种糟糕使得忠义军被分割。但战场形势的突然变化,使得整个战场都趋向于混乱,战阵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各方陷入了乱战。

  ……

  左翼,杨友所部的两千余人被分割成好几部分,身边只剩百余人了。

  杨友是杨妙真的侄儿,身上有股红袄军的草莽之气,打起仗来也着实是凶。

  他的枪法了得,比刘金锁还厉害,只不过气力不如刘力锁大而已。

  此时见王荛还不派援兵来,杨友放弃了打胜还是打败的想法,干脆冲向石同甫的旗帜所在。

  一旦杀入敌阵,不管别的,这小股忠义军就像尖刀一般,直杀到石同甫大旗下。

  石同甫才指挥着把忠义军左翼分割,一回头,见杨友杀来,连忙招呼亲卫挡上。

  来不及了,长枪刺来,枪尖如梨花雨落,包围了石同甫。

  “叮叮叮叮……”

  仅仅交战四招,“噗”的一声,杨友一枪捅进石同甫的眼窝。

  “死啊!”

  长枪一挑,挑破眼球,把石同甫的头盔挑落。

  有忠义军士卒扑上,一刀劈开石同甫的脑袋。

  左翼士气大振。

  “叛贼受死!”

  董文蔚、董士庆已策马赶来,两柄长刀猛劈杨友。

  都是河朔世侯,董文蔚认得杨友,见面亦不留情。

  但今日杀到眼红,董家父子显然是托大了,为求迅速取胜,亲自冲锋。

  “吁!”

  有忠义军士卒抢上前,与董士庆马匹一撞,闷响声中,那士卒倒地吐血,董士庆也摔下马来。

  “噗!”

  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杨友已冲上前一枪捅翻董士庆,哈哈大笑。

  “噗!”

  董文蔚上前,一刀砍倒了杨友。

  血光飞溅,那持枪的臂膀已被斩飞起来。

  “死啊!”

  终于,忠义军左翼的将旗倒了下去。

  董文蔚又悲又喜,站在儿子的尸体前大哭。

  “胜了!胜了!”

  他已击败忠义军侧翼,很快就能驱其溃兵冲乱所有宋军。

  但来不及了,回头一看,只见溃军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

  才投降蒙军不久的商州知州魏若虚还站在蒙军战台附近。

  转头一看,宋军已然冲杀过来。

  “别杀我!”

  魏若虚连忙向高处攀去,一边回头大喊道:“我是郡王任命的商州守,不得已……”

  “噗!”

  杀红了眼的宋军士卒根本不管这些,既见到蒙古高官,直接便砍了报功。

  “杀啊!”

  ……

  整个战场渐渐向西面偏。

  董文蔚想冲溃宋军,却被自己的溃军冲得不断向西逃。

  但西面是秦岭的高山,逃着逃着,他终于被围困在山崖下。

  今日一战,竟是从必胜突然转成了这等惨败。

  荒谬,却又无法挽回。

  当然不甘,对手根本就是不会指挥,唯运气太好。

  “时也,命也……尔等投了吧。”

  董文蔚想到家中仕大蒙古国者,还有兄弟六人,子侄数十人。而董文用被俘已让家族十分难堪。

  一念至此,他径直提起刀,架在脖子上一抹。

  尸体倒在地上。

  “将军!”

  周围士卒纷纷大哭……

  ……

  一旦溃败,伤亡的人数急剧上升。

  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了丹江边,直到忽有人大喊了一句。

  “拿到蒙将了!”

  “俘虏唆都了。”

  “……”

  唆都几乎已逃过了宋军的阵线,将要脱离战场。

  但其实也逃不掉,前面的武关还在宋军的掌握中。

  他并非没有战死的勇气,只是在蓝关初败时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而之后一路溃逃,逃着逃着,已不知何时战死才好了。

  他被一路押上宋军战场,看到了王荛得意洋洋地站在那,不由破口大骂。

  “这就是你们这些汉人所谓的忠义吗?王荛,你说过要忠于大汗,但还在暗地里谋反,你太无耻了!我们蒙古人宁可折断骨头,也绝不会像你这样背信弃义……”

  王荛冷笑,上前就给了唆都一巴掌,用蒙语回骂。

  “额秀特,你的狗屁大汗不背信弃义?宁可折断骨头?信不信我拔出你的舌头,把它像你们烤牛羊肉那样烤成美味。”

  “……”

  闻云孙转过头,与董楷低声交谈了几句,听董楷翻译了这些对话。

  “他又说什么?”

  “他说,他不会投降,蒙古人不会乞求敌人庇护。”

  闻云孙道:“倒是条好汉,他既不降,传首以慑蒙兵,如何?”

  语气平平淡淡,商州这场战事基本已定下来,敌将如何处置,小事而已。

  董楷望向远处的战场,点了点头。

  “宋瑞所言甚是。”

  ……

  “噗。”

  唆都因得了闻云孙一句夸,很快,脑袋便被挂了起来……

  第八百一十七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蓝关已成一片废墟。

  吴潜由人搀扶着,缓缓走过废墟,抬手指着几处地方,安排民壮挖沟建垒,以防万一败了,蒙军卷土重来。

  普通将士只看到要胜了,不会去想情况会有其他变化。

  但吴潜是当过一国宰相的人,做起事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旁人只做一件事,他或许要做十手准备。

  在焦黑的瓦砾场中走了一圈,老人体力不支,扶着拐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他的三子吴定。

  吴潜有子四人,长子、次子进士及第,在宋廷为官;四子吴实战死;唯三子吴定不曾入仕,原本守在老家,近年则侍奉在他身边。

  说是不入仕,但关中这个局面,吴定既来了,岂能清闲?

  “父亲。”吴定也是年逾四旬的人了,好不容易爬进蓝关废墟,见吴潜脸色憔悴,忙关切道:“父亲这是……”

  吴潜微微抬手,示意闲话少说,问道:“关中局势如何了?”

  他并不是武关道这一路守将,而是坐镇整个关中后勤。

  这些日子他是抛下了份内之事来蓝关,对关中情形当然忧切、心焦。

  不等吴定回答,吴潜马上又问道:“杨西庵可有骂我拉走了长安的守军与火炮?”

  吴潜怕的不是被杨果骂。

  火炮之所以留在长安,因为不止是蓝关破了会有敌兵到长安,多的是敌兵有可能从别处攻来。

  吴潜怕的是因他调走了守军火炮,长安失守。

  好在吴定马上应道:“父亲放心,长安暂时无恙,只是……”

  “快说。”

  “廉公传信,提醒我们戒备西面防御,称近期陇西将有大战,杨公急请父亲将火炮、兵力调回去,否则长安民心大乱。”

  吴潜后怕不已,心中暗道此番运气好,若再晚一步破敌怕是就来不及了。

  他惊得一身冷汗,面色犹从容自若,道:“好,待兵马回来,马上便教儿郎们回防长安。”

  话到这里,吴潜想到他交代过吴泽追到商州以前就立即回师,但此时却还不见动静,不免又是忧心忡忡。

  直到傍晚时分,有快马匆匆赶回蓝关。

  “捷报!捷报!我军于商州与忠义军合攻蒙虏,大胜,大胜!”

  “……”

  吴潜听罢战报,哈哈大笑之后却又以袖抹泪,背过人,与吴定感慨不已。

  “小儿辈大破贼,小儿辈大破贼……谢安石雅量,闻捷报,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可笑我见识短浅,喜形于色。犹敢言谢安石功劳不够,笑我大言不惭。”

  “父亲并未大言不惭,放眼当世,除了父亲,还有谁堪比谢公?”

  “胜得太难啊,如何能不喜形于色?”吴潜自顾自喃喃着,老泪纵横。

  他还想安排回师长安之事。

  但听得捷报,他像是一口气泄了,神色迅速萎靡下来,这夜说着话忽然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吴潜再转醒,便见到身边站着许多人。

  他不由恼怒,咳了几句,大骂不已。他恍然以为自己骂得很大声,其实旁人听得是气若游丝。

  一众武将被吴潜喝叱了一通,低着头退下去。

  吴泽跪在一旁。

  吴潜显然有话想对这个孙子说,却见一个人影上前。

  “吴相公。”

  “是……是宋瑞?”

  吴潜精神一振,努力支了支身,端详着闻云孙,叹息道:“临走前老夫还能见你一面,好,好。”

  闻云孙与吴潜的长子、次子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与吴家往来亲近,此时上前两步,看着吴潜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

  他听说过吴潜身死循州之事;近年也隐隐听人说过在关中主政的某位老相公正是吴潜;在商州战场,他也在想,到底是谁在统兵,能击溃唆都的蒙军。

  直到随吴泽一路赶来,路上也得知了当年的隐密之事。

  但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叫人相信?

  堂堂朝廷宰执被毒杀,假死脱身,主政关中两三年而朝廷一点风声都无?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吴相公。”闻云孙眼中带着些震撼,不知如何开口,道:“学生曾听得吴相公一诗,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是啊,老夫没死在循州那一夜风雷中,又苟且偷生了几年。回想起来,了却平生不少心愿……你可知,老夫守住了长安千年古都……”

  闻云孙登时红了眼,肃色道:“学生……学生定为吴公讨还公道!贾平章……”

  “公道不公道的,老夫不在乎了,也不怪贾似道,如我这般涉及皇位之争的罪臣,流放到地方之后,暗中杀掉,本就是常例。”

  吴潜说的是流放,不是“贬谪”。

  宋廷的贬谪有三种,一是左降,放任地方州县,依旧有权;二是安置,仍有一定的自由和虚职;三是编配。

  吴潜贬循州就是编配,是被专人押送到偏远恶劣之地管制,定期向地方官“呈身”,即是被关押在循州。

  说是“贬谪”,听起来像是把官位降一点,外任地方,看起来还是官。

  其实编配就是流放,编配官就是罪犯。

  当然,这也是大宋对士大夫的优渥。连谋逆大罪,也只是“贬谪”处置。

  今日吴潜随口一句话,把这窗户纸在年轻的闻云孙面前捅破了。

  因为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公道不公道了,在乎世道。

  “江古心尝言‘世道之责当在宋瑞’,你莫辜负其厚望。”吴潜以一双老眼注视着闻云孙,喃喃道:“世道之责,在尔辈年轻人。”

  闻云孙一愣。

  他触动很深,但许多事暂时还未完全想明白,登时惘然。

  再一看,见吴潜还有话要与吴泽说,他只好郑重行了一礼,告退。

  帐中,只剩下吴泽还守在吴潜身旁。

  “也不知陇西能否守住啊。”

  “祖父切莫再忧心战事,好好休养才是。”

  “不行了,回光返照了。”吴潜的思绪似乎很飘,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杨西庵与我同岁,你看他精神矍铄,怕是还能看到四海归一之日,让人羡慕啊。”

  吴泽大哭。

  吴潜含笑拍着他,道:“莫哭……也好,我至死犹是大宋臣子,也好。”

  他不给孙子哭着说那些安慰话的机会,让吴泽凑近了,缓缓地交代身后之事。

  “此番若能挡住蒙虏攻势,李瑕的基业便立住了,我一直劝他要忠于大宋,尽力了。事到如今已拦不了他。也好,身后事管不了了,往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说着说着,吴潜有些累了,最后道:“我走之后,由你三叔守孝……你不必守孝,你守关中。”

  “孙儿……”

  “记得来时我与你说的话吗?你守关中。”

  吴泽大恸,跪着含泪答应。

  隐隐地,能听到吴潜以极低的声音在念着唐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不是吴潜此时的心境,这是他被贬循州时的心境。

  但谁曾想,最后他并非死在循州瘴气弥漫的江流边,他守住了蓝关。

  想到这里,吴潜有些遗憾,更有些得意,不由微微一笑。

  良久,吴泽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凝固在吴潜脸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祖父!”

  吴泽泣不成声……

  ……

  三日后,一封急信由快马传到了合阳大营。

  李瑕展开信,愣了一下,之后默然了许久。

  他已经算不清重生以来见过了多少人的死亡……乱世人命如草芥,不是说说而已。

  让人麻木,也让人疲惫。

  “阿郎。”韩祈安走进帐中,似想汇报些什么。

  李瑕把手里的信递过去,道:“我想让宋廷为他昭雪,追复原官、赐谥、追封。”

  韩祈安微微一愣,看了讣告,长叹一声。

  “与宋廷掰扯这些终究太麻烦,吴相公反对立赵禥。赵禥在位一日,宋廷若敢为吴相公平反,天子威严尽失,难。不如待阿郎立事了再追封,为吴相公立庙。”

  “不。”李瑕道:“他想要的是宋廷的昭雪,他是大宋的忠臣……我本该早些帮他昭雪的,让他不留遗憾。”

  韩祈安摇头,又点头。一会觉得昭不昭雪不重要了,一会又觉得吴潜走时也许还有遗憾放不下。

  李瑕不怕麻烦,要去与宋廷掰扯,便由他吧,韩祈安汇报道:“阿郎,史天泽派使者来了。”

  “做什么?”

  “说是……”连韩祈安都有些替史天泽感到难为情,道:“说是给我们一个归顺的机会……”

  第八百一十八章 战已久

  奉命来招降李瑕的蒙古官员名叫王恽。

  王恽时年三十又六,他出身金国高官之家,少年便有才名,彼时史天泽领兵攻宋,路过卫州,初见王恽对他优加礼遇。

  之后王恽又从学于姚枢、郝经、王磐等北地名儒,后经燕京行省参政张易举荐入仕。再受丞相耶律铸提拔,授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

  从这经历便可看出,他人缘很好。

  因人缘太好,这次王恽也受到了李璮、王文统的牵连罢官,幸而史天泽为他辩护,留他在幕下做事。

  结果韩城之战大败,大营遇袭,统帅合必赤被斩,军心动荡,伤亡惨重……史天泽的处境非常不妙。

  恰是此时,王恽站出来说,应当遣使去招降李瑕。

  这个建议看起来很荒唐。

  李瑕显然不可能被招降,另一方面,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刚死在李瑕手中,新仇旧恨,自不愿招降杀他一子二侄的仇人同朝为臣。

  但王恽自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应该遣使。

  一则,名为招降,实为休战,借着招降的名义停一停战事;

  二则,刺探李瑕军情,看其人是否还在黄河沿岸,是否已领兵去支援别处,如今又还有兵力几何;

  三则,做最坏的准备,若诸路兵马皆攻不破关中,未必不会和谈。那谈得好与谈得坏将会有极大的区别,虽无奈,但也可早作准备。

  至于李瑕愿不愿谈?

  王恽至少能确信他不至于斩杀使者。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李瑕作为一个要争雄天下的人,必要争取北人的归心,如今正是树立名份、威望之时,不会做自损名望之事。

  如王恽所料,李瑕没必要为难一介使节,也愿意接见。

  ……

  “李王之风采,着实让人倾倒。”

  “我听过你的词,‘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

  王恽苦笑,讶道:“李王竟听过在下拙作?受宠若惊。”

  “耶律有尚与我说过,他与你算是好友,当年也曾像这般出使,如今正在我幕下做事。”

  略略几句寒暄,王恽感受得到李瑕的自信,这让他有种气势始终被压着的感觉……

  “今陛下甚得中土之心、得蒙古诸王推戴,稽其气数,观其德度,可谓汉高祖、唐太宗、魏孝文之流也,明君当世,李王若归顺,则可王爵万世,从此偃武休兵,岂不美哉?”

  见过礼,李瑕便不太理会王恽,改由韩祈安开口说话。

  意思也很简单,蒙古没有资格劝降。

  “惨败成这般模样,仲谋竟有勇气来大放厥词?凭何归顺,凭尔等脸皮厚不成?”

  王恽早有准备,应道:“韩城一战,我方虽有小败。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到最后方能定成亡。李王或可胜一次、两次,甚至五次、十次,但只需败一场即有覆败之虞。而以大蒙古国疆域之广、国力之雄,早晚必胜……”

  韩祈安打断了王恽的侃侃而谈,道:“那不如待尔等真能小胜一场了再谈,如何?”

  王恽笑了笑,道:“恐韩先生不知,在兴庆府、在延安府,大蒙古国已是重兵云集,若待我方小胜一场,只怕尔等连归附的机会也没有。”

  “不妨,我们等得住,只要忽必烈也能支撑得了这场战事,大可慢慢打。”

  王恽下意识抬手捻着唇边的胡须,眼神中闪过沉思之色。

  他意识到,李瑕肯见他也有目的。

  这一场对话,双方都不认为有任何归附的可能,但都在试探。

  “韩先生多虑了,以大蒙古国之国力,足可撑到占据成都、重庆,并无撑不了一说。”

  “可惜这‘大蒙古国’似乎并非忽必烈一人的,蒙古人可以不在乎哈拉和林丢了,你们这些北地汉人也不在乎国都丢了?”

  王恽一惊。

  他人缘好,因此隐隐在军中听说过一些风声,说是阿里不哥复占了哈拉和林。

  蒙古人逐草而居惯了,对城池并不太看重,只是难免让人担心汗位之争的结果到底如何。

  另一方面,要稳定北地汉人之心,夺回川陕可比夺回哈拉和林更快、更有用。

  所以燕京诏谕,继续攻川陕。

  这事很微妙,并非说哈拉和林与川陕之间有一处绝对比另一处重要,而是要看形势。

  眼下的形势是,史天泽已经把李瑕主力拖在黄河一个月,相信合丹、杨大渊马上可以大胜,到时李瑕腹背受敌,史天泽、董文炳犹可从东面杀入关中。

  但王恽没想到,李瑕竟连这样遥远的情报都知道,那必然会继续顽抗……

  李瑕并不知道阿里不哥是否夺回了哈拉和林。

  他只是认为拖了蒙古近二十万大军这么久,阿里不哥怎么也该有动作了,所以让韩祈安试探了一下。

  接见王恽,为的本就是试探……

  王恽的惊诧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瞬间,很快,他淡淡一笑,道:“韩先生与其关心些无稽之谈,不如多担心陇西战事,不是吗?”

  韩祈安也是淡淡一笑,不让眼神里的忧虑被王恽看出来。

  他与李瑕仔细分析过局势,认为这一战如果一直打下去,哪怕一直能胜,打上三个月,积累的钱粮就将耗尽;打上半年,只能退守汉中;打上一年,只能学着余玠构垒守蜀……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形,得一直胜且没有人叛投,但若有一场小败便说不准了。

  当然,忽必烈也绝不会好受,真花了一年半载来与李瑕打仗,谁也不知道阿里不哥能将势力扩张到什么地步。到时哪怕歼灭了李瑕,还能不能胜过阿里不哥?

  这是李瑕无法估量的,但他与韩祈安说了一句。

  ——“我若是忽必烈,哪怕打上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先灭李瑕,再试图缓过这口气,慢慢对付阿里不哥。”

  这句话让韩祈安非常不安。

  李瑕了解他自己,且了解历史走向,因此确信忽必烈一定得先灭了李瑕才行,但这是本不该有的判断。

  忽必烈会怎么选,不知道。

  ……

  此时帐中互相试探的双方都有些吃不准对方的心思。

  但论表现出来的态度,李瑕却比王恽坚决得多。

  在看到了王恽那一瞬间的惊诧之后,他已得到了他想试探的东西,径直将王恽驱逐出去。

  “多说无益,有本事你们便打进来。”

  ……

  燕京。

  忽必烈已收到了史天泽韩城之战的战报。

  意想不到。

  论将帅、论兵力,论天时地利,这一战都没有败的可能。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稳中有进。既能打出围歼李璮那样稳妥且伤亡小的战役,也能在昔木土脑儿一战迂回突袭,一举奠定胜局。

  十七路世侯的十万大军哪怕分兵三万到潼关、南阳,犹有七万众,皆战力不凡,由名帅统领,履冰过黄河,攻打不到一万人的敌兵,如何会败?

  说是黄河冰面被炸塌了。

  忽必烈怎能不怒?

  他发怒的方式却很平静,只是坐在那,眼睛微微眯起,从细缝中透出沉思而阴郁的光。

  怒火不急着发散出来,因为这些臣子他还把握得住。

  该有的责罚不会少,但同时他还能驱使着他们为他的大业出尽所有的力。

  一瞬间,先思量了如何处置败军之将,之后,忽必烈眉头一皱,考量起形势。

  开战一个多月了。

  在李璮举旗叛乱的最初一个月,蒙军就已经将李璮围困在济南,奠定了胜局。

  原本以为能很快覆灭李瑕,可现在一群废物却连关中都没能杀进去。

  比预想中慢得太多了。

  但,还有合丹、杨大渊的战报没送来……

  有一路能杀入关中就足够,李瑕的防线一看就是外围壁垒重重,内部空虚。

  想到这里,忽必烈心中已有了决意。

  只需要一封捷报就够,有一封捷报,他便可决意继续攻打李瑕。

  ……

  终于,在二月十六日,有快马狂奔至燕京,一封战报被急递入行宫之中。

  “大汗,陇西战报到了!”

  忽必烈竟不着急,以面沉如水的表情接过那封情报,摊开一看,眼中似有精光闪过,之后神色依旧平静。

  他回过头,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只见大蒙古国的疆域是那般大……

  第八百一十九章 撑

  “大汗,只有草原在,蒙古人才能生存,这是成吉思汗的箴言!大汗再不反攻阿里不哥,他就要联络诸王占据整个草原了!”

  塔察儿很气愤,提高音量,又道:“我们还在等什么?等无能的合必赤与合丹攻破宋人的防线吗?!等抢回了草原,我只带两万勇士就可以为大汗打下成都。”

  之所以会有这一番话,因为兴庆府消息传来,合丹小败于宋军,并称短期内暂无攻破宋军防线的办法。

  塔察儿浑然忘了当年他领十万大军攻樊城与宋军对峙数月最后灰溜溜地退回一事。

  他觉得合丹太过无能了。

  “大汗说阿里不哥愚蠢得不像成吉思汗的子孙,认为李瑕的威胁更可怕。那更应该先打倒阿里不哥,再全力对付李瑕。只要保证身后还有草原,蒙原人就永远还有重来的机会……”

  忽必烈冷着脸,听着这些像是牢骚的谏言,始终保持着冷静。

  直到最后,他把蒙古诸王、蒙古大臣们赶出去,转过头,看着他的宿卫长安童,问道:“你记得上一次说起该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正月二十二日,大汗。”安童答道,“已过了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足够我灭大理国了。”忽必烈喃喃道,“可我们的勇士们有什么进展?”

  “没有进展。”

  “有很大的进展。史天泽在黄河被打得大败,合必赤死在了宋军袭营时,唆都与董文蔚被围歼在武关道,耶律铸设计偷袭宋军反而被伏击。”

  安童连忙跪下,因忽必烈话语里的怒气感到颤栗。

  “大汗,勇士们在砍木篱笆时断了斧头,但只要砍倒篱笆,院子里的一切就是大汗的财富。”

  忽必烈对安童有这份见识很满意,适时地展露了他的阴冷之后很快便摆出宽厚的一面。

  “起来吧。你知道这次与二十五日前有什么不同吗?”

  安童道:“我年少愚笨,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最多只是过去了二十五个日夜罢了。”

  忽必烈笑了笑。

  他心想,不同在于之前考虑的是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而现在考虑的是……暂时打不下李瑕,该怎么办?

  区别很大。

  原本是“来得及”,现在很可能是“来不及”了。

  “去把那些汉臣们叫进来。”

  ……

  “陛下,臣以为如今万不可撤兵。”

  刘秉忠出列,掷地有声道:“一旦撤兵,即陛下承认攻李瑕不克,岂不惧世侯离心?!”

  忽必烈的眼睛又微微一眯。

  他本觉得塔察儿的谏言有道理,先收兵击败阿里不哥,保证草原的根本之地,再回过头来全心全意地攻打李瑕。

  但,刘秉忠切中了另一个关键。

  比如,顺天张家、东平严家,都有亲属正在川陕。

  这些世侯未必不是在窥探局势,察觉出谁有取天下的可能,心里便倾向谁。

  此次若是近二十万大军合攻李瑕到最后却无功而返,难保这些世侯不生异心。

  忽必烈扫视着面前的金莲幕府群臣。

  刘秉忠、姚枢、李德辉、王鄂、张易、王磐……

  只见他们一个个文质彬彬,看起来并无力量。

  世侯离心?

  谁知道这些文人会不会离心?

  他遂大笑道:“聪书记说的对,汉人有个词说的就是朕今日的处境,叫‘进退维谷’,聪书记认为该怎么办?”

  这个成语忽必烈念得字正腔圆,可见忽必烈不是学不会汉语,只是没有必要。

  刘秉忠应道:“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继续攻打李瑕,他占据川陕的时日尚短,没有积累钱谷,只要打下去,他一定会败亡。”

  “可这样一来,让阿里不哥占据了草原,让朕麾下的蒙古勇士们离心了,又怎么办?”

  “歼灭李瑕,保证不会有一方势力能够威胁到中原,到时以中原之力攻打草原即可。”

  忽必烈笑了笑。

  若是依刘秉忠的意思,到时失去了草原,愿意支持他的蒙古人就更少了。

  那岂不就是顺了这些汉人的心意,中原就真成了一个汉人王朝?

  “第二条路呢?”忽必烈问道。

  他的神情显得很是宽厚,但那蒙古大汗的威仪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他看得出,金莲川幕府这些汉臣有私心……

  ……

  皋兰山县,子城县。

  县城隔着黄河与兰州城对望。

  北面则是蒙军的大营,宋蒙双方已在此处对峙了一段日子。

  原本,蒙军已把宋军堵到了更西面的凉州,但耶律铸想要将计就计佯退伏击宋军一次。

  那一场偷袭战发生在冰草台。

  依耶律铸的计划,宋军追击合丹的辎重,哈兰术、忽剌出绕到宋军后方,与合丹形成合围。

  没想到宋军没有中计,只是远远缀着合丹,与合丹的主力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当哈兰术、忽剌出领兵出冰草台,却无法得到合丹的支援,最后反而败退。

  蒙军士气为之一颓,宋军遂趁胜追击,把防线拉到了黄河附近,与兰州守望相助。

  合丹失了锐气,不敢强攻,双方便对峙起来。

  这一战,对于杨奔、宋禾这些年轻的骑兵将军而言,受益匪浅。

  如果没有李曾伯,他们一股脑地追上合丹,只怕此时脑袋已被斩下来堆在兰州城下了。

  经此一战,杨奔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若说收复河西之前,他想像霍去病一样建功立业,如今他更在乎的则是守卫疆域或开疆扩土的过程,而不是封狼居胥的结果。

  李曾伯让他明白,脑子里装太多封狼居胥的狂热,却忽略了战场与士卒、忘了保持冷静的将领,早晚必死在战场上,还要害死麾下士卒。

  打仗不是求功业,是求活。

  战到最后,死了无数人,活下来的人自然会有功业……

  这日,杨奔巡视防线,忽皱了皱眉。

  “彭有余!”

  “在!”

  “你麾下士卒少了一个,哪去了?”

  彭有余回头一看,向旁边的士卒问道:“新兵呢?”

  “不……不知道。”

  杨奔脸色已冷了下来。

  这一什人原不是他麾下人马,是因杨奔的兵马折损太多,李曾伯便把李泽怡留下的兵马补充过来。

  今日竟出了逃兵。

  “还不给我找?!”

  “将军,那新兵叫李丙,是在兰州时找郡王说要从军的。”

  “我不管他是新兵老兵,追回来军法处置!”

  ……

  黄河上,宋军已筑起了一道道冰墙。

  今日陆小酉正在领兵督建工事,有麾下士卒过来说捉到一个逃兵。

  一看,竟是李泽怡留下的旧部,陆小酉气不打一处来。

  “嘭。”

  “你他娘的,说要保太平,求着郡王要从军,领了兵饷,现在要逃?”

  陆小酉又是一拳。

  李丙被打得摔在地上。

  他鼻青脸肿,满嘴是血,却是一声不吭,也不求饶。

  陆小酉恨铁不成钢,却知道李丙与别的士卒不同,是兵马开拔到兰州后临时入伍,未经过训练便直接上战场,且前阵子李泽怡战死,李丙又转到杨奔麾下。

  若非能体谅这些,他便直接将李丙斩了。

  狠狠打了一顿,稍了些气,他才终于拉起李丙,喝道:“吭一声!为何当逃兵?”

  李丙一直没求饶,此时见陆小酉态度缓和,反而哭了出来。

  “说!当初说想保太平来投军,现在不想保了,是吗?”

  “不是。”李丙摇了摇头,闷声闷气道:“我想去兰州,看看马瓦儿和她孩子。”

  “马瓦儿是谁?你婆娘?”

  “不……不是,不是我的谁。”

  “窝囊。”

  陆小酉骂了一声,在李丙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谁没有人想见的人?

  好一会,李丙喃喃道:“我当过驱口,当驱口太苦了,比当兵苦多了,我不怕苦……”

  “你是因为换到了杨奔麾下,觉得他太严苛了?”

  “不是。”

  李丙脸上的血也不擦,痛苦地按着自己的头。

  “一睁眼就是打仗,每天都有人战死,什长死了、将军也死了,你们都跟没事人一样。”

  “不然呢?天天哭吗?”陆小酉道:“李泽怡战死了,我心里才……唉。”

  这战场上的每一日,对他一样也是煎熬。

  “陆将军,我犯了军律,我是孬种。”李丙道,“请军法处置。”

  “处置肯定要处置,但你不是孬种。我们训练了好久才拉出来打仗,真比起来还不如你呢。当兵的,哪个没哭过?”

  李丙闻言大哭,道:“蒙军怎么杀都还有那么多,看不到怎么赢啊,我以为从军就能立功杀敌,没想到是这样,没想到是这样……我保不了太平,我只想保一两个人的太平。我怕我们败了,蒙虏就杀到兰州。”

  同样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陆小酉懂李丙的痛苦,揽过他的肩,想了想,道:“知道吗?蒙虏比我们难受,蒙虏早晚撑不过我们,我们能赢。”

  随着这句话,远远地有士卒向这边跑来。

  陆小酉起身,听了信使的汇报,大讶。

  “你说什么?”

  “蒙军撤了,现已撤往兴庆府!李帅唤陆将军速回大营!”

  “……”

  李丙愣住。

  没上过战场的人不能理解他心里的痛苦。

  他觉得每时每刻都那般难捱,觉得战事绵延仿佛永远尽头。击败了蒙军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看到双方优劣之势的变化。

  所以撑不住了。

  但没想到,就在这个他决定逃掉的日子,蒙军就这样突然撤了。

  ……

  陆小酉俯下身,双手按住李丙的肩,一脸郑重地交代了一句。

  “蒙军还会来,下次别再逃了。记住,咬紧牙关撑下去,敌人就永远撑不过我们。”

  ……

  三月初一,夏阳渡。

  “开船!”

  顺着张顺一声大吼,战船向东划去,撞破了冰面。

  看着那冰面如此脆弱,宋军欢呼不已。

  仿佛砸开冰面就是击败了敌人。

  “开河化冻了!”

  “守住黄河了……”

  李瑕站在河边,见此情景,眼神中的神色似轻松了许多。

  韩祈安上前,道:“阿郎,对岸确切消息,蒙军退了。”

  “真退了?”李瑕有些难以置信,又问道:“这就退兵了?”

  虽然每天都在想这种可能,他还是感到了有些不真实。

  “忽必烈真敢撤了?他要怎么稳定人心?”

  “真撤了,真撤了。”韩祈安抚须道:“阿郎说只要忽必烈肯打一年半载总能打赢我们,但我不认同……我觉得真个打下去,我们未必会输。”

  话到这里,他哈哈大笑,道:“想必,忽必烈与我想的一样。”

  李瑕犹在想这是否会是佯退之计,韩祈安已笑到眼中落泪。

  “阿郎,我们击退蒙军了,如你所言,他们撑不过我们。”

  “是吗?击退蒙军了……”

  李瑕没来得及喜悦,只在这瞬间长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

  这一场仗,真的打得太久了。

  他抬头看去,天高云阔,黄河化冻,到处都是战死的亡灵……

  第八百二十章 战略调整

  延安府。

  延安唐时称“延州总管府”,宋元祐四年,升延州为延安府。当时宋与西夏战事频繁,此地便是主战场之一。

  当时李元昊称帝,率兵进犯宋境,于三川口击败宋军,兵临延州城下。

  宋仁宗遂命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之职出知永兴军、兼知延州。

  范仲淹戍边西北,又拔擢了狄青、种世衡、郭逵、张亢等等名将。

  总之,延安曾是宋与西夏的战场,涌现了一个时代的风云跌宕,名相良将辈出。

  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大宋所谓的“西北边境”,似乎有些丢脸。

  比太原都靠南,西距玉门关还有五千里。

  换成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延安都处在疆域中心。

  名垂千古的将相,韩琦、范仲淹、狄青,多年守边,离河套都遥不可及。

  是他们做的不够吗?

  换作卫青、霍去病来,可能做到更多?

  张珏是否比得了过往这些将相?

  ……

  秦直道上,李瑕策马而行,脑中考虑着这些问题。

  远远的,延州城在望。

  张珏没有出城迎接,直到李瑕进城时,他才匆匆从戍楼跑下来,浑身泛着一股酸臭味,显然是有几个月没洗澡了,脸上的血污也没擦干净。

  倒是一咧嘴,牙齿还算白。

  他守延安府一年多了,开战时根本没想到这一战会打这么久。

  当着士卒们的面,张珏很给李瑕面子。不过等见了礼,二人走上望台,言行就自在了许多。

  “你这是受伤了?”张珏看向李瑕,完全是朋友之间说话的语气。

  “养了二十余日,快好了。”

  “脸上血色都没了,伤成这样了还跑延安来,不放心我不成?”

  “形势变了,得及时作调整。”李瑕道:“我岂能不与你商议?”

  “召我到长安,或让我写封长信过去便是,何必跑一趟。”

  “当面说才好。你还在与杨大渊对峙,不宜轻动,干脆我来一趟,花不了几日。”

  “你好歹是一方诸侯,连威严都不讲了。”张珏笑骂道。

  李瑕道:“讲什么威严,这次能守住关中靠的是你们这几位名将。我得来为你们把杂事处理妥了。”

  他说的是吴潜、李曾伯、廉希宪、张珏,四人或可称得上他的四根定海针了。

  除了廉希宪,另外三人都是宋臣,本就一直在为大宋朝抵挡蒙军。

  李瑕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在做事时能比以前更顺手。

  张珏道:“你莫说这些好听的,名将我也许当得,但这次却没立甚大功。”

  他笑了笑,之后又玩笑道:“不过,说来还是你抢了我守韩城的功劳?”

  事实上,最早就是张珏留意到黄河冬日要结冰,勘察地形、训练士卒这些前期的准备都是他做的。

  只不过由李瑕来守韩城,更能吸引蒙军兵力罢了。

  此时说起这事,张珏倒不是故意邀功,而是两人相熟,说话不用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也不顾忌。

  李瑕也笑,道:“巴不得功劳全归你,我坐在汉中城等着听你的捷报才好。”

  “坐镇汉中有甚意思?得坐到哈拉和林城,那得是多大的疆土。”

  “疆土再大,哈拉和林也不适合定都。”

  “我吹几句牛皮还不行吗,较什么真?”

  张珏爽朗大笑,随手一拳推在李瑕盔甲上,动作有些像少年人的打闹。

  他没觉得是平陵郡王来巡视边地了,只觉难得有好友来看望自己,心里非常高兴。

  一个四川人跑到这荒凉边境戍守,每天一抬头只看得到黄土地,枯燥乏味到让人想疯,当然想念家乡亲友……

  ……

  “好不容易有条黄河能借水势破敌,功劳还被你抢了。黄土塬不像黄河啊,你看,站在高处一眼看去,光秃秃的,地势一目了然。我和杨大渊在这样的地势下,谁也别想偷袭对方……说到这个,郝天益还想偷袭我,却不知我早已得了你的情报,自是轻易将他围了。”

  “没借机给杨大渊一次重挫?”

  “哈?当杨大渊和那些蒙古将领、北地世侯一样吗?他可是我大宋川蜀将领出身。”

  李瑕明白张珏的意思。

  如果说史天泽打仗稳妥,那也是在蒙军中属于稳妥的,其战略本质还是进攻。

  宋将出身的杨大渊,战略的本质则是防守,哪怕要进攻了,也是用防守来代替进攻。

  具像一点来说,史天泽打仗是骑马前进,杨大渊打仗是推着堡垒前进。

  这一战之中,宋军用了很多计略,伏击蒙军、反埋伏蒙军,当然,不可能每一次都能重挫蒙军。

  有大胜,有小胜,也有败绩,这是常情。

  张珏道:“蒙军就像是狗,到处乱啃。你能重挫史天泽,因为他再稳当,也还是疯狗一只;杨大渊是个咬不动、砸不烂的龟壳。

  郝天益这只小狗被我围歼时,杨大渊救都不救。贼他娘,也教这些蒙军知道当年我们守钓鱼城时等不到援兵是何心情。”

  李瑕问道:“郝天益你俘虏了?”

  “嗯,就押在那边。”

  张珏抬手一指,又道:“杨大渊并非毫无作为,他这一年占据了金明寨、万安城,大修城垒,再看那边,芦子坪、青涧城、鄜城,十余个城寨被他连为一片,对延州城形成包围之势,又营田其中……诸路蒙军,杨大渊一开始兵力、粮草最少,但抢掳我们的人口,招附羌民,一年内,将战线往南推进了二十余里,可说是越打越强。”

  “这种打法确实讨厌,正如汪德臣当年在利州营田。”

  “当年蒙军面对我们构垒守蜀也觉得棘手吧,所以二十余年打不下川蜀。”

  “你没用火炮轰他的城垒?”

  “你得先给我能收复各城寨的兵力啊。”张珏道,“否则轰破他的墙却不派兵进去,有何用?”

  李瑕抬着望筒看了许久,自语道:“蒙军撤兵了,杨大渊不撤?”

  张珏道:“史天泽撤兵,是因为各路世侯兵力集中在黄河东岸,每日糜费巨亿;合丹撤兵,是因为那些兵马属于蒙军主力……杨大渊不一样,兵力不多,且不耗费钱粮,还能种出粮草,越推越近,他是不可能撤的。”

  说到这里,他又骂了一句。

  “贼他娘,这数典忘宗的狗奴才除非被我斧头劈死了,不然怕是一辈子扎在这里。”

  李瑕遂想起《水浒传》里石秀骂梁中书的话,随口也骂了一句。

  “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张珏大乐。

  李瑕平素都是绷着,打仗、理政,极少就某个人某个事表露出个人的情绪。相比很多人,杨大渊也绝不是他最讨厌的那个。

  今日能这般骂上一句,还是因为与张珏是朋友,没那么绷着。

  但骂过了之后,也要面对眼前的形势。

  大宋南渡之前,与西夏的疆域就划定在延安以北安塞县附近,因为再往北打也守不住。

  打仗不是征很多很多兵打下疆土这么简单的事,要考虑到钱粮能否支撑,疆域一大,防线拉长,补给线拉长,所需耗费就成倍地增长……

  “所以说杨大渊这一枚棋,是卡死在我们北面了。”

  “如今我们已收复河西,若要进取,下一步便是河套。必然是两路出兵,一路出河西,一路出延安。”

  “好!何时出兵?”

  “一场苦战才歇,急不来的。要打到河套,至少需要能够支撑我们在河套立足一年的钱粮。”

  张珏道:“军饷就不说了,路上的消耗怕是二十倍不止,再加上建城所需的人力物力。我不用算,只看对面十二座城寨,杨大渊花费了一年时间修筑。河套防线十倍于此,你莫告诉我你要筹备十年。”

  李瑕道:“十年或许不要,一两年也是要的。”

  “能?”

  “没更多时间了。”

  “好吧。”

  张珏微叹,心知能在一两年内出兵河套都已是奇迹。

  毕竟对河西是偷袭,而如今蒙军已有准备。

  打个比方,当年李曾伯要收复一座襄阳城,宋廷还要为钱粮之事争执半年。

  “君玉兄何必叹气。”李瑕问道:“我们能用的办法又不仅是打仗一途,你就没想招降杨大渊?”

  “无耻叛逆,招降回来做甚?”

  “不是为了杨大渊,而是为了试探忽必烈。”

  李瑕看着北面,沉吟着。

  “我这几日一直在考虑,忽必烈这般灰头土脸地退回去,其威望必定要大跌。我们必须加以利用,不是说有多器重这些仕官蒙古之人,这是瓦解忽必烈政权的最好机会……”

  张珏明白过来。

  “不错,我们挡住了近二十万蒙古大军。以北地世侯、文官的德性,素来是谁强他们便倒向谁,怎么可能不在心里犯嘀咕。”

  “南阳、河南、山西,甚至更多地方,我已派出细作试探。但离我们最近,且最值得试探的,就是对面的杨大渊。忽必烈对中原还有多少掌控,一试便知。”

  这便是李瑕所说的“战略调整”了。

  于他而言,与忽必烈的交手现在才真正开始。

  此前的战事不是交手,是他被动挡住了忽必烈并不太认真的一击。

  挡住了,他才能开始出招反击,击的是人心……

  第八百二十一章 破镜难圆

  蒙军的突然撤退,其实有些出乎李瑕的意料。

  也许是他太高看自己,但他认为忽必烈若这样灰溜溜地退走,北地难免有一部分人会起观望的心思。

  对手突然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也许是有解决之法,但无论如何李瑕都得把握机会。

  突破口有几个,顺天张家、藁城董家、东平严家,甚至因为俘虏了郝天益,还可试试说动太原郝家归附。

  世侯之中,最有可能拉拢的自是顺天张家,但李瑕并不想先以顺天张家作为突破口。

  原因很多。

  最简单的一点,保州那个位置处于蒙古势力包围中,忽必烈对张家有所防备,并不给机会让张家起兵、并将全族家眷带到关中。

  李瑕所求的,一直都只是等适合的时机,比如他北伐之时,能让张柔兴兵响应即可。

  他要的是张家的兵权,以及在河北的声望,这些带不走,也不是几个张家兄弟叛逃过来就有用。

  没有必要太早让张家反水,至少要等拿下河南。

  但可以借此机会多亲近一番……

  东平严家、藁城董家、太原郝家也不会归附,但家中有重要人物在李瑕手上,可以搞些小动作。

  而现在若想搅动局势,杨大渊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杨大渊的长兄叫杨大全,曾是曹友闻帐下统制,在抗蒙战场上战死。

  杨大全留下两个儿子,杨文仲、杨文安,兄弟俩在父亲殉国之后就投奔杨大渊,守运山城、大获城。

  杨大渊在投降之前,还斩杀了前来劝降他的叛臣。这时,他们一家人既有川蜀柱石,又有忠烈之后……

  “我这一年,在延安府与杨大渊作战,与他对阵叫骂,也听过他一些事。”

  张珏本不想说,他不喜欢杨大渊。

  但既是借机为了瓦解蒙军在延安的形势,他还是道:“杨大渊说他本不愿投降,但为乞活大获城数万人性命,只好为民背国。”

  “为民背国?”

  张珏摇了摇头,道:“叛国之臣,招降他又有何用?像他这种降臣,再降而复叛,名节毁尽,家族便完了。纵观青史,岂有反复之辈有好下场的?他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心里明白,不会再归返的。”

  “我们又不是宋廷。”李瑕有些随意,道:“因为宋廷太腐朽了,他只好投降异族,但发现了更光明的政权,于是弃暗投明,很正常。”

  “他不是因为‘宋廷的腐朽’而投降的。”张珏纠正道:“他是为了家族前景。”

  “何必较真?”李瑕道:“只要能削弱忽必烈、增强我们就可以。”

  张珏点了点头,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先见他一面吧。”

  “好,我来安排。”

  李瑕并不能在延安久驻,点点头,道:“希望能尽快吧。”

  ……

  塞门寨。

  塞门在延州城西北二十里,乃是当年范仲淹所修筑的。

  宋、西夏的交战更多时候都是这样修筑城寨,屯兵营田,互相对峙。只有这种打法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支撑漫长的战事。

  蒙人不擅长这种打法,攻打关中时选择的是迂回包抄。

  杨大渊擅长。

  筑城屯兵,当世比他有经验的人没几个。

  当年随余玠、蒲择之构垒守蜀之人,比他资历老的,也只有王坚,却还在临安荣养。

  便是张珏,论经验也比杨大渊浅得多。

  据垒推进的策略,首先看水路。

  延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延安,流向黄河,塞门寨就在延河边。

  杨大渊占据了延河上游,面对张珏,他在地势上占尽了优势……

  其实,当年蒙哥死时,杨大渊也曾想过反正,复归大宋。

  但当时他家小都已陷在蒙军之中,不好逃离。

  之后北上觐见了忽必烈,被忽必烈之气度折服,他便罢了再叛心思。

  一转眼,已成了蒙古都元帅了,几乎已成为一个新的世侯……

  三月初五。

  杨大渊才刚刚收到合丹、史天泽撤兵的消息,招两个侄子来商议。

  “猛攻一两个月,却攻不破李瑕的防线,大蒙古国愈发不能战了,莫不是国势衰退了?”

  “立国不过数十年,正是最强盛之际,岂可言国势衰退?”说话的是杨文安,他时年二十三岁,生得威风凛凛,眼神冷峻。

  相比之下,他的兄长杨文仲便显得文弱了些。

  杨文仲叹息一声,又道:“但蒙军对阵李瑕,接连吃了败仗,此为不争之事实。我只觉当年投降时几乎就是蒙军兵势最强之时,至于如今……唉。”

  杨文安道:“兄长多虑了,因阿里不哥之乱未曾平定罢了,实力犹在。”

  他并不因蒙军的撤退而沮丧,相反,显得有些兴奋,转身面向杨大渊,拱手道:“叔父,我认为这对我们而言还是好事。”

  “好事?”杨大渊沉吟道:“宋军可抽调出更多兵力支援张珏,岂可称好事?”

  杨文安道:“诸路皆败,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算,唯有叔父取得进展,功高于诸将;又可借与宋兵对峙之机积蓄实力,学史、张、严家自治一方,管军民之权。自是好事。”

  杨大渊摇头,叹道:“你目光短了,只顾一家之利,却忘了国势若败,家也难保。”

  比如大宋就是国势衰败,不能保家。

  正待再说些什么,有校将匆匆入内。

  “大帅,张珏遣使送了口信来,称李瑕邀大帅明日午时在延河渡口隔岸一见。”

  “谁?”

  “说是宋国平陵郡王,末将猜测该是李瑕亲自来了。”

  杨大渊一愣。

  再一想,他隐隐已明白李瑕想要做什么。

  但又觉得这反应也太过迅速了,蒙军才退,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来拉拢?

  这是什么勤快人……

  “叔父,他是来收买人心的?这就到了?”

  “嗯。”

  叔侄三人沉默了一会,反应各不相同。

  杨大渊抬眼望向窗外,眼神中竟是带着不合时宜的缅怀,像是在想念家乡;

  杨文仲则是不以为然,他虽抱怨大蒙古国的打了败仗,对李瑕与宋国却也没甚好感;

  杨文安则显得有些诧异与不悦,李瑕这一来,似是打乱了杨家谋求成为一方世侯的步伐。

  终于,杨大渊回过头来,似已有了主张。

  他没问两个侄子的意见,但杨文安却是先开了口。

  “叔父,侄儿以为不妨借此时机袭杀李瑕,立下不世之功。”

  杨大渊反问道:“为谁立下不世之功?”

  “当然是陛下。”

  杨大渊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最后还是没答这话茬,自语道:“见见李瑕也好。”

  他起身,又吩咐杨文安道:“你不得自作主张安排人袭杀他,坏了我杨家声望。”

  杨文安不由大奇,问道:“杨家既已举家归降,还有何声望?”

  “我为民背国,污名一人承担便是。兄长当年壮烈殉国,你二人不可做于信义有亏之事。”

  杨大渊说罢,眼神深沉,叹息一声,负手自出了大堂。

  杨文安看着他的背影,颇为不解。

  “也不知叔父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有何难猜的?”杨文仲道:“叔父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迫于无奈投降,坏了一世名节。”

  “名节?破镜岂能重圆?”

  “难免遗憾,不是吗?”

  “求的太多。”杨文安问道:“兄长呢?如何想的?”

  “都说陛下是雄主,这次雄主怎么就败给李瑕了呢?我真是想不到。”杨文仲道:“李瑕与你同岁,才多大年纪竟能逼得陛下退兵了?”

  “说了,并非陛下败了,是为了北上平叛。”杨文安道:“到时回过头来,一样可并吞天下。”

  “是啊,北上草原,草原更重要……那我们这上面,到底是陛下?还是大汗?”

  第八百二十二章 心思

  蒙军主力是在三月初开始分批撤离的,在许多蒙军将领看来,李瑕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悄然退兵了。

  但其实仅在三月初五,李瑕已经住进了延州城中的箍窑。

  箍窑是用土胚、麦草、黄泥浆砌成,远看像房,近看是窑。

  延州城内箍窑多些,城外则是在山塬处挖出来的窑洞比较多。

  这地方确实是荒凉贫瘠。

  李瑕收复关中时,陕北这一带驻守的蒙军很少,因此刘黑马一倒戈,拿下延州不难。

  反而是这一年多,杨大渊领兵进犯,筑城对垒,掳来了不少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流民、羌民,延州城内城外才算有了一点点烟火气……也就一点点。

  张珏作为一方阃帅,给李瑕安排的已是延州城里最像样的院子了,看起来也十分简陋。

  城中也许有过更奢华的宅邸,全被拆了筑城了。

  领着李瑕歇息的小将只有十七岁,名叫史炤,在钓鱼城上与李瑕见过一面。

  史炤有些崇拜李瑕,刚开口有些结巴,慢慢才捋直舌头。

  但太紧张,说话也不过脑子。

  “驿馆前些日子被大帅拆了,谁让它有大木梁子呢,正好起砲。请郡王住这吧,大帅说,反正只住一两日,将就将就得了。”

  一旁的两名士卒诧异地瞥了史炤一眼,暗道自家队正是不打算晋升了。

  “也好。”李瑕倒无所谓,道:“把郝天益带来。”

  ……

  “把那败军之将带过来!”

  一群俘虏正在修筑城防,不停用脚踹着夯土,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汗水还是淌在了黄土上。

  郝天益正在其中,听得有人叫喊,回过头来。

  他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壮硕,虽然手脚戴着镣铐,模样十分狼狈,却还是在一众俘虏中显得鹤立鸡群。浑身气势,衬得那两个看管俘虏的士卒像是他的随从。

  被押在这里做劳力,他也很恼火。

  一般而言,大将被俘,要么就杀、要么施恩招降。让堂堂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在这夯土,能夯多少土?

  根本就是折辱。

  蒙古人都没这么无礼。

  今日终于有人要见他了,看来张珏还记得他郝天益是一方诸侯……

  被押着转进一片刚收拾出来的院落,郝天益看外面护卫严密,马上便猜到要见他的人不是张珏,但地位不低,且之前不在延州城。

  果然,院子里一个年轻人正在洗漱,靴子上满是泥泞,显然是今日赶了远路过来。

  这年轻人一转头,面容英俊,举止雍容,神情不怒自威……郝天益心里马上有了隐隐的猜测。

  “知道蒙军已经退兵了吗?”

  “退兵?不可能。”

  “知道我是谁吗?”

  “李瑕?”郝天益出言试探了一句,须臾又摇头,道:“我不信。”

  李瑕笑笑,自脱了靴子坐在那泡脚以洗去满身疲乏,倚在那拿起延安的兵图看着。

  郝天益拖着镣铐上前,又道:“我不信大军环伺,李瑕会突然跑到延州城来,除非是大蒙古国在陕北增兵了。”

  “信不信无妨,我可以放你回去。”

  “什么?”

  李瑕没有再重复一遍,显然,郝天益已经听到了。

  “你能放我回去?”

  “明日我会见见杨大渊,你随我去,之后便放了你。”

  “你……”

  见面一共还没几句话,郝天益已完全懵住了。

  他须停下来想一想,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形势、李瑕又有何目的。

  “你,你是想招降我?不必痴心妄想。”

  “开诚布公与你说吧。”李瑕道:“我放你回去,就是为了离间你,自然有人会疑惑我为何放你回去,随你如何解释。”

  “你打错算盘了……”

  郝天益正要反驳,话到一半,又想到反驳了李瑕、他不放自己如何是好,遂闭嘴不言。

  气场完全被李瑕盖住。

  李瑕虽年轻,却已经把王爵这个封号转化成了王气。

  “也许吧。但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我放你回去,要离间的是所有世侯与忽必烈。明白吗?忽必烈败了一场,人心必须有所改变,你回去,就是把这个改变带回去。”

  这话很拗口,郝天益没有马上明白。

  但他能从李瑕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霸道,属于胜者的那种霸道。

  哪怕是小胜、惨胜、险胜、胜之不武,胜就是胜。

  当年蒙古人能压服无数中原豪杰,不正是有那种不断胜利之后累积起来的霸道吗?

  ……

  天色很快暗下来。

  李瑕是连续奔波了三日才赶到延州城的,车马劳顿,坐在夕阳下与郝天益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自去歇了。

  郝天益今夜难得不用劳作,被带下去安顿,等着天一亮就要随李瑕出城去见杨大渊。

  他睡不着。

  因为心里还没接受蒙古退兵之事,让李瑕这么嚣张。

  “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

  李瑕这句话始终回荡在耳边。

  让人有种被轻视的感受。

  也是,这一战先是迷了路,结果还没打出战果来就被俘了。

  一次运气不好,怕是一辈子背上庸才之名了。

  郝天益不由悲怆。

  之后,想到了他父亲郝和尚拔都。

  被俘虏有何丢脸的?父亲从小就是俘虏,最后还不是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

  这念头一起,郝天益不由一惊。

  倒不是起意要投李瑕了,只是原本从来没想过的事开始想了,像是某块瓷器“咔”地裂了一道缝。

  ……

  天色蒙蒙亮时,郝天益便被喊起来,被押着随李瑕出城。

  黄土高原壮阔荒凉,一队人沿着延河向西北策马而走。

  周围是驰骋到远方的探马。隐隐地还能感受到身后马蹄声,那是张珏在为李瑕压阵,倘若杨大渊想突袭李瑕,只怕要成全了张珏想要野战的心思。

  与李瑕出行并不乏闷。

  一般而言,越年轻的上位者越绷着,怕压不住场面。但这位年轻的郡王不摆架子,对待士卒颇为亲和。

  说着当年的风土人情,很快便有来自当地的士卒应李瑕的询问,开腔唱了信天游。

  那是史炤麾下的一个年轻士卒,完全是陕北人的特点,黝黑、爽朗、大大咧咧。

  他一手拉着疆绳,一仰头便高声唱起来。

  “天呀!地哟!”

  高亢的歌声像是直刺云霄,像是宣泄着所有的情绪。

  “家呀!人哟!”

  “天上火烧云,地上麦苗青……”

  ……

  “东边下雨西边晴,受苦人多会才能过上个好光景?!”

  “……”

  延河北岸,杨大渊驻马而立,听到了那远远传来的歌声。

  他祖籍陇西秦州,但很早就到了川蜀,早已适应了蜀地的山青水秀、冬暖湿润,陕北对他而言太干燥了。

  唯独这边的民歌与蜀地相像,让人每听一次便想念家乡。

  其实当年投降的时候,他本以为蒙古要一举灭宋。毕竟蒙哥汗亲征,来势汹汹,大宋危在旦夕。

  遂想着,已经无可奈何了,守国守不住了,为了满城百姓与家小,只能投了。

  王坚之所以坚守,那是抱定了殉国的决心,也没想到能胜。

  当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天意弄人。

  杨大渊满心就是这些牢骚与不情不愿。

  他眯眼看去,终于见到李瑕的队伍向这边过来。

  双方各自在河的一边站定,各自的士卒都还在戒备。

  杨大渊眯眼看了一会,待确定了真是李瑕来了,他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这举动吓了他身后的杨文仲一跳。

  “叔父!你……”

  “都不必管我!等着!放心,李瑕不会杀我。”

  杨大渊手一抬,竟是头也不回,独自踏上了延河上的小木筏,自撑着篙向对岸划去。

  ……

  郝天益原还抱着侥幸,认为李瑕只是在诓他,实则并未击退蒙军。

  但此时一看杨大渊竟这般迫不及待赶过来,不由大吃一惊,暗道一旦杨大渊叛蒙,对北地人心只怕震动不小。

  郝天益很想开口骂上几句,如“杨大渊,你个胆小鬼,我邀你合击张珏,你却见死不救。”

  但他明白,骂出来反而是丢的自己的脸,涨了李瑕的威风。

  此情此景便让人无比难受。

  李瑕要的就是让这些为蒙古效命的人难受,淡淡瞥了郝天益一眼,任由他旁观,举步向杨大渊迎去。

  从杨大渊曾斩杀蒙古劝降使节一事来看,李瑕便知道其人投降蒙古并不甘愿。

  ……

  塞门寨。

  “报将军!现已探到,张珏领千余兵力,距延河渡口十余里……”

  杨文安眯了眯眼,估量着袭杀李瑕可以一试,遂抬手道:“出发。”

  他已披了一身甲胄,跨坐于战马之上,身后是数百人的精骑。

  寨门打开,先头的骑兵已如流水般涌出去。

  “吁!”

  后方又有信马赶到,凑到杨文安身边道了一句。

  “将军,燕京的天使许公快到了。”

  “我知道,让文粲先去迎接,便说战事危急,恭请许公稍侯。”

  “这……副帅已告诉许公李瑕之事,许公请将军不必出击,他自有计较。”

  ……

  与此同时,北面的秦直道上,许衡正端坐在马车中。

  他已听说了李瑕突然到了延安之事,但评点起来犹语态从容。

  “当年,杨大渊先斩杀王仲,仿佛为宋国殉难之心甚坚,但到头来,不还是选择了归附?你看他想要什么,莫看他平时如何说,得看他最后如何选……”

  第八百二十三章 切身利益

  杨大渊之弟杨大楫驻守在延州城以北的清涧城。

  许衡此番前来并未事先派人告知,直到他抵达了清涧城,杨大楫才得知此事,连忙派人往塞门寨通知杨大渊来迎。

  信马到塞门寨时,杨大渊已出发去见李瑕。

  杨文安听说有重臣自燕京而来,不再犹豫,点齐心腹精兵便要去袭杀李瑕。

  而就在杨文安点齐兵马的这会工夫,许衡竟已得知了杨大渊要去见李瑕之事。

  表面上说是副帅杨大楫说的,但杨文安一思量便知杨大楫不太可能主动告知许衡这种事。

  想必是军中有人告诉了许衡,杨大楫见瞒不住了,只好全盘托出。

  想着这些,杨文安已有些不安起来。

  他没有卸甲,直接便披着一身盔甲北向去迎接许衡。

  思量着近日发生的事,他认为以忽必烈的气度,不至于因这点事追咎杨家。

  万一真要追咎,杨文安也不介意提着许衡的脑袋去投靠李瑕。

  一路上想着这些,他迎到了前方的马车,见到了许衡。

  许衡时年五十四岁,是名满北地的宿儒。当年廉希宪才任职关中,第一件事便是请许衡为京兆府提学。

  后来忽必烈从鄂州北归,征召许衡入朝,任他为太子太保。

  虽说大蒙古国任官随意,不管之前是何职、是何品级,只看大汗的心意,但能被忽必烈授予高官的汉臣,确实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这种破格提拔,每每让人感激涕零,心生效死之意。

  许衡虽是书生,一掀车帘,浑身气场却是把周围将士的杀伐气都盖了下来。

  因为他奉忽必烈之命前来。

  “杨文安特来迎鲁斋先生。”

  “好,好。”许衡一看杨文安便是目露赞赏,颌头不已,赞道:“好一个少年豪雄,英姿飒爽!”

  杨文安得了夸赞,不由对许衡大生好感,忙上前以学生之礼相见。

  “先生当世圣贤,晚辈渴慕已久,惜不能得先生教诲。”

  “老夫与将军边走边谈,如何?”

  “晚辈幸甚,先生唤晚辈表字‘泰叔’即可。”

  “……”

  杨文安是个很简单的人,他是个将军,只管打仗,讨要功劳。

  他不像杨大渊,心中藏满了不合时宜。

  这样的性格,使得杨文安说话做事都很爽快。

  他的态度很简单,胜败乃兵家常事,忽必烈实力还是雄厚,没必要因为这次退兵就去想有的没的。

  很快,他也把这层意思表达给许衡,之后道:“叔父也是此意,今日去,正是去伏杀李瑕。”

  “无妨,哪怕杨元帅是去与李瑕谈谈,又能如何呢?”许衡抚须道:“老夫很想知道,李瑕能给他什么……”

  ……

  延河边。

  远处的黄土塬上也有草木,但相比川蜀的山,这里的草木总显得稀薄,露出下面的黄土,显得干燥。

  黄色是苍凉的颜色。

  有兵士策马赶到,只见两岸各有兵士列阵,却并非剑拔弩张的场面。

  杨文仲回过头,问道:“何事?”

  信马上前,低声道:“将军,燕京有高官来了。”

  “这么突然?”

  杨文仲似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对岸,眼神中带着些担忧。

  ……

  杨大渊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因为李瑕若杀他,得不偿失。

  李瑕眼下要做的关键是争取北地的人心,每争到一分,他就强一分,忽必烈就弱一分。

  这种时候,若杀杨大渊,只会毁掉信誉,往后很难再有北人相信李瑕。

  且杀了也没用,杨家还有杨大楫、杨文仲、杨文安等将才,还有杨大渊之子杨文粲。

  因此,杨大渊坦然到了对岸,走进宋军士兵之中来见李瑕。

  李瑕遂邀他到塬上的小亭子里谈话,一起用了午饭。

  谈话尹始,杨大渊问的都是川蜀如何了。

  他听说各个山城的军民又被迁下来,很是感慨,渐渐还红了眼眶。

  “这辈子,历任蓬州、利州、阆州、夔州……走遍了整个川蜀,你方才所言每个山城,每个地方,我都曾去过……”

  杨大渊仰了仰头,想到蜀中军民返乡安居乐业,自己却在这西北吃风沙,只觉造化弄人。

  他也不为自己推脱,顿足长叹。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李瑕看得出,杨大渊说这些都是出自于真心。

  这个蜀中老将是真的对大宋、对川蜀、对川蜀的山水与百姓有感情。

  “还有回头路。”李瑕道。

  今日的谈话,杨大渊分明是一副恨不能马上就归降李瑕回归川蜀的样子,而且不是演的。

  但谈到关键问题,他却沉默了。

  李瑕有耐心,不急着催,等了许久,才又听杨大渊开口。

  “老夫很羞愧啊,食大宋米禄,却屈膝投降,辜负天子厚望,毁家兄忠烈之名。”

  杨大渊没说自己愧对百姓,他保全了满城百姓性命。

  他坐在亭边,抚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又道:“若有可能,老夫确实是想回川蜀……”

  这句话,或许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形势。

  以杨大渊的资历,他投降之后,迅速让所有降将都围绕在他周围,在蒙古又形成一个军阀势力。

  当年他一降,几乎是带着除了钓鱼城之外的蜀中诸城一起投降。

  现在,他若肯降李瑕。重要的不是他之后能为李瑕做什么,这件事本身就能让无数人对忽必烈失去信心。

  李瑕很慎重,听了杨大渊的表态之后,想了想,缓缓问道:“杨老将军有何想要的?”

  他称“老将军”,而不是“都元帅”,这是不承认蒙古给杨大渊的帅职。

  这一句话之后,杨大渊表情似乎平静了一些,继续拍着膝盖,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隐隐的,已没有刚才那么真诚了。

  李瑕笑了笑。

  他知道,杨大渊和刘黑马还有些不同。

  刘黑马是被打败了,不得不降;杨大渊却还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明白现在这局势他正好能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

  这种时候,是该给些足够的条件。

  但李瑕还是道:“杨老将军也知道,蒙古如今待武将虽宽,往后却未必。”

  “在蒙古……都元帅之职可承袭下来。”杨大渊缓缓道。

  小亭子里安静了一会。

  先前饱满真挚的情感发自于杨大渊的肺腑,他已双目通红,像是已决心反正。

  但,实在话现在才说出来。

  切身利益。

  这只是杨大渊的第一个条件。

  后面必然还有别的。

  当然,李瑕若不得答应这个条件,后面的也不必谈了。

  李瑕却是答非所问,谈起了别的事。

  “这次忽必烈齐集大军来犯,最后却无功而返,杨老将军是如何看待?往后的局势,可看清了?”

  什么世袭的都元帅、军民总管,倘若最后蒙古国若没了,一切也都没了。

  杨大渊反问道:“这次若不是草原出了变乱,关中真的能守得住吗?”

  “蒙军强攻两月,未进关中一步,足可见忽必烈外强中干。”

  “阿里不哥为你解围了,不是吗?”

  “不是。”李瑕道。

  “呵,好吧。”

  杨大渊笑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这个话题。

  他这个笑容有些讨厌,态度有些轻蔑,若换作张珏来劝降,只怕要气得扬斧头了。

  扬斧头也没用,改变不了杨大渊的想法,暴躁只会更让杨大渊看轻。

  这场劝降,似乎被李瑕搞砸了。

  好在杨大渊没有马上离开,捻须沉吟了许久,自语道:“听说,王坚只进封了清水县开国伯。”

  他把这“只”字咬得稍有些重。

  态度像是在说“若不肯给世侯之权柄,至少也该给个爵位……当然,哪怕你肯给,我也得考虑考虑。”

  李瑕沉吟不答。

  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郡王,又能答应给杨大渊什么?

  “这样吧,往后……”

  “往后?郡王既自诩击退了蒙军,凡事犹待以后?”杨大渊反问了一句,摇头叹道:“老夫活不了几年了。”

  谈条件总是繁琐的。

  眼下已涉及到太多问题,甚至包括李瑕名不正、言不顺,确实很难给到旁人足够的信心。

  不过今日原本就不会有结果。

  李瑕不可能马上就答应杨大渊的任何条件,只需要先知道杨大渊的态度,再做考虑。

  杨大渊亦是如此,且他自己考虑还不算,哪怕他决定归顺李瑕了,还须回去与家族商议,说服所有人同意。

  两人就这样相互试探,直到天色渐暗……

  最后,杨大渊走下塬台,重新上了木筏,撑着篙向延河对岸划去。

  今日与李瑕相见,他有些后悔、失望。

  李瑕没有如他预想中一般应允诸多条件,表露出的态度是“我早晚要打败忽必烈,现在是给你机会。”

  杨大渊自是不喜。

  但心底有个念头在问他“敢不敢赌这个年轻人能成事?”

  这念头并不强烈,也就只有一点,让他想多试探试探李瑕,再做考虑。

  ……

  李瑕翻身上马,扫视了郝天益一眼,再看向杨大渊那撑篙的背影,认为今天已经有很大收获了。

  不论杨大渊如何选择,忽必烈与支持他的汉人之间的裂缝将越来越大。

  天色暗得很快。

  杨大渊划到河中心时,李瑕只能看到河上的一道剪影。

  说来,杨大渊这人,谈不上崇高,但人品并不坏;私心有,公心确实也有;会软弱,但也悲天悯人。

  他守过川蜀、保过百姓、投了蒙军,心里也后悔,也想要好名声,终究还是要为家族考虑。

  也许,换成别人到他的处境,会有很多很多人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人嘛……

  “噗。”

  黄昏与夜色交替之际,天地之间存着的最后一点光亮中,不知何处有箭矢射出,正中撑着小筏的杨大渊。

  “噗通。”

  那道身影直直地落入水中。

  蜀中宿将、川陕都元帅,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尸体随波而下。

  “叔父!”

  “大帅!”

  “……”

  “渡河!给我杀了李瑕!为叔父报仇……”

  第八百二十四章 许诺

  郝天益在延河岸边坐了一天。

  比起被俘之后不停劳作的日子,难得能休息着看看风景其实也不错。

  而李瑕要他看的不是风景,他已经看到杨大渊的态度,撑筏靠岸,与李瑕长谈至日暮。待他回到太原,提及此事,便要掀起一层波澜,吹皱北地人心……

  这一天原本就是这样,夜幕降下,岸边的宋军持着弓保护着杨大渊过了河心。

  过了河心,那已是杨大渊的地盘,北面那列队森严的全是杨大渊的心腹。

  宋军士卒们于是收了弓弩,转身,准备回程。

  郝天益的双手被绑着,自有一名士卒牵着他,让他跟在马后走。

  很狼狈。

  延州城一战,他误入张珏的埋伏,杨大渊见死不救,所以今日他沦为李瑕的阶下囚,杨大渊还是座上宾。

  但就在回过头之际,他余光瞥见河面上那道身影跌了下去。

  前一刻还是座上宾、还是都元帅,川陕局势因他一念而动;下一刻已是河上浮尸,死得毫无挣扎。

  造化弄人。

  作为整件事的旁观者,郝天益心头有些感慨,他迅速冷静下来,扫视着周围寻找凶手。

  对岸的蒙军人声鼎沸,怒吼不已,一片大乱,不少人怒吼着在向这边放箭。

  箭矢大部分落在河面上,超过了河心。

  换言之,延河两岸虽射不到对方,但都能射到杨大渊。

  郝天益再转头,只见河岸两边都有一排树木。

  陕北这边的树木多是柏树,所谓松柏长青,在这三月时节,柏树枝叶繁盛,树冠可以藏人。

  没看到南岸有人从树冠上跳下来。

  至于河对岸,嚣声振天,已无法从混乱的场面中看到杀手是否趁乱隐匿至士卒之中了。

  这一瞬间的观察,郝天益已有大概的判断,认为该不是李瑕动的手,既毫无必要动手,也不是适合的时机。

  他并不确定,也影响不了对面那些大声呼喊着要报仇的人。

  已有船只从延河上游顺流而下,杨文仲正高声下令,命士卒渡河杀李瑕。

  郝天益见此情景,倒是颇为好奇李瑕要如何向杨文仲解释。

  此时若能让杨文仲冷静下来,未必不能找到杀手,若能解释清楚,只怕杨家还真能复归李瑕。

  李瑕没有解释,已开始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郝天益听不太清,只听到不远处史炤正在向麾下传达。

  “让蒙军攻过来,围歼他们,一个都别放跑……”

  有马蹄声向南而去,那是李瑕派信马去调动援兵了。

  这让郝天益很诧异。

  李瑕的反应有种冷冽之感,像是根本就不带情绪。

  没有惋惜,不喊着冤枉。事情发生了,解释也没用,杨文仲想杀过来那就杀回去,最好直接杀人灭口,把事态控制住。

  仔细一想,这么年轻就能这么理智,可见其性情凉薄、无情,郝天益真不喜欢李瑕这种人,觉得有些可怕……

  宋军士卒开始紧张有序地备战。

  郝天益被绑在了一棵大树下,他抬起头看向头上的树冠,忽然感到背后凉嗖嗖的。

  他不由想,也许就是李瑕方才与杨大渊没谈拢,派人射杀了杨大渊呢?

  杀手此时就藏在这树冠上,跳下来就能给他郝天益一剑,封喉毙命。

  郝天益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觉得人命真是脆弱……

  夜幕完全降下,有人点起火把,双方已开始箭雨试探,战事胶着。

  南面有像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传来,那是张珏的援兵快到了。

  没想到的是,杨文仲原本是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却是在这之前已下令撤退了。

  鸣金声自对岸传过来,郝天益松了一口气。

  他被绑在这,跑也跑不开,万一对面攻过来,战线推到附近,极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之后便见宋军沿河追了一段,但毕竟是位居下游,而且没多远就是蒙军那层层构筑的堡垒,蒙军一退,宋军已做不到歼灭对方,很快也就退了回来。

  一场冲突便这样草草落幕。

  就连郝天益都察觉到杨文仲反应异常,从怒而兴兵到冷静退敌的转变太快了,显然是得到了提醒。

  说明有人正在与李瑕过招。

  “大蒙古国既然是主动退兵,陛下又怎会没考虑到此举带来的人心变动,怎会没有后招?”

  ……

  一具尸体被打捞起来,送进了塞门寨。

  有士卒高举着火把在前方引路,还未到大堂,已听到怒吼与恸哭之声。

  “二哥!”杨大楫上前哭喊,满脸的震惊、悲痛,哭道:“大哥走了,你也走了,这一大家子人,我怎么办啊?!”

  “叔父?叔父?”杨文安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杨大渊的尸体,似乎不肯相信叔父已然身亡。

  待确定担架上的人真的活不过来了,杨文安木住了。

  他转头看了看兄长杨文仲,向后走了几步,也不知是想去那里。

  直到想起了幼年,父亲战死时,杨大渊曾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说了一句“叔父还在,叔父会把你当儿子养”,杨文安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他性格倔强,素来不愿在人前显情绪,抹了抹眼,站在一边,冷静下来。

  “父亲。”杨文粲隔着几步远,没能抢在他三叔与堂兄们之前接触到他父亲的尸体。

  杨文粲举止文弱,当周围杨家人都在呼喝“报仇”时,他却是听了几个族叔的吩咐,去把孩子们都带到一旁。

  杨家人各有反应,而杨大渊平素宽待将士,全军莫不悲恸。

  不少人拔出佩刀指天,立誓必斩李瑕为元帅报仇。

  直到这些人的情绪渡过了最激动之时,许衡才缓缓踱步到了杨大渊的尸体前,作为大蒙古国重臣表达了哀悼。

  示意士卒将火把稍稍凑近了一些,许衡俯身,眯着老眼仔细看了杨大渊被河水泡得苍白的面容、溃烂的伤口。

  箭矢是从左侧贯穿了整个脖颈。

  是弓箭,不是弩箭。

  弓箭上手更难,但擅射者能射二百余步,弩箭虽行疾十倍于弓,但直射只能达五十步,再远便要失稳。

  换言之,射死杨大渊的人大概在离河心五十步到百步远。

  再看箭矢插过,有些自上而下的倾斜……

  “看来,宋军攀上了河对岸的树,射杀了杨元帅。”许衡做了判断。

  杨文安遂招过两名士卒做了演示。

  宋军在南岸,杨大渊回来时面朝着下游撑篙,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投在他背面,一箭从右面射来……

  末了,杨文安向杨文仲问道:“大哥,是这样吗?”

  “不错。”杨文仲哽咽。

  杨文安闻言皱了皱眉,踱了几步,站在了篝火最亮之处。

  在这里,他扫视着那些随杨大渊一道去的士卒。

  “都说说你们当时看的情景。”

  “先治丧吧。”杨大楫道:“让二哥入土为安,再谈报仇之事。”

  毕竟是长辈,杨大楫既开口了,杨文安遂不再继续质问……

  军议大堂很快改成灵堂。

  塞门寨里一片忙碌。

  至深夜,许衡、杨大楫、杨文仲、杨文安四人方才坐在偏厅秘议。

  人少,有些事才好开口,才能开诚布公。

  在沉闷的气氛中,许衡先开了口,道:“杨元帅为招降李瑕,不惜己身,渡河受之,为国家之利而效死。老夫当禀明陛下,为杨元帅追封。”

  杨家叔侄三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

  杨大渊死在去见李瑕的时候,他们必然要担心忽必烈会怎么看待,有了许衡这句话,自是安心不少。

  “当年,武仙设宴伏杀史天倪,为天下所不耻。”杨大楫道:“如今李瑕竟敢效武仙之行径,必将他碎尸万段。”

  把杨大渊比作史天倪,杨大楫这是自比史天泽了。

  而将李瑕比作武仙,引得北地世侯对其反感,显然也是对大蒙古国有利的。

  两句话,整件事的基调已定了下来。

  那之后所说的话,便不能改变方才定下的基调了,只是探讨。

  杨文安此时才问道:“我还有一点疑惑……叔父中箭时,是面向东边还是西边?大哥可记得?”

  杨文仲一愣,回想着,缓缓道:“当时天色已暗,隔得又远,看不清了。”

  “军中士卒也无人看清?”

  “方才问过了,有人说叔父面朝上游,但更多人都确定叔父是面朝下游……二弟是何意?”

  杨文安并未马上回答,目光似乎向许衡看了一眼。

  许衡叹息一声,转向杨文安,问道:“看来,泰叔是对老夫有所怀疑?”

  “晚辈不敢。”

  “有所怀疑,人之常情。”许衡道:“但老夫并无杀杨元帅的理由,老夫万分肯定,杨元帅绝不会受李瑕蛊惑,因为李瑕根本就给不了杨元帅任何许诺。”

  他点到为止,但杨文安已听得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担心杨大渊被策反,代表忽必烈前来的许衡根本没必要杀杨大渊,反而要当心主帅一死,陕北局势动荡。

  “那看来,是叔父与李瑕谈过,拒绝了李瑕提出的要求,李瑕因此发怒,派人射杀叔父。”杨文仲道,“我愈想,愈觉得当时的情形正是如此。”

  “不错。”杨文楫道:“李瑕见二哥对大蒙古国忠心耿耿,故而起了杀心。”

  许衡叹惜一声,遗憾不已。

  “老夫此来,本有一桩大好消息欲告知杨元帅,想必他若得知,定会欣喜欲狂,可惜了啊。”

  杨家叔侄三人纷纷肃容,看向许衡。

  只见许衡放下了抚须的手,缓缓道:“自金亡以来,天下震荡已久。蒙古虽大,以杀伐攻虏为事,无法度纪纲,与突厥、回纥何异?今老夫有幸,与诸君共辅圣明,以汉法治中夏,变夷为华,立纲陈纪,开统建国……”

  说着,他已站起身,环顾着座中三人。

  “诸君皆为开国之功臣矣。”

  于杨家叔侄而言,只这一句话,即可知大蒙古国给的比李瑕多得太多太多了。

  不,不再是大蒙古国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吾心独无主乎

  许衡的一番话,冲淡了杨大渊之死带来的悲恸。

  杨家叔侄三人眼底似有什么被点燃了,皆有些昂扬起来。

  “国号……国号是什么?”

  “本朝疆域之广,历古所无,陛下认为,若似汉唐那般以初起之邑为名,不足以彰盛大。故有意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定国号为……”

  许衡愈发郑重,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大元。”

  堂上安静了一会,杨大楫重复道:“大元。”

  他咀嚼着这个国号,过了一会,又低声念叨道:“这是历古所无的国号啊。”

  座中四人放缓了谈话的节奏,各自思量,体会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定下国号,当然不只是“改了个名字”那么简单的事,改变的是整个政权,是变夷为汉的最重要的一步。

  与他们这些人切身相关的利益便有许多。

  如官职、爵位、青史留名,且这些是确定了名份的。

  确定名份是何意?

  一个谋士追随一个主公打天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最后能得到怎么样的封赏?未知的。

  而现在,杨家助大元朝开国,这已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一念至此,杨大楫嚎啕大哭。

  “二哥!二哥啊!”

  他哭得动容,显然心中无比遗憾,泪水滚滚而下。

  “二哥你为何要去见李瑕那阴险小人?!为何啊?”

  可想而知,若杨大渊未死,这次忽必烈开统建国,必定会有封赏。

  如今陕北这局势正是要靠杨家对抗李瑕,而中原人心不稳,正要靠厚赏杨家来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

  偏偏,杨大渊死在这将要得到重赏的前夕,何等可惜啊。

  杨大楫捶胸顿足,愈发伤心了。

  许衡原本还有话想说,见杨大楫如此,一时却不好开口。好在并不急在今夜,他遂转向杨文安,道:“先为杨元帅治丧吧,旁的,明日再谈。”

  “晚辈送鲁斋先生。”杨文安道。

  杨大楫止住了哭,道:“我送鲁斋先生。”

  许衡没有拒绝,在杨大楫的引领下先去休息。

  剩下杨文仲、杨文安两兄弟坐在堂上。

  杨文仲疲惫地往后一倚,揉了揉额头,问道:“叔父明显是李瑕所杀,二弟今夜在追问什么?”

  “问清楚总是好的。”

  杨文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能对叔父下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李瑕,二是……”

  他话到这里,他指尖往天上一指,指的是忽必烈。

  这次,许衡代表忽必烈前来,时间又来得这么凑巧,众人嘴上不说,难保没人怀疑。

  杨文安道:“我并非怀疑鲁斋先生。今日我听说了一件轶事……当年战乱时,鲁斋先生曾在盛夏往河阳避难,口渴难耐,正遇路边有棵梨树,旁人纷纷去摘,惟独他端坐树下不动。”

  “因梨树有主人?”

  “有人告诉鲁斋先生,时值乱世,梨树便是有主人也跑了。他答,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杨文安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这样一个人,该不会刺杀叔父。”

  杨文仲问道:“二弟若不是怀疑鲁斋先生……该不会是怀疑我吧?就因为当时只有我随在叔父身旁?”

  杨文安看向兄长,脸色平静,淡淡道:“说了,问清楚为好,以免旁人嚼舌。”

  杨文仲喉头微微有些滚动,偏过头,有些怅惘、不安。

  “二弟,信我,我没有害叔父……叔父一定要过河,我没拦住,也没保护好他,我以为李瑕不会杀他,没想到会这样。”

  “我知道。”杨文安道。

  “是我疏忽了,李瑕向来擅用刺杀,他那人便是刺杀起家的。”

  “不错,他执于刺杀小道,为天下人不耻。”

  ……

  不一会儿,杨大楫回来,脸色犹带着沉痛之色,在上首的位置坐下,道:“方才鲁斋先生说上书请陛下追封二哥爵位。”

  杨文仲抬起头,有些疑惑。

  “该能追封郡公,但不知能否承袭。”杨大楫道:“不过,可确定的是,依大蒙古国……依大元惯例,文粲可承袭二哥的都元帅一职。”

  “应有之意。”

  “是,应有之意。”

  “鲁斋先生又言,观文粲为人,过于文弱了。他欲启奏陛下,效巩昌汪家设总帅府,再于杨家中推举出一名能服众之人,赐佩金虎符,任川陕安抚使、军民总管都元帅、相总帅府事。”

  这是大蒙古国的优待世侯的特色了。

  就像汪家有个总帅汪惟正,但汪忠臣、汪良臣等人各个也是都元帅,既辅佐汪惟正,也有各自的食邑、前途。

  简单而言,杨大渊的职位由杨文粲继承,而兵权由杨家其他人继承。

  历古以来,就没有哪个王朝能比得上大蒙古国宽待诸侯。

  杨大楫说着,有些掩不住眼中的向往之意。

  他转头看向两个侄子,道:“如今李瑕就在延州城,虎视眈眈,明日我等便召集诸将推举,如何?”

  杨文仲略略犹豫。

  今日唯他与杨大渊同往延河边见李瑕,最后没能保护好杨大渊,又不能挥兵报仇,暂时已无资格相争。

  他干脆便应道:“何必推举?自该由三叔主事。”

  杨大楫很满意,又看向杨文安。

  论军功,当年杨文安曾击退吕家军,甚至一箭射中吕文德,但他毕竟还年轻,杨大楫希望侄子这次能够相让。

  杨文安面露悲痛,道:“侄儿先去为叔父守灵了。”

  他径直起身离开,到灵堂跪下,接过一沓纸钱,为杨大渊烧纸。

  黄纸落在火盆中,腾起轻烟袅袅……

  ……

  延州城。

  好像上次在成都城外见面时一样,张珏坐在火炉边暖着酒,李瑕则坐在他对面。

  “忽必烈派人来杀了杨大渊吗?”张珏问道,“比如他军中有忽必烈的人。”

  “这种眼线必然是有,但忽必烈不至于做这种事,他是君主,相比于暗杀一个还未反叛的大将,他的威望更为重要。”

  李瑕说着,张珏抬起酒壶示意着问他是不是喝一杯,他摇了摇头。

  “君主暗杀臣子,尤其是在我这个敌人面前,一旦被我证实,必大损他的威望。你看他对付李璮便知,直到李璮举旗反叛,他才动手。”

  张珏问道:“那我们就证实忽必烈杀了杨大渊?”

  “证实不了,既无证据,苦主又不认。”李瑕摇了摇头,之后道:“不过,可以放出些风声,争取些舆论。”

  “为何没证据?你认为不是忽必烈派人动的手?不可能。”张珏道:“否则还能是谁?”

  “我也在想……你看,杨大渊有心投降,但还没定下。在今天,暂时还没影响到我与忽必烈之间的形势。”

  “最受影响的是什么?”张珏沉吟道:“万一杨大渊投降,你能给他的权力少了?”

  “若是忽必烈为了安抚人心,给了杨家更多的权力,使得杨大渊亲族或部下中有人坚定决心效忠忽必烈到底……”

  “此时,杨大渊一见你,就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

  “对!韩城一战时我便注意到了,忽必烈如今正在提拔世侯中的年轻一辈,以新代旧,掌握世侯兵权。”李瑕道:“我疑惑的是,到底是给了多大好处,能让这人如此果断地动手杀杨大渊。”

  “你又给不了,你就是一个郡王,还能给人封官许爵不成?”张珏拿酒杯碰了碰李瑕的水杯,道:“打个赌,你觉得谁动的手?”

  “我不如你了解杨家形势。”

  “那我先猜,若不是忽必烈派人动手,那就是杨大楫。记住,若是忽必烈的人动的手也算我赢。”

  李瑕反问道:“杨家这些人,你最不愿与谁对战?”

  张珏一愣,放下酒杯沉吟了一会。

  “我换一个答案……”

  ……

  次日。

  塞门寨中三军缟素。

  杨大楫一夜未睡,已准备接手兄长的兵权。

  他久随杨大渊在军中,威望足够,本就是最适合掌兵的人选。

  眼下这陕北局势,继续奉行杨大渊留下的“以城攻城”之法,缓缓推进战线,再立些功劳,几年内再谋一个公侯之爵,应该不是难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并非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把诸将召集在一起进行推举。

  许衡竟是一个一个召见了军中将领,说是问询几句,将诸将的言辞记录给陛下。

  这让杨大楫有些失望。

  好在只是推举的方式不同,在他想来,结果是不会变的……

  ……

  第一个去见许衡的是行军万户张大悦。

  张大悦曾经是运山城守将,受杨大渊招降,投降蒙古之后他便唯杨大渊马首是瞻。

  许衡先是问他可有信心掌兵,张大悦连忙推辞了,他在军中势力远不如杨家,自问根本没能耐从杨家手上夺权。

  许衡又问谁可掌兵。

  张大悦略有些迟疑,应道:“若说资历,该是杨三哥适合,可若说领兵之能,文安才是最出色的那个。”

  许衡并不惊讶,抚须道:“原来如此。”

  张大悦的表态,似乎已将事情定下来了。

  之后,许衡又见了许多将领,若有人说杨大楫、杨文仲的好话,许衡便会反问对方觉得杨文安如何。

  大部分将领都对杨文安服气。

  坐在一旁的还有许衡的学生吕端善,负责记录。

  末了,吕端善忍不住抛出了心中的疑惑。

  “老师似乎瞩意杨文安?”

  许衡抚须,玩笑般应道:“不帮他一把,万一他指责是老夫派人暗杀杨大渊,如何是好?”

  吕端善一愣。

  此地都是杨大渊的旧部,若谁被指为杀杨大渊的凶手,那些将士还真敢报仇。

  昨夜一直在利用这点、且能让人感受到威胁的,只有杨文安。

  “他会这么做吗?”

  “杨大渊死时面朝东?面朝西?谁说了算?”

  吕端善悚然而惊,道:“可我们没有。杨大渊绝非老师派人暗杀,该是李瑕所为。”

  “杨文安当然明白,他怎会不明白?”

  许衡似乎对杨文安很欣赏,又道:“他还很明白他所求为何,且示意得很明白,他心中有主,满足他,他即可坚定效忠于陛下,效忠于大元……”

  第八百二十六章 叔侄

  桌上摆着一串油馍馍,几块风干的羊肉。

  张珏没拿筷子,手拿着馍一口一个就着马奶吃了,抹了抹嘴,道:“我看你这次是栽了,跑来想招降杨大渊,结果弄得一身腥,往后传出去,谁还肯归顺你?”

  “你怎会觉得我亏了?”李瑕反问道,“说的好似杨大渊是我麾下大将一般,分明是敌方死了个都元帅。”

  张珏见他已喝完了一碗马奶,随手把桌上装马奶的陶罐推过去,道:“杨大渊本来有可能归顺,结果死了,你还坏了名望,岂不亏大了?”

  “你是这么算的?”

  “不然呢?没赚就是亏。”张珏道:“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洗清污名?”

  “算不上什么污名。而且与敌人辩解殊无必要。”

  “就这样放弃策反杨家了?”

  李瑕没说是与不是,只答道:“本就是试探,现在试探过了,对面能动手杀人,说明忽必烈给的好处大。”

  “但忽必烈刚输了一仗。”

  “他的实力还在,比我们雄厚。”

  “但他是异族。”

  “杨大渊还有情怀、愿意与我们对话,但死了。”李瑕道:“与别人没什么好谈,权力场上说起来都是正义,做起来都是利益。”

  张珏深以为然,道:“话虽如此,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却灰溜溜地走了?”

  “不然呢?你想趁着对面群龙无首,打一仗?”

  “哈,你看出来了。既然不打算与对面辩解,那就打一仗如何?要争人心,不逞逞威风怎么行?”

  李瑕对张珏毫不摆架子,拿起桌上最后一个油馍馍,包着羊肉干,眼中有些思索,态度则很随意,道:“你是主帅,你安排……”

  ……

  塞门寨。

  诸将既愿意奉杨文安为统帅,许衡顺从军心,但准备为其上表请封,同时已将杨大渊的金虎符交给杨文安。

  有如此老成持重之人主持,根本没有给人七嘴八舌提出意见的机会,竟是在杨大渊暴亡不到一日,便完成了兵权的过渡。

  等杨大楫反应过来,已是杨文安手持金虎符在大殿下号令诸将之时。

  “国朝初立,我必继承叔父遗志,尽犬马之劳,辅陛下一统四海。请诸位共建功名,创开国盛举,往后华盖朱轮,富贵延绵,忠贞以传奕叶、彪炳垂于青史……”

  杨大楫站在点将台下,看着英气勃勃的侄子站在台上收服人心,脸色愈发阴沉。

  好在许衡行事周到,并没有忘了安抚杨大楫,特意邀了他私下相谈。

  “以往,世侯家中少有争权之事,杨副帅可知为何?因大蒙古国以战功为重,只要作战奋勇,陛下从不吝于赏赐……”

  许衡说着,心里也在思量着形势。

  原本平定了李璮之乱以后是该开始收世侯之权了,循序渐进地做这件事,一边打仗,一边通过提拔忠诚好控制的世侯子弟,汰换那些心思复杂的世侯。

  但,没能击败李瑕是一个意外。

  这让有些该被汰换掉的人心生侥幸。

  时局遂变得微妙起来,故而需要他来安抚住杨大楫。

  简而言之,告诉杨大楫,既然才能不如侄子,那就放下脸面,安心辅佐侄子,往后犹不失富贵前程。

  事到如今,杨大楫已没办法,心中虽郁闷,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

  他没心情再去杨大渊的灵堂听人哭,自拿了一坛酒到城头痛饮。

  ……

  正喝着酒,却见麾下心腹将领钟捷上前,轻声唤道:“副帅。”

  “我知道。”杨大楫喃喃道:“二哥在丧期,我不该饮酒,但……心中哀恸。”

  “副帅,末将是想说,在城头捡到了这个……”

  那是几张字条。

  杨大楫接过一看,只见第一张上面写的是“杀杨大渊者,杨文安是也”。

  他不由一愣,问道:“对面射上来的?”

  “是,射了好多。”

  杨大楫摇了摇头,道:“这是宋人的诡计,不能中计。”

  嘴里这般念叨着,杨大楫已看向下一张。

  “众人亲眼所见,箭矢自北岸而出。”

  若没看到这纸条,杨大楫也许就如许衡劝的那样放下身段,明日酒醒之后便开始辅佐侄子。

  此时心底那才沉淀下去的一点情绪却又被拨弄起来。

  他又重复道:“这是宋人的诡计。”

  话虽这般说,他已转头看了钟捷一眼,示意其继续说。

  “副帅,我们这边也有好几个人说,昨夜见到那支箭是从北岸射出的。”

  “不是天快黑了,能看清吗?”

  钟捷低声道:“射箭者都能看清大帅,自然有人看到。只是所有人咬定了是李瑕那边射出的箭,他们只好当自己看错了。”

  杨大楫放下酒坛,招了招钟捷,低声吩咐道:“去查。”

  若今日继承杨大渊兵权的是杨大楫,他一定只会坚信杨大渊死于李瑕之手,说什么也无用。

  但杨文安一掌兵,有些想法便突然不同起来。

  杨大楫不由想到杨文安昨日曾要领兵去袭杀李瑕一事。

  原本,因李瑕确实杀了杨大渊,让人觉得杨文安有先见之明,看穿李瑕险恶,要提兵去救杨大渊。

  可若换一个思路看呢?

  若杨文安是听说杨大渊已独自渡河,这才提兵呢?

  岂不是逼着李瑕杀人?

  想到这里,杨大楫登时酒醒。

  他还没有任何一点证据,却已经在心里确定杨文安才是凶手。

  又过了一会,钟捷重新回来,这次却是又带了几个士卒,给出了更多的佐证。

  “小人昨日护送鲁斋先生从青涧城过来,隐约听到鲁斋先生与少将军说话,说了很久,鲁斋先生似乎说过该由少将军掌兵……”

  “你确定听到了?”

  “小人……应该听到了,好像说是‘如顺天张家,张帅致仕之后,选族中出色子弟’什么的,之后说到少将军该当统帅云云。”

  杨大楫脸色完全阴沉下来。

  他踱步良久,双拳不时紧握,最后下定了决心。

  “杨文安人在何处?”

  “还在灵堂上……”

  ……

  灵堂上不时响起哭咽声,杨文安还跪在那烧着纸钱。

  张大悦坐在一旁撕着黄纸,劝道:“你昨夜便熬了一整夜,今夜我守着,去歇歇吧。”

  “叔父待我如亲生儿子,那岂有父亲过世了,亲生儿子不守夜的道理。”杨文安道。

  一旁的杨文粲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

  杨文安不仅在丧事上尽心尽力,另外还要料理军中事务,比杨文粲这个亲儿子辛苦得多,也更像亲儿子。

  忽然,只听得堂外脚步声阵阵,有百余士卒包围了灵堂。

  张大悦回过头,正见杨大楫脸色通红地过来,不由皱了皱眉,道:“杨三哥,你喝酒了?这是做什么?”

  杨文安也回头看了一眼,起身行礼,唤道:“三叔。”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三叔有话,不如就在此处问,如何?”

  杨大楫四下看了一眼,道:“我看你随我来比较好。”

  “是。”

  杨文安为人子侄,态度恭谨,向杨大楫走去。

  那边杨文粲目光看去,犹在疑惑三叔为何带这般多人手到灵堂来,堂兄问也不问便过去。

  突然。

  “动手!”

  也不知堂外谁喊了一声。

  杨大楫身后有人拔刀上前,刀光一闪,杨文安已滚倒在地,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三叔?!”

  杨文安捂着伤口,仰起头来,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一瞬间,张大悦大步上前,已挡在杨文安面前。

  “杨三哥?!你做什么?!”

  “我……”

  “来人!”

  与此同时,远处有鸣镝声起。

  “敌袭!敌袭!”

  “宋军来了……”

  远远的叫喊声传到灵堂,满堂皆惊。

  杨文安不可置信,捂着伤口又退了两步,惊问道:“三叔?原来是你?你投了李瑕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今夜虽说是杨大楫主动过来,可之后发生的一连串发生的事,却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当杨文安中刀受伤倒地,他已懵在当场。

  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声呼喝响起,外面别的兵士杀将过来。

  “杀了杨文安、杨文粲!”

  这并非是杨大楫下的命令,但混乱中他回过头去,已找不到是谁在挑动是非。

  他的人杀进灵堂,灵堂中也有人向杨大楫杀来。

  “三叔?!你做什么?!”

  “杨大楫你勾结李瑕害死大帅!”

  “我没有……”

  杨大楫拔刀挡了两下,心中有些怀疑自己可能是猜错了,也许并非杨文安害死了杨大渊。

  “别打了,我们中了李瑕的计……”

  他看向钟捷,猜测是钟捷暗中投靠李瑕,故意挑拨是非,离间他与杨文安。

  一转头,却见钟捷喊着“保护副帅”向这边冲,同时,一柄刀正从钟捷心口透出,刀尖上还淌着鲜血。

  尸体倒下,杨大楫看到一名自己的亲兵嘴里正喊着“杀了杨文安”,手中的刀却砍在别的亲兵身上。

  队伍中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杨大楫一惊,分不清是这到底是何情况。

  只在这走神的一瞬间,背上一痛,已中了一刀,也就是他的盔甲比钟捷的厚,一时没要了他性命。

  杨大楫反手一刀劈退砍伤他的人,环顾一看,越来越多的士卒已包围过来,而灵堂上的诸人根本没有一个人还信他。

  “走!”

  虽说他才能比不了兄长、侄子,毕竟是多年从戎,还是能迅速看清形势,果断撤退。

  ……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文粲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他激动地跳起来,指着灵堂外便大喊道:“追!追啊!是三叔勾结李瑕害死我爹!三叔是叛徒!”

  堂中诸将见杨大楫退走,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看向杨文安。

  显然,他们只唯杨文安马首是瞻。

  杨文安本就是杨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当年随莫哥从川蜀撤退时,只以五百骑便击退了吕家军。

  这次,从杨大渊去见李瑕开始,唯有他保持着冷静,一开始就断言李瑕不可信赖,果断决定击杀李瑕,可惜被拦住了。

  待杨大渊一死,当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凶手是李瑕,唯有杨文安还在怀疑、在审问,连燕京来的重臣也敢质疑。

  风波一起,唯有他的表现堪称忠孝勇智信……

  此时在众人的目光中,杨文安抬起捂着伤口的手,手掌上血淋淋,但还是止住了堂内的嘈杂。

  “拿下三叔吧,但莫伤他性命,让我问清楚。”

  “是!”

  “眼下当务之急,乃宋军夜袭,请诸君奋力守城,我裹好伤马上便到。”

  “大帅放心,沟深墙高,箭矢充足,宋军攻不进来……”

  这“大帅”二字,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有些重了。

  当今天下间在这个年纪就任都元帅的,如李瑕、汪惟正,一只手数得过来。

  他父亲杨大全战死后,才得一个区区武节大夫,在五十三阶武臣官阶当中是第三十阶……

  杨文安裹了伤,披上了原属于杨大渊的那一身盔甲。

  很重。

  但他身材魁梧,完全担得起。

  他比杨大渊更有力。

  他披甲走向城头,有一个个士卒赶来禀报。

  “大帅,杨大楫开了城门,放宋军进了西城……”

  杨文安皱了皱眉,不敢再耽误,亲自领兵向西城奔去。

  他虽年轻,但确实是猛将,又占着地利、人和,激战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将宋军从城中击退。

  张珏这次袭城本也无意占据塞门寨,主要目的还是袭扰,趁势烧了两处军械库,在蒙军别的城寨的援兵赶到之前撤了出去。

  这算是杨文安继统帅之后的首战告捷,他的脸色却有些阴郁。

  因为杨大楫跟着张珏逃了。

  杨文安张弓对着黑暗中瞄了很久,没有目标,遂随手一射。

  远处传来了一声马嘶,之后宋军退得更快了……

  ……

  “未曾想,竟是杨大楫勾结李瑕害死了杨元帅。”

  “眼下已明了了,李瑕有两手准备,他先收买了三叔,利用三叔诓骗二叔去与他相见。”

  “之后,杨元帅未能被他说服,他遂射杀杨元帅。”

  “不错,我原本还奇怪,他为何杀二叔?原来是劝降不成,打算扶三叔来接管兵马。”

  许衡闻言,长叹一声。

  叹的不是杨大楫。

  在以前,世侯家中很少有这种权力之争,因为大蒙古国在不断外扩,只需有本事,根本不需在家中争权。

  如今有了三个大变化。

  一是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开始削世侯之权,这做法可谓是亲手挑起了世侯家族内斗。

  二是蒙古汗位之争未歇,黄金家族兄弟争斗,诸王纷纷站队,上行下效,内斗愈烈。

  三是李瑕侵占关陇、河西,导致外扩之势被遏止;这次仓促讨伐李瑕,却又临时撤退,人心纷乱,更加引发了内斗。

  如果外敌不强,这种世侯家族中的内斗是好事。

  但李瑕显然正在紧盯着这件事做文章,决心要借机搅动波澜了。

  许衡意识到,回京以后必须劝忽必烈再次改变削弱世侯之权的策略了。

  回过神来,他接着杨文安的话,随口评价了李瑕一句。

  “精于暗杀,擅于教唆,一个刺客、间谍出身的豪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是。”

  在杨文安眼里,李瑕与忽必烈的区别其实不在这里。

  区别在于,忽必烈有三代人的积累,成吉思汗、拖雷、蒙哥积累下的底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李瑕没有。

  再加上忽必烈更大方。

  就这样,别的什么都是虚的。

  他不介意李瑕刺客出身,但也不理会什么名节、什么情怀。

  向许衡告退了,杨文安又向灵堂走去。

  杨文仲正跪在那儿。

  “大哥。”

  “你随我来,有话要说。”

  “又是这样。”

  “走吧,莫当着叔父的面谈。”

  ……

  兄弟二人走上了望台,不惧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杨文仲背对着杨文安,道:“我可能会杀了你。”

  “大哥若杀我,叔父的心血也就毁了。”

  “你还知道叔父的心血?”

  “投降那一夜,在大获城,叔父与我们说的,不是吗?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就必须走下去,保家族长荣。”

  杨文安说着,扶着栏杆看向夜空,他并没有防备他的兄长,叹息一声,又道:“李璮之乱平定后,有人与兄长说过吧,陛下有意提拔些年轻将领,他不放心叔父啊,尤其是离李瑕这么近。”

  杨文仲不答。

  “大哥能猜到是我,又是这个反应,说明身边也有陛下的人,那该能理解我。”

  “怎样都好,你不该杀叔父。”

  “父亲战死那年,大哥是七岁吧?”

  “嗯。”

  “我不认得父亲,只记得叔父说他忠烈。这份忠烈说了一辈子,到了投降那日,又换成了保全……”

  “这不是你对抚养你的至亲动手的理由!”

  “是叔父与我说的,他说顺势而为,于是我们背弃了叔父说了一辈子的忠烈去顺势而为,结果呢?蒙哥却死了。逃出川蜀的一路上,只好又说我们杨家不再当宋廷的狗了,看看那些蒙古世侯是过得多好,我们为宋廷卖命太不值了。大哥记得吧?叔父很羡慕世侯,希望杨家也能像那样。当世侯,当世侯,到头来他反悔了,所有人白干了?昨日说好要当土皇帝,今日又说要回去当狗,谁能答应?!”

  “所有人?”

  “不然呢?我本不想动三叔,可他刚起疑马上有人报给我了。否则大哥以为我一个人做得成吗?一个人做得到天衣无缝吗?你以为只有你能看出来?”

  “你……”

  “我被选中了,从陛下到鲁斋先生,再到军中将士们,他们都选了我。”杨文安叹息道:“我没退路了啊。”

  杨文仲默然,无奈地背过身去,看着这连绵的城垒中点点火光,许久不答。

  该为叔父报仇吗?

  他想着想着,分了神。

  投降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坚守的底线一退再退,像退成了大溃败一般,信念崩塌了。

  许久之后,杨文安见兄长不说话,知兄长这是想通了,遂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兄长既然明白,就好好帮我吧,何必自寻烦恼?”

  “我难过的是我们兄弟俩这般对待叔父。”

  “这次真是叔父错了,他说了一辈子的忠烈既已毁了,只以利益动人,那便休再去盼名节。否则顾此失彼,终究自误。”

  “破镜难重圆?”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过了一会,杨文仲又问道:“三叔逃了,怎么办?”

  “确实没想到,但无妨,坐实了是他勾结李瑕……”

  第八百二十八章 归正

  延州城。

  史炤正领兵站在衙署守卫,远远听得人仰马嘶,很快又听得张珏爽朗的大笑声。

  “一听我就知道,大帅今夜的战果比预料的还要大。”

  “该不会把塞门寨占下来了吧?”

  张珏大步进来,正听到这一句,哈哈大笑。

  “傻小子,延州边地堡垒密布,一座座占,要占到什么时候?看我将敌首带回来。”

  史炤定眼一看,便见到杨大楫。

  他父兄当年与杨大渊兄弟共在川蜀任将,大获城又处于钓鱼城前沿,往来颇多,史炤也是认得杨大楫。

  “呸!”

  一见面,史炤径直啐了一口,啐在杨大楫靴上。

  “数典忘宗,与蒙虏作奴才!”

  杨大楫看着靴面一愣,抬头看向张珏,愕然道:“张珏,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贼你娘的待客,俘虏还有脸了?”

  张珏道:“好了,不得无礼,他不是俘虏。”

  “那又怎样?”

  正当年少的史炤心思简单,也纯粹。

  他才不管杨家兄弟千回百转的理由与心思,看不起就是看不起,又是一口啐出。

  “要不是他们杨家兄弟自削了膝盖骨给蒙虏下跪,狗一样帮蒙虏伐蜀,钓鱼城怎么会死那么多人?我爹、王叔父、骆寨主……”

  杨大楫愣住。

  旁人骂他们兄弟,他们都可以反驳,是为了大获城数万百姓。

  唯有史炤这些当年处在他们身后奋死反抗的钓鱼城军民能骂得他无言以对,那时史炤还只是个孩子尚且抗争至今。

  杨大楫偏过头,不去看史炤,似不屑与这不谙世事的小娃计较。

  “张珏,原来你就是这般带兵的?”

  他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又问道:“不给我个交代?”

  张珏哈哈一笑,一拍史炤的头盔,开口便骂。

  “小混球,老子说你几次了,再说‘贼你娘’这种粗言秽语试试。”

  这般即算是教训过了,张珏不再多说,抬手邀杨大楫入内。

  杨大楫脸色阴晴不定,自觉这一遭扫了颜面,但此间是张珏的地盘,若不依不饶,万一起了冲突,遭殃的又是谁?

  张珏给的台阶不好下,但只能下。

  心情很差,像是下台阶时摔了个大跤,狼狈不堪。

  ……

  进了衙署,张珏先让人给杨大楫处理伤势,独自先往堂内走去。

  今夜他领兵去袭城,李瑕竟真就半点不管,此时正在堂上见郝天益。

  听对话,李瑕显得有些随意。

  “既说过会放你,天一亮你便回太原吧。”

  “哈?你离间杨大渊的谋划已失败了,还敢放我回去?到时我会告诉诸路世侯,你约见杨大渊却设计杀他,可谓无耻至极。”

  “随你。”

  “中原只会耻笑你惯会刺杀小道,也配争天下?”

  张珏上前,拍了拍郝天益的背,提醒道:“你说这些,不怕他不放你?闭上嘴,老实回去吧。”

  郝天益一愣。

  他双手还被绑着,身子一倾,有些嫌弃地躲开张珏的手。

  李瑕道:“他不想走,他怕像杨大渊一样,被忽必烈杀掉。”

  “我没有,我不是。”郝天益当即否认。

  “哦?”张珏问道:“那你是希望我们放你走?”

  郝天益无言以对。

  若说不想走,像是想投降李瑕;可若说想走,又像是在求饶。

  他心里清楚,李瑕放他回去这件事,就是对杨大渊之死最好的回应,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至于回去,隐隐确实有些不安。

  近年来,大蒙古国那位大汗陛下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宽弘大度了。

  之后,只见张珏俯耳对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瑕向郝天益看了一眼,道:“不用带下去,就让他在堂上听吧。”

  “哈,也是,昨天没办完的,今日补上。”

  张珏笑了笑,指了把椅子让郝天益坐下。

  不一会儿,杨大楫被带了进来。

  如果那年蒙哥攻蜀,杨氏兄弟再多撑两个月,李瑕也许有机会与他们并肩作战。那今日再坐在此处,杨大楫的地位也许不会比张珏低。

  可惜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说如果已无意义……

  ……

  “如此说来,都是杨文安做的?”

  张珏听杨大楫说过这一夜一日在塞门寨发生之事,很快有了推论。

  “应该不会错了。”杨大楫颓然应道。

  “你真是从头到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这一晚上,也不知是张珏第几次冷嘲热讽了,杨大楫脸上有些挂不住,抬眼看向李瑕。

  此时的情形,李瑕应该开口为他解围,然后晓之以国家大利,展露宽广气度,求贤若渴地招揽他了。

  但李瑕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在发呆。

  杨大楫又等了一会。

  还是没听到李瑕说出那些招揽的话。

  最后,他先耐不住这异样的沉默,道:“当年,我与家兄本待与虏寇死战,可惜大获城孤立无援,家兄考虑到满城数万百姓……”

  一番话说了很久,杨大楫心中惆怅。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选择去与杨文安争权。

  现在回想起来,作为叔父去辅佐侄子并不觉难堪,至少还能有家族作伴、还有富贵荣华。

  悔不该听得两句怂恿便一时冲动。

  可惜没有回头路了。

  杨大楫心中大悲,最后哭道:“今日幡然悔悟,愿弃暗投明,恳请郡王收留。”

  好像在哭当年不应该投降一般。

  李瑕没认真听,最后这句话还是听到了,点了点头。

  “也好,毕竟你们当年守蜀立过功劳,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不得已而投靠蒙虏的将士开个先例。”

  杨大楫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连忙起身称谢。

  他清楚自己对李瑕有用。

  当此时局,他投靠李瑕带来的影响虽然比不上杨大渊,但依旧有影响,而且还能引发北地世侯思考……杨大楫投降李瑕了,那杨大渊是谁杀的?

  “可惜末将没能为郡王带出更多兵马,但末将一定尽力招降青涧城。”

  李瑕对杨大楫的能力不抱期待,问道:“杨将军当年在大获城任副都统,是吗?”

  “是。”

  杨大楫有些期待。

  这是到千金买马骨的时候了,李瑕该给他的一个厚赏,为后面的归正人开个先例。

  “原是副都统,叛而复归,功过并论,降为统制,留张珏帐下听用便是。”

  杨大楫一抬头,愣在当场。

  他兄长与李瑕谈,谈的还是世袭都元帅甚至是公侯之爵,一转头,却只给他一个小小的统制?

  “这……”

  杨大楫错愕的当场,率先冷笑起来的却是郝天益。

  “这便是你们的胸襟,这便是你们的诚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张珏道,“郡王不须假仁假义收买人心罢了。”

  这显然不能说服郝天益,他大笑不已,道:“是,是,那便请你们自行‘赏罚分明’,莫在奢求我们中原人归附了。”

  “中原人如何作想,凭你与虏寇当奴才的嘴一张一合便能作数不成?”张珏冷笑道:“忽必烈是大方?怕是自知死到临头了,才胡乱封赏,毫无章法。”

  “陛下敢任年轻有为者为各路万户,你们却连大将也只给个统制,乞丐也想争天下……”

  张珏还待再应,李瑕道:“不必理他,他想激怒你,好教你别放他回去,他怕忽必烈会杀了他。”

  又是这一句话。

  郝天益收了声,默然不语。

  李瑕转向杨大楫,问道:“可是嫌这官位太低?”

  “不敢。”杨大楫在这会工夫已仔细想过自己的处境,连忙应道:“能为国尽忠,为郡王效犬马之劳,末将之幸事。”

  李瑕语气平淡地又勉励了他几句,打发了杨大楫。

  他再看向郝天益,沉吟道:“今夜如你所见,便是我对你们这些世侯的态度……愿意归降的,一份功劳一份赏赐,不必狮子大开口。执迷不悟的,待我灭忽必烈之时好自为之便是。”

  “哈,夸口。”

  “这次他灭不掉我,往后如何你们自己想。去吧,回去与你的兄弟们商量。”

  李瑕不打算再多说,一挥手,让人把郝天益带下去。

  他已展露出了他接下来的态度,会笼络北人,但不打算过份笼络,且有自信能胜。

  中原人心之争才刚刚开始,在这一夜,郝天益最先了解到了忽必烈与李瑕分别是何策略,又是何态度。

  大蒙古国将改国号为大元,各世侯的年轻一辈被提拔、掌握兵权,将成为大元皇帝的死忠……只是想想,都让郝天益心怀激荡。

  但很快,他的激荡平息下来。

  因为都元帅的荣宠属于张弘范、杨文安那些人,不属于他这个败军之将。

  这念头一起,他忽然觉得方才与张珏争执实在太可笑了。

  再看李瑕的应对,似乎很凌厉,战事才平息,人已赶到此间见杨大渊。

  可仔细一想,李瑕似乎极克制……

  第八百二十九章 政战

  “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张珏看着堂外,如此评述了一句。

  杨大楫、郝天益被带下去之后,他感到畅快了许多,似乎连空气都不再似方才那般浑浊。

  李瑕似像是还在思忖着什么,漫不经心道:“不是一路人,但你可给他引路。”

  “引路?我二十多岁时,还是杨大渊教我忠君报国。”

  “好吧。”

  “你在想什么?”

  “在想杨大楫说的那些话……忽必烈将改国号,许衡到了陕北,杨文安赐佩金虎符。”

  “对面确定是杨文安统兵了?”

  “不明白吗?是忽必烈先选中了杨文安,才有杨文安杀杨大渊一事。而非杨大渊死后,再决定由谁统帅。”

  “你这么一说,更显得杨大楫蠢了,人家都定好了,他还要争。”

  张珏在乎的是陕北这一路敌方换帅。

  李瑕则更在乎别的,对这个话题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珏又道:“我赌对了,果然是杨文安动的手。”

  “嗯?你不是赌的杨大楫吗?”

  “你忘了?我换了个答案,换作杨文安了。”

  “押三份,还有意思吗?”

  “不论押几份,我确实赌赢了。”

  “赌注都没说……”

  原本是朋友间玩笑的语气,可话到这里,李瑕想到了什么,语气踌躇起来。

  他轻轻敲着扶手,斟酌道:“你说,忽必烈改了国号,想必会开始大肆加官进爵了,我们的人可羡慕?”

  张珏收了笑容,摆了摆手,认认真真道:“我不是在借机和你讨要官爵。”

  “我知道。”

  “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难得你过来,我太高兴,忘了分寸。”

  张珏从没说过他戍边的苦闷。

  他的苦闷全都只表现在这过于欢脱的玩笑里。

  李瑕道:“我知道,我是问你,觉得我们这边的将领是否也羡慕世侯们加官进爵?”

  “自是羡慕。”张珏坦然道,“杨文安才多大年岁,持金虎符称都元帅,往后什么上柱国将军、太尉、公侯,也难怪他死心塌地为忽必烈效命。”

  “关中这一战我们打得不容易,士卒们有军赏或许能满足,但将领们的军功要如何封赏却是个难题。”

  “忽必烈能给人封世袭的都元帅,你封不了。你还只是大宋的平陵郡王,只有举荐之权,没有封官之权。”

  “嗯,这方面劣势太大了。”

  “但有些事你能做到,忽必烈做不到。”张珏抬手一指北面,又道:“我与那些人不是一路人,求的也不是这些。”

  “我知道。”

  “你不知道,这一年来,北面遣使来招降我五次。我若点头答应,杨文安想要的,我早便有了。但我到这延安府来,不是来求个蒙古世侯当的。你我早便说好了,要恢复汉唐雄风。”

  张珏语拙,念叨着“汉唐雄风”四字,像是品酒一般地品味着,最后道:“一家一姓据一小城,也称甚军民总管,也称甚世侯,土财主罢了,有些人一辈子眼界也只在那可怜可笑的土财主,也配与我们万万汉家男儿的志向相比?”

  他还在气方才郝天益的讥讽。

  因郝天益就是连讥讽他的资格都没有。

  李瑕看着张珏,笑了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你可以给他们引路,不是吗?”

  “也是。”

  “这种胡虏肆虐的世道,我信天下间一定有很多很多人,像我们一样有志于振兴。”

  李瑕自语道:“需要我们给他们更多的信心。”

  张珏道:“我只管打仗。至于怎么给别人信心,你慢慢想。”

  “是,这是政治仗。你管打仗,我管打政治仗。”

  李瑕应了,又思忖了片刻,说起更实际的话题。

  “你轻视杨文安吗?”

  “不会。”张珏道:“不得不说忽必烈选将是有眼光,杨文安不仅继承了杨大渊的战略之才,还更加勇猛。年轻人锐气足,我怎敢轻视杨文安?”

  “我是说,你可以轻视他。”李瑕道:“若想家了,趁着这几个月可以回去看看。让他觉得你轻视他。”

  张珏打起精神,想了想,道:“那小子怕不会轻易上当。”

  “未雨绸缪,若一年半载你都是一副轻敌的样子,他再不信也会习惯。还有,今日我们对杨大楫并无优待,他或有可能反复……”

  “我懂,但暂时还要杨大楫来招揽人心。”

  “嗯,不急。”

  “他们只怕不会想到,我们这么早就开始布局。”

  “只要耐得住性子,哪怕他把那些城寨筑成乌龟壳,总会有反击的机会。”

  “……”

  蜡烛换了两次,堂上两人谈到最后,李瑕看了一眼天色,道:“差不多了。”

  张珏问道:“这就走了?”

  “夜里你偷袭塞门寨时,我收到封急信,得回去处理。”

  “蒙军反攻了?潼关?”

  李瑕对张珏也不瞒着,沉吟道:“重庆那边……朝廷的援兵到了。”

  “援兵?支援重庆?这种时候?”

  “正在夔门与我们对峙。”

  张珏的脸色遂难看起来,道:“朝廷这是何意?”

  “很正常,李璮叛乱之时,朝廷也接管了海州、涟州。同样的道理,这次想接管夔州、万州,算是没有厚此薄彼,此事你不必管。”

  “好吧,那你真就走了?不再歇一觉?”

  “不了,备辆马车吧,路上歇也是一样的。”

  “能颠到你骨头散架。”

  “没事。”

  李瑕已起身出门,心想路途再辛苦也就是几天,苦也苦不过这些戍边的将士。

  张珏出城相送,脸上少了这些天常带着的玩笑之意,多了几分风霜。

  两人谈了一整夜,一路上也没甚要说的。

  只在城门打开时,正好看到一轮旭日从东面缓缓升起。

  “真是大好河山。”

  “我辈无能,大好河山犹沦落胡尘。”

  “这次胡虏没能打垮我们,我们早晚能北伐。”

  张珏停下脚步,道:“昨夜忘了说,在我这里,北伐,比什么高官厚禄都有用。”

  “好,但我们得再等等。”

  这话,一点都不霸气。

  他们有志向,但离成功还远,还得要隐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张珏再送,径直上了马车。

  车厢内被褥铺得很厚,但颠簸还是有的,李瑕枕着头,心里回想着这次延安之行。

  延安之行,看似没有吃亏,但李瑕是亲自来的,依旧不能争取到杨大渊及其兵力。

  而忽必烈只下了一道改国号的召令,竟是已把出师不克、仓促撤兵之后人心浮动的情况稳定下来。

  那在别的地方,忽必烈受士庶仰望的程度怕是要不降反升。

  因为他马上要建立元朝了。

  不论南边承不承认,在金国之后,中原又会有一个有法理的王朝。

  这对李瑕的势力其实会有很大的影响和打击。

  金国遗民一直是李瑕势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韩承绪与杨果便是他最初的助力,包括他们招来的亲朋故旧,还有廉希宪、张弘道、刘元振等人也算是金国遗民。

  中原汉人对蒙军的残暴深有体会,一部分人其实比宋人更憎恶蒙古的凶残,只是不得不屈服。他们受的苦难更多,对天下一统的盼望也比偏安享受太平的宋人高。

  但另一方面,他们祖辈生活在辽、金治下,对于汉化的异族王朝接受程度又很高。

  他们不像张珏这些宋将出身的能最坚决地抗击胡虏。

  忽必烈改国号,既是稳住中原汉人,不给李瑕趁机搅动人心的机会,也是对李瑕势力的一次反攻,政治上的反攻。

  本是李瑕要瓦解“漠南蒙古政权”,却成了“大元王朝”与“宋国臣子”争取中原人心的较量。

  忽必烈都不需要求胜,在这双方都无力出兵进攻的情况下,他只要保持稳定,一两年间能够平定阿里不哥,待回过头来,依旧能以国势压住李瑕。

  政局稳定是一切发展的基础和前提,一个动荡的政权什么都做不成。

  既是两国之争,战场上不能输,政治上更不能输。

  必须要做出应对,但具体如何应对,在延安府是议不出的,故而要尽快赶回长安。

  更让李瑕头痛的问题在于,忽必烈马上要建立大元了,宋廷反而趁势开始夺取夔门。

  外虏才退,还在虎视眈眈;内患又起,正在咄咄逼人。

  像是都吃准了他这个大宋臣子是好欺负的……

  第八百三十章 长安三月

  “忆长安,三月时,上苑遍是花枝。”

  “青门几场送客,曲水竞日题诗。骏马金鞍无数,良辰美景追随。”

  如诗中所言,长安三月,正是风和日丽,良辰美景。

  去岁吴潜曾与杨果相约,开春若得空闲一起到骊山游览。如今开了春,吴潜却已不在,徒留下一个战后疲弊的关中,以及一大堆政务给杨果独自处理。

  一个是北人、一个是南人,两人的交情说不上多深,杨果真正的挚友只会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中原文人,吴潜的挚友也只会是李曾伯、江万里这些大宋名臣。

  至于他们二人,只是同僚罢了,不过是恰好年纪相仿、工于诗词,又都是羁旅漂泊之人,且同心协力求个江山一统的太平盛世。

  三月初十,杨果正在家中埋首案牍,批阅着一份份公文,皱眉思索着,最后搁下笔,喃喃自语道:“这些事,吴履斋更擅长啊。”

  回想起两年来的许多事,他长叹了一声。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祖父、祖父。”

  杨果以苍老的手盖在脸上,泪眼朦胧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书房。

  那是他的最小的孙儿,如今不到五岁,在昭通城时起的名字,杨昭。

  “祖父给昭儿说故事呀。”

  杨果抹了抹眼,脸上已浮出和蔼的笑意来,把孙儿抱在膝头,道:“忙喽,忙喽,没空给昭儿说故事。”

  杨昭不依,拉着杨果的衣领,奶声奶气道:“祖父说说郡王北上的故事。”

  杨果脸上浮起回忆之色,笑道:“好好好,祖父再和你说说,那年在开封,祖父第一眼看到郡王,就知道他必定不凡……”

  ……

  院外有仆婢探头看了一眼,一路小跑到内堂。

  内堂上,一名老妇正在刺绣,正是杨果之妻吕氏。

  吕氏是贫苦人家出身,杨果少年时便是出名的美男子,曾因战祸避居河南,受到吕氏的照顾,两人便成了亲。

  后来杨果金榜题名、高官显贵,旁人都说吕氏配不上杨果,却没妨碍过他们白头偕老。

  看一个人的人品,有时看其家人便知……

  “老夫人。”

  “你慢点,慢点……昭儿又磨着相公说当年的故事了?”

  “是,就怕太打搅了阿郎。”

  “不怕打搅他。”吕氏满头白发,说起话来语速很慢,却还带着些揶揄之意,“相公近来不太高兴,让昭儿去哄哄他,哄他多说些最得意之事。”

  “是呢,阿郎以为是他在哄着小郎君,却不知是老夫人在哄着他高兴。”

  ……

  杨果的故事其实并不吸引小孩子,杨昭坐在杨果怀里听了好一会,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

  反而是杨果愈说愈是精神。

  在遭遇坎坷之际,重新回顾过往,让他振作了不少。

  说着说着,目光看向吴潜留下的手书,杨果也会想到老友虽逝,但志向犹存。

  他把背挺直。

  说到当时是如何决定携家带口投奔李瑕,杨果想着说完这一段就不说了,还有公务未处理。

  时近黄昏,“咚咚咚”,书房外又有敲门声响起。

  杨昭一听就知道这是要催他们用饭了,今日家里做了他最爱吃的葫芦鸡。

  他睁大眼盯着门,很是期待。

  但进来的人则是快步到了杨果面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杨昭从杨果膝上滑下来,探头往门外又看了一眼,才听到一句“已经进长安城了。”

  之后,杨果起身,拍了拍杨昭的头,拿了桌上两份文书便向外走去。

  “祖父,快开饭啦……”

  杨昭喊了一声,却见他祖父根本不答,身影都大步赶到院门处了。

  小孩子看不到年近七旬的杨果是否衰老,只觉得祖父身材还很高大,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很大,让他很羡慕,想要快点长大……

  ……

  “真是郡王回来了?方才听说我还不信。”

  “杨公快坐,晚饭可曾吃过?吃碗臊子面吧。”

  “好,好,一看这便是衙署外对街的胡记臊子面……”

  杨果坐下,林子便将自己那碗面端过去,自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馍来吃。

  不论是宋还是金,甚至是北面的蒙古,官场上迎来送往,难免都要摆上酒宴接风洗尘。但李瑕不搞这一套,他治下其他官员更是不敢铺张。

  “前日才听闻郡王往延安府去了。”杨果接过筷子,道:“原来是讹传。”

  “不是讹传,是从延安府回来了。”李瑕道:“我还带回了很厉害的消息。”

  “是何消息?”

  “杨公先吃面。”

  杨果愣了愣,苦笑道:“得到蒙军要撤的消息不到十日,蒙军还未撤完,郡王便到延安府去了一趟了?”

  “一路之内,十日一个来回,不算快。”

  李瑕应着,忽然又想到一事。

  他才记起来,行省制度好像便是忽必烈首创。

  但更具体的也不知了,只能在心里玩笑般地想道:“十天在省内出趟差,实在不算什么。”

  其实“大元”这两个字一出,想到有许多制度是忽必烈留下并且对后世影响深远,李瑕还是感到某种压力。

  那个把钱币真正推行开来,据说还发明了涮羊肉火锅的元朝开国皇帝,原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李瑕几口就唆完了一碗臊子面,接过林子的情报继续看起来。

  又过了一会,杨果仔细擦了胡子,道:“郡王此时赶回来,怕是为了重庆之事?”

  “先与杨公说说北面吧……忽必烈真改国号了。”

  杨果一愣。

  好一会,他笑了笑,道:“难怪是要先吃了面再说。”

  “杨公是何感受?”

  “没甚感受,只是没想到,真让他们促成了啊。”杨果捻着胡子,有些沉思之色,缓缓道:“这件事,北人谋划了很久。记得最早是焕然兄与我提及……金朝既灭,蒙古入中原已成定局,所能做的也只有促其承继汉统,如女真化金朝,足足二十年了,竟真让他们促成了。

  金莲川幕府多年辛苦,终有所得,想必如今该是人人振奋了。但郡王若问我是何感受……忽必烈再如何,施行汉法还能比郡王更彻底不成?”

  李瑕又问道:“那杨公觉得,中原人会是何感受?”

  元朝建立之事的影响,李瑕不是当世中原人,是根本不可能准确把握的。

  他必须问问杨果。

  杨果沉思着,缓缓道:“先说中原遗民对蒙古大致有四类态度。”

  “愿闻其详。”

  “一者,如刘太平,完全归附蒙古,忘了祖宗家法;二者,如金莲川幕府,欲促蒙古推行汉法;三者,如我这般,仕蒙古为官,又不情不愿;四者,如裕之兄、仁卿兄,坚持不愿仕蒙。”

  第一种,像刘太平那种人不多。

  第四种,说的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人,也不多。

  李瑕想与忽必烈争取的就是中间这两种人。

  杨果继续道:“这是以往的情形,随着金国灭亡十年、二十年,马上便是第三十个年头了,只怕如我、裕之兄、仁卿兄这等老顽固已越来越少。”

  “换言之,大部分中原人已趋向于认同蒙古?”

  “与郡王说句实话。在中原人眼里……宋国便先不提了,百年来宋国一直便是敌国,只说金亡已三十年。如今三四十岁以下的中原人,从记事起便自认为蒙古人。”

  李瑕默然。

  杨果这句话背后的概念,他很难想象。

  就像年近四旬的张五郎曾经与李瑕说过他与张九郎对国事的看法有时就像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杨果叹道:“说句心里话,如今中原的年轻人还能懂汉法,还能认同历代法统,已是殊为不易。是老一辈还在坚持,也是这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是,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好在,还不到三十年……二十八年,我们这些老人还没死绝,还有机会。”杨果喃喃道:“至于这次改国号,忽必烈实现了中原人盼望以久的期望,必能安抚人心。”

  “果然。”

  “但,”杨果道:“但还是那句话,我们这些老人还在,我们很想看看,下一次呢?下一次忽必烈还能给什么?”

  他抬头看向李瑕,一双老眼有很多期许,又道:“郡王还年轻,如今只是宋的郡王,犹有许多可以激励人心的改变。忽必烈呢?若再败,他改一个汉名不成?”

  李瑕豁然开朗。

  有时他也会觉得,一次次的努力都看不到局势的改变,杨果这句话则点出不是局势没有改变,而是对手的后招还没用完。

  对手的后招总会有用尽的时候,只需要能咬牙撑到那个时候。

  “我倒是很期待忽必烈的汉名。”

  杨果抚须而笑。

  他近来又掉了两颗牙。

  “若忽必烈到了要改汉名的地步……那便是一个蒙古人只能与我们比谁更像汉人了啊。”

  这般一说,从长远来看,让人乐观了不少,但眼前的困境还在。

  李瑕没急着问解决之法,而是道:“谈谈重庆之事吧。”

  “是。”林子道:“据重庆府来报,荆湖北路安抚副使孙虎臣领水师两万人驻兵秭归,设立营寨,每日遣人到夔门,扬言要支援川蜀,命我方放行,否则军法处置……”

  “如何军法处置?”

  “倒是没说,但只怕拖不住了近日会打起来。”

  “孙虎臣……”

  李瑕念叨了一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再一想,在临安大殿之上,曾经打死过一个范文虎,当时还有位饶虎臣在看着。

  “这位是贾似道的人了?”

  “是。”林子上前,从一叠情报下方抽了一张,放在上面。

  李瑕看过,随手又递给杨果,问道:“这便是如今北面与南面的情况了,杨公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

  杨果看过情报便放在一旁,沉吟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林子几乎以为这位老人睡着了,才听到一句自言自语地嘟囔。

  “名不正则言不顺,到了自立之际,但境内那些宋臣如何是好?难啊……”

  林子大讶,反问道:“杨公方才说的是……自立?!”

  他抬头一看,却见李瑕神色平静。

  此时他才明白,这个仓促回到长安只有寥寥几人一边吃着臊子面一边聊天的夜,议的居然是自立之事。

  林子低头一看手里那咬到一半的馍,连忙把它收回怀里,以示郑重……

  第八百三十一章 口号

  堂上有股子面汤和臊子的气味。

  “忽必烈定国号,论功行赏;宋廷趁我们兵力空虚,遣兵溯江而来,打着支援川蜀的名义。他们皆占了名份,唯独我们……”

  杨果总结到这里,正色道:“敢问,大部分中原人可知我们与宋廷有何区别?可知我们的抱负与志向?”

  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们不知。”

  当然不知,李瑕虽不忌惮于表露野心,但这依旧属于私下里说的话,有几个或几十个世侯明白李瑕想当皇帝,但一千万中原人从来没听到过李瑕的公开宣称。

  没有公然表达,那就只是个人野心,算不上任何名份。

  “一个中原王朝马上要建立了,它比南边的小小宋国更可能一统天下,且它的法理比宋国正统……”

  杨果说到这里,抬手,止住想说话的林子。

  “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你心里认为宋国有正统,但老夫尚且不屑一顾,中原更不会有一人承认你宋国的正统。”

  林子不服,还是:“大宋……”

  “你们宋人怎么想无用,现在老夫是在谈论中原人如何看待。”

  “是,在中原人看来,元朝比宋朝正统。”

  李瑕一句话阻止林子再插嘴,示意杨果继续说。

  杨果有些诧异李瑕顺口就说“元朝”,但这点细枝末节他暂时也没理会。

  “中原人有了大元,而我们只是宋国的一个藩镇,这一对比,开春那一场战事带来的影响就会被降到最低。”

  “而我们再与忽必烈打政治仗,就处在下风了。”

  “不错,原本是一方诸侯立志驱逐蒙虏,如今成了敌国藩镇在攻打大元,忽必烈定会如此宣扬。”

  “我们也可作出宣扬。”

  “以何名义宣扬?此时谈的,便是这名义。”杨果叹道,“再说宋廷,这次宋廷看我们兵力北移,怕是敢于开战、也很可能开战了。”

  “是,宋廷不会错过这个拿下夔门的良机,眼下只是还在准备,且希望我能示弱,主动让出夔门。”

  “夔门若不肯让,那便要打了。到时宋廷必称我们是叛臣贼子,那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但此时自立,郡王麾下只怕还有大量的宋臣不会支持,将造成动荡。如今河西未稳,夔门受敌,不能生乱。”

  杨果话到最后,皱眉道:“让人两相为难啊。”

  “杨公可有法教我?”

  “分寸。”杨果道:“为政最讲究火候,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油盐酱醋不能过多,亦不能缺位……”

  政治战不同于真刀真枪的战争,攻的是各方的心态,得不停试探,故而分寸很重要。

  李瑕自是明白这些,他从延安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考虑这分寸要如何把握。

  谈到这里,杨果渐感吃力,表情踟躇,道:“不得不说,这方面我们金国遗民不如宋廷这些士大夫擅长,吴履斋若是还在,这是他最拿手的……”

  ……

  夜幕才降下,长安大街上的胡记面摊外便挂起了灯笼。

  暮春三月还有些冷,大锅里腾起的烟气便显得犹为暖心。

  一队人牵马走来,有人道:“小郎君,天也晚了,吃碗臊子面再回吧?”

  “也好。”

  遂有护卫大声喊道:“老胡!老陕咥面,铡刀伺候!”

  “好哩!”

  随着这两声呼喊,面摊上“啪”的一声,一团面被甩在案板上压薄,老胡拿起一把大菜刀就铡,铡得很薄,薄得像能透风。

  有常来吃面的老者就形容他铡的面“长如线而柔韧、细如丝而不断”。

  如此,才能与臊子和汤入味。

  一边煮面,一边唱,唱的是秦腔。

  “煮在锅里莲花转,挑在筷子打秋千,捞在碗里一条线……”

  食客们系了马,坐在那默默听着,好一会,老胡回头瞥了一眼,见这队人都披麻戴孝,不由一惊。

  再定眼一看,却是偶尔有来吃面的主顾,虽不算认识,但也面熟。

  “小郎君家中……节哀顺变。”

  吴泽应道:“家祖……寿终正寝了。”

  “那是喜丧,喜丧。”

  老胡其实不知那位吴老是多大年岁,一直以为有八旬,擦了擦手,又问道:“那小郎君守孝,可还吃肉?臊子还放……吗?”

  吴泽闭上眼,道:“放。吃饱了还有许多事。”

  “好,好。”

  老胡是个木讷寡言的,不再多说,只是盛面时给他们每人多加了些臊子……

  吴泽从蓝关归来也是饿惨了,风卷残云般吃过面,便让亲随去会帐。

  却听那摊主老胡推了钱,道:“今日这面,额请诸位客官。”

  一句话,这边一行人都愣了愣,以为这摊主是看他们戴着孝、可怜他们,反倒有些不悦。

  老胡连忙道:“额是看诸位客官好像是军爷吧?前阵子不是说长安要打仗了吗?那个……”

  他挠了挠鬓角,实在是拙于口舌。

  “长安城能平平安安,额请客官们吃碗面,应该的。”

  吴泽上前,亲手把钱推到老胡手里,道:“多谢你,今日回长安,听到你这番话……值了。但面钱得给,这是军法。”

  说完,他转头又回看了这面摊一眼,吸了吸鼻子,走了出去。

  他本是两浙湖州人,这夜回到长安,闻着这里面汤和臊子的气味,想到祖父临终前“守住了关中”的遗言……这一切让他也变成了长安人。

  一路回到府邸,只见门前挂着大白灯笼。

  进门不久,家中管事便迎上来,低声禀报着。

  “郡王回长安了,刚进城便来祭拜了相公……”

  吴泽抬头看了看天色,到灵堂磕了头,见过妻儿之后顾不得坐下,换了身衣服便向衙署走去。

  衙役都认得他,远远见到他便上前宽慰。

  吴泽一一谢了,行礼道:“我想求见郡王,还请通传……”

  ……

  寒暄之后,吴泽发现李瑕很懂吴潜,当听到李瑕说要宋廷为吴潜平反时,他才明白吴潜当时那又遗憾又欣喜的神情是何意。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之后,吴泽很自然便加入了对局势的商议。

  “祖父说,这一战若能挡住蒙虏攻势,基业便算立住了,立业,当先立志……”

  随吴潜赴援蓝关这一趟,吴泽听了很多,但直到最后才明白那些慢吞吞的语句其实指点了许多往后的形势。

  诗云“好收吾骨瘴江边”,吴泽收的不是吴潜的尸骸,而是政治理念。

  如杨果所言,南边的士大夫对政战更擅长。吴泽虽很年轻,但谈论起来很有条理。

  “不论是‘伐无道,诛暴秦’,还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哪怕是一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是教天下人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瑕没有犹豫,道:“扫荡胡尘,天下一统。”

  再想了想,他又加了八个字。

  “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十六个字。

  之前不论怎么想怎么做,李瑕这次是明确、正式地提出了他的政治主张。

  吴泽眼神激荡起来。

  杨果则起身,提笔写下了这句话,之后道:“还是那个问题,该以何名义宣扬?”

  “秦王。”

  吴泽径直应道。

  他是有备而来,整理了衣冠,双手一合,向李瑕长揖一礼到地。

  “请王上自封为秦王。”

  李瑕没马上答应,坦然受了这一礼。

  林子原本听杨果分析了良久,都有些迷糊了,被吴泽带着振奋起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不同于老成持重的杨果考虑问题时处处周全,年轻的吴泽一来,提出建议便是干脆果决。

  或者说,这是劝进。

  “再答杨公疑问,便以秦王之名谕告天下。”

  杨果抚须问道:“为何是秦王?”

  “一国之君称王,王上据秦国,自该称秦王。”

  吴泽语速很快,又道:“待扫荡胡尘、一统天下,则天下之君称帝,岂非名正言顺?称帝之后,治世安民、振兴华夏,岂非天下士庶之盼?如此,简明了当,世人皆可知王上之志向。”

  “治下宋臣如何处置?”

  “正是顾忌治下宋臣,故而请王上称国,而非称帝。”吴泽道:“既留有这一份体面,不信宋廷敢撕破脸。”

  他的态度与吴潜大不相同,这口口声声的“宋廷”,以及坚决表露出的随李瑕造反的态度,让堂上其他人都有些不习惯。

  杨果又看了李瑕一眼,抚须沉吟道:“这次,宋廷一定敢趁机开战。”

  “开战也未必就是撕破脸。”

  吴泽刚才并非镇定,而是有些太激动,此时才意识到杨果是长辈,声音小了许多。

  他向杨果行了一礼,这才继续提出意见。

  “自封秦王,宣扬北伐一统,本就是与宋廷撕破脸了。但晚辈自幼常去枢密院,了解宋廷衮衮诸公,他们只要打了败仗,那脸皮就够厚,撕也撕不破。”

  “何以确定我们一定能胜?”

  “简单,算时间蒙军退兵不过十日,消息根本都还未传到临安,说明宋廷根本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退蒙军。多算击少算,我们必胜。”

  杨果指了指吴泽,叹息道:“你啊,像履斋公,但又不像履斋公。”

  “我继承的正是祖父遗愿,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治世安民,振兴华夏,这既是王上的志向,也是祖父与我的愿望……”

  第八百三十二章 平叛

  “自古天下之君称帝,一国之君称王。今王上攘秦蜀之地,称王则实至名归;反观宋之君奄有天下、何以称帝?宋帝徒有天子之名,偏安一隅,实为宋王、吴王。故而,秦王乃真秦王,宋帝乃假宋帝。”

  “昔春秋有秦国,并吞六国,车同轨、书同文,今王上志在吞并天下,以秦王之名谕告万民誓将‘扫荡胡尘、天下一统’理所当然;反观宋自太宗以降,倡‘北伐’者皆为罪人,秦王以天下一统为己任,则举世皆知秦王已非宋臣。”

  “只留天子之名于宋,而得立国之实,要谈分寸,这便是分寸。宋廷若肯依,便允他自称‘天子’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若不肯依,那便是连虚名也不给它罢了。”

  “……”

  一直谈到丑时三刻。

  林子出了府署,上了马车,整个人依旧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下意识往怀里一摸,他掏出半个馍馍,一边嚼着,一边回想,竟是忘了到最后李瑕是怎么说的、是否答应了自立。

  好像李瑕就是一幅平平静静的模样,然后夸赞了吴泽几句。

  “王上到底是何态度呢?”

  林子咀嚼着嘴里的馍,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闪,反应过来。

  他一拍大腿,喃喃道:“吴小郎君好聪明!”

  今夜,其实并不是召集谋士来商议办法。

  自立这个办法很简单,从延州城回来的一路上,李瑕很可能便想明白该如何做了。

  所以问的是态度。

  需要有人劝进,需要有人表态。

  杨果不需要表态,始终是站在李瑕的角度分析利弊。

  吴泽不分析,上来就是单刀直入地劝进,这就是表态。

  说他聪明,因为他在开口之前就确定李瑕想要什么,以吴潜孙子的身份明确支持,甚至做第一个劝进之人。

  杨果的几句提问,更是在帮助吴泽表明其坚决态度。

  林子却是到此时才反应过来,竟然还一直在猜李瑕的心思。

  根本就不用猜。

  早就不是“自立与否”这个问题了,而是——

  谁支持、谁反对……

  想明白这些,林子懊恼地把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后悔方才在堂上没有更大声地请李瑕即秦王位。

  不过再一转念,也没甚好懊恼的。

  作为当年追随李瑕北上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态度哪还用说?不需要去刻意表现了。

  能想到的是,舆情司接下来该会很忙了。

  ……

  三月初十这个夜里,驻扎在秭归的宋军确实还不知晓北面之事。

  夔龙山下,宋军大营,主将的大帐之外燃着篝火。

  火上支着锅,正烧着几条鱼,响着咕噜声,泛起香味。

  鱼是士卒们在长江钓的当地铜鱼,鱼身呈古铜色,头小肉厚,肉质细嫩,异常鲜美。

  孙虎臣拿起筷子拨开一块鱼肉,还在看它熟了没熟,便听得对面的姜才嘟囔了一句。

  “真要打?都是大宋将士,他们还在打蒙虏,我们却来打他们,哪有这道理?”

  “若真按你说的,对面是大宋将士,便听调令由我们驻守重庆府,抽出兵力去打蒙虏,有何不可?”

  孙虎臣这般反问了一句之后,又道:“他们守着夔门不肯放王师入蜀,不是叛逆又是何人?既然是叛逆,打便打了,有何理亏的?”

  姜才一听,也觉得孙虎臣说的有道理,遂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那先打退了蒙虏,再除叛逆,不是更好?”

  孙虎臣夹着鱼,头也不抬,道:“长江三峡你也见了,这地势,好打吗?”

  “不好打。”

  “那不就是了,不趁这次,还有什么机会能打?”

  姜才道:“也是。”

  孙虎臣夹了鱼到他碗里,道:“当然,最好是李逆能够让出夔门。”

  “他能让吗?”

  “该是可以。前阵子襄阳传来的消息,蒙军已攻破武关,想必李逆防守压力也大,这种时候要是再两线开战,他撑不住。”

  姜才又问道:“那若是李逆放弃关中、回防川蜀,岂不是把属于大宋的关中陇西又弄丢了?”

  孙虎臣放下筷子,端起酒饮了一口,道:“今日,高长寿派人来谈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不愿与我们开战,须得请李瑕做主,又问若移交了夔州、万州,朝廷是否愿意出兵支援南阳。”

  “这便像是李璮让出涟、海两州,请朝廷出兵?”

  “是啊。”

  姜才道:“希望如此,免得我们同室操戈,教蒙虏占了便宜。”

  “看李逆如何选了。”孙虎臣饮着酒,眼神冷峻,淡淡道:“我不会给他留太多时间。”

  “末将虽然更想去打蒙虏,但全听将军命令。”

  “好,那就好。打蒙虏看时机吧,会有机会的。”孙虎臣道:“今夜我喊你过来谈心,便是知你临阵有些犹豫,既与你说清了,打起精神来。抗虏也好,平叛也罢,都是为朝廷效命。”

  “是!末将明白!”

  长江水势湍急,拍打着两岸的山岩,声音很大。

  风吹进峡谷,像是在呜咽。

  两个宋将就这样吃着鱼,各有各的烦闷……

  孙虎臣是将门出身,年轻时便生得高大健朗,得到了贾似道的青眼相看。

  当年鄂州之战,正是他领七百精兵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

  也就是这一战之功,他官运亨通,先是被调回临安任侍卫总管,再出镇江陵,任湖北安抚副使,知江陵府,兼夔州路策应使。

  将门子弟,少时听的都是收复中原的故事,有过一腔热血。

  但这些年官位越来越高,要考虑的得失也多。

  这次领兵前来,贾似道千叮咛,万嘱咐,实在是给了孙虎臣很大的压力。

  他手里的酒,是消愁的酒。

  姜才则坐在那,把碗里的鱼吃得很干净。

  他吐在地上的鱼刺,没有带一丁点鱼肉。

  从这点可以看出,姜才是贫苦出身。

  他是濠州人,年幼时被蒙军掳掠到了河南当驱口,成年后才逃亡回归宋境,在两淮从军。

  他身材虽矮,但非常悍勇,屡立战功。

  军中都说,两淮将领虽多,论骁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姜才。

  可惜姜才毕竟是从北面逃回来的,归正人从来不受重用,他战功赫赫,至今不过是统制。

  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杀虏就好,杀那些曾经破了他的家并把他掠到北面的胡虏。

  “将军,末将吃完了。”

  “喝口酒吧。”

  “不了,后半夜是末将替吴统制守营。”

  孙虎臣点点头,道:“链子崖那边筑垒的情况你去看看吧。”

  “喏。”

  姜才抱拳领命。

  他素来服从军律,今夜便是孙虎臣没有开导他,他也会全力作战……

  孙虎臣看着姜才走远,眼神闪烁起来。

  他独自喝了一会酒,忍不住又想到……姜才的妻子很漂亮。

  姜才未曾在某处定居,一直是将家眷带在身边,这次出征亦然,不久前把妻子安置在秭归县内。

  孙虎臣见过一次,便有些难以忘怀。

  他自是明白,临战之际还惦记着麾下将领妻氏,此为大忌。

  但孙虎臣近来本就烦恼,脑中那念想便愈发强烈。

  “不妥。”

  他喃喃了一句,摇了摇头。

  之后又想到姜才泥腿子出身,五短身材,举止粗鄙,如何配得上那样的佳人?不像他孙虎臣相貌堂堂,高官厚爵,对待女人又体贴入微。

  “不妥。”

  孙虎臣再次喃喃一句,转回帐中。

  过了一会,他掐指算着姜才已去往链子崖了,遂换了一身便服,趁着夜色往秭归县城而去……

  第八百三十三章 风气

  白帝城。

  此地位于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所谓“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这里是川蜀之门户。

  三月十一日,高长寿站在白帝山上,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听姜饭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情报。

  “……他最出名的一战,是在忽必烈十万大军包围之下,以七百骑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

  “交锋了吗?”

  “鄂州一战之后,贾似道让人写了记述战况的《福华编》,每日在临安街头巷尾让人说书,说的是他一夜之间巩固江西、两淮防线。至于七百骑突围之事,各种说法都有,有说孙虎臣勇不可挡的,也有说突围途中并未遇到蒙军。”

  高长寿不悦,皱眉道:“我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姜饭一手抵着钩子作抱拳状,道:“只知孙虎臣因护送贾似道而立功,不知其是否有其他战功。”

  “那他如何官至一路安抚?”

  “孙虎臣以贾似道门下走狗自居。鄂州之战后,贾似道返回临安,彼时,钱塘县西山有一樵家女名为张淑芳,才色双绝,董宋臣欲送她入宫献于理宗皇帝。贾似道见之,命孙虎臣领人痛殴董宋臣手下,强抢张淑芳入府,此事之后,孙虎臣遂得任侍卫总管……”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在临安时所收集到的关于孙虎臣的市井传闻便是这些。”

  高长寿皱了皱眉,觉得姜饭不太靠得住。

  他负手踱了两步,吹着江风,喃喃自语道:“莫中了敌人的骄兵之计。”

  “临安风气便是这般,两代皇帝沉溺酒色不可自拔,朝堂高官党争不停,用人从来先看忠心与否,派遣出来的大将很多都是花架子。”

  “花架子?”高长寿摇头,道:“我不信。”

  他显得很认真,虽不确定孙虎臣有多大能耐,但他与宋军的先锋兵力对峙过,看得出对面很有几个良将,不容小觑。

  ……

  姜才奉命到链子崖督促筑城之事,一直待到十二日清晨转回夔龙山大营。

  如今还是两军对峙阶段,他前两日接了最辛苦的差遣,接下来自有别的将领轮替,本打算到秭归县城,却又被孙虎臣召到中军大帐。

  “据襄阳消息,吕将军已在武关全歼蒙军唆都、董文蔚部。”

  孙虎臣一身甲胄,威风凛凛,坐在上首环顾了诸将一眼,又道:“据吕将军探报,蒙军有可能退兵了。”

  诸将哗然。

  “李逆竟是守住了关陇不成?”

  “哈哈哈!好!哪怕他李瑕是个叛臣,能挡住了蒙虏今年的攻势也好,我们带兵平叛也不用有顾虑啦!哈哈哈……”

  “麻士龙!将军说话,没轮到你开口。”

  那哈哈大笑的麻士龙正是姜才麾下部将,姜才一听便转头瞪了麾下一眼,低声提醒道:“闭嘴。”

  上首的孙虎臣板着脸,四下一扫,继续道:“如此看来,高长寿所谓的移交夔州、万州,乃是缓兵之计,若再拖下去,叛军便要从北面回援重庆……”

  他说了好一会,诸将渐渐也感受到了要开战的气氛。

  果然。

  “咣啷!”

  孙虎臣起身,拔出佩刀,双手捧起。

  “这柄刀,乃是我就任湖北之前,平章公所赐。咸定二年,李逆派人潜入江陵破坏,知府杨湛无能,故而我临危受命,为大宋守长江门户。两年经营,终于得到这个收复夔门的机会。现在,我们已打探多日,瞿塘关叛军兵力薄弱,妄图以口舌之能欺瞒我方推延时日,我们会中这个计吗?!”

  “不会!不会!”

  “那就溯江而上,夺下夔门。有平章公与圣明天子在朝,诸位不必担心薄了你等的赏赐,只管奋勇杀那大逆不道的叛贼!”

  之后便是下达军令。

  姜才领命为先锋,次日需第一个领兵攻瞿塘关。

  既如此,他便歇了到秭归城歇一歇的心思。

  攻下了瞿塘关,很快他便可到万州任副都统,到时把家小安顿到万州即可。

  早日开战也好。

  如麻士龙所言,关陇已守住,如今平叛,不必担心让蒙虏占了便宜。

  军议之后,姜才便没再出营,径直回到自己的营地。

  “备战!都给老子早些滚去睡,夜里三更造饭,天不亮出发。”

  ……

  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姜才皱了皱眉。

  他又看到一群士卒围在麻士龙帐中,个个笑得龇牙咧嘴。

  那麻士龙是临安人士,时年才二十出头,颇有任侠之气,打仗也英勇,就是一张嘴话太多。

  “……”

  “哈哈,我骗你们做甚?出征前我才听人说的。那宫娥姓叶,平章公见她貌美,当着官家的面,抬手这么一指,便要将她带出宫当侍妾,官家哪敢不依?点头便应啦,哈哈。”

  “平章公真是了得。”

  “我还是不信,那可是官家,平章公敢抢官家身边的人?”

  “还不信,临安城可传遍了,有诗为证。”

  麻士龙说着,摇头晃脑便吟起来。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元。羽书莫报攀城急,新得娥眉正少年……”

  姜才走到他身后,一脚就把这麻士龙踹倒在地。

  “哎哟!哪个猢狲……将……将军。”

  “明日打仗了,滚去睡。”

  “这不,明日打仗了,给兄弟们说些稀奇事,消遣消遣……”

  “滚。”

  贾似道的那些风流韵事传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真也有假,总之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众人也不以为意。

  他们这支伐蜀的兵马本就属于贾党,便是听到这些传闻,也只是佩服平章公厉害。

  姜才不喜军中这种风气,暂时却也没意识到有太大的不妥。

  他依旧忙于军务,在天蒙蒙亮时,便领兵上了战船去攻瞿塘关。

  ……

  日出时,夔龙山上,孙虎臣目送着一艘艘战船西进。

  风吹动他的红色披风,衬得他愈发的高大威风。

  他的眼神有些深沉。

  旁人只当他在忧愁战事,却无人读懂他的风流与惆怅。

  许久,有人匆匆从远处狂奔而来。

  “将军,不好了……”

  孙虎臣回过头,见是自己的一名心腹亲卫,遂招了招手,让他近前说。

  听得那一句低声耳语,他瞳孔一瞪,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将军,是真的……上了吊,发现时尸体都僵了。”

  “不可能……”

  孙虎臣摇头不已,依旧不肯相信,喃喃道:“是姜才发现了杀了她?”

  他显出一种怪异的自信来。

  红色披风还在飘动,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仪表堂堂,在临安有数不清的女人都任他招之即来。

  那个矮小粗鄙的姜才娶得一个漂亮的妻氏,她一定早就在心中哀怨,在江陵渡口那匆匆一见,她瞥过来的那一眼……定是看上他孙虎臣了。

  “将军,人是自尽的啊……”

  “自……自尽了?可……可我我告诉过她,我待她是真心的……”

  嘴里说着不可能,孙虎臣心里却很清楚,这次是用强,结果逼死人了。

  “完了!”

  回想起来,他本就不是看上了那个女人,不过是想证明他孙虎臣比姜才好无数倍。

  此时他没有哀痛,只有挫败感和后悔。

  他一把拎住心腹的衣襟,尽量压低声音,咬牙道:“丁寿翁的未婚妻被他老子丁大全据为己有都没自尽,你看看丁青皮那个样子……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害死我了知道吗?!”

  被拎起的亲兵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将军莫名其妙在说什么。

  这又与丁青皮有何关系?

  “将军,这次真是死人了……而且,而且姜家有个仆人逃了,已不在秭归城里。”

  “人呢?!”

  “已派人去找。”

  “快找!找!”

  孙虎臣来回踱步,想到姜才之悍勇,心里越来越慌。

  然而,不多时,最坏的消息已传来。

  “不好了!那人上了姜才的战船,小人们没能拦住……”

  孙虎臣一惊,咽了咽口水,望向长江水面,完全乱了分寸。

  ……

  日落时分。

  从巫峡口望去,晚霞铺在长江上,形成一道壮阔的风景。

  高长寿披甲立于船头,眼神茫然。

  他今日正与宋军水师鏖战正酣,他落在下风,打算先退往瞿塘关,却不知为何宋军收兵了。

  高长寿想不明白,因此有些不安。且他兵力太少,也就没继续追击,遂退往白帝城,让姜饭想办法打探秭归情报。

  直到五日之后,姜饭终于探到了消息。

  “……”

  “我不信。”

  姜饭道:“一开始我也不信,但据我们在秭归的细作所言,孙虎臣霸占并逼死了姜才妻氏,姜才得到消息,遂收兵回去质问孙虎臣。孙虎臣反指责姜才作战‘不肯用命’,姜才遂提刀要杀孙虎臣……”

  姜饭说到这里,感到高长寿那种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实在让人不适,低下了头。

  “你没在与我说笑?那不是贾似道亲自挑的主将?”

  “没在说笑。”

  “仗是这么打的?”

  高长寿犹不信。

  他这辈子见到的是忽必烈不远万里远征大理,经历的是北上敌境出生入死,听到的是川蜀军民英勇抗争。

  哪怕是蒙军,一直以来也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征伐天下。

  他接受不了这么荒唐的一仗,甚至感到了羞辱。

  姜饭却很认真,道:“没有欺骗岳侯,眼下孙虎臣已领兵逃回江陵,留姜才部独守秭归……”

  高长寿有些看不懂这种局势。

  他与姜才交过手,知道对方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难以想像姜才遭遇这种事到底有多愤怒。

  他踱了几步,问道:“既然如此,姜才可愿归附?”

  “派人稍稍试探过,他该是不愿。”

  “为何?”

  “这……”姜饭道:“也许是还没考虑这些吧。”

  高长寿沉吟不语,拿起一封才从长安送到的信件看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良久,眼中思索之色越来越浓。

  最后,高长寿抬起头看向姜饭,似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这个总是给他奇怪情报的舆情司头目是否可靠。

  “你想办法,我要见姜才一面……”

  第八百三十四章 说客

  姜饭知道高长寿手里的信是何内容。

  长安秘信传来,李瑕正在筹备自立。

  接下来是宋廷能镇压住西南藩镇、还是李瑕裂土为王?在这局势剧变的前夕,各方的目光都盯着夔门。

  夔门作为冲突的前线,正可从中窥探出双方战力,再推测出战力对民心士气产生的影响。

  若把长安与临安之间的交锋比作一场赌局,夔门之战就是开赌之前在发筹码。

  之后双方势力的表态,都是看夔门之战给了多少底气。

  比如,若孙虎臣真能攻下了瞿塘关,李瑕则筹码尽失、也不必再称秦王了。

  但局势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想……

  措手不及之中,高长寿有了决定,道:“我必须说服姜才支持秦王。”

  “岳侯不打算直接出兵姊归?”

  “不需要攻占姊归。”高长寿道:“更重要的是姜才归附。”

  一般而言,该趁机占下姊归、再占下江陵,总之地盘占得越多越好。

  可问题在于,川蜀与湖北之间隔着长江三峡。

  哪怕占下了江陵府,也很难与川蜀及时互相支援,还可能拖垮整个川蜀。

  而李瑕眼下最需要的是积蓄实力。

  如果实力足够,且没有蒙古这个大敌,灭宋时只需顺江而下一举攻克临安。

  根本没必要在长江三峡上拉锯,做无意义的互相消耗。万一处理不好,还容易造成三国时吴蜀夷陵之战的后果。

  有蒙古在北面,现今不能有一场夷陵之战。

  故而,比起姊归或江陵一城一地的得失,姜才以及其麾下兵马的归附才真正能增强实力、真正能影响人心。

  高长寿很明白这一点,对姜才十分热忱。

  他马上开始积极地联络,极力邀约姜才见上一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姜才拒绝了与他见面……

  ……

  三月下旬正是桃花开时,夔龙山风景秀丽。

  从山上望去,还能看到渡口边的军营。

  一座新坟边,姜才坐在那,眺望着远处。

  香溪口长江水的无尽风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眼神里有悲痛也有热爱。

  山路上,麻士龙带着一个中年书生走过来。

  “将军,庄先生来了……”

  这书生叫庄怨师,是孙虎臣身边的幕僚,平时与姜才其实交情颇好。

  “姜将军节哀顺变,此事孙虎臣大错特错,我不愿再为他做事,已辞了幕僚之职。”

  庄怨师脸上满是惋惜哀悼之情,先表明了他不是来给孙虎臣做说客的,这才擦了擦额头,在姜才身边坐下。

  他目光落处,见姜才身上包扎了好几处。

  当时姜才与孙虎臣对质,忽然暴起,持刀猛扑孙虎臣,一人杀入数十亲卫当中,吓得周围士兵护着孙虎臣抱头鼠窜。

  回想起来那场面,庄怨师至今依旧心有余悸。

  “不知姜将军有何打算?可是打算投靠李逆?”

  姜才淡淡道:“没有,我与孙虎臣之间是私人恩怨,不该误国事。”

  “那就好,那就好。”庄怨师长舒一口气,赞道:“姜将军深明大义,此国家之幸……”

  “但仇一定要报。”

  “是,是,孙虎臣该死。”

  庄怨师这般应了,像是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问道:“到时,杀了孙虎臣之后,姜将军有何打算?”

  “没想过。”

  庄怨师看向站在身后的麻士龙,又问:“那麾下这些兵将又该何去何从?”

  姜才道:“我自报我的仇,与兄弟们无碍。”

  “眼下两军对垒,几乎已成兵变,倘若孙虎臣指责是你们叛乱如何是好?将军虽无牵挂,可将士们的家小都在江陵府啊……”

  麻士龙站在后面听着,感到庄怨师这些话没来由让人有些气闷。

  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对。

  “若依我说,还是让朝廷来处置孙虎臣为妥。”庄怨师又道:“出了这等事,朝廷自是不会包庇他。”

  “会如何处置?”

  “必然是重惩,若是其罪该杀,何妨杀了。不过,若以局势为重,朝廷宜先撤换了孙虎臣,由别的将领来坐镇江陵,到时再惩治方能无所顾忌。”

  庄怨师说到这里,抚须叹道:“说这些,俱是我的推测,依当前情形、据实而言,并非是为谁开脱。”

  姜才不语,默默看着远处。

  他像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庄怨师又开口道:“重惩孙虎臣不难,我担心的却是姜将军的声望,骁雄一世,出了这等事,传出去难免让人耻笑。”

  姜才依旧不语。

  庄怨师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渐渐的,话锋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说句实在话,眼下事情闹得不算大,战场上未曾大败,姊归也未丢失。唉,若一切未曾发生,该有多好。孙虎臣该杀,事到如今,竟言予家产请将军息怒。还说甚重归于好,当作无事发生,先向平章公举荐将军为副都统,待攻下瞿塘关,再为将军报功,如此,将军声望犹在,将士们也免遭连累,将军之前途更是上一层楼……”

  姜才已听明白了,庄怨师不是辞了孙虎臣来替他讨公道的。

  是来给孙虎臣当说客的。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虽不才,自信能为将军再牵一桩美满姻缘,以将军之才,联姻吕家也使得。听说先夫人乃民家女,于仕途上不能为将军助力……”

  庄怨师话到这里,背上一痛。

  姜才一脚踹出,径直将他踹下山。

  “将军……啊!”

  树枝、石头刮在庄怨师在身上,刮得他浑身血肉模糊,他连摔带滚,很快便在草木间不见了身影。

  ……

  傍晚,伤痕累累的庄怨师才乘小舟回到了江陵,一路进城,见到了孙虎臣。

  孙虎臣脸色不太好,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与忧郁,但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惊慌。

  待听闻姜才还没叛投,他有些惊讶,同时大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因此误了国事。”孙虎臣低声自语一句,看向庄怨师,关切道:“先生这是……他竟对先生下此狠手,唉,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连累先生了。”

  “是学生无能,未能说服姜才。”

  “他还是不打算与我善罢甘休?”

  “是啊。”

  庄怨师目光看去,见孙虎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劝道:“不过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回头想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死了个女人而已。”

  孙虎臣一愣。

  庄怨师道:“打仗死千人、万人都是常事,一个女人死便死了。难处只在于姜才气不过,但刚开始他在气头上实属平常,再过些日子,他想通了便会明白,将事情压下、受了将军给的好处才是于他最有利的。”

  ……

  与此同时,姜才从小船登上了一艘停泊在长江上的大船。

  高长寿很热忱地迎到舱外,拱手见礼。

  姜才原是不打算见他的,却没想到他敢径直乘船到姊归来。

  至于为何不借机除掉高长寿?

  目前这个势态,继续开战,胜败已不言而喻。

  姜才已传信给这些年一直提拔他的李庭芝,让李庭芝请朝廷遣良将来接手他麾下兵马,至于他与孙虎臣的私仇,他自会私下报,不牵连旁人。

  这种情况下,见高长寿,无非是为了将其打发回去,以免私事扩大到国事。

  彼此落座,高长寿道:“近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等事?也想不明白,若大宋将领们都是孙虎臣这德性,为何还能抗蒙近三十年?”

  姜才道:“你若是想怂恿我附逆,不必说了。我之所以来,因你们眼下还是宋臣。”

  “现在还是宋臣,但也许很快就不是了。”高长寿道:“你可知为何?因为宋国懦弱,凡有功者,往往以计除之,是以离心离德。”

  “我只是个武将,只管奉命打仗,不管这些。”

  “你是为谁打仗?为孙虎臣?贾似道?赵禥?”

  听到“赵禥”的名字,姜才抬头看向高长寿,有些发愣。

  “不错。”高长寿道:“我们就是要反宋,郡王很快就要自立为国,称秦王,他素怀大志,要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们眼下最缺的就是如将军这般人物,深盼将军能共举大事,杀权奸、驱胡虏,一扫这些年受尽的屈辱,使我汉家男儿扬眉吐气,岂不快哉?”

  “我来只告诉你一句话,不必再来劝降我,而你若敢强攻姊归,我必誓死与你一战。”

  姜才说过,便转身要走。

  高长寿追问道:“将军不想杀虏吗?”

  “想。但我堂堂正正从军杀虏,不会附逆。”

  “堂堂正正?”高长寿道:“我敢说将军只有与我们一道抗虏才称得上堂堂正正,继续屈委于宋,只有数不清的腌臜事与窝囊气……”

  “够了!你不必把我与孙虎臣之间的私仇翻出来挑拨,我誓杀孙虎臣,但这不是我背叛家国与祖宗的理由!你嘴巴一张一合便我轻易信你什么?推翻朝廷、收复河山?那是否只为你们的私利,是否让天下内乱不止,到时蒙虏南下,又有多少人被掳到北面为奴?!李瑕也好、贾似道也罢,孙虎臣,还有你……你们这些当权的,他娘的能不能少一点盘算?!”

  姜才抬手一指高长寿,眼神凶狠。

  “我再说一遍,我的仇、自己报,你们这些野心勃勃之辈别想借机起祸乱。”

  他那不断酝酿在心间的愤怒,终于稍稍在人前显露了一点。

  如冰山一角。

  高长寿呆愣了一下。

  彼此都还不了解对方,但在这冰山一角显露出的愤怒之中,他心里的一个疑惑突然想明白过来。

  为何这大宋王朝的权贵都已经烂透了,烂到一推就塌了,但它还是能与最强大的蒙古国抗争近三十年?

  这腐朽朝堂重重压在军民将士的身上,于是军民将士就一边受着压迫,一边继续以最坚决的态度抗争。

  所以三十年胡马不能南下……

  第八百三十五章 说服

  当被姜才骂了一句,高长寿不怒反喜,上前一步,愈发显得热忱。

  “骂的好!正是因这宋廷内斗不休,外虏不敢打,欺压忠臣良将却有千方百计,你看,你也明白,所以我们该助秦王取而代之……”

  “没听到吗?”姜才道:“我连你们也一起骂!”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们。”

  高长寿摊开手,以示没有武器,继续上前。

  “你当然不了解我们,宋廷只会说所有仗都是靠朝廷调度才打赢的;只会说江南百姓的钱粮都供应给了关陇前线、而不是进了谁的私囊;只会说君恩深重,结果遭到了李逆的背叛。

  我们是大理人、中原人、北归人,我们是叛逆,我们很坏,我们野心勃勃,要给天下带来祸乱,但,这都是你往日听到的。今日我就在你面前,李瑕就是我妹夫。让我来与你谈谈,让人亲眼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人。”

  姜才因高长寿的热情而不适,又退了一步,道:“没用的,你不必试图说服我。”

  他眉头皱着,确实是不喜这种被劝诱的感受。

  有些后悔来见高长寿了。

  “我明白,你心中有大义。”高长寿道:“若你只顾个人私利,我都不需劝你,只需给出高官厚禄,再承诺帮你杀孙虎臣就好。”

  “高官厚禄?孙虎臣能给的比你多。”

  “不错,这点我承认。想必你若肯与孙虎臣修好,他能给你很多,包括我们给不了的江南的良田美宅,还有无数美姬。但你要的不是这些,不是吗?”

  姜才沉默。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聊到一起去了……坐,坐下说,哪怕你最后不愿归附,只当是你我的私谊。”

  他先在桌边坐下。

  船有些晃,桌椅都是连在船上的,高长寿斟了一杯酒,酒就在酒杯里摇摇晃晃。

  “我了解一些你的过往,你我很像,自幼便家破人亡,在蒙虏治下讨活命,但我比你稍好些,你是驱口,我是……体面些的驱口。”

  听到这里,姜才在高长寿对面坐下。

  他接过酒杯,闷头喝了一口。

  “我与孙虎臣有不死不休之仇,但朝廷从未对不住我。我原本只是个卑贱的驱口,受淮右李相公赏识……知足了。”

  “你搏命拼杀来的,只任统制,不公。”高长寿道:“你不欠宋廷,是宋廷欠你。”

  “你说我官职低了。”姜才道:“可战场上有多少人伤了、死了,又得到什么?”

  “话虽如此,秦王赏罚分明,比宋廷公平。”

  “我已经知足了,一个逃回来的驱口,没死在战场上,还当了将军……很知足了。”姜才喃喃道:“累受国恩,我不可能叛。”

  “孙虎臣如此待你,你如何想的?”

  “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我杀他,理所当然。”

  “何时动手?”

  “先把该了结之事了结,一则我驻守此地不能被你攻下;二则将士们不能受牵连。”

  “到时可还有把握杀他?”

  “有。”

  高长寿道:“我可以帮你。”

  姜才不悦,道:“我要报仇,自会提刀去找仇人,就这般简单。它不会成为我一气之下投靠谁的理由,报仇只是我的私事。”

  其实,若他真是一怒之下投靠李瑕,或是提兵杀到江陵府,手里的兵权一定会水涨船高。

  甚至,纵容士卒们在江陵抢掠一番,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小军阀。

  且他杀了孙虎臣,还占着理,最后宋廷还会重新招安他,封官许爵。

  多痛快。

  报仇泄愤,痛快至极。

  但这是报仇吗?

  害人的是孙虎臣,关别人什么事?

  这事若站在姜才的角度看,爽快了。

  那换做江陵府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又如何?两波官兵打起来,哪怕不杀到他家里。

  辛辛苦苦供的税赋便是用来给官兵互相讨伐的吗?

  故而,于姜才而言,报仇是很纯粹的一件事,不是他做别的选择的理由。

  ……

  高长寿沉默一会,忽道:“这不是你的私事,这不仅是孙虎臣与你个人之仇,这是宋廷又一次残害忠良。”

  “别再利用我妻子的死了。”姜才咬牙道,“我说过,这是我的事,你别再利用她……”

  “不。能发生这种事,因为你们这些武将在他们眼里太低贱了。这绝非你一人之事,是庙堂之上权贵们对武将、士卒、百姓的蔑视。”

  高长寿有个疑惑,孙虎臣为何要做那些事?

  他一直在想。

  直到现在,姜饭给的所有情报在他脑中浮过,他才忽然想明白。

  “你杀孙虎臣不够的。”

  高长寿知道姜才没有耐心了,但还是抬手一指,指向长江下游。

  “知道吗?整个宋廷都是你的仇人,他们放任了这一切,放任孙虎臣这样对你。你看,你只是个小小的统制,你战功赫赫,但你只是个统制啊,你再知足又如何,事实就是在宋廷比起有多少战功,是谁的党羽才更重要。

  一个统制,武官,他想要欺凌你怎么了?也就是现在是在战时,也就是你姜才骁勇异常,不然呢?像你这样的武官被欺凌的不知凡几。

  他们缺女人吗?不缺。那为何还要这样?因为你们那个傻子皇帝就是靠女人来证明他不傻啊,你们的皇帝是什么德性,让人如何言说呢?还有贾似道,他不正是靠些风流韵事来彰显他的权柄吗?他让世人看他连要送进宫的女人都敢扣下。

  女人是这些人的军功,孙虎臣就要抢你的女人,这是你会对他俯首帖耳的最好证明,因为数十年的党争有太多人就是这么做的。他要让你这个小小的统制在受到屈辱后还向他低头,像被打过的狗咬过骨头一样,接过他给的荣华富贵,从此最听他的话……”

  “别说了!”

  “你们整个朝廷就是这么乌烟瘴气,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高长寿拦住想要走的姜才,又道:“与我追随秦王吧,以军功立国,你该看看打仗时没有孙虎臣这样的蠢臣在上头发号施令是何等感受……”

  ……

  长安。

  李墉赶到长安之后,先以弟子之礼拜祭了吴潜,其后才去见李瑕。

  “决定了?”

  “自立是必然的。”

  “好吧,确实也该自立了。”李墉叹息一声。

  他自是支持李瑕,但想到自己生出的儿子要与三百年的大宋王朝决裂,也是心中唏嘘。

  造反,在真正成功之前,都不算光宗耀祖。

  吴曦称王时,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让祖辈蒙羞。

  李墉担心李瑕,也担心在嘉兴的祖坟……

  抛开这些人之常情,他要做的还是出谋划策。

  “打算何时宣称?”

  李瑕正翻看着刚送来的一叠公文,一边应道:“至少得等夔门的战报传回来,知道夔门情况,才有可能推测出宋廷的反应。事先做好应对。”

  “是啊。”李墉道:“高长寿早有准备,又据三峡地形,夔门该是能守住,唯不知战果如何……”

  吴泽认为,夔门之战只要胜了,宋廷就不会撕破脸。

  但李墉则有不同的看法。

  相比于杨果的周全、吴泽的锐气,他考虑问题更实在些。

  “依我看,若是险胜,宋廷或许会继续强攻川蜀。”

  李瑕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击退蒙军。”

  “正是因为我们击退了蒙军,才会更引起宋廷的忌惮。”李墉道:“你别看宋廷无心收复中原,但川蜀不同,川蜀是上游门户。”

  “我倒是不怕与宋廷开战,只怕两败俱伤。让忽必烈得利,这点,宋廷该考虑到吧?”

  李墉摇了摇头,道:“他们可以和谈,因为忽必烈一定会先攻我们……我的看法是,夔门必须大胜,胜势足以威慑住宋廷了才可自立。否则便是落人口实,陷入被动。”

  “若不能呢?”

  “那便再等一等,寻下一次时机,胜机总会有的。”李墉道:“我更担心的反而是我们治下一些官员……”

  “不用等了。”

  李瑕翻阅着情报,忽然将其中一封递给李墉,道:“夔门的结果只怕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是姜饭探到的关于姜才与孙虎臣之间的事端。

  后续消息虽还未送来,胜败几乎已成定局。

  李墉并未因此大喜,而是马上便开始思忖此事带来的影响。

  终于,他眉头一动,缓缓道:“依高长寿的计划,我觉得不够……这次要大作文章,那就作出须我们‘清君侧’的罪名来,如何?”

  “清君侧吗?”李瑕微微沉吟。

  “旗号一出,自会给朝堂上旁人对付贾似道的理由。”李墉道,“孙虎臣只怕想不到他能给我们多大的借口。”

  “计划?”

  “不复杂,只要姜才愿意归顺,便好办了……”

  仅仅四天后,一封急信通过驿马走子午、荔枝道,最后送抵高长寿手中。

  ……

  三月二十六日。

  庄怨师再次乘小船抵达秭归。

  才到渡口,远远便见麻士龙大步迎来。

  “这次真不是来当说客的。”庄怨师也怕被打死,忙不迭便向麻士龙解释,“真有喜讯告诉姜将军,我这才肯来的。”

  难得的是,这次麻士龙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想必是事情也过了许多天了,该消的气也消了。

  “庄先生,我悄悄与你说吧,将军的想法,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庄怨师闻言,大喜。

  这句话他可太熟了,一听便知姜才是何意。

  他这个说客上次说的话还是有用的。

  世上哪有过不去的槛?只要姜才肯服了软,孙虎臣又不是打点不起,给些好处,一点小事过去便过去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训兽

  江陵。

  “将军,好消息,学生幸不辱命,安抚住了姜才。”

  “太好了!先生辛苦。”孙虎臣亲手扶住庄怨师,赞许不已。

  从最初的惊慌,到中间的疲惫与忧郁,再到现在,他的神情已完全放松下来。

  庄怨师任孙虎臣扶着坐下,抚须笑道:“将军的好意,姜才都受了,服了软,说将军可再领兵往秭归指挥,不然再耽误下去,只怕要误了国事。”

  孙虎臣苦笑,道:“看似国事为重,他还不是为了前途?”

  “是,经此一事,他在将军面前怕是抬不起头来。”

  “平日里一幅桀骜不驯的德性……”

  话到这里,孙虎臣忽然又想到什么,迟疑道:“让我到秭归去,他不会有诈吧?”

  “不会。一时冲动才会想要玉石俱焚,冷静下来了他何必再自毁前程?何况将军麾下兵力五倍于他,当不惧他。”庄怨师提醒道:“平章公要将军攻下夔州、万州,不能再耽误了。”

  这些话虽有道理,孙虎臣却不答。

  庄怨师又道:“那……让姜才先还江陵,当面与将军冰释前嫌,再驻兵秭归?”

  “可。”孙虎臣道:“莫让他带太多人来。”

  ……

  两日后,孙虎臣遂在长江边万寿园招待姜才。

  事情已过去大半个月,他反而矜持庄重了很多,嘴上虽对姜才深切地道了歉,但隐隐表露出的态度仿佛姜才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一方。

  因为姜才收了他的好处。

  这使得整件事看着很荒谬,但可以把它看做是训兽的过程。

  先是重重给了狗一棍子,狗很生气,呲牙咧嘴冲上来差点要咬死人,这时就得把它关上一阵子,给根骨头,等它能摇尾巴了,就是训好了。

  孙虎臣终于把麾下将领桀骜不驯的脾性磨掉了,不然为了传达军令,还要每次召姜才来说,亲手给他夹鱼,哄着他去打仗不成?

  至于,仗打得怎么样了?

  旁人看起来,事情很严重,临战之际与麾下将领起了大冲突,耽误了战事,仿佛后果很严重。

  其实没什么打紧的。

  就算攻下夔州、万州,又怎么样?

  真攻下了,往后就得年年和李逆打仗了。

  哪比得上回临安?

  便是打了败仗回临安,也远好过打了胜仗镇守夔州路那贫瘠战乱之地。

  重要的是,这次把李庭芝的兵将借调过来,收为了自己人。这可比打胜仗有用得多。

  先给姜才一个难堪,再试探其反应,逼得他服软。

  不过话说回来,孙虎臣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这么远,只是心里就想要这么做而已。

  既是色迷心窍,也是隐隐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党争了这么多年,这些手段在临安见得多了,不需刻意,随手施为即可……

  “啪、啪。”

  孙虎臣拍了拍手掌,一群美姬便盈盈登堂。

  香风阵阵,其中四人拥在姜才身边。

  “奴家为将军斟酒。”

  “奴家为将军捶背。”

  “将军好英武,讨要奴家回去可好……”

  孙虎臣遂笑道:“她们既然仰慕你,今夜你便把她们带回颐园便是。”

  他其实从来不缺女人。

  至于之前给姜才的羞辱,他仿佛已忘了。

  姜才显然不习惯这些,低着头问道:“将军不急着攻瞿塘关吗?”

  孙虎臣抬起酒杯,道:“瞿塘关自然要打,但溯江攻险关,先锋必然伤亡惨重,不该由你领兵去攻,待本将再调兵为先锋便是。”

  说罢,他停了停,又问道:“今日,我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明白吗?”

  半个多月前,他们在江边吃鱼,孙虎臣告诉姜才“平叛也是为朝廷效命”,督促他奋力平叛。

  因为姜才是从李庭芝麾下借调过来的,当然是得去作送死的先锋。

  至于现在这一句“你明白吗”,问的其实是“想不想当自己人?”

  孙虎臣目光灼灼,盯着姜才,等待一个回答。

  他信不过姜才。

  需要让姜才抬起头来,仔细看看他的眼神,仔细看看他是暂时隐忍,还是真的想明白了。

  但姜才还没有抬头。

  孙虎臣不急,自揣着酒杯思考……今日姜才只带了寥寥几个护卫来江陵,兵马还留在秭归由麻士龙统领。

  那如果姜才不服气,可以拉拢麻士龙,再找一个罪名除掉姜才。

  罪名也好找,如今打算法正在施行,指其“侵盗官钱”就好……

  等了一会,不见姜才抬头,孙虎臣又问道:“你明白吗?”

  终于,姜才抬起头。

  “我不明白。”

  孙虎臣一愣,盯着姜才的眼睛,呆滞住。

  很奇怪,姜才那双眼睛里,就好像是有股怒火在烧,越烧越旺。

  这种愤怒再次把孙虎臣吓到了。

  但它不应该此时出现在姜才眼睛里。

  ……

  孙虎臣并没有忘记半月前被姜才追砍得落荒而逃的狼狈,特意加强了防备。

  这里是江陵,这里是他的别院,周围全是他的人。

  姜才几乎是只身前来,兵马还在留在秭归,在江陵城毫无势力。

  今日赴宴,连甲都没披,怎么敢在重重护卫之中流露出这种愤怒的眼神。

  孙虎臣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却看到院子里有一道人影摔在地上。

  “嘭”的一声响,倒地的护卫还在地上打滚,十几个提着刀的汉子已冲进院中,抬弩便射。

  “什么人?!”

  “杀!”

  “将军接刀!”

  “嗖嗖嗖……”

  几乎是同一时间,护卫反应过来拔刀迎上那些杀手,有的杀手抬起弩便射向护卫,同时有人已抛出一把单刀丢给姜才。

  “拦住他!”

  孙虎臣反应过来时,姜才已接了一把单刀,向他扑了过来。

  堂上的美姬尖叫着,散逃开往角落里缩,护卫们拥向姜才。

  玉盘珍馐摔了满地,啷当作响。

  孙虎臣转身就跑,绕过屏风,奔向后院。

  虽然他的护卫还有很多,而姜才的人还很少,打起来他分明还是占有了上风的。

  但就是怕。

  才动手,姜才那种凌厉的气势就足够让人害怕了。

  各处的院墙边也响起了厮杀声,杀手并不少,只怕有数十人。

  在混乱中奔出大堂,孙虎臣还没想明白为何会这样,姜才怎么可能在江陵城内安排出这么多杀手?

  数十个,就算是李逆在江陵城安排的细作一共也就这么多,姜才肯定安排不了……

  想到这里,孙虎臣心中一个激灵。

  “嗖嗖嗖……”

  院内才被打开,前方又是几支弩箭激射。

  ……

  “别让孙虎臣跑了!”

  姜饭一边喊,一边不急不缓地走着,左手在右手腕上一拧,“咔嗒”一声响,一把弓弩被卸下。

  之后,姜饭又装了一把带血的单刀。

  他并不轻松,眼神很凝重。

  从两年多以前开始,姜饭就在往湖北安插探子,还摧毁了秦九韶的伪券坊,但今日这场刺杀也动用了他在江陵的所有人手。

  他觉得有些划不来,只为杀一个孙虎臣,两年多来布置的情报网全都毁掉。

  但既然命令是这样,那就杀,且不能失手。

  有备击无备,他犹作全力一搏……

  ……

  孙虎臣本以为逃出生天,没想到又遇堵截。

  他护卫虽多,却乱了分寸,一看到后院又有杀手冲上来,竟是哄然散作一团。

  孙虎臣被他们一冲,一跤摔在地上,赶紧连滚带爬往别处爬……

  “噗。”

  剧痛从身后传来,他惨叫一声,转头看去,只见浑身是血的姜才一刀扎下,已把他钉在地上。

  “你们?!保护我……”

  没人再上来保护他,他嘴唇抖动了两下,看着姜才,想要哀求,到最后却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的……”

  “噗。”

  血溅了孙虎臣一脸,他痛得眼皮直跳,却不再惨叫,也不再求饶,伸手抱住姜才的靴子。

  “不该这样的……”

  “噗。”

  孙虎臣喉咙里滚出血来,感觉一切像是一场梦……明明是手握万军,前一刻还高高在上,为什么下一刻就成了刀下冤魂?

  做错了什么?

  偷情而已,在临安不都是这样吗?三百年来,太宗皇帝、真宗皇帝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都已经道歉了,都给了姜才那么多好处了。

  一点小事,这些骄兵悍将就能反目成仇。

  “……”

  剁肉声还在响,姜才似乎是故意不给他个干脆。

  孙虎臣感受着刀一下下劈在身上的剧烈痛苦,看到自己的血肉在眼前溅起,看到远处那些慌忙逃窜的护卫的脚步……而他已无力再动一下。

  遥远的记忆里,当年也曾只领数百人杀向蒙虏,彼时数百人同仇敌忾,无惧无畏。

  现在领两万大军,却是一点用都没有,一碰就散,一碰就反。

  麾下兵士竟无一人肯用命……

  第八百三十七章 恶人先告状

  “咔嗒”一声响,姜饭把钩子重新拧在了右手的义肢上,同时走到姜才身后,探头看了一眼。

  “死透了?”

  “是。”

  姜饭道:“如果能留下活口,可能会更好。”

  “你之前没说。”

  “杀了也没关系……我先封锁万寿园再说。”

  一边安排着,姜饭同时简略地与姜才说起江陵城的形势。

  “今日孙虎臣出来宴饮,兵马由他心腹张思聪统领,就驻在埠河码头。我现在不让人报信,但明日张思聪不见孙虎臣回营,必派人来查看,之后带兵包围我们。所以,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安排。”

  “安排什么?”

  姜饭道:“当然是炮制孙虎臣谋反的证据。”

  姜才低头擦着带血的刀,沉默了一会。

  姜饭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便有人押着庄怨师过来。

  突遭变故,庄怨师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姜饭的钩子一把钩住他的衣领,像在称一只鸡。

  “教过他没有?”姜饭向手下问道。

  “教过了。”

  “好,你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庄怨师感到那冰凉的钩子贴着后脖颈,哆嗦了一下,道:“孙……孙虎臣之所以调任荆湖,是为了掌握兵权,助贾似道谋反。这次名义上支援川蜀,孙虎臣就趁机逼姜将军随他谋反,并以姜将军妻子性命相逼,彼时姜夫人说‘将军深受国恩,不必顾忌妾身’便撞上刀尖,姜将军这才与孙将军起了冲突。”

  姜才惊讶地张了张嘴,才要开口,姜饭已一把揽住他的肩,把他揽到一旁,低声说起来。

  “长安传来的命令就是这般布置的,一则,我们需要给孙虎臣定个足够的罪名。二则,人言可畏,将军与尊夫人的清誉也没必要任那小人坏了。”

  “我与内子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人言。本求的是公道,如此一来倒像是我心中有鬼。”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恩怨分明,坦荡直率,端的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可问题在于这宋廷的官场将坛一片污浊,将军于这污浊中滚了一遭犹不失本心,行得正坐得端,但,何必让尊夫人死后再遭人诋毁?”

  姜饭低声说到这里,一指地上孙虎臣的尸体,凑在姜才耳边又继续低声说道:“此贼所为,你我义愤填膺,可在庙堂之上又算什么?那些高官们,道德文章说了个遍,其实早见怪不怪哩。你我的义愤填膺听在他们耳朵里不过就是个屁。得给他们一个贾似道的罪证,才能教他们打个激灵。”

  姜才听得烦闷,闭上眼自语道:“打仗杀敌,杀的全他娘是鸟气。”

  “我知岳侯与你说好往后不会让你攻宋,这次收个尾就好,其它事自有我们舆情司来办。”

  “唉。”

  “我说真的。”姜饭拍了拍他的肩,“我就是干脏活的。你是武将,武将只管杀敌,这次之后就莫挨这些……”

  两人私下说完这些,再回过头,姜饭继续质问庄怨师。

  “然后呢?”

  庄怨师苦着脸,道:“孙虎臣回到江陵后,又派人把姜将军擒来,本欲直接杀了。但孙虎臣还一直想要除掉上一任湖北安抚使高达留在江陵府的旧部,如都统程大元、李和等人。程大元、李和素与姜将军交好,孙虎臣遂逼姜将军诓二人到万寿园来……正在威逼利诱之际,我召集义士,杀孙虎臣,救出姜将军。”

  姜才又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姜饭问道:“然后呢?”

  “然后,孙虎臣的心腹张思聪领兵追杀我们,东面又有吕文德的手下拦截,我们只好先逃回秭归。张思聪追兵又至,我们只好逃往重庆找忠臣义士,以免遭反贼毒手……”

  他这是把之后许多未发生之事都预料到了。

  姜饭听完,挥了挥钩子,道:“去办吧。”

  庄怨师遂被带去诓哄那些不明就理就被擒下的侍卫。

  不一会儿,院子那边便有了细碎的嘀咕声。

  “不是有杀手,而是孙虎臣想要谋反,我召集义士杀之,你们是想跟着孙虎臣谋反吗?”

  庄怨师这一张嘴,自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那边姜饭则是转向了姜才,道:“将军听懂了?这便请派人去通知程大元、李和吧,还须将军再传一封信给李庭芝,揭露贾似道的阴谋……”

  ……

  “拙劣!”

  临安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看过李瑕的奏折,冷哼了一句。

  近来李瑕终于肯给朝廷上奏了,自陈大功,说是击退了蒙军的攻势,丝毫没有谦让之意。

  而最近一封奏报,李瑕提到了“支援”夔门的兵力,说是蒙军既然退了,不必再支援了。

  若只是这般,那还算是守着臣子之礼。

  可之后李瑕话锋一转,竟是质问起孙虎臣为何不攻蒙军而兵进夔门,毫不避讳地说是贾似道独揽京湖兵权之后,又想把手伸到川蜀……

  简直恶人先告状,厚颜无耻。

  到底是谁独揽川陕兵权,这还用说吗?

  李瑕若非有叛逆之心,为何敢拦着王师进入夔门?

  原本大家心照不宣,在背后交手,朝廷虽然明知道李瑕的野心,官面上还是给了他体面,认他是大宋的臣子,维持着表面和气。

  现在,是李瑕不想要体面了,把事情揭开来说。

  毫无智慧。

  “李逆现在说话愈发肆无忌惮了,当我不知他想做什么!”

  骂着,贾似道随手将那奏折一丢,丢在心腹幕僚面前。

  今日在他身边的不是廖莹中,而是翁应龙。

  翁应龙接过公文看了,摇了摇头,道:“李逆原本只需说不必朝廷支援即可,可语气这般放肆狂妄,显然是因击退蒙军便开始目中无人了。”

  “岂止是目中无人。”

  翁应龙沉吟道:“他是想公然造反了?”

  贾似道冷笑,道:“他是想学吴曦自立为王。”

  “因此他攻讦平章公,指望着平章公忙于应付,从而无力收拾他?”

  “打得好算盘。”

  翁应龙微微摇头,道:“李逆还是小瞧了平章公,也小瞧了满朝诸公。他叛逆之心路人皆知,而平章公忠心耿耿,谁能信他?”

  他抚须沉吟着,又道:“更何况,他此番竟真能让蒙军退兵,诸公对他更加警惕了啊。”

  “警惕?”贾似道反问道:“满殿惊慌失措,生怕逆贼杀到临安,你称这叫‘警惕’?我五年前那才叫警惕!”

  “是,是,学生是说,在诸公眼里李瑕比蒙古人可怕得多。蒙古人终究只是蛮夷,虽屡屡来犯,掳掠一番也就走了,年年攻川蜀,年年失利……”

  “莫用老眼光看,忽必烈不同于窝阔台、蒙哥了。”贾似道抬手摆了摆,“只有我明白,对大宋虎视眈眈的两方势力都不再是强盗了,都是想取而代之啊。”

  “这种时候,李逆竟还想三言两语,挑唆诸公与平章公内斗,放任他自立,痴心妄想。”

  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躺,虽然在人前还挂着自信的笑容,眼中却透出些思虑。

  都交手许多次了,他知道李瑕很少无的放矢,一定有后续安排。

  “临安没发现李逆的人在活动吧?”

  “没有。”

  “朝臣中没人与李逆有所接触?”

  “没有。”翁应龙道:“诸公虽然……嗯,绝不至于勾结叛逆。”

  “一群庸才,也就只有这点好了。”

  想到那些朝臣,贾似道又有些烦躁。

  他虽独掌朝纲,但奇怪的是,这些年反对他的人斗倒一个来一个,斗倒一个来一个,没完没了。

  除掉了程元凤,谢方叔又想起复,压住了谢方叔,叶梦鼎又站出来,打压了叶梦鼎,马廷鸾便冒头,摁住了马廷鸾,王爚又开始找麻烦……

  难得的是,这次满朝都意识到李瑕的威胁,勉勉强强算是齐心协力了一次。

  趁着李瑕与蒙军交战之际拿下夔门,这是众人都同意的。

  之所以不用吕文德,因贾似道近年来渐渐感到吕文德有些许不易掌控了,遂趁这个机会培养心腹将领孙虎臣。

  鄂州之战已过了快四年,让当年忠心护卫他的虎将重新到地方领兵,这也是贾似道巩固权力的一步……

  “这次的关键还是在夔门啊。眼下川蜀空虚可想而知,只要孙虎臣能攻入夔门,就相当于卡住了李逆的喉咙。”

  “孙虎臣可有新的战报到?”

  “最新的战报还是三日前到的那封。”

  贾似道皱了皱眉,那封战报算时间还是二十天前送出的,孙虎臣说先锋姜才不肯用命,耽误了最好的时机。

  他隐隐已经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对了。

  完全不同于当年随孟珙守京湖时,现在不少大宋将领是以文官的思路在领兵。

  何谓文官的领兵思路?

  打仗时权衡太多利弊,考虑太多战场之外的东西。

  孙虎臣就有些这德性。

  这让贾似道有些不安起来。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在想,是否让吕文德支援夔门,让吕文焕出兵汉水?”

  翁应龙马上便问道:“那……钱粮?”

  贾似道踌躇起来。

  这二十多年来,真是一年都没消停过。钓鱼城之战、鄂州之战,之后又支援了川蜀两年的钱粮,马上便出兵支援李璮。前年本说要废除和籴,去年又向百姓和籴。

  眼下还是公田法施行的关键时刻,再筹钱粮真要完全打乱他的变法规划,牵一发而动全身。

  “夔门也很重要,变法也很重要,都是救命的药啊……”

  贾似道轻轻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思忖着,一时难以决定。

  翁应龙拿出纸笔,准备筹算出与李瑕完全开战所需的钱粮。

  正在此时,廖莹中大步入堂。

  “平章公!”

  “哈?”贾似道抬头一看廖莹中的脸色,竟是笑了,道:“输了是吧?我早已猜到了。无妨,攻不下就攻不下。”

  他是真猜到了。

  哪怕现在告诉他,孙虎臣战死了,他都不会太惊讶。

  不算太糟,只是开始赌之前分筹码而已。

  可当廖莹中把一封信报摆在他面前,贾似道还是变了脸色。

  “竟然……竟然……呵,竟然还能坏到这种地步?这是什么?拿三个骰子给你们,现在连三个点以上都掷不出了是吧?输不要紧,现在输到连常理都不顾了,是吧?!”

  第八百三十八章 疑心病

  廖莹中本也想痛骂孙虎臣,但看贾似道大发雷霆了,他反而只能开导起贾似道来。

  “平章公息怒,事虽反常,好在只是死了孙虎臣、叛了姜才,毕竟损失不大。”

  翁应龙上前接过信报看了,脸色难看,却也是宽慰道:“平章公莫气坏了身子,说来,不过是一个统制杀了上差、投敌而已,也不是没有过。”

  果然,贾似道怒叱道:“问题是这个吗?!”

  问题的关键当然不是“姜才杀了孙虎臣,领着一点兵马投敌了”这点小事,大宋不至于连这点兵将都损失不起。

  事实上,哪怕孙虎臣两万人被全歼了、江陵府丢了,都不算太糟。那就代表李瑕公开造反了,也不必再犹豫了,朝廷下决心开战就是。

  在这个李瑕刚与忽必烈大战结束时,走到下策的下策,朝野至少能拧成一股绳,全力平叛。

  孙虎臣再无能、就算是一头猪,也该起到宣战的作用。

  这就是贾似道说的,三个骰子全掷出最小的点数,好歹也得有三点。

  最坏的情况也就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去?

  结果仗都没打起来,逆贼李瑕都还没造反,贾似道先“谋反”了。

  这看着没什么,似乎只是一场拙劣的栽赃。

  但贾似道知道这件事带来的恶劣后果。

  打个比方,他正和李瑕对坐在赌桌上,正等着分筹码开赌呢,李瑕正在那出老千没人管,反而是他贾似道身后竟然有人开始喊:“我们平章公要出老千了!”

  “……”

  “很难吗?!不管成败让孙虎臣与李逆打一仗,很难吗?!连打都没打起来就逼反了姜才,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平章公息怒,容学生查清此事,为平章公正名。”廖莹中拱手道。

  说罢,廖莹中瞥了翁应龙一眼,让他担待着贾似道的怒火,告了一声罪,又去了解更具体的消息。

  翁应龙则继续宽慰贾似道。

  “平章公放心,李逆如此漏洞百出的伎俩,定然影响不了局面,无人会信他。”

  那边廖莹中整理了各方送来的情报,直到夜里才重新回来向贾似道禀报。

  “江陵传回的情报各种说法都有,不少人都在散播谣言,称孙虎臣欲谋反,为此逼迫姜才……这必是李逆的手笔;有士卒说在秭归,孙虎臣、姜才因为口舌之争大打出手;亦有些小道消息,说他们都看上了江陵名妓赵真真,为此反目成仇,这该是赵真真故意让一些无聊文人放出的谣言,借机扬名……”

  贾似道不耐恼,但也只能听着。

  一桩事从江陵传到临安,早已变了味,只能从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中抽丝剥茧,分析出真相。

  “更有甚者,有人说孙虎臣霸占了姜才之妻,故而逼反了姜才。”

  “说出去朝臣们信吗?”贾似道反问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北归人好不容易升任统制,只因一个女人弃前程与气节不顾?”

  “诸公只怕不信。姜才官职虽不算高,在淮右战场上名声却大,其人性情刚烈率直,素为人称道。”

  “你说的这些事由,选一个。我是该与朝臣们说事情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将领们起了口角?还是说他们争风吃醋?或是夺妻之恨?”

  “这……”

  “所以我谋反了,是吗?”贾似道问道。

  “平章公勿虑,这点粗鄙伎俩,定然扳不倒平章公。”

  “呵……”

  ……

  “李逆此番大胜之后或可能公然叛乱,依贾似道之意,当遣吕文德出兵讨伐。”

  “贾似道、吕文德?”

  “此为讨伐李逆的最好时机,若再不下决心,只怕养虎为患。”

  枢密院一间冷清的公房中,马廷鸾听叶梦鼎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犹豫起来,沉吟半晌,终于应道:“可如何确定贾似道不是借机攥权,欲行谋逆之事?”

  叶梦鼎踱步走开,打开门,交代了两句,让手下去守好门。

  之后他才转回来,低声道:“看来,翔仲也得到消息了。”

  “叶相公也听说了?”

  “是啊。”叶梦鼎道:“都还未与李逆交手,江陵府就先乱了,事情闹到这地步,到底是贾似道真唆使孙虎臣造反,还是李逆在构陷贾似道?”

  “此事必然是李瑕在背后推手,这点毋庸置疑。”马廷鸾道:“贾似道称李瑕欲反,我等没有因为这话出自贾似道之口,便以为李瑕不会反。同理,李瑕称贾似道欲反,因是李瑕所言,便是假的吗?”

  “翔仲也认为贾似道欲反?”

  马廷鸾不答。

  叶梦鼎道:“当此时节,若还互相猜忌……”

  “如此官家,如此权臣,真无反意?”马廷鸾道:“叶相公信吗?”

  这次换作叶梦鼎答不出了。

  就他们这个皇帝,哪个权臣不想取而代之?

  其实,哪怕李瑕不说,不少人早都怀疑贾似道要篡位。

  这次确实有了证据。

  李庭芝相信姜才的忠直,朝臣们也相信李庭芝的忠直。

  马廷鸾等了很久,见叶梦鼎不答,干脆道:“事情很简单,我不管是否李瑕的手段。只问,朝廷是否敢放权任贾似道征发钱粮调令举国之兵,以平叛之名统天下兵马?叶相公敢吗?”

  “……”

  类似这谈话出现在临安城中各个公房,重臣们各自商议着,准备议政时表态。

  如今,大宋国事都是在中书通议事都堂决定的。

  不久前,贾似道已被拜为太师,平章军国事,特许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

  把“平章军国重事”当中的“重”字去掉,因为贾似道觉得,不管事重不重都得由他全权处理,而不仅仅是“重事”才由他说的算。

  至于治事都堂,基本就是赵禥敞开了说“国事全交由贾相公说的算,不要来烦朕了”。

  当然,贾似道再位高权重,还是臣子。

  有些大事连天子说的都不算,何况他一个臣子,终究还是要与诸位重臣商议。

  四月十三,中书通议事都堂。

  都堂上大部分都是贾党党羽,但也有许多名望显著的重臣连贾似道也罢免不了,摆在都堂上时不时找些麻烦。

  叶梦鼎、江万里、马廷鸾、王爚、章鉴等人都已得到了江陵的消息,准备今日当面质问贾似道,问出个结果来。

  他们脸上都透着一股愁苦之色。

  遇到这种官家,国事全由奸佞权相操持,当然愁苦。

  这就是他们当年觉得天子只须垂拱而治、名臣良相自能治理好天下,然后把一个傻子扶上皇位的后果。

  贾似道走上都堂,脸色却也不好看。

  “今日议两桩事,一是万州副都统姜才杀夔州路策应使孙虎臣一案;二是继续商议击退蒙军之后的封赏事宜,包括如何封赏平陵郡王。”

  不同于私下计议,这是正式的议事,一开始还维持着体面。仿佛大宋还在蒸蒸日上,收复了关中、河西,击败了蒙军。

  “封为亲王,请他回临安颐养,如何?”

  “是啊,请他颐养天年。”

  “咳咳,都堂议事,不得冷嘲热讽。”

  “不然呢?官家任命的夔州路策应使却进不了夔门。”

  “案情未查明之前,若只说是姜才杀孙虎臣怕是不妥。据姜才所奏,称是孙虎臣欲谋反。”

  “那就将姜才召回临安来查一查。”

  “还召得回吗?”

  “姜才杀孙虎臣逃往川蜀,再不处置,朝廷形同虚设。”

  “朝廷不查,由平陵郡王查不成?”

  “……”

  突然。

  “诸公,欲自欺欺人到何时?!依律例,李瑕私自封赏将士已是谋逆大罪,何必再粉饰太平?!”

  先是由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抛砖引玉,说着说着,终于有一名去岁才中进士的官员陈宜中直接把事情揭破。

  陈宜中是贾似道近年网罗的门生,才华横溢又血气方刚。

  贾似道特许陈宜中可免省试而赴考,去年陈宜中榜眼及第,之后在贾似道的庇护下升迁极快,今已拜秘书省校书郎,专门在都堂议事时当贾似道的喉舌。

  “这般遮遮掩掩,能议出何结果来?!眼前局势,李瑕反意昭彰,宜中虽位卑言轻,敢断定他很快便要自立称王,敢请诸公拿出应对来。”

  马廷鸾终于开口,问道:“与权有何看法?”

  说来,马廷鸾比陈宜中还年轻四岁。

  陈宜中四十四岁及第,不算晚;马廷鸾却是二十五岁就省试第一、殿试第四,如今才四十出头已官至礼部侍郎,这还是被贾似道多次打压之下。

  两人对话,陈宜中就像是个小年轻,马廷鸾则沉稳有名臣风范。

  反正贾似道为人轻佻,用人也喜欢少年气,要的就是敢说敢干。

  陈宜中毫不犹豫便应道:“自然是早作准备,眼下准备出兵,等李瑕叛乱之际,平叛。”

  “用何人平叛?多少兵力?”

  “我举荐京湖阃帅吕文德,起二十万大军平叛。”

  “钱粮何来。”

  “自是依旧例。”

  马廷鸾摇了摇头,不屑理会陈宜中。

  陈宜中遂追问道:“数年来,朝廷可有一道谕诏能入川陕?李瑕据于川陕,犹如自成一国,诸公真不管吗?”

  马廷鸾微微沉吟,不答,反而开口道:“不知诸位同僚于孙虎臣谋反一事有何看法?”

  “荒唐!”

  “如此破绽百出的陷害,有何可谈的?”

  “……”

  贾党官员一片呼喝声中,贾似道抬了抬手。

  他今日议事,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诚恳了许多,也不卖关子,径直看向叶梦鼎。

  “李逆一叛,绝非儿戏。我欲设临安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作平叛准备,你等是何态度?”

  叶梦鼎没想到贾似道如此直接就问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

  身后却已响起一片呼喊。

  “不可!”

  “李瑕尚未造反,贾平章却要揽天下兵马,意欲何为耶?”

  “我等绝不答允!”

  “贾平章真当朝堂是你一言而决了不成?”

  “……”

  贾似道哈哈大笑,张开双手,道:“既如此还议什么?诸君议来议去,李瑕会因诸君的慷慨陈辞而少一根头发不成?散了吧。”

  他说着,径直向外走去。

  “长江上游川蜀门户已经丢了,乱臣贼子马上要割据自雄,这太平光景你们粉饰不住了,却还在疑我?不敢开战,还有何可谈?你们当中有谁拦得了李瑕不成?呵,去喊住他,求他停手吧。”

  “平章公……”

  “滚开!”贾似道袖子一摔,抬手指向满堂重臣们,“污我谋反是吗?好,我既戴罪在身,证明清白之前,不宜平章军国事。那就请诸位同僚,多,多,担,待,吧。”

  贾似道头也不回。

  就像是这次的赌局都还没开场,他做好了一切应对,还在搓着手准备,却因为出老千被赶下场了。

  他们要换个人与李瑕赌,由他们去丢脸……

  第八百三十九章 后盾

  “希望他去职还乡之日,也能这般痛快洒脱。”

  都堂上的官员们散去,有人搬来凳子,叶梦鼎缓缓坐下,如此感慨了一句。

  留下的几位重臣都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是谁。

  王爚叹惜道:“看来他真的是不打算管了?”

  “还如何管?明眼人都能看出李瑕的几封奏折是在试探朝廷反应,很快便要割据自立,他已有诸侯之实,不是安禄山,而是曹操。”

  “李瑕比曹操还远不足。”

  “是不如曹操,李瑕手里没有汉献帝,汉献帝在贾似道手里。”

  堂上气氛一滞,诸人大惊,纷纷转头看向大理少卿家铉翁。

  家铉翁身高体阔,相貌奇伟,威严儒雅,时年虽已五十岁,却依旧是心直口快的性格。

  他是眉州人,并不讨厌守蜀的李瑕,但忠于大宋社稷,也容不得叛逆。

  反正他毫无私心,想说什么都没顾忌。

  此时眼见诸人目光看来,家铉翁把头一仰,道:“都看我做甚?将官家比作汉献帝不妥?那据实而言,官家不如汉献帝远矣!”

  换作别人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必要完蛋。

  但这里哪一个不是名望大到连贾似道都动不了的?家铉翁官声好,政誉翕然,诸人只当没听到这些话。

  叶梦鼎沉吟片刻,整理了被打乱的思绪,开口道:“老夫是说……李瑕远在长安,他要割据自立,且已有其实,我们阻止不了。贾似道正是看明了这点,才如此干脆地放手不管。”

  “说是我们拦着他,其实他并未决心出兵罢了。”马廷鸾道,“倒显得我们是一群蠢材。”

  “平时独揽朝纲,真遇到事了却撂挑子不管。”

  “他败给李瑕不是一次两次,没有把握。”

  “无能之辈。”

  “此事归根结底坏在贾似道派遣孙虎臣攻夔门,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江陵变乱,或应证实贾似道谋反之罪,或该追咎他用人不当之罪,今日反倒让他咆哮一通、把国事一推,就算了吗?”

  “否则如何?”马廷鸾道:“我等追咎得了贾似道吗?”

  “追咎不了,我等文臣不过是群废物,连官家不上朝我等都没办法。”

  “够了!国事至此,再骂又有何益?!”

  马廷鸾点点头,道:“都别再冷嘲热讽了,谈看法吧……我不赞成出兵,尤其是由贾似道设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不论是否李瑕构陷贾似道,举国之兵权不可专委于外戚。二则,贾似道委任之大将孙虎臣无能至此,再征发百姓存粮交由此等将帅……”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叶梦鼎问道:“可不趁现在夺回川蜀,往后如何还有机会?”

  翰林学士徐经孙讥道:“待到公田法、打算法功成,大宋国力鼎盛,自有机会。”

  “也不会没机会,蒙军早晚还要攻打李瑕。”

  “唉,莫再讥讽了。”

  “不是讥讽,蒙军……”

  “咳咳。”

  叶梦鼎听不下去,以手抚额。

  “不论往后有无机会。”家铉翁朝天拱手,又道:“有‘圣明’天子坐堂,岂能委兵权于外戚?”

  他一开口,堂上气氛又是一滞。

  哪怕贾似道没想谋反,就现在这个官家在位,谁敢答允贾似道调度举国兵马?

  别的不说,官家一副随时可能因酒色驾崩的样子,到时真的是权臣行废立之事了,谁担得起。

  诸人息了声。

  “我的看法是能不开战尽量不开战。”最后还是马廷鸾开口,把话题扯回了正题上,道:“自兴昌七年李瑕任蜀帅,迄今不过第五个年头。在川蜀犹根基不深,我等还须以联络蜀地心向社稷的官员为主,如何?”

  说罢,马廷鸾看向江万里,问道:“古心公以为如何?”

  江万里从头到尾还未开口过,眼神中透着无奈。

  国事到了这一步,不管换作谁、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无能。

  但总归还要尽力挽回。

  “我确实有些门生故旧在川蜀为官,我与他们联络吧。另外,也再劝劝李瑕吧。”

  江万里话说到这里,眼中愈发苦涩。

  偏也有些官员连连颌首,显得十分天真。

  “江相公所言甚是,李瑕若不反,我大宋眼下这局势可谓有中兴之势……”

  马廷鸾听得这“中兴”二字,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酸,转过头去,长叹了一声。

  接下来,诸人各自表态能联络到哪些川陕官员,商议如何以声势阻止李瑕反叛。

  议到这里,老臣们都显得心力交瘁,但总归是拿出了主张。

  “那就请诸位协力,各自去联络吧。”

  正要散去,家铉翁却又问道:“倘若李瑕决意裂土自立,而蜀地官员未能阻止,我等如何?”

  许久,见无人回答,家铉翁道:“若有叛乱而不平,国将不国。既不敢专委兵权于贾似道,请官家御驾亲征,如何?”

  许久,才有人应道:“说些气话,于国事何益?”

  “非置气,若要平叛,唯请官家亲征。”

  “万一开战,不迁都海上都是万幸了。”

  “好了好了,莫再说了。”

  家铉翁虽然有些话大逆不道,但确实忠耿。

  眼下这局势,贾似道信不过,别的宰相短期内又不能取代贾似道,也就只有天子能号令吕文德平叛。

  他还待再言,马廷鸾拉了拉他,低声劝了一句。

  “家相公,罢了。便是我等愿作寇準,官家……唉,你觉得可能吗?”

  ……

  傍晚时分,议事的结果传到了葛岭别院。

  戴罪在家的贾似道正在与姬妾们赌钱。

  院子里莺莺燕燕,姬妾们各种出身的都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娼妓、宫娥、女冠、尼姑……

  “平章公,都堂议事有结果了。”

  贾似道笑吟吟地在爱妾下巴上一捏,交代道:“你再掷一个叉,我们把师太的肚兜都赢过来。”

  “相公怎就知晓师太穿了肚兜?”

  调笑了几句,贾似道才漫不经心走到一旁,听廖莹中汇报。

  “……故说只能联络蜀中官员了。”末了,廖莹中道:“满朝衮衮诸公,也只这点能耐。”

  这次,贾似道却没再骂“庸才”。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些在院里玩关扑的姬妾们。

  “赌桌上筹码都没有了,还能怎么办?”

  “平章公说什么?”

  “没什么,去吧。”

  贾似道看着廖莹中的背影远去,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

  “我说……这些庸才真是庸才吗?比金莲川幕府、汉台幕府差?给他们换个官家试试看……”

  这次,贾似道深深体会到自己与忽必烈、李瑕的差距在哪里。

  对方一个是大汗,一个是藩镇,下达任何命令都能一以贯之。

  而他这个平章军国事呢?只是臣子。

  敢开战吗?

  李瑕刚与忽必烈战罢,本该趁机平叛的。但万一战事不顺,群臣逼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出征怎么办?

  到时,宰相在外统兵,凡遇弹劾不得自辩,当请辞。

  类似这样的顾虑太多了。他贾似道和群臣之间的一点信任,脆弱得反贼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摧毁。

  第一次,贾似道发现背后至少该站着一个能坚定支持他的皇帝才能让他成事。

  越是遇大事,越需要强有力的后盾。

  可现在呢?

  扶持一个废物却不想篡位,打算扶着这个废物在这种乱世中兴社稷。

  一开始怎么会选这么一条路……

  “我真他娘是个撮鸟,蠢透了!”

  以往怪权贵、怪同僚,现今实在无法了,只好连官家一起怪了,贾似道浑然忘了以往正是他认为这样万事放权的官家最让人满意。

  至于如何应对李瑕?

  忽必烈早晚必还要再攻李瑕。

  这次错估了局势,下次,等他们两败俱伤了再说吧。

  ……

  而就在这四月十三日,姜才刚刚抵达长安。

  他牵着马走进永宁门,抬头看着长安城,目光直愣愣的。

  为他引路的兵士便问道:“将军也是头一遭见大唐故都吧?”

  “我去过开封。”姜才道。

  想要在姜才面前炫耀一番的士卒没想到他这么见多识广,挠了挠头。

  “南边见过开封的也没几人哩。”

  “整个淮右军中去过开封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姜才道:“但那没啥好说道的,我是被蒙人掳去当驱口。”

  “啊?是吗?”

  “淮右军中到过长安的就更少了,我怕是头一个。”

  姜才话到这里,正走到府署前,忽听身旁有人插了一句话。

  “且还是到了我们自己的长安。”

  姜才回过头,正见一名年轻人施施朗朗走来,向他一拱手,自报了家门。

  “将军幸会,吴泽吴兑夫,忝为王府记室参军事。”

  “吴相公客气了,请。”

  姜才不知对方官职高低,总之遇到文官都叫相公。

  他连忙请吴泽先走,吴泽却抬手一请,邀他并肩而行。

  姜才见吴泽气度不凡,心知这是名门子弟,遂道:“我是粗人,不敢与相公并行,请。”

  “将军切莫多礼。”

  吴泽见姜才反应,才想起一事。

  在宋境,武将地位很低,尤其是在文官面前。

  如抗金之时,虞允文鼓励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时俊,许诺若能胜即收时俊当义子。能给文官当义子,时俊喜不自胜,奋勇杀敌。

  再一想,姜才还是归正人,往日遇到文官是何情境,也可想而知了。

  吴泽遂放缓脚步,故意与姜才并肩而行。

  “相公是文官,请先行。”

  “文官又如何?文官到战场上看看,才知能与奋勇守国者并肩而行是荣幸。”

  姜才一愣。

  吴泽笑道:“这或许是将军看到的第一个不同,我们对有功于国的武将只有敬重,这里也没有‘归正人’这一说法,我们站在大唐的故都,不按宋的疆域来分国人。”

  姜才转过头看去,忽觉眼睛一酸。

  说来可笑,他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初次在这个角度看一名文官……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进府署大堂,堂上正有几人在与李瑕商议事务。

  才看到姜才远来,马上有人笑道:“哈哈,这便是淮右姜将军吧?李太公说这次姜将军一人可挡江南十万兵,这不就来了吗?哈哈哈。”

  “别笑了。”

  “为何不能笑?这不是大好事吗?”

  隐隐的,能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道:“于我们虽是好事,他却是经历了一遭祸事,设身处地想想……”

  待姜才走近了,有人轻咳两下,气氛马上便肃穆起来。

  这种肃穆让姜才觉得过于隆重了,让他不知如何报答这种好意关怀。

  “坐在上首的就是秦王。”进堂之前,吴泽向姜才小声提醒道。

  语气有些骄傲。

  “秦王。”姜才低声念叨了一声,惊诧于李瑕的英武。

  一个人是否值的追随,有时只要短短一会儿就能确定了。

  两人并肩迈入堂中,吴泽转头看去,能清晰地看到姜才眼中的景仰。

  这便是宋廷对川陕自立的应对了,把有胆气、有血性的先锋将领送过来。

  先锋倒戈,宋廷气势已失,还敢挡秦王立国?

  第八百四十章 秦王劝进表

  四月的长安还未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城内城外还有不少人家在丧期。

  这日吴泽从府署回到吴府,依旧是先往灵堂给他祖父叩头,才到院中,却见他三叔吴定正陪着一名年逾五旬的男子出来。

  彼此见过礼,吴泽陪吴定送了客,叔侄俩往回走时便谈起今日这客人。

  这客人叫孙逢辰,几年前,吴潜知庆元府时,孙逢辰正是他治下象山县知县,两人私交甚笃,常有诗词应和。

  但有一年,庆元府遭遇水灾,朝廷规定民间房赁统一放免半年,而象山知县孙逢辰为维护屋主大户利益,并不执行,吴潜根本不顾私谊,请奏罢免了孙逢辰的官……

  此时吴定谈起这些事,感慨道:“没想到他还能不远千里来为父亲吊唁。”

  吴泽亦是唏嘘。

  他还年轻,第一次见到这种友谊。

  吴潜能把私交与公事分清,做到铁面无私,这很难得;孙逢辰也能明白这些,不心怀芥蒂,这也是难得。

  “今日议事之后,王上与我谈了为祖父平反之事,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往临安,不如请孙知县来办如何?”

  “平反吗?”吴定沉吟道。

  “若不平反,祖父会觉得遗憾吧?”

  “四十余年效忠大宋社稷,蒙冤贬谪,当然遗憾。”吴定道:“但眼下这关头,是否会节外生枝?”

  吴泽道:“今日姜才到长安了。换言之,夔门之战已然有了结果,结果便是尚未开战主将已逼反先锋。我们放出风声,指贾似道意图谋反,此时正是揭露循州一案的时机。继续指出贾似道的罪证,为祖父讨个公道。”

  吴定侧过头向灵堂看去。

  “此时揭开循州一案不是节外生枝,而是算清楚账好分家,得从贾似道放出谣言迫害祖父开始算,算到刘宗申下毒。”

  吴定道:“那位官家只怕是不可能为父亲平反,父亲一向反对他继位。贾似道亦不可能承认指使刘宗申下毒。”

  “他们不答应,总有朝臣会答应。”吴泽问道:“三叔可去信联络了大伯、二伯?”

  “联络了,孙知县便是因此得知了父亲丧讯……”

  吴潜的长子吴璞、次子吴琳,都是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吴潜诈死循州时,因是罪官,不能扶柩还乡,只能就地“安葬”,当时吴璞、吴琳还在任官,闻讯赶到循州守孝。

  他们有官身,又受吴潜牵连,虽然丁忧,一直也是被监视居住的状态。

  当时李瑕收复关中暂不欲为朝廷所知,避免与朝廷冲突,直到近来准备自立了才请吴璞、吴琳弃官入蜀。

  这本来不算晚,差不多是刚有与朝廷抗衡的实力就公开此事。

  没想到,吴潜已死,吴璞、吴琳再等到消息竟又是父亲的死讯……

  吴泽道:“秦王很快要自立了。宋廷既不敢开战,只能宣称秦王是大宋的秦王,并答应为祖父平反,放大伯、二伯入蜀。”

  吴定还是有些忧虑,现今吴家的三房、四房都被带到了川蜀,但长房、二房,以及姻亲平家、奚家,还有数不清的门生故旧都在宋境。

  这也是之前吴潜一直不公开未死的理由。

  偏偏在这李瑕准备自立之际选择把事情公开,万一宋廷撕破脸,不仅是牵连到吴璞、吴琳,还要害不少人。

  “把父亲平反一事放在一起做,若是宋廷执意平叛,反称吴家是乱臣贼子又当如何?”

  “我们有把握。”吴泽道:“今日推演了宋廷的反应,正是有把握,王上才问我是否敢赌一赌。”

  “那……秦王何时自立?”

  “快了,一是把王都迁到长安,二是等临安消息传回,三是治下有些官员的想法须探明……这三桩事准备完即可。”

  叔侄二人说着这些,已到了灵堂上。

  吴泽上了香,看着吴潜的牌位,心情复杂。

  他近来为李瑕出谋划策,有时会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事事都料中了,说夔门一战必胜、说宋廷必不敢撕破脸,俱是一语中的。

  很厉害吗?

  冷静下来之后,吴泽发现不是自己厉害,而是顺势而为,他只要提出计策,众人便齐心协力做成,那当然显得提出计策的人智计超绝。

  但若是在临安,摊上那种事事被掣肘的局面呢?

  当一个皇帝太弱,弱到臣子们稍微显出一点点能耐都可能功高盖主,也就什么智计都用不出来了。

  真正厉害的人,在十余年前就预料到这局面了。

  ——“臣无史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

  大宋朝廷能无力到这种地步,非一朝一夕所铸成。

  深谋远虑者十年前提出的谏言都不能挽回国势。时至今日,宋廷就算有诸葛在世……可当今官家比得了蜀后主吗?

  弱国弱主,太让人无奈了。

  一念至此,吴泽深深一拜,返身,大步赶往书房。

  他抬手阻住迎上前的妻儿,不让人来打扰,独自磨了墨,提笔写起来。

  “臣承信郎吴泽”这几个字之后,他空了好几列,写下“奏曰”二字。

  之后,才继续写正文。

  “自靖康以来,京畿陨丧,社稷靡安;中原故地,悉为敌封;宗陵暴露,不得瞻拜;疆土分离,生民困苦。此中华之大辱、臣子所不忍言者。”

  “今贾似道窃弄国柄,专事阿党,利惑君心。欺天罔人,阻塞义理之路;忘仇灭理,不思北复中原;戕伐国本,只顾汲引庸妄。”

  “社稷之难,外有胡虏欲吞天下,内有权奸残害群寮,天下有倾覆之危……”

  ……

  “平陵郡王、川陕安抚处置使李瑕,天锡神勇,以恢复为己任,百战重安宋鼎……然爵号不彰,九锡不加,无以镇社稷。阃帅于外,权奸阻断视听,臣等唯依故礼,请即奏王位,以关中、陇西、河西、川蜀、大理,并为王国,自置官属。”

  “……”

  两日之后,陆秀夫看到这里,放下了手中这封《秦王劝进表》,向吴泽道:“兑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自是知道。”吴泽手里拿着一支笔,正递在陆秀夫面前,问道:“君实兄不联名吗?”

  陆秀夫与吴璞、吴琳是同年中榜,平素有所交往,因此与吴泽也相识。

  李瑕封平陵郡王时,举荐孙仙为转运使,举荐陆秀夫知利州。如今两年过去,上个月招陆秀夫到长安来,今日才到。

  长安,陆秀夫也是初次来。

  当年在大散关望见关中,他便心生向往,有朝一日必要收复河山。

  没想到初入长安,先是祭拜了吴潜,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封表文。

  “我还疑惑战事方歇为何立即召我来,原来为的是此事。”

  陆秀夫看着纸上那“秦王”二字,目光再一移,看到的是最右边的位置,已有许多人的名字。

  “有何不妥?”

  “有几个疑问。”陆秀夫道:“你以父荫承信郎,食君之禄,深受国恩,可有愧疚?”

  “这又不是反宋的檄文。”吴泽笑道:“是贾似道窃弄国柄……”

  “这次不是反宋的檄文,下次呢?”

  “至少这次不是。”

  “说心里话,你可有愧疚?”

  吴泽道:“没有,我为国做事,领百姓缴纳的奉禄,有何愧疚?反倒是满朝权贵食民脂民膏,尸位素餐,他们才该愧疚才是。”

  “你说‘权奸阻断视听’所以你只能劝进。”陆秀夫道:“可事实是你们想造反,不是吗?”

  吴泽问道:“权奸阻断视听这个借口我是为朝廷找的,保留着合力抗蒙的余地,否则我若劝王上称帝,到时朝廷就必须发兵来攻,反而让蒙虏渔翁得利。”

  “为何一定要造反?”

  “此事我往简单了说,君实兄看王上如何、再看临安官家又如何?你让如此英雄人物侍奉如此……废物,可能吗?”

  “若世上但凡有英雄便要挺剑而起倾覆天下,天下如何还能安稳?”

  “三百年才有一次倾覆天下又有何妨?”吴泽问道:“看看当今这乱世,还不足以称大争之世吗?”

  陆秀夫闭上眼,叹道:“我明白,但总得有人守节,否则世人以为‘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往后便年年都是乱世……得有人守节啊。”

  “君实兄的道理我也明白。”吴泽道:“但今日我们不必说这些道理。因为还没到要君实兄守节之时,我说过,这不是反宋檄文。”

  “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我们还给朝廷留了一点余地。若朝廷承认秦王的名义并让君实兄继续任官川蜀呢?哪怕守节,至少也得等朝廷公开宣布秦王反叛了,不是吗?”

  陆秀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若朝廷真的那这粉饰太平,他又能怎么办?

  吴泽收回了手里的笔,不再强求陆秀夫联名。

  不差任何一个名字了。

  当然会有人反对,但阻止不了此事……

  吴泽双手缓缓卷着他的联名奏书,道:“北有蒙虏在侧,我们还是盼着朝廷能够承认秦王,并为祖父平反。君实兄也不必认为有损气节,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朝廷要让君实兄去向蒙古祈降,又如何?可觉受辱?”

  陆秀夫眉头皱起,显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我前日在为祖父惋惜,今日则为君实兄惋惜。”

  吴泽把卷好的折奏装到书篓里,想了想,又道:“王上让我先见你,以免他不能说服你,反而失了余地,可见他对你有维护之意,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强国而使民不受辱,也是种气节。”

  第八百四十一章 报皇恩

  长安城近月以来越来越热闹了。

  李瑕正在把治所从汉中迁到长安。

  目前成都才是他控制地域的中心,长安属于最北。将政治重心北移,也是在向世人宣示他这个政权有统一天下的野心。

  虽说是天子称帝、国君称王,但长安政权面对临安政权时,天然就有种压迫感。

  随着一批批车马入城,称王自立便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但对于李瑕而言,自立最重要的不是他成为秦王,而是建立一个诸侯国的制度,制定一个新的国策。

  需要从宋的冗官冗兵冗费中摆脱出来,需要消弥宋偏安江南、重文轻武的国策带来的影响,所以李瑕才改变了“缓称王”的想法而决定自立。

  近日来李瑕一直在就税制、兵制、官制、法制等等诸多事宜与汉台幕府商议。

  就像金莲川幕府没有因为忽必烈迁到开平或燕京就改名一样,汉台幕府大概也会被时人继续这般叫着……

  这日正一边议事,一边翻着各地送来的奏报,李瑕忽道:“我们请宋廷迁都长安如何?”

  堂上诸人一滞。

  末了,李墉先笑了笑,自嘲道:“我竟忘了这办法。”

  杨果与韩承绪对视一眼,也是抚须惭愧。

  “论勾心斗角,我们还是道行浅了啊。”

  “这不是我想的。”李瑕道:“张五郎的信上说的。”

  “张五郎?”杨果道:“他岂有这般了解宋廷?”

  “秦九韶向他提的办法,诸公看吧。”

  不得不说的是,秦九韶很快就让李瑕与汉台幕府再次注意到了他。

  张弘道在信上也详细阐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秦九韶作为俘虏,其实是没资格也确实不知道李瑕打算自立之事,但知道蒙军退兵了。

  哪怕只有这么一个情报,秦九韶却敏锐地感觉到李瑕该再更进一步了。

  其实比起直接宣布自立,请大宋皇帝迁都长安,才是政治上更成熟的作法。

  首先是名正言顺,长安属于三京之一,而临安只是行在。如今李瑕挡住了蒙军对长安的攻势,请天子北还,这是大义。

  天子也应该北还。

  当然,赵禥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迁都的。

  朝臣们已经把李瑕视作董卓、曹操之流,怎可能再把汉献帝送到他手中。

  那不管他们找什么借口,李瑕再说“阻塞义理”就占据了名义。

  这时再自立,方能叫江南士绅无话可说。

  大宋文臣党争的厉害便体现在这里,除了秦九韶,李瑕麾下没有旁人有这种心眼。

  杨果、韩家父子是北人,不算太了解宋廷;李墉只官至主簿;吴泽太过年轻;史俊这些人则不会为李瑕在与宋廷斗争中出谋划策……

  不过这也只是锦上添花,只涉及造反时是否更体面的问题,实力才是关键。

  但诸人想起了秦九韶,眼下既是用人之际,显然是要将他召来重用的。

  正说着,吴泽步入堂中,与李瑕禀报见陆秀夫的情形。

  “君实兄说,想要当面再劝一劝王上。”

  “他在哪?”

  “就在外面……”

  ……

  从长安钟楼上望去,能看到位于城中心偏西北方向的府署的隐隐一角。

  府署会是之后的秦王府,李瑕没想过要修建新的王府,也不打算扩建,只打算换块牌匾。

  再绕到钟楼南面,只见城门处人来人往,百姓根本不在意朝堂与藩镇的勾心斗角,只管认真地活。

  李瑕看了一会,问道:“你不是想劝我不要造反吗?怎么不说了?”

  “见到节帅,觉得不该劝,节帅矢志救天下于危乱,委居于宋臣身份怕是做不到。我想劝节帅忠于大宋社稷,根本就是空谈。”

  陆秀夫还是和在祁山道时一样,站在李瑕身边显得很听话端正。

  他上次见李瑕时李瑕还只是蜀帅,因此用的还是当时的称呼,并没有因为李瑕想要自立而反目。

  说到最后,他作了一揖,道:“故而今日我是来向节帅辞官的。”

  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有他的坚持。

  别的不说,二十一岁临轩唱名,被钦点为二甲第二十七名,仅这件事就足以让他在青史上被记上一笔,这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没有的荣耀。

  当时他说“今日皇恩渥重,吾欲当思报国,相勉为天下第一等人物,方不负此举。”

  便像是女子收了无比厚重的彩礼嫁人,又岂能转眼间因夫家家道中落便弃他而去?

  唐时张籍面对藩镇李师道拉拢,便是自比节妇,委婉拒绝。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恰如陆秀夫此时的心境。

  ……

  李瑕能看到他眼中深深的为难,问道:“若我们灭国了,你会殉国吗?”

  “会。”陆秀夫毫不犹豫。

  “那数百年后,再有人提起这段历史,骂我们是废物、懦夫,至少得有几个名字能让我们拿出来告诉别人,我们有骨气……从这点而言,我若不能成功救亡,那所做的一切都不如你的气节有意义。”

  李瑕一生只追求成功,在他眼里,失败了就是毫无意义。

  这或许是错的,但他就是这样。

  “我理解你,你可以成大宋最后的尊严,但,我更希望我们能协力开创一个强盛的国。”

  陆秀夫道:“没有我,节帅也能做到。”

  “有些人骨头软、有些人意志脆弱,我们形势顺的时候他们很快便投靠过来,这种人我是要用。但一遇到逆境,他们要么怕了,要么心态马上就崩了,我靠不住他们。要成事,只能靠意志坚定、百折不挠之人。”

  李瑕没有许诺封赏,说到这里,又道:“我缺你这样的人,需要你留下帮我。”

  陆秀夫犹豫了。

  他转头眺望着长安城,想到收复长安时未能亲眼目睹,若有朝一日能收复开封,岂能错过?

  这比金榜题名还要让人向住。

  但已受了金榜题名的皇恩渥重……

  最后,陆秀夫还是深深一揖,道:“此身已许大宋社稷。”

  “也好,不强求。”

  “多谢节帅。”

  “你帮我带封奏折回临安,我欲迎官家迁都长安,官家若应允,一个月内昭告天下,示天下人收复中原之决心,我可答允你再不反宋,誓佐大宋中兴。”

  陆秀夫一愣,脱口而出道:“真的?”

  “你为大宋争取到的。你说深重皇恩,此行足以报答赵家天子了。”

  ……

  这日,陆秀夫捧着一封公文出了长安,不由又喜又悲。

  喜的是终于在不可能之中挣得了保大宋宗社的一线渺茫生机,悲的是他明知官家不可能答应。

  但必须全力一试。

  万一做成了呢?

  江船顺汉水、长江而下,陆秀夫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临安,一刻也顾不得歇便求见了恩师江万里。

  江万里见到陆秀夫,先是叹惜一声。

  他本去信陆秀夫,希望能控制利州到剑门关局势,却没想到人已经回临安了。

  再看过李瑕的奏折之后,江万里良久无言,叹息连连,有些无奈地连夜召官员商议。

  有人喜不自胜。

  “今我大宋疆域为南渡以来最广,据守关中,收复汴京指日可待。眼下只须答应李瑕,即可由危转安,还有何可犹豫?!”

  “我只看到李瑕悖逆,为人臣子,威胁官家,跋扈至极矣。”

  “他便是料定我等不敢让官家迁都……”

  “那我们便迁都,逼他骑虎难下。”

  “他有何骑虎难下?不过口头与君实一句承诺。”

  “假的。”

  “君实,你如何看?”

  陆秀夫道:“我信节帅的人品。他虽是不信官家敢迁都,但若官家敢迁,或许能打动……”

  “没用的。”众人纷纷摇头。

  “他允诺有何用?关中有多少北人,怎可能安全让官家抵长安?”

  “李瑕说空口白牙一句,根本做不得算,官家若昭告天下,反而不能再反悔,威名扫地矣。”

  “故而说不必搭理他。”

  “诸位!半壁江山啊,不值一搏吗?!我们想召李瑕还朝,何不敢到长安镇压他……”

  “可能吗?”

  “别理他,他想害官家。”

  “万一呢?!”

  “……”

  但凡有理智的官员都认为不必理会李瑕。

  唯有个别心思简单的年轻官员认为值得一试,让陆秀夫面呈天子。

  陆秀夫等整整七日,终于能随江万里进宫启禀官家。

  这日已是五月初八,离李瑕说好的一月之期仅剩两日,但满朝似乎所有人都像是忘了这事……

  这也是新帝登基以来,陆秀夫初次面圣。

  他听说过许多关于新帝的传闻,作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看到赵禥进殿里,还是吃了一惊。

  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萎靡不振、脚步虚浮的病瘦青年就是当今官家。

  “江相公又有何事?”

  江万里道:“禀陛下,还是为李瑕请迎陛下迁都长安一事。”

  陆秀夫知道,李瑕是料定了赵禥不可能敢,这么做为的是断掉许多人对大宋的期望。

  但如果官家能展示出足够的气魄来,也许李瑕会改变想法。

  半壁江山,至少也该……

  “朕不去长安,朕只在临安。”赵禥道:“想都不要想。”

  江万里道:“但再不拿出决意,李瑕马上便要反叛自立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来问朕?”赵禥道:“国事该由贾相公处置。”

  “陛下,老臣认为……”

  “别认为,朕绝不会去长安的,江相公一直来问,还不如去请出贾相公商议。”

  “……”

  陆秀夫闭上眼,回想起吴泽那一句“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

  ……

  日子在临安的繁华与平静中过去。

  到了五月底,陆秀夫知道李瑕已得知赵禥没有昭告天下迁都长安,且即秦王位的准备也差不多做好了,临安的反应也试探了,境内的大宋忠臣也试探了。

  群臣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信,但就连他陆秀夫都回临安了,几封信显然阻止不了任何事。

  六月初一。

  陆秀夫在楼台上独坐了一整日,一直抬头看向天空。

  他在猜想远在长安的李瑕应该正在即秦王位了。

  那最快也要半个月后,临安才能得到消息。至于现在,很多人还能抱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没有这么做。

  不知大典该什么模样,想必很俭朴简单。

  “错过了啊……”

  第八百四十二章 秦王

  六月初一。

  天还未亮,李瑕就被推醒过来。

  睁开眼看去,主屋里烛光摇曵,他的几个漂亮的妻妾们正捧着他今日要穿的冕服聚在那叽叽喳喳。

  对她们而言,李瑕自封秦王这件事最大的乐趣就在于需要裁制几身新衣服了。

  这当然不是简单之事,诸侯冠冕如何设计裁制、依哪朝规范,绘怎样章纹……样样都有的说道。

  为李瑕制了王服之后,还有她们自己的礼服需要裁制,这阵子以来她们忙得不亦乐乎。

  用韩巧儿的话说就是“一年多没裁新衣服了,难得要裁这么漂亮华贵的,当然开心”。

  “官人快起来吧,今日还有得忙,仅这冕服便要穿戴许久。”

  见李瑕睁开眼,高明月温温柔柔道了一句,马上让人捧了水盆来给他洗漱。

  “几时了?”

  “丑时三刻。”

  李瑕是在丑时一刻才歇下的,本该梦醒再开始“次日”的即位大典,却没想到才刚入睡便被推醒。

  这显然比成亲还要繁琐得多,看样子是要准备一整夜。

  夫妻还想再说会话,有婢子跑上来道:“王妃,世子不肯换礼服。”

  “我过去吧。”

  “王妃,胡总管说车驾寅时就到,她还得先与王上对一遍祭天流程。”

  “告诉她王上已经起了,慢些。”

  “王妃,侧王妃请你过去换吉服。”

  “知道了,安安你来帮官人换冠服,记得先鷩冕,祭祀过后再换衮冕……”

  高明月比李瑕还忙,须臾间又吩咐了许多事,还不忘体贴李瑕两句。

  李瑕正握着她的手要说话,年儿拧好帕子便上前给他擦了脸。

  之后,便被按在那里由唐安安梳头。

  同时一份祭天告文已塞到了他手里,需要尽快背下来才行。

  寅时车驾就到,屋内婢女更显忙乱。

  唯独韩巧儿刚刚睡醒,摇摇晃晃过来,打着哈欠便往李瑕腿上趴,非要与李瑕腻一会才肯去梳妆。

  “李哥哥,你困不困啊?”

  “你不是夜猫子吗?”

  “不一样嘛,平时是睡前再玩一会,今天可是要忙很久很久,想到我都困了。李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长安了吗?没有汉中的院子宽敞呢,小胖墩觉得院子太小了。”

  “那是它太胖了……”

  ……

  相比于以古汉台为基础建造的汉中王府,由府署改建的秦王府确实是有些小。

  如今的长安城没有宫殿。

  唐末的混战一次次摧毁了这座城池,比如朱温篡国时不敢定都长安,担心成为众矢之的遭遇各方攻击,干脆派人拆毁了整个长安城里的宫殿,把木料全部运往洛阳。

  五代各政权多次定都洛阳而非长安,这有各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长安残破,并无时间、精力、意愿去重新修建长安宫殿。

  李瑕目前也没有修建宫殿的打算。

  总之,秦王府没有地方让百官列队,礼乐也摆不开。

  即位典礼遂安排在南郊天坛。

  寅时,李瑕乘上车驾出发往南郊。

  在秦王即位之日,秦王府并没有显出一个封疆万里的政权该有的威风。

  虽说没有实际影响,但不少人见李瑕的仪驾如此寒碜,也会觉得他自封为王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

  没有该有的排场,秦王显然很难给予人足够的信心。

  但等到车驾缓缓驶到南郊,渐渐没人再敢觉得寒碜……

  长安南郊天坛始建于隋,是隋唐三百年皇家祭天之处。

  圜丘高二十四尺,十二面有台阶。

  此时天还未亮,圜丘东南正在烤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火光摇晃。

  坛下,文武官员已列成列,排成整齐的队伍,往外则是一列列的兵马,夜色中不知有多少人。

  祭天的各项准备早已做好。

  编磬、编钟、鎛钟,六十多件乐器排列整齐。

  黑暗的夜,火光印着无数人的身影,却少有人开口说话,这构成了一股奇怪而神秘的气氛。

  庄重,而且肃穆。

  祭天的时辰在日出前七刻。

  “咚!”

  随着一声钟响,礼乐响起。

  “秦王祭天!”

  “……”

  这是一场繁琐的礼仪。

  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李瑕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祀’是大事,他向来不喜欢迷信。

  但在这乱世,他渐渐明白了,这时候的人祭天祭祖,祭的是心中的敬畏与信仰。

  祭祀与其说是为了迷信,不如说是为了定义“我们”,以同样的礼,祭同一个天,祭同一个祖先,才能让这些在乱世飘零的每一个人找到归属。

  他通过这个肃穆的仪式,让身后所有人知道,礼仪之大还在,华章之美还在,华夏还在,国还在。

  “维咸定四年,岁次癸亥,秦王李瑕谨以至诚告山川神灵。”

  “盖念祖宗艰难肇造之地,岌岌于胡虏之祸,子孙立足之无所,今集众用武,歼彼贼寇,复克吾土,祗承天序,嗣守秦邦。惟伏苍天,佑吾邦家,恭陈牲帛,谨用祭告,尚飨!”

  “尚飨!”

  “……”

  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照亮了长安郊外,围绕着祭坛的是数不清的人。

  每个人都有些诚惶诚恐,但当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又显得壮阔。

  ……

  老迈的韩承绪站在文官之首。

  他头戴冠帻,身穿着崭新的朝服。

  这是他初次披重臣朝服,就已是秦王之国相,李瑕即秦王位之后,马上便要下诏封官。

  韩承绪本以为自己会在任相之时情难自控,却没想到,才开始祭天他就心绪起伏,不能自已。

  之前李瑕总说缓称王,也不喜华章典乐,这样的典礼其实很少。好不容易来这一遭,于韩承绪而言,包含了太多意义。

  金亡三十年间,如孤魂野鬼,他都不知自己是谁。

  与宋人格格不入,与蒙人格格不入。

  唯在今日,与他一起祭天的数万人,以及秦王治下数百万人,俱与他成了国人……

  ……

  站在武将队列中间的胡勒根一直瞪大了眼望着圜丘。

  在他看来,祭天和祭长生天是一样的。

  而所有人能在一起祭祀,已是代表着都是自已人。

  这让胡勒根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蒙古人、汉人之间的迷茫消逝了。

  原本身为俘虏,置身于宋国,隐隐地总是有些不安,但现在他早早辅佐的秦王已经立国了,心里便有种“这是自己的部族”的感觉。

  他仿佛已能望到李瑕称天可汗的一天……

  待到祭天结束,之后便是等秦王颁发各种诏令。

  胡勒根不由踮起脚,期待地向天坛上望去。

  他知道自已要被册封为归德郎将,往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官了。

  唯有一点不好,今日这列队该是按身高来排才好,可惜是按官位大小来排的,被前面那大高个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

  “军帅戎将实国家之砥柱,不可泯其绩而不嘉之……”

  随着这道诏令传开,何泰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自已的名字。

  “定远将军高年丰、宁远将军何泰、归德郎将胡勒根、昭武校尉张顺……”

  何泰咧嘴一笑。

  他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才发现后面站着个蒙古将军,竟和矮张一样高。

  这多少让何泰有点膈应,但不影响他的喜悦,继续向张顺抛了个眼神,示意晚间请张顺喝酒。

  对于他而言,今日秦王立国,一切就正式与以往不同了。

  自秦王打出那十六字口号,便是公开否认了那狗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大宋国策,从此再没有“归正人”一词。

  他何泰与前面那位大理人、后面的矮张都同是国人……想到这里,他又看到身后那蒙人笑得很真挚,遂将他也算上。

  而“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还只是今日所改变的国策之一,随着封赏武将的诏令之后,下一道诏令便是开始改变宋“崇文抑武”的风气,宣读军功勋赏制度。

  “凡策勋十二转,授勋田、铨选授官。一转武骑尉,视从七品,授田三十亩……”

  何泰抬起头望去,听得很仔细。

  今日这一场秦王即位典礼还是显得很简朴,但他已看到了一种新的气象。

  ……

  一道道诏令宣读过,从文武官员又传到更远处一个个士卒的方阵。

  站在圜丘上的李瑕终于完成了这持续了一整天的仪式。

  于他而言,真正忙的其实是两三个月来制定国策的过程,今日反倒只是个形式。华服、礼乐、祭祀、诏令,只是把结果告知众人。

  可当他站在这里,会发现他很渺小。

  二十四尺祭坛之下,数万人排开,一眼望不到头……

  李瑕站在这,只是把人们的愿望说出来,以此让他们凝聚。

  这个过程中,李瑕反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人们注视的符号,他的情绪不重要,连他这个人都不重要。

  因这漫长的典礼而感到乏味、疲惫。他放下手中的诏令,心想这种无实际意义的事往后还是少些为好,但……

  “秦王。”

  远远的传来了呼声,很快重叠在一起,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士卒们、长安百姓们全都在竭力大喊着“秦王”。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就不认得李瑕,之所以如此激动,因为统一、安定、兴盛正是他们在这乱世中的愿望。

  平时他们不知如何表达。

  任战乱摧残,任胡虏欺凌,面对祖宗觉得羞愧,想要活得好一点……这些经历与憧憬不懂怎么说,不懂怎么去做。

  当有人说出来、有人领他们去做,当情绪蔓延开,当有了希望,他们便情不自禁用尽全力去回应。

  由此,欢呼声响彻了长安城内外。

  “秦王!”

  “秦王!”

  第八百四十三章 因而封之

  六月十八日,李瑕自立为王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临安。

  朝中诸公并无太大的反应。

  “唉。”

  他们早便预料到了,能想的办法也早已提出了,但提出的办法无用,又能如何?

  因为太聪明,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所以得到消息时也就是平平淡淡地叹息一声,连叹息都显得空洞而无力。

  叹息之后,朝野依旧平静。

  反倒是年轻官员们为此事义愤填膺,聚在秘书省公房中抨议时事。

  他们大部分都是去年,也就是咸定三年壬戌科的进士,有状元方山京、榜眼陈宜中,还有刘辰翁、黄镛、邓剡、萧雷龙等等。

  陆秀夫也被请来,因他是邓剡的好友。

  他依旧矜持庄重,但眼神中带着思虑,心事很重的模样,端坐在那很少开口,只默默听着旁人议论。

  “……”

  “当年吴曦称王,仅四十一日朝廷便平定叛乱,斩首吴曦。”

  “非朝廷平定,消息从成都到临安一个来回便不止四十一日,等朝廷反应如何来得及?吴曦之叛能迅速平定,乃因其不得蜀地人心,兵马未动,七十骁勇已执斧杀入吴曦宫殿。”

  “是蜀人自发举义平叛啊。”

  “吴家三世建功西陲、镇蜀八十年,素得蜀民之心,吴曦一朝反宋尚且众叛亲离,李瑕才到川蜀几年?”

  竟真有人答道:“兴昌四年任庆符尉,今已是第八个年头。”

  说话的是黄镛。

  黄镛字器之,本是太学生,在兴昌四年伏阙上书被流放,成了贤关六君子之一,直到丁大全倒台后,他才被江万里保荐还朝,去年中了进士。

  他记得很清楚,也就是那一年他曾与一个叫“唐伯虎”的少年相识相交,对方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李瑕。

  “八年,李瑕之八年,抵得了吴家之八十年不成?”

  “也许蜀地军民已在举兵讨伐李瑕。”

  “倒不必心怀这种侥幸,没来由显得我们是群蠢才。”

  “你骂谁呢?”

  “议论国事,莫起这等口角。君实,你怎么看?”

  陆秀夫被人点到,不得不说话。

  论年岁,他是在场最小的;论资历,他比在场的都早六年中榜;但论官职,则有些尴尬,他是由李瑕举荐才知利州事。

  他微微沉吟,道:“虽同样是自立称王,吴曦乘天子车、改年号,却把阶、成、和、凤四州献予金国,削发、左衽,他这蜀王是称臣于金国的蜀王;李瑕不同,复汉中,克关陇、大理,有并吞天下之志,暂时却未行天子仪驾,未改年号,与朝廷保有余地。此其一也。”

  “有何余地?自立称王,已是公然叛乱。”

  “是啊,公然叛乱若不剿,朝廷颜面何在?”

  “可看诸公反应,有发兵平叛之意乎?”

  “你们是说朝廷还能……承认李瑕这秦王?”

  陆秀夫还在斟酌言辞。

  邓剡已问道:“君实是说,吴曦是金国的蜀王,李瑕勉强算是大宋之秦王?”

  宋有过两位秦王,宋太祖的四弟、四子死后被追封为秦王。

  至于活着的异姓秦王,且还是自封的……

  “李瑕不是请官家册封,问都不问便自立称王,如此公然造反,朝廷若还能腆着脸贴上去承认,体面何在?”

  “掩耳盗铃!”

  “自欺欺人!”

  “粉饰太平!”

  “若如此,这官我不当了!”

  “我随子高兄辞官!”

  “……”

  陈宜中捧着茶杯撇着茶,淡淡瞥了众人一眼,摇了摇头,道:“国事艰难,往后要含屈受辱相忍为国的事多了,这点气都承不住,早些辞官也好。”

  “不错。我方才没说完,当年吴曦反叛之后,韩侂胄不知所措,有人说不如趁势就封吴曦为王,韩侂胄采纳了这提议。”

  “问题是如今忍了,往后拿叛贼如何?真就允他裂土分疆不成?”

  “诸公自有计较。”

  “有何计较,总不能等蒙虏再度南下,我等坐山观虎斗?”

  “胡言乱语!萧显辰你听听你说的是甚鬼话!”

  “别吵了。”邓剡阻了旁人说话,道:“君实,你继续说,李瑕与吴曦还有何不同?”

  陆秀夫道:“吴曦自立之后,第一桩事便是在成都营建宫殿,同时派兵沿江而下,声称与金人夹攻襄阳。其自立时间虽短,蜀地军民却已不堪其乱;反观李瑕,躬节俭、减徭赋、平物价、仓廪实、法令行,得蜀民之心、亦得关陇人心。”

  “躬节俭,只这最简单的一条……”

  “嘘,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唉,听君实兄是何意吧。”

  “你们方才也说,吴曦之叛非朝廷所平定,朝廷本欲‘因而封之’,乃蜀地军民举义,诛杀叛逆。今李瑕称王,一不兴战乱,二不建宫室,精兵减政,轻徭薄赋,岂有军民兴义?那朝廷只能是因而封之。”

  陆秀夫说到这里,回想着这次前来临安的经历,心中长叹。

  其实,早在两三个月前当姜才投奔李瑕时,朝中诸公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也早就知道最后只能顺势封李瑕为秦王了。

  所以他陆秀夫回朝,提议迁都长安,得到的只有那空泛的回应。

  越想,越让人觉得无力。

  “可笑!”

  忽然有人将官帽一摘,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公房中诸人转头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

  “没事,他要辞官还得上表,一时气不过而已。”

  “这是上不上表的事吗?”

  “屈辱。”

  “这就屈辱了?诸君忘了靖康之耻了?”

  又是一阵沉默,新科进士中竟有人骂了一句脏话。

  “靖康之耻”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唉,披上这官袍前一腔热忱誓要中兴社稷。今日拿一叛逆都无可奈何,遑谈靖康之耻,真废物也……”

  “没得意思。”

  又几个官员这般说着,这次虽没摘官帽,却也径直走了出去。

  他们往后大概也懒得再褒贬时政了。

  随它去吧,顾好自己才是实在。

  不一会儿,公房里已没剩几人。

  “随他们去罢。”陈宜中道:“这等心性,便是考中进士也不过是庸才。”

  黄镛随口道:“何必贬低同僚,倒显得你高人一等,以往也不这般。”

  马上便有人讥笑道:“人家是平章公门下,自觉高人一等又如何?”

  “我至少直言不讳,不曾暗沙射影。”

  “那我便直说,陈与权你愈发像贾党走狗了。”

  “总好过某些只会讪谤的废物。”

  “你说谁是废物?!”

  “说你又如何?!”

  “都闭嘴!”

  “够了,都别说了。”邓剡倏然起身,道:“议论国事,说些气话何用?”

  “……”

  陆秀夫默默看着他们争执、劝架,眼中思索之色愈浓。

  陈宜中、黄镛当年在太学是至交好友,都是贤关六君子,也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为何会沦落到在此斗嘴?

  因为议不出结果,国事艰难,能想的办法就那多,大部分都用不了。

  战或和,变革或守旧,每条路都那么难走,那必然政见不合,必然只能互相争执,换作再聪明的人来都是一样的。

  就像是被困在罐子里的蛐蛐。

  ……

  陆秀夫忽然再也不想参与这种议政了,到最后都是拿不出主意,互相消耗。

  这日离开时他对邓剡说了自己这个想法。

  “那君实认为该如何做?”

  “我还是那个主张,盼官家振作,彰圣明天子之气度,而使李瑕臣服。”

  “比如迁都长安?这比陈宜中所谓为求国而变通于贾似道门下还荒谬。满朝上下,有几人理你?”

  “然而万一功成,则国家之幸甚,万民之幸甚。”

  邓剡点点头,喟叹道:“话虽如此,那与其盼着官家使李瑕臣服,不如……”

  “不如什么?”

  “没什么……”

  ……

  年轻的官员们这般褒贬着时事,而朝中重臣们对李瑕称王之事虽反应平淡,对其后续影响却很重视。

  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听幕僚们商议了一整日,正在做最后的总结。

  “他们必然要顺势册封李逆,谢太后那边这般说,我早便察觉出李逆的野心,有意出兵平叛,正是他们勾结李瑕,陷害于我,如今国事被这些庸才推到这种地步,如何对得起先帝?”

  “是。”

  “平章公,不如顺势罢免几个江万里的学生如何?”

  “哦?”

  “方山京策题中借题发挥,颠倒黑白,言公田之害;刘辰翁廷试对策时称忠良固遭陷害,其气节无法撼动,似有影射平章公之意;陆秀夫此番归朝,称是因李逆叛乱而逃回,然似有陷陛下于逆贼之图谋,且其妻眷犹留于利州……”

  贾似道不耐烦听人一个个报,挥了挥手。

  “趁这次,通通罢免便是。”

  ……

  “这次必罢免了贾似道。”

  在西湖畔的另一间别院中,几名老者也正在商议。

  “该有把握?”

  “既要册封李瑕,那便是认同李瑕即王位时所用的理由,半片疆域的臣民都认为‘贾似道窃弄国柄’,已有罢免他的名义。”

  “那便依李瑕所言,彻查循州一案,为吴履斋平反。”

  “为吴履斋平反?事涉官家……”

  “平反。”

  “好!既要除此权臣,便忤逆官家又有何妨。”

  “此番借李瑕称王之势,或可使贾似道党羽自危了。”

  “唉。”

  谈到这里,有人终究是叹息了一声,觉得没什么好振奋的。

  “分明是国势愈坏,朝中却是内斗愈烈,这真是……”

  “为之奈何?我等若不除贾似道,则为贾似道所除。我等垂老,去官不可惜,却得庇护朝中忠直的后进之辈,那才是往后的社稷栋梁。”

  “是啊,斗吧,斗吧,为之奈何……”

  第八百四十四章 孱

  于大宋皇室而言,李瑕自立称秦王之事暂时还不是最要紧的,毕竟目前只有密报而已,消息还未传开。

  等群臣拿出章程来便是。

  眼下更大的一桩事是,赵禥又夭折了一个儿子。

  孩子是九嫔之一的俞修容所生,谁曾想转眼便乐极生悲。

  六月二十二日,太后谢道清与皇后全玖一起去探视了修容俞筠。

  殿内哭哭啼啼的声音始终不停。

  全玖面上虽还是一副端庄恬静的模样,心中却猜测俞筠是故意的。

  故意显得委屈,仿佛孩子是被她这个皇后弄死的一般。

  她没心思去弄死谁的孩子。

  就赵禥这模样,养活一个儿子不容易,若最后落得要到宗室里挑养子,那与这些妃嫔生下的子嗣也无太大差别,总归她才是皇后,往后她才是太后。

  全玖自已也没孩子,为谁去争这些。

  一年半以前她倒是怀了一个,流产了。

  就在赵衿死后不久,某夜她腹中绞痛晕死了过去,再睁眼孩子就没了。

  全玖有些怀疑是被人药了,或可能是贾似道的报复,但没证据,也拿不准。

  看俞筠生的孩子又是一副养不活的样子,显然赵禥血脉太孱弱,因此没保住胎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孱”字可真是形象,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今已夭折了三个儿子。

  而赵禥还在胡贵嫔处饮酒作乐,俞筠哭有何用?还不是要打起精神来尽快恢复美貌。

  否则真不能生个一儿半女,等赵禥一命呜呼了,到时谁知无子的妃嫔是别居,出家,守陵,还是陪葬?

  又不像那妖妃阎容,傍了个反贼李逆……

  脑子里突然泛起这念头,全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可怜自己嫁了个看起来就短命的丈夫,二十出头便要担心这些。

  “莫哭了,你还年轻,来日方才。”

  谢道清轻轻拍着俞筠的手,温言安慰了声,其实有些漫不经心。

  “起驾吧……皇后与我同乘可好?”

  ……

  坐上凤辇,不用再听俞筠的哭声,登时便清静了许多。

  谢道清虽是个女人,但以她皇太后之尊,又遇到一个孱弱的皇帝,每每遇事不少朝臣都会请她出面,更有甚者,朝堂上偶尔竟有请她垂帘听政的声音。

  当然,能说这种话的臣子显然是不满于贾似道专权,也是对赵禥完全失去了信心。

  这种情况下,谢道清对时政至少还算了解。

  “长安那边,李逆自立为秦王了。”

  全玖闻言虽还端坐未动,手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惊问道:“他……他自立了?不会打到临安来吧?”

  谢道清看着全玖那倏然颤动的手,道:“不必惊慌,李逆无力出兵。”

  “真……真的吗?”乍闻之下,全玖还有些慌乱,还在努力恢复镇定,“可这秦王……”

  “因而封之便是。”谢道清揉着额头,叹道:“官家甚至说,‘李瑕何必自立?想当秦王,我们册封他好了’,唉。”

  全玖一愣,咀嚼着这话里的含义,渐感到屈辱。

  越来越屈辱。

  仿佛是看到赵禥被李瑕摔了一巴掌,又把另半边脸凑上去再挨一巴掌,转头还笑吟吟对别人说“我的臣子对我忠心才打我。”

  恬不知耻。

  当着全天下的人,她的丈夫已在李瑕面前丢尽了颜面。

  她也丢尽了颜面!

  她的孩子流产时,赵禥和今日一样犹在寻欢作乐,当时全玖没哭,她不像俞筠哭哭啼啼悲诉自己有多惨。

  但此时,她因为颜面扫地,两行泪水不由就簌簌而下。

  “哭什么?”谢道清大讶,拿帕子给全玖擦着,问道:“可是因俞修容之事想到去岁?”

  “哭社稷受辱……”

  “你呀,就是太要强了,太要强了。”

  谢道清这般喃喃着,拍着全玖的手,等她收了声,又叹道:“社稷受辱?李瑕之事真不算什么,想想靖康之耻,都不算什么。”

  全玖本已收了泪,猛听得“靖康之耻”四个字,吓得一个激灵。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之前听到的都是克汉中、关中、陇西、大理、河西,前阵子还听到捷报,突然一下李瑕反了,“靖康之耻”就像砸到眼前一样。

  这一哭又是许久,待回到殿中,全玖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听俞筠哭,听全玖哭,大半日光景已过去了,谢道清一点也不急。

  她一个老妇人,处理事情就是这个节奏。

  “好了,看你吓得……李逆封王与否,无非是一个名义,暂留他抵御蒙古又有何妨?待来日时机到了,再遣兵讨之便是。”

  涉及到兵戈打仗,她们一窍不通,朝臣怎么说就怎么样。

  谢道清要做的不是分析兵力云云。

  从朝中重臣中选择出最值得信赖的那一个、交托国事,这才是皇太后的职责。

  之所以找全玖说,她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

  “叶相公言,李瑕之所以自封秦王,乃贾似道窃国弄权之结果……”

  话题从西陲战场拉回了朝堂争斗,全玖很快就听懂了。

  有一瞬间又感到绝望,心想李瑕公开造反了,满朝重臣还只想着排除异己。

  谢道清平时最支持贾似道,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事情闹得这般大,几位重臣们说的又实在有道理。

  中间说了许久,谢道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反正是被说动了,想罢了贾似道,用叶梦鼎、江万里为左右丞相。

  当然,她也没那么坚决,因此问全玖的意见,若是态度一致,那就合力给官家施压。

  官家软弱可欺,党争就是看谁更能控制住官家。

  朝臣、太后、皇后合力,借着这次贾似道被李瑕吓退的机会,该能掌控住官家了。

  “皇后认为呢?”

  全玖思索片刻,想到赵衿之死,想到自己流掉的那个孩子,终是点了点头。

  ……

  朝臣们这次是卯足了劲对付贾似道,不仅说服了谢道清,其余事项也推进得很快。

  私下里,他们放任风声传出,仿佛李瑕真的是因为贾似道柄国专权,不得已才自称秦王。

  明面上却仿佛天下太平,既没有什么柄国专权、也没有叛乱自立,只有大破蒙虏,特册封李瑕为秦王。

  当然不敢在官面文章上把矛头指向贾似道、李瑕。

  不能撕破脸,得先稳住这些奸臣、叛贼,也就是先稳住了国势,之后再设法罢免贾似道。

  借由为吴潜平反之事。

  吴潜的罪名在于,“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潜独不然”。那一般而言,只要赵禥在位一日,他都休想平反。

  但朝臣们总有办法,指出当时吴潜亦支持立忠王,是贾似道党羽侍御史沈炎、孙附凤、萧泰来、刘宗申等人凭空捏造,诬陷并残害吴潜。

  他们没有直接把矛头指向贾似道,而是在数日间定了这些贾党党羽的罪名,追复吴潜原官。

  之后,朝廷再次下诏,任吴璞为成都府通制,任吴琳为夔州路镇抚使,任吴潜女婿奚季虎为钦差大臣往关中管理农营田事……

  如此一来,既顺着李瑕的意思,安抚住了这个叛贼。又显得朝廷还有权威,能派遣官员往秦王治下。

  贾似道也未反对,仿佛真是戴罪在家,实则是知道只能向李瑕妥协,由朝臣去受这些窝囊气。

  而朝臣们也趁势打压贾党党羽。

  这场争斗中,李瑕自立,但名义上却还未完全脱离大宋;贾似道暂避锋芒,让别人去担责任,但也默许了势力打压;朝臣们开始对贾党反击,但也承担了来自李瑕的压力。

  三方都在谋取利益,但也都有妥协。

  政治本就是在妥协中牟利,最可怕的反而是妥协不了,必须撕破脸的时候。

  ……

  在这个过程中,陆秀夫渐渐理清了他挽救社稷的思路,且得到了江万里的支持。

  “学生以为,不该只将李瑕视为叛逆。

  大宋有岳武穆,本可收复中原,奈何失此不图,冤杀遂闻,可谓亡国之祸源;今李瑕有岳武穆之能,却惧步其后尘,朝廷安可再以叛逆视之,自毁长城,则宋必亡。

  忘靖康之国耻,弃半壁江山、臣民而偏安一隅,恐功高之臣而论功行戮……忘亲之罪,任相之非,定都之失。此昔日杀岳武穆之因,今促李瑕叛乱之由。

  欲救社稷,当拨乱反正。请陛下还都中原,视功臣如手足,方为正理,方为大义,方为救国之道。反之,不求天子振作,唯恐臣子功高,岂非亡宋之本?”

  陆秀夫这一番话到最后,座上江万里、家铉翁皆喟然长叹。

  他还是坚持那个主张。

  在旁人只想着怎么除李瑕的时候,他还是想通过君臣之义使李瑕不叛,推持住大宋社稷。

  这条路很难。

  但江万里、家铉翁也没像旁人一样马上就告诉陆秀夫“这不可能”。

  “也好,何妨一试。”江万里缓缓开口,道:“拨乱反正,可分为两步,一劝李瑕反正,二拨朝堂之乱……”

  他们已有了挽救社稷的思路。

  接下来,江万里会在朝堂上扫除贾似道这样的奸党佞臣,之后规劝天子,不可再奢侈无度、沉溺酒色。

  而陆秀夫则可带着朝廷的诏令与诸公的规劝信再往长安,说服李瑕莫要颠覆大宋社稷,哪怕是奉天子而柄国。

  顺利的话,还都长安,由朝廷忠义之士以理法约束住李瑕。

  他们当然也知这很渺茫,但哪怕只有一线机会,总好过贾似道的公田变法,也好过祸起萧墙大宋君臣内战,更好过亡国。

  为臣者,尽力保社稷、生黎安稳。

  ……

  七月初一,陆秀夫登上了西进的大船。

  船上有往长安传旨的使者、有往川陕为官的吴潜党人。

  有人觉得这艘船是大宋朝廷粉饰太平的遮羞布,也有人认为这是维持社稷安稳的最后努力。

  人各有志,对此的看法当然不同。

  邓剡前来送陆秀夫,也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官家已同意罢免贾似道,拟叶相公为左相、老师为右相。盼老师能扫除朝中佞气,规劝官家励精图治……”

  “官家真答应了?国势到这一步,官家终于警醒、振作了。”

  陆秀夫不由欣喜。

  他对官家的要求不高,能每日上朝、勤于政事;能裁撤宫中用度,倡行节俭;能轻徭薄赋,爱养百姓;能与民休养、劝课农桑;能宽弘大度、优待功臣……只要做到这些,也就足够了。

  三十年战乱,百姓太需要休息了。

  当今官家不需要效神宗皇帝变法,不需要公田法。

  只要不打仗,有叶梦鼎、江万里贤相在朝,有李瑕戍边于外,让百姓好好休养几年,社稷至少也能喘一口气。

  告别了邓剡,陆秀夫走上江船,看着大船扬帆,感到大宋又有了希望。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告诉李瑕……天子能容秦王,那不需要打破重来,君臣相得,也可以保社稷江山安稳。

  第八百四十五章 天子圣明人心在宋

  临安宫寺,锦胭殿。

  “官家,王昭仪到了。”

  王清惠进殿时,赵禥正与一群美人蹲在毯子上玩弹珠。

  他手指一弹,弹珠滚进一个美人的裙底,于是伸手进裙底一摸。

  之后,赵禥笑吟吟又喝了口酒,醺醺然依在另一个美人怀里,这才向王清惠道:“你把朕的玉玺拿出来,给那封圣旨盖个章。”

  王清惠步态娴淑,走到御案边拿起那旨稿看了一眼,问道:“官家答应罢免平章公?”

  “太后、皇后、老师都说,是师相把李瑕逼反了,那为了稳住局势,只好让师相荣养了。好美人,你觉得呢?”

  赵禥的女人极多,其中最有才气的便是王清惠王昭仪了。

  昭仪也是九嫔之一,王清惠在后宫的地位虽不如全皇后、杨淑妃、胡贵嫔,却很受赵褀信任。

  若说赵禥这个皇帝的权力,贾似道拿走了大部分,群臣、太后、皇后拿走了小部分,几乎是瓜分殆尽。

  但他们多少还是出于尊重给赵禥留了一点权力,那这点权力就在王清惠手上。

  她过目不忘、博学多才,为赵禥掌管着内廷文书。

  历代像她这种干政的妇人都是要被文官大骂的,但王清惠少被人骂。

  一则她能处置的文书基本已是群臣过目后的,二则她确实才能不错,比官家亲自处置要好。

  此时王清惠看完了整封圣旨,略略沉吟,问道:“官家不是说过,不能得罪平章公吗?”

  赵禥道:“对对,可师相好久没有露面了,皇后说师相自己戴罪在家,是被李瑕吓得不想当官了,让他荣养,换老师来处理国事比较好。”

  王清惠提起御笔准备批允这封圣旨。

  她目光扫过,有些犹豫起来。

  “毋以深宫燕闲有所恣纵,毋以谗谄面谀有所假借,饬躬践行,明示天下……”

  除了罢免贾似道,这封圣旨分明还有些罪己诏的意思。

  王清惠也知这是几个相公为了官家好。

  李瑕自立之事,该让官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作为赵禥最信任的人,她还是问道:“官家看了这封圣旨了?”

  “没有啊,不都是美人帮朕看的吗?”趴在地上的赵禥支起上身,问道:“是不是不妥?朕也觉得怪害怕的。”

  “也无太大不妥,几位相公只是说官家该勤政些,如此才能安抚人心。”

  “对啊。”

  赵禥忽然惊呼一声,也不再玩了,焦急道:“要是没有了师相。朕不就得被这些老夫子管住了吗?!啊……之前都没想到。”

  这态度转变来得太突兀,连王清惠也愣住了。

  赵禥想到了一出是一出,一脚踢倒了酒壶,任酒水洒在那名贵的地毯上,急忙忙跑到御案前便抢过圣旨。

  “别批了,朕让太后、皇后给骗了,朕怎么能没有师相……”

  一声响,那圣旨已被撕成两半。

  ……

  “急什么?哪怕就让他们罢免了我又有何妨?”

  “让人警惕的是,这次太后、皇后真的站到了那边。”

  “两个素来无主见的女人,理她们做甚……”

  葛岭别院中,贾似道早便知朝臣们已对他出手。

  他根本不急。

  李瑕才自立为秦王,再让朝臣们去承担纵容叛逆的罪责,早晚是要清算的。

  至于被罢免?

  临安的文官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贾似道屹立于朝堂,靠的已不仅是圣眷了。

  而是从他随孟珙守京湖,到他阃帅京湖、两淮,再到他鄂州之战重造大宋社稷这种种大功中立下的功劳,以及在军中建立的威望。

  除了他贾似道,还有谁能遏制吕家军这样的骄兵悍将。

  现在看起来像是他要被罢免了,实则是因为他自罪在家以来,一直没出手过。给人造成了他无心党争的假像。

  他只是在暂避李瑕锋芒,等李瑕锐气过去再起复,来得及。

  这日正与翁应龙谈及此事,贾似道嘴里“不急”两个字才说完,那边龟鹤莆已匆匆跑来。

  “阿郎,宫里来人了,请阿郎入宫。”

  “入宫做甚?”贾似道笑道:“时机未到,我犹戴罪在家。”

  “官家说派人转告阿郎。”龟鹤莆四下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道:“官家说,求阿郎入宫见他,求阿郎莫再生气了。”

  “哈,我生什么气?”

  “官家还说,那些人想罢免阿郎,他要把他们全罢免了,只希望阿郎能尽快回朝主政。”

  “……”

  贾似道也是惊讶,须臾,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啊。”

  这大宋官家如此德性,岂还能指望规劝?

  唯有靠他贾似道代天子柄国,才可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

  ……

  江万里、家铉翁还在等着天子下诏,准备为大宋社稷拨乱反正。

  “君实所言不错,天子若不振作,唯指望权臣、藩臣救国,却又猜忌过甚,如何能不亡国。”

  “前些年李瑕屡破蒙虏,倒让朝中许多人愈发有了太平盛年的假象,一朝自立,该梦醒了。”

  “欲使贾、李之流不叛,不可仅寄望于他们没有野心,须得教天下人觉得他们不该叛,故天子须行善政,善待百姓,百姓自能维护天子。”

  “救亡之正理,只在‘贤明’二字。”

  家铉翁拍着膝,满脸期待。

  这次一切都很顺利,目前为止,贾似道根本还没有任何反应。

  只等贾似道这种放纵官家以独揽朝政的奸佞滚蛋了,到时他便可好好地“规劝”官家了。

  终于,诏谕下达了。

  “壬戌科进士方山京、刘辰翁、邓剡、黄镛,谤议国事,夺官罢免……”

  先是这一批批忠正敢言的官员被罢免,之后是重臣们或是虚职致仕,或是贬迁地方。

  官家怜叶梦鼎老迈,特赠少傅,以观文殿学士致仕;

  章鉴以提举洞霄宫致仕;

  马迁鸾贬迁饶州;

  到这一步,江万里、家铉翁也不必等诏谕下来领个虚职受辱,自上表辞了官。

  ……

  离开临安这一日,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何等心情。

  国势日微,能想的办法全想了,哪怕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全力去试过了。

  家铉翁踏上船时犹在回想着这一遭受了无数窝囊气,最后竟还是这般结果,愤忿不已。

  “真合了吴履斋那句‘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只悔没在这昏君继位时一道被贬往循州。”

  “莫骂了。”

  “偏要骂,宗社至此,犹只顾沉溺酒色,拱手权佞……呸!”

  江万里长叹一声,让儿子将离京唯一要带的一个包袱放进船舱,坐在船头,想到后来,揪然心痛。

  “去国离家路八千,平生不爱半文钱。苍天鉴我无私意,莫使妖禽夜叫冤。”

  ……

  全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半壁江山都被李瑕封疆裂土了,出了这般大的事,她本以为赵禥再昏庸,也该知道要整顿朝纲。

  哪怕不能真罢免贾似道,作为天子,敲打一下这个权相,让其往后柄国更上心些,也遏制遏制李瑕。

  然而,突然间,朝中清流反而为之一空。

  全玖真的惊到了。

  连她都看得出,朝堂上的平衡都被完全打破了。

  这要是贾似道想篡位,都不知如何是好。

  怎能不惊,不惧?全玖得到消息的一瞬间,从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她难得起驾锦胭殿,想寻赵禥问个明白。

  往日她从不来锦胭殿,这次也不知是抱着怎么样的期待……也许想看看她的皇帝丈夫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理智。

  “哈哈哈……”

  “噫,官家再饮一杯……”

  满殿的娇呼声突然停下。

  “皇……皇后……”

  “圣人。”

  “圣人。”

  全玖一派端庄地走进殿中,扫视了一圈。

  王昭仪、胡贵嫔、朱春儿、朱夏儿、朱端儿、朱梅儿、周冬儿、石润儿、周赛儿、闻润儿、陈宜儿、胡安化、沈咸宁、黄新平……

  满殿的美人风格各异。

  “都退下。”

  她已懒得去记她们的名字,轻喝一声,看向赵禥。

  赵禥吓了一跳。

  他一向有些害怕这个皇后,连忙拉住王清惠。

  “陛下。”全玖强忍着情绪,问道:“陛下罢免诸公,可是因他们册封李瑕,失了朝廷颜面?”

  若是如此,确实理应处置这些臣子。

  这便是她想问的,赵禥是否还有这个理智。

  至少是为了社稷体面。

  然而,只见赵禥道:“不……不是啊。”

  “那是为何?”

  赵禥理所当然道:“他们想管着朕啊!当然是师相最好,师相要给朕再修一间宫殿安置美人……”

  说罢,偷偷睥睨了全玖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意思是“你也别想管着朕”。

  全玖闭上眼缓了缓,又问道:“但……李逆叛了,若是他攻到临安,甚至蒙人攻来,又如何应对?贾平章话说得漂亮,夔门之败却没拦住李逆,不是吗?”

  这问题太复杂了。

  赵禥一拉王清惠,小声嘟哝道:“你和皇后说。师相是怎么说的,告诉皇后。”

  王清惠连忙万福,道:“禀圣人,贾平章言……周瑜赤壁之举,笑谈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

  全玖不等她说完,转身就走。

  只听身后赵禥已小声吩咐道:“快把美人们再召回来……”

  这句话入耳,全玖欲哭无泪。

  她很想返身拎住王清惠,问她一句“陛下不知靖康之变,你也不知吗?!”但那一个女人再聪明,又能左右什么?

  全玖忽然又回想起那年在蹴鞠场上遇到的那惊才绝艳的男子,也想到家里要她嫁给赵禥的那日。

  她摇了摇头,心道,还想这些有何用,好像当时真的有选择一样。

  ……

  凤冠霞帔的身影离开之后,锦胭殿很快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秦王之立对临安带来的影响、推起的波澜,就在这欢声笑语中渐渐消融。

  ……

  江船逆着长江而上。

  不知临安变故的陆秀夫犹在奋笔疾书,书写着他想要痛陈于李瑕的千言万语。

  他还在尽最大的努力,以期延续大宋国祚……

  第八百四十六章 归秦

  湍急的长江水拍在船舷,江船艰难地从三峡逆江而上。

  陆秀夫走出船舱,只见奚季虎正负手站在船头看着江边的纤夫。

  奚季虎是吴潜亲手选的女婿,才华横溢,人品才干俱是第一等。

  举例而言,吴璞、吴琳都是四十出头及第,犹可算是年轻进士;陆秀夫与他们同榜,二十一岁及第,与状元闻云孙一起名动当时。

  奚季虎则比他们早十二年登科,十九岁即进士及第。

  至今他已在官场沉浮整整十九年了,今年才堪堪三十八岁,却已有足够的磨砺,正当鼎盛之年。

  他本该是大宋栋梁,本能成为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臣。

  但因忠王之立,先帝下诏“吴潜党人、永不录用”,奚季虎的仕途遂蒙上一层阴影。

  只要赵禥在位、贾似道柄国,他便不可能得到重用。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到了川陕,很容易便会投身于助李瑕争天下的大业,且很快便要成为中流砥柱。

  而这些吴潜党人公然归秦王,又是向天下文士宣告仕官能有新的选择。

  这次从临安西向的一路上,陆秀夫很喜欢同奚季虎聊天。

  若连奚季虎的想法都不能了解,又如何说动李瑕继续忠于大宋。

  “仲威兄在看什么?”

  “江水无情,三峡不知多少血泪。”奚季虎指向江边像蚂蚁一样的纤夫们,“难怪这边有句话,‘寄语名利徒,莫作远行客’。”

  三峡两岸险峻,纤夫光着膀子,艰难地走在锋利的岩石间。

  因江水太急,他们身子弯得双手都快触到地上,在七月炎热的天气中累得挥汗如雨,走得却很慢,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纤夫艰苦,江船其实也很危险。

  江中巨浪拍着礁石,涛声如雷,端的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若纤绳中有一根突然折断,怕是所有纤夫都会失手,拉不住船,船顺江一冲,很可能触礁翻沉。

  “谁非赤子。我辈入蜀为官,虐使斯人至此,如何忍心。”

  “当了官,若躲在临安城里,未曾亲眼看看百姓有多苦,怕是不知头上的官帽有多重。”奚季虎有感而发道:“盘剥这些人辛苦挣出的一点血汗钱,又如何忍心?”

  陆秀夫默然,心里不由在想若是真能规劝官家迁都长安,这一路山水迢迢,可否让官家看到民生疾苦?

  还是说会携百官、后宫、护卫,大摆仪驾,用度奢侈,惊扰地方,反而又成了一场百姓浩劫?

  一念至此,陆秀夫竟有些茫然。

  奚季虎问道:“君实又晕船了?”

  “此番是我第二次乘船入川,没想到还是这般孱弱。”

  陆秀夫确实头痛得厉害,浑身都不舒服。

  往返于长安与临安之间本就是极辛苦的事,甚至路途上很多地方,比如这三峡险滩,都是拿命在冒险行路。

  “值得吗?”

  “什么?”

  “你少年登科、天之骄子,本可在江南享福,或留在长安也能得秦王器重。何必宁愿奔波万里,风霜烈日,犹不忘每日劝我忠贞于赵氏天子,值吗?”

  陆秀夫没想到同行大半个月,奚季虎说话愈发大逆不道了。

  刚从临安出发时还能以宋臣自居,这才刚刚到川蜀,开口却称官家“赵氏”了?

  “你我深受君恩,忠君报国,不是理所应当吗?”

  奚季虎默然片刻,随口唱起了几句歌谣。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扳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他声音不高,唱到后来却有些红了眼,道:“毒虫若不能飞天便罢了,但既真能飞天了,为何不食龙?”

  “仲威兄,可朝廷已为吴相公平反了。”

  “是谁出力,才得以平反?”奚季虎反问道。

  陆秀夫叹息一声。

  奚季虎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于我而言,忠王不堪为君。他亦不值得你这般忠心耿耿,为他辛苦奔劳。”

  “我并非是为了官家。若兵强马壮即可称王,则天下必重回五代乱世,生黎再难安定,须有人守正统,须有矢志不渝者使世人信道义。”

  “嗯,你说的有道理。”奚季虎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须有人矢志不渝,那既然你已矢志不渝,我便不掺合了,正可追随英雄展平生之抱负。”

  陆秀夫一时无言以对。

  奚季虎莞尔道:“我说笑罢了,想让你把心放宽些。国祚有尽时,王朝有兴替,道义不也存至今日?何必想那么多?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说着,他笑了笑,拍了拍陆秀夫的背,因喜爱这个年轻人而多开导了两句。

  陆秀夫晕船晕得厉害,意识到他没能说动奚季虎,反而是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似乎有些动摇了他的想法……

  ……

  船行到万州,吴家子弟们急着赶到长安祭拜吴潜,先行转陆路北上,陆秀夫急着见李瑕,随之一道。

  路途艰辛,好在如今荔枝道、子午道重修过,道途还算平坦,几经跋涉终于在八月前赶到了长安。

  吴家子弟终于团聚不提,陆秀夫却听吴泽说如今李瑕不在长安城内。

  “王上去巡视丰利渠了。”

  ……

  关中水利,先是秦时所修的郑国渠,引泾水灌溉关中北部的农田,之后历代完善其水利,汉代时修白公渠、唐时修三白渠。

  正是这些水利,使原本贫脊的关中一度变得富庶,利在“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宋承平之时,修了丰利渠,溉灌泾阳至富平七县田地三万五千余顷。

  八月初三,富平县郊外。

  吴泽领着临安来的官员们到丰利渠边见李瑕。

  奚季虎望着远处的牧民,问道:“关中似乎有不少胡人?”

  “不错,金国与蒙古留下的胡人,剃发左衽的汉人,以及俘虏,行商,关中的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矣。”吴泽道:“姑父再看那边,那些牧民都是沙陀人。”

  “秦王在这边吗?”

  “渠边那位便是。”

  隔得虽远,奚季虎一眼便找到如鹤立鸡群的李瑕。

  “果然是绝世之英雄人物。”

  “那当然,秦王明睿,文武双全……”

  陆秀夫听着他们说话,感到这种英武之主所带来的自信、生机勃勃的气氛,与临安真是完全不同。

  然而,奚季虎策马行近,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李瑕穿的窄袖戎装,正带着一群人在围观一头公牛与一头母牛……行敦伦之事。

  “这是在做什么?”

  “培育黄牛,改良品种。”

  其实江南养牛很厉害,奚季虎对此也略知一二,很快便指点着说起来……

  ……

  待李瑕与吴家子弟说过话,陆秀夫才单独与李瑕详谈。

  “朝廷已册封秦王之爵位,可见官家与诸公对秦王有包容之心……”

  说了好一会,他捧出在船上写就的谏书,请李瑕过目。

  “我也有许谏言想劝告秦王。”

  但李瑕接过,只扫了两眼,便道:“扫除奸佞、君臣相得吗?看来你还不知,临安那边,叶梦鼎、江万里等人俱已被罢免了。”

  “什么?老师他们……被罢免了?”

  陆秀夫不可置信。

  他登船之时,才听得江万里等人传来的好消息,要扫除奸党,规劝官家。

  如今这才刚到长安。

  “会不会弄错了?秦王得的消息也许前两年的?”

  “我的情报比你乘江船而来快些……”

  李瑕说了临安的情报,让陆秀夫平缓了一会情绪,道:“早与你说过赵氏社稷没救了,别再抱这种期待。”

  陆秀夫惊愣在那里,脑子里已只回荡着这句“赵氏社稷没救了”。

  他呕心沥血想挽回局面,但只简简单单一句回应,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

  李瑕随手把那谏书又塞回陆秀夫手里,道:“我没时间再听你说这些,也不希望你再去想这些。这是乱世,救民、驱虏、平天下尚且来不及。因要换掉那废物皇帝牵扯了些气节、道统,争来争去,我已厌烦了,够了。”

  听得这话,陆秀夫既失望又惭愧,脸色一黯,仿佛心灰意冷。

  他低下头想了良久。

  忽然,他喃喃道:“彧岂不知魏武之志气,非衰汉之贞臣哉?”

  随着这句话,他的颓气开始消散。

  他终究要比别的年轻人坚强得多,很快已在自我调整。

  “良以于时王道既微,横流已极,雄豪虎视,人怀异心,不有拨乱之资,仗顺之略,则汉室之亡忽诸,黔首之类殄矣……”

  陆秀夫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默背着什么。

  李瑕不太听得清,也不太听得懂问道:“你说什么?”

  而陆秀夫默念着,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些苦意,眼神还有些迷茫,但渐渐恢复了坚定。

  极短的时间内,他竟已调整好了情绪……

  “我想明白了,秦王说的不错,沧海横流,生灵涂炭,怎可只顾赵氏宗庙?”

  说着,陆秀夫拿起手中的谏书,撕开,将它成两瓣,之后撕成碎片,随手一抛,抛进河渠里。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让过去的过去。

  心里反而轻松了下来。

  “今日归秦,唯愿佐秦王驱胡尘、匡四海,救天下百姓。”

  “好,君实能回来,我很高兴。称王之事早便过去了,不必再理会朝廷那点争斗,来看看我们新铸的犁……”

  第八百四十七章 农牧

  “哞……”

  公牛已被人牵走。

  随同来巡视的官员却还在对它指指点点,议论不停。

  “这头牛倒真是雄健,鼻镜方圆,肩峰高大。”

  “西镇牛,好牛种,那头母牛则是荆湖的水牛。王上说,试试用杂交之法以改良畜种,提高畜产。”

  奚季虎对此颇感兴趣,很快便参与进这话题。

  “你们帮牲畜试情?”

  “咦?你这江南来的官员也懂放牧?”

  奚季虎道:“当然懂,连北方胡羊我们江南人也能栈养。只说临安有个牛羊司,隶下有供应所、乳酪院等,负责祭祀与宫延享宴的牲畜,其下栈养牛羊,每一存栏出羊三万余口,每年宫中享晏,食羊十万口。”

  “哦?江南畜牧如此厉害?”

  人群中竟还有一蒙古人站出来,操着汉语道:“我不信,宋国养牛羊还能养得过我们草原人?”

  奚季虎道:“浙东、福建系出产牛去处,我家乡祭神,一次杀牛数千头。”

  “栈养牲畜,疫病怎么办?”

  “……”

  李瑕重新回来时,听到的便是这般的谈论。

  听奚季虎说来,宋朝的相畜、饲养、品种改良和繁育、兽医技术等等都十分成熟。

  江南大量栈养禽畜,还有一套完备的防瘟疫的机构,如药蜜库、牧养上下监、医马院等。

  奚季虎随口提及畜病治疗的书籍便有四十余种。

  其实宋的农牧业非常发达。

  甚至南渡前的一些农具、书籍已经失传了,可以预见若按历史的走势,其后百年间或许会有更多的农业技术失传。

  李瑕不由在想,若没有被战火打断,若没有逐渐腐朽,宋能否在农业上有质的突破。

  类似于先有了英国农业革命、圈地运动,才有工业革命,而有了工业基础,才能谈其他。

  民以食为天。

  农业才是立国之根本。

  李瑕虽不博学,但这毕竟是课本学过的东西,农业革命的内容无非是几点。如,使用农耕工具,比如中国的犁;轮作制的推广,以饲料作物取代土地休耕,有些饲料能增加土壤的肥力,又可喂养牲畜,而牲畜的粪便也继续增加了土壤肥力;改良畜种,增长产量……

  他认为这些方法适宜如今的关中。

  长安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作为天下都城,其实是不堪重负的。

  历代在此修建城池,营造宫殿,砍伐了大量树木,水土流失严重,唐代人口不断扩张以及唐末战乱,土地失去肥力,耕地面积减少。

  李瑕把王府从汉中迁到长安,称王只两个月,却已有大量的官吏、士卒携家带口迁到长安。

  以王都聚集人口的速度,也许两三年后,长安又需要从川蜀运粮补给。

  因此,保持农业迅速且可持续地发展,已成为李瑕立国后的第一要务。

  今日临安来的官员有两个细节给了李瑕一些信心。

  一是从陆秀夫身上他看到了赵氏的无能,哪怕如此,蒙古灭宋依旧显得吃力;二是从奚季虎所说的情况看来,宋虽积弊丛生,但经济科技确是蓬勃发展,只要有好的引导,假以时日,国力是有可能超过蒙古国的。

  ……

  一行人围着那耕牛讨论之后,又去看新铸的铁犁百姓用得是否顺手。

  这次负责讲解的则是随李瑕出巡的一名年轻道士,名叫孙德彧。

  “这叫双华犁,去年冬天我们才造出一批。与一般的木耙犁不同在何处呢?”

  陆秀夫道:“它多了两个轮子。”

  “对!但可不止。”

  孙德彧一指,仰了仰头,颇为得意地介绍起来。

  “此犁,乃我根据曲辕犁所造,形如匙,长六尺不止,我增加了犁评,深耕也可,浅耕也可。犁壁如此,若将土翻到一旁,减轻了前进时之阻力,且能翻覆土块,以断绝杂草。然而一般的曲辕犁重,需要大气力,我便加了这两个轮子。”

  “哦。”

  “你们莫小看了我的改进,首先我改用铁辕,省去犁箭,使犁身简化而却不影响耕地,更坚固耐用,有此二轮,便是没有耕牛,一人也可拉动。”

  孙德彧说着,招过附近一些农夫,道:“你们来说说,这犁可好用。”

  “好用哩,要是有牛,不用这轮也行。”

  “额用了这铁犁,犁出来的沟垄又直又深哩。”

  “……”

  孙德彧大喜,环目一看,见陆秀夫对这东西感兴趣,又道:“来,你来套上试试,往那边犁一犁。就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不是一般的冶铁匠人能造出来的……”

  他这话倒是不假,铁犁与木犁看起来只是材质不一样,但对锻造的要求却是划时代的,尤其是要做到量产极难。

  如今这铁犁造出来,也只在汉中、长安周围几个地方试用。事实上更多乡野里的农夫连木制农具都无,犹在面朝黄土一锄头一锄头挖。

  李瑕才不听孙德彧吹嘘,而是招过富平知县以及乡中老夫仔细问了,了解之前一人能耕几亩地,换了铁犁之后又能耕几亩。

  他需要让人将这些切实的数都记下来,再商议是否推广。

  而今日随他出巡,伴在他身边做记录的是秦九韶。

  秦九韶看起来一副恹恹然的模样,仿佛认为自己是被大材小用了。

  但他才干确实是了得,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待到李瑕问了,算都不用算,李瑕想知道的张口即来,一户人家改用新犁能多耕几亩地,增产几何,一县之地又增产几何,再核算农具造价,两句话已把所费所得推算清楚。

  李瑕听过,方才招过孙德彧,问他能否量产农具。

  郝修阳从全真教抢来的弟子当中,孙德彧既听话又聪明,两年以来一直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态度做事领俸禄,脸都圆了不少。

  “当然可以,王上只要说了,小道自然要认真办妥。但还有那么多武器盔甲要打造,铁矿也不够,人手也不够,还有,尤其是煤也不够……”

  一抱怨起来,孙德彧有些没完没了,他并不害怕李瑕,是以一种领多少钱做多少事的态度在说话。

  “大半年都没有再运煤回来了,当然是炼不了铁了,如今搬到长安来,连树也不让砍。要让小道来说,比起汉中,长安真是光秃秃的,实在是没什么好的。”

  “知道了。”

  无非仗打完了,又可以与某些蒙古世侯走私些煤炭回来了。治理一国,凡要做点什么事,往往都是千丝万缕。

  ……

  那边陆秀夫试着拉了双华犁,他在前面拉,奚季虎则在后面扶。

  等到李瑕完成了这日的巡视,两人连小半亩地都没耕完,却已累得大汗淋漓。

  农人们把他们迎回田边,赔笑道:“相公们尊贵,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陆秀夫擦着脸上的汗,大口喘着气,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临安一行他攒在心中的灰心无奈就在这大汗淋漓里挥散了。

  奚季虎则是问道:“我们翻的地还行吗?”

  老农们只是傻笑挠头,又道:“相公们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随行的官员们也全都笑起来。

  其实他们当中或有许多人觉得这样的出巡累,也烦与老农打交道。但秦王这么做了,上行下效,他们也必须显出重农、爱民的态度来。

  风气便是这般形成的。

  黄昏,从丰利渠走向驿馆的路上,奚季虎叹息道:“临安犹在党同伐异,甫到长安,迥然不同啊,秦王即位,不造宫殿,不设仪仗,难得这么快便能沉下心励精图治。”

  “不是这么快就沉下心。”吴泽道:“是从未因称王而浮躁。”

  “如此少年便坐拥半壁江山,一朝自立,举朝震动,秦王却犹不萦于怀,属实了得。”

  “是,我们都说秦王不像少年人。”吴泽笑道:“秦王自己也玩笑称‘不如贾似道少年习气’。”

  “贾似道装的镇定自若罢了,实则这次也是如临大敌。”

  “如临大敌大可不必。朝廷偏安一隅久了,眼界难免太窄。其实王上称秦王,并非是给朝廷看的。”

  奚季虎恍然有所悟,反问道:“是给中原看的?”

  “不错,临安不敢开战,那作如何反应,是否册封,我们都不在乎。该看的是忽必烈的反应,姑父且看吧,在开平或在燕京,忽必烈怕是来不及准备妥当便要匆忙称国了。”

  “开平、燕京。”奚季虎咀嚼着这两个地名。

  这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以前几年都不怎么听人念过。

  以往考虑天下大势的时候,从不用考虑到燕云十六州。

  脑子里,淮河往北像是看不到的地方,一片黯淡。

  但今日才到长安,连燕云十六州以北的开平都像是被点亮了一般。至少往后分析局势,必须把它纳入考虑。

  眼界突然开扩。

  第八百四十八章 三五知交

  八月初六,李瑕自丰利渠归长安,马上便招集臣属商议兴修关中水利之事。

  自唐末战乱以来,关中水渠管理逐渐废弛,眼下的水利难题有两个。

  一是长安城的用水问题,城内水源不足,挖井所得往往又是苦涩不堪的咸水。以往人口不多,还能应付,但随着秦王迁至长安,人口聚集,用水已有很大困难。

  二是关中耕地的灌溉问题,这次巡视丰利渠,秦九韶的记录是“河底低深,渠道高仰,水不通流,废弛湮塞,几百年矣。”

  诸人当中,李墉、吴璞、奚季虎都得过吴潜兴修它山堰之后的经验指点,虽然都不是水利专才,倒也可负责此事。

  战后百废待兴,李瑕麾下人才又太少,要他们处置的事远不止这些,总之就是让他们“辛苦一些,多多担待。”

  这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能商议出结果的,需要考虑到各渠道的引水、分水、输水整个体系,以及长安城的规划。

  孙德彧也参与了这商议,因开凿河渠所需的火药以及各种器械须由他负责督造供给。

  与会时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好不容易李瑕结束了这场议事,孙德彧才得以散衙还家。

  从永宁门出了长安城,乘马车往南行两里地到小雁塔,又往西南方向行了十余里,才抵达唐城墙的遗址。

  足见唐长安之大。

  前方是一大片庙宇,马车行到近处,却见上面的牌匾分明是“格物院”三个大字,字迹疏朗飘逸,出自大家之手。

  时近黄昏,进了格物院,里面是一派繁忙景象。

  因是不久前才从汉中调了一批人到长安分院,此时院子还堆满了装着书籍、图纸、材料、样品的箱子,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整理。

  人员也是形形色色,道士、和尚、文人,老的、女的、残疾的,进格物院做事基本只有读书识字这一个要求。

  孙德彧一进门便负起双手,微昂着头,摆出些架势了,才往里踱步。

  “院长回来了。”

  “院长……”

  每有人唤,孙德彧都含笑点头应着,最后自己没忍住得意,完全笑开了。

  他本就长得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这一笑更显得孩子气,但路过的众人都还是“院长”唤个不停。

  “院长回来了,这趟辛苦吧?”

  “虽然是有些辛苦,这么热的天我都晒黑了。”孙德彧笑道:“可我不就这点嘴皮子的能耐了吗?大家伙把事情办好,我来为大家伙向秦王讨赏。”

  相比于他那些木讷的师叔师兄们,孙德彧或许不是最会炼火药的那个,但他最会与人来往。因此格物院但凡有什么事,多半是由他主持的。

  格物院之前最主要做的无非是依照李瑕给的原理研制出各种军事、医疗的武器或工具,多是配合军队。

  这次随李瑕走了一趟,孙德彧便知道以后格物院还要配合分管农业的官员们,研制并想办法大量制作出农具、提高关中的产粮。

  用李瑕的话说“要尽快促进农业、牧业的发展,以推动建立工业、军工业的基础”云云。

  这种奇怪的话,孙德彧偏偏很能领会,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脱颖而出的原因。

  回到格物院,他也能准确地传达给别人。

  在秦王府议事时他昏昏欲睡,可回了自己的地盘,他却能笑嘻嘻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秦王又给我们派了更多的活……”

  ……

  “好了,今日便说到这里。王都刚移到长安,诸事繁杂,还请尽力,忙过这一阵,大家到溧阳酒吃炒菜。”

  从堂上出来,孙德彧终于可以回屋歇着。

  “好累。”他往铺上一趴,道:“也不知郝老道何时才来长安,这许多事由全交给我打点,累死我了。”

  与孙德彧同住的是他的师兄俞德宸,才进屋便把被孙德彧踢乱的蒲团重新摆好。

  “郝老道暂时不来长安,他打算到吐蕃,再与佛教辩论一次……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咦。”

  孙德彧支起身来,接过那封郝修阳的信。

  郝修阳无非是交代他要打理好格物院,至于自己要去做什么说的却不多,只提到他要带着全真教的老道士们往吐蕃大昭寺去一趟。

  仔仔细细把这信看了两遍,孙德彧道:“老道长不会是想借着吐蕃秃驴之手,把全真教灭门吧?”

  “别胡说。”

  “胆子真大,我听说吐蕃秃驴已被忽必烈册封为国师了,既然身处国敌,还有何必要再作佛道辩论?还有,郝老道那么大年纪了,能走那么远?”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孙德彧道:“郝老道想当国师想疯了。我看,他之所以把格物院丢给我来管,就是为了能全心扑在宗事院上。”

  当年全真教被围,李瑕曾给了孙德彧两个选择,一是“信仰”,二是“格物”,这也便是如今宗事院、格物院的由来,郝修阳本是两院兼顾,但自从格物院的杂事孙德彧能够打理之后,已是越来越少管这边。

  “我可太清楚郝老道的心思啦,无非是想着若能为秦王说服吐蕃归附,万一秦王称了皇帝,可不得给他封个圣人。可秦王才多大年岁?八思巴才多大年岁?可都是二十多的年轻人。他郝老道哪能陪他们继续合纵连横这天下大势,那么老了,还上到吐蕃高山上去。”

  孙德彧说到这里,大摇其头。

  他重新趴回榻上,又道:“换作是我这般天姿,或许是能做成,但也太累了吧,身入敌国也太危险了。还是在这格物院玩玩小物件比较好……”

  俞德宸坐在那打坐,也不应话,任由孙德彧在那嘀滴咕咕。

  到最后,孙德彧道:“师兄到底有没有在听?真是好生无趣。”

  “有在听,对了,她说等你随驾回来了,一道聚聚。”

  “谁?”

  “嗯……昭成兄。”

  ……

  次日傍晚,长安城西,李昭成府中。

  “你们尝尝我这道烂蒸羊羔。”

  看着几盘炒菜被端上来,孙德彧便眼睛发亮,下箸如飞,不忘嘟囔道:“李大郎这厨艺果真了得。”

  “还是请小道士吃饭有趣。”

  “小道士?人家都叫我院长。”

  “真就任院长了?”

  “旁人不知郝老道,你还不知吗?他哪还肯管这摊子事。我就只好接手管了。”

  “也是,老道长一心想要去吐蕃,我与父亲苦劝他许久,还是没拦住。”李昭成对此颇有些忧虑。

  以前李昭成就喜欢去找郝修阳,这两年依然是时常去格物院走动。

  旁人觉他是李瑕的兄长,来往时避嫌、巴结、敬而远之都有,如孙德彧这般能与他自在相处的其实不多,因此李昭成颇喜与孙德彧来往。

  “没拦住就让他去呗,其实你要不说他多大年纪,看着比我师父还健朗些。”

  李昭成这才轻松不少,笑道:“孙院长说的有道理。”

  此时正有人进了堂来,闻言便应道:“院长?哪里的狱吏头子来了?”

  声音清脆,却是个女子。

  李昭成转头一看,果然是江荻、江苍姐弟到了,一指孙德彧,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狱吏才叫‘院长’,正是这位孙院长了。”

  “小道士惯是个人精,能升官属实平常。”

  江荻拉开椅子,从容自在地便坐下,道:“好香,我没来晚吧?临散衙有些公务耽搁了。”

  “来晚了,罚你明日到再请我吃一顿。”

  “好个贪财吝啬的小道士。”

  “……”

  几个年轻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说笑,到后来江荻有些微醺,却显得颇开心。

  再一看俞德宸一直闷不吭声,她便问道:“木鱼一整晚没说话,有心事啊?”

  “我师兄从来就是这样。”

  “哈哈哈哈……”

  “吓我一跳。江女郎,忽然笑什么?喝醉了?”

  “欸,我忽然想到那时候在庆符县,木鱼扮成女子,也是这样一直都不说话,好生娴静。”

  俞德宸大为窘迫,忙道:“别说了,你醉了。”

  “没有,没有。”江荻犹在笑,拈着酒杯,摇了摇头,道:“聊聊当年趣事,有何打紧的?你扮作女装丢脸,我当时与你说的事更丢脸。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啊?”

  “没什么啊。有趣的是,前年在汉中再见到木鱼,我吓了一跳,他也吓了一跳。然后他与我说,‘江女郎放心,我不认得你’,嗯?不好笑吗?他叫我名字,又说不认得我。”

  “不好笑啊。”

  “好吧,我就觉得,木鱼虽然是个杀手,但心肠很好。”

  “师兄那是把杀手的脸都丢尽了。”

  “但是,木鱼是有什么心事吧?”

  “师兄,你有吗?”

  俞德宸终于点点头,道:“我就是觉得,我待在格物院没什么用。”

  “怎么会?”孙德彧讶道,“要是没有师兄,我们怎么能占下城郊那个荒废的寺庙,哪有现在的长安格物院?”

  “别说了,昭成兄和江女郎都是当官的,再说下去,我要被捉起来。”

  “扑哧。”

  江荻不由好笑,道:“难得听俞道长说句风趣话。”

  “我说真的,我脑子木讷,唯独有些身手。”

  “那师兄你可去当个捕快,万年县正好在招捕快。”

  “哈,正好与孙院长这个狱吏搭班子。”

  “不过,话说回来,我早便觉得师兄道心又不坚,老想着娶媳妇,就适合还俗当个捕快。”

  李昭成问道:“你们说真的?我去问问有无缺额?”

  “其实,林司使也想让我过去做事。”

  “军情司?那是最危险的衙门吧?”孙德彧大摇其头,道:“我们格物院多好,莫理他。”

  “就是。”江苍道:“连我都想去格物院。”

  “读书吧你……木鱼你也莫听他们说,终究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我再考虑。”

  “师兄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们格物院那么多机密,也需要身手好的人保护。”

  “呀。”江苍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我可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有甚打紧的。”

  “脸皮真厚。”

  江荻笑了笑,随手举了举杯,与旁人敬了,自饮了一口。

  她已经不再是只会模仿李瑕的那个少女,她已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气质。也不觉得如今这样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这夜,当着几个好友,酒到酣时,江荻还说了番心里话。

  “我这般不漂亮的女子,若受父母之命嫁了人,足可想见的会是殊无意趣的日子。所幸十四岁那年我遇到秦王,他虽未与我有男女之情,却教我活得自在,如今我能施展才干,有三五知己,多好。”

  “说的好。”李昭成道:“江女郎之风采,非寻常闺秀可比。”

  堂上气氛正好,江苍却偏要给他们拆台,道:“咦,想起来了,有一次父亲还起意让姐姐嫁给李大郎君。”

  李昭成一杯未饮尽,呛了一下。

  “哈,李大郎君更想娶两房妻室……”孙德彧声音愈低,“好吧,连我也救不了场。”

  正有点尴尬,江荻已举杯,道:“既已成过往,敬当年一杯。”

  李昭成想到那年在叙州,苦笑,举杯。

  “敬当年。”

  “敬如今开明风气。”

  “敬人尽其用,物尽其材。”

  “敬……敬我读书有成,前程似锦。”

  “下次再聚,走了,明日还要公务。”

  “莫叫人知道我又下厨了……”

  第八百四十九章 执棋人

  次日,江荻早早醒来,想到昨夜酒后的言语,不由懊恼自己疏狂,好在就算出丑也是在至交好友面前,没丢脸到外面去。

  她换了官服,向衙门赶去。

  江府就在长安钟楼以东的案板巷,再往东不远有家石记泡馍,再往北有家胡记臊子面,面馆前数十步便是秦王府。

  因秦王府太小,周围的一大片房屋已被买下来作为官廨。

  偶有一两户人家不愿卖屋的,倒也无所谓,比如文报局与大司农司之间便隔着一户人家,已在此间住了上百年了,住的是个老员外,每日在门中支张凳子与官员们说他祖上在唐时当过官。

  江荻如今在磨勘院,任功考郎中,做的是审记各州县户口、两税等事。

  她算是位高权重了,若依宋廷官制,磨勘院往上便是三司,三司主官只亚于宰相,称“计相”。

  一女子在这个年纪任官到这地步……其实历代义军中就有很多。

  但李瑕若能成事,那就很厉害了。

  如今在秦王治下为官的,基本都能算是元从,彼此都很熟悉,上衙时少了些肃穆,多了些亲切。

  “江郎中来了,听说令尊要调回长安任知府了?”

  “是吗?我都未曾听说过。”

  一路打着招呼,才进磨勘院,却见严云云正领着一名五十多岁的小官过来。

  说是小官,因他穿的一身绿色的官服。

  但其人风采气度不凡,官威比她爹江春都大得多。

  “给你麾下派一属官,秦九韶,到磨勘院任主簿。”严云云随手引见道,“这位是功考郎中江荻,你暂随她做事。”

  “见过江郎中。”

  秦九韶一行礼,江荻便感到有些棘手,一个年纪、名望、才干都远胜她的下属被调过来,其实是官场上最麻烦的事。

  她连忙应道:“不敢担。久闻秦公大名,往后多多指教。”

  “江郎中唤我的字‘道古’即可。”

  秦九韶抚着长须,眼神里分明还带着倨傲,偏又不得不笑,又道:“一定任凭驱使。”

  他当然很不高兴,觉得屈才。

  哪怕谦逊一点,他也能自称一句“千古高才”,在宋廷被贬,那确实是得罪了太多人,还能接受。

  李瑕算什么?一个反贼,且正是用人之际,烧高香才能碰上他这么一个大才,居然先是打发到成都为营建之事出力。

  好不容易建言献策,被调到李瑕身边,鞍前马后随同巡视地方大半月作为考验,居然只封了个最小的官。

  但也唯有谦逊谨慎些,才能再得重用,否则回成都继续出力不成?老不以筋骨为能。

  ……

  严云云之所以亲自送秦九韶上任,其实是看中了他的才干,想着往后把他调回来。

  只是李瑕认为这人的脾性还需要磨一磨。

  调到一个年纪轻轻小女子手下算得上是折辱,好打一打秦九韶的傲气。

  另一方面,反过来也是对江荻以及磨勘院官员们的培养。

  大清早安排完此事,严云云遂往秦王府见李瑕。

  李瑕每日还是早早起来锻炼,之后在大堂上处理公务,幕府近臣若有事商议,只要过去即可。

  若类比临安,他这有些像是更随意而高效的小朝会。

  严云云与关德禀报一声,过了一会便被领上堂。

  堂上正在商议的也不是什么秘事,是奚季虎正在提议以考试选拔人才。

  “……如此,王上足可与临安昏君争士人之心。”

  李瑕如今其实还缺大量的官员,选拔人才既可以收买天下人心,也可将地方上的官员汰换成心腹。

  这事本就是李瑕想做的,难题在于如何实施,遂让奚季虎去拟个详细章程。

  接下来谈的依旧是关中的水利,所需的预算,诸人已大概估算了一遍,最后由李冶呈上了一封公文。

  李瑕看过之后,招严云云上前,问道:“你看看,我们有这份财力吗?”

  “若是征七县百姓的徭役,一年内勉强能凑得出。”

  征徭役自然是不付工钱的。

  虽说兴修水利是造福于关中百姓,但李瑕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们与百姓说好的不征徭役,不可出尔反尔。”

  说罢,他转向李冶,问道:“敬斋公以为,我们可到了能发行纸钞之时?”

  以目前李瑕施政的经验来看,他认为相比于直接征底层农夫的徭役,不如发行纸钞,再雇佣劳工。

  一则以工代赈,可招揽安置更多的流民;二则还可推进纸钞的发行;二则税收不至于马上摊派在贫苦人家头上,发行钱钞相当先向有购买力的人户隐性收税。

  问题在于眼下的时机是否适合。

  李冶头也不抬,白了李瑕一眼,端坐在那沉思着。

  “容老夫想一想,拟好详折再启禀王上吧。”

  这不是小事。

  相比而言,不得不说忽必烈的中统交钞十分了得,只看那无比充足的准备银,李瑕眼下就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

  一桩桩事务就这般处理着,进展并不快,要摆到这里来谈的本就属于较大的难题,需要商议、调查、筹备。

  待旁人都退下去之后,严云云上前递了她备好的单子,道:“与山西走私的钱与货已经备好了。”

  “放着吧,我安排人去一趟……”

  ……

  这日傍晚,一辆马车绕过长安钟楼,向西行到城隍庙后面的小巷,径直进了一间没挂牌匾的深宅大院。

  院中戒备森严。

  “现在去北面的,哪有当年我随秦王北上时那般冒险,如今都只是传些信。”

  林子随口闲聊着,抬了抬手,请王荛下马车。

  王荛一只脚才落地,目光一瞥,瞥见阁楼上有人抬着弩对着这里,微微一凛,道:“林使司过谦了,都说军情司是最危险的衙门。”

  “不知哪些猢狲传的,近来好手都不好招了。”

  “哈?林使司这是想要敷衍我不成?”

  “没有。”

  林子略略思忖,斟酌之后,还是与王荛透了些口风,道:“说实话,近来往北面派人不易,我连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成怎样都还未探到。”

  “对面有防备了嘛。”王荛那大嘴一咧,笑了笑,随意而自信地道:“这次去我替你打听。”

  “多谢了。”

  “都是同僚,谈甚谢与不谢的,派些好手给我便是。”

  “不只是谈走私生意?”

  “三件事。”王荛随着林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随口道:“一是与看山西世侯反应,商议走私事项;二是给保定张家送封家书,并助你打探北面情报;三是离间李恒之父兄,李惟忠、李憬。”

  “你还要到燕京去?”

  “怎么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林子皱了皱眉,感觉王荛太随意了。

  他每次挑选人手北上,都会想到当年自己被当成弃子丢掉的心情,所以他往往很慎重,做好周全准备。

  但随着韩城之战蒙军意识到军中太多宋军细作,防备越来越严,这次只好让王荛领人去一趟。

  见王荛这种态度,遂有些不放心起来。

  “知道为何秦王派我去吗?”王荛道:“一则我熟悉中原,又有故旧相助,二则我能独当一面。能去就去,不能便罢了,这种事讲究见机行事。”

  末了,他自信笑笑,又道:“放心吧,我有数的。”

  林子狐疑地看了王荛一眼,微微思忖后,还是领他进了后面的校场。

  “都是好手,且都去过河南河北,会说北方口音,其中甚至有人在中原还有故旧……你选人。”

  感到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王荛满意地点点头。

  ……

  “马琰,河北藁城人,随董文用在金陡关被俘的。一身武艺了得……马琰,你说句话给他听听。”

  “介人的嘴可真大。”

  王荛摆了摆手,示意马琰不用说了,上下打量了一眼,道:“倒是条好汉。我能信得过你吗?你为何愿意帮我们做事?”

  “恁爱信不信。”

  “好,好。赵燕多慷慨悲歌之士,你是条爽快汉子。”

  王荛又看向另一个年轻人,道:“一看这虎口生茧便可知是高手,尊姓大名?”

  “俞德宸。”

  “在北面有故旧?”

  “有,燕京长春宫掌教诚明真人、赤诚崇真观洞明真人都是我的师伯,蒙古国赐我的道谍还在身上。”

  王荛又问道:“为何效力于军情司?我怎知你不是为了去投靠他们,假意随我北上?”

  “我朋友们都在为秦王做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所以呢?”

  “所以我没想着投靠蒙古。”

  王荛点点头,走开了。

  他私下却对林子道:“你手下人脑子如此之笨,无怪乎探不到情报……”

  ……

  两日后,李瑕亲自送王荛北上。

  他如今起了势,不像以往那样需要依靠大量的间谍工作才能弥补实力的差距。

  相反,他反而要减少使用一些刺杀手段,以减少不光彩的手段对他威望的影响。

  李瑕对王荛的交代中也透露着这种意思。

  “你这次北上不必太冒险,我们目的在于了解草原情报、看看世侯们对我自立的反应。说我杀了杨大渊,有人信,但必有人不信,正在暗中窥测局面,给他们一个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走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王上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趁着忽必烈败退,王上自立的机会,拉拢一批北地人心。”

  “不错。太原的郝天益已回去一阵时间了,代我向他问好。”

  听了这话,王荛咧嘴一笑,像是要把郝天益一口吞下。

  ……

  今年初的战事结束后,李瑕就开始与忽必烈争夺北地人心。

  在延安的交手打了个不相上下,但这场争夺并没有停止,李瑕称王就是为了加上一个筹码,然后继续争夺。

  以往他是被遣往北方的人,如今则是遣人北上了。

  第八百五十章 廉访司

  李瑕相送王荛之地,正是长安东城外的灞桥。

  灞桥作为关中八景之一,风景自是好的,筑堤五里,栽柳万株。

  它又名“情尽桥”,因长安送别往往到此为止,所谓“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灞桥烟柳,离别之情,当然很有韵味,但对李瑕而言没有必要。

  他与王荛没有这份交情。

  王荛就是个普通的下属,只是因为要去做的事很重要,才需要他亲自相送。

  反而是李昭成也特意赶来送行,让李瑕有些不解。

  “我都不知道你和王荛关系这么好。”

  李昭成摇了摇头道:“我和王荛不熟。”

  “那来送谁的?”

  “俞道士。”

  “知道他们去哪吗?”

  “不知,他大概是不愿我们担心,或是行踪要保密。只与我们说是随大人物外出巡视。但最大的人物就是你,他骗不了我,我过来看看。”

  李瑕本以为是王荛把行程告诉旁人、行事不密。问了发现只是这样,那就还好,别的事他也懒得多问。

  八月上旬的长安依旧闷热,他让人去路边买几个西瓜,在灞桥的柳树下与一众护卫们分着吃了,然后策马回城。

  “马上要中秋了。”李昭成并辔而行,“中秋到家里来吃饭吗?”

  “一大家子带过去不方便。”李瑕随口拒绝了,又道,“你带太公到府上来吧。”

  如今旁人都唤李墉作“李太公”,李瑕遂也这般称呼。

  其实李墉、李昭成也是一大家子,但李昭成却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欣然点头应下。

  家事说过,李瑕自然而然又换作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交代你一桩差事。”

  “好。”

  李昭成与李墉眼下并没有正式的官职。

  他们身份在那里,李瑕若能成事,太公与长公子自不失皇亲之爵;若不能成事,就当作逆贼的九族一起被诛而已。

  李墉虽无官职,做的事类似于副相,具体说像是参知政事,不坐堂、不知印,并议政务。

  李昭成今日之前则类似于中书舍人,也不坐堂,领命做事,时忙时闲。

  若有必要,他当然也能领具体的官职……

  “我准备发行纸钞、兴修关中水利,此两桩事牵扯巨利,难保没人中饱私囊。你来筹建一个衙门,叫‘廉访司’吧,类似于监察御史,监督是否有官员在其中上下其手。”

  李昭成算是有能力的,但也看和谁比,在普通人里他是佼佼者。与陆秀夫、奚季虎、秦九韶这种可怖的天才相比,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此事李瑕与陆秀夫也说过,陆秀夫当即应了,回去便拟了一个折子,反而能把整件事给李瑕说透。

  而李昭成则需要李瑕仔细说清楚。

  “此事你与陆秀夫合力来办,具体的事务他会处理,由你为主官,意在表明不论是谁敢伸手,临察都有处置之权。另外,舆情司、磨勘院可配合你们调查、审记,同时互相监督……”

  若做个类比,李瑕想要的这个机构有些许类似于宋的御史台。

  说到御史台,唐代御史官员分为台官、垣官,台官监察官员,垣官劝谏皇帝。到了宋时,台垣便合并了,只能监察官员,不能再管皇帝。

  为了让皇帝安稳,挑动臣僚相斗,又规定监察官员若百日无所弹劾,须撤职罚俸。

  这也是宋廷内斗日益激烈的因素之一,所谓“政紊于廷,日削以亡”。

  如今李瑕亦设置监察,对这点十分慎重,之所以暂时叫“廉访司”,则是希望少一点互相弹劾内斗,先把关注点放在这个“廉”字上。

  “明白了,我与君实接洽,拟定了章程之后报给你。”

  “嗯,尽快吧。这种时候不能靠人自觉,监督制度先完善起来。”

  “也许设了廉访司,发现一个贪官污吏都没有。”

  “那是不可能的。”李瑕根本没有这种天真幻想,道:“严格监察才是对官员们的保护,太过信任反而会给他们伸手的机会,那才是害了他们。”

  “是。”

  李昭成有些害怕李瑕的严肃。

  他也只有二十五岁,虽努力想拿出当兄长的沉稳,心里却感觉到李瑕才是他的兄长与王上。

  ……

  两人一路进了长安城,到了官廨区域,李瑕自回了秦王府。

  李昭成则顺道先去与江荻说一声俞德辰之事。

  “我去送过他了,他没骗我们,与小道士说不用担心便是。”

  “真的吗?”江荻问道:“秦王派何人出巡,连你都不知道?”

  她桌案上堆满了文书,很忙的样子。

  “机密。”李昭成随口便敷衍了,正要走,又想起一事,道:“你如今随秦道古做事?”

  “不是。”江荻搁下笔,招了招手,低声道:“他是我下属。”

  “镇得住吗?”

  “你说呢?当然不行,头疼。”

  “我年幼时在嘉兴便听过他的大名,当时他在湖州写著《数书九章》,受官家召见。”

  “我也是,我才随父亲到叙州就听说他的大名。”江荻以手抚额,道:“在他潼川路府募义兵抗蒙,就是我父亲也要执礼相见,你说我怎么当这上差。”

  “给你透个口风,诸公的意思是,他这人贪财奢侈,以权谋私。但一直是坚定的主战派,著书传世,抗击胡虏,曾有功于国。这次若能改过,还得再给他一个机会。”

  “你要是说这些,我更觉得难办了。”

  “走了,还忙。”

  李昭成出了大堂,又到隔壁的公房看了一眼,不由心想,若真设了廉访使,这便是要着重注意的官员之一了。

  他回过头,用眼神向江荻示意了一下。

  江荻微有些疑惑,再次搁下笔,起身往秦九韶的公房探了一眼,只见秦九韶正好整以瑕坐在那泡茶喝,羽扇轻摇,悠然自得。

  这让江荻有些无奈起来,她不久前拿了一摞各州县的户籍让他统计人口,也不知是做完了还是在这偷懒,正犹豫该怎么办,便听里面秦九韶问道:“江郎中有事吩咐?”

  “咳……临洮府今年的人口卷宗秦公何时可给我?”

  “这里便是。”

  秦九韶一指桌案,犹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过了一会才想起过去把卷宗递给江荻,很快又重新坐下。

  江荻讶道:“这般快便核算好了?”

  秦九韶微微一笑,抬手请她核对,他倚着椅背,仰着头,轻抚着下巴上的长须,问道:“此间核勘盐铁、度支、税目,类似于三司,可是由敬斋公主管?”

  此事江荻还没与秦九韶说过,不由讶道:“秦公怎知晓的?”

  “秦王之计相,如今除了敬斋公,还有谁可胜任?怎么不见敬斋公来衙门?”

  “敬斋公自有旁的事务,我们做好本职之事,莫出了错处即可。”

  “也是,他该是还兼管着券引之事,近来忙着发行交子吧?”

  江荻不由再次讶然。

  准备发行纸钞不是什么机密,但目前也只有一些相关的官员知道。她不明白秦九韶如何知晓。

  “不难猜,我在江陵府时便是与敬斋公在券引之事上交过手。”秦九韶重新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

  落在江荻眼里,便显得实在是高深莫测。

  秦九韶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已年过七旬了吧?竟还如此操劳,太辛苦了。”

  江荻眨了眨眼,不再看他摆谱,转身搬了一大摞卷宗过来,摆在秦九韶案头,道:“那就请秦公多担待些吧,核算好之后立即报给我。”

  这次,她语气就强硬了许多。

  在她眼里,秦九韶不可谓不聪明,不论是筹算、文章,样样精通,本以为他是不会为官,其实官场智慧也很厉害,唯独就是野心也太明显了。

  三句话就透露出想要升官的意图,实在是很没有城府,显得急功近利,难免让人心生轻视。

  江荻对他的敬畏也就少了许多。

  ……

  “怪不得这人官声不好,到处树敌。他醉心功名利禄,真是毫不掩饰。”

  中秋前再与朋友相聚,谈到秦九韶,江荻不免如此评价了一句。

  “你这般一说,我倒是觉得他不是人品不堪,而是人品不错啊。”孙德彧反而有不同看法,笑吟吟道:“旁人贪得悄悄摸摸,道貌岸然,唯独他贪得明明白白,瞧不起人还直说,可以说是……道法自然嘛。”

  李昭成不由苦笑摇头,道:“明也好,暗也罢,贪便是贪了,盘剥百姓膏血,用度无算。在江南我管不了他,但往后再敢伸手,唯有绳之以法。”

  孙德彧与江荻纷纷笑起来。

  “廉访使还未上任,已有好大的官威。”

  李昭成表情凝重了些,道:“我看接下来我们在公务上还有许多交集,事先说好,私是私,公是公。”

  “能有什么交集?”

  江荻笑道:“你个小道士便是个贪财的,这次关中修渠,打通大小龙山的火药便是由你督造,若让我审出账目有误,一定报给廉访使,拿你下狱。”

  “不错,这位格物院院长也须我们廉访司着重关注。

  “……”

  这小院里说说笑笑,李昭成却没发现他的两房妻子已将他时不时偷偷下厨招待朋友之事报给李墉知晓。

  李墉站在窗边听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走开,没说什么。

  如今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些,长子喜欢做菜,偶尔做做也不打紧了,偌大的川陕不至于容不下这点爱好。

  第八百五十一章 不团圆

  秦王府。

  李瑕却还是在傍晚时收到了奚季虎关于关中水利的初步规划。

  “明日便是中秋,先生这是知我心急啊。”

  “确知王上心急。大战之后,勋功授田已完成,明年关中的耕地增加三倍不止;而长安城人口愈多,用水亦成当务之急,可以说关中水利刻不容缓。”

  李瑕颌首不已,道:“是啊,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今年我们大部分措施都是围绕这两件事。新设的衙门、新任命的官员,必要时得能够像拳头一样攥紧才好。”

  “是,王上基业草创,今各官署设立,正是合力做事之时。”

  “这封折子我还须仔细琢磨才能看懂,正好明日休沐,后日再议如何?”

  “是。”

  李瑕亲自送了奚季虎,又回到大堂上拿了李冶的折子,将两本厚厚的折子带着,这才转回后宅。

  回到后宅,高明月一见他手里的文书便知他明日要看,一边给他换着衣服,一边道:“十六岁随你往开封,未见有哪一日你曾闲下来过。”

  “近日毕竟不似以前那般忙了,看看公文也不累,中秋还是能过的。”

  李瑕想到这已是高明月相伴的第八个年头了,不由握着她的手。

  夫妻二人抱了一会,他问道:“若有哪日空闲,陪你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在家中歇着也很好。”

  “那若天下太平,无所事事,想过怎样的日子?”

  “怎样都好啊,你能多陪我们就很好。”

  “一定要说一个呢?”

  “嗯……那就,想你能再带我在临安街头逛逛,买买东西,上次去就只顾着打打杀杀了,其实很想多看看的,好多东西都是我在大理没见过。”

  “原来你当时很想逛逛街,怎么不说?”

  “那时和你还没有很熟嘛……嗯,可不止是我,安安和年儿说想到开封老家看一次,不过天下最繁华之处还是临安,巧儿也说想再去丰乐楼吃饭,文静没去过,也想去看看江南风韵。不过我们都知道繁华再好,若不是官人这样艰难地守着,转眼也就成空了,就是说着玩而已。官人呢?要是有闲暇想去哪里?”

  “怎样都差不多。”李瑕想了想,道,“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到江南去住上几年。”

  “能去玩一玩就很好,半个月也许就腻了,长安在官人治下,以后能更繁华。”

  确实也就是夫妻俩说着玩的,高明月其实忙得厉害,也就是陪李瑕聊天才说些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一转头便要处理许多礼单。

  李瑕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觉得秦王府不收礼也很好,但人情往来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必不可少的。

  在李瑕已自立,却又未完全脱离宋廷之时,许多官眷们的态度便十分重要。

  比如,前两天陆秀夫刚把妻小从利州接来,陆夫人才到长安第一桩事就是拜会秦王妃,哭诉陆秀夫在利州不让她与别的官眷来往。

  这一哭,表示的便是陆夫人的立场,只要李瑕势大,她是能劝她丈夫归顺的。

  但她才不会听李瑕说秦王府不收礼的理由,高明月若不与她礼尚往来,她马上便会觉得秦王府不亲近。

  因此吃过饭,李瑕便坐在那看高明月打点这些事务。

  堂上,他的大儿子正拿着筷子到处乱刺,说是要学剑术,胡真也拿着一根筷子与他对打。

  “世子明年又要有弟弟妹妹,开不开心呀?”

  “那和我比武哟,呀哺呀哺……”

  二儿子实岁刚满一岁,正在张文静怀里,努力想向李瑕身上爬。

  “也不知爹收到信没有。”张文静低声道:“还真是一封也不给我们回。”

  她与李瑕已给张柔送了好几封家书,始终不见回信,临近中秋,难免有些不高兴。

  “不回反而才是好结果,证明他还在考虑,相反,若是形势不太好,他或许就是来信与我们恩断义绝,或信件落在别人手中,回信误导我们。”

  李瑕担心的反而不是张柔的态度,而是张十郎与他联络之事暴露,隔得远又是在敌境,这种事是最不可控的。

  “这次我派人北上,不仅是带信给你爹,也有联络山西世侯。”李瑕又道:“我们若能与保州接壤,张家才是真正有选择。但未必是打通河南,撬开山西也是一样的。”

  “山西世侯小而杂,只怕是很难一举拿下吧?一群州县官。”

  “先试着撬个缝也好。”

  张文静“嗯”了一声,倚到李瑕肩上,低声道:“其实我也没有在担心什么,只是逢年过节有一点点小情绪。”

  “我知道。”

  “生了孩子你还肯哄我,就很高兴。”

  张文静遂笑了笑。

  她如今多了几分不同的韵味,眼神里却依旧是少女时的灵动,倚着李瑕又道:“当年我看上你,爹还骂我,如今你已称王立国,总得气他一下才行,偏是没能看到他吹胡子瞪眼。”

  孩子终于是爬到了李瑕身上。

  李瑕逗着孩子,享受着这个难得宁静的中秋……

  ……

  顺天路,保州。

  金国贞祐元年,蒙军攻陷保州,焚城,使保州沦为废墟。十四年后,张柔主持重建保州城。

  他重新划市井,定民居、建衙署、筑寺庙、造园林、筑城墙、疏浚护城河,使新建的保州城成为京师门户,谓为燕南一大都会。

  故而说,眼下之保州乃张家之保州。

  如今张柔已致仕,暂时回到保州老宅,于家中准备过中秋。

  八月十四日夜里。

  张家十二子张弘毅忽听奴仆禀报一句,有些讶然,但还是出门相迎。

  只见十余骑从北面奔来,为首骑士翻身下马,竟真是张弘略。

  “六哥?六哥竟真归家了?不是在京中宿卫吗?”

  “回来陪父亲过中秋,若非宗王不允我多休沐几日,前日便可到家。”张弘略把马鞭一丢,又问道:“父亲可歇下了?”

  “没有,傍晚时与二姐儿吵了一架,正生闷气呢,六哥回来得正好,陪他喝两杯。”张弘毅四下又看了看,问道:“九哥与十哥没回来?”

  “随陛下往开平了,没得空闲。”

  张弘略说着,打发了张弘毅,自去寻张柔。

  保定老家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不用人引路便知他父亲在何处喝酒。

  ……

  府院开阔,规格恢弘,后院育英亭中,张柔听得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六子过来。随手便推了一个杯子到石桌对面。

  “父亲。”

  “这时候跑回来,前程不要了?”

  张弘略便笑,道:“若还有前程,倒不至于因这点小事毁了。若无前程,做得再好也无用。孩儿给父亲斟酒。”

  “回来了也好。”张柔捧着酒杯,沉吟道:“前阵子,杨大渊死了,此事你如何看?”

  “孩儿骇然不已。”

  张弘略话到此处,脸上的笑意消融,浮起担忧与疲惫之色。

  “孩儿当时便在想,父亲主动致仕,或许便是为了避杨大渊之祸?”

  一句话,张柔深以为然,道:“出了那样一个女儿,我们与李瑕太近了,若再不小心些,杨大渊便是前车之鉴。”

  “当不至于。”

  “不至于吗?”

  张弘略点点头,语气坚定道:“我张家以孝治家,绝不至于沦落至与杨家同样下场。”

  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但这“以孝治家”四字,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首先他认为杨大渊不是李瑕所杀,而是死于家中后辈之手,这才提“孝”字。

  其次既然是后辈,那为何动手?他亦能推测出来,无非是忽必烈“以新汰旧”罢了。

  若说张家被选中的继承人是张九郎,张弘略这“绝不至于”便是在表明对张弘范的信任。

  张柔闻言,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希望九郎不至于被逼到杨文安之地步吧。”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了。

  “是。”

  张弘略不敢多答,斟酒。

  “保州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啊,没有退路。”张柔接过儿子递的酒,缓缓道:“我听说太原郝天益回来了,想派人去开条山路,又怕太危险。你既回来了,帮为父想想……”

  “太原?”

  张弘略一惊,想了想,却是低声自语道:“若能做得隐匿,不失为一条好退路……”

  第八百五十二章 家族利益

  三十年前灭金之战,张柔攻入开封,取走《金实录》及秘府图书、并保护城中诸多大儒名宿北归。

  这些人如今几乎都成了忽必烈的重臣。

  且不提王鄂、郝经、赵复这些名满天下的,随便举几个例子便是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高夔、礼部尚书赵思文、尚书省令赵贽、翰林学士杨恕……

  半个中原的士卿,皆受过张柔恩惠。

  当年他是甘冒大罪保存北地文脉,但到如今,此举也成就了他的声望。

  因此虽其女儿已嫁于李瑕,虽其有子投奔李瑕,但只要张柔没明着叛乱,忽必烈都不能动他。

  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张柔觉得致仕了,忽必烈便不宜再追咎他,到此为止了。

  但杨大渊之死,却让他心里一个激灵。

  蒙古大汗、中原皇帝竟开始用这种暗杀的手段了……明面上不会对他这个功臣下手,暗地里呢?

  君臣之前的信任瞬间变得薄弱起来。

  倘若李瑕一联络,忽必烈就要逼张家子弟表明立场……这太让张柔不安了。

  他不是南边那些忠君之臣,也不像年轻一辈那么崇敬忽必烈,在成吉思汗时期他就是蒙古汉军首领之一,骨子里就觉得“若无我等中原世侯支持,拖雷一系能争得大汗之位吗?”

  他是地方豪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拥兵自重、靠实力自保。

  当信任变得薄弱,有人第一反应是争取信任。地方豪强第一反应则是增强实力,保存退路。

  哪怕这会让信任更加薄弱。

  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忽必烈要对张家动手,怎么办?

  张柔的亲族势力全都在保州,不可能弃之而去,张家不是十几个人的张家,“张家”指的从来都是顺天路保州近十万军民。

  据保州城而守呢?

  那李瑕至少要保证能做到两点,一是有余力出兵河北,二是能够在保州城被攻破之前为保州解围。

  这是张家反戈最基本的两个前提条件,否则归附李瑕则等同于灭族。

  与张柔怎么想无关,与什么大义、眼光、利益,统统无关。李瑕做不到这两个条件,一切免谈。

  所以,张柔一直在关注李瑕是否能打通河南。

  直到郝天益回到太原,让他豁然开朗。

  “这女婿有些手段。不走河南,也可走山西。”

  山西与顺天路之间,仅隔着太行陉。

  李瑕既布局太原,张柔的不安也在催促他不要等,主动往太原去接触。

  先暗中布置一条人力物力可以流通的“通道”,局势会渐渐大不相同。

  今夜,张柔其实不是在问张弘略的意见。

  当父亲的想如何做,还不必要儿子同意。

  事实上,他已经派人去往太原了。他问,是在试探张弘略的态度。

  不得不说,忽必烈对世侯的打压,已经使得张家父子有所猜忌了。

  ……

  “自五郎失了亳州,与宋国的生意往来即断了,近来家中用度不足啊。这不,年底二姐儿出嫁,为父连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

  亭子里并无旁人,但张柔开口说话还是藏头露尾,言外之意太多了。

  若说张五郎丢了亳州,可张弘略击败夏贵之后,张家其实可重占亳州。

  之所以如今亳州又不在张家手上,是因张九郎把兵力领去攻关中,且大败了。于是忽必烈顺势行“迁转之策”,移畏兀儿将领阿里海牙镇亳州。

  张柔偏要说是五郎丢的亳州,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提张九郎了。

  五郎只是中人之姿,向来是挨骂的。但即便是中人之姿,当时做到那般地步,至少是为家族尽力了。

  问张柔心里对哪个儿子更不满些?怕还不好说。

  至于说二姐儿出嫁要嫁妆,可大姐儿出嫁时的嫁妆还没给。

  张弘略斟酌着,缓缓道:“但只怕生意不好做?”

  “是不好做。”张柔有些懒散地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你思咏叔卖些笔墨纸砚糊口,可他那易水砚往北卖不动啊,北边有几个写字画画的,那如何养家?太原那边倒是有几家商贾肯收他的货,类似这般的难处多了,数万张嘴要吃饭。不做生意如何能行?”

  张弘略颔首,愈清楚他父亲的意思,问道:“派谁去呢?”

  “到这时候才发现,幕府里诸位先生,俱被陛下征召到朝堂上为国效劳了啊。”张柔瞥了一眼儿子,对他还是放心的,这才道:“只好让你舅舅往山西走一趟,他前日已出发了……”

  ……

  抛开小妾不谈,张柔这辈子有四个妻氏,其实出身最好的是靖氏与毛氏。

  靖氏乃河北九公之一的靖安民之女,毛氏则为河北名士毛朋伯之女。

  毛朋伯曾任潞州录事,蒙军攻来时义不受辱,自杀殉国。值得一提的是,毛朋伯有位族兄毛端卿,其女乃是元好问的续弦妻子。

  换言之,张柔与元好问算得上是连襟。

  毛居节便是毛朋伯之子,他唤张柔、元好问都是称一声“姐夫”。

  当郝经、赵复等等顺天张家的幕僚都被忽必烈征召之后,毛居节已经是张柔幕府最重要的计议官。

  他材干强敏,当年保州城的营建正是出自他之手。

  毛朋伯面对蒙军,义不受辱、触墙自尽,元好问则不仕蒙古,这两人其实还是影响到了毛居节的立场。

  他效忠的是张家,虽说也算是为蒙古做事,但在蒙古立国不可阻挡的情况下,并没有别的选择。

  可当李瑕起势,当张文静、张弘道、杨果、元严、李冶等亲朋故旧皆已投奔李瑕,毛居节便有了倾向。

  张柔只能派他到太原,且也信得过他。

  ……

  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毛居节策马而行两日到了太原以北的菁蒿嘴镇,歇了一夜,在八月十五中秋节,才从驿馆出发往太原。

  隔着太行山,山西地貌与河北大不相同,这曲阳县境内六山一水三分田,山高谷深,河谷纵横。

  菁蒿嘴镇位于县南,是晋商往北商贸的通衢之地。

  毛居节跨坐在马上,任由护卫牵马缓行,一路观察着地势,眼神中带着思量之色。

  他年逾五旬,精神却很好。

  “先生,我们不如赶一赶路,今夜到太原城过节吧?”牵马的护卫问道。

  “不急,路途已不远,午间必是能到的。”

  “是、是。”

  过了一会,毛居节问道:“白茂,中秋佳节你随我漂泊在外,心里可有抱怨?”

  “哪能有抱怨啊?主家养小人这么多年,小人却没出过什么力,难得能随先生办趟事,欢喜还来不及。”

  “再与老夫说说秦王李瑕当年之事吧。”

  “是。小人这些年总是说这事,先是与五郎说,之后又到保州与大帅,与各位郎君、先生们说,可着这故事挣些米禄哩。”

  路途还长,毛居节也不急着听那些听过的事,问道:“李瑕如今已是一方诸侯,你可后悔当年没跟着他?”

  “不后悔。”白茂毫不犹豫摇了摇头,道:“主家待小人好,把小人娘亲接来保州照顾,又给小人讨了婆娘,娃儿还能随先生识字,大恩大德,小人哪还有一点后悔的?”

  “可你当年若跟着李瑕,如今也许已有一份前途。”

  “嗬,旁人不晓得,小人却最清楚不过。那位啊,是个刀尖上拿命换前途的主,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小人就这点小偷小摸的技艺,要是跟着他,就算没埋在往开封的路上,也一定死在川蜀或汉中,尸体都不知烂成哪样哩……”

  白茂不是为了讨好毛居节才这般说。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大能耐,遇到敌人提刀冲上来,他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实在不可能跟着李瑕闯出名堂。

  哪比得上被张家养着却不用卖命?

  毛居节俯下身,低声问道:“可若是到最后,连张家都迫不得已只好投了李瑕,你也不后悔?”

  “小人可不傻,大帅之所以遣小人随先生来,便是因那日大帅问我李瑕之事,我说‘张家才是最聪明的,管谁取了天下,平平安安坐镇保州才叫好’。”

  毛居节不由朗笑,赞赏道:“你虽出身市井,但看得透彻啊。”

  “小人就是胆小,求个安稳。”

  “如此说来,你是个能信得过的?”

  “是,先生但凡有吩咐,小人一定做到。”

  “……”

  这边还在缓缓赶路,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毛居节转身望去,只见是一队数十人的骑兵,连忙带着人避在一旁。

  他不怕遇到蒙军。

  张柔如今还是数一数二的世侯,中原就没几个人敢明着与他为难。且毛居节这次往太原,怎么查也都只是把生意铺过来而已,不可能留下任何叛乱的证据。

  待身后那队骑兵愈发近了,未亮出旗号,但看士卒相貌也是汉军。

  毛居节肯避让,那是他为人低调,且出门在外不愿与人为难,否则他亮出身份,只怕还要对方避让他。

  但今日事情却有些凑巧。

  一名将领策马从毛居节身前驰过,忽然拉住缰绳,勒马回来,带着惊讶之意呼唤了一声。

  “五舅?”

  毛居节抬头看去,见到来人,不由大为惊讶。

  他脸上泛起笑意,心中却暗道不好……

  第八百五十三章 生意

  太原郝氏的先祖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帝乙即位时,将儿子子期封于太原郝乡,称郝氏。

  与李氏一样,郝氏也有许多郡望堂号,比较出名的便是晒书堂,晋时每年七月各家会把衣服拿去晒,郝隆则脱了衣服晒肚皮,旁人问他做什么,答曰:“我晒书,书在肚里。”

  郝和尚拔都是否出自郝氏晒书堂已不可考,他幼时就被蒙人掳走,哪知自己的家谱?但他却是如郝隆一样的直率、多智。

  若看“郝和尚拔都”这个名字以及其人的战绩,很容易误以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莽夫,但其实他头脑聪慧,从小在蒙营学会了辽、金、蒙古、汉等语言,以能言善辩著称,曾作为使节出使宋国。

  因此,郝家的几个儿子,其实都文武双全,甚至比起武人他们更像是文人。

  如郝家幼子郝天挺,虽是忽必烈的宿卫,但自幼师从于元好问,如今已改以文学之事随侍皇子真金。

  再如郝家三子郝天举,平素治理太原,多注重于租税、盐课之事。

  郝天益回到太原,听说郝仲威在韩城一战中身死,心里就有些不安。

  当时,他才回到家中坐下,即向郝天举表达了忧虑。

  “诸兄弟中,能领兵的唯我与二弟,今二弟战死,我战败被俘。若陛下以此为由移郝家兵权,三弟以为如何是好?”

  片刻的沉默之后,郝天举缓缓答道:“大哥不幸言中了,陛下将任命我为燕京路总管兼府尹。”

  “府尹?”郝天益惊了,“这是什么?文官?”

  “顾名思义。”郝天举答道,文质彬彬的模样。

  “文官?”

  郝天益环顾着还在太原的四个弟弟,正色道:“父亲幼遭磨难,百战而任五路万户,佩金虎符,世袭兵权。你们就这般轻易被任调为文官?”

  “大哥,三哥若任燕京路总管,亦为显赫要职。我们也并非文官,将任奥鲁官……”

  “不懂就闭嘴!”郝天益喝道,“再显赫的官,兵权地盘不能世袭,比得上别的世侯吗?”

  “那能怎么办?二哥兵败战死,大哥你被俘,兵马皆被别的将领接手。”

  “大哥当时便不该那般卖命,你看别家有多少损失……”

  郝天益听着这些抱怨,想了好一会,忽喝道:“我还是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

  “大哥,今陛下已行转迁之政……”

  “可我回来了!”

  ……

  所有人都没想到郝天益还会回来。

  忽必烈原本都准备再转迁新的太原总管,赫家兄弟也准备往各地担任显赫高官。

  偏偏李瑕就是把他放回来了,似乎众人都懵了一下,关于太原路的所有任命被暂停下来,五月中旬,忽必烈下诏褒奖郝天益,至于其它的事却都没说。

  像是默认他继续任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又像是在观察他是否还忠心。

  郝天益整个人都低沉下来,他知道眼下的处境很微妙。

  摆在前面的路有两条,一是挟兵自重,看能否逼得忽必烈继续承认他这个世侯;二是主动上表放弃兵权,请求转迁。

  无数双眼睛看着,都在等他做一个选择。

  郝天益却只是上了许多封折子解释被俘的前因后果,直言这一切都是李瑕的离间计,希望他的陛下能够再次相信他的忠心。

  他一边忙着郝仲威的丧事,一边等着新的诏谕。

  终于,八月十五,有仆役禀报道:“大帅,有客求见。”

  “是燕京有消息来了?”

  “不是。来人只递了这个,说是来给大帅送中秋礼的。”

  郝天益接过那拜贴一看,脸色便难看起来。

  “让他走!我不见……不,让他进来,领他到我书房相见,路上莫让人瞧见了。”

  ……

  太原总管府占地宽广,规格恢弘,比长安秦王府气派得多。

  因为当年廉希宪坐镇京兆府时,就没想过要世代相传、并将府衙扩修得金碧辉煌。

  而若是修好了府邸、准备世代相传,人却又要被调走,想必是很不情愿。

  王荛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走过亭台楼阁,嘴角已挂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自他父亲遭到背叛并被处以极刑,这中原所有襄助忽必烈者皆他之敌,他便要冷眼看这些人统统完蛋。

  果然,迈进郝天益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张惊虑交加的脸。

  郝天益不是没城府,但已忧急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

  王荛讥笑之意更浓,道:“特来为郝兄贺中秋,值此良辰佳节,郝兄也不请我喝一杯?”

  两人是相识的,当年王荛为李璮四处联络,便见过郝天益,相处得并不算愉快。

  “你怎来的?”

  郝天益看着王荛,心道这张大嘴招摇过市,也不知被多少人认出了,实在让人头疼。

  他是真不愿见王荛。

  如今正是他争取忽必烈信任的关键之际,最怕与李瑕接触且被人发现。

  偏偏王荛已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太原,若是不见,王荛必故意宣扬、诬陷郝家通敌。

  郝天益有心除掉王荛,但又怕打草惊蛇,反而将事情闹大。

  也只有先见了面,听听他说什么,了解清楚他带了多少人来再设法杀之,献其头颅至开平,以示忠心。

  “我怎来的?我能到太原,自有我的手段。”王荛道:“但你若敢动我,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连整个郝家都会人头落地,你可信?”

  郝天益叹道:“令尊已人头落地,你何苦犹不知悔改?”

  他愈觉王荛惹人生厌。

  “嘴硬没用,有胆子杀我试试,我尸体摆在这,自有人咬定你与我联络。”

  王荛说罢,等了一会,见郝天益没动手,轻笑一声,又道:“你若配合,我保证无人知晓此事,你自平平安安当你的太原路总管。”

  “我岂会信你?”

  “败军之将,王上若要杀你,在延安便杀了。”

  “士可杀,不可辱。”

  “败者自辱。”王荛悠然踱步上前,“我身入险地并非来侮辱你,没这份闲心。我来,乃与你谈生意……”

  “别过来!”

  “怕了?我还能杀你不成?”王荛兀自走到郝天益桌前,目光一瞥,“哦?‘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郝兄这是自比李陵啊?何必侮辱前人。”

  “王牧樵,你嘴太贱了,别逼我杀你。”

  “你也别逼逼叨叨,我只问你,想不想稳坐这太原路总管之位?”

  “你还能帮我不成?”

  “不然呢?王上放你回来,让你当个废物不成?”

  郝天益猛一抬手,已拿匕首架在王荛颈上。

  “说你的提议,若我不满意,杀你又如何。”

  “我可以让阿合马帮你说话……”

  “谁?”

  “阿合马,蒙古中书行省左右部、兼山西都转运使。”王荛讥笑道:“你不认得他?”

  “他怎可能听你的?”

  “说了,我来是谈生意的。王上想要山西的煤、钧州的铁,阿合马则想要黄金白银,我与他的关系,比你近得多。否则我如何顺利行路到太原?”

  郝天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脸色阴晴不定。

  这事情简直是太荒唐了。

  他忠心耿耿,却屡受猜忌,到头来却还要敌国间谍联络朝中奸臣来保他吗?

  思及至此,郝天益心中大恸,又看向了案上他近来在抄录的《答苏武书》,那是汉时李陵所书,其中有些字句,恰是以血泪诉说今日这等可笑之事。

  ——“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

  阿合马这等贪佞之类……

  “怎说?”王荛又睥睨了郝天益一眼,道:“答应与否,给句话便是。”

  “你们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做生意。北面的皮草、马匹、药材、煤炭,尽可运往关中换南边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

  “之后呢?”

  王荛又道:“能让阿合马挣到钱财,你方有留镇太原路的处用。再拿些钱财打点蒙古王亲公主,有何解决不了的难题?难道天下高官厚禄都是靠立功得来的吗?你到底有无脑子?”

  他骂得颇不客气,郝天益竟是默默受了,踱了几步,掀窗往外瞧了一眼。

  “但,太原往南,并非我的地盘。”

  “呵,我能来,便是打通了商路。”王荛道:“这般说吧,解州仪家仅去年运煤一项即获利白银三千两,今年仗打完了,迫不及待想开始走私。”

  “安知你不是骗我?”

  “信不信由你。打点、征兵、修城、争民心,样样需钱,当世侯没实力便是任主人棒打的狗,是要摇尾巴求骨头,还是争些骨气,你选。”

  “……”

  郝天益其实很清楚,李瑕并不是为了走私才派王荛来,为的是拉拢世侯。

  这是在用利益掘蒙古国的根。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点了点头,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

  王荛很明显地“啧”了一声,鄙夷之色愈浓。

  从助李璮拉拢盟友开始就是这样,中州豪杰似乎已在蒙金之战那些年里死光了,尽剩些优柔寡断之辈。

  “不是我优柔寡断。”郝天益道,“我需要与兄弟们商议,并控制太原……”

  王荛轻呵一声,与郝天益约定了两日后再见,又警告他休派人跟踪,之后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月饼叼着,洒然往外走。

  出了总管府,他很快便消失在街头巷陌之中。

  ……

  与此同时,在太原北城门,有骑士正在进城。

  一道金虎符在城门前亮了出来,守城的兵士大惊,连忙放行。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一路到达总管府门前,为首的两名英挺青年驱马上前,其中一人昂然道:“去告诉大哥,郝七郎领圣谕归来……”

  第八百五十四章 兄弟

  王荛走后,郝天益吩咐下去,请几个兄弟到堂上议事。

  他收起自己誊抄的那份《答苏武书》,目光看向那句“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深以为然。

  到了堂上,几个兄弟们各自落座,郝天益正准备开口,话到嗓子眼,却是滞了一下,咽回去重新斟酌。

  以往在大蒙古国说话是毫不讲究的,郝氏兄弟商议“要不要跟着李璮造反”这件事时尚且都是当众讨论。

  可到了今日,郝天益有一瞬间竟连想做点走私生意都不敢明说了。

  “大哥,你有何事要说?”郝天举问道。

  郝天益反应过来,道:“伐关中之战,我不慎被俘,经历艰险才逃回来。本以为陛下会重惩于我,如今归来已有数月,陛下唯予我以勉励,正是君恩深重……”

  郝家几个兄弟面面相觑,不明白长兄在家里打什么官腔。

  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

  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好一会,郝天益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又道:“陛下恩泽深厚,我至今犹任太原路总管,正该练兵筑城、秣马厉兵,准备为陛下再讨李瑕……”

  “钱粮从何而来?”

  郝天益胸有成竹,道:“自是开矿、卖马,通商贸……”

  话到此处,门外有动静传来,堂上诸人停下商议,便见门子过来禀报道:“大帅,七郎回来了。”

  不多时,年少雍容的郝天挺迈步而来。

  败师被俘归来的郝天益遂气势一弱。

  ……

  若说忽必烈好用年轻人,指的并非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比如安童十三岁任怯薛长,今年才十五岁。

  郝天挺今年只有十六岁。

  他是郝和尚拔都的幼子,且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郝天挺五岁那年,元好问在家乡隐居。当时郝和尚拔都已病重,犹特意携幼子到忻州,寄在元好问门下拜师从学。

  六年前元好问逝世,郝天挺回到太原,之后作为质子被送到燕京受忽必烈召见。忽必烈对他的仪容举止、才华志气很满意,让他去陪伴嫡长子真金。

  此时郝天挺进了大堂,马上团团行礼,满脸都是欣喜。

  “大哥,诸位兄长,多年未见了。”

  他昂扬、朝气蓬勃,与皇长子真金的多年陪伴,竟让他已隐隐有了一种储相的气度。

  “七弟怎回来了?”

  堂中众兄弟纷纷热切相迎。

  “陛下优容,特许我回来与兄长们团聚。”

  “好好好,你还未见过几个侄儿吧?速将儿郎们带来见过七叔……”

  佳节团圆的美满气氛中,唯有郝天益显得有些阴沉。

  他作为长兄的风头与威严已全被幼弟抢走了。

  目光一转,看到了随郝天挺入堂而来的张弘范,郝天益不由一个激灵,连脸色的变化都没掩饰住。

  “仲畴怎来太原了?”

  张弘范笑容和煦,答道:“奉命公干,正好与七郎同行。”

  郝天益底气已虚,连忙招待。

  他脸色虽还含着笑意,心里却暗自嘀咕。

  王荛这祸害,每每搅弄是非,莫又将李璮、王文统之祸惹到太原来……

  ……

  王荛已进了一处官邸。

  这里是军情司在太原城中布置的一个据点,收买了一个达鲁花赤的护卫,以蒙人名义置办的。

  大蒙古国占下中原的三十年来,治理得实在是太过松散了。

  管理军民就像放牧一样。

  此时王荛走进大堂,觉得此处就像自己家一样。

  “今日中秋,我方才在城内晋阳酒楼买了好酒好菜,请兄弟们用。”

  “先生,我们毕竟是在敌境,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的是林子布在太原的眼线,也姓王,名叫王成业。

  王成业自称是太原王氏之后,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其实穷得揭不开锅,因此到关中从军,随刘黑马在渭水一战中被俘,归降后被林子挑选为细作,今已潜回太原两年。

  相比于王荛的放肆,王成业显得沉稳得多,很担心因为长安派了这样招摇的人物来,把这个他好不容易设下的据点暴露了。

  “不必忧虑,将酒菜摆上。”

  王荛则是从容洒脱,安抚众人坐下。

  “出门做事,像你这般一天到晚忧这忧那,反而容易漏馅。须将此处当作自家宅院,才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这晋阳楼的月饼不如我在郝府拿的那块,早知多拿几块给你们。”

  王成业是林子亲自培养的细作,被王荛这般一教,一时无话可说。

  但他终究是谨慎惯了,没过多久又问道:“燕京派人来了,方才有数十骑入城,俱是精兵。先生要小心。”

  王荛正在剥螃蟹,动作文雅,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我知道,来的是张九与郝七这两条乖狗。”

  “先生认为他们不足为惧?”

  “不。”王荛虽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道:“世侯子弟中,他们是最出色的那几个。”

  当年王文统定立国制,王荛作为宰相之子在燕京也没压张弘范与郝天挺的风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拿起小圆锤对着蟹壳轻敲。

  “但无妨,张弘范来得正好,正可吓得郝天益答应我的要求。这便叫……借力打力。”

  ……

  夜幕降下,郝府中秋宴到一半,张弘范起身。

  “多谢郝兄款待,路途疲乏,我先去歇了。”

  郝天益还待再客气两句。

  郝天挺已起身,笑道:“我送仲畴兄。”

  “请。”

  郝天挺遂引着张弘范,以及毛居节等人往客院行去。

  待进了张弘范所住的客房,郝天挺看着毛居节往另一间客房而去了,方才道:“仲畴兄的五舅来太原做什么?”

  “家里有人是烧瓷的,五舅出面来谈桩生意。”

  “仲畴兄没说实话。”郝天挺笑道:“岂是烧瓷这般简单?定窑瓷器享名已久,值得毛先生亲自来谈,这是大生意啊。”

  张弘范摆摆手,随口叹道:“没落了,定窑没落了。”

  郝天挺叹息了一声,脸上笑意消逝,道:“我查了,大哥竟真与李瑕的使者有所接触,就在今日,才刚见了一人。”

  “这么快便查到了?”

  “三哥身边一个亲随看到了,说是,来人趾高气昂仿佛公鸡,偏生得一张大嘴似要吃人。”

  “王荛?”张弘范大奇,“怎会是他?”

  “有何不妥?”

  “太招摇了,中原认得王荛的人太多,李瑕怎会派他前来?”

  郝天挺笑了笑,道:“也就是他,一过黄河便能引得各家齐注目山西,不是吗?”

  “查一查吧,看他在城中何处活动……”

  ……

  郝天挺再回到主院,执酒敬了郝天益一杯,道:“我想与几位兄长好好聊聊。”

  “好。”

  宴席被撤下,家眷们亦退了下去。

  对于郝家几个兄弟们而言,今日最关心的还是郝天挺带回来的圣谕。中秋佳节,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把心思放在团圆宴上。

  嘱咐手下来守卫,郝天挺踱了几步,先开了口。

  “大哥今日见了李瑕派来的人,是吗?”

  “你……”

  “大哥莫虑,都是自家兄弟,我回来是来帮大哥的。”郝天挺问道:“李瑕想让大哥做什么?”

  郝天益还未回答,郝天举已道:“李瑕让大哥与他通商,再叫大哥拥兵自重。你回来之前我们正在商议此事。”

  “拥兵自重?李瑕怕是想害郝家。”

  郝天挺这句话并未说全,若还有半句,或该是“李瑕放大哥回来害郝家”。

  几个兄弟立即你一言、我一语,表明了立场。

  “通商?李瑕毫无信用,拉拢杨大渊不成,便行暗杀,安可信他?”

  “好在七郎回府了,劝劝大哥吧,与李瑕暗中联络简直与虎谋皮。”

  郝天益道:“我与你们说过,杨大渊并非李瑕所杀,当时我……”

  “看,大哥糊涂了。”

  “当时我亲眼所见。”郝天益道:“杨大渊……”

  “大哥,别说了。”郝天举道,“我们知道你想联络李瑕、拥兵自重。可李璮的后果你也看到了,前车之鉴啊。”

  “大哥不至于学李璮。”郝天挺道:“想必只是还想维持原本的样子?”

  “是。”郝天益道:“我只想保全父亲留下的基业。”

  这句话没错,本以为诸兄弟会全力支持。

  但没想到,郝天挺却摇了摇头,叹道:“陛下优容大哥,大哥便更该知道分寸才是。不如请大哥上表,自请军民分治,如何?”

  “军民分治?”郝天益稳住心神,道:“七郎你在说什么?”

  “中原已行汉法。”郝天挺道:“中统元年五月,陛下设十路宣抚司,大哥以为何意?”

  “何意?意在监视诸万户!”

  “不错,当时陛下虽无废世侯置守之计划,却已有压制世侯之意。”郝天挺道:“平定李璮之乱,严忠济有功,却以‘裘马相尚,宴饮无度’为由,由严忠范代之。”

  郝天益咽了咽口水。

  郝天挺走到堂中,看向他的兄长们,继续说起来。

  “军民分治,政官、军官不相统摄;罢诸侯世袭,行迁转法;易将,使将不专兵;选怯薛监视汉军万户……我今日自开平来,不妨明明白白告诉兄长们,陛下已开始收世侯之权。”

  除了郝天益脸色难看,众人却并不意外。

  “但这是坏事吗?”郝天挺道:“父辈于兵戈之间为国扩土,不就是要我辈牧守天下?由乱入治,兄长们俱为国之重臣,陛下岂有薄了封赏?”

  一番话,堂上众人纷纷点头不已。

  郝天挺又道:“我来,给兄长们带了好消息。半个月后,陛下便要召告天下,改国号,建大元……追赠父亲太保、仪同三司、冀国公,赐谥号‘忠定’。”

  “陛下真是恩泽深厚。”

  “还有诏谕给到三哥,请三哥中秋过后即往开平承旨,任燕京路总管……不,不是燕京,是大都路总管兼府尹,三哥将成为大元首任京兆尹。”

  “大都?”

  “不错,陛下改国号之后,将改开平为上都,定燕京为大都。”

  话音未落,郝天举大喜。

  “臣谢陛下隆恩!”

  “……”

  堂上嗡嗡嗡一片,郝天益却觉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郝天挺又唤了两遍。

  “大哥,你自上表请求军民分治,往后只管民政,不再统摄兵事,从此安安心心继续任太原总管,可好?”

  郝天益想拒绝。

  他与郝天举、郝天挺不同,他被李瑕俘虏过,注定得不到信任。

  只有实力才能让他安心。

  但想开口与几个弟弟解释的一瞬间,他却觉背上一片寒凉。

  环顾大堂,他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几个弟弟的所思所想,与他完全不同。

  他想要保全住父亲留下的世侯之位,那是因为这位置终究是他的,往后传下去在这太原路当土皇帝的还是他的儿子。

  愤声厉吼地骂当文官不好,可于他几个弟弟们而言,当文官却太好了。

  比郝仲威战死沙场的结果要好,也好过在家中辅佐长房。

  燕京府尹比不了他郝天益的世袭万户,但对郝天举来说确实是高官显要。

  至少,郝天益没办法给出这样的官职。

  他们当然坚信杨大渊就是李瑕杀的,并非他们傻,而是利益如此。

  以前,大蒙古国在不停地向外扩张,将门子弟只要立下军功,根本不愁封赏。

  戛然而止了,当蒙哥大汗身死于钓鱼城,反过来是李瑕在侵噬大蒙古国的疆域。

  当时所有人都没意识到,以为这只是暂时的,以为卷土重来就好。

  韩城一战,黄河水轰然袭卷而来,也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众人脸上。

  一旦扩张停止,还拿哪什么封赏?

  世侯子弟该与谁去争?

  只能来瓜分他这样原有的、犯了错的得利者……

  第八百五十五章 甜枣

  长安。

  秦王府这个中秋很热闹,不仅是李墉、李昭成携家带口地到府上来,还有韩承绪一家也带着元严一起来过了中秋。

  李瑕平时虽忙,性格也有些疏离,但心底其实很享受这种与家人相处的时光。

  但等到家宴结束,亲戚离开。妻妾们闹着要赏月时,他却还有几封公文没看完。

  只好在月下支了张桌子,点上火烛,继续挑灯夜读。

  这等辛勤务事的模样却惹得张文静揶揄了两句。

  “良辰美景,可惜秦王殿下还要埋首案牍。”

  “可怜我就快来帮我看看这个吧,竟还有好些字不认得。”

  “哼,才不帮你。”

  话虽这般说,张文静还是笑意盈盈地在李瑕旁边坐下,看了一眼正在忙着打点家事的高明月几人,附在他耳边小声问道:“你下午去了何处啊?”

  香气在鼻间萦绕,那话里却分明带着些审问的意味。

  李瑕很淡定,道:“见了个朋友。”

  “怎么不请回家来?”

  “身份不方便。”

  “哦?”张文静眨了眨眼。

  “身份隐密,不太好说。”

  李瑕并不多作解释,趁旁人没注意,亲了张文静一下,这话题便这般过去。

  张文静遂帮忙看起公文来。

  她其实有觉得秦王府中妾室太少,毕竟从小长在高门大户,所接触的各家都是妻妾如云,她也打算让李瑕纳更多妾室。

  但另一方面,知他去见了外室,她免不了又有些小小的吃味。

  总之这般问上两句,勉强也算是敲打过他了。

  稳固了作为侧王妃的威严。

  李瑕转过头,道:“这两封折子行文实在过于晦涩,且涉及长安水利。我准备明日议事便作出要求,往后这种文书该有个图表才行。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太妥当。”张文静低声道:“看得出这位先生精通水利,但显然对北方地理不是很熟悉。”

  “嗯,他刚来不久。你怎看出来的?”

  “南北治水是不同的嘛。”

  张文静是真懂营建以及水利之事,提笔便将几处地方圈出来,又道:“看这里……堤坝的工期便不准确,因南北汛期不一样,所谓上七下八,明年七月前此堤若不完工,是漫田的……”

  又商议了一会,李瑕不由夸了张文静几句,惹得她有些得意。

  “厉害吧?当年父亲重建保州城,建得就很好,遗山先生还作了一篇《顺天府营建记》,洋洋洒洒两千言都是夸他呢。其实父亲不仅是打仗厉害,还精于营建,哦,五舅也是。要是他们都能帮你就好了。”

  其实平时还好,今日正赶到中秋,又看着巧儿一家团圆,张文静难免有些想家。

  李瑕知道这些,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张文静贴着李瑕的脸,不由笑了笑,抬起手来,漂亮的手指在李瑕下巴上轻轻划着,道:“等到你要扩建长安城的时候,也许能让父亲帮你营建吧?”

  “来得及,要有钱粮筑城还得等上几年。”李瑕道,“以后也未必定都长安吧。”

  “那希望以后父亲能为你主持修筑一个恢弘的大都城……”

  李瑕拥着张文静,轻轻拍着她的手。

  他却知她这个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以张柔的年岁,以眼下的形势,怎么看都是等不到那天。

  ……

  中秋月圆。

  保州张家,一场家宴结束之后,张柔与张弘略对坐饮酒,才刚刚谈起京中形势。

  昨夜到现在,父子谈得更多的一直是想往西南扩张的生意,于北面之事反而不太关心。

  想必提起来,无非又是忽必烈收世侯之权的各种手段,张柔不太爱听。

  “大都?”

  “是,陛下同意改燕京为大都。毕竟要统治中原,燕京的位置更为适合。”

  “打一大棒给一颗甜枣,诸公们该会很高兴。”

  “若没有李瑕,想必陛下集权于中枢之事会更加顺利,或许这颗甜枣不会这么快便给。”

  张柔叹息,喃喃道:“想了一辈子恢复汉制,彼时却未想过恢复汉制第一桩,便是夺世侯之权。”

  张弘略道:“孩儿说句心里话……虽然如此,大元依旧是比历代都宽待臣下。依陛下的做法,哪怕军民分管,允许大量的官僚世家存在,依旧是其它君王不可能承诺的。”

  “为父明白。陛下当然还是宽厚的,收世侯之权对于不少世侯子弟而言比原来更为有利了。唯有些……不受信任之人,会很危险。”

  “请父亲放心。”

  张柔摆了摆手,懒得再谈这些,问了一桩他感兴趣之事。

  “燕京残破,水源不足,怕是不宜为都城吧?”

  “是,孩儿离开开平时,听说陛下已命聪书记开始规划,将召回郭氏兄弟北归负责水利规划。”

  “想起了当年营建保州城之时啊。”张柔闭上眼,缓缓拍着膝盖,道:“当年说‘誓不滥杀’是真心的,一生戎马,反倒觉得在废墟里建起新城更有趣些……”

  ……

  “陛下改国号之后,将加任父亲判行工部事,主持大都的城建。”

  太原郝家别院中,张弘范正与毛居节对坐而谈,又道:“六哥也会加任为筑宫城总管,辅佐父亲。”

  “为何?”毛居节下意识便问了一句,之后改口问道:“这是何意?”

  张弘范道:“父亲擅于营建之事,也喜欢做这些,五舅你也一样。不是吗?”

  毛居节抚着长须,淡淡道:“哪有甚喜欢做这些,不过是当年得操这份心而已。”

  “那就请五舅回保州,告诉父亲、六哥,别再与李瑕联络了。安心到大都主持筑城事宜,可好?”

  “九郎在说什么?”

  “陛下既往不咎了。”张弘范闭上眼,缓缓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毛居节笑了笑,道:“我竟听不懂九郎所言。”

  “我知道五舅此来太原是为了何事,这般说吧,王荛就在太原,我很快便会拿下他。”

  毛居节脸色有些僵住,但还在掩饰神色。

  张弘范则继续道:“郝天益确是李瑕放回来的不假。但我之所以来,便是为了制住他。我只领了不到一百怯薛。足矣,因为郝家已不受郝天益掌控了。”

  “呵呵,我哪管郝家如何。”

  “总之,父亲想通过山西与李瑕联络,我已拦下了。”张弘范自说自话,喃喃道:“你们可能会骂我……自幼你们便教我凡事先保张家之利益,然而国事至此,大元初立,将一统天下重建盛世,一家一姓之利不可与国家之利相悖。”

  毛居节不再否认。既然张弘范已全都知道了,再装聋作哑也无意义。

  “九郎就没想过,陛下将姐夫召至大都,或会害了姐夫?”

  “不会。”张弘范道:“首先,五舅你要明白,想害父亲的人是李瑕。他拐走大姐儿,一直在试图离间父亲与陛下。而陛下已做到了足够的宽仁,五舅你好好想想,历代君王,有几人能容忍重臣嫁女于敌?更不用说张五郎也投了敌。”

  毛居节不知如何回答。

  张弘范又道:“陛下也不会害父亲,因为我还在。”

  “韩城一败,陛下就信任你吗?”

  “我已得到了陛下的信任,故而父亲得以行工部。”张弘范道:“这是对大元、对张家都好的结果,五舅歇一夜,明日便回去吧。”

  话说到这里,毛居节已无可奈何。

  他没想到这次来太原,竟是这般轻易便无功而返,但也只能点点头,叹道:“我明日便回去便是。”

  “多谢五舅,代问父亲安好。”

  张弘范长舒一口气,走出客院。

  他在院门口站了一会,显得愈发沉稳自信。

  自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大举夺世侯之权,只有三家所受影响最小。

  真定史家、藁城董家,以及他顺天张家。

  史天泽、董文炳一向都最受忽必烈信任,能有这结果实属正常。

  张家却与李瑕关系匪浅,最受猜忌。也能够得到优容对待,一是实力,二是声望,三就是他张弘范得到的信任了。

  现今金虎符愈发显得珍贵,比如郝天益的那枚就必将被收回。

  唯有年纪轻轻的张弘范,犹佩金虎符、任顺天路管民总管、汉军都元帅。

  大元立国,君恩深重……

  脑子里想着这些,站了许久,只见郝天挺不急不缓地过来。

  “仲畴兄怎在此相候?”

  “想些事情。”张弘范问道:“如何了?”

  “大哥服软了,会上表主动请求军民分治,并答应助我们拿下王荛。”

  “太原的兵力呢?”

  “三哥已完全掌控了。”

  张弘范偶然间又浮过那个念头,李瑕是派不出相貌平实又有口才的间谍了吗?非派王荛这样扎眼的人物过来……

  但局面已稳,显然不会有太大变故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让你大哥约见王荛吧……”

  第八百五十六章 改换门庭

  在郝天益表态愿上表请自裁兵权之后,他的诸位兄弟方才满意地离开。

  中秋之夜还未过去,但众叛亲离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必再过中秋了。

  往书房走去的这一路上,他有种茕茕孑立之感……

  忽必烈削世侯之权,对别的中原世侯而言,虽然损失了些权柄,却还是尊荣无比的高官门阀。

  蒙古人治理地方之宽,依旧是历代少有的。

  如果,郝天益没有被李瑕俘虏过再放回来,他也能乐呵呵地接受从太原路“军民总管”变为“管民总管”。

  子孙虽不能世袭兵权,但送质子入朝也很容易成为中枢高官,郝家依旧显赫,且能显赫得更长远。

  可问题就在于,没有如果。

  只有他不一样了,只有他早晚还是要被清算。

  “其实我也想如你们所言,平平稳稳当个太原路管民总管,太原府尹也好。但我和你们一样吗?呵。”

  “你们在大元还能当高官世族,只有我失去兵权,连活着都难。”

  回到书房,郝天益从书柜中拿出那张誊抄好的《答苏武书》,随手放在烛火上点了。

  当初就不该就俘。

  就俘后就不该回来……

  青烟腾起,他脑中忽然浮起李瑕与张珏相处时的画面。

  “李瑕?”

  郝天益喃喃着这名字。

  若换作去年这个时候,他无比鄙夷李瑕,没有一丝可能想要投靠李瑕。

  当时他看李瑕,是太原路的土皇帝在看宋廷的一条狗。

  唯到了今日,他忽然觉得……到了李瑕治下,哪怕只据蜀而守,能当一个普通的开国功臣,至少比往后被清算更好。

  “呵,好笑。”

  人性如此。能当世侯,想都不会想要改换门庭;能在蒙元当高官门阀,依旧不会起叛投的心思。

  甚至,同样是当普通官吏,还会有人觉得蒙古治下对官员更宽仁。

  但只要处境再差一些,一旦沦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如郝天益这般,他忽然就觉得李瑕显露出了威加四海的明君气质。

  一念至此,都不用人劝,只要立场一变,郝天益忽有了改换门庭的念头。

  他很快兴奋起来,脑子里很活跃。

  又想到要把妻子儿女一起带走,可那三十余个妾室却不好安排,真要抛弃她们不成?

  还有家产万贯与良田万顷,怕是带不走……

  因此又有些迟疑。

  往后若能继续效忠大元,这半个太原城至少还都是他的财产,到了李瑕那却只能过清贫日子。

  能不叛投还是不愿叛投的。

  可惜忽必烈已然见疑。

  一会这样,一会那样,郝天益看起来很优柔寡断。

  但若换作旁人,这种时候哪有什么理智?有几人舍得抛弃两辈人挣下的荣华富贵,重头再来?

  只怕绝大多数人的选择还是跪在忽必烈面前、恳请他继续信任。

  优柔寡断的郝天益心里反复斗争之后,咬牙做出了决定,其实已超出正常人的反应。便连那几个最了解他的弟弟,怕也不觉得他真能抛得下太原。

  也许忽必烈若再给他些时间想想会有不同,也许真正促他下定决心的,反而是他那几个弟弟。

  “父亲年幼被掳掠,不得已而附蒙。今汉道已昌,该拨乱反正了。我汉家大好男儿,岂可再屈身侍于胡虏?!”

  ……

  下了决心,便是考虑具体如何做了。

  郝天益铺开太原城的地图,才开始思量,眼神忽然凝滞住。

  灭金以来,山西已成蒙古腹地,三十年来未有战乱。

  太原路名义上养兵两万,其实只有不到八千人,作为应付大汗征召之用。

  其中千余最精锐的兵马已随他到延安,被李瑕俘虏了;韩城一战,随郝仲威损失了五千人,残部被史天泽收拢。

  剩下的兵马,郝天益不确定自己能否指挥得动。

  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勇猛,不坠父亲的赫赫威名。

  可仔细一想,平生除了些顺风顺水的小仗,唯一的成名之战……便是在延安被俘了。

  还有多少将士愿意追随这样一位败军之将?

  哪怕余下的不到两千人真愿意叛乱,可太原离关中一千里,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世侯,根本不可能得到李瑕的兵力支援。

  守城守不住,一路杀到关中更不可能。

  事实上,太原的兵马根本就不可能愿意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追随他去投奔李瑕。

  郝天益知道,但凡与任何一个将领透了口风,极可能下一刻便迎来背叛。

  脖颈一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头颅被砍下来,身后有心腹将领冷笑道:“我为何要随你离开太原……”

  再加上现在城内还有张弘范,以及数十名怯薛军。

  张弘范兵力虽少,但郝天益有自知之明,他根本没有与张弘范作战的能力。

  连胆气都没了。

  那与其带兵突围,还不如悄然逃脱。

  “我真是个废物。”到最后,郝天益这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

  八月十六。

  日上三竿之时王荛犹在酣然高卧,直到被王成业推醒。

  “先生,郝天益在总管府后门挂了五个灯笼,约先生明日相见。”

  王荛不急着回答,先是好好整理了他的头发,特意将两边留出一络,方才问道:“你打探总管府时没被人跟着吧?”

  “没有,我雇了城内的泼皮在隔街的茶楼上望着,确定他身后没有尾巴了才见的他。”

  “杀了?”

  “没有。”王成业道:“司使教过,杀人看似简单,却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你就没有自己的思考吗?”

  王荛对着铜镜整理着仪容,漫不经心又道:“杀人是容易引起他们注意。可问题是,燕京的两条乖狗就是来捉我们的,还管这些?”

  “需要我再去把那泼皮杀了吗?”王成业问道。

  “没必要再找过去。”王荛道:“郝天益被两条乖狗控制了,这是在引我过去。”

  “是否马上转移?”

  “急什么?”

  王荛洗了脸,整理了袖子,推开屋门,迎着阳光笑了笑。

  “天气真好。”他看向站在院中的马琰,问道:“早饭可吃了?”

  “吃咧,我往年一天吃两顿,进了军情司一天吃三顿。”

  王荛嫌弃地摇了摇头,道:“你别说话了,两天闷出一句,开口就自报‘衙门’,呵,这也能当细作。”

  俞德宸走上前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向王荛,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

  “你在晋阳楼定的早点到了。”

  “一起吃?”

  “不了。”

  王荛淡淡一笑,也不接俞德宸手里的篮子,径直从里面拿出一块月饼,掰开。

  连着掰了三块,他从中拿出一张纸条,扫了一眼,脸上满是自信的笑容。

  “看,我说过,来了两条狗,会逼反郝天益……”

  王成业、马琰、俞德宸俱是惊讶,终于有些佩服起王荛来。

  “这是?他约先生见面共商归附之事?”

  王成业接过纸条,沉思着。

  他是谨慎惯了的人,又问道:“郝天益怎会这般递信给先生?”

  王荛摆了摆手,嘴角似乎都咧到了耳朵边,语气却愈发云淡风轻。

  “我多留了几个让他联络我的办法,如此而已。”

  “先生高才,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自是让他调动心腹,先杀掉张弘范、郝天挺,再控制郝家诸子,掌握太原。”王荛道:“太原一堵,山西以南诸世侯便与燕京断了联络。我即可联络阿合马,告知他山西世侯皆与我们合作,逼得阿合马就范。如此,再请秦王配合,蚕食山西……”

  王成业听得有些发懵,却是问道:“可关键是,郝天益能做到吗?”

  “我管他怎么做。”王荛轻呵一声。

  他是谋士说客纵横家,搅动局势至此便是他的才能所在。

  其余事,他不管。

  带兵打仗不会,对太原又不了解,且身边一共就这几个人,想管也管不了。

  “郝和尚拔都死了十一年,郝天益任太原路军民总管也十一年,若连两条狗都杀不掉,还要这废物做什么?不如打包行李回长安罢了。”

  王荛这般嘟囔着,又往屋中走去。

  “我去乔装改扮,见见郝天益。”

  ……

  院内,王成业与俞德宸对视一眼,低声道:“我怎觉得,怕是要栽跟头?”

  俞德宸也不惊讶,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问道:“林司使给你的锦囊看了吗?”

  “没有。”

  “他说觉得危险了就看。”

  俞德宸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马琰、王成业,又道:“我们才是军情司。”

  马琰却指向他手里的篮子。

  “这早点他不吃,能给我吗?”

  第八百五十七章 狍子

  中秋休沐之后,长安官员们再次忙碌起来。

  晌午,秦王府议事方歇,李瑕已领着一队护卫驱马行至渭河码头。

  之后,一艘江船顺渭水而下,在夜里抵达潼关。

  刘元振打着灯笼迎了李瑕进了关城,一边说着话,一边径直向东城的戍楼行去。

  “王上竟还亲自来了,若是长安官员挑不出能担事的,臣愿多担些担子。”

  “要担的事太多,人才总归是不足。基业初创,我总不能歇了。”

  “说来也怪,宋国冗官,王上却少人才。”刘元振有感而发道,“因为江南士大夫惯喜欢挂个虚职,辞官、归家、养望,荣华富贵俱是在家乡养出来的。王上创业,要的却是能做实事的人才,自是不足。”

  他向来也是个好聊天的,李瑕若搭理他,能顺着滔滔不绝许久。

  “说正事吧。”

  “是。兵事与防务我皆已交给茅乙儿处置,这半年我主要是与河南打交道。”

  “如何?”

  “忽必烈对我们防范很严啊。因王上擅用谍探,甚至还影响了黄河之战,不由得他不警惕。河南是转迁之法施行得最厉害的地方。如今史天泽已被调回燕京任相,河南经略使改为董文炳接任,但不少地方都以色目人、蒙人监视汉军万户,蒙人直接坐镇地方的虽有,但不多,比起汉军将领,忽必烈的蒙古将领还是少的……”

  李瑕问道:“草原上的情报有吗?”

  刘元振摇头道:“没有,或是战况还没传到中原,或是忽必烈对我们谍探的防范起效,我们未能打探到。另外,虽不太可能,但我还是想说,也许是忽必烈大败了,因此封锁了消息。”

  李瑕终于还是因他的风趣稍笑了笑。

  “你若是对阿里不哥还抱着这种希望,怕是要失望了。”

  刘元振道:“着实让人失望。阿里不哥从来都不是实力不行,是人不行。”

  “看和谁比……”

  两个聊着这些,已登上了戍楼最高处,有士卒递来了望筒。

  李瑕接过,向东面望去,隐隐地已能望到火光。

  许久,有人先赶到潼关关城前,被吊篮吊上城头。

  李瑕并不表明身份,只看着刘元振与对方接洽。

  “林子呢?”

  “司使还在后面与董先生安排货物。这是货单,请大将军过目。”

  “……”

  刘元振与王荛相像,都好高谈阔论,却也有不同。王荛是好以言语打动人,语言是他搬弄是非的利器;刘元振好谈论只是因为热情、喜欢聊天,他其实还能做实事的人。

  这半年在潼关,不声不响,他还是做出了实事。

  今夜便是他给李瑕检验第一个成果的时候。

  很快,刘元振已将货单递给李瑕。

  “今夜是第一批货,由钧州铁坊运来铁器与煤炭各一万斤。”

  “交易时小心些,切勿让蒙人细作混入潼关。”

  “王上放心……”

  钧州铁坊还是因阿合马而成为如今河南最大的冶铁地,阿合马曾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他们炼铁。

  李瑕一度也曾攻占过钧州。

  那还是去年四月,他奇袭南阳之时。

  “有多少货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这走私的生意打开。”

  “是。这事便像是勾搭小娘子。”刘元振很明白李瑕的意思,“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虽不打算改嫁,需登堂入室几次,待到被她夫家发现,她不想改嫁也难。”

  “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大概便是如此,眼下最关键便是莫让忽必烈发现了。”

  “是,我们做得非常隐匿。”

  随着刘元振这句话,潼关外有几点火光暗了下去。

  仿佛关中与河南之间小小的走私生意又藏进了黑暗之中。

  ……

  太原总管府。

  “大哥昨夜至今日,一共派遣了十多个仆役出门,我问过,他们所去的地方都列在这里。”

  “多谢三哥了。”

  郝天挺接过那张纸看了,只见密密麻麻有三十多个地点,大部分是郝天益派仆役去送中秋礼物的人家。

  他接连问了几次,郝天举都已派人去悄悄打探过。

  “我记得这晋阳酒楼,是大哥一个宠妾的兄弟开的吧?”

  “确实是,且去晋阳酒楼的潘六,也是大哥最信得过的心腹,他到了酒楼之后,安排酒楼伙计制作月饼,又给蒙古奥鲁官的几个下属送了月饼。”

  “三哥可曾问过酒楼里有无小厮见过王荛?”

  “正在查,想必一会便会有结果……”

  郝天挺虽年纪最小,在几个兄长面前说话却最有份量。

  因为他是皇长子宿卫,是与大元皇储最亲近的人之一,往后注定要权柄通天。

  反而太原家中,家主被俘,兵力几乎折损殆尽,余下一点势力,还有五个兄弟抢着分。

  郝天举等人很清楚,郝天挺才会是他们往后的靠山。

  过了一会,有仆役过来禀报,果然查到了王荛的行迹。

  “小人拿画像问了晋阳楼的小厮,确是见过这人,中秋节前日到店里买了酒菜带走。”

  “他住在何处?”

  “该是延寿寺以西。”

  “延寿寺……”

  郝天挺略略沉吟,核对着潘六遣人送月饼的几户人家住址,在其中一处点了点,语气笃定。

  “王荛就藏在杏花巷。”

  在他看来,王荛就是只傻狍子,惯会夸夸其谈,其实目中无人、眼高手低。

  一出手也就找到了。

  郝天举道:“我派人去拿下!”

  “不必。”郝天挺道:“请仲畴兄过来吧。”

  “去请张帅过来。”

  郝天挺能唤张弘范“仲畴兄”,郝天举等人却不敢,他们还认为大哥郝天益也没这个资格了。

  人生在世,看实力、看成败。他们的大哥输光了兵权,畏死就俘,连名节也输光了,真没资格端着架子,该放下身段乞求保全才是。

  “也把大哥请过来如何?”郝天挺又道:“大哥这边答应帮我们揪出王荛。那边却背着我们偷偷与王荛联络,有些说不过去吧?”

  “我去吧。”郝六郎郝天麟起身。

  郝天举看着这一幕,沉吟片刻,道:“无论如何,毕竟是大哥,替他遮掩下来吧?”

  “三哥是怕大哥连累了你大都路总管不成?”

  这次则是郝五郎郝天泽显得成为气愤,道:“还遮掩什么?欺君不成?大哥怕是连太原路管民总管都不想要了。”

  郝天挺听了,不由暗自摇头,心想还是张九郎说得对,人须往高处走,往中枢朝堂上放眼天下大势,而不能局限在一家一户,尽顾些蝇头小利。

  这般想着,再看家中几个兄长的嘴脸,郝天挺亦有些无奈起来。

  争论声中,张弘范已经到了。

  郝天泽连忙停下抱怨,道:“张帅来了,王荛不过是个该陪他父杀头的货,竟还烦扰张帅陪七郎走一趟。”

  “王牧樵除了好以言语动人,无旁的能耐。但他投奔了李瑕,不易对付……”

  张弘范话音刚落。却见去请郝天益的郝六郎匆匆赶来,脸色难看。

  “张帅也在。”

  “六哥有事就说吧,仲畴兄是自己人。”

  “是。”郝天麟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大哥不见了。”

  “去哪了?”

  “是不见了,带着三个侄子……不见了。”

  众人愕然。

  郝天挺亦是愣了好一会,之后摇头不已。

  他对郝天益太失望了。

  打仗时迷了路,兵败束手就擒,归来后不以为耻反欲拥兵自重,现在甚至叛敌潜逃,且还连妻妾都不要了。

  真能狠得下心。

  十六岁的年轻人理解不了他大哥这样无能、懦弱、失败、毫无担当的人生。

  换作是他,只会轰轰烈烈战死在战场上。

  郝天挺从小不是在忻州求学就是在燕京为质,与郝天益感情并不深。

  但此时他还是第一时间向张弘范道:“仲畴兄,还请留我大哥一条性命……以免教旁人以为是陛下容不得他,便是要处置,押回大都当众审明才是。”

  “我明白。”

  ……

  张弘范动作很快,一方面让郝家兄弟控制太原城,封锁各条道路,另一方面亲自组织人手包围了杏花巷王荛的据点。

  “报大帅,已团团包围,并未见有人出去。”

  “搜,尽量留活口。”

  怯薛军与太原汉军迅速冲入院中。

  脚步声阵阵,弓箭上弦的咯咯之声大作,士卒们提刀踹开一间间屋门。

  “报,未发现宋人细作!”

  张弘范眯了眯眼,心中暗叹了一句。

  “太警觉了。”

  以王荛那狂妄的性子显然做不到这般警觉。

  问题是,当李瑕的间谍系统与他配合,需要时放他来蛊惑人心,危险时又能迅速撤离,便使得事情麻烦了很多……

  不过张弘范也并不担心。

  太原往关中有千余里路途,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山西世侯。王荛离开时并不像来时那般隐匿,不太可能逃得出山西。

  他在各个屋中走了一圈,伸手摸了茶壶、火炉,很快有了判断。

  “人还在城中,封锁太原城。”

  ……

  与此同时,太原城外三十余里。

  王荛从昏迷中转醒过来,四下看了一眼,见这是个马车,车厢里竟还有郝天益及其三个儿子,不由大怒。

  “你们做什么?带这个废物走?”

  坐在一边的王成业答道:“先生醒了,还请小声些。”

  “给我调头回去!郝天益,我们还没谈完,我要你调你的心腹……”

  “先生,他做不到的。”王成业打断道。

  “哈?你们军情司这是反了不成?”

  王荛气得以手抚额,又指了指郝天益,摇头不已。

  “知道这废物与我说甚吗?他连太原都掌控不住,连两条忽必烈的狗都杀不掉。我们带他走做什么?给我把他踢下去!”

  “别喊了!”王成业终于低声叱喝道:“这里是军情司!”

  “你敢吼我?”王荛愈怒。

  王成业这次却是一改常态,拿出一面令牌在王荛眼前一晃。

  “先生的差遣已完成了,接下来的事,军情司办。”

  “我才是……”

  “啪”的一声,王成业把手拍在王荛背后的厢壁,盯着王荛的眼,又郑重提醒了一句。

  “先生似乎忘了自己是在为谁做事?王上可不是李璮那种志大才疏之辈。还有,先生有些脾性也该改改了,心比天高可做不成事情……”

  第八百五十八章 小蚂蚁

  王成业在被选拔到太原来之前,受过林子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

  有些话是林子用鞭子一鞭一鞭打进他脑子里的。

  “身入敌境,周围所有人都是你们的敌人,这很危险,且危险永远不会过去,当你以为危险过去了,下一刻会是更危险的时候……”

  军情司校场上,每当有人出现了一丝松懈,“啪”的一鞭子便抡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

  “若是你们在敌境犯了疏忽,现在已在被敌人严刑拷打,或死无葬身之地了。今日只挨我一鞭,谢天谢地吧。”

  直到有人受不了到嚎啕大哭,林子才会淡淡说一句他的口头禅。

  “打你们,因我也曾经经历过,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当年不知这些话的深意,在太原潜藏两年,王成业才真正懂了林子。

  他像是走在悬崖边上,害怕得几乎每天是站着睡觉,随时准备着逃命。

  这次来了个王荛,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说实话,王成业忍王荛很久了。

  王荛太高调了,一直在高谈阔论,像是恨不得整个太原城都能看到他的才华。

  但王成业却认为,只有在一个地方能被满城人瞩目——等他们被拖到菜市口杀头之时。

  好在林子是有数的,命俞德宸带来了一个锦囊,让王成业感到危险时就打开。

  锦囊里一枚令牌,给王成业升了官职,还告诉他必要时要接手差事。

  其实不叫接手,只是给王成业把事情点明白。

  “军情司才是负责敌境的一切任务,王荛是我们借调来当说客的。当说客把局势搅到让你这个在太原的老人感到危险了,那他该做的就完全了,可以撤回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

  马琰再傻、俞德宸再嫩,林子也更信任他们,因为他们才是军情司属下,才是被遣派到太原与王成业接头的人。

  当时马琰还在吃早饭,王成业看过锦囊,马上便有了决议。

  他放弃太原城的据点,带人保护王荛去见郝天益。

  会面确实很隐秘。

  在太原城中一家青楼,有人隔着巷子挖了一条暗道与妓子偷情。也不知郝天益是怎知道的,利用了这条暗道。

  王荛与郝天益谈的时候,王成业就守在外面,听到他们渐渐开始大声争吵。

  “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你是被我王放回来的,一桩事都做不成,要你有何用?”

  “你懂太原在哪吗?!若太原与关中接壤,我举旗一呼,自有人响应。但太原地处蒙古势力中心,我怎么反?谁肯跟我反?!”

  “我管你这些。走私你做不到,夺权的实力也无,当我千里迢迢过来是来接你走的?”

  “我若真有你说的那种实力,忽必烈都不敢动我,我又何必叛逃?!恰是因为我战场上尽心竭力,处处掣肘,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那你就当鱼肉吧,休将我当作菩萨。”

  “王牧樵,我真瞧不起你。你还是和当年辅佐李璮时一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以为你们振臂一呼,全天下人就活该听你的?只懂叫人给你主子当狗,却不看看能喂几斤肉。我告诉你,争天下就是喂狗。我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了,忽必烈才要割我的肉喂别的狗,你却还想把我当狼用?李璮活该被千刀万剐,王文统活该被斩首示众,我看你也就是被他们砍头的命!”

  “我去你娘的,你个废物在这等死吧,你个驱口生出的废物……”

  王成业没想到这些高门子弟对骂起来也就这德性。

  但想来也是,真论士族风范,早几百年都比不上他太原王家。

  等手下人探到郝天益把三个儿子都带出来,又发现有人已开始暗中盘查太原城,王成业当即便警惕起来。

  他径直踹门进去。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王荛冷笑一声,道:“你不懂就休要聒噪……”

  话音未落,王成业刀手一敲,已将王荛敲晕在地。

  ……

  “激将法可懂?我是在激郝天益,当时我已将他逼急了,他已开始大声咆哮。只要不给他留退路,他气急之下,只能跟忽必烈拼个鱼死网破……”

  王荛醒后,冷静下来便与王成业下了马车,说起他被敲晕之前的许多想法。

  “我知道郝天益实力有限,但他毕竟坐镇太原多年,千余兵力召不齐,上百人还是能做到的。让他们杀起来也好。明白吗?我们带一个废物回去没用。”

  王成业确实不懂这些,但他有自己的做事的准则。

  “有用没用,上面安排的任务既然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是由我来定,以保证安全为重,在此基础上扩大在太原的势力。与其把郝天益在太原的人情故旧一次毁个干净,不如留着徐图发展……”

  “别给我说你们这些条例,听着烦。”

  “我们就这几个人,先生能在敌境说服敌首,已经很了得,换成两条乖狗能在长安做到这一步吗……”

  “闭嘴吧,我懒得听你拍马。”

  王荛从来不是那种沉稳而循序渐进的性格,他喜欢轰轰烈烈,希望举世瞩目。

  留在太原搅动局势这非常危险,王荛一直都知道。

  他不在意危险,愿意拿自己的命以及军情司这些人的命去填。

  像是在放火烧忽必烈的宅子,他也会在烈火中哈哈大笑,嘲笑忽必烈“你看背叛我父,我会搅动更多世侯背叛你……”

  这才是王荛,他像火。

  但王成业不同,王成业是个小人物而已,像只小蚂蚁。

  他和中原各地许许多多留下姓名或没留下姓名的细作一样,只喜欢啃,只会一点点啃忽必烈宅子的根基。

  慢吞吞的。

  王荛看着就难受。

  他想燃烧,想看忽必烈的宅子轰然倒塌。

  “轰……”

  但他这团火没能烧起来,像是跑来熏了一下木梁就要被灭掉,由小蚂蚁来啃。

  “啊!”

  他烦躁地用双手挠着头皮,喃喃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受知道吗?”

  王成业遂一脸诚真地问道:“先生若觉得难受,我可以再敲晕你……”

  ……

  “去你娘的军情司,你们完成了个鬼任务。”

  王荛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人,拈着军情司这枚棋子肆意挥洒。

  今夜却看出来了,他只是军情司借来的一张嘴,一枚棋。

  没甚意趣。

  再回到马车上,王荛也不多说,蒙上头就睡。

  其实以马车的颠簸,他不可能睡得着。但在这颠簸之中还能高枕而卧,至少能显出他的名士风采。

  至于同在车里的郝天益是否会给他一刀?王荛毫不担心。

  经过了他这次前来的一番游说,郝天益已成为最忠于秦王的那一批人。若说这车厢里谁可能改投忽必烈,王成业的可能性还更高。

  因为他王荛、郝天益,在蒙元已是千人嫌、万人厌。王成业却很有价值,若愿意归降蒙元,能带去许多情报。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郝天益开口道:“你不是与阿合马有所合作吗?我们可以……”

  “没有。”王荛淡淡打断了郝天益的话。

  过了一会,王荛又道:“你若能掌握太原,我先说服你,可以此再说服阿合马,至少能把山西的走私商路打通。”

  “解州仪家的走私生意也是骗我的?”

  “走私有,只是量没我说的那般大,也瞒着仪叔安。”

  郝天益轻呵一声,道:“那看来,我才是你要牵的线头?”

  “但你连太原路都掌握不住了,呵,废物。”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没用。”郝天益道:“你让我举旗一呼,军民云集,真不行。山西世侯不过是州县小官,没人会随我舍家舍业地卖命。但我……”

  “那是能与你卖命的都死在黄河上了。”

  “够了,嘲讽的话,我近来听得太多了。”

  “因为我瞧不起你,你逃出来连妻妾都丢了,还配当男人吗?”

  “我妻眷不会有事。”郝天益道:“我近来常读《答苏武书》,发现我不是李陵、蒙元也不是汉。蒙古人将女人看成财产,不会因此杀她们。胡人嘛……”

  “几年前我便与你说了一万遍,你今天终于发现了。呵,可笑。”

  “总之。我若不跑,我那几个弟弟会觉得我是累赘。但我若真逃了,他们不能拿我如何。回过头想想,反而会认为我是条退路。我退一步,对谁都好。”

  “呵。”

  王荛懒得多说,翻了个身。

  郝天益转向王成业,道:“我经营多年,太原路的故人们虽不能随我抛家舍业。但我请他们偶尔帮些小忙,这点人情还是有的。我活着,对你们有用。”

  “我知道。”

  “今日你们舍了一个据点,来日,我可为你们再设十余点。”

  “我知道。”王成业掀帘向外看了一眼,道:“到了安全之处,你把太原的情报给我。”

  郝天益笑笑,道:“我不仅知道太原的情报,还知道草原的情报。”

  王荛倏然坐起。

  “你知道?”

  “郝天挺能收买我的人,他身边却也有我的人。”郝天益道,“我想当秦王的开国功臣总得有点用。”

  “哈拉和林如何了?”

  “我为何要与你说?”郝天益反问道,“到了长安,我自会面禀秦王。”

  他抛出这几句话,舒了一口气,疲倦地往车壁上一倚。

  累了。

  他能耐确实远不比郝天挺、范弘范这些能得忽必烈青睐有加的。不堪受辱,拼命求活,也只能挣扎出这点活路。

  但终究是感到些许安稳了,能睡个好觉了。

  ……

  王成业出了车厢,坐在车辕上与马琰并肩而坐。

  车厢里是蒙古宰相、元帅的儿子,虽然归附过来,始终还是与他们这些人不同。

  他们这些在军情司卖命的,才是身世相近,相互关切。

  “还好,我们听了恁的,恰能出城。但是我好担心道士,不知他咋样?”

  “是啊,希望他没事……”

  第八百五十九章 犰狳

  一具尸体被搬到了太原总管府门前。

  郝天挺执着火把,俯身看去,自语道:“少见这般平整的伤口,这人是个用剑的好手。”

  他虽年少,不仅文武双全,还会些医术。因如今的中原士人没有宋人那么在意科举,活在战乱连绵的年头,讲究技多不压身。

  “是个好手。”张弘范道:“我抵达杏花巷时,王荛或其属下才走不久,火炉尚是温的,派人去追,死了这个手下,却还让对方逃了。”

  “说明王荛还在城中?”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不论是不是王荛,算是李瑕手下的能人。”

  “也许是李瑕弟子,我听说他擅长剑术。”郝天挺道:“若有机会,能交手一番才好。”

  他说罢,看向郝天举,问道:“三哥,你那边呢?”

  城门是郝天举负责派人封锁的。

  十一年来,蒙古大汗时有征召世侯兵力攻宋,以往多是郝天益、郝仲威领兵随征,郝天举也常年打点太原路之事。

  中秋节那夜,郝天益被诸人所逼服,答应上表自请军民分治,便交出了金虎符。

  当时郝天举便已在控制太原城,配合擒下王荛。

  他很确定,王荛在太原城内。

  “中秋夜里到现在,我都派人严密控制城门,而大哥是今日白天才去见王荛的,必然还在城中。”

  郝天举说着,向张弘范一拱手,道:“张帅也辛苦了、毕竟张帅对太原还不熟悉,也不知哪些人有可能包庇对方。不如由我散出人手去搜捕。等有线索了再请张帅派人捉拿,如何?”

  “暂时不要清理郝天益留下的将领,以免人心浮动。”

  “是,张帅放心。”

  “有劳了。”

  张弘范点了点头,安排人收敛手下的尸体,将搜捕之事交给郝天举。

  ……

  这场搜捕持续到了次日。

  太原城并不大,郝天举也有足够的掌控力,在最快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对整座城池的筛查。

  王荛特征明显,郝天益更是城中太多人都见过,且还带着其三个儿子。

  然而,这样好找的几个目标,一遍筛查下来,竟是毫无线索。

  郝天举不得不怀疑他们莫非是出城了。

  “让张帅见笑了,或许是哪个大哥的旧部,将他们藏在什么密室当中,又恰好无人瞧见。”

  “昨日有谁出城了吗?”张弘范问道。

  “没有。”郝天举很笃定,道:“除了两名往开平的信使,就只有毛先生一行人出城。再无旁人。”

  张弘范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道:“知道了,王荛必还在城内。我明日须往解州见阿合马,太原之事便请郝兄尽心。”

  “份内之事,一定尽力。”

  “对了,郝天益的金虎符……哦,我回程时再给我即可,我须带回开平交还陛下。”

  郝天举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到最后还是低声道:“这个……被大哥拿回去了。”

  这事他也有些想不通。

  当时从郝天益手上拿到金虎符,他分明有留意着不再让兄长拿回去,都是贴身揣着,但不知怎地,还是丢了。

  张弘范却没就责怪他,是道:“那就是尽快拿回来吧。”

  ……

  送了郝天举,张弘范独立在客院廊下,目泛沉思,偶尔还有些叹气。

  许久,肩上被人轻轻一拍。

  “仲畴兄在想什么?”郝天挺问道。

  “在想……狍子竟这次懂得躲起来了。”

  “老狍子死了,狍子也成了胆小的犰狳。”

  犰狳胆小,有时自己能把自己吓死。

  在他们眼里,李瑕的军情司探子们确实显得胆小如犰狳,比狍子难捉。

  张弘范勉强笑笑,道:“搜捕王荛该外松内紧才是。陛下遣你我来,是为稳定太原形势,以免再造成类似杨大渊遇刺的局面。倒不是为了几只小鱼小虾。”

  “不错。”郝天挺低声道:“出发前皇子便交代过,凡事以稳定人心为第一要务。”

  提到皇长子真金,张弘范点了点头,与郝天挺更显亲近。

  显然,两个年轻人在储位之事上已经走了很远。

  这份默契心照不宣,张弘范道:“此来太原,我们是做给整个中原人看的。你我代表的是陛下对汉人的态度,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罚必须分明,我们是陛下的尺。”

  “仲畴兄放心,我虽年少,这些道理却清楚。我大哥既已被俘,李瑕还能将他放回来,可见早有异心,留不住也无妨。陛下遣你我来,目的在于不给李瑕以走私之利串联更多世侯的机会,我们已做到了。至于其它,马上便要改国号了,当以妥当为主……”

  ……

  燕京北郊,刘秉忠正站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地势。

  他时年才四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蒙古没有科举,用人全凭大汗心意,这造成了很多任人唯亲的情况,却也让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在壮年便位居高位。

  刘秉忠十三岁为质子,十七岁即任官。以忽必烈潜邸旧臣的出身仕蒙三十余年,其忠心自是不必多说,促蒙古汉化的功劳亦是不必多说。

  这日,史天泽刚到燕京,正与他并肩而立。

  “终于到了这一步,马上便要建国号定大都。我等数十年努力一朝如愿,着实欣喜若狂。然而终有些不足。”刘秉忠道:“不像是水到渠成,倒像是被逼无奈。”

  “是啊,北方战事未定,而南边又未能一举平定。此番诸多举动,仿佛是陛下害怕中原人心不稳,故意安抚。让人难免有些不足……”

  两人谈话时并没有太多顾忌。

  因为到他们这地步,已经不可能再背叛忽必烈了。

  刘秉忠深受忽必烈的信重不提,大蒙古国走到今日这一步、成了大元,本就是出于他的规划、塑造。

  他不仅是大元的臣子,他还是大元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他催生出大元。

  史天泽则不同,心底或许是带着些不甘的。

  作为一代北方豪强,他远比李全、李璮父子更有实力,未必没有过自立的想法。

  但他太谨慎了,他大哥英年早逝,大意死于武仙之手,把史家的重担交到他头上,这铸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

  最好的时机一直没出现,史天泽终于还是斩李璮于济南城,放弃了自立一途。

  他近年来虽几次败于李瑕之手,但厉害之处在于,他往往是败而不丧师。

  打个比方,史天泽每次都是出七分力对付李瑕出的十分力,留有三分力来保全实力。

  这是他在政治上的智慧。

  因此忽必烈也给了他足够的尊荣。

  要说心中还有何不足?史天泽思来想去,自答了一句。

  “若黄河一战再多些时间,容我平定李瑕,倒可称得上完满。改国号,定都城,之后便是立太子,大元很快便能如辽、金一般承继汉法,且还是一统天下。”

  刘秉忠却是道:“凡事有好有坏,或许恰是因这李瑕,才促陛下有了决意。”

  “那到未必。”史天泽不置可否。

  “说到李瑕……中原虽人心浮动,实则真正心思难定的也只有那几人,郝天益、张柔。这次出了杨大渊一事。李瑕刻意将郝天放回来,心怀叵测啊,旁人只道他想向山西渗透,我却认为,他怕是为了保州张柔。史公如何看待?”

  “李瑕若想与张柔联络,无非两条路,河南或山西。河南那边,董文炳、阿里海牙等人都是忠心耿耿,能力出众;此番陛下既已派人往山西,想必亦能稳住局势。正是挫败了李瑕的阴谋。何况,陛下已下旨,招张柔领工部不是吗?”

  “防住了这次,却不知下次又如何?”

  史天泽有些疑惑,问道:“聪书记今日想说何事?”

  “陛下不久前问我,李瑕每以间谍细作滋扰中原,如何应付。”刘秉忠道:“我回禀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史天泽神色一动,若有所思,问道:“我们也要设一个打探情报的衙门?此事,蒙古或色目人只怕是做不来吧?”

  “是啊。”

  刘秉忠感慨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制的望筒,继续观测着地势。

  史天泽又问道:“陛下能答应吗?”

  他马上就想到,若真有一个汉人情报机构……如今是为了对付李瑕。而往后,怕是还会造成更深远的影响。

  势必将改变汉人在大元朝的地位。

  “陛下还在考虑。”刘秉忠道:“我与陛下说,我是一个文臣,具体组织此事的人选,该问问史公。”

  史天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已被刘秉忠三言两语拉上了船,要合力促成此事……

  ……

  保州张家。

  毛居节是在两日内策马赶回来见张柔的。

  “姐夫,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此番我并未办成姐夫交代之事,且事情还是坏在九郎手上……”

  张柔正坐在那看着一封书信,一边听着毛居节详述前因后果。

  他脸上始终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诧异。

  “如此看来,开平对姐夫颇多防备,生怕姐夫倒向李瑕,要瞒着北面走私,怕是不可能。”最后毛居节如此总结道。

  张柔将手中的信推过去,道:“你看看吧。”

  “这是?”

  “刘秉忠的手书。”张柔叹息一声,苦笑摇头道:“我那点心思,全被他猜中了啊。派我儿子防着我,呵。”

  “这……他还邀姐夫往燕京筑城?”

  “他既然说了,陛下的旨意怕是马上要到了,这趟不能不去了。”张柔叹道:“不仅如此,你再往后看。”

  “组织细作?刘秉忠好深的心思,他做得成?”

  张柔沉吟着,喃喃道:“此事,我不会参与,也不能参与。陛下既信不过我,我若真为刘秉忠出面只会适得其反。他这是在提醒我、敲打我。”

  “那姐夫怎么办?”

  “还能如何?”张柔起身,走到窗边,自语道:“事以至此。小外孙怕是见不着了。”

  他其实孙子很多,多到记不清。

  但,某个外孙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论是其母、还是其父,张柔每日在心中思量着他们,难免让这个外孙有些特别起来。

  “见不着了,罢了。”

  “……”

  堂上几声轻叹,许久之后,有仆役匆匆跑来。

  “阿郎,门外有客求见,像是一支今日入城的大商旅……这是拜贴。”

  张柔微觉疑惑,接过拜贴。

  “董三?这是何人。”

  略一咀嚼,他不由愣住……

  第八百六十章 叛道

  有件事俞德宸没有与他的朋友们说实话。

  他说是林子想让他到军情司做事,好像他已经被人看中了。

  但其实林子从全真教挑选人手时,认为俞德宸有些木讷了,并没有很满意。反而是俞德宸努力说服林子,给自己谋得这差事。

  “林司使,我当过间谍,有经验。”

  当时林子反问道:“在庆符时刺杀秦王被策反的经验吗?”

  俞德宸想了想,应道:“被秦王策反,也不丢脸。”

  林子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木道士竟然还挺会说话,有点小急智。”

  后来俞德宸与朋友们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加了些小小的吹嘘,作为修道之人,他对此很是惭愧。

  之所以吹嘘,是因为他在他们面前,总觉得没有底气。这心虚倒不是因官位与钱财不如人,俞德宸早看淡了这些。

  他是觉得自己做的事太少了。

  有时听江荻、孙德彧、李昭成说起发生在关中的各种大事,轻民赋、薄民徭、修水利,他虽听不懂但也能感受到那种欣欣向荣。

  众志成城重整汉家河山,身处其中,连讲究清静无为的道家弟子也跃跃欲试。

  他们都在担当重任,于是他也想在其中能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谈起时能像他们一样由衷骄傲……

  于是俞德宸来了太原。

  当王成业决定撤离,他毫不犹豫提出要留下来断后。

  才刚刚把所有的卷宗资料放在炉子里烧了,便遇到蒙军包围了杏花巷。

  俞德宸是特意杀了一人,吸引了追兵的注意。

  也正是因此,追兵十分确定他们还在城中,继续封锁了太原城,为王成业那批人至少争取了一天的逃脱时间。

  若顺利,他会等风头过去,太原城解封之后出城到城东的三清观潜藏下来。

  待军情司再派别的人来,他便可为他们安排身份,帮助他们熟悉太原,建立新的情报据点。

  初次北上做间谍能起到作用,他对此很满意,想着回到长安以后说起来,不算太丢脸……

  心中想着这些,俞德宸将珠钗在头发上插好,理了理裙摆,离开了藏身的民宅。

  低着头走到巷口,远远看到前方有一队兵士过来,他不慌不忙地拐进另一个巷口。

  ……

  一名百户按着刀走进巷子,眯眼看着前方那一袭襦裙掠过的身影,稍舔了下唇,向一间屋子里的民户喝道:“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道士?”

  “没……没有啊兵爷……”

  那百户身后便有一个无赖汉连忙上前道:“兵爷,不会错,小人昨日看到那道士了,就在这巷口看到他。”

  百户点点头,一挥手,喝道:“搜!”

  士卒衙役们踹开一间间屋门,挨家挨户的搜查,拿着画像辨认。

  有人十分不解,问道:“不是要捉挟持大帅的宋国细作吗?怎要找什么道士?”

  “知道宋国细作是怎么一路到太原的吗?其中便是有一个小道士,冒充成三清观通真真人的师侄,一路上招摇撞骗。你看他这画像,眉清目秀的却如此卑劣……”

  太原有个三清观,十余年前道士披云子宋德方主持三清观教务。

  宋德方是丘处机的弟子,汗廷赐号他“玄都至道真人”,是一代道教宗师。如今宋德方虽逝,由弟子通真真人秦志安主持三清观,依旧在山西民间很是有威望。

  此时周围士卒一听,纷纷应道:“这也太可恶了。”

  “这些宋国细作入境行凶也就算了,竟还敢坏三清祖师之名!”

  “瞧你说的,入境行凶怎么能算了……”

  ……

  三清观,郝天举也正与秦志安谈及宋国细作。

  “确实是打着通真真人你的名号来山西的,我七弟查到他们在十三日夜里宿在祁县的玉龙洞。近来原本盘查细作严格,但当地巡卫因误以为他们是真人的弟子,疏忽了?”

  “郝元帅莫非认为老道与这些细作有所勾结?”

  “倒没这个意思。”

  秦志安手中抚尘轻轻一挥,叹道:“我龙门派师承全真教,然而全真终南山祖庭已沦落为宋国占据。这次的宋国细作,想必是出身全真吧?”

  说着这些事,这位老道人也有些忧虑。

  这些年,先是在佛道辩论中输了,之后终南山为李瑕所占,北方道教由盛转衰,且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该怎么办?

  以如今蒙古之强,还能效当年师祖长春真人远赴万里与成吉思汗龙马相会的盛举吗?

  心头想着这些,秦志安不等郝天举诘问,反而抢先开口又道:“全真出了这般叛徒,老道亦痛心疾首。然更痛心者,师门为正一教所欺凌,老道深盼着大蒙古国能尽快收复关中。”

  “是,是。”

  郝天举请秦志安来,本是想怀疑三清观与细作有所勾结,没想到对方竟还提起要求来。聊得颇为无趣。

  “那便请真人见谅,容我搜一搜三清观。”

  秦志安闭上眼,心中微微一叹。

  他知道观内没有细作,自是不怕被搜的。但道家清修之地,却遭公门衙役践踏。

  换作是以往,郝天举岂敢这样对待全真教?

  “郝元帅请。”

  不论秦志安如何想,已拒绝不了,只好缓缓点了点头。

  ……

  搜过三清观,郝天举依旧一无所获,但回城之际却还是邀秦志安往太原城内帮忙辨别那出身全真的细作。

  他态度很客气,但这一举动所透露出的其实是不信任。

  担心秦志安协助对方,干脆将他请到郝府。

  秦志安既已容忍搜查道观,此时也只能应允下来。

  “那老道便随元帅走一趟。”

  他应允时的举止依旧洒脱,仙风道骨,丝毫看不出其中的妥协、无奈、不满……

  一路行到太原城东门,只见城门开了一小半,只容一人进出,隐隐能看到城内排着许多想要进出太原城的商旅、百姓。

  中秋之后已大张旗鼓搜查了四日,今日方能放人进出城门,只是盘查极为严格。城门口贴着几张画像,除了王荛、郝天益之外,还有根据祁县玉龙洞的道人所描绘的俞德宸的画像……

  郝天举的马车一到,那些排在城内城外的百姓俱都被赶到一边排队等待。

  当见到三清观的通真真人也在马车上,不少百姓纷纷顶礼膜拜,显得很是敬重。

  秦志安手持抚尘,端坐在马车上,一双老目也始终在看着路边的百姓。

  他是真心希望天下太平,不再战火连绵。也希望这些事能尽快结束,郝家不必再肆意搜查,扰民、扰道门清净……

  忽然,秦志安目光一凝,落在路边一个女子身上。

  这名女子方才也在偷瞧他,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之后,慌忙低下头。

  秦志安先是觉得面熟,其后定眼一看,才发现她似乎是男扮女装,再一回想,几年前在终南山似乎见过对方一面,乃是祁志诚师兄的弟子之一。

  一瞬间,他有些犹豫。

  但想平息事端的愿望、三十年来对蒙古国的臣服,习惯性地他便抬起了手,止住了马车。

  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郝天举随着秦志安所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个女子抬起头。

  郝天举先是有些疑惑秦志安这道士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盯着小娘子,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给我拿住他!拿下那个穿红襦裙的!”

  然而,当士卒们冲上去,出人意料的是,道路旁那扮作女装的年轻道士没有逃,反而是迎着这边,冲了上来。

  ……

  一袭红裙掠过一个个士卒,俞德宸出手夺过一柄单刀,一挥,马上便劈倒一名士卒。

  这使得周围的士卒反而全都乱了。

  他们其实还没明白过来,为何突然就要捉路边的一名女子。是郝三元帅突然兴致上来了还是什么?

  “拿下他!”郝天举大喊道。

  在俞德辰不退反进的瞬间,他也被吓到了。

  双方隔的也只有路中间到路边这二十余步的距离,当看到一个个士卒被砍倒在地。俞德宸的身手好得有些吓人。

  “拿下他……拦住他!拦住他!”

  “拿下她!”

  “……”

  只在这两句话的瞬间,场面已是一片混乱。

  秦志安还觉有些悲悯,有些愧疚,但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但就在他无奈悲悯的目光中,那袭红裙已利箭般蹿上了马车。

  双方越来越近,秦志安能看到俞德宸的眼神。

  沦落在敌国治下之后,俞德宸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变得茫然、彷徨,相反,他虽穿着一身女装,却显得无比坚决。

  俞德宸并不是没有受伤。

  几步冲上马车,任他武艺超群,身上也中了好几刀,但他没被任何人拦住。

  “拦住……”

  郝天举犹在大喊着要人来保护,俞德宸手中的单刀已劈进了他的脖颈。

  “噗。”

  血就在秦志安眼前溅开。

  他这老道士一直在无奈、在妥协,却在此时才发现郝天举是如此的外强中干,脆弱无能。

  第八百六十一章 掉队

  八月二十一日,平阳府,霍州。

  七里峪的山道上,张弘范俯下手,观察着地上的马粪。

  “马粪是今早刚拉的,应该就是昨夜探马所见到的那辆马车。一见探马就逃,很可能是王荛……”

  原本张弘范并不想来追杀王荛、郝天益。

  费力把郝天益捉回来反而不好处置,杀了或许让某些人自危,留着又让某些人认为被俘也没关系。

  逃了当然也不太好。但至少还能说成是“郝天益这个废物,打仗迷路,被俘投降,想替李瑕阴谋取山西,一看张九郎来了却又落荒而逃。”

  既然怎么做都不完美,张弘范本也懒得再费力。

  一到太原就吓跑郝天益,成功挫败了李瑕借走私商道暗地打通山西的阴谋。对他个人而言,已经是立功、立威了。

  但张弘范察觉到,似乎是毛居节助王荛逃脱。

  他真的不希望张家这些人立场不坚定。

  在他看来,两头下注不是稳妥,而是取祸之道。

  因此,张弘范嘴里没说,但还是借着到解州见阿合马的借口亲自来追杀王荛。

  他很快便找到线索,追杀至此……

  看过了马粪,他站起身来,环顾山林,推算着在这样的道路上马匹在两个时辰内能走的距离,开始布置人手搜捕。

  “你们几个,登上五龙壑远望,看是否有人影活动。”

  “你们向南搜索,方圆二十里仔细搜,他们很可能就藏身在此……”

  相比于郝天举在太原城内搜查细作的表现,张弘范显得很轻松。布置好之后就盘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士卒回来禀报道:“大帅,在南面山路上发现了车厢,他们还有匹马累死了……”

  张弘范抬起头望着天色,嘴里自语着计算着。

  “弃马车而走了?走不了多远,我们这点人手,这片山林搜查起来怕是要两日吧?”

  “大帅,我们仔细搜,一定能搜到。”

  “但你安知这不是王荛的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派人引开我,其实他已经逃远了。”

  “这……小人不知。”

  “带我去看看他们的车马。”

  张弘范才起身,却见有快马从峪外的官道上狂奔而来。

  他预感到会是某个重要消息,停下脚步,等着。

  很快便听到那信使向峪口的士卒喊道:“顺天张元帅可在?太原急信!”

  “让他过来。”

  “见过张帅,太原出事了!”

  “……”

  “郝天举死了吗?”张弘范喃喃自语地沉思着,又向南边的山林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做了决择,道:“回太原。”

  这趟到山西,他最大的职责还是保证人心安稳。

  眼下回太原镇局势更为重要。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于他而言,郝天举这一死,很像是王荛还在太原城内,那不论是或不是,已经不会再有人去想李瑕的细作是否已在毛居节的帮助下逃出太原城。

  ……

  王成业从草丛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当看到那些士卒终于退走,不由松了一口气。

  “走了?”

  “走了。”

  “怎么就走了?”

  “差点折在张弘范手里,他真是条好狗。”王荛暗骂了一句,从树丛里爬了出来,向山下望去,道:“我们怎么走?”

  “等风头过去,到时我们可联络霍州的据点。”王成业道:“只要不再遇到张弘范,我有信心带你们回到关中。”

  王荛面露不屑,冷笑道:“张弘范也没什么厉害的,若换作是在关中,由我来搜捕他,且看他能否逃得掉。”

  王成业想了想,道:“有我们军情司在,不会让蒙古细作潜入关中。”

  若说王荛是在嘴硬,王成业则是说得十分诚恳。

  一行人经历了张弘范的搜捕之后,愈发谨慎,在七里峪的山林中又躲了六日,感受到风头渐歇,王成业方才联络了霍州的军情司据点,由对方提供了新的身份与牌符。

  又等了三日,他们混进一支商旅,却并没有向南往解州,而是向西北往吕梁山。

  待商旅将马匹、皮革卖给吕梁山附近的走私商队,他们便随走私商队沿黄河南下。

  这一路艰险难行,走私商队几乎能说是拿命换钱,沿着悬崖小道穿梭而行,又渡过最汹涌的一段黄河。

  “四时雾雨迷壶口,两岸波涛撼孟门。”

  初时,王荛还能吟诗作对,以显示自己并不被这险峻的地形所慑,渐渐地也闭了嘴。

  好不容易,穿过了瀑布、峡谷,他们终于踏进了三秦大地。

  郝天益故地重游,心境复杂。

  他上一次险渡黄河还是为了率兵攻打李瑕,谁能想到这一次却是为了投奔李瑕。

  但孤身来投,往后的前程未卜,终究是不安。

  王荛则是又感到了受挫。

  逃命时他忘了去想,但离长安愈近,他愈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

  抵达长安城已是九月二十六日。

  走进秦王府大堂,王荛看向李瑕,一行礼,开口竟带了哭腔。

  “王上!”

  李瑕放下手中的公文,道:“你辛苦了……”

  “臣愧对王上!”王荛深深一鞠,却是真的感到自己没办好差事。

  李瑕如今还只是称王,有时虽也有属下自称臣下,也只是用来表示立场,更多时候谈话都是随意的语调。

  而王荛平素虽一副傲气模样,却是李瑕手下少数几个对李瑕礼数周到,爱自称臣下的。

  因为他最瞧不起宋,也因为他父亲曾与李璮说过“王复为盛唐之主,统继作玄龄之臣”。

  王文统没在李璮身上实现的抱负,他王荛要在李瑕身上实现。

  且他做起事情来疯得很,随时有必死之意,那就早些称臣,早些享受这辅佐“盛唐之主”的感觉。

  “当日王上亲自到灞桥相送,对臣寄以厚望,臣本该为王上谋得山西,奈何功败垂成……”

  这边絮絮叨叨,李瑕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目光落在桌上的公文上,也不知有没在听王荛的自罪之词。

  好不容易,直到王荛说完,他才斟酌着,勉励了几句。

  “胜不骄,败不馁。望你在这次有所进益,明白自身不足在何处,去吧,好好歇歇。”

  ……

  之后便是王成业、郝天益一个个去见李瑕。

  王荛则是先出了秦王府。

  他觉得李瑕对自己的处置有些轻了,但也无可奈何。

  比起这一趟之前,如今的他已更能接受无奈的结果,并沉下来想要如何才能做到更好。

  或许这便是方才李瑕所说的“进益”吧。

  才走到胡记面铺,王荛抬头一看,竟发现自己被几个人围住了。

  他目光一扫,没理会一旁那女子和那小道士,一拱手,行礼道:“李长公子,有礼了。”

  “有礼了。”李昭成回了礼,也不耐寒暄,很快便问道:“俞道士呢?”

  王荛一愣,才想起此事,无奈叹息了一声,道:“该是已死了吧……”

  第八百六十二章 障眼法

  在王荛看来,俞德宸肯定是死掉了。

  死了也实属正常,连他王荛本也做好死在太原的准备。

  当说出一句“该是已死了”,他认为自己足够委婉了,那声叹息也足可表示哀悼。

  “死了?!”

  不想,李昭成却是上前一步,带着不解与震惊喝了一声,有些失态。

  王荛只好稍做了解释,最后道:“我在霍州时,听传闻说郝老三似乎死了。也许这便是张弘范停止搜捕我们、赶回太原的因由,我承俞道长救命之恩……”

  “那你没见到我师兄死喽?”

  王荛落在孙德彧脸上,一时也有些无奈。

  除了秦王的兄长,这位小孙院长也算得上平时见秦王最多次数的臣下之一了。

  都是得罪不起的。

  “我虽未亲眼见到,却足可推断俞道长必将难逃。”

  “为何?”

  王荛不愿承认,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应道:“孤身陷于太原,被张九、郝七这两条狗盯上,便连我也没把握……连我也无计逃脱,何况他还当众行刺郝老三。”

  他既确定俞德宸必死透了,又看出其与李昭成、孙德彧关系亲近,不敢让他们再抱希望而之后更记恨他,因此干脆将话说死。

  “我没能将他带回来,万分惭愧。”

  说罢,王荛诚挚一拱手,向李昭成、孙德彧郑重道了歉。

  至于一旁的江荻姐弟,就直接被他忽略掉了。

  王荛可以向人服软,但不是对地位低于他的人……

  李昭成沉默了一会,让开道路,手微微一抬,道:“牧樵兄这一趟辛苦了。”

  “为王上办事,不辛苦。”

  “请。”

  王荛走后,四人在道边站了一会,都有些低落。

  “怎么就放他走了?”江苍扬了扬拳,道:“把他打一顿才解气。”

  “就该把他打一顿,胡乱咒我师兄,他都没看到师兄出事。”孙德彧话虽这般说,但低头却还是自言自语地又小声抱怨道:“都不会当细作,每次还非要逞能,好了吧……”

  江荻站在那一直没说话,始终都显得有些平静,待听到了孙德彧的抱怨,她才道:“当年在庆符县时,满县城都在搜他,他可还好端端在我面前……木鱼这人就是看起来太木了,才让你们都小瞧了他。”

  这般说着,她竟是还笑了笑,道:“放心吧,他一定还活着。”

  ……

  李昭成回头看去,只见江荻的身影十分洒脱,在安慰了孙德彧两句之后,她径直又去了磨勘院。

  显得有些凉薄。

  “姐姐怎么这样啊?”江苍嘟囔道,“看起来都不担心。”

  李昭成道:“她信木鱼肯定还活着……”

  话虽这般说,李昭成心里忍不住还是对江荻有一点点的失望。

  从江南移居关中,因为有这几个朋友才让他感到此地不是异乡,江荻的态度他虽理解,却还是让他觉得她对朋友没那么在意。

  之后进了秦王府,在大堂上见到李瑕。李昭成忽然明白了江荻的凉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了。

  李瑕这人就像是不需任何情感依托、不需家人朋友,哪怕一个人寄身异乡也始终是那副坚韧的样子。

  不会难过,不会气馁,性情凉薄,待人疏离,遇到任何事都不为所动。

  这或许是李瑕强大的原因之一。

  李昭成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这样,他有人情味得多,但也软弱得多。甚至只是看到江荻的坚强平静,他都觉得不安。

  他希望李瑕偶尔也软弱一点。

  ……

  李瑕刚见过郝天益,正拿着根炭笔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又看到李昭成进来,头也不抬便吩咐公务。

  “来得正好,如今已是九月底,十月初关中水利便要动工,且第一批纸钞已在装箱。万事俱备,牵扯的利益也大,你们廉访司务必盯紧了。说说情况吧,有何困难?”

  说完之后,李瑕等了一会,却没听到李昭成的汇报。

  他这才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了?”

  李昭成有些犹豫,问道:“你能想起以往的事了吗?”

  李瑕一开始没听懂,略一思忖才知他问的是重生之前的记忆,于是摇了摇头。

  “那……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李昭成又问道。

  李瑕不由皱了皱眉。

  连他家中妻妾尚且没有这种矫情的问题。

  “怎么?患了重病?”

  “没有,就是想问问。若是我死了,你还是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嗯。”

  李瑕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其后看李昭成神情有些失落,终究还是又补充了一句,道:“但我会努力让你不死。”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李昭成似乎颇受安慰。

  李瑕正准备继续问廉访司一事。

  却听李昭成又问道:“你觉得俞德宸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吗?”

  李瑕没答,反而道:“王荛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以为太原之事败了,就能到处说了,是吗?稍遇挫折便破罐破摔,我看他这性子还要狠狠敲一敲。”

  李昭成感受到李瑕的不悦,有些怵,忙应道:“他只是……信任我。”

  之后,他犹豫了一会,面对李瑕那道冷峻的目光,还是抬起头问道:“能告诉我俞德宸如何了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他重新看向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有些自嘲地叹息了一声。

  “我过问不了那许多细节了。不止是俞德宸,而是很多人的性命都已经成了我过问不了的细节……”

  ……

  这日傍晚,李瑕回到后宅坐在屋中看张文静给儿子换尿布。

  聊起今日发生的一切,有些他不好对李昭成说的话,却都可以与张文静说。

  “王荛从太原回来了,他做得不错。”

  若是王荛亲耳听到李瑕说出这句话来,许是会十分诧异。

  但这事,其实一想也就明白了。

  郝天益是李瑕放回太原的,那忽必烈只要不是傻子,就绝对不可能放任李瑕借助郝天益之手,控制太原路的蒙军或山西的走私商路。

  换言之,王荛这趟北上,表面上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

  李瑕实则是借助他为人狂妄,好唱高调的特点,吸引忽必烈的注意。

  而由刘元振、林子、董文用等人在河南暗中活动,通过走私与各地世侯尤其是保州张家进一步地暗中联络,这才是李瑕真正的目的。

  一个很小的例子,张弘范若守在保州,李瑕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忽必烈麾下将才很多,但文武双全、了解中原情况、能安抚又能震慑诸世侯、且还忠心耿耿的,不多。史天泽算一个,张弘范也算一个。

  王荛只要能让所有人相信李瑕正在试图用全力打通山西、从而忽略掉河南,实际上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张弘范始终留在山西便是明证。

  “你九哥被拖在太原了,应该能给我们更多接触保州的机会。”

  李瑕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当然,太原能变成一团乱摊子把你九哥拖住,也因为俞德宸杀了郝天举。”

  张文静便问道:“俞德宸是谁?”

  “军情司派去保护王荛的好手……”

  李瑕简单说了几句。

  其实杀了郝天举有好处,也有坏处。虽然能将太原变成一个烂摊子,拖住张弘范;却也会让许多中原人产生李瑕只会刺杀的印象。

  但今日与李昭成谈过之后,李瑕已并不太在意这点坏处。

  “记得当年我们在鹿邑吗?”李瑕忽然问道。

  “嗯。”张文静在李瑕边上坐下来,挽着他的胳膊,温柔地笑了笑,道:“我怎么会忘?记一辈子。”

  “那时我也是个棋子、小人物,如今却掌握着他人命运,将他们派到北地险境,交代他们的任务都是假的、不重要的,只要让他们北上一趟,哪怕送死也没关系……我怕我成了与当年那些庙堂诸公一样的人。我虽不愿把谁当成‘小人物’或‘棋子’,但有时确实是这么做的。”

  张文静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不在乎棋子的性命,你在乎。有时候,有些事情只能那么做,会有牺牲,派出去的人会死,但你在乎……我知道的。”

  “我就是太冷静了?”

  “嗯,你就是太冷静了。”

  “想要我改吗?”

  “不想。”张文静转过头认认真真看着李瑕,睫毛似乎要触到他的脸上,“这样的你,我还是很喜欢,还没腻,先不改。”

  李瑕遂笑笑,才要说话,榻上的娃儿已然大哭起来,仿佛是因父母只顾着说话忽略了他,非要引人注意。

  张文静抱起孩子轻轻晃着,看着那小脸蛋,心中难免得意,向李瑕问道:“他这么可爱,要是我爹能看到,一定会很喜欢吧?”

  她之所以对此事耿耿于怀,因为知道李瑕在守住关中之后,已有招揽张柔的资格,且已派了人前往保州联络,难免对此事的结果有所期待。

  李瑕却还只收到了山西方向的情报,而保州的具体情况还未回来,并不确定是否会让张文静失望。

  ……

  其后几日,秦王府中忙着的依旧是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之事。

  但到了九月二十九,有自东面来的信使匆匆赶到秦王府。

  “报王上,钧州急信……”

  钧州地处河南,并不在李瑕治下。除了走私的铁器外,还能有信从钧州来,可见军情司的活动又有进展。

  信是加密过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李瑕对着破译本一字字填出来,看过之后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次怕是要让张文静失望了。

  串联保州的计划并不顺利。

  忽必烈竟是以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封官许职,要将张柔从保州调往燕京。

  更具体的消息还未至,董文用只说暂留张府,以寻找转机。

  但张柔一走,张家很难再有一个人有胆量作主、有能力做到,且还能瞒过忽必烈的耳目与李瑕暗中串联。

  这转机怕是很难有了……

  ……

  于此同时,河北真定府。

  一大队马车正被拦在哨卡前,车队中有人不缓不忙迎向了前方的巡卫,随手便赏了一串铜钱。

  “保州张家,运批定窑瓷往开封。”

  巡卫不敢怠慢,连忙放开道路。

  车队遂再次启程,鱼贯通过关卡,其中一辆马车上,林子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又关上帘子,向车内的同伴道:“没查,你安心歇着……”

  第八百六十三章 转机

  进入十月,随着纸钞发行、兴修关中水利等事宜进展,长安各个官署都忙得不可开交。

  磨勘院亦是如此,便连平日处理公务举重若轻的秦九韶也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公务如此繁重,江荻本就焦头烂额,但在十月初九,她却不得不换上一身女装,随她母亲牟珠往秦王府聚会。

  早年在庆符县时,江家与李瑕便有一段渊源,包括江春认韩巧儿为义女之事,使江家与李瑕私下里其实如亲戚般往来。

  牟珠自然是尽心竭力维持着这份关系。

  她每个月都会找一两次机会来见见王妃、侧王妃,聊聊家常、叙叙旧。

  江荻平时我行我素,往往穿着一身官服往衙署做事,牟珠也管不了她,但每逢要往秦王府见王妃时,江荻若敢推拒,是真有可能被牟珠打死的。

  总之对于牟珠而言,与秦王家眷往来是天大的事……

  “母亲是高兴了。这发髻一梳,我脸可显得方?”

  “哪就方了?”牟珠正一门心思看着婢女们手里捧着的几匹布,看也不看江荻,随口敷衍道:“漂亮得很,你常这样扮,早可说一户好人家。”

  江荻遂也懒得与母亲多说,负手而行。

  须臾,牟珠一巴掌将她的手拍下来。

  “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进了秦王府,走在小道上,牟珠又开始嘀嘀咕咕,说是前几日见到了吴定的夫人,说是吴璞的长子吴宝谦少年丧妻,想要续个弦云云。

  江荻于是玩笑着回应说不在意给人续弦,但因吴泽的妻子很是漂亮,她并不想与她当妯娌,让旁人作比较。

  牟珠大怒,骂道:“你喜欢就好,管旁人怎说。”

  “母亲说的是,我自喜欢不嫁,管旁人怎说。”

  牟珠气得便想打死这个女儿算了。

  下一刻,院子那边有个漂亮丫环跑过,喊道:“快快快,好多箱子要搬进来,怕是那边院子都堆不下。”

  很快,秦王府便显得忙乱起来。

  一口口大红箱子被搬来,置在院中。只见胡真、关德这两名总管忙得团团直转。

  江荻正好走在廊上,转头看去,接连见关德打开了几口箱子。

  绫罗绸缎、人参鹿茸、珠宝玉器、书籍字画……

  再一看关德打开一幅画卷,江荻眼睛一直,人已愣在那儿。

  “鹤鹿同春图?”

  她拉了拉牟珠,喃喃道:“母亲,那幅是《鹤鹿同春图》吧?”

  牟珠没答,因为就在不远处侧王妃张文静已端端庄庄站在那,正接过一张长长的礼单。

  还有禀报声隐隐传来。

  “阿郎说,嫁妆早便想送的,只是之前路途不便,干脆连着给小公子的满月礼一块送来……”

  旁观到这一切的牟珠、江荻都有些被吓到。

  还是高明月先注意到这些,遣婢子过来招呼她们进堂。

  牟珠又向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些红木大箱还没搬完,都不知还要搬多久。她不由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啧啧,这大老远的,怎就能运得过来?”

  江荻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连忙转身向外堂赶去。

  “哎,你去哪?”

  “林司使回来了?我要见林司使……”

  ……

  一路赶到秦王府大堂前,江荻却被护卫拦了下来,称是秦王正在议事,不宜相见。

  她只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

  不一会儿,竟是见到元严也来了。

  江荻连忙迎上,问道:“元姐姐,能带我见秦王吗?我有事想问问林司使。”

  “你别急,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你待我见过秦王再谈可好?”

  元严话音才落,秦王府大堂内已有一名中年男子出来,看装束却是军情司中人。

  先是请元严入堂,他抬手,请江荻到旁边的小厅谈话。

  “江郎中,请。”

  “我想见你们林司使,有话要问他。”

  “好,但不急,司使有要事正在禀报秦王。我却有几句话想先提醒江郎中……今日能进秦王府,都是可以信任之人,但不论看到什么,还请务必保密。否则军情司定严惩不饶。”

  “我明白。”江荻应道。

  “那就好,再请江郎中与我说说,你知道哪些事。”

  “好。”

  江荻有些害怕,但还是开口说起来。

  有一部分事情,她是在上次李昭成问王荛时听到的。

  不久前,王荛刚刚被李瑕重惩过,一同被惩罚的还有李昭成、孙德彧、江荻、江苍,罪在泄露与打听机密。

  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无非是怕远隔千里的燕京那边知道有世侯与李瑕走私,说来,当年李璮行事可比李瑕大胆得多。

  “我知道俞德宸随王荛北上是为了联络中原世侯,建立走私商道。王荛没做成,但有人做成了。”

  “具体在哪里打通商道知道吗?”

  “不知。”江荻道:“但先是北面张家能够运来大批物件,之后秦王议事时请元姐姐。可见这件事是做成了。”

  “所以,你想打探什么?”

  江荻道:“我想知道,是不是俞德宸留在北面做成了这些?他回来了吗?”

  “就这些?”

  “就这些。”

  “好吧,总之……请江郎中务必保密。且在此稍候。”

  江荻连忙应下,便坐在小厅里等着。

  她等了很久,才见有人进了厅。

  江荻大喜,但才站起身,却发现来的是吴泽,只好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江郎中想必也是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来的吧?”

  吴泽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打了个哈欠,又道:“我亦是为此事来见王上,想必磨勘院近来也忙……”

  “是,需筹算审核的太多了,仅雇佣劳力一项便千头万绪……”

  聊起了公务,便有许多可以商谈的。

  待到傍晚时分,江荻才说完她估算的兴修水利的钱粮消耗。一转头,忽感到有人影正立在厅门处。

  这人背对着夕阳,因此有些看不清脸。

  江荻定眼一看,看清他的相貌,不由一愣。

  她揉了揉眼。

  眼前这人不是俞德宸却又是谁?

  “你回来了,我便说你能回来。”

  俞德宸还未说话,已有人匆匆赶到,请吴泽往大堂。

  吴泽因见俞德宸身上有伤,遂施了一礼,礼貌地点点头,这才往堂上而去。

  俞德宸转头看着吴泽的背影,有感受到方才那种敬重的目光,不由大为满足……

  等再回过头,便见江荻笑了笑,道:“就知道你能回来。”

  ……

  “走吧,去找找小道士和李大哥。对了……方才你是何时到厅门口的?我与吴参议谈论事务太过认真,竟没看到你。”

  “刚到。”

  “前些日子,王荛回来说你一定遭遇不测了。我却不信,果然,他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

  俞德宸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由我做成的,我不过被人救了罢了。”

  他平素话不多,此时却很想说些什么,闷了一会之后,却是道:“不过,我亦做成了不少事,可惜事关机密,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江荻负手笑道:“你能回来就好,我不问机密。”

  俞德宸保持着修道之人云淡风轻的姿态,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想了想,却还是又吹嘘了一句。

  “其实我当刺客,当细作都很厉害……”

  ……

  李瑕这日也是忙得厉害,议事之后转回后院,却发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好隔着一排排红木箱子,与对面的妻妾挥手打了招呼。

  只好又从秦王府正门绕出去,又旁边的小门再回到后院。

  其余事不论,他先是与张文静谈起保州张家之事……

  “平时没听你详细说过你二哥。”

  “如何没说过?”张文静道:“我常说啊,二哥当年想求娶元姐姐,被元姐姐一首诗逼退了,‘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如何没说过?”

  李瑕道:“除了这事,倒未听你说过他别的事。”

  “其实与二哥不算很熟,我们并非同一个生母,他年纪也大我许多,身子不太好,一直在保州老家歇养。”

  李瑕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从林子、董文用、俞德宸的描述中推出保州之事大致的脉络。

  “这次看来,你二哥很有手段啊……”

  第八百六十四章 拼凑

  因张弘基求娶元严不成之事,以往听张文静提起这位二哥,总容易觉得他有些平庸无能。

  以李瑕、张文静这对夫妻的性格,每聊起旁人感情之事,都认为张弘基与其心心念念着元严不放,不如做好自己。

  在时人眼里,痴情男子总显得软弱,更何况张二郎本就是个体弱多病的。

  但这只是张文静的印象。

  “本就很少见到二哥,就是小时候有听人打趣这些旧事,你也知道姑娘家就只对这些感兴趣嘛。我哪知道二哥除了喜欢元姐姐之外,平时还做什么。”

  李瑕道:“今日我倒是问了元严她对张二郎的印象。”

  张文静一听便来了兴趣,手里的礼单一放,推着李瑕在椅子上坐下,顺势便坐在他腿上。

  “我每次问元姐姐,她都是叫我别闹,却还从未与我说过她是何想法。”

  分明还有许多正事未谈,她却已一副要听李瑕说家长里短的样子。

  “倒也没什么,她说张二郎并非是对她有意,当年不过是有媒人牵线,不成也就不成……”

  张柔与元好问是连襟,当年张弘基想求娶元严,倒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之所以不成,元家只是觉得张弘基的身份太高,且还体弱多病,容易招祸,不是良配。

  元严后来嫁了位读书人,不曾想,夫家死的比张二郎还早。

  身逢乱世,丧夫对于女子而言称得上命途多舛,她素来不愿提及这些往事,也就是李瑕相问了,她才不情不愿地细说一番。

  但并不认为当时张二郎有非她不娶的念头。

  至于后来张文静所言的“二哥心心念念”,看在元严眼里,不过是出于两家之间的交情帮衬些。

  当李瑕转述到这里,张文静不由反驳道:“哪就是因为家里的交情?当年元姐姐的夫家殁后,回到了秀容娘家,在白鹤观出家,二哥还追到白鹤观呢。”

  “元严说她当时拜玉清真人为师,玉清真人又是披云真人宋德方的弟子。张二郎早年曾随宋德方修道,后来宋德方逝世,他前往三清观吊唁,回程时受玉清真人之邀小住于白鹤观养病。”

  “借口。”张文静道:“我小时候在家中还看到二哥留着元姐姐的画像呢,说是凑巧才到白鹤观,你信吗?”

  “我知道张二郎确实喜欢元严,故意找的借口去看她。”李瑕道:“但喜欢归喜欢,应该没影响他的判断,你看,他求娶被拒绝之后也便算了,没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之后虽也有挂念,却未曾死缠烂打,发乎情、止乎礼。可见他有主见……”

  张文静觉得好笑,问道:“怎么忽然这般关心起他们这些过往了?”

  “我在想,你二哥为何要倒向我们?”

  “元姐姐在我们这边,他当然更希望张家归附过来了啊。”

  “或有一小部分理由是因为元严,但必然不是全部。”李瑕道:“若他真这般感情用事,反而会很危险。”

  “说明二哥看得明白,你才是最值得辅佐的。”

  “你就这般相信我?”

  “嗯,我信自己的眼光。”张文静毫不犹豫道,“二哥这次的选择,可见他也是个有眼光的。”

  李瑕笑了笑,道:“好吧,我对他已有大概印象了。”

  ……

  这次,保州来的消息有些突兀,张柔被调往燕京,其二子张弘基却留在保州负责暗中与李瑕串联。

  如此结果也出乎了李瑕的预料。

  他也需要通过一个个消息,拼凑出千里之外的保州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凑出张弘基这个人的面貌,决定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向张文静了解了张弘基与元严之间的往事,李瑕又开始根据俞德宸讲述的经历来继续拼凑。

  “记得上次我说过的俞德宸吗?他为张二郎所救,这次也随商队一起回来了。”

  “怎么会?”

  “方才说,张二郎早年曾追随宋德方修道,后来,也曾在秀容白鹤观长住过一段时间。”

  “嗯,我大哥早夭,二哥从小体弱,那时父亲长年在外征战,遂将他寄养在披云真人门下一段时日。”

  李瑕道:“宋德方逝世后,太原三清观由他弟子秦志安主持,与张二郎是旧识,而三清观往北不到百里则是白鹤观,观内有几个是你二哥安排的人。”

  “我二哥安排人在白鹤观?”张文静想了想,道:“明白了,他留在那保护元姐姐的,只是后来遗山先生在获鹿逝世,元姐姐赶到获鹿之后再未回去,二哥的人却留在了白鹤观。”

  “据俞德宸所说,他在太原城门处刺杀了郝天举,其后抢下郝天举的马车冲出太原城。当时秦志安正在马车上,因此三清观弟子不让蒙军放箭,俞德宸向东逃了十余里,追兵赶至,秦志安却为他驾车引开追兵,让他往三清观寻一位叫云归子的道人。”

  秦志安引开追兵不难,也许马车被追停之后,还会划自己一刀,称刺客向某处逃了。

  但,李瑕不确定这个老道士这般做能不能躲得过张弘范的追查。

  这件事他却已是未知。

  李瑕继续道:“俞德宸到了三清观之后,找到那云归子,云归子与你二哥是好友,因此在太原境内有些门路。”

  张文静问道:“但此时二哥应该没有得到消息并能告诉好友要出手相助吧?”

  “毛居节留了人在太原,听说了城门刺杀之事后,便到三清观找云归子打听。”

  “五舅?”

  李瑕道:“据郝天益所言,他出奔之前,曾与毛居节见过一面,毛居节向他仔细打听了我的所做所为。”

  “可见父亲是在考量要不要来辅佐你,才派五舅过去。”张文静连忙问道:“那当时郝天益可有说你英明神武?若没有,可得重惩他一顿。”

  “郝天益不必多说,他弃家来投我,已用行动表明了他认为我值得投效。”

  张文静很得意,双手环着李瑕的脖子,道:“那五舅一定也知道你是盖世英雄。”

  “不知在他眼里我是不是盖世英雄,但他确实是想与我搭上线,因此派人偷了金虎符,助郝天益离开。且留了人在太原,俞德宸说这人个子小小的,贼眉鼠眼。一报名字,却是我的一名老相识。”

  “你的老相识?”

  “白毛鼠,白茂。”

  “不认识。”

  “记得你当年写的那首词吗?你五哥偷了,就是让白茂拿给我的。”

  “真讨厌。”

  李瑕继续道:“你五舅与你二哥显然有默契,但具体是如何,俞德宸也不知,只知云归子与白茂商议之后,将他带往白鹤观暂避。之后,保州的命令到了,又把俞德宸送出了山西,接到保州。”

  “有些凑巧吧?”张文静道,“这道士运气不错。”

  “毕竟是我们拼凑的情况。说巧也巧,说是你五舅与二哥有示意要救我的人也说得通。”李瑕道:“他们本不必冒险,之所以如此做,既是在向我示好,也可能是俞德宸乔装打扮、刺杀郝天举的过程中显出的能耐,让他们觉得值得一救。”

  从这件事上看,张弘基更倾向于李瑕的态度十分明确,甚至可以说是很坚决。

  这是李瑕完全没想到的,毕竟他从未与张弘基打过交道,虽说他是张弘基的妹夫,可张文静却也与这位二哥不算太熟悉。

  意外,但确实是好事。

  “而俞德宸到了保州之后,很快便见到了林子、董文用,他们正在张家老宅与你父亲商谈。当时你父亲已得到了忽必烈的诏谕,马上要动身往燕京,遂让你二哥准备了给你的嫁妆……”

  提到张柔,张文静有些遗憾。

  虽说这次张柔就算没有被召到燕京,也不可能马上举旗,从结果上而言,无非还是走私而已。

  但还是让她觉得距离上远了。

  她不由问道:“那往后你若是出兵北伐,二哥有无能力与决心响应你?而到时父亲也不在保州,是否会有危险?”

  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想得远了,眼下还未到需要考虑这些的时候。只说你二哥能与我们走私,已能起到许多重要作用。既能助我往河南渗透,获取很多的情报,又能缓缓以利益拉拢河南世侯,来日北伐,我们的兵马对中原不是两眼一抹黑,甚至能有一支奇兵悄然直抵保州……”

  ……

  若说保州之事的意义,李瑕能与张文静说的也只有大概。

  事实上,还有更多的情报,他还要慢慢地核实、消化,想出应对。

  比如,张弘基亦给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最新的情报,须把郝天益带回的情报与林子得到的相比照,分析出忽必烈的兵力布署。

  再如,忽必烈或有可能设立一个间谍机构的消息在燕京尚未传开,长安这边却已经先知道了。

  这日林子回到长安,见过李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军情司大衙,召集心腹议事。

  “我们军情司要有对手了,北面马上会有一个用于防范并针对我们的衙门。”

  林子的语气冷冽,眼神却带着傲气。

  “蒙古人也妄想在谍探之事上与我们争锋,却忘了王上是谁、我是谁、你们是谁。不知他们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家家……”

  军情司与军中的气氛不同,没人大大咧咧地应话,听着林子说着,这些暗探们都是时不时冷笑一下,显得十分阴鸷。

  “使司,既如此,不如派些人过去给蒙虏当这谍探衙门的元老罢了,我愿第一个往……”

  第八百六十五章 怀疑

  酒楼雅间。

  “叮啷”几声响,五只酒杯碰在一起。

  “这一杯贺木鱼平安归来。”

  几人纷纷开怀大笑,举杯共饮。

  “近日太忙,过阵子我再下厨做一桌好菜,为木鱼庆贺。”李昭成很高兴,又倒了一杯酒,道:“晚间还有公务,不能多喝。但木鱼你须让我们一人敬一杯。”

  “我能多喝。”江苍道:“我可以多敬几杯。”

  话音未落,他头上便挨了江荻一下。

  “你想得美,喝醉了不想读书是吧?”

  江苍只好捂着头,偷偷端着酒杯又抿了一口。

  李昭成则是向俞德宸道:“你进了军情司立功归来,又负伤在身,不如调到舆情司如何?”

  孙德彧连忙点头。

  “对对对,李大哥所言甚是,舆情司比军情司还是要安稳得多。师兄你听李大哥的比较好。”

  “不论木鱼答不答应,小道士你休要每次便替他做了主。”江荻拿着杯子一指孙德彧的鼻子,道:“他是师兄,你是师弟,偏你总要左右他,才显得他木讷。”

  “咦,我师兄分明是从小就木讷,扮成女子娴静清雅,岂是因为我?”

  “因你这小道士太过伶牙俐齿,衬得他更木讷。”

  “平时叫人孙院长,正经有建议却又成了小道士,那你觉得师兄去舆情司不好吗?”

  “我也觉得好。”江荻道:“但木鱼自己决定。”

  俞德宸还一句话没说,这边三人却已没完没了说了许多。

  之后,便是连江苍也就此议论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如今长安最大的事,不正是发行纸钞、兴修水利吗?我姐每日忙着筹算用度,李大哥忙着清算贪墨,俞道士若是进了舆情司,正好互相配合、共为秦王出力。”

  “那我呢?”孙德彧问道。

  “孙院长造火药时贪墨用度,正好由我姐查出不对,报与李大哥,由俞道士捉起来。”

  孙德彧无奈地白了江苍一眼。

  忽然,雅间的门却被人推开。

  “哈哈哈,麻烦各位莫要挖我军情司的墙角,如今好手可不易寻了。”

  江苍转头一看,见来的竟是林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又手揣着杯子不敢说话。

  俞德宸则连忙拱手道:“司使。”

  林子则先是向李昭成行了一礼。

  本来是几个朋友小聚,因他这么一来,便有了官职高低之分,气氛马上就不同。直到李昭成说“私下小聚,都不要多礼”,几人方才又轻松了些。

  孙德彧最会活络气氛,道:“林司使好厉害,我们才要挖人,马上就赶到了。”

  林子道:“诸位现在知晓军情司的厉害了,往后说话做事可得小心点。”

  “哇。”

  江苍轻呼一声。

  林子笑了笑,却是道:“哈哈,我说笑的,特意来敬俞道士一杯。”

  他忽然闯进雅间,却真就没别的事,蹭了一杯酒喝了之后也就告辞了,临走前倒是还赞扬了俞德宸几句。

  “你别听他们的,去什么舆情司,那是养老的地方。你在谍探之事上很有天赋,颇有秦王当年风采。”

  俞德宸听到这句评价愣了愣,转头向江荻看去。

  江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这一趟北上果然很厉害。”

  孙德彧却不在乎他师兄厉不厉害,转头看着门外,嘴里喃喃道:“好奇怪,怎么就突然跑进来举杯喝了杯酒……”

  ……

  夜色中,林子走出酒楼,抬头又向雅间看去,眼神中有些疑惑。

  他心里显然有不解,一时却没找到答案,只好摇了摇头走开。

  次日,林子才刚起来,便听人匆匆上前禀报道:“司使,秦王要见你。”

  林子并不意外,早早便赶向秦王府。

  这次李瑕却是在前衙的一处观景台上。

  他刚锻炼完,身上还隐隐有些热气泛起。

  “王上。”

  “你派人监视俞德宸?”李瑕捧着杯牛奶喝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子应道:“是,我觉得他从太原出逃的经历太过离奇。”

  “所以呢?”

  林子道:“昨日董先生与王上禀报过张弘基所言,张弘基曾说,若他与我们走私之事将要被忽必烈察觉,他会说他其实忠于忽必烈,这么做是为了借机向关中安插细作。”

  “预先考虑好各种应对,应该的。不是吗?”

  “我是在想,万一张弘基真是忠于忽必烈……”

  林子说到这里,停了停,偷眼看李瑕的反应。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捧着热牛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林子只好继续道:“北面那些人也不蠢,刘秉忠既决定要劝忽必烈设立情报衙门,必然要往关中安插细作。但如何安插?借着我们联络张家之时,让张弘基明明白白地把细作送进关中,这一手岂不高明?”

  “你看不透张弘基?”

  “看不透。”林子道:“能看得出张柔有倾向于王上之意,但张柔、张弘略都被调往燕京。而张弘基此人表面柔和,态度坚决,却总让人觉得有城府。”

  “继续说。”

  “如果,俞德宸在太原已落入张弘范之手,并且叛投了。张弘范与张弘基兄弟再与刘秉忠定下这个‘将计就计’之策,把俞德宸与更多的细作派入关中。而我们还在得意于先得到北面的情报……那我这些年掌控军情司便是毫无长进,愧对王上。”

  这些,李瑕显然也是考虑过了,因此他昨夜一直在与张文静聊张弘基这个人。

  他想了想,道:“这些是张弘基主动告诉你的,他若不告诉你,你想得到吗?”

  “也许没有这么快想到。”

  李瑕沉吟着,道:“暂时而言,可能性有很多。有没有可能张二郎可以不急着做决定,总之他打通走私商路,与两边都能应付?”

  林子道:“那他就随时可能倒戈,故而我觉得查清楚为宜。因此从俞德宸身上查,他从太原逃脱的经历太幸运了……”

  “他不应该能做到,所以他可疑?”

  李瑕忽然打断了林子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林子愣了愣。

  李瑕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显得有些认真起来,又问道:“记得我们从开封回到临安之时吗?满朝诸公也是这么看我们的,我们逃脱回来,有太多侥幸,创造了太多奇迹。所以难以相信,不信,怀疑。郝天益也是这样被忽必烈逼到长安来的。”

  “王上,我……我……没有想要迫害俞德宸,只是……”

  “我信他。”李瑕道:“我不了解他,但李昭成、江荻、孙德彧我很了解,他们不会看错人。”

  “是,这就撤下监视俞德宸的人。”林子道,“那张弘基……”

  “怕什么?”李瑕道:“军情司设立多年,还怕北面渗透吗?在制度上想办法防范,而不必轻易怀疑谁,与其疑神疑鬼,不如变得更强大。”

  话到这里,他沉吟着,又总结了一句。

  “破除怀疑最好的办法是自信。”

  “自信?”

  李瑕道:“我自信我比忽必烈值得追随。”

  第八百六十六章 暧昧

  虽是清晨,从观景台上望去,已能看到许多官吏走向公房。

  甚至还看到陆秀夫正捧着一沓公文往王府大堂而去,也许是初任廉访司便查到了许多贪官。

  林子见此一幕,犹豫片刻还是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俞德宸毕竟是刺杀过王上一次。万一他真的倒戈了,再刺杀王上?”

  “那就规范秦王府以及长安城的防卫,或者去核对他所说的细节。别鬼鬼祟祟的,你盯着他哪怕一年半载没找到证据,你也不会释疑,反而容易让他感到被猜忌、也让旁人不安。”

  俞德宸回来得太幸运,林子有所怀疑很正常,但谨慎与猜忌之间的度如何把握?

  这个问题,李瑕思考着该如何与林子说清楚。

  “怎么说呢,这种事便像是追求女孩子,不自信的男人会不停逼问、要求立刻确认关系,但成熟自信的男人懂得享受暧昧。”

  “这……”

  林子听不懂,且认为追求女子就是该让媒婆去确定清楚。

  李瑕道:“就好比当年张五郎只想在我与忽必烈之间观望,但因为忽必烈的猜忌,反而逼得他到汉中来投奔我。而张五郎一反,忽必烈对张家更为猜忌,迫不及待逼他们表明立场。

  这就好比一个财大气粗的强盗带着刀站在一群女子面前,要求她们说喜欢他。其中,张弘范看上了他的家财,愿嫁给他,得了最好的位置。但别人只会感到害怕,恐惧,想要逃开,这也是为何近年来张家渐渐愿意与我接触。”

  林子听懂了一些,问道:“那我们对待张弘基,应该像对待这个强盗的小妾?应该安抚她,而非逼她表态?”

  “大概是这个意思。俞德宸也好,张弘基也罢。我们不必总是去追问‘你有没有忠于秦王’,忠诚不是问出来的,不是调查、监视出来的。忠诚有两种,一是信仰,二是立场。这世上的忠诚大部分都是立场。”

  “有张侧王妃的关系在,想必张家的立场该是站在王上这边。”

  “哪有这般简单?”李瑕道:“那我若去一趟开平、和林,把蒙古公主娶个遍,岂不是忽必烈、阿里不哥也得投靠我?”

  “这……”

  “我举个例子。”

  说到这个话题,李瑕倒是也想起一人,道:“比如张弘范,他的立场便只能与我为敌,不死不休。”

  “为何?”

  “不能只看张九郎的想法,得先看忽必烈……现在你是忽必烈,你发现张柔的女儿嫁给李瑕了,李瑕一天天变的强大,你该怎么办?信不信任张柔?对不对付张柔?如何对付?”

  “我……我不知道。”

  “那接下来,若是整个张家都倾向于投奔李瑕,连一个忠诚于你的人都没有了,怎么办?”

  林子亳不犹豫,道:“那必须灭了张家。”

  “你会损失很大,李瑕却毫无损失。”

  “总也好过让张家投奔李瑕,让李瑕……不,是让王上实力增长。”

  “没事,你就把自己当成是忽必烈。”

  “是。”

  “那如果张家还有一个出色的子弟,绝对地、明确地向你表达忠诚。你怎么做?还灭张家吗?”

  林子道:“那就没必要鱼死网破了,只要他是真的忠心于我,便利用他控制张家。”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啊。”李瑕道,“我不能发兵河北,张家也做不到占据河北,侵占河南,那就必须有人旗帜鲜明忠于忽必烈。”

  林子想了想,问道:“若是如此,往后张弘范也有投效王上的可能?”

  “没有。”

  李瑕不加思索,马上便摇了摇头。

  “一开始只是做选择,之后利益会把立场越推越对立。张家的利益既分为两端,张家人必然会分化。一边是与张家有姻亲的李瑕正在越来越强大;一边是旧有的蒙元势力依旧强大,且还能决定张家存亡。

  张九郎之所以对忽必烈忠心耿耿,因为顺天路总管之位必然要吸引张家最出色的子弟;张五郎早晚会来投奔我,因为一旦我事成他便是皇亲国戚,而他必然当不了顺天路总管。

  我不可能让整个张家投靠我,忽必烈也拦不住张家有人倾向于我。这种分裂是注定的,谁都阻止不了。”

  ……

  在汉中时,张弘范不肯出来相见,李瑕便知道再也别想招揽这个人。

  在李瑕有实力打到河北之前,张弘范根本也没得选,也没必要投效李瑕,忽必烈更重用他、更信任他、给的也更多。

  而在李瑕有实力打败忽必烈之时,也就不需要他了。

  因为那时要做的,该是削张家兵权。

  到时张家不管剩下多少权力,也不可能分到张弘范头上。好比开赌之前下了注,没有开盘了之后还两头通吃的道理。

  如果最后李瑕败了,忽必烈不可能给最早叛逃的张五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是张九郎出手清理门户。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最先站出来表态的人,能占最大的利益,但同时也冒最大的风险。

  总而言之,李瑕充分理解张弘范的立场,也做好杀他或被杀的准备。乱世之中,这都不算什么。

  “说回张弘基。既然已有了张五郎、张九郎站出来担风险,张家其余人便不必太卖命,最好的态度便是表面忠于忽必烈,但尽力不得罪我,这是立场。我不信张弘基会如你所言,策反俞德宸来刺杀我或刺探情报,这种反应太过激烈,不符合张家的利益……”

  ……

  保州城西有条河名“一亩泉河”,从西向东流过保州城。

  当年张柔重筑保州城,引一亩泉河入城,既作防御,又给城中提供清流水源。

  小河潺潺,河边建了许多水车,用于灌溉农田,在秋日里构成了一副安宁祥和的景象。

  张弘范沿河策马而行,看着这般风景,原想赋词一首,脑海中却无端泛起一句“小桥流水人家”,因为一句词不免又想到李瑕。

  他摇头苦笑,拉住缰绳,眺着远处。

  很早以前张五郎也曾带着他们这几个小的兄弟姐妹来附近踏青,有次问及大姐儿往后想找怎样的夫婿,当时只六七岁的大姐儿说“要能帮家里做事哦,让父亲不那么累”。

  那时候多懂事。

  总之是每次回到保州,有太多大大小小的往事会想起来,家乡大概便是如此……

  一路行到城外,张弘范却不急着进城,而是先到了城外的一处庄园。

  那是一名张氏族中长辈的庄园,张弘范需唤对方“七叔公”,这七叔公见他回来,很是高兴,忙不迭安排果脯茶点。

  坐在院中石桌前,看着美婢煮水泡茶,正好寒暄完便闻到了茶香四溢。

  “好茶啊。”

  张弘范捧着茶杯嗅了嗅,闭目品味了一会,问道:“这品种……龙园胜雪?”

  “九郎好眼界。其实我哪懂品茶啊,灌进去都是一个味,购些绝品新茶招待客人,方显得出实力,不教人小瞧了张家不是,哈哈哈哈。”

  “龙团一斤值黄金二两,但黄金易得,而茶不易得。”张弘范问道:“该是从宋国福建路来的吧?”

  张七叔公身上既有河北庄稼汉的草莽之气,又有豪门权贵的奢豪气,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当然,不然还是种出来的不成?有黄金二两却无门路,买不到这茶。”

  张弘范亦笑了笑,又问道:“不知七叔公是何门路?”

  “当然是与往年一样,不是从亳州来,便是从益都来,还能从何处来?”

  “亳州如今不由张家镇守,而益都李璮也已被平定了,这商路竟还没断?”

  第八百六十七章 将计就计

  张弘范既问了,他这七叔公便爽快答道:“商路倒是断过一年,那阵子想找几匹缂丝送王孙公主也难找,给你婶子急坏了。这不,前段时间还是二郎找到门路,从亳州又运了批南货过来。”

  “亳州?二哥有这本事?”

  “有甚难的?与那阿里海牙打好交道不就好了。”

  张弘范笑道:“七叔公还知道阿里海牙?”

  “哈哈哈,偶尔也关心些天下大事。”

  张弘范捧着那价比黄金的茶水喝了,随意攀谈着问道:“二哥终于肯从莲花山下来了?”

  “这不是陛下又给你爹加官了吗?又得去燕京建城了,六郎也不在。”

  这位张七叔公说到这里,倾过身,压低了声音,又道:“九郎,听说如今天下各处军民分管了。但我们张家可不一样,陛下既能许你管军,不如让二郎管民,如此勉强还能接受……陛下不是信任你吗?”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七叔公放心,我有分寸。”

  去年张柔致仕,本请求让张弘略继任顺天路军民总管。忽必烈偏升了张弘略的官,把顺天路军民总管之职交给张弘范。

  至此,张家的兵权名义上已在张弘范手里。

  之后忽必烈征调张弘范攻打关中,顺天路的民事还是由张柔管理。军、民之权已有渐渐分开的趋势。

  这次张柔被起复至燕京,顺天路的民事又将换一个人来管,这个人选必还是张家子弟。

  在城外这处庄园坐了一会,当张弘范准备离开时,却听到通传,说是张二郎来了。

  ……

  兄弟二人走在一亩泉河边,张弘范转头看去,只见张弘基脸色苍白,身形瘦削,背有些弯,看起来十分疲惫。

  如今他已比张弘基高大得多了。

  “多年未见二哥,不知二哥病可有好些?”

  “我这病好不了了,无非是慢慢调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张弘基说着,摆手示意莫在这话题上多说,反过来问道:“回来了怎不先入城,反跑到七叔公这里?”

  “尝尝七叔公从南边购来的龙团茶……对了,这茶听说是二哥从南边走私来的?”

  张弘基缓缓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道:“我也不瞒你,你若想查,早晚能查到。这次我们不是从两淮走私,而是陕西。”

  “为何?”

  “价格好。”

  “哈?”

  “与陕西走私,他们价格确实好,一匹松江缂丝能比两淮来的便宜近半。”

  张弘基说着,随口又说起些无关要紧之事。

  “缂丝这东西,百余年前,以河北定州所制最佳,所谓‘北有定州,南有松江’,可宋金之战后这百年,民不聊生,哪还有这样的好工艺。如今只能靠从松江走私来了。”

  张弘范道:“攻下宋国,河山一统,便也不用走私了。”

  “是啊。”

  “二哥既是与陕西那边贸易,只怕给的不只是黄金白银吧?”

  “嗯,还有马匹、牛羊、煤炭、皮革、药材……”

  “这是资敌的重罪。”

  “可他们给的价高。”

  张弘范像是好气又像是好笑,道:“二哥与我说笑不成?所以连你也想倒向李瑕吗?”

  “我明白,我们身处中原腹地,你必须坚决地效忠于大汗,才能让张家存续下去。”

  张弘范没想到张二郎会吐出这样一句话,不由愣了愣。

  “二哥竟还知道这道理?”

  张弘基叹息道:“我懂,你根本没有选择。陛下不会一直隐忍世侯两面摇摆,真触怒了他,如今便发兵灭了张家。我们不比李璮,他至少与宋国接壤,眼下李瑕也无力出兵支援。一直以来,是你在稳着张家。”

  张弘范听了,沉默了片刻,搬了块石头,在张弘基身边坐下,道:“整个家里,也只有二哥懂了。”

  “是,我确实理解你的立场。”

  “那为何还窜联李瑕?”

  “说了,价格合适。”

  张弘范抿了抿嘴,看向张弘基,目光灼灼。

  “好吧。”张弘基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递了过去,道:“自己看吧。”

  “聪书记?”

  待张弘范看到这信竟是刘秉忠所书,恍然大悟。

  张弘基道:“李瑕每每遣细作入境,聪书记欲劝陛下亦设间谍应对。关于此举,父亲最在乎的是,能使我汉人地位提高,遂决意全力支持……”

  张弘范已看完第一封刘秉忠邀张柔北上的信件,很快翻开第二封。

  第二封却是一分草稿,是张弘基代张柔手书的回信,果然字字句句关心的都是汉人在大元的地位。

  其后,便是潜间谍入关中的计划。

  这倒是有些出乎张弘范的意料。

  “竟是为了刺探关中?”

  “不信?”

  “不是不信,是惊喜。”张弘范问道:“二哥素来不喜俗事,常年在莲花山休养,这次却为了布置细作下山来?”

  “父亲不在,家里总该有人守着。”张弘基叹息道,“因大姐儿与李瑕私奔,陛下一直怀疑父亲,我们身为人子,也只能立下功劳助父亲释疑了。”

  “派人混入长安刺杀李瑕,万一伤及大姐儿又如何是好?”

  “否则如何?便因大姐儿嫁了李瑕,我们全家便投降不成?这世道,还让人顾得了一点亲缘吗?无非是以保全家族为重。”

  “二哥不像是这样的人。”

  “当然不是,无可奈何罢了。”

  兄弟二人沉默了一会,张弘范似无意般又问道:“对了,听闻当年二哥曾求娶过元家二姐儿?”

  “嗯。”

  张弘基闷声应了一声。

  “可还想着她?”

  “只因我曾经倾慕于她,而她又身处长安,我便要因此决定暗中投靠李瑕?”

  “是我失言了,不该如此小瞧二哥。”

  张弘基道:“为了保全家族,你可以死、我可以死,其余的,我早已不多想。”

  “言重了。”张弘范问道:“但这次派人过去,能否取得李瑕的信任?”

  “才刚刚将细作送至关中,不急,看看他们能不能探得紧要情报便知。”

  张弘基说着,缓缓站起身,又道:“走吧,今日出城来便是为了告诉你,不必再城外查探了,直接问我。家里还有人懂你并支持你。”

  “多谢二哥了。”

  “我知你或许还不信我,不信我无妨,却该信聪书记。”

  ……

  燕京。

  城内城外都是一片繁忙。

  城内是在准备着改国号的大朝会,城外依旧在进行新城的勘测与规划。

  行工部事的张柔已在路上,张家的书信却有几封不是送到张柔府上,而是递到了刘秉忠手上。

  “不出所料,张二郎现已练出一批细作,派往关中。”

  “他瞒过李瑕了?”

  “李瑕也许会怀疑他是否真心归附。”刘秉忠沉吟道:“但到最后,该还是会选择相信张二郎。”

  “何以确定?”史天泽问道。

  “张二郎为人看似多情、深情,擅于取得旁人信任,但其人极有主见。”刘秉忠随手递过一封情报,道:“这便是他探出的第一封情报了,史公看看吧。”

  “还是聪书记运筹帷幄啊。”史天泽感慨着,接过情报看了看,皱眉道:“钧州有人暗中走私铁器?我才离开河南多久,一群混账!”

  “往好处想,可见张二郎已取得他们信任。”

  “也好。”史天泽想了想,道:“眼下该是不急着动手处置。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在每次他们走私时安排细作进入潼关……”

  这是将计就计,一时间史天泽已想到好几种利用走私攻取潼关的办法。

  “若如此,等陛下抽出手来再攻关中便顺利得多了。”刘秉忠道:“张二郎有此作为,或可让陛下明白设立间谍衙门的好处。”

  “此事可成?”

  “该是要成了,且甫一设立即取得了成果……”

  第八百六十八章 大哉乾元

  时近傍晚,会同馆中的光线暗下来。

  刘秉忠身前的案上铺着的是一副巨大的规划图,他一边谈论,一边还提笔在图纸上画了屋舍庙宇。

  刘秉忠道:“若依陛下本心,其实并不太愿使专人行这等刺探、监视之事,好在如今终于有了进展,陛下回复,有意让怯薛军中的矢宝赤卫负责应对李瑕之军情司。”

  “矢宝赤?”史天泽反问了一句,对此结果并不满意,“若须往关中遣派间谍,矢宝赤那些蒙人做不了。”

  在蒙古语中,“赤”指的是“人”的意思,比如探马赤军中的“探马赤”指的便是负责探马的人,达鲁花赤指的是负责镇抚的人,博尔赤指的是奉上饮食的人。

  矢宝赤,则是怯薛军中负责管理鹰隼的人。

  听起来只是养鸟,但一个怯薛军的千户,抵得上普通军中万户。

  此时史天泽问话,担忧的是忽必烈不愿将权力交给汉人,真让那些养鹰的蒙古人负责,那也就白办了。

  “蒙人当然做不了。”刘秉忠缓缓道,“故而请史公举荐人选任职矢宝赤卫。”

  史天泽眉毛一挑,心中早有计较。

  “以张易为主,以史楫辅之,可否?”

  张易乃是刘秉忠至交,同被时人誉为“紫金山五杰”,其人有足够的本事主持此事;

  而史楫官任真定军民总管。

  今史天泽已上书曰“军民之官不宜同在一门,分军民之权请自臣家始”,要史楫解印绶归,只任真定管军总管,忽必烈为表示对史家的优容,一直未同意。

  如此一来,让史楫到矢宝赤卫任万户,由史楫之子接任真定管军总管,既可消除一部分忽必烈对史家兵权的猜忌,又能争得一个前途无量的位置……

  矢宝赤卫有宿卫亲军之名,实为天子爪牙耳目。

  这个人选提出之后,史天泽注视着刘秉忠,只见对方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眼神里泛起些许光亮,有些佛性。

  刘秉忠以前是个和尚,却娶了妻子、治国平天下,如今还操持起间谍之事。

  像是过了很久,其实又只有一瞬间,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情报机构的主要人选便这般定了下来,张易代表的是能力与忠诚,而史楫代表的是史家的全力支持……

  就着此事又谈了一会,刘秉忠倒是又想到一桩小事,道:“既是由汉人主导,‘矢宝赤卫’之名终究是不妥。”

  他放下了手中的工笔,从一旁拿起毛笔与纸,写下“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几字,递给史天泽。

  “史公以为如何?”

  “作为正式官职名妥贴,平时称呼却是太长了。”

  史天泽对这个由他与刘秉忠一手推动才设立的情报衙门颇有感情,认真想了想,终于想出一个名字。

  “矢宝赤卫,鹰房,译过来不如就叫……控鹰卫?”

  “控鹰卫?”

  刘秉忠念叨着,喃喃道:“只盼能防住李瑕那无孔不入的军情司。”

  “水来土掩,垒好了土台,不惧他放水过来。”

  两人眼中微带着些笑意,心知一旦这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设立,往后忽必烈会更倚重他们这些汉臣。

  终究又让大蒙古国向汉制推进了一步。

  ……

  这日的燕京与平时更多的不同,在会同馆议事时,隐隐地总能听到一些远处的呼喊声。

  当控鹰卫之事商定好,刘秉忠才拉了拉案边的绳索,因他们先前秘议,不让人打扰,此时这一拉绳牵,外面的守卫才肯放人进来。

  马上有官员匆匆赶进来通报事宜,满脸都是焦急之色。而这焦急之中又带着难言的欢喜与激动。

  “史丞相、聪书记,大事,大事……”

  史天泽、刘秉忠不自觉站了起来。

  “哈拉和林消息,我方王师未至,阿里不哥弃城而走了!御驾已由开平动身回燕京……”

  纵使史天泽、刘秉忠平素为人沉稳,闻言也是大喜过望。

  两人对视一眼,已猜到阿里不哥为何放弃哈拉和林。

  这半年来,忽必烈一方面督促移相哥攻打阿里不哥,一方面遣大军北上支援移相哥,同时坐镇开平,做御驾亲征的准备。

  但另一方面,金莲川幕府也在助忽必烈联络汗廷诸王,怂勇阿鲁忽背叛阿里不哥。

  如今看来,该是计成了。

  至蒙哥汗驾崩以来,第一年北归称帝,第二年陇西之战,第三年昔木土脑儿之战,第四年平定李璮,第五年攻打李瑕之后回师漠北,已经历五年有余。

  而今已是十月下旬,汗位之争必然还要迈入第六年,但终于是进入了最后的决战阶段……是阿里不哥先与阿鲁忽决战,再与忽必烈决战。

  这场汗位之争一点都不惊心动魄。

  它是一群强盗的子孙在分家财,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在骂骂咧咧,比的是谁能争取到更多黄金家族子孙的支持。

  真正的决战只有那一场两场,多数时候不过是黄金家族诸王各自征发牧民与百姓、征集钱财与粮食,之后比一比谁的实力更强。

  从一开始,阿里不哥就是必败的。

  他并非没有机会。

  可当李瑕早早递出消息,他还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忽必烈前去向他服输;

  当移相哥让出哈拉和林,他还是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阿鲁忽征集了兵马钱粮后拱手送给他;

  永远只会傲慢地等,懦弱地逃,害怕强敌却喜欢疯狂压榨治下之臣民。

  把汉人当作两只脚的羊,不屑于汉人的帮助。固执于蒙古旧制,只知道以马蹄践踏四方,妄图以屠城、抢掠征服天下?

  成吉思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中原早已不是腐朽金王朝治下,蒙古军队捡便宜的日子到头了。

  刘秉忠知道这是汉制的胜利。

  是他十余年前便告诉忽必烈“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政治主张的实现。

  他转头看向案上的图纸,想像着一座恢宏的大都城拔地而起,他看向馆外那原属于金王朝的残破宫城,看向天边那一抹残阳,像是日薄西山的蒙古旧制。

  “这该是大元对蒙古旧制之胜,若能先改国号再北征……”

  这个“大元”的国号,其实就是刘秉忠起的。

  如今忽必烈虽答应了改国号,并一直在做准备,但一日未诏告天下,便多一日让人心中不安。

  不久前,刘秉忠刚刚把郝天益叛逃之事禀奏给忽必烈,诉说的就是这种不安。

  才想到这里,便看到一道人影自馆外向这边匆匆赶来。

  “史丞相、聪书记……”

  王鄂是金末的状元,开封破城时为张柔所救,如今是翰林学士承旨,负责拟圣旨。

  他今年已有七十三岁了,边呼喊边跑,气喘吁吁动作僵硬的样子,看着便让人既担心又心急。

  而在他身后追赶的则是女真大儒徒单公履。

  史天泽、刘秉忠连忙迎上。

  “状元公慢些,何事如此急切?”

  “陛下已动身回燕京……”

  “我们知道,知道。状元公莫急,慢些说。”

  王鄂喘得说不出话来,忙抬手招呼身后的徒单公履,让他快把消息告诉史天泽与刘秉忠。

  徒单公履方才上前,道:“方才得到陛下品谕,要我等拟旨,准备下召改国号……”

  “真的?!”

  便是素来沉稳,行事不露声色的史天泽也难以自持地泛起惊喜之色来。

  史天泽甚至因为这两年的南阳之战、韩城之战没能尽全力而有些羞愧。

  刘秉忠一个激灵,已是欣喜若狂。

  回想起王文统之死,他本以为陛下会开始猜忌汉臣,当时却没想到近年间这些汉制会来得这般快。

  这些年总有遗民说,助蒙古人行汉法之事行不通,但现在他们用事实证明了这条路没错。

  蒙古崛起于沙漠,五十年而将定天下,终将在他们这些人手里蜕化为正统汉家王朝。

  “真的,待陛下还于燕京,便下诏改国号……”

  ……

  中统四年,十一月。

  鼓乐声在燕京城荡开,有人在高声宣读着诏书。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纪统。肇从隆古,匪独我家……”

  诏文出自于徒单公履之手。

  徒单公履是女真人,却能为不懂汉语的忽必烈写出这等锦绣文章。

  因为天下就是需要这样的诗书文章。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

  随着这诏书继续往下念着,站在群臣中的张易听着听着,已是双目微湿。

  张易如今官任燕京行省参政,他已得到消息,在今日定下国号之后,他将改任为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也叫控鹰卫指挥使。

  这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的官职,为了应付李瑕而特设的。

  他会是大元正式建国之后第一个加官之人。

  接着,只听那诏书已念到了下一句。

  “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

  至此,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正式更名为了大元。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大典很隆重。

  更隆重的是金亡三十年间无数中原人的期待终于在这一日得到了回应。

  对于他们而言,大元皇帝陛下的君恩深重,唯有以死相报了。

  ……

  短短几日之后,张易一边还在组建控鹰卫,一边已挑选了十二名精干校尉分别带人南下。

  大元初立,中原亦有了新的气象;控鹰卫初立,正是立功之际。

  人心振奋,北平阿里不哥、西定李瑕,像是指日可待……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不符

  长安。

  秦王府大堂上,一份重要情报刚刚被展开。

  “忽必烈已改国号;阿里不哥放弃哈拉和林,转攻阿鲁忽……”

  李瑕听了,把地图上哈拉和林处摆着的兵棋移向西。

  但他想了想,忽停下动作,向堂上的郝天益、董文用问道:“在蒙人眼里,哈拉和林这座都城意义大吗?”

  郝天益道:“蒙人逐草而居,对都城虽有膜拜,但……怎么说呢,绝对没有开封对宋人那么重要。”

  “宋人丢了开封,也还没亡国。”董文用嘲讽了一句。

  李瑕遂看向他特意召来的胡勒根,问道:“你看呢?”

  胡勒根挠了挠头,想了好一会,答道:“在蒙古人眼里,大汗不是占据在哈拉和林城的那个,而是打败敌人的那个。”

  “总结得不错。”

  李瑕随口夸了胡勒根一句,也理解了阿里不哥为何会直接放弃哈拉和林。

  抢兵力、抢钱粮比占着哈拉和林重要。

  再结合去年从耶律希亮处听到的关于西域的情报,他已能推断出蒙古汗位之争的大概走向。

  简单而言,阿里不哥先是派支持他的阿鲁忽去继承察合台汗国,再命令阿鲁忽征集察合台汗国的兵马、钱粮,供他与忽必烈征战。

  当时李瑕只听阿鲁忽能征集十五万大军就确定此人绝对不会臣服于阿里不哥。如今这形势,可以说是早有预料。

  接下来怎么做?

  需要再给忽必烈找些麻烦,不能让其太轻易就灭了阿里不哥。

  说是找麻烦,无非是出兵了。

  难题在于,经历了去年一整年的战事,川陕也是疲惫不堪。

  若是挤一挤钱粮与兵力,一两场小的战事倒是能够支撑,但也得看蒙军的兵力。

  比如,若是派一两万人与小股蒙军打一打,攻下几个城池,之后分兵守卫,这就是李瑕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但若是遭遇大股蒙军,将他的这一两万精兵堵在防线外回不来,粮草一断,全军覆没。蒙军再杀过来,防线上兵力又捉襟见肘,那就是偷鸡不成反惹了大麻烦。

  现在能进攻的只有两个方向,兴庆府、延安府。

  这两个地方远离中原,也就远离忽必烈兵力集中的核心地域。

  这般一想便会发现,中原由汉军、色目人、怯薛军组成的兵马,已经远比大漠蒙军带给李瑕的威胁感大得多。

  这不仅是蒙军战力是否有所衰退的问题。

  而是当蒙军不停西征、蒙古疆域不停扩大、汗位之争不停进行等等各方面原因导致,在西夏故地这一带,没有足够的蒙军兵力驻守。

  西边当然还是有可怕的蒙古大军,但不论是阿鲁忽、阿里不哥,甚至是旭烈兀,至少还没将目光投到李瑕身上。

  李瑕希望不被这些人注意到,也不打算去联络阿里不哥合攻忽必烈。

  他觉得一旦让阿里不哥注意到他,极有可能不是派人来联盟,而是举兵杀进关中来抢掳,再行“取偿于宋”之策。

  这想法听起来很荒唐。可事实上,当年金国就是这么对宋国的。

  而且此时此刻,阿里不哥就是在这么对阿鲁忽。

  有时候很难想象对方为何会这么不理智?但只信奉杀戮的野蛮人就是这样。

  野兽不会为了打败另一只野兽就去与人结盟,它只会把人吃干抹净,以增加力气。

  李瑕甚至有些担心,忽必烈或许会放开兴庆府一线的兵力,吸引阿里不哥攻关中。

  这般一想,还是攻占兴庆府,将贺兰山防线握在自己手上为妥。

  “兴庆府。”

  轻声念叨着,李瑕点了点地图上的兴庆府,再看蒙古有何处能出兵支援兴庆府。

  也只有河套的九原城了,也就是成吉思汗取名“包头”之处。

  李瑕微微皱了皱眉,看向郝天益,问道:“你确定合丹一直领着五万兵马驻扎在九原城?”

  “禀王上,确定。郝天挺与人说过‘宗王合丹尚领五万兵力在九原坐镇’。”

  郝天益一拱手,隐隐有些喜意。

  他觉得自己带回来的这个消息立功了。

  但下一刻李瑕却道:“可根据我最新的情报,三月份关中之战结束时,合丹就已率兵北上支援移相哥攻打哈拉和林了。”

  这依旧是张弘基递来的情报。

  不是说合丹近两个月内才北上,而是一直就没驻扎在九原城,与郝天益的情报不符。

  郝天益一愣,忙道:“禀王上,臣绝对没有听错。”

  他从太原投奔李瑕,带来了许多十分机密且有用的消息,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对峙十分轻松,阿鲁忽多次派使节见忽必烈,很可能要合攻阿里不哥。

  这些,也就因为郝天挺是真金的近侍才能知道。

  今日张弘基的情报回来,也证明了大部分消息是对的。

  唯一有不符的就是九原城的兵力。

  董文用出列道:“王上,臣以为两份情报必有一份是假的,且是元廷有人故意放出以迷惑我们,意在引诱我方出兵,或恫吓使我方不敢出兵。”

  他说罢,转向林子,问道:“不知军情司能否探到九原城的兵力?”

  林子摇头道:“难。往九原城唯有走兴元或延安府,还须渡过黄河。而河套地广人稀,生人难进,且关中一战后对面防范森严,唯恐我们的人潜入。”

  董文用遂向郝天益问道:“可有觉得,郝天挺是故意让你得到情报的?”

  这么一问,郝天益犹疑起来,摇了摇头,道:“应该不至于。”

  只看这回答,郝天益与他七弟相比就显得有些不自信了。

  当然,也有可能张弘基的情报才是假的,目的在于吸引李瑕出兵,以包围歼灭。

  李瑕想了想,心中已有了判断,只是还没能证明。

  用兵与否是大事,没确定之前他并不敢下令让李曾伯对兴庆府出兵。

  “今日便议到这里,林子、胡勒根留下。”

  郝天益临走前又看了地图一眼,已收起了那一点不自信,认为张弘基的消息才应该是假的。

  也许是张弘基故意传递假消息,也许是被人骗了。

  他本想再提醒李瑕两句,但抬眼一看李瑕那从容笃定的神色,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秦王从来都会有理智准确的判断,根本还没有猜忌的意思……这是郝天益一瞬间的感受,因此安心下来。

  堂上,李瑕看着旁人都退下去,向林子道:“你到胡勒根军中再招募些人手,要蒙古人,加派往兴庆、九原探探。”

  “是。”林子道:“只是担心,蒙古人到了河套之后是会逃……”

  “不会。”胡勒根已抢答道:“我麾下只有忠于王上的臣民!”

  林子遂应下,又问道:“是,那我往河西一趟,亲自办此事。”

  李瑕点点头,道:“去吧。”

  因为他起势太快,包括军情司在内的各个机构还没有培养出足够成熟的中层人才,许多事都要主官亲力亲为。

  但想来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李瑕已开始大量设立学堂,并准备选官考试了。

  ……

  那边林子出了秦王府,转头却见一名下属从那边赶过来。

  “司使。”

  “来得正好,我得出门公办,去把老吴唤来见秦王,长安若有事便……”

  “司使,钧州那边,似乎出事了?有几个弟兄联络不上。”

  “这个月的货呢?还交不交?”

  “交。不像是走私被发现了,或许是那几个兄弟自己出了事?”

  听到这个回答,林子反而愣了愣,有些疑惑起来。

  “走,回衙门安排,莫不是蒙人也有了军情司……”

  第八百七十章 动工

  十一月的长安,城隍庙香火鼎盛。

  长安是城隍的原发地,供奉的城隍神是纪信。纪信是刘邦手下大将,荥阳之战中救过刘邦,后被封为十三省总城隍,建庙立祠。文景二帝时封为城隍神。

  关中之战能守住,百姓们很感恩这位长安城的保护神,近来日子好了便纷纷来拜。

  林子绕过城隍庙,走过小巷,进了军情司衙门,见了前院冷清的场面,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

  “都是保护长安的,城隍那般热闹,我们这却连个人都没有。”

  “司使要是嫌冷清,不如我去请那些百姓都过来拜拜我们堂上的关公?”

  “不好笑。”

  林子往大堂走去,身边的探子还在喋喋不休。

  “不请百姓来拜也可以。可以让刚上任的官员来军情司拜拜,可比拜城隍有用。”

  因宋律规定新官到任三日内必须拜城隍,借神明之威约束官员,故而有此一说。

  “小的敢保证,来我们军情司拜过之后,绝没哪个官吏还敢伸手……”

  这次林子倒是笑了笑,道:“你是不想当探子了是吧?话这么多。”

  “话多,人机灵,才能探消息不是吗?”

  “废话少说,去把校尉以上又没带差事的人都叫过来。”

  军情司近来往北面又派了不少人,比如王成业又带了一批人往太原联络郝天益的旧部,同时保州这条线铺开也需许多人手。

  身上没带差事的,其实真没几个了。

  ……

  今日安排了出发去往河西前的诸多事宜,林子才到马厩,却见俞德宸大步赶过来。

  “司使,派马琰单独领人去钧州怕是不妥。”

  林子脸色瞬间冷峻下来,问道:“你怎知马琰要去钧州?”

  “他告诉我的。”俞德宸又解释道:“因我是军情司中人,他与我交好,方才说的,司使不用怕他会向别人泄密。马琰武艺高强、熟悉中原地势、擅弓马,但性格率直,不适宜往钧州。司使,我想请命去钧州。”

  林子放下手里那喂马的草料,心中着实生气。

  这次无人可用,才给了马琰一次机会,还反复叮嘱口风要严,结果人都没出军情司事情泄露了。

  不由让人怀疑是俞德宸故意套了马琰的话。

  “马琰主动与你说的?”林子似无意般问道。

  “是。”

  “知道了,去吧。”

  “司使,我可以去……”

  林子抬起手,止住俞德宸的话,心中有些犹豫起来。

  其实,关于军情司若是怀疑有人被策反要如何处置,李瑕已交代过林子要怎么做了。

  谨慎是对的,有怀疑也是正常的。

  要防范,那就建立一个规范的审查,对每个人都审查。

  同样是北面回来的,王成业、马琰,甚至他林子自己其实一样都有被策反的可能。不能因为俞德宸遇到的危险最多,就只查他一个。

  审查之后,核实、找证据,有证据就处置,但没证据的话需有个原则,李瑕称之为“疑罪从无”。否则凡是有运气好的脱困就会被怀疑,那往后探子只要陷在敌境便都不用拼命了,或者敌人只要放出一点离间计就能让军情司自废武功。

  丧失北地百年、三百年,人心要挽回,那信任与怀疑之间必须得有个原则。这原则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极难。

  至少赵构对岳飞做不到,赵昀对余玠也做不到。弱主做不到对强臣疑罪从无,绝对不可能。那种威胁感会刺到弱主的骨子里,叫他们夜不能寐。

  李瑕无所谓的,定规范、定原则,并交代原则定下来就遵守。之后便不再过问此事,把重点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了。

  林子并没有忌惮俞德宸到夜不能寐的地步,却也没有李瑕这般洒脱。

  两月间他审过太原之事,没有找到俞德宸通敌的证据,只好不再监视俞德宸。

  但,心里有没有做到疑罪从无?一直没找到俞德宸通敌的证据就一直怀疑下去?

  到了今日这无人可用的地步,宁愿用马琰,还是不愿用俞德宸?因为马琰就算被策反,造成的威胁也不大?

  林子闭上眼想着这些,好一会才睁开眼看向俞德宸。

  俞德宸那双眼睛看起来颇为单纯……这种是最适合被蒙古人利用来当间谍的了,林子这般心想。

  但开口,显得十分威严。

  “你的伤势,好了吗?”

  俞德宸眼睛一亮,应道:“伤早就好了。”

  “那好,你带马琰去钧州。”

  林子的语气不再迟疑。

  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秦王身陷死囚牢尚且能创下如今这份基业,其实根本就不怕麾下任何一个人叛。那与其靠个人的直觉去猜测怀疑,不如信法度与规范。

  态度一果断,军情司指挥使的气势瞬间比方才强了不少。

  “事情不大,有几个军情司的探子失联了,你过去查查……”

  ……

  秦王府中,李瑕议过事之后,提笔分别给廉希宪、李曾伯、张珏写了封长信。

  无非是将方才所商议的关于北面的形势详细与他们分析,保持一个有效且及时的沟通。

  他还拿起李曾伯上次的来信再看了一遍,想着如何回信,方才落笔。

  信还未写完,奚季虎已匆匆赶来求见。

  奚季虎近来在总领关中水利之事。今日也不知是去何处勘察归来,脚上满是泥泞,连衣袍下摆也是干了的泥土。

  李瑕见了,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引奚季虎在一边的小几边坐下谈事。

  只这待遇便可见他对奚季虎的看重。换作大部分人来奏事,李瑕多是一边批公文一边听对方说话。

  “这是在何处摔了一跤?”

  “龙首渠。”奚季虎笑道,“前几日下过雨,地滑,我一个没站稳,还拉着旁人摔倒了一大片。这若是在江南,怕是要指责县役们没照顾周到。这边众人却嫌我没干过粗活,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啊。”

  他不是诉苦,也不是告状,是真心欣赏关中官场风气。

  毕竟以往见过了太多养尊处优的朝廷官员,到民间巡视连轿子都没下过的比比皆是。

  说话的同时,奚季虎也没耽误时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纸来递给李瑕,紧接着便提到了正事。

  “王上请看,这是长安城引渠用水的图纸,目前我们认为该重修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再与运粮的槽渠互相连接,构成运输、供水两用的水道。但是否足够供应城中用水,还需再核算……”

  这图纸来的绝不轻松。

  奚季虎是八月初到长安的,中秋时给了李瑕关中水利的初步规划,之后开始更仔细的勘测,到现在十一月中旬,开始渐渐给出图纸。

  这图纸并不完整,只是为了可以动工,先给出一小部分。

  但三个多月的时间,规划、勘测、绘图,换作任何人也很难做到更好了。

  这也是李瑕看重奚季虎的原因,其人有才干,且还是全才。

  但欣赏归欣赏,他还是问道:“只能确定先重修三条旧渠?若往后扩建城池用水如何解决?排水又如何规划?”

  奚季虎苦笑,道:“王上所言甚是,故而我以为眼下动工操之过急了,不如徐徐图之?容我等再仔细勘测,拿出一个更完善的办法来?”

  李瑕往后稍仰了仰,思忖着。

  他今日才议过北面的形势,估计着蒙古汗位之争不论是忽必烈或阿里不哥胜出,也就这一两年就会结束了。

  之后也许休养一两年,必会再有战事。

  这般形势,当然着急。

  不过,兴修水利所耗费的大量钱粮短期内还是远超过水利带来的增产的,很可能等到开战时还没看到收益。

  换作五代十国时那些政权,大部分都会选择屯集兵粮应付战事,而非建设民间。

  而李瑕考虑的则是要有面对长期的战争的能力,他不打算荒废建设,只打算加快。

  “并非是我不想徐徐图之,而是局势不容许。依我之意,可先动工修龙首渠,至于槽渠如何连接,排水如何规划,还请尽快。”

  奚季虎很为难,摇头叹道:“王上。旁的不提,只说懂水利的人手也不足……”

  李瑕明白,这般大的工程,仅有一个两个懂水利的人才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奚季虎才到关中三个月多,不了解北方水系。哪怕参与过它山堰的修筑,其人本非专长于水利。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心念一动。

  他起身从屉中拿出李曾伯的一封信。

  信上是关于兴庆府的详细情报,李瑕摊开来在字里行间仔细找着什么。

  “兴庆府……找到了……张文谦行省西夏,以郭守敬修唐来、汉延等渠,欲灌田九万顷,时长日久恐其城高粮足,宜攻兴庆府……郭守敬?”

  “郭守敬。”

  李瑕放下手中的信,再次念叨着,心里有些思量。

  能让他记着名字的人其实不多,郭守敬算一个。

  眼下他与忽必烈都在紧锣密鼓地修渠兴田,若能把助忽必烈修水利的郭守敬请回来,那不仅能满足眼下关中水利规划的需求,还能起到此涨彼消的作用。

  “既是人手不足,我们就再请两位水利名家来,如何?”

  “求之不得。”奚季虎马上应道,之后笑了笑,道:“不过说句大言不惭之语,能在我面前称得上水利名家者,怕是不多了。”

  李瑕也笑了笑,道:“不多,但碰巧知道一个。”

  第八百七十一章 嫌疑

  钧州城西,官道上大雪纷纷,有一队人正策马而行。

  “西南便是三峰山了。”董文炳抬手一指,为郭弘敬指点。

  郭弘敬转头看去,见到的也就是三座连绵的山峰,其实并不雄伟。

  无非因它是蒙古与金国决战的战场,才平添了几分壮观,让人赋诗云“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或是“鏖兵大雪三将死,流血成河骨成堵”。

  不过想来,蒙金的决战地点在这里,其实根本不合理。

  正常而言,北面的古北口、居庸关,或是西面的潼关才该是当时金人迎敌之地。

  钧州则处在洛阳与开封的正当中偏南的位置,属于河南的腹地。

  可见蒙古用兵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郭弘敬终究是对这些战事不感兴趣,目光一转,从三峰山方向移开,看向钧州郊外的田野,喃喃道:“一路来,似乎没看到水渠动工了。”

  “待入城了,听邸泽如何解释吧。”

  “怪哉……”

  郭弘敬到河南就是来治水兴田的。

  这两年战事一直未停,先是平李璮,又是伐李瑕,河南的东面、西面始终在打仗。好在战火没有波及过来,使他还能够规划水渠。

  钧州的水渠如何修,在半年前郭弘敬就规划好了,之后他又到别处去勘测,由董文炳下令,让钧州知州邸泽组织军民依规划修渠。

  可如今半年过去,再次来钧州,却没见预想中热火朝天的景象。只看到农民还是从很远的地方担水。

  还未进城,郭弘敬眼中已泛起了忧虑之色。

  再往前进行数里,钧州城门处,邸泽已夹道来迎董文炳,并在城中设下酒宴接风洗尘。

  邸泽出身于归德邸家,乃是蒙古大将邸顺之侄,邸琮之子。

  邸琮当年镇守颖川,因李瑕北上为间谍,被张五郎诬陷为勾结宋人,达鲁花赤额日敦巴日之死也被栽在邸家头上。

  此事害得邸琮这一支完全失势,几乎沦为罪人。

  没多久,邸琮便气死了。

  那一年邸泽已二十七岁,突逢大难,只好来回奔走,到处求人。

  好在邸家没有被连根拔起,至少还有邸顺这一支在。

  邸泽在伯父家中寄居了数年,终于等到张弘道叛逃,当年的许多事也终于水落石出,洗清了邸家的罪名……当然,根本就没人在乎。

  称不上是平反,总之在那之后,邸泽便被任命为钧州管民总管。

  ……

  “陛下任命我坐镇钧州,因我与李瑕有深仇大恨。”

  接风宴上闲聊起来,邸泽每每都要提一嘴当年颍州之事。

  “八年过去了,当年李瑕初次北上时,家父是第一个看出此贼将为心腹大患的人。却也成了第一个被李瑕与张弘道联手陷害之人……”

  这些内容董文炳听过。

  但邸泽每次都能添上一些新的细节,倒是并不枯燥。

  比如李瑕与张弘道原来早在八年前就勾结在一起了,这就是董文炳上次没听到的。仔细一想,也有些道理。

  郭弘敬则是还不曾听过这些,一时有些被邸泽描绘的那个阴险狠毒、卑鄙无耻的李瑕吓到。

  “对了,说来……敬臣你与李瑕是连襟吧?”邸泽说着说着,忽然这般问了一句。

  郭弘敬一愣,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抖。

  他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还是董文炳摆了摆手,替他解围道:“不能算连襟。李瑕之庶妻张氏早已被逐出家门,断绝父女关系。”

  “原来如此。”邸泽笑了笑,对郭弘敬还是很尊重友好的样子,举杯敬了一杯,道:“敬臣何时完婚?”

  “岁末便北上,开春完婚。”郭弘敬道:“之后便留在燕京,为建城规划水利。我想在临走……”

  “恭喜恭喜,敬臣这是要得陛下重用了。”

  “不敢当。水利之事我大哥才是真的擅长,我不过是个庸才,略尽绵薄之力而已。钧州有三万顷田亩水灌……”

  “敬臣过谦了。”邸泽笑道:“今大元初立,修水利、制历法、兴文教,正是你们兄弟大展拳脚之际,只盼往后位列中枢了,能提携我一二。”

  郭弘敬一心想问问钧州的水利之事,偏是被这般打岔,渐渐也意识到邸泽是故意的。

  想必是修渠的钱粮被此人吞了。

  心中这念头一起,郭弘敬转头看向董文炳,悄悄用眼神示意。

  董文炳素来爱护百姓,曾经卖自家田产帮百姓还羊羔贷,丈量境内土地均与贫苦人家……

  近两年在河南的相处,郭弘敬对这位上司是颇为佩服,相信他一定要严查钧州水利之事。

  但此时董文炳没注意到郭弘敬的眼神,捧着酒杯沉思着什么,隐隐有些心事的模样。

  他偶尔不经意地回过头,却是看了看门口的几名护卫。

  又顺着邸泽说的话题聊了一会,从在兴庆府的郭守敬聊到了要在燕京新建的大都城又聊回与关中的战事。终于,董文炳咐吩旁人退下去,与邸泽单独聊。

  “敬臣,你也先去歇息。”

  “是。”

  郭弘敬起身施礼,退出了大堂。

  他回头看去,只见董文炳的护卫大多也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人。

  那几个显得十分特别,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周围,像是董文炳还没吩咐,他们就已知道马上要谈的是重要之事。

  “与水利有关吗?”郭弘敬心里喃喃了一声。

  ……

  堂上,董文炳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看向邸泽,问道:“可知我此次来为了何事?”

  “下官不知。”

  “你坐镇钧州,敢与我说不知?”

  邸泽扫过门口的几名护卫,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终于应道:“下官确实察觉到,似乎还有李瑕的暗探在城中活动。”

  董文炳脸色愈发难看,缓缓道:“方才我说,张柔与其女断绝父女关系。可我又得到风声,不久前,张柔曾送了大量的嫁妆往长安,正是从钧州经过。”

  邸泽大惊。

  “这是何意?大帅莫非是怀疑我通敌不成?这钧州城谁都有可能通敌,唯有我与李瑕不共戴天!”

  这句话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在情急之下又补了一句。

  “何况,钧州与潼关之间隔着洛阳,我如何放任车队过境?”

  “……”

  几位护卫站在檐下听着这对话,眼神中透着一股傲慢与怀疑之色。

  他们是控鹰卫,前来查钧州铁器走私案。

  于他们而言,今日在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不论是李瑕的连襟郭弘敬、守钧州的邸泽,还是有一个弟弟已投靠了李瑕的董文炳……

  第八百七十二章 连襟

  矢宝赤在蒙语里是“鹰人”的意思。

  乍听之下有人会将其当成养鸟的仆役,可事实上他们所饲养的海东青要远远比常人尊贵。

  鹰是孛儿只斤氏的保护神,成吉思汗的十一世祖曾依靠猎鹰捕猎才维持生存。

  故而若说怯薛军在诸军之中是第一等,矢宝赤则为怯薛军中第一等。

  矢宝赤与普通怯薛军的着穿亦有不同,往往在肩上或袖子上裹着皮革,作为鹰的停歇之处。

  控鹰卫保留了这个穿着习惯。

  汉人能成为蒙古皇帝的宿卫近侍本就是难得的优容,竟然还能成为第一等的矢宝赤,这是无上的荣耀。需要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否则便如锦衣夜行。

  肩、袖上的皮革便是这荣耀的象征。

  虽然他们不会养鹰,但他们本身就是大元皇帝的鹰,翱翔于高空,为陛下捕猎。

  哪怕是李瑕,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只野鸭。

  ……

  夜幕降下之时,两名控鹰卫校尉离开了钧州衙署,转过几条巷子,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铺子。

  一进前堂,便闻到空气中有股咸湿的气味,这原是一间私盐铺子。

  但走到后院,有仆役迎上来引着他们穿过一条暗道,才发现后面是个牢房。

  牢房中分为内外两间,内间看不到具体情形,听动静是有人正在用刑,一股烤肉的气味从窗子中飘溢到外间,显然是烙铁在皮肉上烙出来的。

  外间,一名私盐贩子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火炉边,透过小窗看里面的详情,见有人来了,拉上小窗,回过头来。

  这中年人看起来确实像是经历穷苦生活的贩夫,脸上带着股愁苦之态。

  但他迎向两名控鹰卫校尉的目光分明是上司看下属的眼神。

  他举起一枚令符,语气淡淡地自报家门。

  “控鹰卫百户,崔文。”

  这百户是怯薛军百户,若调任地方便是千户也做得。何况控鹰卫初立,眼下还未开始立功。

  两名校尉见令符,连忙行礼。

  “控鹰卫校尉刘曒、刘虔通,见过百户。”

  他们行礼时行的已是蒙古礼,鞠躬时右手放在胸前,上身微躬,左手下垂,向崔文低头以示恭敬。

  这一代人出生起就在蒙古治下,自记事起就以蒙古为尊。能互相这样行蒙古礼其实是一种荣耀。

  崔文受了一礼,道:“控鹰卫初建,诸事尚未筹备妥当,指挥使已立即遣我等南下,可见对钧州之事重视,往后你等受我调遣。”

  “卑职不明白,百户为何是这样……悄然而来?”

  崔文道:“因为我只需你们在明面上探听风声、搜集证据。哪怕真查出了真相,也须装作不知。明白吗?你们是给河南官员、以及潼关那边的李瑕看的。”

  话说到这里,崔文指了指自己,又道:“若查出了与李瑕走私之人,由我来安排,将计就计,渗透关中。”

  刘曒道:“卑职明白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百户好生高明。”

  “是指挥使高明,陛下圣明。说说吧,官面上河南是何情形……小股的走私禁不掉,但张家那么多的车马过境,若说河南没有官员包庇,我绝不信。”

  “有嫌疑的很多。”刘曒道:“当时董文炳在开封、邸泽在钧州、董文忠在洛阳,皆有嫌疑。”

  刘虔通道:“城外有商旅过境,一应文书凭据俱全,官员居城中不知情很正常。但洛阳离潼关最近,治下有人屡次与李瑕走私,董文忠却不知,这怕是说不过去?”

  “若是收买了关城值守,趁夜过境,董文忠未察觉也有可能。”刘曒道:“钧州每每走私铁器,冶铁坊一查便知之事,邸泽却说不知。老鼠都踩到他脸上了,他看不到?太可疑了。”

  “邸家与李瑕有仇,不太可能反。要我说,是整个董家反了。”

  “如此一来可就非同小可了,没有证据之前不要乱说。”

  “还要什么证据?董文用已叛投李瑕了。指挥使命我等协同董文炳彻查走私案,又命我等‘贴身保护’董文炳,可见早已疑心……”

  “够了。”崔文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抬手问道:“查清了没有?董文用真的叛投李瑕了?”

  “董文炳说,董文用只是被李瑕俘虏了,并未叛投。李瑕是故意放出风声,陷害董家。又说敌人施展离间计很简单,董家的忠心却不容动摇。”

  “从头仔细说。”崔文道,“我不管董文炳怎么说,只问董文用到底投敌与否?怎么投的?”

  “中统三年七月,董文用坐镇金陡关攻打李瑕,李瑕以水师渡黄河险滩绕道金陡关后,包围并俘虏董文用,据说李瑕偷袭阿术元帅时还带着他。”

  “确定?”

  “据说有逃回的俘虏称,在浅水塬时,董文用经常在李瑕身后巡视俘虏营。”刘虔通道:“此事开封有不少人知晓,董文炳一直在试图盖下这传闻。”

  刘曒道:“这就是李瑕故意离间。”

  “是故意离间,但确实就是有官员帮李瑕走私,甚至就是董文用在联络。”

  “若如董文炳所言,有人假冒董文用呢?”

  两个校尉各有看法,争论到最后,刘虔通迟疑着,却是问了一句。

  “有没有可能,他们都通敌了?”

  崔文眼皮子一耷,淡淡扫了他们一眼,道:“李瑕若能把这些重臣全策反了,河南还在吗?只需要有一个人通敌,甚至这个人有可能只是一个幕府属臣、或衙署小吏,我们就不得不怀疑许多官员,这便是控鹰卫的难处。但我要你们把这个人找出来……”

  “百户,还有一个人也有可能。”刘曒忽然道。

  刘虔通不加思索,马上道:“郭弘敬?”

  “不错,郭弘敬马上便要成为张柔之女婿,与李瑕正是连襟。”

  “我还调查过他,他去年多次上奏请朝廷治理黄河未得批允,常有抱怨之语。”

  “这两月,他正好就在陕州勘测黄河水势,借挖渠之名指挥民夫运送土方,更可为走私车马掩护。”

  “我唯一觉得……看他性格木讷,不像是通敌之人。”

  当刘虔通提出这个看法,刘曒摇了摇头,道:“越是性格木讷之人,越可能是潜藏在我们身边的那只老鼠。”

  “是啊,有道理。”刘虔通喃喃道:“但若这般一说,邸泽反复说与李瑕有仇,是否也是障人耳目?”

  “……”

  可以说,控鹰卫才到河南短短几日内便是成效巨丰,取得了大量的情报,以极快的速度罗列出了许多有嫌疑之人。

  且这可疑之人的数量还在不停的增加,每说几句话就能举出一个。

  从董家、邸家开始,下属、亲友,要查的人不知凡几。

  崔文思来想去,一时也不能锁定某个目标。

  此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沉吟半晌,还是吩咐道:“全都监视起来。”

  “是!可是卑职们人手不足……”

  崔文道:“我们来河南不仅仅查一桩案子,而是控鹰卫将要在天下各处铺开。”

  “卑职明白。”刘曒、刘虔通纷纷拱手。

  ……

  若说这些身披控鹰卫军服的校尉们是在自上而下的明查,崔文则是在进行自下而上的暗访。

  在见过刘曒、刘虔通之后,他重新打开窗户看向里间的刑讯房。

  “招了吗?”

  被绑在木架上的是一个钧州冶铁坊的匠人,崔文已有足够的证据确定他就是军情司埋在钧州的细作之一。

  这匠人此时已奄奄一息,开口喃喃道:“我招……招了……”

  “放他下来,给他水喝。”

  不一会儿之后,崔文又掌握了钧州铁器走私案的更多细节。

  “调令从哪来的小人真是不知,只记得那天夜里我们赶着马车引着河渠走……”

  “慢着,水渠?哪条水渠?”

  “就是在修的那条水渠。”

  “陕州利人渠?”

  崔文反问了一句,命人去将地图拿来,指点着沿途的地名与这匠人核对,确定当时的走私的路线正是郭弘敬主修的利人渠。

  ……

  这夜,郭弘敬睡得很不安稳。

  想到在河南任上已没剩多少时日,而许多地方的水利却还完全没有进展,他难免心里发愁。

  一整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郭弘敬早早便去求见董文炳,甫一见面,问的便是钧州水利之事,问董文炳昨日可曾质问过邸泽。

  不想,一直以来都最关心民生的董文炳这次却是叹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你可听说过钧州走私一案?”

  郭弘敬一愣,摇头道:“未曾听说过。”

  “上个月,张弘基向中书省告发,称我三弟董文用曾与他联络开榷场,张弘基将计就计遣人押货至钧州,果然得十倍之利。此事一经告发,引起轩然大波,陛下设立控鹰卫严查。”

  “这是何意?”郭弘敬完全听不懂了。

  “钧州有人与勾结李瑕,不仅是从各地世侯处收购马匹、皮货,还从冶铁坊运大量铁器往潼关。”董文炳叹道:“而我之前却一无所知。若非张弘基告发,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这……”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将货运到潼关的。”

  郭弘敬一脸茫然,实不知董文炳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个。

  下一刻,董文炳双手按在他肩头,郑重道:“敬臣,你与我实话实说,你是否涉及此事?”

  郭弘敬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勾结李瑕吗?

  生在这乱世,什么金国、蒙古、宋国、大元,谁是正统,谁是异族,其实已很难分清。

  他只知道既然入仕为官,上忠于天子,下不负黎民,食君之禄,得百姓供养,那就把份内之事做好,修渠灌田,让民间多一口吃的。

  就这么简单。

  郭弘敬根本就没想过要选择明主去辅佐其争天下,勾心斗角甚至染得满手鲜血,这绝非他所愿,也是太远的事,他只能看眼前的小事。

  “我……我没有。”

  “我信你,我知你的性情。”董文炳道:“但我查过,他们走私那天夜里,所走的正是你当时在修的利人渠。”

  “怎么会?我都不知有人过去……”

  董文炳脸色还算平静,但眼里有深深的忧虑,道:“我因三弟被俘,嫌疑最重。唯有尽快找到真正通敌之人方能洗清,此事我怀疑是邸泽所为,昨日却未探出结果。总而言之,眼下不是操心钧州水利之时,你尽快回燕京吧,别再此事中越卷越深。”

  “这可一年平李璮,一年攻李瑕,眼下再不修,明年复明年。”

  “我也想修渠兴田啊,可眼下这情形,哪还有这份心力?”

  第八百七十三章 一根木头

  董文炳并不认为控鹰卫有办法禁绝河南与关中之间的走私。

  因为自蒙古取中原以来,对地方的治理一直就很散松,各地世侯、乡绅、豪强不是今日才开始经商。

  现在的问题是,当李瑕迅速地崛起,使忽必烈意识到过往宽松的、放牧般的治理已不足以应对,因此开始收权。

  若是蒙古灭金,是对地方豪强由严入宽的过程,现在则就是由宽入严了。

  这怕是不容易,且难免会造成一定的混乱。

  混乱一起,走私真的能禁止吗?

  但另一方面,董文炳也理解他的大元皇帝陛下必须开始收权了,没有第二个选择。

  面对宋国、金国时,蒙古的制度越简单越有利,可一旦面对李瑕这种新兴的势力,蒙古那简单有利的制度就像是一张快要兜不住猎物的破网。

  不补不行了……

  这事,董文炳有些不敢深思。

  他不知道控鹰卫还有多久就会查到郭弘敬,出于爱才之心,今日才给出了提醒。

  郭弘敬得了这提醒,却觉得好生失望。

  他知道陛下与中书省必然是想修水利、灌田亩、兴农事、增钱粮。这才会让他兄长与张丞相到西夏屯田,同时也将他派到河南来。

  但近年来,比起修渠屯田,似乎打李瑕才是最重要的事。

  尤其是韩城一战之后,到处都在说有世侯通敌,必须严查,于是人人自危。

  郭弘敬懒得再想这些,也不打算依董文炳所言放弃钧州的水利。

  他干脆独自骑马往城外而去。

  钧州城外有条古渠,叫干渠,因战乱早已荒废。

  以郭弘敬的规划,重修干渠,初步可灌溉良田万顷,还可改善城中水质。

  冒着风雪再次来到岳庄村,沿干渠所见,根本没有动工的痕迹。

  岳庄村与当时来时还是一样,似乎还更残破了些。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捆柴禾缓缓走在村口,郭弘敬策马上去,试着喊道:“岳伯?”

  背柴的老者转头一看,喜笑颜开,喊道:“郭相公回来了!”

  这是当年过来勘测时认识的当地人,郭弘敬与之也有些熟络了,道:“真是岳伯,干渠怎还不开始修?”

  “什么?!外面风雪大,郭相公快进屋里吧……”

  其实屋里也是漏风。

  好在把柴禾丢进灶里烧着,郭弘敬与这岳伯一家四口围在灶边,也不算冷。

  “郭相公看看这个。”岳伯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根大木头,道:“这是当初郭相公你写的,小老儿一直舍不得烧。”

  说到这里,他傻笑了一下,笑自己傻。又道:“可小老儿忘了当时郭相公你念的了,看也看不懂。”

  郭弘敬目光看去,低声念道:“大禹千秋功在水,新渠万古利于民。”

  这正是他规划干渠时,意气风发,用木炭写下的句子。

  “这渠,怎么还不修?”郭弘敬问道。

  “小老儿也不知,许是明年就修了吧。”岳伯笑道。

  “岳大哥人呢?”

  “应了徭役,今日便回来。”

  “渠不修,征徭役去做什么?”

  “说是给奥鲁官修座大宅子。”岳伯摇了摇头,叹道:“唉,提到这个老大啊,连羊羔利都敢借……”

  “羊羔利?”

  郭弘敬皱了皱眉,心知今年这户人家的收成若不借钱是过不了年了。

  像这样的,他能帮一家,却又能帮几家?唯有修渠才能一次帮成百上千家。

  转头向屋子里看去,没看到什么家当,连张吃饭的桌子也没,倒看见屋子角落摆着两个水桶。

  两个水桶都破了,又用树藤绑了木板上去。

  “岳伯啊。”郭弘敬叹息一声,问道:“你提水还是到两里地外的河边吗?”

  “哪用啊。”岳伯笑道,“这不下雪了嘛?有阵子没去提水了。冬日就是柴禾不好捡,没柴了夜里冷得厉害……”

  郭弘敬一愣,苦笑道:“那明年浇田,还得一桶桶水从两里外提不是吗?”

  “郭相公知道明年可修渠吗?若能赶得上,后年不就有水浇田了嘛?要是修渠,小老儿也能服徭役,总比提水快活……”

  郭弘敬听着听着,再看到岳伯手里那木柴上“新渠万古利于民”几字,忽觉鼻头一酸。

  他猛地抢过这木柴,丢进灶里。

  “郭相公?这怎使得!”

  岳伯连忙将那木柴抢出来,用手擦了两下,也不怕被上面的木刺割了手。

  “郭相公的墨宝,哪就能烧了?前阵子邻村的读书郎还说这字写的是顶好的,一手好字啊……”

  “烧就烧了。”郭弘敬道:“不过就是一根木头。”

  他颓然拍了拍膝,又自语了一遍,也不知在说那柴禾,还是在说自己。

  “就是个木头。”

  ……

  忽然。

  “有人跑了!”

  “拿下他!”

  外面传来了喊声。

  “老大回来了?”岳伯自语一声,手里还拿着那根柴禾,起身推开屋门。

  坐在灶边的郭弘敬抬起头看去,只见岳伯的大儿子才走到院门处,又转身向远处跑去。

  却有两个人从屋子附近窜出,猛地向他追上去。

  这情形郭弘敬一时也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只见正追赶着岳老大的两人身穿着厚实的皂衣,肩膀处还缝着一块皮革,一边追一边呼喊。

  “拿下!”

  “要活口……”

  随着这声呼喊,其中一人已提起一支弩。

  “噗。”

  那还在奔跑的岳家老大已倒在地上,背上一片鲜血。

  ……

  “死了吗?”

  “小心他诈死反击。”

  刘虔通交代了手下一句之后,转过身重新向那间民居走去。

  他今日是跟踪郭弘敬来的。

  若说河南有官员通敌,郭弘敬显然是最可疑的一个,尤其是今日竟还单独出城,必然是要会见军情司的细作。

  刘虔通领人远远跟着,等其进入了一间民宅,便悄然过去偷听。

  才贴到窗边,便听里面郭弘敬要烧什么东西。

  紧接着,便见一个要来接头的汉子因发现了他转身就逃。

  基本已能确定了,通敌的果然就是张家的女婿、李瑕的连襟郭弘敬。

  至于这个案子为何是张二郎揭发的?无非是被九拔都发现了,找一个托辞而已。

  如指挥使所言,张家只有九拔都最忠心……

  刘虔通想着这些,缓缓拔出刀,走向郭弘敬。

  “你们是谁?!做什么?!”

  郭弘敬也在大步迎向刘虔通。

  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近来才到董文炳身旁的护卫之一,实则是传闻中的控鹰卫了。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郭弘敬,就是你吧?通敌叛国。”

  “我从来没有……”

  郭弘敬话到一半,忽觉身侧有什么东西一晃。便见岳伯手举着那根柴禾扑向刘虔通。

  “噗。”

  一声轻响,老人已倒在地上。

  那根柴禾也落在积雪中。

  又一名控鹰卫的探子从后面出来,一脚踩着地上的尸体,将刀拔了出来,转身便向屋内走去。

  郭弘敬吓呆了,拔脚便要冲过去拦他,背上一痛,人已被刘虔通摁在地上。

  积雪冰凉,他的心更凉。

  “不是!”

  郭弘敬连忙喊道:“你们听我说!我没通敌……他是借了羊羔利才跑的……别……”

  “不招没关系,我带你见个人,你早晚会招。”

  “不是我们!”

  “嘎达”一声响,刘虔通已把郭弘敬的下巴拧脱了臼,捆着他便往外拖。

  屋内几声惨叫传来,又迅速平静下去。

  郭弘敬努力回过头看去,只能看到有血淌过那间屋子的地板,一只无力的手落了下来。

  ……

  “都说了不要打草惊蛇。”

  树林里,看着马匹的刘曒见刘虔通把郭弘敬捉回来,不由皱了皱眉,又道:“百户还要借机派人潜入潼关。”

  “当我想这样?正好被军情司的细作撞见了,只好拿下他交给百户处置。”

  “好吧,先回城,莫被董文炳的人遇到了。”

  “我觉得,董文炳也有嫌疑,今早他们见了一面。”

  “审过便知道了。”

  很快,另两个探子也向这边走来,进了树林,却是先低语道:“好像没有迹象表明这户人家是军情司的人。”

  “不可能,郭弘敬绝对可疑。”

  “我看可疑的人多了,郭弘敬是最好对付的那个。”

  “我觉得,我们先审一审再把人交给百户?”

  “审。”

  从燕京来的年轻人做事没什么分寸,又道:“若说搞错了就一刀宰了算了。”

  “大小也是个官,还是张家女婿,我们今日是否有些过了?”

  “怕什么,你还是天子近卫。”

  “知道吗?李瑕当年也是杀了个张家准女婿,后以身替之,我当效仿……”

  很快,在这树林里便开始了一场刑讯。

  树冠上有许多积雪,将枝叶压得很低,这使得树林里有些暗。

  刘曒俯身摁着郭弘敬的下巴,将它归位,问道:“你什么时候勾结李瑕的?”

  “噗。”

  有人从一棵大树后转出,一剑捅进了刘虔通的喉咙。

  血滴在刘曒的脖颈和侧脸,有些温热,他抬头一看,又听得“噗”的一声,又一人杀出,一刀劈翻了另一个控鹰卫探子。

  “……”

  很快,在这树林里又开始了一场刑讯。

  “衣服很显眼,控鹰卫都这么穿吗?”

  “你们这些该死的……呃……该死……休想叫我招……啊!啊……”

  “钧州冶铁坊有几个人不见了,在哪里?”

  “呃……钧州城内……府东巷有间私盐铺子……”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两根木头

  十二月大雪纷飞,泾阳县城西北六十余里处,中山西瓠口。

  “河床太高了,渠堤再往上夯不行的……”

  “奚公来了,让奚公看看……”

  风雪之中,有一辆马车驰到泾河边,奚季虎不等马车停妥,匆匆又跃下车辕。

  河边站的是密密麻麻的人。

  吴璞从人群中出来,迎向他妹夫。

  “你总算来了。”

  这样的大冷天,说话时嘴里不停冒白气,原本不易察觉的叹气都更明显了。吴璞一句话间就叹了两次,显然是愁得厉害。

  “大哥这边出了何事?”奚季虎问道。

  一条渠三百余里都要重修,关中仅有的这几个懂水利的,本说好每人各负责一段,但总是能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两日间,奚季虎只顾着在这三百余里之间来回奔走了。

  吴璞站在风雪中向北抬手一指,先不说遇到了何事,直接给出他已想好的解决方案,道:“我们必须要将原定好的引泾渠口再向北移两里。”

  “为何?”

  “河床太高,土质太软,在此开渠口,往后河堤容易塌。”

  “到河边再说吧……”

  地很滑,雪地上走动的人太多,已将河边踩成了淤泥。

  奚季虎俯下身,伸手进淤泥里挖起一捧土来看了看,脸色凝重起来。

  “发现了吗?此处与江南不同,每年积雪有这么厚。”

  “可原本郑国渠便是在此开渠口的,‘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为何到我们就不行了?”

  “我们要建的是完整的引水枢纽,渠闸、石堰、洪门,此处已不足以为渠口。”

  奚季虎只觉头皮发麻。

  现在整个关中水利已经开始动工,最上游的引泾口却不得不改,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是麻烦的。

  之前吴璞纠结、思考的过程,奚季虎也要再经历一遍,两人讨论、争论,最后还是决定按吴璞方才说的把引泾渠口向北移。

  “过去看看,若只能移,那便尽快吧。”

  办法虽是吴璞提出的,但他还是道:“难处也有。”

  “我知道。”奚季虎口中又呼出一口白气,道:“这一带我曾勘测过,若再往北移两里,就必须打通大、小龙山了。”

  “大、小龙山石质坚硬,不好凿啊。”

  “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奚季虎皱眉思索着,不经意间看到吴璞满身都是积雪,又因不停跑动身上有热气,使得积雪渗到衣裳里。

  “大哥去烤烤衣裳,以免染了风寒。我先到上游看看,看过了我们再谈。”

  “一道去吧,边走边谈。离春耕没多少时日了……”

  风雪愈大。

  泾河边站着许许多多的民夫,个个手握着铁锹,翘首向两位相公的身影望去。

  “怎停下来了?”

  “可莫说不得修喽,我可盼着这工钱过个好年。”

  “你眼界有没?紧望着这点工钱?额明年开耕可等着新渠灌田。”

  “咋不让挖了,急死个人……”

  若说种田吃粮是百姓这辈子最大的事,引水灌溉又是种田时能省最多力气的大事,由不得他们不殷切期盼。

  不是说官员们一到关中就能变成好官,而是当士大夫们真走到田梗上、亲眼见了百姓这些眼神,只要不是心肠太硬,那责任感便能推着他尽心去为民做事……

  ……

  次日,奚季虎赶回长安,商议引泾渠口要往北移之事。

  虽说是只有两里,但因要凿开大、小龙山,涉及的用度、人力、工期便完全不同,太多事要重新规划。

  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李瑕临时从各衙门抽调了人手,组成了一个工作组。

  众人站在沙盘前听着奚季虎指点。

  角落里坐着的则是磨勘院的江荻,拨着算盘估算着费用。

  秦九韶站在一边,云淡风轻地伸手一按盖住算盘,另一只手掐指一算,接过笔便写起来。

  等到奚季虎说完,李瑕便问道:“如此一来,要增加多少钱粮?”

  江荻看了秦九韶一眼,见他微抬了抬手,示意由她来回答李瑕。

  换作旁人,眼看着这个下属在自己面前这般装模作样、显摆能耐,大概会很不高兴。

  但江荻知道秦九韶就是这性子,也不生气,看着纸上筹算好的结果,应道:“若是普通地势,锸田两里预估费钱十又三万贯,佣三千工,工期一月。但若是开凿大、小龙山,却还得奚相公拿出更详细的章程……”

  这边李瑕还在听着这些,那边关德悄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王上,军情司有要事禀报,说是钧州探子回来,带了位来投奔王上的北人……”

  提到军情司,正在商议水利之事的李瑕便想到现已派林子往河西,也许有办法把那名垂青史的水利大家郭守敬请回来。

  但兴庆府路途遥远且守备严密,这件事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李瑕扫视了堂上,见此时也脱不开身,遂道:“既是有北人投奔,让董文用先去接待……”

  ……

  董文用看到郭弘敬的一刻,有些失望。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见到谁,也许是大哥董文炳。但他又非常明白,董家的根在藁城,李瑕打到藁城之前,董家不可能归附。

  一般而言,家乡在谁治下就效忠于谁……除非是被俘了。

  董文用叹息一声,上前,只觉招呼怎么打都显得有些荒诞。

  “敬臣也来了,许久未见。”

  “见过董公,董公原来也在。”

  郭弘敬正牵着马跟在俞德宸身后,愣愣看着远处的龙首渠,忽听人唤自己,连忙回头应答。

  两个“也”字,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惊讶,同时也有些尴尬。

  董文用默然片刻,目光扫过,只见俞德宸、郭弘敬站在那丝毫没有要说热络话的意思。

  像是两根木头。

  “敬臣这是来投奔秦王的?”

  “说来惭愧,我是被朝廷误拿了,后为军情司所俘,被带来了长安。”

  郭弘敬简略述说了此次遭遇,有些蒙冤受屈、离家去国的惆怅。

  他说得简单,董文用便明白了大概过程,但不知详情,遂看向俞德宸,以眼神相询。

  俞德宸不知哪些可以说,只应道:“是这样。”

  其实李瑕既然让董文用来接待,便是没打算瞒着他钧州之事,甚至钧州之事本就是他负责的,军情司只是辅助罢了。

  待到有军情司统领出来问话,俞德宸这才说了经过。

  当时他看那几个控鹰卫校尉衣着显贵,便盯着他们等他们落单,一路缀着脚印出了城,在树林里追上他们,几剑结果了。

  “之后我到那私盐铺子探过,发现控鹰卫暗派了百户崔文前来,捉拿了冶铁坊五人,其中两人已被杀,有三人挨不住刑降敌了……”

  他到钧州本只是调查冶铁坊失联的眼线,查清了也就完成了差事,后续自有军情司再安排。

  至于带回郭弘敬,也只是顺便而已。

  “像是个好官,正好遇到了就带回来了……”

  郭弘敬一路随俞德宸到长安,却还是初次知道这些,喃喃道:“我以为是你们故意陷害我。”

  董文用招了招手,让郭弘敬与他并肩而谈,道:“我们不必陷害你,李璮一叛,中原汉人被猜忌得厉害,岂还需特意陷害?”

  郭弘敬又问道:“可……你们走私之时,特意走利人渠沿线,不是为了陷害我?”

  董文用颇诧异,问道:“从陕州过来,不沿利人渠,还有几条路可以选?”

  郭弘敬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可当别人要怀疑你,说什么也没用。”

  董文用道:“放眼河南,比你有嫌疑的人太多了,可知你为何会是第一个被拿的?”

  “我若与张氏成亲,便是李瑕的连襟?”

  “呵,秦王的岳翁尚且未遭牵连,连襟算什么?”董文用道,“连襟不算什么,怕的是连襟没有实力。”

  郭弘敬默然。

  “弱肉强食,这是汉制吗?”

  “董公……你是真的投降李瑕了吗?那就不怕牵连董家吗?”

  “方才说了,保州张家还未遭牵连。”董文用说着,沉默了一下,也不顾身边还有军情司的人,道:“其实我本也不愿降。”

  “不愿降,可你却北上为李瑕串联世侯?”

  “因为我本是想借机逃的,但……”

  董文用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其实没有明确表态过要降李瑕,当时阿术死后,他只是不情不愿地为李瑕出谋划策而已。

  甚至后来,他二哥董文蔚还在攻打李瑕时战死在了商州。

  李瑕也没逼他表态,只问他“若将来我取天下,董文炳愿为忽必烈殉国,谁来保藁城董家?”

  “不可能!”当时董文用这么应着。

  他心中底气却虚,渐渐也会想若是李瑕是真命天子,那活下来辅佐真命天子以图保家保国保天下才是对的。

  李瑕那种强烈的自信一直在感染着他,有时他甚至不愿去分析局势,想要盲目地去相信李瑕算了。

  就像不久前北上当说客,董文用不明白为何李瑕就能这么信任他,敢在这种时候放他去河北?

  他有好几次都想借机从林子身边逃走。

  但逃回去也很难再得到信任了,反而只有李瑕信任并重用他。

  一个人能做到恢弘大度,往往是因为有强大的实力或强大的内心,从这点上看,董文用能感受到李瑕的强大。

  这种感受很难说清,董文用只是拍了拍郭弘敬的肩,道:“你慢慢会知道的,知道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郭弘敬有些茫然。

  这次被俘,也不知前途如何,但他肯定是有气节的。

  食君之禄,一定不能像董文用那样变节。

  郭弘敬忍不住又回头望向远处的龙首渠,只见劳工的身影不停忙碌,不由心想,关中到处都在修渠啊,也不知是否把漕渠和皂河一起修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关中见闻

  一路到了长安秦王府,郭弘敬其实已决意不愿变节,做好了被囚禁或发落的准备。

  他倒是没逃,怀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能看在张家的颜面上放了他。往后便是不再受朝廷信任,辞官归乡也就是了。

  到了大堂外候了一会,却见董文用与秦王府侍从低语了几句之后,竟是径直让他们进去。

  更多的细节还没看,但郭弘敬却留意到大堂的门槛已被踩得只剩原来的一半高,后面的地砖也被踩坏了,微有些晃动。

  李瑕确实是穷的……这是第一印象。

  才进大堂,便听到了议论声。

  “如此,核算下来,每里河渠费钱一万四千二百八十五贯,三百二十七里渠,共费钱四百六十七万贯……”

  “这还只是重修郑国渠的花费,另外还有长安城的引水开槽……”

  郭弘敬只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几张大图纸指指点点,一时也顾不得去看哪个是李瑕,只咂舌关中能拿出这许多钱来修水利。

  他这边愣愣听着,那边董文用已上前与其中一个年轻人低语了几句,又重新过来。

  “无防,你也过去看看。”

  “我?”

  “不关乎你降不降,为关中百姓谋福不是吗?令兄的处世之道忘了?”

  郭弘敬早便对那图纸感兴趣,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在恰好能看清的地方停下脚步。

  周围那些官员竟是毫不理会他,犹在指指点点地说着。

  “若如此,灌溉田地四万余顷,三年两载,足使关中富强。”

  “臣隐约明白王上之意了,造纸钞而增亩产,若算起来,这花费是值得的……”

  郭弘敬对这花费不感兴趣,目光落处,却是在那引泾渠口,忍不住问道:“开凿大、小龙山吗?此处石质坚硬,没有三五年工夫怕是做不到吧?”

  有一名中年官员回过头,上下打量了郭弘敬一眼,也不问他是谁,只道:“既敢提出这计划,自是有办法做到。”

  郭弘敬颇好奇,却又不敢多问,抬手指了指另两张图纸,道:“既然重修了龙首渠、永安、清明渠,何不开凿皂河,与龙首渠在城西汇合,以改善城中水质?”

  “哦?你对关中水系很了解?”

  “这些都是旧渠,可查的。”

  郭弘敬虽没来过关中,却对诸路河渠之事如数家珍。

  “既然要修,何不将漕渠也一并修了?漕渠起于秦岭北麓,沿途收纳灞河、浐河、沋河等增加水源,与昆明池水汇合于长安西南,再流至黄河西岸,既可灌溉下游民田、供应长安用水,且三百余里河渠皆可为漕运,将潼关至长安之漕运时间节省一半……”

  议论开始之后,郭弘敬一度忘了自己正身处敌境。

  他甚至还与一个年轻人争论了一番。

  直到忽然瞥见对方穿的似乎是亲王常服,郭弘敬再定眼一看,才猛然惊觉原来这年轻人就是李瑕。

  这一瞬间他是觉得有些荒唐的,一个才被带回来的俘虏,竟是就这般被带到议事堂与敌人讨论政务。

  另一方面这种相见,又让人心底隐隐觉得像是那种明君贤臣的野史故事。

  但,总归是不能变节的。

  好在李瑕并没有要求他变节,只在议事之后留他又聊了几句,丝毫没有勉强他,只是在最后问道:“既然来了,一道去引泾渠口看看如何?”

  郭弘敬本就对此事好奇,闻言愣了愣,既很想去又觉得这般答应下来实在不妥,想了想,应道:“身为俘虏,任凭安排便是。”

  ……

  说是身为俘虏,郭弘敬到了长安之后却并未觉得不自由。

  俞德宸每日都看管着他,却丝毫没限制过他的出行。

  而他也没有别的太多地方想去,每每喜欢到城外的龙首渠看人修渠的进展。偶尔也说些自己的看法。

  虽然才刚来,但他仿佛已很习惯长安了。

  守着气节?还是多为民做事?如何选择也愈发迷茫起来……

  ……

  两日后,李瑕往泾阳县巡视引泾渠口。郭弘敬便也跟在队伍中。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何身份。说是俘虏,事实上没有人轻贱于他;说是秦王连襟,其实他还未与张家二姐儿成婚。

  若一定要说,郭弘敬发现,关中诸人是以对待一个“水利大家”的态度在对待他,常称他为“先生”。

  这态度十分诚恳,因为关中确实缺他这样的懂水利的。

  队伍在第一日行到了三原县……次日,李瑕杀了个人。

  当时三原县衙大堂上摆开了公审,任由满县的百姓围观。

  但主审人却不是李瑕,李瑕只是从到到尾沉默着坐在公堂后面旁听。

  反而是郭弘敬有幸由俞德宸带着看完了整场审讯。

  是一场贪墨案,三原县令伙同下吏侵吞了修渠款二十八万贯。

  其实很乏味,大部分时候都是廉访司的官员质问,磨勘院的官员打着算盘核算,舆情司则把一个个犯官押上来押下去。

  最后证据确凿,把主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就这么稀疏平常的一桩案子,但郭弘敬想了想,忽然发现大蒙古国或大元似乎从未惩治过贪官。

  比如阿合马贪婪若斯,其行径却被称为“理财”。

  这是汉制吗?

  ……

  “前两日因要多费十三万贯的修渠款,秦王与诸公商议了一整日尚且觉得为难。这贪官却贪墨了两倍不止的修渠款。”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我们廉访司早便盯上他了。”

  “只盼着别处没有这样的贪官污吏吧……”

  从三原县往泾阳县的路上,郭弘敬也交到了几个朋友。

  一个是李昭成,乃是李瑕的兄长,廉访司的主官,也就是主审三原县贪墨案的官员之一;另一个是江荻,磨勘院的中郎,颇为奇特的一个女子。

  倒是没想到俞德宸这般木讷一人也有朋友,郭弘敬自己也是性格木讷,在中原朋友便不多。

  问起此事,江荻便笑道:“原是不愿与这木讷道士来往的,奈何他有个颇有趣的师弟。”

  “不错。”李昭成亦道:“若非小道士为人更有意思,你看我搭不搭理他。”

  俞德宸听了也不生气,显然是习惯了他们的调侃。

  气氛有些轻松,郭弘敬本以为南边的礼数更甚,没想到竟是连男女来往都如此自若,不免疑惑。

  几人就此讨论了之后,得出原因是因为秦王不喜繁文缛节……

  一路行到大龙山,他便见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位“小道士”。

  说是小道士,但能看到的是许多人都在听孙德彧指挥,要以火药炸开大龙山下的坚石。

  郭弘敬本不相信火药能有这样的威力,认为此事很难做到。

  怎么可能控制火药炸出预定的效果?

  但孙德彧却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亲自指点在何处该装填多少火药。

  “都让开,退到远处去!孙院长马上要炸山了!”

  “准备好了没有?!全都捂住耳朵……”

  “……”

  一切都有条不紊。

  郭弘敬站在远处,捂着耳朵,远远听得一声“轰隆”,只见大龙山下腾起一阵尘烟。

  他没看到更多细节,却知道孙德彧的火药必然有了很大的改良。

  天地间安静了好一会之后,响起了欢腾之声。

  那是郭弘敬最想听到的声音,是百姓因为修渠而欢呼的声音……

  还有一点,李瑕手下这些年轻人都格外让他在意。

  李昭成、江荻、孙德彧、俞德宸,这几人身在不同的衙门,但当关中要全力做些什么,比如这次兴修水利,竟是每个人都能出上一份力。

  他们并没有每天说要众志成城,甚至显得很轻松,但却都做好了自己份内之事,查贪墨、审钱粮、改良火药,甚至是往敌境走一趟,因为看到谁“像是个好官”便想着要掳回来……

  第八百七十六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整个泾阳县之行,李瑕都很忙。

  因为吴璞病了,四十多岁的人冒着风雪修渠,最后还是染了风寒,一开始还想瞒着,结果在炸山时便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这事吓坏了孙德彧,说是分明隔得那般远,怎就炸晕了吴相公,且还在心底嘀咕“莫不是想讹小道士吧?”

  待吴璞转醒,问他为何病了还要瞒着,他苦笑不已。

  “一段河渠关乎八百二十户人家生计,每日殷殷相望……数千双眼睛盯着,哪敢病啊……”

  之后吴璞还想逞强,又说当年随父亲修它山堰工程量比这大得多、也难得多,他身体完全能扛下来……只是关中的冬日这天气比江南恶劣太多了。

  “我知道,不是吴相公身体不好,确实是关中太冷了。”李瑕也不知还能如何勉励吴璞,想了想,道:“吴相公给我们新修的这段渠起个名字吧?”

  “好,好。”

  吴璞大喜,喃喃道:“广惠于民……就叫‘广惠渠’,王上以为如何?”

  “好,就叫广惠渠。”

  总之吴璞病了也只能养着,李瑕既来泾阳巡视,便接过了这一摊子事。

  秦王亲自督管,人员安排上自是轻松的,只难在不懂水利,于是又请郭弘敬来顾问。

  郭弘敬是不打算接受官职的,但其实李瑕也没给他官职。

  只是以俘虏的身份回答了一些并不涉及大元机密的小问题。

  “关中土壤不同于江南,土质松软多沙,一经水浸便容易崩塌,要固河堤,该在堤上广植榆柳……”

  奚季虎其实更擅长于政务而非水利,缺的就是对关中地貌的了解,一听到郭弘敬指出的问题,马上便能给出解决之法。

  “王上,臣以为宜倡导百姓沿堤种树,按每户所有田亩数量,每亩地需种榆柳十株,多种有赏,并禁止私伐沿河树木。”

  “善,交个详细章程来。”

  “是。”

  郭弘敬本来只是被问到了就回答一下,几个问题之后见奚季虎应答如流、高深莫测,渐渐主动谈论起来。

  修埽固堤、设置闸门、造圩护田、挖筑池塘……各种方案因地制宜,大有文章。

  奚季虎或许不了解关中地貌,但是个全才,谈及方方面面完全能压服郭弘敬。

  因此郭弘敬有时也会把兄长搬出来撑撑场面,放言“此事家兄若是在此”如何如何。

  他这人确实没什么城府。

  不知不觉便开始奔走在引泾渠口的各个地方,甚至已操心起整个关中的水利建设,以及水利技术的发展。

  ……

  “孙院长,格物院能改良修渠工具吗?我们造一个‘铁龙爪扬泥车’如何?”

  “呵呵,我就不爱听你叫我‘孙院长’。”

  孙德彧一直在大龙山勘测,等劳工们把炸碎的石头搬走后再布置下一处爆破点。

  见郭弘敬又来找,他便将手中的火药收到一边,摇头道:“旁人唤我一声院长那是要听我使派,你却是要使派我做事。”

  “但格物院之责不正是制造物件吗?说到此事,我觉得秦王如此重视格物,若与我兄长相见,定能成为知己。”

  郭弘敬对格物院十分感兴趣,他兄长便特别擅长于制造各种机械器物,难得能在长安遇到主攻这方面事务的衙署,天然有些亲近。

  “郭兄,我劝你还是不要轻易变节,你毕竟还是一个元臣。”孙德彧不以为然道,“还有,我们秦王虽然重视格物,但也只是重视而已,莫要在此事上对他寄予太高的期待了。”

  郭弘敬很喜欢孙德彧这种说起王公贵胄也一派随意的态度,也愿意与他聊天。于是从水匮、埽、水恺、龙骨水车、简车……

  最后又聊回浚川耙、铁龙爪。

  宋承平时,王安石治黄河,曾大力推广这两个工具。

  铁龙爪是以铁铸爪形,系于船尾,清理河道;浚川耙则以八尺巨木,二尺铁耙,也是系绳于船尾,来去挠荡泥沙。

  孙德彧自然有造过这物件,抬手一指,道:“铁龙爪那里不是有吗?”

  “是铁龙爪扬泥车,家兄以铁龙爪改良而出的,不仅可以清理河渠里的泥沙,还可治理黄河。”

  “哈?你都打算开始治理黄河了?”

  “那倒没有,但治理黄河是家兄毕生心愿,他入仕为官便为了往后能主持此事。”

  “好吧,这扬泥车如何造?”

  “先将船身加宽,船首成翘起状,将铁龙爪安在船首。”

  “船首?”

  “不错,将铁龙爪下部改为半球,可使淤泥、碎石落入其中,拉起后可将泥石等抛至岸边,而不阻塞下游。船头再设置一铲斗,以绞绳架配合铲斗的移动和起降。船尾再挂整平铁耙。如此一来,以铁龙爪扬起淤泥,以铲斗捉泥,以铁耙整平河底……”

  “啧啧。”

  孙德彧听了,不得不佩服郭弘敬这位兄长,问道:“这扬泥车……你们造出来了?”

  “那倒还没有。”

  “哦,官位低是吧?”

  “大元就没有格物院,也没有大船,但也许孙院长可以造出来一试?”

  孙德彧微微一笑,将此事记在心里。

  想了想,自己这格物院长也不能被人轻易比下去了。

  “扬泥车也无甚了不起的。说到铲斗,秦王曾命我造一个挖渠利器,不仅可以挖渠,还可铺桥造路。”

  “哦?”郭弘敬马上便连了兴趣。

  孙德彧略略沉吟,道:“以铁铸成一铁臂,铁臂连铲斗,人居于车厢之内,控制铁臂,挖掘土方……”

  郭弘敬听着听着,先是呆愣住,最后拍手称奇。

  “但这能造得出来?”

  “原理我都想透了,不难。”孙德彧负过双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只等条件成熟。”

  “那这条件何时才能成熟?”

  “好了好了,我忙着呢,你要的铁龙爪扬泥车我们会造的。去吧去吧,我要炸山了。”

  “除了铁龙爪扬泥车,还有……”

  孙德彧摇了摇头,向不远处的俞德宸招手道:“那边军情司的,你过来。有蒙元细作在打探我格物院机密,把他带下去。”

  “可需要我帮你勘测爆炸点?”

  “郭哥哥,我可告诉你,我一身都是机密,你再招惹我,可休想回你河北老家……”

  ……

  “你别理小道士,他就是吹牛厉害。王上要他造的物件,没几个是他真能造出的。”

  俞德宸带着郭弘敬往泾河边走去,随口聊着天,语气轻松的模样。

  “不用送了,整个河渠我都很熟悉了。”郭弘敬显得很自在,笑道:“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看河渠上的难题没解决之前,赶你都赶不走。”

  郭弘敬遂自嘲一笑,之后才反应过来,道:“好像我只有来大龙山时你才一直跟着我,真是怕我打探到格物院的机密吗?”

  俞德宸没再应话。

  两人之间像是没刚才那么自在了。

  过了好一会,俞德宸道:“问你一件事,你常往我师弟这边来,可猜到为何我们的火药威力大了?”

  郭弘敬想了想,道:“应该是除了配方有改良,还制成颗粒状,与此有关吧?”

  “你果然看到了?”

  “并非只有我看到,上千人在修渠挖山,许多人都看到了。”郭弘敬道。

  他像是完全忘了修渠挖山的上千人都有户籍登记在册,唯独他还是个外人。

  不仅如此,他还想到一件事,随口便说起来。

  “早便对你们的火药有过猜想。去岁经略使便与我说过,你们修蜀道时用了火药,他已派走私商贩去打探配方,若得手,将交由我仿制。除此之外,战场上缴获的霹雳炮也在研究……总之,军情司守得了一时,但早晚守不住。”

  说着说着,郭弘敬才察觉到俞德宸的沉默,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你知道的太多,回不去了。”

  郭弘敬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反问道:“否则你还能放我回去不成?”

  ……

  数日后,吴璞病情转好,李瑕也结束了对泾阳的督巡,仪驾转回长安。

  他还把郭弘敬也带回长安,为整个关中水利做规划。

  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商议,李瑕也倾向于按郭弘敬说的,既然要修,那干脆就重开皂河、重修漕渠。

  如此一来,把长安城用水,渭河以南的田地灌溉,以及与潼关之间的漕运等等诸多事宜都一次性解决清楚。

  好处很多,比如往后打河南或山西,辎重的运输能节省一半水路,除了省下时间,还能省下运输过程中的钱粮消耗,甚至能把握住转瞬即逝的战机。

  这也并非是什么天才的规划,郭弘敬只是总结了历代的经验而已。

  他的才能不如其兄长,好在关中水利也不比治理黄河,有这份才能完全足以规划好了。

  但钱粮还是很紧张的,李瑕只好加印了“些许”纸钞。

  李冶大怒,问他是否欲甫一发行纸钞便如宋廷之会子一般使物价沸腾。

  言辞确实有些夸张,总之是提醒李瑕,纸钞之事必须慎之又慎。

  事实也确实如此,宋孝宗说“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绝非说说而已。

  李瑕亦有警醒,据此又设立了一连串的规范以控制纸钞发行。

  郭弘敬虽不知详情,却也能感觉到李瑕是砸锅卖铁才挤出钱粮来建设关中。当在秦王府大堂上,他亲耳听李瑕定下规划时,感触不已。

  他也重新又开始思考,若是秦王再次招揽,请他出面为百姓做事,那能叫变节吗?

  ……

  但李瑕回到家中,与张文静聊到此事,却是沉吟着道:“我本想把他放回去。”

  “真的?”

  “我派董文用到河南针对的是董家,倒没想到会是如此。郭弘敬成婚在即,这种时候军情司把人捉回来,离开家乡、耽误了婚期,想必他也无法安心留下。”

  张文静莞尔道:“亏你还知道,回头要教二姐儿说你这姐夫坏了她的婚事。”

  李瑕道:“原是打算过阵子便将他放了,反正我放也好不放也罢,考验的都是忽必烈用人的气量。但现在怕是放不了了,他从格物院打探了太多机密了。”

  “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李瑕笑着摇了遥头,此事说故意他还真不是故意。

  虽希望中原有更多人来投奔,但他做的计划一直都是先串联、争取往后打过去了能有人反戈,而懒得去逼迫着谁背井离乡、抛下家小,这种事做多了,其实得不偿失。

  除非,对方是真的很喜欢留在这边……

  第八百七十七章 再聚

  中统四年腊月二十五,钧州。

  “禀千户,如今几乎已能确定,当时潜藏在钧州与李瑕勾结者,当为河南路河渠副使郭弘敬。”

  府东巷的私盐铺子,崔文面对着坐在眼前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禀报了一句。

  这年轻的千户名叫何玮,过了年才十九岁。

  何玮出身名门,其父何伯祥乃是张柔麾下大将,曾为张柔摄帅府事。自十年前起,何伯祥就常被蒙哥单独征调,屡立大功、屡受封赏。

  从这时起,何伯祥就已不太像是张家家将,而更像是蒙古大汗麾下将领。后来,何伯祥病死,张柔带何玮觐见忽必烈,忽必烈授何玮银符,任行军千户。

  两年前李璮叛乱,宋将夏贵趁机杀入河南,何玮随张弘略攻夏贵,身先士卒,立下大功。此战之后,张弘略被调回燕京,何玮却被调为阿里海牙帐前镇抚,依旧镇亳州。

  如今能被升为控鹰卫千户,入怯薛军军籍成为矢宝赤,何玮显然是已脱离了张家……

  “郭弘敬?”何玮略略沉吟着,道:“此人是张家的准女婿吧?”

  “是,他马上要与李瑕成为连襟,平日常有抱怨朝廷之语。”

  何玮显然不信,冷哼道:“我并非没见过郭弘敬,他为人迂腐木讷,满是书呆气,岂能做这种事?”

  崔文道:“但,郭弘敬事败后,已杀了我们四名手下,叛逃到潼关那边了。”

  “说,如何一回事?”

  “此事还须从董文用金陡关之败说起。董文用投降之后,联络了郭弘敬,暗中进行走私生意。之后,郭弘敬又联络保州张弘基,劝张弘基送大量马匹、药材等军资至钧州。借修水渠之便,运往潼关,故而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直到张弘基告发此事……”

  崔文直说了很久。

  何玮也耐心听着,脸色越来越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到底信还是不信。

  “钧州城外岳庄村有一户人家便是李瑕的眼线,当日郭弘敬前去联络被我们察觉,遂伙同军情司杀人叛逃……”

  “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董文炳、邸泽都是不知情的?”何玮问道。

  “应该是。”

  “不是因为我们控鹰卫还查不动他们?”

  崔文沉吟了一会,缓缓道:“控鹰卫初立,到钧州不过短短一个月内能查出郭弘敬,已是卑职能力所限。今千户亲来,或许还能查到更多同党。”

  何玮不置可否,又问道:“可有派人潜进关中。”

  “有。”崔文道:“卑职查到军情司在钧州冶铁坊的眼线,策反了两人,掌握了他们走私铁器的动向,已趁势安排了十名好手扮作普通力夫过了潼关……”

  “很好。”

  何玮听完汇报,方才离开个这个暗处的据点,去见了董文炳。

  他以控鹰卫千户的身份,向董文炳赔了罪,表示绝没有怀疑过董文炳。

  话虽如此,经历了一个被怀疑又释疑的过程,控鹰卫的一个个千户所也就钉在了河南。

  董文炳治下出了叛逆,势必会削弱他一部分的权柄……

  之后,何玮又说离京之时听陛下所述如何信任董文炳,说当年南征大理时,董文炳、董文忠兄弟随驾所经历的艰险陛下永远记得。

  听说陛下如此追忆往昔,董文炳痛哭流涕。

  君恩深重,他也只能受了。

  唯独还想再为郭弘敬洗清冤屈。

  “我思来想去,犹不认为敬臣会叛国通敌。”

  “不需要再为郭弘敬开脱。”何玮在堂堂河南经略使面前还是显得有些硬气,“勾结李瑕的就是郭弘敬,证据确凿了。”

  他有说硬话的底气。

  再查下去,查出是你董文炳或张柔勾结李瑕又如何?

  陛下要的是知道这种显而易见的结果吗?

  要的是削你们的权啊。

  ……

  整件事的本质是,大元皇帝又从世侯麾下拉拢走了一大批家将子弟,授予他们怯薛军的荣誉,让他们脱离世侯,再以天子亲军的名义到地方上分权。

  以前河南、河北、山西、山东这些地方掌握在世侯手里,是守是降都掌握在他们手里。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忽必烈开始亲自掌握将领。

  他只能这么做。

  否则放任下去,有可能会出现张家、董家举家叛降李瑕的情况,毕竟大蒙古国过去太宽纵了。

  若说这是汉制,确实也是,让地方武将把权力交回中枢,南边的宋廷做得比这严苛百倍。李瑕同样也是集权。

  大元立国,只是稍微收收权而已。

  事情到这里,大元皇帝调整了中枢与地方的权力;董文炳等人也消除了嫌疑;控鹰卫立了功劳;派往关中的细作已经安插过去;更多的汉人成了天子宿卫……

  这已经是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董文炳看得明白,只是不愿郭弘敬这样的官员成为权争的牺牲品,还是开口为他争辩了最后一句。

  “敬臣为人木讷,当做不到暗中通敌。”

  “李瑕最擅于用间,屡屡于看似不可能之处化出可能。”何玮道:“往往便是这样看似个书呆,仿佛最不可能的人,恰恰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个间谍……”

  ……

  腊月二十八日,长安。

  董文用走进秦王府的大堂,禀道:“王上,最新一批从钧州来的铁器与煤炭已运到了。”

  “交接吧。”

  “是。另外,根据俞德宸所言,钧州冶铁坊有两人被策反,这一批运货来的力夫中该有人是蒙元细作,臣正在甄别。”

  “林子不在长安,你多上心些。”

  “是。”董文用又道:“另外,钧州传来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平息,竟真是定了郭弘敬的罪名,不再追究旁人。”

  “是吗?怎有些宋廷的风格?”

  “只要涉及到要分权力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嗯,继续联络吧,该给的金银不必小气,人家需要钱重振家业。”

  “是,他有铁,我们有钱,各取所需……”

  这些都已是小事,李瑕听过,知道董文用心里有数就好。

  倒是又想到林子说俞德宸可能被策反之事,接着再想到郭弘敬竟这般轻易就被元廷定罪了。

  也许,俞德宸真是被策反了?

  再一推敲,此事或是张弘范布置的,在太原拿下了俞德宸,从燕京长春观请了人来说服他,之后顺势安排郭弘敬过来。

  两个最木讷的元廷间谍,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就好像当年韩王派一个精通水利的间谍入秦,修了郑国渠。

  等到他李瑕放松警惕了,由看似最不可能动手的郭弘敬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本来嘛,控鹰卫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查清事实,而是为了将计就计,安插眼线到关中……

  李瑕想着想着,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结束了这种无聊的猜想。

  ……

  年节愈近。

  李昭成终于得空又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朋友。

  “好香!”

  孙德彧搓了搓手,用力嗅了嗅,道:“上次吃大郎君做的菜还是好几个月前吧?”

  “八月初,如今是腊月底。”江荻随口一算,道:“已是快五个月过去了。”

  “啧啧,忙了五个月,可算是稍喘了口气。”

  “我们倒是很忙,你忙什么了?”

  孙德彧傲然道:“我们格物院造了多少东西……有蒙元细作在我就不说别的了,只说关中农具,你可知我们督造了多少把锄头?”

  被称为“蒙元细作”的郭弘敬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还未授官,却已十分习惯这边,每日规划水利,看着河渠一点点挖掘……简直是如鱼得水。

  “这般说来,明年会是个大丰年吧?”

  “看,蒙元细作又在打探机密了。”

  “小道士你别闹了。”江荻看得出来,郭弘敬这人在提到农事时是很认真的。

  果然,郭弘敬道:“并非想打探机密,我只是想多看看,当原本一个农夫要走两里地担水浇田,到有了水渠之后能多收几石粮。”

  他傻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想多见到几个丰年,不管在哪。”

  虽然没细说,但众人都知道担着满满的水桶走几里地回来有多辛苦。

  这年头,当有一个人喜好研究水利,必然是对“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情形感触极深。

  李昭成目光落在满桌子的菜肴上,沉默了一会,微微叹了一声。

  但他很快又挺了挺背,道:“没事,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嗯,不仅是关中,汉中的水利前两年就修了。”

  “对啊。”江苍道:“成都那边早几年就从山城撤下来了,都江堰去年也小修了一下。”

  “今年各个官员包括我们都做了许多事,好歹都有些用吧?”

  孙德彧则是神秘一笑,道:“有用有用,都高兴些。我带了个好东西,一会放给你们看看啊?”

  “爆竹?”

  “以权谋私,廉访使可以把孙院长捉起来了。”

  “……”

  几个年轻人就这般说说笑笑,最后,当李昭成看到桌上的菜都被吃完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先举杯,笑道:“年关将至,敬你们一杯。”

  “敬岁岁丰收。”

  “敬岁岁丰收……”

  五个月前,他们也是这般聚在一起,那若问今日有何不同?他们或许没太多变化,但随着他们这五个月内做的事,关中百姓的生活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控鹰卫想知道李瑕如何治理关中,从何处看?

  就从这几个年轻人两场聚会之间的各自的所做所为,或可一见端倪……

  第八百七十八章 岁在甲子

  过了年节,到了宋咸定五年。

  这是甲子年,鼠年。

  正月初三,天蒙蒙亮,李瑕睁开眼。

  年节的欢庆气氛才刚刚过去,他算了算,重生已有八年,这是第九个年头。

  幸运的是他还很年轻,算实岁今年才二十四。

  但若考虑到这辈子想实现的许多理想,依旧很有紧迫感。

  李瑕才想起身,韩巧儿已把一只手搭在他身上。

  “李哥哥……今天不锻炼了,陪巧儿多躺一会嘛……”

  声音嘟嘟囔囔,韩巧儿其实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样子。

  相比于当年那个黝黑瘦小的小丫头,她已是女大十八变,皮肤细腻白皙,脸上还残留着几许红晕,沾着细碎的发丝。

  李瑕也想多拥着她躺一会,但看了看从纸窗透进来的那一抹微光,反而是问道:“巧儿也起来陪我晨练怎么样?”

  “不要,我怀孩子了。”

  韩巧儿前两年还很羡慕张文静不用晨练,如今她终于也可以名正言顺赖掉晨练了。虽然她一直都是赖掉的。

  李瑕道:“只是月事还没来而已,也不一定就是怀了。”

  “肯定是。”

  二十岁的韩巧儿其实自己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仗着李瑕的宠溺每天只想着玩,前几日还在与年儿玩捉迷藏。但这与她想要生个孩子并不冲突。

  总之她是不打算去晨练的,一翻身,嘴巴还未来得及合上又重新睡着。

  李瑕则起身离开了这温香软玉的被窝。

  ……

  长槊挥舞而过,重新被按回兵器架上,“咣啷”作响。

  天气还很冷,李瑕身上已冒着热气,依旧是唐安安帮他安排洗漱、更衣。

  进到堂上,只见高明月与年儿已安排好了早餐。

  李瑕对吃的不讲究,秦王府的厨房里只有两个当年从庆符县就跟着他的厨娘,也没什么手艺。早餐无非是面片汤或是各种饼加上牛奶、鸡蛋。

  若说与平常人家有何不同,无非是以他秦王之尊,需防备被人下毒。

  “文静与巧儿又在睡懒觉,不等她们了。”

  如今高明月与年儿都有了身孕,只是还不太显肚子。

  高明月坐在那给李瑕剥了枚鸡蛋,问道:“昨日你从前院回来,见到与我聊天的两位小娘子了?”

  “嗯?印象不太深。”

  “吴中郎家的三姐儿,兴元府学教援胡进士的妹妹,觉得她们漂亮吗?”

  “站在你身边,她们黯然失色了,我说真的。”

  高明月有些嗔怪又开心地瞥了李瑕一眼,又道:“臣属还是希望你能再纳几位仕女。”

  李瑕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假设他如今真纳了那位吴家三姐儿,往后若得天下,吴三姐儿至少也是位妃子,若再能生下了儿子,不说争位,至少也有个王爵。

  那么籍贯湖州、祖籍宁国的吴妃就能代表江南许多人,至少遇到问题了有人出头。

  这绝不是什么小事。

  今日大家辅佐李瑕争天下,来日李瑕稍偏心南方一点或北方一点?或谁想为家乡争取利益时,李瑕身边能否有一个人帮腔说句好话?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秦王府一个王妃是来自大理,两位侧王妃籍贯都是北方。

  至于唐安安、年儿,虽能算是临安人士,但出身贫苦,其实代表不了江南士人。

  不仅是要代表利益,还包括各种想法、礼法。

  比如,唐安安会对李瑕说“流民好可怜啊”,因为她出身于流民。但她不会在看到江荻的时候对李瑕说“江大姐儿也太有伤风化了”,因为她没受过大家闺秀的礼法教养。

  只有李瑕纳了吴三姐儿这样的仕女,才会有人提醒秦王“到处乱跑不好”、“在路边吃西瓜不好”、“亲自上战场太危险了”等等事情。

  有不少人希望秦王能纳一些江南籍贯的仕女。

  当然,或许也没有这么多心思,只是有许多臣属之女想嫁李瑕也有可能。

  李瑕并不排斥这件事,只要有必要,他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眼下没必要,还远远没到需要他安抚江南人心的时候。

  而若看个人喜好的话,吴三姐儿看起来不漂亮,还有些呆板无聊。

  李瑕遂答道:“不纳,不要理他们,现在便想管我的私事。让他们安心处理公事比较好。”

  高明月遂附在李瑕耳边低声取笑道:“那……若是等安安也怀了,家里可没人陪你玩。”

  自从去年战事告一段落以来,李瑕终于不太奔波,高明月、年儿相继怀孕,上个月张文静又有了喜脉,这几天连韩巧儿也说月事停了。

  若是能平安顺利,今年下半年李瑕就能一共有六个子女。

  也许三五年后,他子女的数量就能有十人。

  日子安安稳稳的……

  李瑕离开后宅前,忍不住转头看向了挂在那的盔甲,想到上次披甲还是十月演兵之时,之后便忙着关中水利。

  伸手摸了一下,两月未披甲,上面已有一层薄灰。

  ……

  到了前衙,在堂中坐下,李瑕先是问道:“军情司可有新的消息?”

  “禀王上,没有。”关德低声应道,“韩相公已在议事房相候。”

  李瑕点点头,先是拿起案上的公文看了一眼。

  军情司递来的那一撂依旧是昨日那些小事,没有打探到与草原、阿里不哥有关之事。

  他批了几封公文,这才转到议事房。

  韩祈安正坐在那整理着文书,起身笑道:“王上,新年大吉。”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李瑕也只有对熟悉的人才会开开今年这个甲子年的玩笑,之后便道:“我们先议一下今年的规划。”

  这是老习惯了,每一年李瑕都会总结过去一年并规划新的一年。年节前汉台幕府便议过一次。

  总结去年,是守住忽必烈的攻势、并大力开垦关中;今年则简单得多,李瑕说的是“发展、积累”。

  他最欠缺的就是积累。

  从任庆符县尉以来,他几乎没有停歇过扩张的脚步。有多少钱粮用多少钱粮,一直都在挤出所有的人力物力打仗。

  就像一个赌徒,每次把手里所有的钱押在赌桌上,赢了之后马上又押到下一场。李瑕始终在赢,所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穷二白赢到了如今的身家。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时间积累。几年前还在与长江水匪一文钱一文钱地赌,才刚有了些身家,却要与忽必烈玩千金一注的赌局。

  输不起,所以需要有积累……

  “今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韩祈安道:“应该不会有战事。”

  “若有机会,兴庆府或延安府还是能打一打。”

  “毕竟是境外小仗。”韩祈安笑问道:“难得有一年没有大敌犯境,王上入蜀以来还未有过吧?”

  李瑕道:“有些不习惯。”

  “想习惯也习惯不了。”韩祈安也不知是在玩笑还是在苦笑,道:“这两年怕会是最后的喘息机会。”

  “嗯,怎么看汗位之争也到了决胜负的时候,不论谁赢,到时必然会全力来犯。”

  说到这里,李瑕又开始思忖着西北方面的局势,自语道:“我认为赢的该是忽必烈,但哪怕我有足够的理由做此推测,战场上的事还是难以确定。”

  “自是确定不了。”韩祈安道:“相隔万里之遥,如何能确定?”

  韩祈安对蒙古内战并不感兴趣,已拿起他的文书,准备与李瑕商议。

  “五千里。”

  “什么?”

  李瑕道:“没有一万里,据耶律希亮所言,察合台汗国设帐于阿里麻力。这也是阿里不哥与阿忽鲁决战之地,距此大概五千余里。”

  “五千余里,与一万里还有何区别?王上不可能出兵阿里麻力。”

  “嗯,我没这个实力。”李瑕道:“由此可见,阿里不哥实力其实是远超于我的。”

  “他不是实力不行,他是人不行。”韩祈安叹道:“还在与忽必烈争着汗位,却要转头去与自己曾经的追随者决一死战……”

  说到这里,也不知怎么评价阿里不哥了,韩祈安摇了摇头。

  “王上,西域之事变数很小了。只看能予我们几年时间生息,以应对之后的战事。”

  话题终于从阿里不哥移回到正事上。

  要做的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非常繁琐。

  “今年的几项规划,兴田增粮,这是民生;营建城垒、练兵养马冶铁制火器,这是国防;整顿吏治,维持政治清明,做事高效,这是政事。除此之外,忽必烈为治理汉人尚懂得宣扬‘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我们如何对蒙人、色目人却也要有所主张……”

  第八百七十九章 近卫

  傍晚时分,姜饭走进议事房,见到了李瑕与韩祈安。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称得上是忽必烈能得中原支持的根由,这是道统,郝经给了忽必烈道统。”

  “据北面情报,最后一次有郝经的消息是三年前,忽必烈命他为使者到临安和议,之后便没了动静……姜饭来了。”

  “见过王上,见过韩相公,新年大吉。”

  “胖了?”

  “是,但王上放心,我还是很灵活。”

  “派人往临安查查,郝经如今人在何处。”李瑕吩咐道。

  忽必烈既然有一个统治中原的道统,那他也需要一个道统以准备往后收复中原、囊括蒙古……如果能打赢的话。

  同时仗打赢了还要避免万一辩不过对面。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对面最擅于争辩此事的人扣下,尤其是对方如今还在宋境,这么做也没太多负面影响。

  姜饭拱手应了,又留下说了舆情司今年的诸多安排。

  待姜饭退了下去,李瑕又吩咐让一些大儒明日前来议事,希望能慢慢议出一个既先进又合适于当世的,关于国家、民族的理念。

  一整日便这样过去,与韩祈安拟订了今年的政务提纲,见了几个衙署的主官,李瑕确实很认真地处理着这些内政。

  之后韩祈安也退下,李瑕又转回堂上,看了看军情司是否有新的情报送来。

  没有。

  相隔五千里,当然不会那么快就有情报。

  ……

  日子安安稳稳的。

  李瑕每日便是这样,处理着大量的政务,议事、埋首文牍,水利、田亩、城建……所有事他依旧尽全力。

  夜里则是陪陪妻小,说说笑笑,团圆美满。

  八年来拼死拼活,他几乎把一切都经营得很好,因为性格便是追求完美。

  每日清晨,长槊都会被挥舞一遍,只是很久没有沾血。

  挂在后堂上的盔甲每隔十日会有人擦一遍。

  李瑕很有耐心地在积蓄实力。

  他知道这种安稳的时候更不能松懈,更不能心乱。其实现在这个积蓄的时间很短、很珍贵。

  但隐隐地,就是有种少了什么的感受,像是力气无处发泄。

  也像是怕这种安稳会一点点磨掉他的激情……

  ……

  “李瑕……李瑕……”

  汗水从李瑕脸上淌下,汇在他下巴上,随着他的晃动洒落在阎容脸上,如同下雨一般。

  终于,阎容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住他。

  “……”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捧着李瑕的脸,闭上眼,喃喃道:“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一双修长如玉的腿架得高高的,她显得满足而又欣喜。

  “我算过日子,今日一定可以的……”

  “你以前不是不想要吗?”

  阎容缩进他怀里,慵懒地闭着眼,道:“那人家不是怕怀胎一年,耽误了我们好好玩么。”

  “现在呢?”

  “现在想给你生。”阎容声音很轻,软绵绵,“想要个孩子证明我们这日日夜夜没有白费力气……”

  李瑕笑了笑,看着她抬起的腿勾勒出的优美弧度,并没说话。

  阎容休息了好一会,缓过劲来,撒娇般地便抱住他的头,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没有。”

  “让我猜猜……你没有对手了,只有我能跟你顶撞,偏我也想要生孩子,没有和你顶撞了,是不是?”

  阎容又凑近了些,低声道:“我知道你……你想要更多,像当年抢走我一样,抢走更多东西。”

  她大概是在胡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一只手已抚在李瑕胸膛上,又喃喃道:“你今天闻起来,就像是一只强壮的野兽想吃肉了,吃了人家这块肉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李瑕抚着阎容的腰,恍然明白了近来隐隐有所缺失的是感受是什么。

  “以往每年都是打打杀杀,去争去抢,现在忽然缓下来了,虽然明知缓下来很有必要……”

  说到一半,李瑕回过头看去,阎容已经睡着了。

  她是他身边性格最强势的一个,沉睡时却也显得温柔而缱绻。

  李瑕于是任由阎容枕着,抬头看着帷帐,像是处在一种……睡不着但也只能躺着等待的状态。

  ……

  李瑕心底觉得,自己确实像一只困兽。

  他像是一只狼,和老虎撕咬了一番,累倒在地上,这时老虎本要扑将上来,但却转身走了。

  老虎要去对付豹子。

  于是狼喝着水,补充着体力。它知道,待老虎或豹子咬死了对方,留下的一方一定会再过来。

  喝水与休息当然是必要的,但它不安。

  因为没看到树林深处老虎与豹子打得怎么样了,而且饥肠辘辘,没有肉吃……

  次日清晨,李瑕重新回到公房,还是没等到军情司的情报,心中已有一点狂躁。

  他踱了几步,再次翻开地图,手指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

  长安、凤翔、巩昌、兰州、凉州、甘州、玉门关……伊州、别失八里。

  “远?太近了,太近了。不能坐着等他们的结果,不能只是等。”

  就像是那只瞪着树林深处的狼呲着牙,微俯着身子刨了刨地。

  它莫名地不安,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树林深处嗅一嗅。

  李瑕忽然想到什么,隐隐捕捉到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消弥那种野兽般的不安预感。

  他瞬间精神一振,坐下,铺开纸墨,提笔写字。

  笔尖触在纸面上,起笔转折,写的却是回鹘文。

  写到一半,李瑕忽停下笔来,把这半篇回鹘文撕了,重新落写。

  这次,他写的却是汉字。

  ……

  次日,李瑕从关中守军中抽调了一百名精锐之士,组成了他的近卫,军中称之为选锋营。

  自李瑕上战场以来,一直都没有专门设立亲兵营,都是战时临时选调。以他的武力,护卫也少有表现的机会。

  这次却有些不同,他会在处理完政务之余,亲自训练选锋营。

  似乎是为了借此找回当初在庆符县练兵时的感觉。

  如今他已是秦王,治下之疆域跨地四千里,拥兵近二十万众,亲自训练一百人其实是显得有些不务正业的。

  好在李瑕并不耽误处事公务,臣属们也没说什么,权且只当是李瑕的个人消遣。

  选锋营驻扎在长安城西郊,显得有些神秘。

  而在选锋营成立了几日之后,胡勒根也被调防回长安,领着一队蒙古骑兵进入了选锋营的驻地。

  “四千里山河,西抵玉门、东至夔门、北镇关中、南拥大理,所谓二十万兵力分镇四方守卫疆土,若要调动,先问二字,曰‘粮草’。胡勒根,你先教教他们蒙古人是怎么行军的……”

  第八百八十章 贤主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才过了年,一转眼正月又要过完了。

  正月二十七日上午,隅中时分,阳光透过纸窗洒进议事堂,偶有院中柳树上莺啼声也传来。

  天气正好。

  议事堂上桌椅陈旧,但两排官员坐在那,不论老少,个个都是腰板笔直,精神奕奕。

  秦王基业初创,正是生机蓬勃之际。

  “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黄河三百余里,另治废堰营田六十庄,计田八百五十四顷,今秋约收二十五万石……”

  奚季虎犹双手捧着折子在念着,把今年春耕的田亩数从关中一直说到河西。

  “宜于古凉州建镇戎军以备蒙虏,请于城四面置屯田务,开田五百顷,置军三千人、牛一百四百头以耕种之,再置堡寨,使其分居。无寇则耕,寇来则战……”

  他这说的全是数字。

  站在议事堂四角的几个侍卫听着听着,困得不行,已经连着把头往下磕了许多次。

  端坐在上首的李瑕却半点没有觉得乏味,很认真地一边听一边记,以求做到对这些事都心里有数。

  事实上,恰是因为他这个秦王始终态度勤勉端正,上行下效,才让下属人都是一副认真做事的模样。

  有些人可以嘻嘻哈哈,活出自我,一听这些数字枯燥乏味就走神,如孙德彧所言“道法自然,无拘无束”。李瑕不行,只要他还想在这乱世对抗蒙古,就必须做到常人做不到的。

  至于“无拘无束”对他而言不是奢侈品,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概念。

  李瑕有这样的自觉,堂上的官员们对他也十分满意。

  坐在最上首的韩承绪目光看去,感慨不已,以前那个每每伤痕累累的李瑕如今已是雍容文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衮袍虽不华贵,却尽展威仪。

  这边还在说话,那边关德轻手轻脚从后面绕进来。尽量在不惊忧诸位相公的情况下将一封公文摆在李瑕案头。

  能在议事时送进来的文书,只有李瑕交代过的“军情司若有情报马上送来”。

  目光看去,有两封信,封蜡完好,一封是林子的情报,另一封是李曾伯的回信。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了奚季虎的汇报,因为他一会还要继续听。

  拆开两封信看过,他环视了堂中一眼,将信递给韩承绪,道:“都看看吧……依军情司的打探,依河西经略府的判断,蒙军在九原城并没有五万兵力,兴庆府可以打。”

  他这句话一出,堂上众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韩承绪首先与杨果对视了一眼,将手里的情报递过去。

  后面韩祈安、李冶、吴璞、奚季虎、陆秀夫、董文用等人虽还未看到信,却都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说来,李瑕想攻兴庆府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前年李璮叛乱还未被平定之时,他便与李曾伯出兵河西走廊,只是在打兴庆府时因为忽必烈掉头打关中了才不得不停下。

  关中之战结束,才稍缓了一口气,李瑕就已派军情司打探忽必烈到底还留了多少兵力在河套,为的就是继续攻兴庆府。

  这些,众人之前便知晓,他们紧张的有两点,一是战事规模不能太大,眼下是与民休息的时候;二是,不希望李瑕再亲征。

  开年以来,李瑕时不时就到城外亲自训练选锋营,若说秦王好武,保留了一点小爱好,众人可以接受。

  但若是为了亲征兴庆府,绝对不行……

  一时间,众人纷纷向李瑕拱手。

  “王上!”

  “看来都想踊跃发言。”李瑕道:“韩老先说吧。”

  韩承绪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了一会,开口不谈战略,谈的还是粮草问题。

  “兴昌六年以来,川蜀年年与蒙古作战,直到去岁三月。换言之,去岁以前,不论川蜀有多少缴获、多少收成,基本都耗在这战事里,还有战后的抚恤、封赏……”

  他说得很慢,话里的意思用一个字即可表达——穷。

  之后又说李瑕治下的情况。

  大理不说是赔钱的,但没有二十年的生息,基本不可能提供多少赋税,或者说从大理运些可怜的钱草过来还抵不上路上的消耗。宋太祖玉斧一挥不要这地方,并不是毫无道理。

  好在,川蜀包括汉中在去岁倒算是丰收。

  虽说经历了被蒙军杀戮一千万人,如三十年以前那样供应一百五十万石军粮的硕果不可能再做到,但李瑕还是征收了近三十万石粮食。

  这可称得上奇迹般的产量,也是他执政以来初次有所积累。

  但若不是忽必烈掉头去打阿里不哥,三十万石粮食根本也不足以供应战事持续下去,算上路途上的损耗,也许两个月、三个月就一干二净。

  若不是运气好,凭什么扛?

  运气好攒下这一点钱粮,还要修水利、建城防、增加军备、铺桥修路,还要积累粮草应对以后蒙古的举国攻势……

  能拿多少再去打兴庆府?

  韩承绪表达出这个意思之后,语气渐渐郑重。

  “如今攻兴庆府,所费几何?便是攻下兴庆府,两三年内所获钱粮几何?可有助于王上到时抵抗蒙元大军攻势?”

  李瑕道:“若是要算这个账,那必定是亏的。不说两三年,我们若占下兴庆府,五年十年内必然是要一直付出更多的钱粮去守这个地方,维持它的秩序,这一仗,绝对是不划算的。”

  土地绝不是越多越好。

  包括大理、西夏,宋军并非是打不下来,而是不划算。

  为何打了胜仗还要议和?这看似荒唐的情况背后是宋承平年间衮衮诸公的权衡考量。

  这些地方种出的粮食,就是远远少于要占据它所要耗费的粮食。

  蒙军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就简单得多。

  屠杀。

  攻下一城便屠一城,抢掠走金粮珠宝粮食物资,将人都杀光。因此蒙军越战越强,无一国可与之争锋。

  李瑕就显得很傻,这些年占了太多的地,却一直没有足够的兵力与钱粮去守。因此捉襟见肘,困难重重……

  “但打仗不能只看划不划算。我们必须打兴庆府,之后才能打河套。占据了河套,才算是抢占了胡虏南下的跳板。要的是这个战略位置,那么消耗钱粮便是值的。何况眼下蒙军主力并不在中原,这一仗我们承受得起。”

  韩承绪的本意并不是反对打兴庆府,而是提醒李瑕还有多少可用的钱粮。

  李瑕既然心里有数,他便停了下来,看向董文用。

  董文用已看完了两封信件,沉吟道:“去岁郝天益打探到合丹率五万大军驻扎于九原城。如今又接连有情报说太原空虚,那有无可能蒙元想要引诱我们?”

  他如今说“蒙元”“我们”已是十分自然了。

  “既然军情司、河西经略府都认为九原城空虚,此事可以确定。”李瑕敲了敲桌案,又强调道:“别忘了,对于忽必烈而言,草原比中原重要,这是一定的。”

  众人沉默了一会。

  他们都生怕李瑕说出要亲征兴庆府。

  理由太多了,既是担忧李瑕的安危,认为如今以秦王之尊已不必亲赴战场,也害怕因为李瑕亲征而将战况扩大。

  而且李瑕虽时常听取旁人的建议,但其实一贯有主见,一旦心意已决,怕是没人能劝的。

  此时,眼看着李瑕已起身,马上要下达命令,众人愈发紧张。

  陆秀夫不自觉往前一步,已准备好了劝谏。

  好在李瑕开口只是道:“那便依河西经略府所请,允李曾伯出兵攻兴庆府,调十万石粮草支援河西,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不管是否心疼这批粮草,却还是都松了一口气……

  ……

  议事之后,韩家父子回到家中书房,韩祈安便道:“前阵子看王上每日总问蒙古消息,又编练了选锋营,我便觉得他是摁捺不住了。”

  韩承绪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下,开口说话也是慢腾腾的,道:“王上的刻苦勤勉是骨子里的,但凡有一点余力,他都想要用尽,不愿停,不愿歇……但今岁不论想打何处,能调出来的也只有这十万石粮草了,用完了,也省得再记挂了。”

  这句话透着他对李瑕的了解,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

  总之就这点家底花光了,由李曾伯去打兴庆府,李瑕不想安稳也只能安稳了。

  “是啊,开了年便常在记挂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事,远隔五千里的战事又能与关中有多大牵扯……”

  第八百八十一章 个人消遣

  仅在正月二十八日,遣李曾伯攻打兴庆府的命令便出了长安城。

  由此可见,这一战并非仓促决定,李瑕与李曾伯显然是预谋已久,只等着对大形势有了确切的判断。

  这大形势,指的还是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汗位之争。

  若说从长安到伊犁河流域五千余里,李瑕离阿里不哥很远。

  忽必烈则更远,从开平到哈拉和林也要四千余里,再从哈拉和林到伊犁河又是一个四千余里。

  这确实是一场地跨万里的战争,只能说再遥远的距离都阻止不了蒙古人的马蹄。

  李瑕与他麾下的官员、军队则去不了。

  汉人总是有乡土的羁绊,做不到四海为家。

  不过若是抛开这种乡土情怀,李瑕其实已经占据了河西走廊,从玉门关开始算的话,距离阿力麻里只有两千余里。

  从玉门关到阿力麻里,比从玉门关到长安还近一点。

  如今守在玉门关的守将叫马戈,是归义营的将领。马戈若要联络阿忽鲁、阿里不哥,比联络李瑕还快。

  诡异之处便在于此,玉门关外便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土,阿里不哥就在那里与阿鲁忽大战。可以理解为,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决胜场就在李瑕的家门口。

  但另一方面,它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毕竟整个大宋疆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加起来都没这么远。

  数千里之遥,满是荒芜之地,沿途没有补给,势力难以延伸过去。

  因此,长安官员的说法是“我们管不了西域之事”,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对于长安而言鞭长莫及。

  最简单的道理,李瑕不可能派遣兵马往西域,完全没这个实力。

  总之,最后一点钱粮都用于给李曾伯去攻兴庆府了,长安官员们也放心下来。

  ……

  “王上亲自训练选锋营就是消遣,没打算亲征。”

  “是啊,也该歇一歇了,自从我到汉中为官以来,每年都见王上征战沙场,该缓一缓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说话的官员名叫杨起莘,是大宋兴昌四年探花及第,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杨起莘是第一批到汉中的官员之一,原是任府学,如今调到长安主管文教之事,权柄不大,地位声望却高。

  他的妻子有个侄女便嫁给了林子,再加上他年纪已有六十四岁,李瑕称王时,他跑也跑不动,只好留下,再把家人都接到长安来。

  老探花文章自是了得,又精通历史,前阵子李瑕交代他写几份奏章,今日写好了,傍晚来求见秦王,却听说秦王不在。

  杨起莘想到近日长安官场上的传闻,迈着老腿便赶到廉访司,要李昭成带他到选锋营见秦王。

  说是有事回禀,李昭成则担心他是要劝谏,故而很是宽慰了几句。

  “是,老探花且放心,这一百亲兵想必是当作将领培养的,往后派遣到军中带兵。”

  “不是要亲征就好。”杨起莘颤颤巍巍地走着,叹道:“若说起来,兴庆府也实在不该攻,劳师动众去取西夏旧都,又非为我大宋故土,何益哉?何益哉!”

  李昭成不知兵事,也不好多言,只扶着杨起莘下了轿,走向选锋营的驻地。

  能容耐一千人的营寨据说只驻扎了一百人,就在曲江边。曲江已荒芜成了壕沟,对面便是一堵木墙,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

  两人还未到近前,突然……

  “嗖!”

  也不知哪来的一支利箭忽然就钉在杨起莘脚前。

  “军营重地,走开!”

  李昭成连忙问道:“我是廉访司使李昭成……”

  “嗖!”

  又是一箭钉在李昭成脚下。

  “管你们是谁?!走开!”

  李昭成无奈,扶着杨起莘便想要退。

  不想,杨起莘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折,高举着喊道:“本官有重要国事求见秦王!”

  他虽年老,好歹也是去过大散关、真经历过一次战场的,倒不是一两支箭矢能吓倒的。

  营寨中安静了一会,似乎是那守卫走去问上官了。

  许久之后,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一座吊桥轰然砸在壕沟上。

  杨起莘毫不犹豫便迈脚踏上浮桥。

  他始终沉着一张老脸,显然不太喜欢这个选锋营……

  寨门处立着的是两个脸色冷峻的护卫,偌大的营地里空空如也。

  李昭成扶着杨起莘继续往前走,终于听到前方有呼喊声。

  若在隋唐时,这里其实是在城廓之中,称芙蓉池。唐玄宗好在此地宴会群臣,唐时进士及第亦会来此曲江流饮。

  如今却早已荒废,渠道干涸,少有流水。便是剩下一些池墉壕沟,里面也满是淤泥……

  “快!”

  走了一会,两人放眼看去,只见一个个汉子正在那荒废的芙蓉池里踏着淤泥奔跑,肩上还扛着重重的大木桩。

  这还是二月初,天气尚未转暖,关中依旧寒冷,这些汉子却还光着膀子。肮脏的黄泥水随着他们的动作溅起,泼在他们身上,却遮不住他们铜墙铁壁般的壮硕肌肉。

  李昭成、杨起莘不由有些吓呆了。

  他们一个文弱,一个年迈,仿佛只要被这些汉子吼一声就能跌倒在地。

  这些汉子虽只在选锋营训练了不到一个月,却是从军中精锐里层层遴选出来的,原本就个个都是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批。

  黄水四溅,当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一道道眼神看向这边,已是杀气四溢。

  李昭成的手还扶在杨起莘胳膊上,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老探花的身子僵住了。

  他也心慌的厉害。

  因为能看得出这些兵士手底下绝对都有许多条人命,他觉得李瑕每日与这些人相处……实在是不太妥当。

  甫一见面,这种危险感就让人不寒而栗。

  “嘭。”

  一根大桩被砸在地上。

  最先爬上岸的两个汉子歇也不歇,径直走向岸边一个麻袋,提着它迎向了还在池中奔跑着的同伴。

  “咯”地一声,麻袋被割开。

  一瞬间,李昭成一个激灵,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他拉着杨起莘想要退,腿却软得厉害,抽不出半点力气。

  “嘶……嘶……”

  也不知有多少条蛇从那被割破的麻袋里游出来。

  初时,它们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麻绳,之后迅速散开,蠕动着那滑滑的身躯,游向四面八方……

  马上,一条蛇已向李昭成这边游了过来。

  李昭成头皮发麻,吓得脸色惨白。他很怕杨起莘会在这里吓死过去。

  张开嘴想喊,那种恐惧感却是卡在嗓子眼里。

  “噗。”

  一名选锋营兵士扑上前,手中的匕首利落地扎住那条蛇。

  “呼。”李昭成大舒一口气。

  接着便见对方利落一割,剖开蛇腹,犹不犹豫把血淋淋的蛇胆一口吞下。

  “……”

  良久,李昭成睁开眼,扶着杨起莘往后退了好远。

  此时越来越多人从黄水里爬出来,放下巨木,从头到尾竟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与杨起莘,他们只顾着满地捉蛇,然后剥蛇吞蛇胆……

  不时有血混着黄水滴落地上,但没人说话,场面透着股冷意,像是蛇血的冷,也像是二月春寒的人。

  “多苦啊。”李昭成终于说出话来。

  那声音仿佛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虽然好烹制佳肴,却怕蛇。

  杨起莘则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王……王……王上在哪?”

  李昭成这才想起来找李瑕。

  他转着动头,四下看着,之后看到了人群中有个身影很像李瑕。

  这人浑身都淌着泥水,看不太清样貌,正从地上捏起一条蛇,剥开蛇身吞下蛇胆。

  李昭成于是认为这人应该不是李瑕。

  他那位弟弟,连喝水都只喝煮过的,怎可能在这里吃生肉?

  下一刻,却见那刚吞了蛇胆的人抛下死蛇,向他们走了过来。

  隔得远时只觉这人身量比别的汉子还高些,周身气势也更危险。但等他走近,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泞,竟真就显出那英挺的面容来……

  “杨老有急事要说?”

  第八百八十二章 谏臣

  当李昭成被满地的蛇吓得说不出话来,老迈的杨起莘却显得十分镇定。

  他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指着满身泥泞的李瑕,义正辞严道:“王上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杨起莘说着,又瞪了四周的兵士一眼,喝道:“还不给王上把衣服披上?!”

  没有人回答,选锋营的兵士们已经都站在了岸上,个个都是一脸冷漠的样子。

  直到李瑕稍稍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端了清水过来。

  李瑕一边擦拭,一边道:“杨老有急事便说吧,我听着。”

  杨起莘却不急着说他要面禀之事,吹胡子瞪眼,道:“今秦王身系川陕之安危,如何能于这隆冬入水,万一染了伤寒,又要耽误多少大事?”

  他虽是批评李瑕的语气,但神情带着关切。既有种臣下正在苦苦劝谏的恳切,又有些许家中长辈管教晚辈时的严厉。

  “杨老放心便是。”李瑕道:“体质好,不容易染病。”

  他想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带过,这般应了之后又道:“今日来,是我交代杨老写的文章写好了?”

  杨起莘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但秦王既问话,他只好再次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应道:“是,请王上过目,这是我写就的反驳忽必烈‘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之说的文章。”

  李瑕擦了手,披上衣服,手一抬,带着杨起莘往大帐方向走去,边走边看手中的文章。

  “果然是探花郎,杨老文章辞赋了得。”

  话虽这般说,他却是又合上了手中的折子,沉吟片刻之后话锋一转。

  “但杨老只怕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般说吧,郝经为忽必烈辩经,不是在做学问,他是在笼络汉人士大夫。同理,我要杨老写文章不是要讨论此事的对与错,而是要宣扬我的民族政策。”

  “王上是说这文章写得不好?”

  “文章写得好,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简单点说,我是要你帮我告诉世人,我们这是一个国家,至于他们不论是蒙古人、维吾儿人、回回人,还是沙陀人?这只是民族之别,而民族属于国家。”

  李瑕说到这里,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圈,又道:“我们要做的是把这道理说顺了,把各民族圈进来,成为我们治下之民。”

  “这……”

  “忽必烈说他是中国主,意思是他这个蒙古大汗要来‘包括’我们了。那现在到我来提出我的观点,我才是中国主,且中国包括蒙古。我不是要对忽必烈说,而是与他争。我需要让牧民们知道,大汗不一定只在黄金家族中产生,我也可以是他们的大汗……”

  杨起莘迟疑片刻,缓缓道:“王上莫非是说,忽必烈敢争中原道统,王上则欲与之争草原道统?”

  “大概是这意思。”李瑕道:“草原人不讲道统,只讲利益和信仰,我可以向他们自称‘天可汗’。那,这天可汗的正统从何而来?我们的臣民如何看待?能不能不叫‘天可汗’而是直接让各民族承认国君?这便是你要为我梳理清楚的。”

  杨起莘心里不太认同李瑕所说的将夷狄纳入中国的观点,也不愿写这样的文章,于是一拱手,劝道:“王上,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也,譬如禽兽然……”

  李瑕道:“用夏变夷,以礼仪文章同化夷狄,这是孟子说的,不是吗?”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道理我都知道。我要与忽必烈争,而不是要与你辩。”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杨起莘再说话,道:“杨老若不能写,我请别人来写也是一样的。”

  “王上言重了,文章自是能写。只是……眼下似乎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为何不是?”

  “私以为王上还是以治理好川陕为重。”

  杨起莘说得算是很委婉了。

  他不认为李瑕现在需要一个道统去面对各个民族。

  以川陕目前的情况,应当积蓄实力,等待下次蒙古大军入侵时好好抵御。

  至于别的,他有生之年大概也看不到了……

  “不,我很快就需要这个道统。”李瑕道:“我不希望当有蒙古部众在考虑是否臣服时,我们还没有一个成形的观念去招降他们。”

  “很快?蒙古部众?”

  杨起莘瞬间警惕起来。

  他再次环顾了一眼那芙蓉池畔的一个个选锋营士卒,眼神中泛起疑虑之色。

  略略思索之后,杨起莘神色沉重起来,又行了一礼,道:“王上,臣斗胆问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瑕称臣。

  他是大宋的进士,无可奈何被留在长安,眼看着秦王奋武,真有崛起之势。那为了天下一统,为了儿孙安稳,他可以辅佐李瑕。但本还是想着老迈之躯反正也没几年了,保留着大宋的臣节为好。

  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劝谏,那这一声“臣”表明的是他真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替他着想。

  “臣不得不问一问王上,为何在这百废待兴之际,无心民生政务,却日日于这废园之中与武士角力?”

  李瑕略略沉默了一下,觉得那“无心民生政务”有些刺耳。

  他每次议事从没有打过盹,于民生政务都是认认真真地听臣下说,为何到了杨起莘嘴里,却成了无心民生政务。

  杨起莘见李瑕不答,再行一礼,又道:“今秦王镇四千里河山,为四百万生黎之所仰,却犹亲操一百武士,岂非顾小而失大?至于蒙古部众又所谓何来?王上到底想做什么?莫非是要领这百人去河套或西域不成?”

  探花郎毕竟是探花郎,寥寥数语之间,似乎真就猜中了李瑕所想。

  这是少有过的质问。

  并非是李瑕的威望下降了,而是以前这些士大夫没将李瑕视为君主,如今以君主视之,便有了新的要求。

  不仅是杨起莘,长安许多官员见李瑕这些日子总在操练选锋营,一直就很担心李瑕哪天突然带着这些人杀到敌境。

  李瑕看着杨起莘,轻松地笑了笑,正待回答,却有士卒快步跑来,低声在李瑕耳边道:“禀王上,军情司急报,信使就在寨外。”

  “让他来见我。”

  李瑕吩咐过后,抬手示意杨起莘先退下。

  “王上!”杨起莘却是不肯走,拱手劝谏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呐!以关中今日之形势,臣请王上着眼于大局,莫再耽于逞个人小勇。”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杨老先退下,等回长安城了,到议事堂我们坐下再谈。”

  李昭成像是也想劝说些什么,但被李瑕目光一扫,头一低,还是顺从地扶着杨起莘向外走。

  杨起莘极不情愿,但李瑕既下了严令,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先行离开。

  李瑕则是看着他们的背影,自深呼吸了几口气。

  不一会儿,有军情司的探子上前,低声道:“王上,保州来信……”

  “信给我。”

  李瑕拆开信封,一边看一边翻出地图,陷入沉思。

  ……

  等李瑕策马离开了荒废的芙蓉园,一路回到了秦王府,只见朱红大门前正站着一众官员,个个都显得有些激动。

  “韩老一定要劝劝王上呐!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杨起莘正拉着韩承绪的衣袖哭嚷,像是在告状一般。

  待众人见李瑕策马归来,纷纷上前行礼。

  “王上,我等有要事求见。”

  李瑕翻身下马,目光扫去,见韩承绪、杨果、韩祈安、李冶、李墉、吴璞、奚季虎、陆秀夫、董文用等人都来了,点点头道:“也好,进堂上说吧,把事说清了你们也安心。”

  众人于是跟在李瑕身后往堂上走去,还未落坐,韩承绪已道:“听说王上是与选锋营士卒们一道操练?趟淤泥、啖生肉、饮马血?老臣记得以往王上是连生水也不喝的。”

  “有条件我当然不愿喝生水。”李瑕道:“但我近来在想,为何蒙军行军可以不顾万里之遥,而我们每要攻打一处,绕不过的两个字始终是‘粮草’。”

  他在主位上坐下来,在案头的一叠书里翻了翻,拿出两本书来。

  “《黑鞑事略》与《蒙鞑备录》,大家都看过,蒙古行军的答案也不难找,就在这里面……”

  这两本书分别是三十年前彭大雅、四十年前赵珙出使蒙古回来后所著。李瑕案头这两本已是被他翻烂了的,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笔记。

  “羊食尽则射猎野兽,不举烟火。怕的就是这‘不举烟火’四个字,把生肉在马鞍下磨烂,入口时口感正好。马乳能喝,马血能喝,饿极了老鼠能吃,人肉也能吃。他们不带辎重,只要还有能跑的马匹,就永远饿不死。这行军万里的关键就在于茹毛饮血……”

  “王上。”奚季虎道:“蒙军是蒙军,我们汉家男儿却不必学这种野蛮人的作风也能打败他们。”

  “不错。我们汉家男儿能打败他们。这些年在川蜀、在关陇我们打败了他们很多次。但现在我说的是行军的问题,说的是我们拿不出钱粮来征。”

  韩祈安马上问道:“不知王上还想征何处?”

  “不必紧张,我哪也征不了。”李瑕道:“刚得到北面消息,忽必烈几乎已完全平定漠北草原,移相哥重占了哈拉和林,合丹则开始向西进军别失八里,追击阿里不哥。但忽必烈本人却还留在开平,命郑鼎、昔剌忙古驻守山西、河南等地。”

  “既然如此,我等想问问王上,为何还要亲自训练这一百武士?”

  原本众人都是把选锋营当作李瑕的个人消遣,但今日李昭成、杨起莘的所见所闻显然是吓到他们了。

  他们不由对此事完全转向了反对的态度。

  “倒也不是什么机密。”李瑕这一个月已考虑得差不多了,因此答得十分坦率,道:“我邀请了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与我会盟。就这么简单……”

  第八百八十三章 坚定

  说是“就这么简单”,堂上气氛却是一滞。

  唯有李瑕显得很轻松平静,又道:“以往我们规划新的一年,每次都有‘内修’‘外攘’两个方面,今年却只提了内修,因为说蒙古汗位之争相距太远,我们管不了。若真管不了的话,不妨做个推演。”

  他起身,摊开了就摆在案头的地图。

  地图很大,这张地图里李瑕与宋的疆域加起来也只有小小的一角。

  “首先,阿里不哥放弃了他的封地吉利吉思,也放弃了哈拉和林。为什么?因为他没有粮食以供应他的大军与忽必烈持续的作战。蒙古人可以吃生肉行军,那是为了掠夺,而不是一直饥饿下去。那么,阿里不哥没有治理地方的能力,连领地都没有了,像是流寇。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流寇要在伊犁河流域大败。到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怎么办?投降忽必烈?”

  “会吗?”韩祈安沉吟道:“他们为争汗位,已是不死不休的敌手。”

  “他们是兄弟,与彼此都比与我亲。”

  李瑕随口应了,眼神中显出些忧虑,又道:“我担心的是,如此一来,忽必烈就可以从河西走廊进攻我们,甚至直接驱使阿里不哥杀过来。因为一旦阿里不哥败亡或投降,忽必烈就能全力对付我们。我们从玉关门到伊犁很远,对于他们从伊犁到玉门关却很近。”

  手指在玉门关轻轻敲了一下,之后,又说了另一个可能。

  “如果,阿里不哥胜了会如何?此人不会经营,只会掠夺,那等他抢掠完伊犁河流域,有两个方向,向西,迎上术赤家族或旭烈兀,或向东,抢掠我们。”

  堂上大部分都是不知兵事的文官,杨起莘见诸人都没说话,缓缓问道:“王上是否过虑了,毕竟离得还远。”

  李瑕没接他这话头。

  说了很多次了,远是相对的,对这些人而言很远,对蒙军而言其实一点都不远。

  “我邀请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会盟,这个‘或’指的是只有他们当中的失败者会考虑与我结盟。若阿里不哥败,与其让他投降忽必烈,不如由我给他一条生路继续牵制忽必烈的精力;若阿鲁忽败,至少我能提前得到风声……当然,此事很危险,称得上与虎谋皮。刘太平当初便曾想用我们去消耗汪良臣的兵力。”

  李瑕面对他的这些官员还是有耐心的。

  他信任他们,也有耐心同他们仔细分析他的计划,前因后果是什么,要怎么做。

  “所以如果得到回复,我打算亲自到玉门关一趟。必须由我去,因为到时有可能是阿里不哥已完全落败,前来投降于我,但也有可能是他挥师东进,前来攻打我们,此事只有我能把握……”

  “不可!”

  李瑕话音未了,堂上已有许多人行礼劝谏。

  “王上莫非打算只带一百人出玉门关不成?!”

  “不是只带这一百人,而是这一百人能发挥出更大的战力。”

  “王上。”吴璞不得不出列,郑重告诫道:“事有轻重缓急,蒙虏于西域自相残杀终究是蒙虏之事,岂值得王上涉身犯险?积蓄钱粮、扩军练兵、筑城固防、打造军备……增强关中实力才是正道啊!”

  李瑕道:“吴相公所言甚是,我们每日在这议事堂议的岂不就是这些政务?内修外攘,我说的是想在这内修之余,看能否影响蒙古汗位之争。”

  “臣愿往玉门关!”

  这次竟是董文用站了出来。

  他倒是干脆,只用这一句话便表明了态度。

  李瑕摇了摇头。

  方才他也说了,担心阿里不哥挥师东进,才打算亲自去。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以李瑕的国力守河西走廊太吃力了……人口被屠戮太多,防御太过残破,钱粮不足,局面还没完全打开。

  就好比汉、唐疆土包括河西,打打匈奴、吐蕃,虽说支出大量军费,但大部分时候是承受得了的。而若是宋能够占据河西,每年花费大量钱粮去维持局面就会非常吃力,毕竟没有燕云十六州,北面还有辽国。

  一般人的选择是不强求,河西走廊那么长,土地荒芜,又没有人口可以迁过去,放弃它,守黄河就可以。

  李瑕知道堂上一定有人是这么想的,这是现实、是无奈。

  但他不想放弃河西。

  那没实力就得多花心思。

  若再有三万兵力及三十万石军粮往河西走廊一摆,遣一大将即可。但既然没有,李瑕亲自过去,就是为了万一西域真有蒙军过来,能表明一个态度。

  “秦王对河西走廊很重视,亲率大军前来了。”

  这是到时要告诉敌我双方的,不仅是威慑蒙人,也是为河西走廊的将士提气……

  但旁人也有旁人的考虑。

  “董相公所言甚是,阿里不哥无能之辈,何需王上亲往玉门关?”

  “王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今王上已身系天下,岂可再如当年一般轻身犯险?该稳重些才是啊……”

  “千金之子?”李瑕琢磨着这几个字,看向董文用,道:“当年忽必烈伐大理时,你大哥、八弟就在他身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况?”

  董文用一愣,俯身行礼道:“是。”

  “给大家说说。”

  “绕道吐蕃,穿蚕从数千里而至大理,死者十余万。”

  “具体说。”

  “是,大哥说过,他随忽必烈经满陀城、懋功、泸定,过大渡河,这段路是最凶险的,万丈悬崖之下就是急流险滩,大哥所带的精锐亲兵四十六人至泸定时已死得只剩下两人,食物用尽,只能生吃腐烂的马肉……”

  “忽必烈也亲自过去了?”

  “他是被郑鼎背过去的。”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希望我在你们眼里比忽必烈还娇贵。”

  “可是蒙哥亲征死了!”

  杨果一直没说话,看了李墉好一会,终于还是站了出来。

  “请王上也莫怪臣等啰嗦,臣等也是关心王上安危。如今已非当年立业之初,王上又是这般亲自训练一百人,又是想领着他们去玉门关,着实不妥。”

  “杨老,我训练选锋营不是因为想要轻身犯险,恰恰相反,我是因为爱惜性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不是吗?”

  “还是请王上三思。”

  最开始告状的杨起莘出列,道:“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不如请王上晋升选锋营将士往各军中任职如何?臣虽老矣,愿随董相公往玉门关。”

  有一瞬间,李瑕稍稍皱了皱眉。

  他听得出那句“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背后是何意。

  杨起莘认为,这次是他错了。

  再环顾一看,会发现其实堂上众人都没有恶意。

  他们都是为了他好,都是为了基业好。

  只是他们觉得李瑕不应该再这样亲力亲为地做某一桩小事,作为秦王,更重要的应该是“坐镇”,坐在那里镇着人心,让手下人去做。

  贤主最大的作用应该是让人安心,保证治下的安全稳定。

  最好再纳一个江南仕女,既能平衡各派系,又能提醒李瑕注重礼仪,还能收收心,少到城外角斗,既危险又耽误时间。

  ……

  “我想要成为一个贤主。”李瑕开口说道。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包括初次参与这种议事的杨起莘,这句话已坦然表露了不愿称臣于宋的野心。

  “我很愿意听从诸君的建议,真的。我也并不叛逆,因为我需要你们的辅佐才能成事,但……”

  “王上!恳请王上收收性子,莫再以身犯险了。”

  在这个议事堂上,几乎没有人这样打断过李瑕说话,至于“收收性子”四个字,更是隐隐表露出了对李瑕这次做法非常不认同的态度。

  “但我认为,不是每件事都听诸君的建议才叫贤主,此事我意已决,就不必再劝了,也请诸君相信我。我考虑过的不仅是你们所考虑的范畴,我认为西域之事是我们国力反超蒙元的机会,甚至事关我们的存亡。就这样,都歇了吧。”

  众人看向李瑕,一时无言。

  倒不是辩不过他,而是感受到李瑕竟如此平静坦诚,并非是用暴怒或威严,也并非用拉拢一方或各个击破的办法来镇住他们。

  李瑕只是开诚布公地把想法说清楚了,并继续保持着坚定的态度,只此而已。

  那他还是不是贤主?

  选锋营是他的个人消遣或是国之利器?是否亳无用处并且浪费精力?

  这些问题众人一时也没有答案。

  分歧在所难免,李瑕还是保持他的自信与笃定……

  第八百八十四章 供

  直到从堂上退出来,李墉都没开口说过话。

  “太公也不劝劝王上?”

  “如何劝呢?”李墉道:“如今若是阿里不哥或阿鲁忽到了玉门关,他打算带人前去会盟,那我们还能劝。可这次他甚至没与我们提前商量,护卫都已编练一月才肯吐露计划,可见心意已决,岂还能劝得住?”

  “终究是太远了。”

  “也是,西域远隔万里,阿里不哥、阿鲁忽未必会理他,若无动静,他自然也就不去了。”

  “希望如此吧。”韩祈安感慨了一句,往外走去。

  李墉则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走到秦王府外,便见胡勒根按着刀站在石阶处,靴上满是泥泞,手上还有些血迹。

  李昭成向李墉低语了两句,李墉遂走到胡勒根面前,问道:“你也与秦王一起训练选锋营?”

  “我只教他们骑马,还只教在沙漠、雪山行军。”胡勒根汉语其实很好,但一紧张,还是有些奇怪,他又道,“我平时更忙从俘虏营编练新军,很少时候才到选锋营……”

  李墉不关心他平时都做什么,问道:“一百多人也敢护卫着秦王出玉门关去见蒙人?”

  “哪是一百人?”胡勒根大为讶异,道:“要是有粮草,想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反正,见黄金家族的时候,至少得有最精锐的一两百人护在我王身边,我们就是这个护卫。”

  李昭成道:“我看他们不像是护卫,倒像是杀手。”

  胡勒根嘿嘿一笑,道:“王上从军中挑的最有杀气的人,到时候站在王上身后,阿里不哥、阿鲁忽一看,多威风!只有最尊贵的王才能拥有最凶猛的巴都鲁。”

  他根本没意识到李墉及身后诸官员已经很不高兴了。那只没按着刀的手还不自觉地叉在腰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草原人只会服从强者,我们这些最凶猛的勇士跟在王身边,一定能吓住那个卑劣大汗……”

  李昭成比胡勒根高了整整一个头,首先就没有被吓住,问道:“那就是你教秦王啖蛇胆的了?”

  “哈哈。”

  说到这个,胡勒根大笑起来,道:“在长安城,大公子是个好厨子。等到了戈壁滩,胡勒根就是好厨子。肉干吃完就吃马酪,要是在沙漠里没水喝只好找蛇血喝,今日就是适应一下捉蛇杀蛇,吃不了蛇胆的就不要去了……”

  胡勒根曾经随着兀良合台南下大理,走的是西线,没有忽必烈的中路军那么艰险。但从草原远征万里到大理,过程中也是什么都吃过,就此又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

  最后,他总结道:“大理的老鼠就没有草原上的老鼠好吃,冬天草原上的老鼠又肥又大,对了,老鼠就是胡勒根……”

  “够了,别再说这些茹毛饮血之事。”

  这个成语有些吓到胡勒根,他连忙道:“我不是茹毛饮血,平时我也吃煮熟的,我是有礼仪的,就怕玉门关那边沙漠多……”

  李墉虽不悦,但还是沉住气,问道:“若只是去玉门关,岂能缺少辎重到这等地步?”

  “怕万一啊,那一带全是沙漠,万一敌人绕道堵住河西走廊呢?在那个地方,蒙古行军太有优势了。”

  李昭成问道:“既然如此,秦王已有归义营,为何还要亲自练选锋营?”

  “不能到时让黄金家族一看,王身后只有蒙古人啊,当然也得带上汉家勇士。”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带出去了,就得做最坏的准备。”

  说完,他恍然明白了李墉的担忧,一拍胸膛,道:“太公你们不是怕王有危险吗?放心,我们就是最勇猛的护卫。王上就是知道你们担心,才特意练了选锋营……”

  李墉皱了皱眉。

  这说的就驴唇不对马嘴,他担心的不是李瑕带一百人去还是两百人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该亲自去。

  与这夷狄蛮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摇了摇头,径直转身走开……

  ……

  李瑕转回后院,走到后院大堂前便看到院子里站着两排婢子,再往堂上一看,几个女子正在聚会。

  若只有自家妻妾在,他便过去了,但只见有两个不认识的小娘子正坐在那与高明月说话。

  她们年纪显然不大,但不论是坐姿还是说话时的态度都是一板一眼的,没能显出少女该有的灵动来。

  大概是来告状的。

  李瑕遂转到后厢,正遇到雁儿,让她去拿了毛巾、衣物来,他则自己提了水洗澡。

  洗到一半,听到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隔着屏风,李瑕道:“我在洗澡。”

  高明月却还是端了一杯水转过来,将水往木桶边的案上一搁,道:“听说官人往后能喝生水了,正好免得煮水呢。”

  声音还是带着她一贯的温柔,听不出火气,但显然是来教训李瑕的。

  “有人找你告状了?”

  “嗯,本当是我们几个都怀了,家中没人陪你玩,你才在闲暇时泄泄力气,谁曾想得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李瑕笑了笑,道:“想到以前我们俩从山东回临安的一路。那时候我不仅不喝生水,还傲气得很,当时我只管照顾好我一人就可以,逃命途中生火烧水,冒烟就冒烟,我的骄傲最重要。如今称王了,反倒……骄傲不起来了。”

  高明月拿着小凳子在他身后坐下来,给他洗着头发。

  李瑕也没有与她解释什么,只叹了一口气,向她说了自己的心情。

  “以前我不怕蒙古人,现在反而怕。以前我鄙视他们,粗鲁、蒙昧、野蛮、原始,但现在基业大了,才发现在当世,文明还不足以胜过野蛮,文明需要佐以野蛮才能胜过野蛮,尤其是当想要扩张之时。”

  “一定要去玉门关吗?”高明月问道,“诸公都说没有必要,说是官人就是闲不住性子。”

  “我的恐惧在于,蒙军十余万大军从哈拉和林到伊犁,说出兵就出兵了。而我们两三万人要拿一个兴庆府,钱粮,钱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慢太被动了。”

  李瑕知道,依原本的进程,一定是忽必烈取胜。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已没有人能告诉他,阿里不哥会不会东进?或者阿鲁忽会不会东进?忽必烈会不会命他们东进?

  各种可能都有,只取决于这些蒙古人一念之间。

  “这种被动太让我不安了,我必须主动邀请他们会盟,让他们知道我有所准备。否则,等到阿里不哥或阿鲁忽到了玉门关,一切都来不及了。”

  高明月道:“我不懂这些,只是诸公说没有必要,你说有必要……”

  “那你信谁的?”

  “我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已经比以前小心很多了。”李瑕笑了笑,“以前总是孤身冒险,如今还带了许多人能保护我。你看,如果等到蒙古人攻进玉门关了,我不得已起兵去防,是不是就有必要了?就不是我‘闲不住的性子’了?但太被动了,我喜欢主动……”

  有人敲了敲屋门,之后,胡真的声音响起。

  “王上,有急事。”

  “何事?”

  “杨起莘递了辞呈,弃官致仕了,听说明日一早便回汉中,王上是否去劝劝?”

  “原因呢?”

  胡真于是直接进来,打量了李瑕一眼,将一折子递了过来。

  “他说王上好胡风胡俗、有勇无谋,又以项羽喻王上,而以范增自喻。”

  “知道了,去吧。”

  看着胡真转过屏风,高明月问道:“杨老这次好像真的很生气?”

  “能理解,我一意孤行,确实不是他心中贤主的样子。”李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应该说,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君主,只是割据地方的军阀而已。他以君王视我,我却还没登基,还没这个实力。”

  “那……是不是想办法劝劝?我劝劝杨夫人如何?官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劝不来的,看事的角度不同。”

  在文官眼里,明君贤主显然有个模版,一个符合规范的君主不能不顾群臣意见、孤身冒险……这道理没错。

  李瑕愿意按这个框架去做,但他渐渐发现,这个框架会把他供起来。

  越供越高,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尊贵,也离下面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多的手段不能用,今日因危险不能做,明日因不合礼而不能做。

  他不确定成为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还能不能对抗蒙古。

  只知道,那样的君王不是他。

  他首先得是自己,是他要当皇帝争天下,而不是要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别人心目中的皇帝。

  若非如此,何必自立?何不去篡赵宋的皇位?

  “杨老心目中的贤主与我想当的贤主不一样,这是立场不同,劝不了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李瑕随口道:“他希望我听他的,我不听,他可以负气一走了之,我却不会,这是我的基业,我为它考虑,还能因为旁人觉得我考虑得不对也一走了之吗?”

  话到这里,他有些口渴,随手端起高明月搁在案边的水杯。

  却听高明月温温柔柔道:“方才是故意气你的,其实是煮过的凉开水,没舍得给你喝生水。”

  李瑕回过头看去,见了那双眼眸,不由觉得心软。

  他不由在想,也许是自己想错了,也许西域局势确实不需要自己担心。

  也许阿里不哥能立足伊犁,既不东进河西走廊,还能与忽必烈多对峙几年,不至于让忽必烈马上就平定蒙古本国。

  “最好是我多虑了,远隔万里,或许阿里不哥、阿鲁忽理都不理我……”

  第八百八十五章 强盗的头脑

  阿力麻里。

  “阿里马”在突厥语里是“苹果”之意,阿力麻里其实就是“苹果城”之意。

  它位于伊犁河谷的西北部,北依天山、南濒伊犁河,乃是丝绸之路上的北道重镇。

  四十多年前,邱处机会见成吉思汗时来去都经过阿力麻里,并写下《长春真人西游记》描述沿途见闻,据其所言,沿赛里木湖向南,即可到达阿力麻里。

  大蒙古国阿里不哥汗五年,三月二十日。

  阿里不哥已驻扎在阿力麻里半个月。

  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哈拉和林一定守不住,干脆倾巢而出,带领着所有支持他的蒙古诸王、军队、牧民,浩浩荡荡十余万人来讨伐阿鲁忽。

  阿鲁忽是察合台之孙,本就是因为支持阿里不哥,才被阿里不哥派来继承察合台汗国的。

  没想到阿鲁忽征集了所谓十五万大军之后,竟不满于阿里不哥,转而归附忽必烈以图自立。

  阿里不哥大军一至,毫无困难便击败了阿鲁忽。

  这些年,阿里不哥错过了好几次击败忽必烈的机会,在不停被人拿出来与忽必烈对比的情况下,显得狂妄无谋。

  蒙古人中凡对他失望者,都能随口嘲讽他几句,好像谁都能轻易把阿里不哥一脚踩到地上。

  阿鲁忽就是这样。

  他听忽必烈的使者说了太多,也听海都的使者说了太多,真把阿里不哥当成废物。

  但至少在此时的西域,阿里不哥才是蒙古的大汗……这还是阿鲁忽两年前宣扬的。

  从哈拉和林远征而来的蒙古铁骑眼看着伊犁河流域的富饶景象,战意蓬勃,很快就杀败了阿鲁忽征调的大军。

  此战,阿里不哥获胜的诀窍也很简单,抢掠。

  这是数十年来蒙古大军不断获得胜利的关键,攻城掠地,放肆劫掠,以财富女人激励战士们的士气。

  只是这次是所谓的蒙古大汗放肆抢掠了他自己的子民。

  但之后半个月,阿里不哥就一直驻扎在阿力麻里,也没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这日,他正在大帐中与玉龙答失一起喝酒,有信使送来了一封来自李瑕的信。

  信使是三个蒙古人,俱是在战场上被李瑕所俘虏的,恭恭敬敬递上信之后便跪在一边等着。

  阿里不哥打开信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汉字,已很不高兴,命人去找一个通译来。

  他坐在篝火前喝着酒,等了许久,才来了一个。

  这是个会识汉字会说蒙古语的回鹘人,阿里不哥也不认识,将那封信一抛,挥了挥手里的酒囊,道:“给本汗念,看那个虎剌海又递来了什么消息。”

  “虎剌海”是阿里不哥对李瑕的蔑称,指的是“小贼”之意。

  在他看来,蒙哥是被忽必烈派人暗杀的,李瑕就是一个趁着这个机会偷走了川陕诸地的无耻盗贼。

  像羊羔一样懦弱无能的废物汉人,只配匍匐在蒙古人脚下当驱口的汉人,竟还敢一次次地写信过来,想要巴结伟大的成吉思汗的继承人,大蒙古国真正尊贵的汗。

  李瑕当初递出蒙哥身死的情报,这动作在阿里不哥看来,只觉得李瑕不仅是个贼,还是个马屁精。

  “禀告大汗……他在信上说,大汗如果愿意与他结盟,他可以帮助一起攻打忽必烈,以后大汗可以占领西边别儿哥、旭烈兀的地盘,他则……与大汗分……分一半大蒙古国的地盘。如果大汗以后走投无路,也可以去投奔……”

  “额煞!额煞!”

  阿里不哥已勃然大怒,瞬间摔掉了手中的酒囊,起身扑到通译面前,一把夺回那封信。

  “嘶……”

  信径直被撕碎。

  阿里不哥回过头,恶狠狠瞪住那三个送信来的信使。

  “杀了他们,把他们的尸体拿去喂我的海冬青。”

  “大汗饶命啊,我们没有投降汉人……”

  三个信使告饶不已,顷刻却已被人拖了出去,之后几声惨叫。

  通译被一脚踹出大帐,阿里不哥愤怒地踱了几步,忽然一巴掌重重摔在坐在帐篷中的一名回鹘少女脸上。

  “弹雅托克!”

  少女半张脸被打得通红肿胀,眼中登时满是泪花,但还是马上弹起了她的雅托克。

  弦乐声并不能抚平阿里不哥的烦躁,他恨恨又踹倒一名侍女,方才骂道:“一个卑贱的汉人,也配与我谈联盟。这是对黄金家族的侮辱!侮辱……”

  他时年已四十五岁,身形高大壮硕,但这脾性却很浮躁。

  反而是坐在那的玉龙答失虽然才二十二岁,却沉静得多。

  玉龙答失是蒙哥的第三子,也是蒙哥最喜爱的儿子。

  如果,蒙哥没有突然暴毙,这蒙古大汗的位置本应该是他的。但钓鱼城之战消息传来,玉龙答失也只好放弃汗位,转而支持阿里不哥。

  这在汉人看来很难理解。

  但蒙古就是这样,决定汗位归属的是忽里台大会,谁能服众谁就是大汗。

  当时蒙哥暴毙、旭烈兀在西征、忽必烈在南征,拖雷家族四个嫡子,只有阿里不哥在阿拉和林,当然最能服众。

  “大汗!”

  这些年玉龙答失一直都是这样称呼阿里不哥。

  他喝住了暴怒的阿里不哥,道:“只是一个卑贱的汉人,不值得大汗这样发怒。但有一件事李瑕说的没错,大汗接下来要到哪里?”

  “当然是等到马匹牛羊强壮了,打回哈拉和林。”

  玉龙答失听了,很不满意。

  其实他和阿里不哥都很清楚,以阿里不哥的理财能力,不太可能扭转与忽必烈的差距。

  “大汗。”玉龙答失不得不提醒道:“旭烈兀已经指责你才是叛乱的那个,要支持忽必烈登上汗位……”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阿里不哥这样洗劫伊犁河流域,已不太可能立足于此稳固势力,等忽必烈、阿鲁忽,甚至是旭烈兀合攻过来,形势就很不妙了。

  “李瑕的信提醒了我们,我们当然不可能与他联盟。但现在打不过忽必烈,可以联络李瑕牵制忽必烈,再向西联络海都、别儿哥,占领旭烈……”

  “不!”

  一个“兀”字还未说完,阿里不哥已断然拒绝。

  他非常清楚,他不可能是旭烈兀的对手。

  如果要向西去与旭烈兀打仗,他宁可面对忽必烈。

  在他看来,喜好用汉人的忽必烈手下只有一群废物。

  “大汗,旭烈兀现在正与别儿哥交恶,在帖列克河像疯狗一样争夺。”

  “我不会放弃伟大的成吉思汗留给我的兀鲁思,不会把哈拉和林让给叛徒忽必烈。”

  “可是大汗想要怎么击败他?”

  阿里不哥道:“我可以杀进京兆府……”

  他走到地图前,抬手划拉了一圈。

  那是一张非常简陋的地图。

  玉龙答失目光看去,却是眼前一亮。

  “绕道抢掠李瑕,再从西面杀入忽必烈的腹地?好!真是个好办法,那马上就下令吧?!”

  “不。”

  阿里不哥再次断然拒绝。

  他想到李瑕的来信,很是烦躁地踱了几步。

  “李瑕这个小贼已经有防备了,而且合丹的先锋堵在别失八里,现在还不是好时候。”

  玉龙答失一愣,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哈拉和林,就是为了让忽必烈与李瑕再打起来。”

  “会吗?”玉龙答失非常疑惑,“可是我觉得忽必烈一定会先争得汗位……”

  “会。”阿里不哥又拿起酒囊大口喝了一口,十分肯定道:“等着,漠南会再打起来。”

  玉龙答失记得当年也是这样……阿里不哥本可以早点下定决心与忽必烈开战,却非要抱着期待邀请忽必烈回哈拉和林。

  阿里不哥还自认为这个办法非常高明。

  他说“为了举行蒙哥大汗的丧礼,全体宗王都必前来”,忽必烈根本无法拒绝,否则会失去威信。

  结果呢?忽必烈失去的威信这五年间已一点一点抢回来了。

  而他阿里不哥失去的机会,永远不会再回来。

  玉龙答失都分不清阿里不哥这到底是狂妄还是怯懦,或是就喜欢等着。

  他环顾了大帐里的美酒、美人,以及所有香喷喷的食物,有些明白过来……只有等到消耗完了,阿里不哥才会挑一个最弱的对手过去抢掠一番。

  当套用大汗的想法去分析阿里不哥,许多事都想不明白,可一旦站在一个强盗的立场上去分析,他的所做作为也就豁然开朗了。

  玉龙答失忽然明白了阿鲁忽为何要选择归附忽必烈了。

  “大汗说的对。”

  他这般应着,出了大帐,找到同样正在沉迷酒色的兄长阿速台、弟弟昔里吉。

  “你们听我说,阿里不哥完了,我的意思是,找回父汗的玉玺,投降忽必烈……”

  ……

  与此同时,一支蒙古骑兵正在向别失八里进发。

  合丹从马鞍下拿出一块肉嚼着,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雪山,忽有所感。

  “我随蒙哥大汗征蜀时,从别失八里走河西走廊到六盘山,只走了半个月不到。这次从草原过来,却走了三个月了?”

  耶律铸道:“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叛,宗王正好可以领兵从别失八里杀到六盘山。”

  话到这里,他笑了笑,又道:“当然,到时麾下还有阿里不哥投降过来的人马。”

  “丞相是怎么确定阿里不哥会投降的?”

  “三代大汗已经占领了最广袤的疆域,马背上打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比的是治理天下的能力。阿里不哥抢掠了伊犁河流域,却没有下一个可以抢掠的地方,只会被所有人背叛。”

  合丹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却是转头向东面看去。

  “也许他可以去抢掠李瑕?”

  “如果他能撑得到那时,可以。”耶律铸则是头都不回,淡淡道:“也省宗王还要再领兵攻打河西……”

  第八百八十六章 西使记

  一队商旅缓缓进入长安城。

  下榻之后,商队中有人悄然出了驿馆,暗中见了李瑕。

  “秦王要的情报,我家二郎能得到的不多,只知元帝已得到了旭烈兀的支持,开平那边近来接连有旭烈兀的使者抵达,据说元帝要封旭烈兀为伊尔汗……”

  这人是个中年人,身材、相貌、名字都普普通通,名叫张安,是张家一个老仆。

  张安的语气平淡,对忽必烈称“元帝”,对李瑕称“秦王”,似乎保持着一种中立的态度。

  其实宋国、蒙古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曾经是三四百年往上的敌国。他没倾向,只听主家吩咐来递情报。

  “伊尔汗?”李瑕问道:“也就是说,忽必烈只要打败了阿里不哥,他依旧会是蒙古名义上的大汗,直接统治着除了伊尔汗国,以及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家族封地之外的蒙古疆域。”

  “是,且各个汗国名义上还是元帝的藩镇。”

  李瑕不置可否,看了看摆在身旁的地图。

  大蒙古国的疆域之广,哪怕是分家之后,还是大到让人窒息。

  他略略沉吟,继续问道:“分封了伊尔汗国,开平与波斯依旧能保持着贸易往来?”

  “不仅是贸易往来,往后开平与波斯的使节往来一定会很频繁,贡献、赏赐、册封。另外,听说如今已派出使者宣告,汗位之争平息之后,高丽、天竺、波斯、罗马、大食,天下各地都会派人到开平朝拜。”

  “阿里不哥可还没败,不是吗?”

  “这就不知了。二郎提醒秦王一件事,我们与秦王交接的账本,用的是大食人的数字吧?”

  “嗯。”

  “大食已经被旭烈兀灭国了,这次到开平觐见的使者里便有不少大食工匠、学士,大食数字不宜当作密文来用。”

  “知道了。”

  大食是自唐代以来对阿拉伯帝国的称谓,旭烈兀灭了大食,阿拉伯数字随着旭烈兀与忽必烈的来往传到开平是必然。

  也许它原本不会被接纳,但以元廷对李瑕的关注,既见过川陕券引纸钞上的数字,定然会重视它。

  数字只是小事,可从这件小事,李瑕对大蒙古国的国力有了新的认知。

  他仿佛能看到忽必烈将要从汗位之争中摆脱出来,快要能整合出大半个欧亚大陆的资源。

  “西域那边阿里不哥如何了?”

  张安又道:“西域方面之事,二郎不敢太过打探,只为秦王寻了这本书。”

  “书?”

  “是,六年前蒙哥一死,忽必烈便派使者见旭烈兀,这使者名常德,他从哈拉和林出发,经天山北麓西进,抵波斯,往返十四余月。去岁常德口授、监察御史刘公笔录,记载了其西域见闻,刊印为书,名《西使记》,请秦王过目。”

  这勉强算是李瑕想要的,他接过书,又问了几句之后,已不能从张安处打听到更多情报。

  谈完这些,又说起一桩家事,李瑕问道:“对了,郭弘敬如今在关中,张家有何打算?”

  张安无奈地瞥了李瑕一眼,沉默了片刻。

  他虽只是个仆役,但似乎在以此表达对李瑕的不满。

  “就在小人临行前,二郎确实收到了大帅的家书。”

  话到这里,张安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让自己客气一点,这才接着往下说起来,语气郑重其事。

  “希望秦王往后莫要再插手张家女婿之事。”

  “这次是意外,我今日是想与你们、郭弘敬一道商量这桩婚事该如何挽……”

  “秦王。”张安颇不客气地打断了李瑕的话,以示不满,“郭弘敬已与张家无关,大帅自会为二姐儿另觅良配。”

  之后,他恭敬行了一礼,道:“小人失礼了,但这就是大帅的态度。”

  李瑕能理解,毕竟这已是二次坏了张柔招女婿,张柔有些气愤在所难免。

  另外,对郭弘敬也有些歉意。

  他对此事也有预料,遂拿出一封写好的信递过去,又道:“此事我写了封信作解释,烦你带回去。”

  “是,告辞了。”

  李瑕遂招了关德进来,问道:“郭弘敬怎么还没来?”

  “禀王上,说是他往秦岭北麓潏河上游去查看水势了。”

  “前几日不是叮嘱他张家或许要来人吗?”

  关德手一挥,细声细气道:“我看那呆子……哦,我看他那样子,怕是忘了这事。”

  李瑕点了点头,心思很快就回到了正事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西使记》,对照着地图以及其它情报,继续勾勒着西域的面貌。

  “数日过龙骨河,复西北行,与巴实伯里南北相直,近五百里,多汉民,有二麦黍榖,河西注潴为海……”

  以前看多了大宋疆域图,觉得西域远得不得了。最近看多了蒙古地图,只觉这段距离近得不得了。

  阿力麻里是赛里木湖。

  别失八里差不多就是乌鲁木齐。

  那再往东只要经过高昌、伊州就到玉门关了。高昌差不多是吐鲁番,伊州就是哈密。

  换言之,只要有向导,从别失八里行军到玉门关根本要不了太久。

  李瑕估计阿里不哥、阿鲁忽都已收到自己的信了。想来,他们当然不太可能马上便答应会盟。

  但至少让他们知道他正在关注西域形势,不必想着偷袭玉门关。

  之后,就只看阿里不哥能不能撑住了,若守不住阿力麻里,其人能做的选择就很少。

  大家离得这么近,那就要么合作,要么火拼。

  心想着这些,李瑕再翻了一页。

  阿力麻里城的面貌便在文字里稍稍向他展示了一点点。

  “西南行二十里,有关曰铁木儿忏察,守关者皆汉民,关径崎岖似栈道。出关至阿力麻里城,市井皆流水交贯,有诸果,惟瓜、葡萄、石榴最佳。回纥与汉民杂居,其俗渐染,颇似中国,又南有赤木儿城,居民多并、汾人……”

  李瑕沉吟自语道:“并州、汾州人?山西人?”

  之后便听得外面急切的脚步声。

  “王上,玉门关有信来了……”

  ……

  阿力麻里是很美的一片地方。

  它北面是赛里木湖,南面是天山,伊犁河自西向东流过。

  在唐朝时它属于北庭都护府,如果唐之后是一个强盛的大一统王朝,它可能会有一个更好记的名字,林檎、瀚海、天山、伊吾、庭州、玄池之类。

  当然,这时候的苹果城也“颇似中国”,它和平杂居着回鹘人、蒙古人、汉人。绿洲流水潺潺,物产丰富,水果颇丰……

  “啊!”

  一串未熟的葡萄掉在地上,砸得汁水四溅。

  很快,一个回鹘人惨叫着摔倒在地上,脑袋正砸在那串葡萄上,将其砸得稀烂。

  他已没心思去可惜了,因为一柄弯刀又劈下来,劈开了他的胸膛。

  蒙古骑兵们欢呼着,继续向南杀去。

  而就在他们身后,两杆高高的大旗正在缓缓前进。

  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的象征。

  大汗阿里不哥跨在战马上驱马而行,眼神有些阴翳。

  这是四月初六,仅在占据阿力麻里短短一个月之后,这个富饶的绿洲已经十分残破。

  十余万大军肆意抢掠了一个月,在附近已抢无可抢,开始军心涣散的样子。

  阿里不哥只好下令,让诸王、万户、千户自行带兵去更远些的地方抢掠,并挑选牧场,在伊犁河流域安顿下来。

  他自己则带着两万骑兵向南,绕过天山,试图去追击阿鲁忽。

  马蹄下是一具具尸体,周围的蒙古骑兵们往空置的马匹上放着战利品,更远处还有勇士拖着刚失去了丈夫或父亲的女人进帐篷。

  就这样一路行军,一路欢呼,一路惨叫,两日后,阿里不哥这路兵力趟过伊犁河,眺望着天山继续向南……

  这日却听探子回报了一个消息。

  “大汗,前面遇到一个回鹘部落,敢反抗我大汗的勇士,并射杀了千夫长门都。”

  阿里不哥的回答很简单。

  “杀光他们……”

  第八百八十七章 高昌回鹘

  天山脚下有个农牧场,属于一个高昌回鹘部落。

  回鹘之名始于唐贞元四年,武义天亲可汗向大唐上表请改回纥为“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义。

  后来一部分回鹘人西迁至高昌,即吐鲁番,成为了高昌回鹘。

  大宋承平时,高昌回鹘与宋往来密切。

  再后来,耶律大石建立了西辽,将高昌回鹘收为附庸。

  待到大蒙古国崛起,高昌王投降成吉思汗,从此回鹘在蒙古语里多了一个译名,称为“畏兀儿”。

  因为高昌就在别失八里以东,属于忽必烈的势力范围,忽必烈把贵由的女儿巴巴哈尔公主嫁给了这一代的高昌“火赤哈儿·的斤”。

  总而言之,高昌回鹘已经成为大蒙古国的一部分,且在汗位之争中支持忽必烈。

  因此,当阿里不哥在天山脚下发现一个回鹘部落,马上便下令将他们的人屠光。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队队蒙古骑兵流水一般向前涌去。

  两万大军扬起的尘烟像是一条巨蛇,相比之下,一个部落在它面前就只像是马上要被巨蛇一口吞下的小老鼠。

  ……

  “族长,蒙军太多了……”

  “怎么办?”

  德苏阿木望向远处,当看到那隐隐约约显露出来的九斿白纛,眼神中有了绝望之色。

  “完了,是大汗的旗帜……”

  今日,有骑兵杀入牧场,德苏阿木原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叛军,于是带领部民奋起反击。

  但绝对没有想到,来打劫他的,是大蒙古国的大汗。

  回骸人也好,畏兀儿人也罢,归顺大蒙古国已经五十年了。因为那一代高昌王的理智,使得西域并没有历经过太大的战乱。

  生活在天山南北的畏兀儿人早已成为察合台汗国的一部分。

  汗位之争,阿鲁忽支持阿里不哥也好,支持忽必烈也罢……德苏阿木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部族会因此成为被屠戮的目标。

  唐、宋、金、西辽,哪个皇帝会为了争皇位而去屠杀自己的子民?

  但阿里不哥就是这么干了。

  “守住寨子!全都回来守住寨子……”

  这是个大部落,有近千人,算上能射箭的女人,部落里也能拉得出五百余人的战力。

  今日本以为是小股的敌人来,不少部民还骑着马追了出去。

  此时见蒙古大军杀来,他们再想逃却难了。

  “嗖嗖嗖……”

  蒙古骑兵已袭卷而来,箭矢射来,一个个部民倒在地上。

  连没有战力的牧羊人也被射杀……

  高昌回鹘是个颇文明的部族,三百年前其王向宋太宗上书时自称“西州外甥”,辽国也称“高昌本汉土”。

  他们殷勤好客,喜欢交际,同时也好战,除此之外,他们在游牧的同时也兼营农耕。

  德苏阿木这个部落里有人是猎人,有人是农夫,有人是牧民,还有人负责采摘果实、种棉花,甚至还有人专门负责以棉花织白布、以兽皮制貂皮作为货物发卖的。

  天山下,特克斯河边,田园,牧场、水磨、荞麦、牛羊、大雁……一切都在这日被完全摧毁。大雁飞远,血泼洒在水磨上,马蹄踩过荞麦,男人被杀死,女人被拖走。

  “嘭!”

  终于,木制的寨门被关上。

  德苏阿木根本没能喊回那些在寨子外面的族人,只能狠心守住寨子。

  但木制的寨墙显然无法阻挡大汗的雄师。

  蒙古骑兵们开始围着寨子奔跑,时不时射出箭矢,发出欢腾之声。

  他们还只出动了四分之一的兵力。

  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打猎而已。

  ……

  箭矢钉在木墙上如雨一般,有火把被投了进来。

  德苏阿木愈发绝望,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对抗得了大汗。

  “伟大又尊贵的汗,请允许我献上最赤诚的忠心并向你告罪,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不知道前来作客的是你麾下的勇士,失手杀害了他们。恳求你不要示我为叛逆……”

  绝望之下的德苏阿木毫不犹豫选择投降。

  投降没什么丢脸的,这就是强者为尊的世道。

  “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向你请罪啊!大汗……”

  “嘭!”

  一面木墙被绳索拉倒,如雷的欢呼声响起。

  尘烟弥漫中,德苏阿木大惊。

  “走啊!”

  “走啊!”

  他迅速领着族人向寨子里退。

  惨叫声、箭矢声、欢腾声,一片混乱中,德苏阿木忽然一愣,他看到前方他的妻子拉着他的女儿跑着跑着,一支箭矢射透了他妻子的背。

  “罕扎岱!”

  德苏阿木猛冲一步,摔倒在地,拼命爬上前去,抱住了他妻子。

  “啊!”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起身,再次拔出佩刀。

  拼了,大汗既然不受降,也只能以这数百能战之力拼死一搏。

  “阿娜!”

  忽然,听得一声哭喊,德苏阿木转头看去,才发现女儿阿木依已摔倒在地,转头发现母亲身上满是鲜血,大哭起来。

  这是他唯一的女儿,才十三岁,在他心里,她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需要呵护。

  “走!”德苏阿木喊道:“带我的女儿走。”

  “阿娜!呜呜……阿塔……”

  德苏阿木不理身后的呼喊,不再逃,而是大步迎向蒙古骑兵。

  然后,他在地上跪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伟大又尊贵的汗,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请求你的宽恕……”

  ……

  在阿里不哥眼里,整个察合台汗国都是叛徒,他不打算饶恕他们。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拿出钱粮来供养他的大军。

  为了与忽必烈争夺汗位,他征发了太多太多的牧民,中途又丢失了哈拉和林。五年过去,他终于供养不起他的兵马了。

  蒙古是很富有,但财富是在诸王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总不能去抢诸王吧?

  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他会死得比任何人都快。

  也只有背叛了他的阿鲁忽可以放肆劫掠。

  所以,哪怕是他的臣民,他也只能屠戮。

  但其实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太奇怪了,数十年来,蒙古大汗都是这样做的,都是这样驱使勇士们去抢,才打下了这个伟大的兀鲁思。

  他阿里不哥是成吉思汗之后,远比窝阔台、贵由、蒙哥还要强大的战士,可就是越抢越穷,越抢越无处可去……

  阿里不哥其实很清楚,随着伊犁河流域愈发残破,他的部下正在迅速与他离心离德,而且这离心离德的速度快得像飞奔的马。

  怎么办?他已经尽力了,拿出了历代蒙古大汗所有的看家本事了。

  还能怎么办?学忽必烈,用那些软弱的汉人种地吗?来不及了……

  这日正在像看一场围猎一样看着勇士们占领一个部落,忽然,长子明理帖木儿策马赶上前来。

  毡帽下,是一张极为慌张的脸,明理帖木儿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父汗,不好了!”

  “合丹到别失八里了?”阿里不哥道,“我知道。”

  “不……不是。”

  “说。”

  明理帖木儿咽了口水,又策马上前一步,道:“玉龙答失……玉龙答失那个像老鼠一样卑鄙的胆小鬼逃了……”

  阿里不哥转头看去,正见勇士们用绳索拉倒了前面的寨墙。

  轰然大响中,他有些恍惚,还没反应过来玉龙答失逃到了哪里。

  “他去联络别儿哥、海都了?”

  阿里不哥也许已猜到了那个答案,但还不相信。

  但明理帖木儿还是道:“他联络了诸王,要叛投忽必烈……现在已经控制了兵力,占据了阿力麻里……”

  “怎么会?!”

  阿里不哥一个激灵,绝不相信。

  “我的勇士怎么可能跟着玉龙答失投降忽必烈,他是蒙古的叛徒,玷污了黄金家族的血脉……”

  “他们想回漠北草原了。”

  阿里不哥愣在那儿。

  他不敢相信突然之间自己已失去了玉龙答失的支持,失去了主力。

  但其中原因,他心里也清楚……

  “去。”

  阿里不哥愣了良久,抬起马鞭,指向远处的寨子,用突然沙哑了的声音道:“去问问那些畏兀儿人,当我的驱口,给我带路……本汗还有地方要去……”

  他犹豫了一下。这一瞬间在心里思考着,南边的阿鲁忽和东边的李瑕,哪个更弱一些。

  汗位之争还远远没结束,他还能奋力一击。

  “绕过别失八里,本汗还有两万雄师,还能带着他们继续抢掠。”

  “父汗,听那些信使临死前说,阿鲁忽也收到李瑕的信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猛兽不与羊羔为伍

  “我绝不与李瑕会盟。”

  “东边有合丹、阿鲁忽、李瑕,父汗总得会盟一个,才能打另外两个。这三个人里,合丹是忽必烈的狗,阿鲁忽背叛了父汗。”

  “不。”阿里不哥十分坚定地表明了态度,道:“我要做的是占据阔端兀鲁思,得到吐蕃的支持,再抢夺李瑕与宋国,养肥马匹牛羊,从西线攻上开平,赢回诸王的支持……”

  明理帖木儿道:“可是,如果阿忽鲁与李瑕会盟,我们就占据不了阔端兀鲁思。”

  “阿忽鲁已经投降了忽必烈,不会这么做。”

  “他能背叛父汗,对忽必烈能有多少忠心?为的还是保住他的兀鲁思,谁能帮他抢回伊犁河流域他就与谁合作。”明理帖木儿劝道:“我看要么就西进联络别儿哥一起攻打旭烈兀,要么就东进联盟李瑕攻打阿鲁忽。”

  阿里不哥脸色阴沉下来。

  现在这个情况,他更不可能去攻打旭烈兀了,只能东进。然而,明理帖木儿说的也没错。

  他摇了摇头,还是喃喃道:“我绝不可能与李瑕会盟,我只会去打败他、夺取他的财富粮草……”

  在阿里不哥眼里,汉人是要被他烧杀抢掳的对象,是要分给他身后支持者的战利品。

  猛兽怎会与羊羔为伍呢?怎么会与食物结盟呢?

  但。

  有那么一个瞬间,阿里不哥回过头看去,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兽群抛弃了。

  ……

  若有一个宋人在此,会完全无法理解一位蒙古大汗的十万余大军兵权怎会说丢就丢。

  这就是蒙古制与汉制的完全不同之处。

  大蒙古国由诸王、部落酋长构成,虽然成吉思汗把这些部落改制成了万户、千户,但它依然松散,依然不够集权。

  大汗不是皇帝,大汗没有手握天下兵马。

  轰轰烈烈杀到伊犁的十余万大军本就是诸王的部众,牧民们带着女人、孩子,上马可以作战,下马可以放牧,连女人、孩子也能打猎。

  这也是蒙古人为何能轻易就集结起大量的军队,迅速地远征万里。

  蒙古大汗不需要治理牧民,不需要管理军队,也没有粮草辎重的困扰。

  这是汉人军队永远不会有的优势。

  但蒙古军队并不完全是大汗的,大汗只是把诸王召集起来商量“我们接下来该去瓜分哪个地方?”

  甚至连大汗由谁来当,也是和诸王一起商议的。

  所谓的“忽必烈背叛大蒙古国”,不是因为忽必烈信了佛或是信了儒,而是他登基称帝不与诸王商量。

  忽必烈还一定会把汗位或皇位传给儿子。

  这违背了黄金家族太多人的意志!

  因此诸王支持阿里不哥。

  有他们的支持,漠北十万、二十万,甚至大蒙古国数百万大军都可以是阿里不哥的。

  问题在于,阿里不哥能给他们许诺多少利益,又能实现多少利益?

  五年多以来,阿里不哥汗许诺大蒙古国会像过去一样不停扩张、不停掠夺。诸王都能像术赤、察合台、拔都、阿鲁忽一样分封更多的土地……闲聊淡扯。

  做不到扩张,为了赢得诸王的支持,五年来身为大汗阿里不哥还要拿出无数黄金去贿赂他们。

  忽必烈亦然,两个大汗其实一直都在用黄金收买人心。

  阿里不哥就是因为黄金不如忽必烈多,才只好来抢阿鲁忽。

  但阿鲁忽抢完了,诸王吃饱喝足了,一看你阿里不哥也没有更多利益可以给了,转头就决定支持更富有、更强大的忽必烈了。

  抢兵权?

  没什么兵权要抢的,阿里不哥也就这两万怯薛,还包括奥鲁,也就是女人孩子在内。只有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心腹……

  宋人无法理解这些。

  宋廷还指望着汗位之争就是两个大汗互相打,十万人、八万、七万、五万、三万……指望蒙古勇士像拥戴皇帝一样,战死、消耗,然后捡个大便宜。

  好像蒙古诸王们会为了支持阿里不哥或忽必烈而奋不顾身,牺牲部众。

  看来看去,阿里不哥一下就丢了哈拉和林、一下就丢了十万大军,真是太废物了。

  制度环境不同,根本毫无可比性,汉人的皇位之争是法统之争,蒙人的汗位之争是分赃。

  盯着哈拉和林这个都城属于谁、盯着谁的兵力更多,全都没有意义。

  汗位之争,看的是诸王的心向着谁。

  不去了解蒙古,不去看这种利益分配制度,只会觉得蒙古诸王都是傻子,偏偏就是这群傻子占据了历古所无的广大疆域。

  事实上,阿里不哥的思路一直很清晰。

  “依蒙古制,你忽必烈一定得回来参加忽里台大会,这是绝对的,黄金家族绝不容忍你未经商量就擅自称汗。”

  “竟然……你竟然真敢不回来?背叛黄金家族、以一己之力对抗诸王?你绝无活路了。”

  “……”

  “强大的黄金家族诸王竟败给了忽必烈的怯薛和汉人世侯?因为长途奔袭被以逸待劳了?还有那狡猾的史天泽竟然偷袭了侧翼,合拉查尔是太久不打仗变成废物了吗?!合拉查尔这个废物!”

  “只好等养肥战马与牛羊再来了,有黄金家族的支持,最后一定能够……什么?诸王私下里收受忽必烈的黄金?!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好了一起坚守蒙古旧制。”

  “唉,没办法,只能也给诸王黄金拉拢他们,不然他们就会转而投奔忽必烈。诸王这个样子,再打忽必烈太没把握了,但比治理,放牧怎么能比得过农耕?只能去抢,可漠北又无处可抢,唉,等忽必烈犯错吧。”

  “五年了,黄金家族的支持越来越少,黄金也越来越少。给阿鲁忽一个汗位,作为交换,阿鲁忽应该上缴财……什么?阿鲁忽背叛了?”

  “只能带着诸王去抢阿鲁忽了……果然,诸王也背叛我了,这就是黄金家族。”

  阿里不哥在决定坚守蒙古旧制之后,其实一点错都没犯过。

  他是一开始就错了,相信了一群表面还很强大、其实已经是酒囊饭袋的宗王,相信祖辈的做法一定能让他得胜。

  恰是黄金家族诸王最激烈地反对忽必烈,怂恿、拥戴他去与忽必烈争,结果他们先背叛了。

  不是阿里不哥蠢,他已经是如今黄金家族漠北诸王里最出色的几个之一了。

  论才智,论武勇,一百个贵由都比不上他。

  就连贵由那种被母亲、妻子指手划脚的大汗都能带着大蒙古国蒸蒸日上……那是在扩张时期。

  到如今,不仅是蒙古人扩张的热情正在消退,天下的人口财富在减少。而且阿里不哥还被包围在了大蒙古国的腹地。

  如果他的封地和忽必烈调换,他也许还能取偿于宋……也许。

  暂时不提两淮的江河密布、川蜀的山垒重重,不提金国也曾想要取偿于宋,不提蒙哥殁命钓鱼城。至少能有个扩张的方向。

  也许阿里不哥能把整个汉地夷为草原,像旭烈兀一样建国,被册封为一个漠南汗国。

  可惜,他只能带着一群打仗来不情不愿的宗王,与忽必烈比治理、比财富、比拉拢人心。

  最后,这群宗王拍拍屁股,说:“大汗说的没错,我们还是坐下来收税比较舒服。”

  而这个“大汗”指的已是忽必烈。

  毕竟忽必烈虽然称帝、改国号了,但蒙古人依旧称他“大汗”,称大元为“大蒙古国”,忽必烈也从来没有改过这些,它们是并用的。

  ……

  扩张停止,由乱入治,这是历史的走向。

  代表着上马扩张的、松散的蒙古旧制与强盗思维,败于代表着下马治国、更集权的汉制与帝王思维,是必然结果。

  ……

  “祖述变通,附会汉法。”

  阿里不哥想着想着,抬头看向长生天,叹息道。

  这八字是忽必烈说的。

  说伟大的成吉思汗那一套不行了,现在该下马治天下了。天下人要太平,那反正不打仗,大汗或皇帝之位就不要商量着来了,以后就全由我忽必烈的子孙来当。至于你们这些宗王,安心收税放羊羔利也就好了……

  诸王在乎个屁的祖宗,诸王只在乎利益!利益!利益!

  归根结底,谁能给更多利益,谁说的就对。

  一瞬间,阿里不哥想投降了。

  他才是忽必烈的同胞兄弟,凭什么让那些废物宗王去领封地,继续享乐?

  说忽必烈叛了黄金家族,可现在黄金家族背叛了他阿里不哥,那还争什么?

  但,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安,想着以老四那阴沉的性子,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像窝阔台害死阿布一样害自己?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真与李瑕结盟吧?

  阿里不哥望向东方,像是看到忽必烈的势力像块石头裂了一道缝隙……那是李瑕砸出来的缝隙。

  他于是打消了投降的念头。

  会盟还是抢掠这暂且不提,他要到东边去。

  因为他这个决定,历史的走向这一刻似乎又被推着移动了一点……

  ……

  “哈哈哈,杀了这些下贱的色目人。”

  “大汗有令,接受这些色目人的投降。”

  “……”

  德苏阿木跪在地上,血就滴在他面前二十余步,还有几个牧民正抱着头趴在地上痛哭。

  这时,对面的蒙古兵士忽然停止了屠杀。

  他们幸运地在屠刀下活了下来。

  德苏阿木就这样被带到了阿里不哥的面前,他努力保持着目不斜视,不去看遍地的血泊与尸体。

  “伟大的大汗,恳请你接受我们这些虔诚的奴隶……”

  阿里不哥驱马上前,冷冷看着德苏阿木,道:“你射杀了本汗的怯薛千户。”

  德苏阿木连忙跪道:“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

  “告诉本汗,卑鄙的背叛者阿鲁忽逃到哪里去了?”

  “于阗。”德苏阿木恭敬地应道:“我听说,阿鲁忽率领着残军逃往于阗了。”

  “于阗在哪里?”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沿……”

  阿里不哥叱道:“你是觉得本汗无法穿过沙漠吗?!”

  “不敢,不敢,大汗的铁蹄能踏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只要大汗愿意。”德苏阿木道:“我绝不敢欺骗大汗。”

  阿里不哥并不是不愿走沙漠,而是担心德苏阿木在骗他。

  “说说这个于阗。”

  “是,于阗是大唐安西四镇之一,国君为尉迟氏,两百年前喀喇汗灭尉迟氏,在于阗建国。喀喇汗与我们高昌回鹘同族,但曾数次攻打我们。当然,如今我们都是大蒙古国的臣民……”

  在德苏阿木的介绍下,阿里不哥大概明白了阿鲁忽如今的情况。

  他不惧沙漠,但很显然,于阗贫瘠,比不上凉州,更比不上关陇。

  “知道怎么绕过别失八里去往凉州吗?”

  “要绕过别失八里向东,也是只能穿过沙漠,伟大的大汗。”

  “做本汗的向导,往后你就是本汗的千户。”阿里不哥道:“明理帖木儿,给他一块银虎符。”

  德苏阿木连忙拜谢。

  明理帖木儿将一块银虎符丢在他面前,道:“把牛羊都分享给大汗的勇士。带上你的族人,跟随大汗去抢掳更加水草丰美的牧场……”

  ……

  一把大火熊熊燃起,百年未发生过战争的寨子被付之一炬。

  尸体与农田、果树被滚滚黑烟笼罩。

  牛羊被赶走,失去了家园的畏兀儿人成了向导与战士,带领着他们的大汗向东南进发。

  没有人问德苏阿木是什么心情。

  这是强者为尊的世道,他只能觉得荣幸……

  第八百八十九章 最后的契机

  “我确定,一旦阿里不哥败亡,合丹绝对会攻打玉关门。为何?我们在打兴庆府啊,李曾伯都已经打到贺兰山了,蒙元怎么可能不救?

  从哪救?别失八里最近。只需要走高昌、伊州,预计十日就可抵玉门关。从玉门关到凉州呢?不说霍去病转战千里只花了六日,我们算十六日。那么一月之内,蒙军就能攻到凉州城下。

  到时李曾伯撤不撤军?只能撤军,否则被堵死在贺兰山与黄河之间,死路一条。可一旦撤军,我们对兴庆府的一切图谋全白费了,诸位最在意的十万石粮草也白花了。更重要的是,占据河套的战略意图作废。

  为何汉、唐追着匈奴、突厥打,到了我们却被蒙古打成这样?汉人突然成了废物了?是因为没有了城池与突火枪,汉人就是废物了?

  战略位置处于弱势了。

  没有河套、没有河西走廊、没有燕云十六州。祖辈辛苦经营的战略重地,万里长城都丢了!胡人骑兵今天来抢一次,明天又来抢一次,这仗还怎么打?你埋头耕地,才种出了粮草被抢了,然后呢?只管继续埋头种?

  先把这些地方拿回来!

  当然难,否则不会三百多年了还拿不回来,还有机会吗?眼前不就是?

  这些年,我们趁蒙古内乱拿回了汉中、关中、陇西、河西走廊,现在李曾伯不正在猛攻兴庆府?兴庆往北不就是河套?

  别人都说我傻,人少地多,占有了那么多荒芜土地,没有人口开发,耕不了,难防守,越占越多,越来越入不敷出。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扭转战略位置上的劣势。

  打下河西走廊,你们看着没用,却没想过这次忽必烈出兵攻打阿里不哥有多不方便。合丹从九原城出发去别失八里,却要绕道走了漠北草原。

  那等我们再打下河套会怎么样?蒙古人再想攻我们的西线,不仅要绕道万里,中途连补给都没有。

  这是我为何一定要李曾伯攻兴庆府,为何之后还要他攻河套的原因。我不能坐视忽必烈连通西域,我们自己也要连通西域。

  这本书是《西使记》,忽必烈的使者花了十四个月,去了西域、波斯、印度、巴格达,你们知道这本书里有多少个‘颇类中国’吗?

  这本,《大唐西域记》,你们又知道这本书里有多少个‘颇类华夏’吗?于阗国听说过吗?大唐安西四镇之一,因仰慕盛唐,国君改姓李,名李圣天、李从德。

  三五百年过去,本该成为华夏人的西域人重新胡化,都快成了蒙古人了。

  我们怎么办?连通西域。

  拿下了河西走廊为了什么?连通西域。我们拿下河西走廊,就得用它。

  西域不仅有忽必烈的同胞兄弟旭烈兀,还有他的敌人。虽然他的敌人如阿里不哥未必是我们的朋友,但西域必然有我们的朋友。

  这是最后的契机,这是我们继续扭转战略地位优劣的最后一段时间。等汗位之争结束,则机不再来。

  当忽必烈平定蒙元,回头南顾,河西走廊、河套、燕云十六州这三个地方至少要有两个在我们手里,我们才有防守的可能。去年那一战还不够警醒吗?如果不是忽必烈掉头去打阿里不哥,四面受敌守得住吗?那等阿里不哥没了,还要四面受敌吗?!”

  “……”

  秦王府议事堂中,李瑕长篇大论到这里,大概也是有些火气,猛地把一封信拿起来摔在桌案上。

  “为何阿鲁忽给我回信了我就要去玉门关?为何以我秦王之尊要去会盟一个区区察合台汗国的可汗?因为阿鲁忽不在乎谁是蒙古大汗,他只在乎他能成为西域之王。他能背叛阿里不哥,也就能背叛忽必烈,只看谁能给他更多利益。若说他要长久地成为西域之王需要养寇自重,我就是那个寇。你们叫我别去?董文用,你来说,你会允诺给阿鲁忽什么利益?”

  董文用出列,道:“臣……”

  “你不是想不到,你是没有这个权力。或者你来当秦王,你来作主。”

  “臣不敢……”

  韩祈安感到背后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他没回头,但猜是奚季虎要他说点什么。

  “王上,臣有几点疑惑。”韩祈安出面道:“王上刚才说敌军从玉门关到凉州只需要半月,但臣若没记错,沿途甘州、肃州、沙州、凉州,共计还有八千左右兵力。”

  “分散到各个关城又有几人?长城破败,挡得住蒙元骑兵吗?”

  “那王上以一百人前往玉门关,又何济于事?臣等并非是反对连通西域,而是担忧王上之安危,太过冒险了。”

  李瑕问道:“我何时说过我只带这一百人去冒险?我一直说的是需要一百能保护我的精锐。”

  “王上欲带几人?”

  “多多益善,最好有五万人,但要快。这样吧,我抽调走所有黄河、潼关驻军。你们十天内调集三十万石粮草到巩昌府,其余我自会安排。”

  “这……显然不可能……”

  韩祈安无奈。

  谈着谈着,伸手要钱就没意思了。

  李瑕道:“是,要的兵马太多钱粮不好安排。若只调个两三千的,还不如就在陇西、河西走廊当地征发驻军。不然要运点粮草,路上运输耗费的是实际所需的五六倍。我打算一人三到四骑,若两三千人走,马匹就要带上万匹,一路到玉门关不仅慢,还扰民,风声也盖不住,何必呢?”

  总归都是他决定的,怎么做也都是他说的算。韩祈安觉得再劝也没意义,只好沉默下来,但不放心。

  若说杨起莘是因为李瑕不像是个贤主而不高兴,韩祈安则不同,是真的担心李瑕。

  那本《西使记》他也看了,西域那地方是怎样的?“有兽似虎,毛厚金色无纹,善伤人。有虫如蛛,毒中人,则凡渴饮水立死。”

  如今韩巧儿怀着身孕,李瑕又有这么大的基业,他认为派个使者过去也可以。

  李瑕道:“你们也不必担心,会盟谈判而已,有一百个千挑万选出来从正月与我一起训练到四月份的精锐充作护卫,有两百归义营精骑,有充分的情报网,还能调动陇西、河西的上万驻军。我不知你们在担心什么?我觉得我这次太摆谱了,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充裕的兵力。”

  “嘿嘿。”

  难得进到议事堂来一次的胡勒根不由得意一笑,十分捧场。

  “就这样,今日我不是来说服你们的,说这么多,只盼你们能安心任事。接下来说这两三个月长安之事。防务我已交待了张珏、刘元振等人,你们不必担心。政务……”

  “王上,若忽必烈趁机来犯又如何?”

  “我带数百人星夜兼程离开,消息就能传到开平,忽必烈还能调集大军来攻?那就是你们中有细作,去年就递了消息告诉忽必烈我最近不在,是吗?好吧,玩笑不开了……汗位之争持续太久,忽必烈已笃定阿里不哥要败,诏谕四海前去开平朝拜。今年若不能击败阿里不哥,对他的威望会是极可怕的打击。西域形势已容不得他分心,我也是为此去的。总之军务不需你们担心,政务暂由韩老处置,我不会去太久……”

  李瑕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到最后口干舌燥。

  因为相比于西域,反而是长安诸臣的反应让他担心。

  基业初创,只好说清楚了,让他们把力气拧成一股绳。

  至于西域,他相信总有人愿与他谈一谈的。

  不管阿里不哥是不是朋友,但全天下忽必烈的敌人们这时肯定都会往阿里不哥身边聚集。

  ……

  四月六日夜里。

  俞德宸在江府院墙外坐了一会,最后在夜色中起身。

  上次从钧州回来,他便升了官,便想着向江荻提个亲,听说是江荻的父亲明日就从潼川府路到长安来了。

  但他正好被秦王征调,要出门一趟办差事,那就回来再说吧。

  至于这趟差事,俞德宸与朋友们只说有秘密公务,要离开两三月。

  他一路穿过长安街巷,进了军情司衙门。

  换了衣服,拿了行李,他在院中站定。

  很快,便成了三十余人的队列。

  “都与家小道过别了?”

  “是。”

  “走吧……”

  这些军情司的探子一路出了城门,翻身上马到了选锋营,不多时,三百三十余人与千余匹骏马便向西而行。

  天色还未亮,马速并不快。俞德宸受召与李瑕并辔而行继续说丘处机西行的故事。

  其实有许多西域之事没有被李志常记录在《长春真人西游记》里,但全真教弟子多少听过一些。

  一边说一边骑马而行,到了皂河时,太阳才刚刚出来,俞德宸转头一看,忽发现远处有一人的身影十分面熟。

  仔细一看,却是郭弘敬正站在皂河边伸懒腰。

  今日却不方便打招呼。

  “你把他带回来时,知道他快要成亲了吗?”李瑕也看到了郭弘敬,随口问道。

  他出门前还时常听到雁儿与凤儿嘀咕“秦王又坏了二姐儿的姻缘,他总喜欢坏人家的姻缘”之类的,没完没了。

  但此时,真正坏人姻缘的俞德宸却是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他没说过是吗?”

  “没说过。”俞德宸道,“他那人木木的。”

  “你不木,这么多年怎不与江荻说?”

  俞德宸吓了一跳,惊道:“王上怎知……”

  “刘金锁说的,他说在庆符县拿下你时就看出来你对江大姐儿有意。”

  “没有……我是说,真不是那时……其实是后来,嗯,刘将军确实是胡说了。”

  李瑕并不在意这些,随口道:“等这次回来,我帮你向江春提亲。”

  “真的?!”

  俞德宸惊喜了一下,须臾又恢复了镇定,但显然很高兴。

  “嗯,我跟你不一样,我从不坏人的姻缘,只帮人撮合。”

  李瑕认为雁儿真是冤枉他了。

  他已写信给张柔,等北面回信,那是挽回了一对,再替俞德宸向江家提亲,那是又促成了一对,再加上给军中配婚之事,简直可以称得上当世红娘了。

  ……

  郭弘敬眯了眯眼,看着那没打旗号的数百人千余骑行过,见他们没有把摆在河渠旁的土方踢乱,才安下心来。

  一回头,便见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不由笑了笑,问道:“江郎中,不知修渠要增加的钱款核勘过了没有?”

  江荻故意打了个官腔,挥了挥手,道:“自去找户司要钱吧。”

  “多谢多谢。”郭弘敬大喜,掐指一算,又有了新规划。

  “出城接我爹,正好看看你渠修得怎么样了。我听说汉武帝时修龙首渠可是用了开井渠法,怎未见你用过?”

  郭弘敬愈发点头不已,因说到他最关心之事,谈兴渐高。

  “你竟还懂这个?此事我已琢磨了好几日,关中土质不同于汉时矣……”

  ……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合丹与高昌王火赤哈儿相谈甚欢。

  一阵笑声之后,合丹看向高昌王之子,名叫“纽林·的斤”的年轻人。

  “的斤”是高昌王的姓氏,几代人分别是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撒怜丁·的斤、火赤哈儿·的斤、纽林·的斤。

  此时只见合丹点了点头,道:“真是个英俊又强壮的王子,大汗想把不鲁罕公主嫁给你为妻,你可愿意?”

  “不鲁罕公主?谢大汗!”

  纽林的斤大喜,连忙称谢。

  因这桩婚约定下,堂上喜气洋溢,气氛愈发欢腾起来,就像蒸蒸日上的元蒙事业……

  第八百九十章 畏兀儿

  高昌王子纽林今年十八岁。

  他并不是火赤哈儿与蒙古巴巴哈尔公主所生。

  火赤哈儿是先娶了畏兀儿的女子,生出了纽林。几年前因为承袭王位,才得到忽必烈的赐婚。

  换言之,历代高昌王虽然已有三次与黄金家族联姻,但还没有生出一个畏兀儿与蒙古融合的血脉。

  这个重担如今落在了纽林头上。

  他暂时还不敢问不鲁罕公主在宗室中的出身,只在心里期望着会是大汗的女儿。

  这桩喜事定下之后,堂上的西域舞姬被驱赶出去。

  合丹道:“再说个好消息,蒙哥汗之子玉龙答失已经联络我了,他愿意说服诸王一起归附大汗。”

  “真的吗?”火赤哈儿问道:“会不会是欺骗我们?”

  “不会。”合丹摆手笑了笑,道:“阿里不哥没有这么狡猾。”

  之所以这么笃定,并不是合丹神机妙算还能分析这些,而是耶律铸说的。

  现在还在与玉龙答失进行具体联络的也是耶律铸。

  有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辅佐,合丹主要做的就是出面稳住西域诸王,并准备必要时与阿里不哥打一仗……

  “阿里不哥身边只有两万怯薛军了,我们却有漠北诸王、有西域诸王、还有阿鲁忽可汗的兵力,加起来快有他的十倍。”

  “他要投降了吧?”火赤哈儿道,“也许大汗还能原谅这个鲁莽的兄弟。”

  合丹道:“我们还是要小心,别让他逃走了。”

  火赤哈儿道:“我明白,要像打猎一样包围住猎物。”

  合丹端起葡萄酒喝了一大口,不喜这样的口感,皱了皱眉头。

  他更喜欢烈酒。

  阿里不哥之事变数很小了,也就谈了这么几句,接下来要说的事便让他显得有些许烦躁。

  “你知道吗?我离开了九原城,从漠北草原绕道这里来追杀阿里不哥。但就在前几天,我得到消息,李曾伯那只老山羊在我走了之后就开始攻打兴庆府了,额秀特,卑鄙的汉人。”

  以往,蒙古人几乎是不守城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忽必烈为了粮草,派了张文谦、郭守敬到兴庆府去修水利、督农事。

  这种时候兴庆府要是丢了,战略上的影响不提,对蒙元皇帝陛下的威望必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合丹道:“上一次我快要打败李曾伯,阿里不哥却攻下了哈拉和林。我来追击阿里不哥,李曾伯却杀出来,你说卑鄙不卑鄙。”

  “他们就像草原上钻洞的老鼠,这只冒出来,那只又冒出来。”火赤哈儿作了一个比喻,道:“但就算是孩子也能捕捉到这些老鼠,我们很快就能把他们一起消灭。”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火赤哈儿道:“我明白了,我会征发勇士,等阿里不哥投降了,就带着勇士们随宗王一起杀往贺兰山,把这些卑鄙的汉人杀光。”

  这就是合丹这次过来的三件事了,赐婚、交待包围阿里不哥、要求高昌准备兵力东征,火赤哈儿的回答都很顺服。

  毕竟高昌回鹘已经归顺蒙古五十五年,早已属于蒙古的心腹部族。

  恰如火赤哈儿所言:“畏吾儿人对大汗的忠诚像火一样炽烈。”

  ……

  兰州。

  千余骑扬起的尘烟一路到了城下。

  廉希宪站在城门处,看着翻身下马的李瑕,合手平推,郑重地执了时揖之礼。

  “臣,见过王上。”

  “善甫兄怎么还这般多礼起来?边走边说。”

  “上一次见到王上还是关中之战前,今日再见已自立一国,岂能不郑重?”

  李瑕上次从兰州到长安花了四日,这次从长安过来也是一样。

  而关中之战前,他本就坐镇凉州,让李曾伯攻兴庆府,只是要做的许多事被忽必烈的攻势打断了,相当于这次回来把这些事接着做下去。

  不过反过来,忽必烈显然也有许多计划一直在被他和阿里不哥打乱。

  与廉希宪进到衙署,接过热茶,李瑕便问道:“兴庆府战况如何?”

  “李曾伯如今在攻灵州。”

  廉希宪早便备好了地图,放下茶杯,手指一点,道:“当年蒙古攻西夏,长达二十二年灭国之战,党项人几乎灭绝,西夏故地人烟稀少。当时灵州便荒废了,直到三年前,忽必烈才下令复置灵州城,可见灵州城池残破、补给不足,如今蒙军守将忽剌出以三千人守灵州,李曾伯十而围之,当能攻下,但还需时日……”

  “稳当的?”

  廉希宪笑了笑,手指一移,道:“担心的只有这里。”

  他指的是河西走廊。

  “不久前给李曾伯运输补给,他还传话说‘这次别又功亏一篑了’,蒙军不擅守城,忽剌出死守着灵州不退,必是为了争取时间,等西域支援。”

  “一定的。”李瑕道:“等合丹的骑兵绕道,断李曾伯的粮道,标准的蒙古战术。”

  “亏得是我们的情报厉害,能及时得到合丹出兵西域的消息。否则只怕攻兴庆府的三万人会全军覆没,继而导致关陇失守。”

  “给李曾伯递个消息,我们会给他堵着河西走廊,全力攻下兴庆。”

  “他这仗打得未免太舒服,我给他督运粮草,王上来为他保证不会腹背受敌。”

  听了这句玩笑话,李瑕不由笑了笑。

  手下几个重臣中,张珏、廉希宪是他每次见到都蛮高兴的。

  这两人除了与李瑕有君臣之份,还有朋友之谊,且都极具战略眼光,谈话时像知己,由衷感到轻松。

  廉希宪是畏兀儿人,了解蒙古,还久镇陇西,因此完全不同于长安诸文官,是连通西域的鼎力支持者。

  这阵子以来,正是他坐镇兰州,一边处理陇西政务,一边为李曾伯保障后勤,一边还要关注西域局势,为李瑕的前来做准备。

  长安有许多人想劝李瑕别来,却从没人说过让廉希宪去与阿里不哥或阿鲁忽会盟,因廉希宪是地方大员,不是一个小小的使节。这就好比宋廷不希望孟珙招降范用吉,也好比贾似道在鄂州时其实没有权力与忽必烈和谈。

  说过了兴庆府局势,自然而然就谈到西域。

  “得知合丹增援别失八里之后,臣已提醒河西诸郡注意防备。陇西的驻军已整备妥当,随时可以西进支援,只是人数不多,唯余三千人。”

  全境二十万兵马,河西、陇西五万余,关中包括潼关、黄河、武关防线五万余,北面包括延安府在内三万余,其余则分布在汉中、川蜀、大理等地防备,也包括各个州县的驻军。

  而河西、陇西这五万兵力,已有三万余随李曾伯北上兴庆府,那在给各地州县留下少量驻军的情况下,廉希宪已经算是调抽出非常多人了。

  好在河西走廊上的关城、州城还有八千驻军,但地方总是需要人防守的。

  李瑕算了算,道:“看来,抽调兵力出玉门关占据西域是不太可能了,还是先扶持一个忽必烈的敌对势力为宜。”

  “选择有。”廉希宪道:“但阿鲁忽是第一个回信的,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们都以为会是阿里不哥。”

  “王上允诺了他什么?”

  “与他贸易,与他共击忽必烈或阿里不哥,保证察合台汗国自立。”李瑕道,“说来,阿鲁忽不是拖雷一系,不需要完全臣服忽必烈……但说实话,此事还有是有些奇怪。”

  “着实奇怪,阿鲁忽才刚倒向忽必烈不久。想必还没有利益冲突。”

  李瑕笑了笑,道:“我都没敢对长安诸公说这个疑点。”

  “阿鲁忽应该还是有诚意的。”廉希宪不由也笑,道:“他会亲自到阳关与王上相见,想必王上也没有与诸公说要出玉关门吧?”

  “他也不傻,不会入关与我相见,但不是为了诓我出去杀我吧?”

  廉希宪转过头,只见几个李瑕的护卫正站在院中,于是抬手一指,道:“阳关这个位置,我不信蒙军能留得住王上。”

  “那就去见他。”李瑕从怀中掏出那封回信又看了一眼,低声自语道:“四月二十八,阳关会盟。”

  廉希宪倾了倾身子,继续道:“高昌城那边,臣也派人过去了。”

  “你的老族长怎么说?”

  “他是忠于蒙古的畏兀儿,怕是得换成一个本为华夏人的维吾尔才行。”

  “尽快找个人选,我既然来了,顺带见一面吧……”

  第八百九十一章 汗国之秉权者

  肃州。

  肃州便是河西四郡之一的酒泉,在隋时撤郡改州县时改名为肃州。

  这是河西走廊的西端,是玉门关身后的大城。

  李瑕当年收复此地并没有花太大的功夫,因为城防残败,人烟凋零,蒙古人向来不怎么防守一城一地,分封在此的阔端子孙也只知享乐。

  但收复容易,等忽必烈再抽出手来攻打时,要怎么守住才是难题。

  李瑕暂时还没有钱粮人口经营这里,因此当时只在玉门关安排了马戈领一千人驻守,并在肃州安排了两千兵力。

  这是出于后勤的考虑,因为肃州城池更大,田地更多,补给的压力更小。且一旦狼烟腾起,随时可以出兵支援玉门关。

  这三千人是常备兵力,而在这个四月下旬,则不断有兵马从东面驰来,这是从甘州、永昌、凉州、兰州,甚至陇西等地抽调来的。

  整个河西、陇西也因此形成内部兵力空虚,重兵集结于肃州、玉门关的情况。

  说是重兵,其实也不过数千人。

  四月二十五日。

  随着东面一阵尘烟扬起,又一支人马到了。

  “河西军统制陆小酉奉命增援。”

  “让兵马下营安顿,随我熟悉城防。”

  如今负责肃州城防的是宋禾。

  自从李瑕收复关中之后,蜀道不用守了,他这个庆符军马军出身的将领就被越调越往边境。

  这其实是受到信重的体现。比如宋禾虽然在庆符系中不是与李瑕关系最近的,如今却已是副都统。

  相当于钓鱼城一战时张珏的官位,而他才二十六岁。

  这次李曾伯攻打兴庆府重用了杨奔。

  宋禾其实也是想去的,但李曾伯说“你比杨奔心细、沉稳,守住西面门户,方可使王师全力攻城,到时记你大功一桩。”

  他就这么被哄住了,一方面不敢懈怠,另一方面也觉得守肃州有些寂寞。

  没过多久,他就一点都不寂寞了,先是军情司的情报接连送来,阿里不哥、合丹相继兵抵西域,长安方面甚至分析蒙元兵马会从西面攻打河西走廊以解兴庆之围。

  再到现在,各州县驻军被抽调来支援,宋禾忙得一塌糊涂。

  战事将起的紧张感也愈发强烈。

  问题在于,宋禾深知兵力是不足的,他其实相当不安。

  陆小酉也看出问题所在了,低声道:“蒙军喜用斡腹之谋,我方这般抽调各州县驻军,万一蒙军绕道,河西、陇西都要失守。还不如收缩防线,集中兵力。”

  “我知道。”宋禾揽住陆小酉的肩,避开旁的兵士,低声道:“但这战略不是我安排的。”

  “还能是谁?河西、陇西真要并为一路了?”

  整个河西,除了李曾伯、杨奔在攻兴庆府,宋禾、陆小酉就是兵权最高的两人,故而陆小酉实在不明白还能是谁。

  宋禾才想回答,忽见远处尘烟滚滚,一小支兵马迅速奔来。

  陆小酉连忙奔到城墙边,手上已拿起一枚望筒。

  只见千余匹骏马奔腾,马上骑士却是不多,大概一人三到四马。

  “来了?王上真来了?”

  “蒙军真要打河西?”

  城头上这两名将领对视一眼,竟是不惊反喜,眼中俱是狂热。

  虽说不久前他们还在担忧蒙军来犯己方兵力不足,担忧蒙军的斡腹之谋。

  但秦王已亲至,这一瞬间他们却只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又到了。

  然而,等他们准备好要接信令开城门,却见那数百人的骑兵队伍毫不停留地向西奔去……

  同时也有骑士赶马到城下。

  “吁……秦王有令,命肃州守将时刻注意西面烽火,随时准备支援玉门关。”

  “末将领命!”

  “再给宋将军、陆将军带句话……枕戈待旦,身后的将士们随时敢打、随时能打,就是他威慑西域诸部的底气。”

  “……”

  随着这句话,宋禾、陆小酉再抬头向西望去,只见那滚滚尘烟已越来越远。

  ……

  李瑕差点没赶上见阿鲁忽。

  因为阿鲁忽的回信显然是不考虑长安有多远的,只说李瑕若有诚意二十八日前到阳关会盟。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二十六日夜里抵达了玉门关。

  他没有时间与守将马戈谈太久,只是稍作勉励,赏赐了马戈一些珠宝。

  等马戈乐呵呵地下去,上前拜会李瑕的便是军情司司使林子了。

  “王上真的来了。”

  “你这趟立功不小。”李瑕道:“先是探明合丹不在九原,又探明了西域情报。”

  “其实就是同一桩事。”林子笑道:“合丹从沙漠那边绕到别失八里,我从河西走廊派人到别失八里跟着他。”

  “信上说的不详细,你仔细给我说。”

  “王上,能探到的都在信上说了。阿里不哥抢掳了伊犁河谷、合丹兵抵别失八里、阿鲁忽回信,眼下只有这些消息是确切的,具体详细还在探。”

  李瑕敲了敲盔甲,略略沉思了一会,竟是此时才察觉到林子的异样。

  “嗯?头发呢?”

  “嘿嘿。”林子嘿嘿一笑,拿下毡帽,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边人信和尚的多,我让探子扮成和尚,有人与我扯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先给他们剃一个。”

  李瑕笑笑,道:“等天下一统了,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想让王上与我家里婆娘说说,我也想多娶一房妻子,我其实有个伯父早年殁在战乱中,也没了香火……”

  这小小的打岔之后,林子又摸了摸头,重新正经起来。

  李瑕遂问道:“知道阿鲁忽为何答应与我会盟吗?”

  这次他本以为再等等会是阿里不哥先回信,但不明白为何是阿鲁忽先提出会盟。

  这个疑惑始终没有解开。

  “不知,太远了,又隔着沙漠,实在不好查。”林子道:“而且阿鲁忽这人以前是阿里不哥一系的,我们从未往他的势力范围安插过探子,完全不了解。”

  李瑕知道此事不易,颇能理解,又问道:“他真的只来了两千人?”

  “这点可以确定。”林子道:“玉门关西南全是戈壁,一望无际,若有大股骑兵来远远便能望见。他若想当面刺杀王上有可能,但若想大军包围,以王上的骑术,围不住的……”

  再问了几个细节,确实也没有更多情报了。

  次日李瑕又安排探马、并亲自往阳关探查了地势,确定阿鲁忽并无大军埋伏。

  如此,很快到了约定好的会盟之日……

  ……

  四月二十八日,阳关。

  这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

  它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关隘,唐代之后却已渐渐废弃了。

  出了阳关废墟,再往西南行了十余里,一路都是漫天黄沙。

  终于,前方是墩墩山,大漠戈壁之上被称为“阳关耳目”的一座烽燧城墙还立在那里,透着股残败之感。

  阿鲁忽的人马就在烽燧城墙的那一面。

  胡勒根带了一人驱马上前,奔上了墩墩山,放眼看去,只见极远处的绿洲上搭着帐篷,有数千匹马停留。

  很快,有两名蒙古骑兵上了墩墩山,与胡勒根交流了几句。

  之后绿洲那边便有小股骑兵向这边而来,举着一杆象征着可汗的旗帜。

  胡勒根让人看着对面,自己则驱马回到李瑕面前,禀道:“王上,对面有二十多人过来了!”

  李瑕也不摆谱、也不拿大,对面带了二十人,他便也点了二十人,驱马上了墩墩山。

  ……

  到了烽燧城墙前,李瑕翻身下马,迈步上了这千年古迹。

  他按着剑,向西面看去,只见那二十余骑也刚刚到附近,为首之人裹着一身黑袍,抬手止住下属,竟是独自一人向这边走来,也没带武器。

  风沙太大,李瑕只好稍眯起眼,打量着对方,渐渐有些疑惑起来。

  他看得出来,对方这身形……像是个女人。

  而且是颇成熟的女人。

  终于,等对方走到近前,拉下脸上防沙的面罩,果然是位四旬左右的蒙古妇人。

  第一眼,这妇人谈不上美或不美,只有威严。

  她神态、步履间给人一种杀伐决断之感,比赵昀、贾似道要有威严得多。

  相比起来,赵昀、贾似道在她面前就像少女一般。

  她缓缓走到了李瑕面前,没有开口说话。

  李瑕先开口,用蒙语问道:“你不是阿鲁忽?”

  “我不是阿鲁忽。”黑衣妇人语气淡淡的,道:“但,我才是察合台汗国真正的掌权人……”

  第八百九十二章 可敦

  听到“掌权人”三个字,李瑕才再次仔细打量了走到近前的妇人。

  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风吹、日晒、霜雪,还有干燥的天气和刀枪箭戟。

  她脖颈处还有一道颇深的疤痕,也许是旁人,也许是她自己,曾经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割了进去。

  若在江南,就连一些老男人都拥有比她更细嫩的肌肤。

  她不像一个长年养尊处优的妇人,而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李瑕都有点想把高明月、韩巧儿非要他带的防晒膏送给她一瓶,听她们说是以益母草、紫茉莉花秄研磨而成的……但不记得那行囊放在哪里了,一路上就没用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点头示意,用蒙语作了自我介绍。

  面对着李瑕那直视的目光,妇人并没有逃避,也没有生气,任由他打量着,甚至还抬起头让他看清她的脖子,似乎是以伤痕为荣。

  两人这般对视了一会之后,她才报了自己的名字。

  “兀鲁忽乃,汗国的可敦。”

  李瑕忽然明白了军情司为何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个妇人。

  阿鲁忽、兀鲁忽乃,这两个人的名字读出来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只差最后是否“乃”这一下。

  林子去年年底开始打探西域消息,半年来,伊犁河流域战乱不断,阿鲁忽远遁大漠。消息渠道少,还往往一两个月才能往返一次消息。要他能分清蒙古语里的“阿鲁忽可汗”“兀鲁忽乃可敦”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历史总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低级错误。

  好在军情司这个失误没造成太大的影响,区别只在于来的是阿鲁忽还是兀鲁忽乃。

  “看来,我们写信交流过?”

  “是我回复了你的信件。”

  “你邀请我来会盟,但我还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有足够的权力。”

  兀鲁忽乃道:“是你邀请我来会盟,你刚刚才说了,你写信给我。”

  “写信给阿鲁忽。”李瑕纠正道,“我邀请的是他,不是你。”

  “不要因为我是女人而小瞧我,英俊的年轻人。”兀鲁忽乃道,“我是察合台汗国的监国可敦。”

  “阿忽鲁正当壮年,应该不需要妻子来监国。”

  “不是他需要妻子监国,是因为娶了我、他才能成为可汗。”

  兀鲁忽乃说着,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二十余人。

  李瑕遂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烽燧。

  他们都想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区别在于,李瑕不需要去证明他这个秦王对秦国的掌控。

  兀鲁忽乃却不得不述说她的故事。

  “我十四岁就嫁给了哈剌旭烈,那一年他十二岁。他是察合台可汗的长孙,是汗位的继承人……”

  李瑕只是不了解兀鲁忽乃而已,并非是完全不了解察合台汗国。他当年从开封拿回的情报当中便提及十多年前察合台汗国的汗位争夺。

  他知道,察合台的长子死在了第一次“长子西征”中,于是察合台想把汗位传给孙子,这在汉家王朝是极为正常的。

  但蒙古制度不是这样。

  “二十二年前长生天带走了察合台汗,哈剌旭烈成了新的可汗,那时我十八岁,他十六岁。”兀鲁忽乃轻声叹道:“哈剌旭烈有些文弱,虽然不是一个战士,却是一个宽仁可亲的可汗。但他的叔叔们却在反对他……”

  说到这里,她从回忆中恍过神来,看向李瑕,又道:“你们汉人真的很聪明,懂得立下嫡长子继承家业的规矩,可惜我们蒙古不是这样的。”

  “是,蒙古人喜欢聚会商量。”李瑕道:“嫡长子继承制是为了稳定,诸王议事制则是看实力。”

  “你很了解蒙古。”兀鲁忽乃道,“我辅佐哈剌旭烈成为可汗之后,他的第五个叔叔也速猛哥非常不满,请求贵由给他一支军队争夺可汗之位。”

  她没有称呼贵由为“大汗”。

  说到也速猛哥、贵由,她语气里中只有轻蔑。

  “你知道贵由为什么要支持也速猛哥吗?”兀鲁忽乃问道。

  似不经意地,她也在试探李瑕对蒙古的了解。

  李瑕笑了笑,故意道:“首先,因为贵由有这个权力,他是大蒙古国的大汗,而察合台汗国只是大蒙古国分封的领土。察合台汗国的可汗,需要蒙古大汗来册封。”

  兀鲁忽乃有些愠怒,瞪了李瑕一眼,眼神中有不悦,也有杀气。

  但须臾之后,她笑了笑,意识到李瑕是故意在提醒她——忽必烈或阿里不哥还是能随时干涉察合台汗国。

  “其次,贵由自己也是一个‘与侄子争位的叔叔’,他虽然是窝阔台的长子,但窝阔台一心只想把大汗之位给阔出,阔出死后,窝阔台宁可传位给阔出之子失烈门,也不打算传位给贵由。

  贵由必须证明,窝阔台传位给孙子是大错特错,那么,察合台传位给孙子也必须是大错特错。他一定会派兵支持也速猛哥,从你丈夫手上夺走汗国。”

  兀鲁忽乃冷笑,道:“确实是这样,大汗派兵前来,我与哈剌旭烈根本没有办法抵抗。我只能带着他逃了。”

  “很聪明,能屈能伸。”

  李瑕当年得到的情报也只对察合台汗国之事记录到此,也就一句“也速猛哥废黜哈剌旭烈,册立为可汗”,毕竟十多年前中原能听说的也就这些。

  之后的事,则只有兀鲁忽乃知道。

  她眼里泛着回忆的光,道:“逃走之后,我带着哈剌旭烈,投靠了唆鲁禾帖尼可敦,请求她的庇护。”

  “为何是唆鲁禾帖尼?”

  “因为我知道只有她能帮我,而且拖雷家族一定对窝阔台家族很不满……”

  一瞬间,李瑕对兀鲁忽乃刮目相看。

  唆鲁禾帖尼是谁?

  拖雷的妻子。

  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的母亲。

  她的四个儿子,分别成了蒙古大汗、蒙元皇帝、伊尔汗国大汗、忽勒台大会正式推选的大汗。

  可以称她为“四帝之母”了。

  这绝不是幸运,仅看一件事便知……拖雷死后,窝阔台想侵吞拖雷的家产,希望唆鲁禾帖尼能改嫁给贵由,被拒绝了。

  还有各种蛛丝蚂迹,拖雷九十六个千户的兵马是如何被守住?蒙哥是如何成为窝阔台的义子?拔都为何会支持蒙哥?

  这些,是要回过头来看才能发现唆鲁禾帖尼的厉害之处。

  问题在于,兀鲁忽乃选择投奔唆鲁禾帖尼之时,窝阔台家族还如日中天、拖雷家族还没起势,当时贵由还是大汗,而所谓的“四帝之母”才刚刚摆脱自身难保的困境。

  兀鲁忽乃在丈夫汗位被夺、得罪了蒙古大汗之际,却能果断做了决定,跋涉万里找到唯一能救他们的人。

  长远的眼光、坚韧的意志、冷静的判断、果断的决择,还要一些时运,缺一不可。

  李瑕于是能确定,面前这个妇人有资格当自己的盟友。

  兀鲁忽乃道:“唆鲁禾帖尼可敦收留、保护了我们,她告诉我们,要学会等待……我们没有等太久,不到两年,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

  “真是病死的?”

  兀鲁忽乃不答,又道:“等到蒙哥汗继位……”

  李瑕打断了她,问道:“海迷失称制的三年你还没说,你们在做什么?”

  乃马真称制五年、贵由统治两年、海迷失称制三年,这是蒙古汗位从窝阔台家族转向拖雷家族的关键时期。

  回望这程汗位之争,大蒙古的国运几乎就是取决于这几个女人。

  而这关键时期的后半程,兀鲁忽乃都待在唆鲁禾帖尼身边,不可能不了解这些。

  比如,海迷失便是唆鲁禾帖尼亲自下令处死的。

  兀鲁忽乃却只是淡淡道:“都过去了。”

  她并不想把这段往事告诉李瑕,继续道:“蒙哥汗继位后,马上给了我们一支大军夺回封地。但走到按台山的时候,我的丈夫、可怜的哈剌旭烈病死了。”

  换作别的女人,大概会觉得命苦。

  流亡了四五年,终于得到了复国的机会,丈夫却在这时病死了。

  但兀鲁忽乃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道:“于是我带着大军回来,击败了也速猛哥,并亲手杀了他。”

  很平静的一句话。

  她杀了丈夫的叔叔,一个可汗,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也速猛哥死了,我的丈夫也不能活过来。”兀鲁忽乃道:“但我的儿子是明正言顺的可汗,他年纪还小,只好由我来监国。”

  “看来蒙哥很支持你。”李瑕道:“他需要证明贵由是错的,那贵由册封的可汗也是错的。”

  “是,蒙哥汗很支持我。”

  “我杀了蒙哥。”

  兀鲁忽乃瞥了李瑕一眼,道:“蒙哥汗驾崩之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再次盯上了属于我儿子的封地。”

  “我以为你与拖雷家族的关系很好。”

  “这里是我儿子的领土。”兀鲁忽乃道:“任何人都休想夺走。”

  “但现在,阿鲁忽夺走了。”

  “这是我的选择。”兀鲁忽乃闭上眼,道:“蒙哥汗驾崩之后,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我必须做出选择。”

  “为何是阿里不哥?”

  “他弱,而且他维持蒙古旧制,能让我继续监国。”兀鲁忽乃道:“忽必烈心机太深了,早晚会夺走我儿子的领土。”

  李瑕点了点头,认为兀鲁忽乃这是一个清醒的选择。

  兀鲁忽乃道:“而且,忽必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派了兀鲁克前来争夺我儿子的汗位。于是我亲自前往哈拉和林,在忽勒台大会上推举阿里不哥为大汗,并让阿里不哥派兵攻击了兀鲁克,杀了他。”

  “你已做到了这一步,阿里不哥还要派阿鲁忽抢夺你们的汗位?”

  兀鲁忽乃拉下衣领,再次让李瑕看她脖子上的伤口,道:“不错,阿里不哥做出了愚蠢的决定,哪怕我用鲜血提醒了他,却还是不能让他清醒。”

  “也许他不是愚蠢,而是看穿了你的野心?你想独立一国,谁都不能容你。何况,阿里不哥确实需要一个心腹来搜刮你的治理多年的领土。”

  “哼。阿里不哥小瞧了我,因为我是个女人。现在,他付出代价了。”兀鲁忽乃冷笑一声,又道:“但当时,我阻止不了阿鲁忽……那就只能嫁给他。”

  阿鲁忽是哈剌旭烈的堂弟。蒙古习俗,兄死弟继,他娶堂嫂很正常的事。更乱辈份的事都还有很多。

  这个女人的冷静与政治智慧却再次让李瑕刮目相看。

  “你保住了权力。”

  “阿鲁忽也想要这个权力。”兀鲁忽乃道:“他用阿里不哥的名义征齐大军,再借忽必烈的势希望摆脱阿里不哥,甚至是我的控制……”

  “可惜,阿里不哥击败了他?”

  “是。”

  李瑕道:“我知道你为何要与我联盟了。”

  “阿里不哥马上要败了。”兀鲁忽乃道:“我可以帮助你击败合丹,你也就没有了来自西面的威胁。”

  “把西域范围内,阿里不哥、忽必烈这两家的势力都除掉?”

  “是。只剩下我们两家。”

  “阿鲁忽呢?你如今的丈夫。”

  兀鲁忽乃又走近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触碰李瑕的盔甲,但意识到这样万一会引他误会为要刺杀他。

  那才抬起来的手便止住。

  她难得笑了起来,悠悠道:“只要我们联合的顺利,我可以送他去见长生天……”

  李瑕忽然回想起了有一次与阎容的谈论,谈到了他野兽般的不满足感。

  此时此刻,他确定自己已摆脱长安城中那种安稳、波澜不惊的空虚。

  他又在与一个女人谈论如何杀掉她的丈夫了……

  第八百九十三章 底细

  站在烽燧城墙上的两个人对视着笑了笑。

  谈话到这里,无非是在互相摸对方的底细。

  因为兀鲁忽乃是个女人,只是监国、而不是可汗,所以弱势一些,不得不把更多的底细展示给李瑕,以表明她拥有的权力。

  李瑕已摸清了大概的形势。

  她个人的能耐非常厉害,这是她故意让李瑕得知的。

  二十余年间,有四个蒙古大汗都在打察合台汗国的主意,都想压榨它的国力。一个女人苦苦支撑,能保住多少积蓄?

  别的不说,伊犁河现在正残破不堪。

  那么,与寻求蒙哥帮助时一样,兀鲁忽乃这次找盟友,还是想要借兵。

  一是为了对付合丹,二是因为察合台汗国必然是有一部分兵力控制在阿鲁忽手里。这才让她不得不借助外力,以期夺回、并稳住儿子的汗位。

  李瑕需要试探出她有多少兵力,阿鲁忽又有多少兵力。

  “我们要如何歼灭合丹?”

  兀鲁忽乃不说,只道:“适合的时机到了,我会邀请你来夹击他,你准备好兵马。”

  “需要我派多少兵力?”

  “不需要太多,三五万人就足够了,起到一个‘出奇不意’的效果。”

  她竟还会用汉话说成语。

  李瑕依旧从容,道:“听说,阿鲁忽征集了十五万大军……”

  兀鲁忽乃打断了他的话,道:“等我们结盟了,再谈具体的计划,否则有没有意义,不是吗?”

  “好。你就不担心我领着五万人攻下别失八里之后,继续西进?”

  “你不敢与我翻脸。”兀鲁忽乃道:“你没有阿里不哥那么蠢,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抗衡忽必烈。”

  “也就是说,我损失兵力,替你把合丹赶走,替你承担了忽必烈的怒火,牵制蒙古本国的注意与攻势。好让你的儿子单独在西域称汗,你也许还有随时倒向忽必烈的可能?”

  “但没有我的帮助,等合丹接手了阿里不哥的兵力,他一定会杀入河西走廊。你自己想想,是要一个战火不停的河西走廊,需要你布置重兵防守的河西走廊,还是与我联手,让它平安无事?我还可以与你贸易马匹、牛羊,能为你阻断蒙古诸王的攻势。”

  “问题在于,你这‘帮助’能有多少?”

  “相信我的能耐。”兀鲁忽乃道,“自察合台可汗离开后的二十三年,我与虎狼争斗,为我的儿子守住了这广阔的领土,自然有我的手段。”

  “那所谓的十五万大军剩下多少?你又能控制多少?”

  “你知道阿鲁忽的军队是怎么来的吗?”

  “我很愿意听你说说。”

  “他强行征调了突厥斯坦的牧民;又把河中地区属于别儿哥的人都杀掉,掠夺牧民的财产,征调他们;汗庭驻扎在怯失迷儿的两万大军,统帅被他囚禁,被他抢夺了兵权……明白吗?这些人只是表面服从了,他不得人心。汗国臣民心中真正的可汗是我的儿子,他们真正敬畏的是监国大可敦。”

  李瑕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需要我了。”

  “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一个不会因为害怕忽必烈而背叛我的盟友,我需要一个能保证汗国东面不受威胁的盟友。”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了,笑了笑,又道:“当然,我也有另一条路,我可以与阿鲁忽继续归附于忽必烈。等到忽必烈与你大战之际,再重新立我的儿子为可汗。”

  她的笑容像是在说“你看,我也可以不需要与你联盟。”

  李瑕却道:“忽必烈绝对不会让你的儿子当可汗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他会像阿里不哥一样,派一个心腹来,榨干你的领土,用来给我的西线施加压力,你很清楚这点。”

  有一瞬间,兀鲁忽乃有些许恼火。

  显然,李瑕没有她预料中那么好糊弄。

  “你还想要什么?”

  李瑕道:“我要知道你的底牌,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能歼灭合丹?你确实还差我这一部分的实力?还是想空手套白狼?挑唆各方势力相斗?你还有别的盟友?”

  他问话时一直在盯着兀鲁忽乃的眼睛,仔细留意着每句话时她眼神里的变化。

  兀鲁忽乃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很欣赏他。

  比起阿里不哥,她显然希望有个更理智的盟友。

  “看起来,你很了解大蒙古国?”

  “因为我要击败蒙古。而击败它,必须先了解它,清楚它的制度与习俗。”李瑕道:“忽勒台大会制度、分封制度、继承制度、行军制度、妻妾收继制度,还有为何容许女人摄政……搞明白这些,我才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不是吗?”

  兀鲁忽乃用汉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大概也只会这一句,又用蒙语道:“你是我见过,最重视了解敌人情报的王。”

  “所以,你如果想要与我联盟,隐瞒是没有用的。”

  “英俊的年轻人,不要着急,你可以回去考虑清楚,再来与我谈。”

  “你说了你的要求,我还没有说我的。”李瑕道:“我需要确保我的将士们出关之后不会陷入包围,但你却不告诉我你能出多少兵力。”

  “会盟,是要建立信任,而不是把对方的一切都打探清楚。”兀鲁忽乃道,“年轻人,你太过于小心了。”

  她迎着李瑕的目光,再次缓缓抬起手,慢慢地盖在李瑕的胸甲上。

  李瑕没有拦她,因为她手上确实没有东西。

  “你看,这就是我们互相信任的第一步。你可以当我的义子,以保证能够得到我始终支持你。”

  李瑕向后退了一步。

  他有些不悦。

  无论怎样,他不会给人当儿子。

  兀鲁忽乃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让我的儿子,察合台汗国的可汗与你结拜,两国为兄弟之邦。木八剌沙今年十八岁,你可以成为他的兄长。”

  “没有权力的、名义上的可汗,甚至还不是可汗,他代表不了察合台汗国。”李瑕道:“我只与真正有能力的人会盟。”

  “你有几个妻子?”

  其实李瑕只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还有两个妾室。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答道:“五个。”

  兀鲁忽乃微微皱眉,竟是没有被吓退,道:“我的女儿可以成为你的第六个妻子。”

  她已想得很明白,忽必烈必然不会册封她的儿子,求饶没有用。那就必须拉拢更多的势力威慑忽必烈。

  与李瑕联姻,稳固领地的东面,甚至可以为儿子的未来铺路。

  这需要非常长远的眼光、非常大的魄力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也许像当年兀鲁忽乃选择投奔“四帝之母”唆鲁禾帖尼,也许这次大错特错……

  李瑕也在思考。

  于他而言,答应联姻好处很多,比如对忽必烈的威望又是一个重大打击。

  但也有坏处。

  首先,他并没有五万兵力出关,因为他绝不肯放弃对兴庆府的攻势。不可能因为兀鲁忽乃三言两语再嫁个女儿,就把兵力调过来为她出力;

  其次,兀鲁忽乃嫁女,说的是“第六个妻子”,是要名份的。大概就像是铁木真的四大皇后,设置四个斡鲁朵。往后木八剌沙若是实力强,就可以通过这个妹妹或妹妹的儿子干涉李瑕,不过反过来也是一样。更重要的是,这是妻不是妾,会让李瑕失去很多江南人的心。

  娶一个蒙古公主稳定西域形势,以后却要失去很多江南方面的助力。

  问题在于,有无必要……

  “让我考虑考虑。”李瑕道:“信任不是一天能建立的,五万兵马出关也不是小事。”

  兀鲁忽乃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道:“阿里不哥绝不是一个好的盟友。”

  李瑕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确实也想再接触一下阿里不哥。

  兀鲁忽乃又道:“朵思蛮今年十四岁,就在那边的营地,你愿不愿意到我们的帐篷里喝一碗奶酒?”

  她话到这里,停顿一下,道:“如果害怕的话,你可以把护卫全都带上。”

  在提出了联姻之后,她看似处于被动,甚至借用女人的身份故意示弱,稍带讨好之意。

  却有想逼得李瑕有些下不来台的意图。

  李瑕则还在考虑若与兀鲁忽乃结盟,该如何把五千人当成五万人用,且还要显得底气十足。

  另外,心里隐隐还有个感觉,眼前这个妇人或许能耐不凡,但很可能有不小的麻烦。就像是一块摆在野外的食物,旁边很可能有陷阱。

  这么一想,今日的会盟,有可能就是两个实力都不太足的人,都不肯说出自己有多少兵力,都虚张声势着,想哄对方多拿出点东西来。

  “好。”李瑕愿意再探探兀鲁忽乃的实力,哪怕观察一下她那两千人的军容。

  “请……”

  才抬手,他忽感觉到不对。

  猛地转头看去,西面有几骑探马狂奔而来。

  那扬起的尘烟登时让双方都紧张起来。

  李瑕与兀鲁忽乃对视了一眼,眼神都已有所防备。

  好在,探马很快奔到了面前。

  “报!报王上!并未发现敌兵包围面来,但探到西北方向一百五十余里开外有兵马正在交战……

  第八百九十四章 奶酒

  兀鲁忽乃不太听得懂汉语,但当李瑕的探马狂奔而来,仅仅通过神态、语气,她便明白一定是有兵马行军过来了。

  这日的会盟也就这样被打断,双方算是有了初步的意向,接下来只看各自能拿出多少兵力了。

  果然,李瑕与探马聊完,用蒙语向她道:“有兵马在附近交战。”

  “不是我的人。”

  “我知道。”李瑕道:“西北一百五十余里,是哪里?”

  “风蚀谷?”兀鲁忽乃道:“那是在从沙漠去往玉门关的路上。”

  李瑕点头表示了解,略略沉默了一会。

  兀鲁忽乃以为他会马上离开,返回玉门关,没想到他竟是手一抬,道:“走吧,到你们的驻地去喝碗奶酒。”

  “你不怕被包围或追上吗?”

  “来得及。”李瑕道:“你应该也有安排探马到附近侦查吧,你的人更熟悉地形,消息应该更详实,让我也听听你们探得的消息如何?”

  “好,我们会用奶酒和情报,好好招待我们的朋友。”

  兀鲁忽乃眼睛里似乎带上了些笑意,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向自己的马匹走去。

  她发现李瑕性格沉稳、遇事从容不迫。这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是历经磨砺的男人才能有这样的沉淀……

  ……

  绿洲就在西面五里的馒头山下,畔着一片小湖泊,终于是见到了树林与花草。

  一顶顶帐篷之间能看到有人在喂马,有人在挤牛乳。

  蒙古人行军都是带着女人、孩子,负责后勤,称作奥鲁,但这并不影响那些男人的战力。

  兀鲁忽乃带来的显然是她的怯薛军,倒并不全是蒙古人,至少一半以上都是色目人,其中又以畏兀儿人居多,看着高鼻深目、毛发旺盛。

  远远见到李瑕等人过来,这些战士纷纷站定,手握住弓箭,显出防备之意。

  他们的队列并不整齐,却显然是精锐之士,身形彪悍、杀气冲天。

  李瑕身边的人马却更彪悍。

  他跟在兀鲁忽乃的二十余骑后面,身边是一百选锋营将士,而两百归义营将士又分为两队在左右。

  三百余人除了身材壮硕之外,气势上也更强。

  这种气势没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和长期的训练是不可能有的,正因为他们有经验又有强大的自信,能从心底就确定自己比对面的蒙军强很多。

  对方也很明显地感觉到这点。

  因此有了气势上的差别,李瑕的人马虽然个个面无表情,锋芒不露,却比三千人还有威慑力。

  尤其是选锋营的一百人。李瑕勒住缰绳下马时都不需要下令,只向他们看一眼,他们已领会他的意思,驻马守在营地外,排好阵列。

  动作利落整齐,百人仿佛一个人。

  世上强兵有很多,主将与士卒之间能有如此默契的,一定不多。

  兀鲁忽乃本想向李瑕展示一下自己的精锐怯薛,这五里地过来却先是看了李瑕的军容,感受到他的治军之能。

  李瑕却把人手都留在了外面,只带了六人随兀鲁忽乃走向大帐。

  他大略看过了这个营地,认为万一兀鲁忽乃要动手杀他,这不算太长的一段距离已经足够他逃到外面了。

  当然,只要兀鲁忽乃还想要自立,不会做这种莽撞的决定。

  “我们的探马回来了吗?”

  “回可敦的话,还没有。”

  “去把公主带到我的帐篷里……”

  兀鲁忽乃又小声地向手下人吩咐了一句,之后才回过身与李瑕并肩向大帐走去。

  她就走在李瑕身边,让他随时都能拔剑控制她,以示没有拿下他的意思。

  “不必着急,既然你的探马回来了,我的探马很快也会到的。”

  “我不急。”李瑕笑道,随意而自然地观测着营地的情况,又问道:“如果你的所有兵马都是像这样的精锐,也许不需要与我合作也能击败合丹。”

  “我担心的是诸王领着兵力投靠了忽必烈。我们都知道,这很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是一定,只会破坏而不会治理,阿里不哥无法立足于伊犁河流域。”

  “我在乎长远。”兀鲁忽乃道,“只击败了合丹,忽必烈还会再派人来干涉我的汗国。”

  李瑕笑笑,不答。

  这次的会盟又能有多长远?

  在他心里,兀鲁忽乃所占据的,是他的北庭、安西都护府。

  当然,就像忽必烈只有击败了阿里不哥才能开启忽必烈的时代,他也必须击败了忽必烈才能再考虑这些。

  输了就什么都没有。目前的一切还是以对付忽必烈为先。

  想到这里,李瑕发现自己并非不能接受兀鲁忽乃的各种条件,关键还是看她的实力。

  两人停止说话的这会儿,已走到了大帐前。却见那边一群人拥着个盛装打扮的蒙古少女过来。

  “哇。”

  听到了一声欢呼与拍手声,李瑕目光看去,正见到那蒙古少女毫不害羞地对旁边人说了一句话。

  “那就是我要嫁的王吗?好年轻英俊,太好了,我还以为会是个又老又丑的……”

  想必她便是兀鲁忽乃所说的朵思蛮公主了。

  朵思蛮说过话,一抬头正见李瑕的目光看来,还是不害羞,反而又打量了他一眼,之后再次向身边人说了一句。

  “他正在看我……”

  而李瑕却已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兀鲁忽乃,道:“原来在我们会盟之前,可敦已经决定好联姻了?”

  听得这句纯熟的蒙语,那边的朵思蛮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个汉人竟然听得懂她的话,忙用双手捂住脸,显得有些害羞。

  但并非江南女子的娇羞,而是自然、活泼的表达。

  兀鲁忽乃却因此有些陷入被动,只好平平淡淡应道:“可见我想要与你会盟的诚意。”

  “我由衷地感谢。”李瑕从容不迫应道。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个蒙古少女身上,甚至隐隐有些失望。

  一句口无遮拦的话,可以看出兀鲁忽乃想要会盟的热切。

  可惜,她越热切,越说明她处境不妙,能起到的帮助越小。

  ……

  走进帐篷里,李瑕盘腿坐下。

  很快,奶酒被端了进来,蒙古人盛奶酒有专门的酒囊,名叫“库克尔”,以牛皮制成,上面有漂亮的花纹。

  朵思蛮走进帐中,拿起一只金碗,舀了一碗奶酒,却是自己先抿了一口,方才敬给李瑕。

  李瑕也不诧异,这是蒙人敬酒的习俗,先饮一口代表酒是纯净的。

  “朵思蛮给来自东方的王敬酒,愿情谊长存,彼此都能在丰饶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她头上戴着玛瑙装饰,五官倒是还不错,尤其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皮肤稍有些黑,不算很漂亮,算是健康、秀气的类型。而李瑕素来喜欢肤白貌美的。

  不过她美不美并不重要,她若嫁人,重要的是身份。

  李瑕接过酒,用右手无名指蘸了酒,朝空中一弹,朝地面一弹,以示敬天敬地。

  敬了酒之后,朵思蛮也就退了下去。

  她袍裙下穿的是一双靴子,走路时忍不住踮着脚,像是想要蹦起来,显得颇为开心。

  兀鲁忽乃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等到女儿走了出去,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很想打探出我的虚实,这很无礼,我们之间的信任不应该是建立在无休止的试探中,联姻才是更好的办法。”

  “可以联姻,但我只能让你的女儿成为侧室,而不是正妻……”

  “你在蔑视蒙古?还是在蔑视我?我劝你不要犯和阿里不哥一样狂妄自大的错误。”

  “我只是在回答我能应允的条件,如果你觉得委屈了你的女儿,也许还有别的互相信任的办法?”

  兀鲁忽乃道:“我未必需要与你联盟,而你现在正在我的帐篷里。”

  “威胁没有意义。”李瑕平静道:“我们都知道,你的处境比我更需要一个盟友。”

  他是在试探。

  兀鲁忽乃稍作沉吟,却是避过了李瑕的试探。

  “对于蒙古人而言,联姻很重要,你只有娶了黄金家族的女儿,才能承继黄金家族的财产和军队。”

  “我知道,但蒙古的习俗是,如果想要一个蒙古人的财产和军队,就应该杀了他并娶了他留下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女儿。”

  帐篷内有片刻的沉默。

  “你想娶我?”

  “不想。”李瑕道:“我希望我们能谈些更有意义的话题,这样吧,我会回去召集军队。而你则须要考虑清楚,是把女儿给我当侧室更能赢得我的信任,还是真诚地、坦白地告诉我你的兵力,说出你歼灭合丹的具体计划。”

  兀鲁忽乃发现,自己居然在谈判中渐渐落了下风,主动权竟是悄然被李瑕所掌握。

  她稳了稳心神,不打算现在继续谈下去。

  “我会考虑。”

  说罢,她向帐外道:“让探马进来”。

  马上有两名蒙古人进了大帐。

  “可敦,我们发现有人在风蚀谷交战。”

  兀鲁忽乃道:“仔仔细细地说。”

  “我看旗号,一方应该是阿里不哥麾下的两个千人队,想要往东面探路。另一方应该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人马,应该有三千多人。”

  “还有呢?”

  “不敢再往前了,只打探到这么多……”

  李瑕在旁边听着,对那交战双方的兵力已确认下来,因为他的探马也是这么回报的。

  但他的人并不认得那些旗号,此时却有了答案。

  阿里不哥是不难猜的,不过另一方却让他颇为在意。

  高昌王火赤哈儿……

  第八百九十五章 找机会

  “幸运的是,阿里不哥还没有投降忽必烈。这对于我们都是好事,不是吗?”

  兀鲁忽乃端起一碗奶酒向李瑕敬了敬,仰头一饮而尽。

  她知道自己在谈判过程中泄了一些底。

  但没关系,李瑕表现出了足够的强大与自信,像是有充足的实力。

  如果他不是虚张声势,那今日还是有很大的收获。

  李瑕听到了情报之后,却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之后他才看向兀鲁忽乃,若有深意地问道:“可敦不如出兵从背后袭击,助阿里不哥歼灭火赤哈儿这部人,如何?”

  兀鲁忽乃摇头,道:“现在还不能让合丹知道我反对忽必烈。”

  李瑕不出所料,脸上却显出些许失望。

  今日也就谈到这里了,他告辞离开,兀鲁忽乃果然没有强留他,亲自送他到营地外。

  李瑕翻身上马,立即便带着人马离开。

  他跨坐在马上,翻开地图,看着高昌城到风蚀谷的距离,以及玉门关到风蚀谷的距离,心中已有了更清晰的判断。

  “立刻派人回肃州,命陆小酉率两千精骑到风蚀谷,若遇敌兵,自行驱退。”

  “是。”

  “派人回玉门关,命林子加紧渗透高昌城,我要在半个月内知道一旦火赤哈儿死了,都有哪些人有资格成为新的高昌王。”

  “是。”

  “走,往西北方向,去风蚀谷。

  “是。”

  三百余人就这样带着千余战马向西北而行。

  并不是李瑕胆大,而是这种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人少其实并不可怕,人少而精反而灵活。

  只要有向导、有马力、有食物与水源,大股兵马很难围堵住小股骑兵。

  他的目标很明确,展示出一些实力,让阿里不哥、合丹都知道他在玉门关设置了重兵,不是好欺负的。

  如此一来,阿里不哥才不至于太轻易就投降了,也打消一些取偿于宋的想法。

  同时吓唬合丹,让他不会马上出兵河西走廊。

  之后,可以伺机寻找机会,看是否能歼灭火赤哈儿。

  廉希宪已经得出结论了,火赤哈儿是忽必烈的忠犬,那就必须给西域的畏兀儿人换一个头领。

  这也是对兀鲁忽乃的一种威慑。

  李瑕并没有五万兵力,那就得用五千人打出五万人的声势,那才能在与兀鲁忽乃的会盟中完全占据主动。

  因为他要掌握局势,而蒙古人只服强者。

  他来西域谈判,不断提醒自己要注意的第一条就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必须抓住一切机会立威。

  没有机会?

  机会都是找出来的……

  ……

  “额吉。”

  馒头山下的绿洲营地,木八剌沙走进帐篷,向兀鲁忽乃道:“李瑕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吗?”

  兀鲁忽乃不悦,道:“不要说‘帮助’,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要明白我们是需要利用他,或者说……互相利用。”

  木八剌沙连忙低下头,不知所措。

  他已经十八岁了,没有继承他母亲的坚毅果断,反而像是他的父亲一样优柔寡断。

  因为从小他就在拖雷家族的封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而当时兀鲁忽乃很忙,他只能跟着他那永远唉声叹气的父亲。

  兀鲁忽乃终究还是疼爱她的儿子,耐着性子给他分析局势。

  “历任蒙古大汗,从贵由、蒙哥、阿里不哥,都在干涉我们的汗国,觊觎我们的黄金、畜牲、马匹、战士。而忽必烈是更可怕的一个,他甚至还嫌蒙古大汗的权力不够,他要学做汉人的皇帝。当年在可敦那里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心机深沉的第四子,拥有着强大的野心。

  现在,阿鲁忽借着忽必烈的帮助,掌控了大部分的军队,阿里不哥又掠夺了伊犁河流域。我们只有剩下不到两万人的怯薛,唯有利用李瑕来击败合丹。这样一来,阿鲁忽便无法再利用忽必烈的威望控制他强征来的兵马,我们便可以杀了他。”

  “可是,李瑕真的能击败合丹吗?”木八剌沙很担心。

  “从我今天的观察来看,他应该有个这实力……可是还不能确定。”

  兀鲁忽乃眯着眼,回想着与李瑕会盟的细节,没有发现任何李瑕心虚的表现。

  但李瑕几次都流露出想要拒绝的眼神。

  她于是喃喃道:“就算确定了,他也不一定会帮助我们。”

  兀鲁忽乃没有留意到自己也用了“帮助”两个字,沉吟道:“他出不出兵,要看西域的利益能不能够吸引他。他没有占下西域的实力,那出兵对他而言就没有足够的理由。”

  “他还想要更多的条件吗?”

  “那是一定的,难道他还会因为你的妹妹而冲昏头脑吗?但我们不能流露出迫切想要与他联盟的态度。”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想到朵思蛮的口无遮拦,摇了摇头。

  好在那也不是坏事。

  “额吉,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兀鲁忽乃思考着,缓缓道:“不要急,先看看他有多少实力。我们还有两条路可以走,如果李瑕实力够强,我们就与他会盟。但如果实在没办法,那就蛰伏下来,等忽必烈不再注意我们了,再恃机除掉阿鲁忽……”

  才说到这里,帐外有人进来,低声禀报道:“可敦,合丹派人到于阗,命令阿鲁忽带兵一起包围阿里不哥,并说这是最后一战,包围猎物不让它逃走就可以。”

  兀鲁忽乃微微皱眉,感到局势有些不妙,但面上淡淡的,道:“我知道了。”

  “可敦,我们如果再不回去,只怕阿鲁忽要起疑了。”

  “那就告诉他,我还在为他征调兵马,希望帮助他打败阿里不哥,早点把这些强盗从我的领地赶出去……”

  待来人退了下去,兀鲁忽乃脸色终于难看下来。她虽然还能忍受阿鲁忽一年、两年、三年,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也想马上除掉他。

  于是她看向了西北方面,回想着李瑕说的歼灭火赤哈儿之事,最后沉吟自语道:“希望李瑕有这个实力。”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次看好李瑕,就像当年看好拖雷家族。

  希望下一个十年,甚至更久,李瑕能像当年的蒙哥一样庇护这个汗国……

  ……

  大漠的夜色极美。漫天的繁星比任何地方看到的都亮,甚至还出现了星河。

  这样的星光下,哪怕趁夜赶路也能朦胧看清前方的道路。

  到了半夜,李瑕在距离风蚀谷还有三十余里之处停了下来。

  他驻马而立,倾耳听去,竟是听到了有些可怕的声音。

  “呜呜呜……”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哭,但不是人。

  人哭不出这样的声音。

  “王上,那是风吹过石头的声音。”胡勒根策马上前道,“像是鬼哭一样吧?”

  “我知道了。”李瑕点点头,已明白过来,这边应该是雅丹地貌。

  继续往前行路,渐渐地,一道道大气磅礴的石梁在远处显现出来,隔得虽还远,却已能感受到它的奇异。

  李瑕再次驻马停下,抬起望筒,只见无数的石头像墙、像塔、像岗,千姿百态,绵延开来,一望无际。上苍竟是只靠石头,便在戈壁之上筑出了一座恢宏的大城。

  怪不得它被称为风蚀谷,就像是一整块巨大岩石,被风硬生生吹出了无数道裂缝。

  他不敢贸然进入这样的地域,也不愿被敌方的探马遇到。

  等了一会,前方有探子赶来,禀道:“王上,阿里不哥的人马被逼进石谷了……”

  第八百九十六章 弱者

  这片汉人称为风蚀谷的地方,畏兀儿人称它为“雅丹魔鬼城”。

  “雅丹”是畏兀儿人的语言,意思是“陡峭的土丘”,这土丘是被风劈出来的,无数个土丘又聚成了一座大城。

  夜深,鬼叫森森。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德苏阿木身边,拉了拉他。

  “阿塔。”

  德苏阿木马上就睁开眼,迅速坐起,发现跑到身边的人是他的女儿,才松了一口气。

  周围躺着的是他们的族人,因为疲惫都睡得很沉。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人站在土丘上放哨。

  “阿木依害怕吗?”

  “嗯。”

  阿木依打扮得像一个男孩,只是脸上与身上都包着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伸手把有些松散的布条重新裹好,道:“不要让那些蒙人看到,也不要说话,知道吗?”

  “知道,我看别人都睡着了,才敢和阿塔说话。”

  “不要怕,我会保护好你,我雪莲一样的女儿。”

  又有风吹过,呜咽声响起。

  阿木依听着这可怕的呜咽声愈发害怕,问道:“为什么鬼一直在哭啊?”

  德苏阿木于是说起了关于这个魔鬼城的传说。

  “这里曾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池,人们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富足,就开始迷沉享乐,为了争抢财富而打斗、流血,就像是……”

  德苏阿木叹息一声,看了一眼不远处另外一千蒙军的驻地,心想,就像是拥有了无数财富的黄金家族。

  “阿塔,像什么?”

  “没什么。”德苏阿木道,“我说到哪里了?哦,于是天神化身为一个乞丐,告诫他们,再不悔改就会像他一样变为乞丐。但不仅没能劝服他们,反而被辱骂、嘲笑、欺凌。天神一怒之下,把这里变成废墟,所有人压在这些石丘下面,日日夜夜哀嚎。”

  阿木依道:“好可怜啊。”

  “可怜吗?”德苏阿木道:“如果有人为了争夺财富,抢掠我们部族的畜牲、粮草,甚至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天神也惩罚他们,阿木依觉得可怜吗?”

  女孩摇了摇头,声音低落下来。

  “阿塔,我好想阿娜啊。”

  德苏阿木点点头,也想念死去的妻子……

  父女俩这样小声说话时用的是畏兀儿语。

  也许德苏阿木吐露了一丝对阿里不哥与其军队的不满,但没有关系,既然不会有天神,那么这点不满改变不了什么。

  服从于强者,是这片土地永远的规矩。

  ……

  德苏阿木的寨子被烧毁之后,他的部族便成了阿里不哥的一个千人队。

  男人跨上马就能成为战士,女人与孩子随军行进,负责后勤。

  但他们更主要的作用是作为向导,带领阿里不哥的主力去往玉门关。

  这条路顺着库尔勒河,穿过了沙漠的边缘,从南边绕过了别失八里、高昌城。

  两万怯薛军当中有一部分是随军的奥鲁,还带着他们抢掳而来的财富,驱赶着马匹、骆驼、牛羊……速度不算慢,但也不算快。

  别的不说,马匹便有将近十万匹,构成了非常壮观的行军场景,像是一个大部落正在迁徙。

  合丹的探马发现了他们。

  更大的可能是合丹身边有人猜到了阿里不哥的行军路线。

  其实不难猜的,西域虽然广阔,行军路线却只有几条……沿和田河,或者塔里木河去于阗;沿绿洲经过别失八里与高昌城去玉门关,或库尔勒河。

  阿里不哥还未行军到罗布泊,探马已在周围几个方向都发现了忽必烈的兵马调动迹象。他派小股兵力分别突围,试探各方敌兵的虚实。

  德苏阿木便是第一支先锋队。

  因为阿里不哥并不信任他的忠诚,还派了另一个千人队与他同行,千夫长名叫脱里发。

  脱里发把自己的奥鲁留在主力队伍中,却允许德苏阿木携带着所有部众。

  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试探通往玉门关的道路上是否有忽必烈的兵马阻截;二是看看是否有直接奇袭玉门关的可能。

  但要如何攻破玉门关也没提,这一带十分荒凉,便是连箭头饲料也不好找。

  两千人向东走了近五百里,遭遇了三千畏兀儿人,却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兵马。

  双方交锋了一轮,天色渐暗,德苏阿木带着脱里发退进了这个风蚀谷……

  这种情况下,他渐渐起了别的心思。

  他不在乎谁能成为大汗,阿里不哥还是忽必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只想带着部族好好地生活下去。

  而且,他是畏兀儿人,而堵截在风蚀谷外面的,正是高昌回鹘王、畏兀儿人的都护火赤哈儿。

  德苏阿木决定,只要火赤哈儿能够击败脱里发,他就要带着部族投降……

  天光渐亮。

  德苏阿木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了的女儿,唤醒了她。

  “还是躲回护卫队里,不要出声。”

  阿木依不敢说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德苏阿木则开始召集战士们备战。

  但高昌王火赤哈儿没有着急发动攻势,而是分散兵力守着离开风蚀谷的各个方向,显然是打算将他们围困起来。

  脱里发也不打算给德苏阿木叛投的机会。

  “德苏阿木,我们不能被围困在这里。火赤哈儿这条忽必烈的猎狗,他一定还有援兵,我们得要尽快突围出去。你对地势熟悉,就由你来当先锋吧。”

  德苏阿木还来不及回答,只见脱里发的怯薛军过来,将他的部民包围起来。

  脱里发道:“打仗的时候把多余的马匹和女人孩子都留在后面吧?这个石谷就很安全。”

  德苏阿木的战士只有脱里发的一半,其余都是女人、孩子,战士也没有足够的盔甲。

  弱者没有主宰命运的机会。

  “你来寻找突围的方向,我会保护他们离开。”脱里发又道。

  有那么一瞬间,德苏阿木的眼神里闪过无奈、愤怒之色,之后却表现得很顺从。

  “好。”他应道:“我来当先锋,带领我们突围。”

  脱里发拍了拍他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起小心思,如果敢背叛,第一个死的会是你。”

  “我是尊贵的大汗最忠诚的部下。”德苏阿木应道。

  他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众,喊道:“都不要惊慌,勇士们随我突围,蒙古勇士会保护我们的女人和孩子……”

  德苏阿木就这样召集了疲惫不堪的战士,他们有五百骑,选择了南面,向风蚀谷外行去。

  之所以选择南面,因为这是顺风的风向,如果打仗时风沙大作,逆风的方向是更加吃亏的。

  没有了选择余地的牧民们策马而奔。

  远处有号角声传来。

  火赤哈儿的兵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行进方向,正在召集兵力围堵他们。

  “杀出去!”德苏阿木用畏兀儿语大喊道。

  “他们突围了!拦住他们……”

  对面的呼喊也是畏兀儿语。

  这事很奇怪。

  分明蒙古的汗位之争,所牵扯的也都是蒙古诸王的利益,但诸王们正在饮酒作乐,反而是这些畏兀儿人先拼杀、先流血……

  “噗。”

  箭矢刺穿了一名畏兀儿人的喉咙,鲜血汩汩而流。

  他的喉结最后滚动了一下,其实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为了谁而牺牲的。

  甚至连打这一场仗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噗噗噗噗噗……”

  对面只有不到一百人,箭矢却马上就给德苏阿木的战士们造成了二十余人的伤亡。

  因为他们没有盔甲。

  “放箭!”

  畏兀儿语的命令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没有任何人因为彼此是同族而手下留情,就好像蒙古汉军杀入宋国时也不会容情。

  德苏阿木发现,自己想要投降高昌王的想法太天真了。

  “杀过去!杀了他们!”他大吼着,带头冲进了敌军的阵线当中,抡起弯刀就砍,希望以个人的武勇在更多敌军包围过来之前突围。

  但越来越多的敌人已涌过来。

  也不知杀了多久,忽然有骑兵冲上来,一把将德苏阿木拉回阵中。

  “不好了!蒙古人把我们的家小赶在前面当箭头饲料,从另一边突围了……”

  德苏阿木脑子里“嗡”地一下,已吓得脸色苍白。

  “回去!回去!”

  “……”

  马蹄疾疾,浑身浴血的德苏阿木好不容易重新撤回风蚀谷,又向北奔了许久。

  沙子被吹到德苏阿木的伤口里,被血粘住,越粘越多,渐渐黏在一起。

  风沙也迷了他的眼,让他越来越看不清前面。

  终于,快到傍晚之时,他看到有一百余蒙古怯薛军正在驱赶着他的部民。

  蒙军只有这一百人,脱里发却不知领着千人队从哪边突围。

  而在更北面的谷口,风沙漫天,只能隐隐看到那后面是一排排敌军,也许正在张弓搭箭。

  “呜呜呜呜……”

  鬼哭声在谷口北面尤其凄厉。

  但也有可能是他那些被驱赶着的部众们在哭。

  “冲过去!”蒙古语的命令响起。

  很快,哭响声也传了过来。

  德苏阿木一手持鞭抽着马匹,一手抹了抹眼,看到了有蒙军策马上前,挥动着弯刀砍在一个个部民身上。

  其余人吓得往前冲去。

  “放箭!”更远处的畏兀儿语命令被风吹了过来。

  “噗噗噗噗……”

  女人与孩子就这样倒在风沙之中,他们的喊叫与死亡能吸引来更多的敌军,为被包围的怯薛创造突围的机会。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

  弱者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一刻,德苏阿木深有所感。

  “杀了他们!”

  他疯了一般地举起刀,向那百余蒙军撞上去。

  刀落下,血泼了他一身。

  但来不及了,他们这些人已经成为脱里发吸引敌军的箭头饲料,越来越多的敌兵正在包围过来。

  而德苏阿木的部众们还在跑向谷口。

  他恍惚中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正被裹胁着涌向谷口。

  而下一轮箭雨就要袭来。

  “阿木依……”

  德苏阿木瞪大了眼,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风声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声音。

  “嗖嗖嗖……”

  只有寥寥几支箭矢。

  对面的敌军似乎稀疏了非常多。

  德苏阿木只觉一阵惊喜,大喊道:“快停下!快停下!”

  同时他也感到十分不解……敌军是发现了脱里发的兵马吗?是因为同是畏兀儿人所以容情了吗?

  “你们守着,其他人与我回去……”

  谷外隐隐有人呼喊,之后是马蹄声阵阵,似乎有敌兵正在向北狂奔。

  德苏阿木顾不上这些,努力砍杀着那一百个正在驱赶他部民的蒙军,止住他的部民再去喂箭头。

  终于,他迎上了女儿。

  “阿木依!”

  “阿塔!呜呜呜……”

  “阿塔错了,阿塔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你……”

  阿木依的哭声中,德苏阿木抹了一把眼,连忙招呼剩下的族人治伤休息。

  他则爬上了一座土丘,向谷外凝望。

  远处尘烟滚滚,有两股兵马正在向北面的小绿洲狂奔。

  鸣金声愈发尖锐,敌方的探马还在喊叫着,隔得太远,声音十分缥缈。

  “是宋军来了……”

  第八百九十七章 黄雀

  血从尸体上淌下来,流进草地里,很快就被沙土所吸收。

  周围除了这样的尸体,便只有满地的马粪。

  一只靴子重重踩在一坨马粪上,将它踩扁。

  没粘在靴底,因为它已经有些干燥了,留下它的那匹马,已经被赶走有一段时间。

  “阿囊死给!”

  火赤哈儿愤怒地咒骂了一声,转过头四下望着,脸色阴沉。

  他听从合丹的安排来围堵阿里不哥的人,也是一人两到三马,打仗时便将马匹与辎重留在这里,却没想到会被宋军打劫了。

  宋军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名字。

  火赤哈儿一辈子都没见过宋军,只听人说宋人不会打仗,只会齐聚在城池里,有无数的财富,是最好抢掠的对象。

  但今天第一次遇到,宋人却像黄鼠狼一样狡猾。

  深吸了一口气,让马粪的味道与沙土一起充斥着鼻腔,火赤哈儿问道:“宋军有多少人?”

  “最多就两三百人。人数太少了,趁着夜里绕过来,我们的探马才没有发现。”

  “两三百人?也是探马?胆子真大。”火赤哈儿很快有了判断。

  “也不算胆大,他们往东面逃了,东面一百五十余里就是玉门关。”

  火赤哈儿点了一个千夫长,下令道:“带你的千人队追上去,他们骑术不行,跑不了太远。而且被赶走的是我们的马匹,吹吹哨子就回来了,还能冲乱他们的阵线。”

  “亦都护放心,一定打败宋军……”

  火赤哈儿又点了另一个探马,道:“去告诉合丹大王,阿里不哥很可能与李瑕联盟了。”

  “是。”

  “把我们安排在周围的兵力都召集过来……”

  火赤哈儿其实有两万多的兵力,分布在东线各个绿洲、河流之间,以防止阿里不哥的主力突围,他自己则带了三千人坐镇这条通往玉门的要道。

  果然遇到了阿里不哥的先锋兵马,同时还遇到了宋军的探马。

  这边还在安排,忽然又有快马狂奔而来。

  “不好了!有一千叛军从西边杀出去了!”

  火赤哈儿有些诧异。

  他本以为南面、北面,总有一队人是叛军的主力,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用一千人来当饵。

  而且,叛军应该往东面跑才对,东面的玉门关只有一百五十余里,而阿里不哥的主力还在西面五百里外。

  这也是火赤哈儿派了一整支千人队往东的原因。

  没想到叛军往西走,说明阿里不哥还没有与李瑕结盟?

  “他们跑不掉的……”

  因为派了一支千人队去追击宋军,夺回马匹与辎重,火赤哈儿的兵力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他虽然还剩下两千人,但既要封锁风蚀谷,又要追击脱里发。

  好在,今日的战事中杀伤了不少叛军,想必风蚀谷中留下的叛军战力已不强了。

  于是留下五百人,火赤哈儿亲自率一千五百人向西,咬住脱里发部。

  他不急着决战,他的兵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

  脱里发终于突围了。

  把从天山脚下征发来的畏兀儿人当作箭头饲料,他得以暂时甩脱了火赤哈儿的兵马。

  他要回罗布泊告诉阿里不哥,东面有忽必烈的兵马,最好还是继续西徙,沿塔里木湖去追击阿鲁忽。

  这一个千人队已经丢掉了所有的辎重,牛羊也留在了风蚀谷,连备用的马匹都没能带出来,那就没能带上足够的乳酪与肉干。

  跑到半夜,脱里发不得不下令歇息。

  此时他的兵马已经又饥又渴,脱里发下令杀马。

  如果只是刺马饮血还好,以蒙古人的经验,马匹哪怕失去三分之一的血也能恢复过来。

  但脱里发隐隐预感到了战事,决定让战士们充饥止渴。

  老练的蒙卒抚摸着马背,将兽骨制成的管子刺进马的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间,往里吹气,很快,战马便倒在了地上。

  这样杀的马,肉质会非常鲜美。

  一匹马的肉量足够三百人食用,因此只杀了三匹马。

  他们也不生火,就坐在戈壁滩上生嚼着马肉,然后休息,恢复体力。

  前方有探马回来,与脱里发低声禀报了一句。

  “不知道有多少人,敢生那么多团火,人数一定很多,没打旗号,夜里看不清,但一定是火赤哈儿的人。”

  脱里发思来想去,下了决定。

  “继续休息,天亮时火赤哈儿会追过来,与他决战……”

  ……

  天亮时,霍小莲跨上战马,随着李瑕向东北方向而行。

  霍小莲虽然名字柔美,其实是个魁梧的大汉。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因为他家里有个大姐,且身体康健。而他爹娘后来再生的两个男娃却都夭折了。

  等到他出生,霍老爹听村里的老人说,得取个女娃的名字,才能像他大姐一样好好长大。故而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在军中虽然常被人嘲笑,霍小莲却不嫌弃自己的名字。

  他那木讷无知的爹娘生怕他夭折,也没有别的办法,把担心与希翼都放在这个名字里。

  而且,它确实保佑着他越长越壮,还历经几次战场都活了下来。

  咸定三年,他十八岁,从军,随茅乙儿守潼关,头三个月,于城头肉搏战中斩首五级。

  咸定四年,蒙军再次猛攻潼关,霍小莲出城夜袭,一次杀进数十人中斩杀了敌方百夫长,一次闯进蒙军大营腹地、烧了董文忠的大帐。

  刘元振、茅乙儿相继夸他是潼关军中第一猛士。

  今年正月,霍小莲被抽调到选锋营时还很骄傲,但一入选锋营才知道,营中每个都是精锐。甚至以秦王之尊,也亲自与他们一起训练。

  四个多月间,霍小莲的骄傲是被打碎,又被重塑。

  他比以前沉稳,因为知道世上不止他有本事。但他也比以前更自信,因为知道选锋营已经历经磨砺。

  这份沉稳自信体现在何处?

  当胡勒根从长安城回来告诉他们那些官员说秦王训练他们是耽误正事,说他们只是武技小道。

  换作以前,霍小莲真的会很生气、会不服气。也许他会憋着一股劲,觉得应该要拼命立下功劳给那些人看看。

  但经历过这四个月,他的性情已然不同。

  他会立下功劳,但不是为了给那些人看。他也不会因为憋着一股劲而冲动、导致犯不该犯的错,他学会了坚忍、冷静……

  因此,当胡勒根问“你们都不生气吗?”的时候,他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句。

  “我们会追随秦王建立远大的功业,在我们远大的功业里,几句骂不算什么……”

  这似乎是选锋营的性格,像一把喑哑无光,却又锋利无比的剑。

  今日,这柄剑是第一次出鞘……

  李瑕的布置很简单,悄悄赶到风蚀谷之后,趁着双方人马在交战,洗劫了忽必烈一系兵马的营地。

  之后命令胡勒根的两百归义营赶着数千匹战马回玉门关,以数千匹战马扬起的尘烟吸引了敌军的注意。

  李瑕则亲自带着选锋营西向。

  他们人少,更不容易引起敌方的注意,又拥有望筒,因此能游离在战场之外,同时把握住战场势态。

  就像是一匹狼,趁两只野兽相斗时悄无声息地在附近徘徊着。

  终于,狼嗅到了空气中血的味道,迈开脚,开始向斗兽之处走去……

  “报,元军已追上蒙军。”

  “报,双方已经开战。”

  “报,元军稳扎稳打,稍占上风……”

  一共也只得到这三次情报,虽有望筒,探马却已不敢更近。

  这三个情报却已足够让李瑕做出判断,并下达命令。

  “绕后袭元军。”

  选锋营人少又有默契,不需要更复杂的命令。

  向东北方向,绕过一个叫梁坎的沙丘,一百骑兜了一个大圈,转道向南,渐渐到了火赤哈儿的背后,再转道,向西。

  前方的杀喊声越来越响。

  “缓!”

  随着李瑕一声令下,选锋营减缓速度,换马,恢复体力。

  他们不急。

  没什么好急的。

  霍小莲在第二排第三列,他跨马而坐,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他先润了润嘴唇,才把水咽下去,然后不急不缓地把水囊放好,拿出一支弩,开始调弦。

  远远地,有哨声传来。

  那是元军的探马已经发现他们了。

  没关系。

  又等了一小会,当李瑕在望筒里看到元军探马已经奔了一段路了,才再次下令。

  “杀!”

  选锋营于是驱马而上,冲向大漠之上那一杆高扬的畏兀儿的王旗……

  第八百九十八章 高昌本汉土

  王旗下,火赤哈儿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军来了?

  这里是离玉门关三百多里的大漠戈壁、无险可守,不擅骑马的宋军敢出来?而且还能这样神出鬼没?当自己是蒙古骑兵吗?

  “来了多少人?”

  “好像是只有一百多人……”

  火赤哈儿这才放下心来,目光连忙重新望向与脱里发交战的战场。

  原来是宋军的探马。

  宋人真是太胆小了,连探马都要百余人一起行动。

  “你们去盯住他们,看看他们想要干什么。”火赤哈儿遂调派了一个百人队往东面防守。

  他不认为宋军会冲过来。

  想必是玉门关的守军发现了西面有大股兵马迹象,派了几百探马出来观战。

  观战也正常,就让宋军看看也没关系。

  由近期这一场又一场小战所构成的整场大战,将彻底平定阿里不哥之乱,混乱马上就要结束,大蒙古国马上就要重新凝聚国力……宋人当然紧张。

  就像野兽在嘶咬时,草原上的傻狍子就喜欢探头探脑。

  火赤哈儿有了这样合理的推测,心思已重新落在与蒙军交战的战场上。

  想必是因为他调来的兵力已经快到了,堵住了西面的道路,所以脱里发明明兵力弱、马力疲惫,还是不得不决战。

  这一仗对火赤哈儿而言就很好打了,以优势兵力布置防守阵型,消耗脱里发的兵力。

  战斗从天光微亮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正午,哪怕不是肉搏战,两军之间的尸体还是越铺越多。

  天上已经有鹰隼在盘旋,等待着饱餐一顿。

  “叛军坚持不了太久就会投降。”火赤哈儿对身边的将领们道:“可以喊话了,告诉他们,真正的大汗会……”

  “亦都护快看!”

  呼喊声打断了火赤哈儿的命令。

  他想看看是哪个士卒如此慌张,回过头,只觉阳光刺眼,就在千余步之外,正有数十骑残兵败将在向这边冲过来。

  在他们身后,那百余宋军终于显出了身影。

  如果不是甲胄里那红色的军袍显示了这些人的身份,火赤哈儿真以为他们是蒙古人。

  因为只有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蒙古人才有这么高明的骑术……

  ……

  霍小莲双腿夹着马腹,手却根本没有握着缰绳,而是又从背后拿出一支弩箭,装填好,瞄准。

  “噗。”

  “咴咴咴咴……”

  一名元军从马背上栽倒,战马继续向前跑去。

  有三百骑从元军大阵剥离出来,喝令着败兵转向,同时向这边迎上,要来阻拦选锋营。

  霍小莲觉得对方人数太少了。

  他们这一百人,装备、粮饷、训练的花费等等,耗费的钱粮比得上普通的两千兵力。

  换句话说,一千人以下的敌兵,霍小莲认为选锋营可以轻而易举把对方杀翻。

  何况还只是驻守高昌城,久未经历战乱的畏兀儿军……

  这种小股的遭遇战倒没有太多的阵列要求,两边相对而冲,各自放了两轮弩箭。

  “嗒、嗒、嗒。”

  有三只箭矢钉在霍小莲身上。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箭支还未透甲。

  两年前开始,李瑕军中大力普及棉甲,而选锋营的盔甲又有不同,除了将棉花浸湿之后不停捶打、晒干,一层一层薄棉相叠,中间还夹了铁片、牛皮、绢布等材料,军匠称之为“复合甲”。

  这甲轻便且薄,却十分有韧性。

  就是西域的太阳实在太晒,有些热。

  多亏了近年来与北地的走私生意,才有了足够多的皮革,还有牛筋,用于制造弓弩。

  奔到相距百步时,霍小莲才又放了一支弩箭,对面一名元军应声而倒。

  他终于收起了弩箭,提起一把打头锤。

  把身子俯低,蓄力……近了,三十步,十步,打头锤扬起。

  对面一名元军十夫长迎上来,同样是打头锤。

  “钉!”

  两支打头锤重重撞在一起,其中一支“咔”的一声径直断裂。

  早在三四年前,郝修阳就在改进炼钢之法,他把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条中,用泥把炼钢炉密封起来烧炼,把这办法称为团钢。

  到了孙德彧接手格物院后,条件好了太多,把高炉建得更为密封,也有了更多的铁矿,再打造出了一小批精钢武器,提供给选锋营。

  从一个冶炼方法的改进,到反复试验定下火候、配方等等,再到做完前期的建炉、开矿准备,到现在炼出一小批更好的钢,花了三四年,还不可能做到大批量地为所有将士制作武器。但这已经是非常非常快了……

  钢锤与铁锤相交,第一下,霍小莲砸断了对面元军的武器。

  他迅速再抬起锤子,第二下,砸烂了对面元军的脑袋。

  继续向前。

  杀到第三排,对面的元军一刀劈在霍小莲的复合甲上。

  “噗。”

  甲裂开,破了一层皮,有血渗了出来的同时,打头锤已把这名元军砸飞。

  更前方的元军看得一愣,等霍小莲大锤一抡,他已扯过缰绳逃开。

  才交锋没过多久,选锋营竟是就这样突破了元军这三百余人的阵线。

  他们毫不停留,直直杀向火赤哈儿。

  身后,还有人惊慌喊道:“宋军的探马就这么能打吗?”

  “这不是探马?!快拦住他们……”

  ……

  火赤哈儿回过头。

  漫天风沙中那一支红色的骑兵越来越近了。

  他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

  这不是来观战的傻狍子,这也是盘旋在头上的鹰隼。不,鹰隼至少还懂得等人走了再啃食尸体,这是……

  没时间给他想这些了。

  已经抽调了四百余人去拦那一百余人,对阵脱里发的兵力优势已经渐渐失去。

  再调兵力去阻挡?

  “撤!”

  “撤!”

  火赤哈儿迅速下令。

  这绝对是此时此刻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他知道东面的一百人不是探马,而是秦王李瑕带着他亲自训练的精锐。他应该更早就做出这样的选择。

  而到了此时,能随他撤的也只有数百骑了。

  “快走……”

  “咴咴咴咴……”

  “嘭!”

  忽然又是一声巨响。

  这是今日抛出的第一颗霹雳炮。

  之后一共也没抛出几颗,选锋营已杀进了元军当中。

  混乱迅速漫延开来。

  宋军的凶悍显然超出了火赤哈儿的预料,竟是如狼入羊群一般砍杀着元军。

  “走啊!保护我!”

  火赤哈儿策马奔了二十余步,回过头,有几骑已向他杀了过来。

  他大骇,马上想到之前廉希宪的来信,连忙用畏兀儿语大喊道:“廉希宪?!是你派人来了吗?阿囊死给!廉希宪……”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火赤哈儿愈发惊慌。

  一名宋军将领已高高扬起了打头锤。

  火赤哈儿不得不说起仅会的几句汉语。

  “廉希宪……他写信我,信……高昌本汉土……”

  “嘭!”

  一锤砸下!

  钢锤落处,金色的盔甲破碎开来,火赤哈儿猛地喷出鲜血,摔倒于马下。

  他倒在黄沙之上,瞪大了眼。

  血光中,只见一名骑士策马到自己身旁。

  “宋人……真卑鄙……”

  霍小莲翻身下马,拔出他的佩刀。

  他没听懂火赤哈儿最后一句话是在说什么。

  倒是前面那句求饶的汉语他听清了,但没用。

  因为秦王有令,斩火赤哈儿不饶……

  ……

  廉希宪与李瑕详细地说过畏兀儿的情况,说火赤哈儿极力拥护忽必烈。

  能有这个推论,因为廉希宪本就是高昌人。

  五十五年前,那一代高昌王归附蒙古时,廉希宪的父亲正好十八岁,随主内附,被选为宿卫,扈从蒙军征伐,之后才留在燕京。

  近年来,廉希宪曾多次依李瑕之意写信给火赤哈儿,从祖宗基业说到蒙古内乱,不求火赤哈儿立即举旗,只需要他稍起暗中窥测局势之心,稍生自立之意就够了。

  没想到火赤哈儿严辞拒绝了。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事便好比在偷忽必烈的妾。李瑕、廉希宪都是一派风流倜傥惯做这等事之人,尤其这个妾还是廉希宪的同乡旧好,本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遇到了贞洁烈妇,一盏茶泼到廉希宪脸上。

  之所以说这比方不恰当,因为李瑕并不是恼羞成怒了,才决意偷袭火赤哈儿。

  他把高昌视为国土。

  虽然偶尔他也会用偷人妾来打个方比,以表达世侯、诸王的摇摆之心,但他心底却从来不认为这是偷。

  高昌本汉土,中原本汉土,他对待火赤哈儿与对待中原世侯是一样的心情。

  当世只有李瑕一个人抱着这种心情。虽然往前数百所、往后数百年,中原王朝都没能把它纳入疆域,但最后它们还是密不可分了。

  就连廉希宪,也仰慕汉学,但认为“高昌本汉土”是对高昌的夸赞,认为高昌是夷狄之地,心里还是不自信、不确定。哦,这里的汉指的是连忽必烈也得用汉制的“汉”,不是“宋”。

  李瑕则能非常确定,也因此有种“理所当然”的气质,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兀鲁忽乃应臣服于他,所以兀鲁忽乃一点都看不出他在虚张声势。

  他理所当然地要除掉阻挡他恢复汉土的火赤哈儿,所以哪怕是小股偷袭,哪怕分明是偷鸡摸狗般的卑鄙战术,这一百选锋营也有股王师的气势。

  或许有人说忽必烈才是历史潮流。但李瑕是个坚定、不会自我怀疑的人,他更信自己,且决心做得比忽必烈好。

  所以,这从来不是他对蒙古牧民、畏兀儿牧民发动的战争。

  绝大部分普通的蒙古人、畏兀儿人同样是黄金家族与宗亲权贵们抢掠、驱使的对象。

  ……

  “火赤哈儿反叛,已经伏诛,降者不杀。”

  惨叫声又持续了一会,畏兀儿语的喊声已响起。

  虽然只是一场遭遇战,但李瑕准备得显然很充分。

  火赤哈儿的头颅已被高高挂起,反抗者杀,投降者缴械,选锋营很有经验地处理着这些事。

  而方才还在与元军作战的蒙军则已向后撤了百余步,开始休整。同时暗暗戒备着这边。

  李瑕才跃马上了沙丘,便听得对面一声蒙古大喊。

  “对面是李瑕的人吗?!我是蒙古大汗麾下勇士脱里发,想代大汗与你们商议会盟之事,共同攻打忽必烈……”

  第八百九十九章 强者

  经历了一场反败为胜的小仗,脱里发十分疲惫。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如果不是遇到李瑕的探马从玉门关出来,他也许就要败给火赤哈儿了。

  这种千人作战时百余人杀出来自背面偷袭的战事,其实看不出这百余人的战力。

  但可以看出李瑕想要与大汗会盟的意愿显然很强烈。

  脱里发认为,既然玉门关已经有防备了,不如就劝大汗会盟,先一起打败忽必烈,别的事以后再说。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与对方打个招呼,因此策马而出,向对面喊话。

  很快,一个汉人士卒也策马向前,用蒙语回应。

  “我们是秦王麾下,阿里不哥在你们这队人里吗?”

  脱里发听到对方直呼大汗之名,有些不快。

  不过,李瑕麾下就连普通士卒都能说蒙语,也许是因为太仰慕强盛的大蒙古国了吧。

  “尊贵的大汗当然不会在这里,我只是为大汗探路的战士而已。”脱里发笑着喊道:“难道你们的秦王就在这里吗?”

  对面的士卒向两边让开,一个年轻的汉人策马上了沙丘,出现在他面前。

  脱里发目光凝视着,感受到了对方的威严……

  他承认,李瑕有资格与他的大汗谈一谈。

  “蒙古的战士脱里发,很高兴见到大汗的盟友,愿长生天保佑你康健长寿。”脱里发策马上前,又道:“我这次来,就是奉了大汗的命令,向秦王送上礼物……”

  李瑕没有策马上前,只是看了眼脱里发,又看了一眼远处还在休整的数百蒙军。

  然后从旁边的一名士卒手里接过弩,举起,对准了脱里发。

  一瞬间,脱里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李瑕在考验他的胆……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径直钉进脱里发的喉咙。

  马背上的蒙古将领身躯一晃,直挺挺摔在地上,已成了一具尸体。

  脱里发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

  他分明听大汗说过,李瑕想要会盟,大家分明有共同的敌人。

  但已经没有意识再想,从喉头不断涌出的鲜血夺走了他的性命。

  ……

  “杀过去!”

  “杀!”

  才抛下兵器蹲在地上的畏兀儿人有些懵住了。

  他们刚刚经历了首领战死,缴械投降,结果俘虏了他们的敌人居然在须臾之间又杀向了敌人。

  这话很绕。因为他们心里也是这么乱。

  有人偷偷抬起眼向西面看去,又瞄了一圈,发现宋军真的没有留下人手看守他们,于是一骨碌翻身上马,武器、盔甲也不拿,径直策马向西北方向逃去。

  其他还蹲在那的畏兀儿人见了,纷纷学着夺命而逃。

  倒是还有人记得带上了火赤哈儿的无头尸体。

  而就在西面数百步,选锋营正在掩杀着蒙军。

  战事没有悬念。

  脱里发麾下的兵马已鏖战了大半日,正是疲惫之时,又在猝不及防间眼看着主将被射杀,已完全丧失了战意。

  有人战死,有人下马投降,更多人则是上马便逃。

  选锋营也不怎么追,只用蒙语厉声大喊。

  “回去告诉阿里不哥,敢踏入玉关门一步,脱里发便是他的下场!”

  “休当我王不知你等胡寇想要做什么!”

  “……”

  这些话,才是李瑕想告诉阿里不哥的。

  脱里发就是要来劫掠玉门关的,必须死。

  谈?

  在这些强盗感到害怕之前,谈没有用,只有展示实力。

  李瑕不需要脱里发去传达什么善意、什么诚意,阿里不哥根本不会在乎他李瑕半点诚意。

  之前的一封信,只是为了让阿里不哥不会在关键时刻投降忽必烈。

  而如果真的要会盟,李瑕绝对不是要去向阿里不哥示好。

  必须得展示强大。

  否则,只要稍微有一丝丝显得弱了,阿里不哥就会亳不犹豫举起屠刀,杀进河西、陇西、关中、川蜀……

  不用怀疑,现在那个残破的伊犁还摆在那里,二十年都休想恢复之前的繁华。

  二十年都还是乐观的,人口恢复没有五十年都不可能……

  终于,残余的蒙古骑兵也在漫天黄沙中逃远。

  李瑕抬起手,示意不要再追了。

  “伤亡如何?”

  “两个兄弟被拉下马战死了,轻伤七人,正在治伤。”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已有秃鹫落下来啃食尸体,道:“这次还能把他们带回去,下次只怕是带不回去了。”

  ……

  火赤哈儿的头颅挂在马鞍边晃晃悠悠。

  霍小莲策马返回东边的沙丘,四下一看,笑了笑。

  他满脸都是络腮胡,原本看着很是深沉,这一笑才显得开朗了不少。

  “你们,不逃?”他用有些生疏的畏兀儿语问道。

  畏兀儿语也是在选锋营训练时要学的,只是时间太短,他的语感还很差。

  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回答,霍小莲又道:“我维吾尔语,很差吗?你们,听不懂?”

  终于有俘虏抬起头。

  “亦都护死了,逃回去可能也会被王子杀了。”

  “你们,很聪明,很好。”

  “你们是金兵吗?很强大。”忽然有一名俘虏问道。

  虽然火赤哈儿与一些将领知道李瑕是宋国的王,称他们为宋军。但很多普通的畏兀儿士卒根本就没听说过“宋”,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金?”

  “博哇说,东边有个夏国,夏国东边就是金国,夏国已经灭了,你们是金国人吗?”

  这大概是最无知的高昌人了。

  但随着这样的问话,选锋营初战得胜的喜悦就渐渐淡下去。

  在这西域,只有读史、看书的人还记得汉唐与宋,普通人则已经忘了。

  霍小莲于是想报一个国号出来。

  但报不出来,天下还未一统,秦王还未称帝。

  忽然,他想到了那日在选锋营,那个叫“杨探花”的老文官来与秦王谈的好像就是这件事。

  “我们不是金国人。”

  李瑕也已重新过来,随口向那个俘虏做了解答。

  “与其说‘你们’,不如说‘我们’,我们可以都是中国人,只是有不同的民族。”

  “……”

  “听说过吗?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

  几个俘虏纷纷摇头,之后竟有个元军士卒操着山西口音,用汉语怯怯应道:“好像……好像有听过,官府是这么说的。”

  “元蒙只是说说而已,我们则要比他做得更好。首先五户丝和羊羔利就得废除。”

  李瑕暂时还没时间说太多,这两句话之后,已又行向另一边。

  而蹲在地上的俘虏们别的没听懂,唯独听到了废除五户丝、羊羔利。

  几个畏吾儿人便嘟囔了几句。

  “原来有三个人争大汗。”

  “这个大汗好,不要羊羔利……”

  ……

  风蚀谷。

  德苏阿木领着族人又躲了两日。

  如果他的战士们有盔甲,也许还能与敌军拼一拼;如果没有带女人、孩子,也许还能带着战士们逃脱。

  不过,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已经没有牧产可以养活他们了。

  到处都是战乱,不依附强者,只剩下不到八百人的部族根本无法生存……

  另外,德苏阿木身上伤口太多,已经有些溃烂,他发了烧,头晕得厉害。

  担心自己撑不了太久,他希望能投降,安顿好部族。

  五十多年前,回鹘人以高昌为冬都,以北庭为夏都,北庭就在阿力麻里附近。

  换言之,德苏阿木的祖辈本就是高昌王的臣民。只是归附蒙古之后,他生活的地方被封给了察合台而已。

  怎么说也是同族。

  守在风蚀谷的元军将领名叫阿巴木,回复能接受了他的投降,让德苏阿木到他的营地里去谈。

  营地就在风蚀谷的北边。

  走进帐篷,德苏阿木右手掌抚着左胸,鞠躬。

  “愿将军平安吉祥。”

  阿巴木冷笑,没有接受德苏阿木的行礼,捧着酒杯自饮,问道:“你为什么追随阿里不哥叛乱?”

  “我们只是生活在天山脚下,被叛军劫掠至此,无心反叛高昌王,更不敢反叛尊贵的大汗。”

  “够了!你嘴里的大汗怕是阿里不哥吧?!”

  德苏阿木连忙道:“不是……”

  有数人上前,一把摁住德苏阿木。

  “杀了他!拿他的头颅请功!”

  德苏阿木意识到不妙,挣扎开来,抢过一把刀,猛扑向阿巴木。

  但帐篷里人太多,他才扑出去,脚下被人一绊,重重摔倒在地。

  “嘭”的一声,有人情急之下拿了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头上。

  本就昏沉的头更昏了。

  德苏阿木还想起身去杀阿巴木,肩上一痛,被人用刀钉在了地上。

  剧痛传来,德苏阿木眼前一黑。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其后便是几句对话。

  “千夫长,是怯薛军银虎符!”

  “哈哈,杀了他,再把那些男人都杀光,女人分给你们当驱口。”

  “斩首阿里不哥怯薛军数百人,大汗一定会有赏赐……”

  德苏阿木最后的意识里看到了他的部民,疲惫而无甲的男人们被欺骗、被杀光,女人沦为驱口……

  还有他唯一的孩子。

  阿木依。

  女儿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德苏阿木像是看到有人正向她走去。

  “阿木依!”

  他无比愤怒,咆哮着,猛地坐了起来。

  “阿木依!”

  “阿塔!”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声音。

  德苏阿木抱住女儿,抬起头的瞬间显出狰狞的目光,瞪向阿巴木。

  一愣。

  他只看到阿巴木的尸体被人拖了出去。

  再一转头,只见这大帐里是一个个煞气四溢的汉军……只能说,看长相应该是蒙古汉军。

  德苏阿木心想,这应该就是忽必烈的主力了。

  果然是强者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