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五百章 哑谜

  傍晚时分,哨马归营,将一本书籍递给李瑕。

  “大将军,这是从鞑将那要来的书……”

  “将军小心,恐书上有毒。”

  孔仙连忙上前,隔着布先把那书接过,待一看是本《墨子》,不由笑了笑,抛在一边。

  “将军若欲看墨家典籍,让末将默录一本便是,何必向汪惟正借?”

  李瑕拿起那书,道:“孔将军放心,汪惟正不会在书上抹毒。算时间,他须臾便给了书,来不及抹毒……且,汪家乃典藏世家,不会坏这名声。”

  孔仙唏嘘不已。

  北地世侯有士族遗风,多有护书之人,从未听过有抹毒于书之事。

  反倒是大宋这边,偶有士大夫以此手段暗杀政敌。

  如史嵩之杀杜范。

  这才是他如此紧张的原因。

  “将军为何要在此时看《墨子》?”

  “以往我太不了解先贤典籍了。”李瑕道,“近来观兵书,说攻城之法、术、道,其中‘道’者似与墨家‘非攻’一说有契合之处,寻来看看。”

  孔仙虽知李瑕战意坚决,但还是提醒道:“将军当知,‘非攻’并非‘非战’。”

  “是,我明白。”

  “当今天下,蒙鞑肆虐,民不聊生,天命殛之。我等御寇驱虏,此为义战,上合圣王之道,下合国家百姓之利,确合‘非攻’之说。”

  李瑕翻开书,找到孔仙说的这段,反问道:“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孔仙道:“正是如此,顺应民生天命,除暴安良。”

  李瑕点点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兵书也好、墨子也罢,各取其精华。利州一战我要如何打,很简单,且已明白告诉汪惟正……利州民心在我,城必克。”

  ……

  暂时而言,这还是一个哑谜。

  因为纵观整个战场,李瑕分明已失去了进取汉中的时机。

  甚至,他已经连攻下利州的时间都耗尽了……

  ……

  腊月三十。

  吕文德兵抵巴州城下,欲与俞兴、向士璧、刘整合兵。

  他自是没想到刘整已设下伏兵,才策马入营,几支暗箭便向他激射而来……

  幸而,向士璧麾下副都统曹世雄其实是假意投降刘整,在此关键之时突然反水。

  “刘整反了!”

  曹世雄及时杀出,直扑那些放暗箭的叛军。

  他不过只有十一人,却是打乱了刘整的布置,吕文德因此避过要害。

  “给老子杀了刘整!平叛!”

  吕文德勃然大怒,当即提兵围杀刘整。

  此时大营中,刘元振的亲随惊见有变,护着刘元振便要走。

  “松开!”刘元振大怒,一脚踹开亲随。

  “大郎快走啊!吕文德兵力雄厚,刘整本就不是我们的人,何必与他同死?!”

  “武仲兄诚心归顺,我既来招降,万无弃他不顾之理!你速去命巴州城守军赶来,若迟了,我一死而已!”

  话罢,刘元振竟是单人匹马,直冲战场。

  “将士们勿虑,刘家长子犹在,蒙军随后便来!”

  “只须杀败吕文德,大蒙古国必赐有功者金符、银符,刘某以人头作保!”

  原属于刘整、向士璧麾下的降兵本都是悍勇之辈,偏随吕家军出征以来从未有过封赏,见蒙古人如此大方,登时士气大振。

  刘整本有退意,但感念刘元振之义气,遂身先士卒,策马冲上,便要斩杀吕文德。

  吕文德负伤在身,见叛军如此锐气,又担心巴州城内蒙军杀来,只好撤退。

  这一撤,便成了大败。

  刘整却是猛将,叛宋之后仿佛是如虎脱笼。趁胜掩杀,直追了宋军二十余里,斩首三千余人,方才回了巴州城。

  刘元振为人极大方,已备好酒肉犒赏叛军、大行封赏。

  这个大年三十,巴州城一片沸腾。

  而吕文德的防线已全盘溃败,再无力阻挡蒙军……

  ……

  “刘整!杨文安!全他娘是忘了国恩的狗畜生!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大哥,大哥,莫牵动了伤口……大过年的,就别骂了吧?”

  “闭嘴!他们那不会下蛋的爹娘捡回来的狗崽子!老子……咳咳咳咳……”

  骂了一夜,吕文德终究是没办法挽回战局。

  他便这样迎来了兴昌七年。

  这次入蜀,已成了吕文德战场生涯中少有的失利。

  若要怪谁,首先还是怪李瑕非要堵住剑门关,不肯放走蒙军,且还诓骗他谋什么汉中。

  于是到了大年初一,吕文德便转而大骂李瑕。

  “小畜生,老子一定要杀了他!省得他如刘整一样叛宋……”

  而这日,吕大用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本该更快到,但巴中已失,只能绕过山林小道,耽误了许多日子。

  “祝大帅新年大吉,小人带汪惟正的头颅……”

  “老子吉你娘!”吕文德已没心思再听李瑕马上要拿下汉中这种鬼话,“你怎没死在蒙军箭下?”

  ……

  “什么?!李瑕曾把你扣在剑门关数日?!”

  “是。”吕大用道:“他的人还摸走了小人浑身上下许多东西,不过,利州真是马上要攻下了……”

  吕文德大怒,上前一脚踹飞地上那颗头颅。

  “还他娘唬老子?!老子必要杀了这姓李的小……”

  “大帅!”

  “大帅!”

  “快!请大夫……”

  吕文德由此在晕厥之中度过了兴昌七年的大年初一。

  ……

  同时,莫哥已率大军赶到巴中,与刘元振、刘整合兵。

  得了刘元振分析,蒙古宗王、将领们终于对李瑕其人的野心与能耐有了更多了解。

  李瑕意图攻汉中这样狂妄的设想,也被摆到了他们面前。

  莫哥大怒,火速兵进米仓道,准备抵达汉中之后马上派人支援利州。

  同时,他遣汪忠臣返回攻剑门关,以牵制李瑕的兵力,缓解利州压力。

  新年尹始,蒙军终于从钓鱼城之战的困厄局面中走了出来,重新把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

  而李瑕与汪惟正约定停战了两日,一直到正月初二才开始继续攻城。

  宋军在嘉陵江上大造浮桥,试图能让兵力直抵利州城下。

  但利州守军能在城头将木石抛射到江中,摧毁宋军的成果。

  又数日过去,宋军依旧难以摸到利州城墙。

  ……

  “五叔,我真是看不穿,李瑕到底是名将还是庸才?”

  汪惟正感受到守城比预想中轻松许多,抬手一指,道:“李瑕既舍不得伤亡,不敢猛攻。岂还有攻下利州的可能?”

  汪翰臣眯着眼,也是没能思考出李瑕到底要如何攻城,最好只好道:“莫忘了昭化城之战,此子用兵虚虚实实,或是在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汪惟正沉吟道:“可我们已派哨马四处查探,宋军并未挖地道、筑坝蓄水。”

  这是他们从昭化城失守中得出的教训,担心李瑕明面上是在缓攻,背底里又搞偷袭。

  偏偏没有。

  汪翰臣苦思无果,摇了摇头,道:“谨慎便是。”

  汪惟正笑了笑,调侃起来。

  “李瑕能在年节之时同意歇战,显然是顾忌利州民心,生怕百姓怨宋军不让他们好好过年。但这等疲弱攻势,真能收拢人心不成?异想天开罢了。”

  “民心?无用之物罢了。”汪翰臣喃喃道:“何况,利州谁不感念二哥恩德……”

  远远的,有哨马从北方而来。

  “报!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

  “我等奉巩昌军元帅、权便宜都总帅府事、汉中屯戍汪良臣之命,领兵八都鲁军一万人,来援!”

  汪惟正大喜,道:“是四叔的援兵到了。”

  “莫开城门!”汪翰臣却是皱了皱眉,抬手喝道,“我观李瑕用兵,最喜偷袭,先核验清楚再说。”

  过了一会,吊篮将两个援兵校将拉上城头,却真是汪良臣麾下偏将赵定远。

  “末将见过总帅、五元帅。”

  汪翰臣望向北面金牛道,沉吟片刻,问道:“四哥可好?”

  “两月前四元帅得到先总帅战亡消息,悲痛欲绝,卧病不起,末将离汉中时,才稍有好转。”

  说到汪德臣阵亡的消息,汪惟正不由眼眶一红。

  赵定远又道:“四元帅近日收到刘家传信,称是先总帅乃为宋将李瑕暗算,故而,他得知李瑕正在攻利州,本欲亲自提兵来为总帅报仇,但他病体……”

  “什么?!”汪惟正才听到一半,已怒发冲冠。

  “李瑕?!”

  “李瑕?”

  汪翰臣惊问道:“怎会是他?他是从成都提兵来的,钓鱼城……”

  川蜀这个地界道路难行,消息难通。但随着刘黑马回到陕西,已开始向各方世侯传递消息。

  由此,李瑕的所做所为、战略意图,已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蒙军将领知晓,再难遮掩……

  第五百零一章 帅才

  汪惟正失神了很久。

  他在巩昌时得知父亲战死,却不知具体是哪个宋将所为,当时连钓鱼城的蒙军都全然不知李瑕之名,蒙哥只急召他觐见。

  他南下到利州,得知蒙古大军在钓鱼城大败了,便驻扎下来,等待具体消息。

  与李瑕交战的这些日子,汪惟正全然没想到江对岸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宋将李瑕……竟是杀父仇人。

  呵,还借了本书给他,仿佛是一桩战场留墨香的美谈。

  让人无尽的愤怒涌上来!

  直到许久之后,汪惟正才得以冷静,思考着要如何杀了李瑕。

  但其实不用思考。

  城坚墙厚、粮草充沛,又得了一万强兵支援……怎么看,必能击败李瑕。

  “父亲在天有灵,且看孩儿为你报仇雪恨!”

  ……

  正月初六。

  得到汉中援兵的利州军一改之前的谨慎作风,开始反攻宋军。

  利州之战,像是此时才真正开始。

  但与预想中宋军攻、蒙军守的场面不同,反而成了蒙军主攻、宋军主防。

  蒙军船只从利州码头驶出,再次逼向对岸的宋军阵地。

  西岸的山顶上,宋军占领的砲车至此才开始起到作用,不停向蒙军船只砲射木石。

  战事甫一开始,便完全打破了之前的平和,陡然惨烈。

  每日嘉陵江上都抛下大量的尸体。

  初六,蒙军在砲石攻击下被砸毁船只三十二艘,损失仆从军两千余人,宋军死伤四百余人。

  初七,蒙军被砸毁船只二十六艘,损失仆从军不到两千人,宋军死伤近五百人。

  初八……

  宋军的木石箭矢越来越少,战亡越来越大。

  蒙军消耗了宋军之后,才开始派遣出战兵,渐渐占了优势……

  正月十一。

  “嘭!”

  巨石从山顶砲车上抛出,砸中江面上一战船上,船翻,百余蒙军落水。

  不时还有大石砸来,江面上水花溅起,但比前几日已稀疏了许多。

  “救命啊……”

  “继续前进!”

  蒙军将领李错大喊着,立在战头,喝令船夫继续向西岸划去。

  李错是李庭望的亲兵,原本是来利州报信的。

  没想到,人还未回去,昭化城已失守、李庭望已战死。

  李错怒火攻心,誓要为李庭望报仇,遂请命为先锋。

  他这种亲兵升上来的将领带不了多少战兵,汪翰臣只拨了两千仆从军给他,用来消耗宋军的木石、箭矢。

  死的那些人不可惜,李错却活到了今日。

  他自恃勇猛,非要再立些大功。

  “靠岸!”

  战船才靠岸,李错直接领人杀了上去。

  他手中弯刀猛斩,顷刻便杀了一个宋兵。

  “守住江防!”一个宋军校将眼看砲石之下还有蒙军船只杀上岸来,连忙提兵过来防御。

  李错看得出他们很是疲惫。

  毕竟宋军仅有不到八千人,蒙军却有四万余人轮流出战。

  “杀破他们!”

  ……

  “铛!”

  弯刀与长矛相交,两支兵马很快交锋在一起。

  “放箭!”

  嘉陵江上,十余艘战船迅速漂来。

  这是一小支蒙军精锐,趁着宋军木石不足之际终于杀到江岸。

  “噗噗噗。”

  后面的宋军惨叫着倒下。

  与李错交锋的这一小支宋军很快被支援上来的蒙军包围,苦苦支撑。

  “死吧!”

  又鏖战良久,李错一刀斩下,终于是斩杀了那名宋将。

  “啊!”被包围的数十宋军大怒,提矛杀上……

  ……

  “俞田!”

  刘金锁刚杀退自己防线上的蒙军,领兵支援俞田,正大步狂奔。

  不想,只见到俞田倒在了那蒙将刀下,刘金锁心头大恸。

  他蓦然想起在剑门关时,俞田还在苦练攻城。

  结果,云梯都还没架……

  “你娘的!去死啊!”

  短短六个字,刘金锁箭步如飞,竟已杀到李错面前。

  李错正在心里念叨着“千户,看到了吗?我要为你报仇……”

  这念头未歇,一柄长枪已猛刺过来。

  李错奋力去挡,但对方力气极大,挟怒而击,竟是径直贯穿了他的胸甲。

  “死啊!”

  刘金锁怒吼一声,继续向前方的蒙军冲杀上去,状若疯虎……

  ……

  “报!俞田战死了……”

  战台上,李瑕闭了闭眼,又迅速睁开。

  “传令下去,茅乙儿带人顶上。”

  “是。”

  李瑕又迅速喝令道:“再催山顶砲台,务必杀伤蒙军……”

  忽然,有哨马从南面奔至。

  “大将军!苦竹隘杨奔、剑门关宋禾同时派人……”

  “说。”

  “汪忠臣已率两万余兵力,猛攻剑门关!”

  李瑕猛然转过头。

  那哨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像是……赌徒瞪着要开盘的骰子?

  ……

  “李瑕,去死啊,去死啊!”

  利州城头上,汪惟正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风度翩翩,他紧握着拳,不停在心里诅咒着。

  这一战,他显然能大胜。

  李瑕会因为狂妄,深陷死地。

  低估了大蒙古国的国力,以为大汗一死,就能为所欲为?

  蒙宋交战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蒙古世侯占领的城池,能让这些软弱的宋人攻打下来。

  汪惟正心中无数念头闪过,已不可自拔。

  “报!”

  “报……总帅……”

  直到有哨马到眼前了,汪惟正才反应过来。

  “何事?”

  “汉中求援!”

  “什么?”汪惟正回过头,“哪里?”

  “汉中求援!宋将张珏偷袭汉中……”

  汪惟正愣住。

  他猛地重重捏了自己手掌一下,只觉一股剧痛传来。

  “你再说一遍……谁?哪里?情况如何了?!”

  “只知……才发现宋将张珏领两万兵马来攻,已有宋军趁夜偷袭了东门,元帅据内城而守,但城中兵力不足,急请支援!十万火急!”

  ……

  若俯瞰整个汉中、川蜀的地势,可以看到有三条由川蜀通往汉中的路。

  由西向北,分别是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最西面的金牛道上,数不清的蒙军正在围攻李瑕这部兵马……汪忠臣率两万余人猛攻剑门关、利州已聚集了四万兵马。

  而在中间的米仓道上,莫哥正率两万余蒙军赶往汉中。

  这些几乎已是川蜀所有能调动的蒙军兵力。

  去岁蒙哥从草原出发时带来了四万大军,沿途征召世侯的汉军聚集十万余人。

  草原来的四万大军有半数折在了钓鱼城;而史天泽已领着两万余人火速退往河南。

  剩下的,几乎都已在金牛道、米仓道上。加上利州蒙军,再加上抽调来的汉中一万兵力。

  为何要这般打?

  攻李瑕不到一万人的兵马,真需要六万余大军?

  蒙军也并不明白。

  剑门关一失,分割在南、北两地的蒙军根本无法及时联络,不知利州形势;

  吕文德一堵,莫哥被断了北上的道路,不能及时北上,不知汉中情形如何;

  汪德臣一死,汪家对李瑕仇深似海,汪良臣一得到利州消息,立刻派兵驰援;

  米仓道一开,莫哥便果断决定歼灭李瑕所部,要消除“忽必烈通宋”隐患……

  一时间,剑门关到利州、这段短短的金牛道上,蒙军前后包夹。

  没有人想到,还有一支宋军,在这时候从最东面的荔枝道杀了上去。

  荔枝道,由重庆直抵子午镇,西向便是汉中。

  在重庆府、合州,正是王坚、张珏、易士英、王益心、阿吉等将领所统的钓鱼城守军、泸州军。

  他们答应过李瑕,哪怕未得朝廷调令,也必定支援。

  李瑕形容这是一场他与莫哥的赛跑,而他的跑道上,阻碍太多了。

  但,这从来不是他的个人赛……

  利州坚城墙厚,重兵守城,李瑕根本没有五日、十五日之内攻下的可能,但他却可以引起蒙军的高度紧张。

  他还可以挑起汪家的仇恨。

  一开始,他便未选择附蚁攻城,还是占下西岸制高点,为的就是守。

  守他吸引来的所有蒙军,为袍泽友军创造机会,拿下汉中。

  只要拿下了汉中,那夹在汉中与剑门关之间的利州,何须强攻?

  他向汪惟正借阅《墨子》,谈“兼爱非攻”,预示的,便是这一切……

  ……

  “攻城有法、术、道三者,攻城之道,即不攻坚城。故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利州城头上,汪惟正已看出李瑕的打法,其后,便回想起汪翰臣论攻城之事。

  “古来,擅攻城之道者,汉高祖皇帝,一万人直捣关中,可谓出神入化……”

  汪翰臣却忽然大吼道:“鸣金!”

  继续攻李瑕?

  李瑕完全可以守退剑门关,为何硬扛在这里?分明就是为了拖住利州的兵力。

  必须收兵,必须立刻支援汉中。

  因为汉中远远比利州重要,汉中才是接连川蜀与巩昌、与蒙古国的要地,汉中一失,利州便是死地。

  “五叔,再攻几日,只要再攻几日,必可杀了李瑕……”

  “立刻鸣金!”汪翰臣一把拉开汪惟正的手。

  他已没有工夫教这屁都不懂的小娃儿。

  ……

  嘉陵江畔,李瑕放眼望去,只见蒙军如潮水退去。

  他疲惫地摔坐在地上。

  “攻城之道、兼爱非攻……要学得还有很多,还有……”

  他心想着,开口,喃喃了两个字。

  “帅才。”

  为帅,比为将,难太多了。

  如这一战,要调动太多路兵力,除了他这一路,还必须让吕文德拖住莫哥以确保张珏一路有足够的时间;也要考虑太多的地势、敌我的反应……

  为帅者,当谋全局。

  李瑕还不是蜀帅。

  但放眼蜀地,莫哥、吕文德、汪惟正……这一个个大元帅,试问,谁主局势?

  第五百零二章 北移

  钓鱼城。

  王坚站在城头上,向北眺望了良久。

  刚过了年,他已五十七岁,重伤之后已完全没了以往的体力,缓缓坐下来。

  周围没旁人看到。

  张珏已带走了城中几乎所有的青壮,这段城墙并无人守卫。

  王坚倚着城垛,独自消解着心中的情绪。

  击退十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这旷古未有的大功之后,人无非还是活着,依旧会有孤独、会有忧虑。

  远远的,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王坚咬了咬牙,撑着墙,又站直了身体,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少年兵持着长矛排列走过来。

  他们大多已有十三四岁了,最小的是走在最前面的王立,过了年才九岁,脸上的表情却一本正经。

  “见过将军!”

  王坚笑了笑,道:“大过年的,你们不在家里帮忙做事,跑来城头做甚?”

  “守城!”

  少年们齐喊,掷地有声。

  “张将军带兵杀鞑子去了,城中还有男儿守城!”

  王坚只是笑,脸上的皱纹已不像战时那样坚毅,多了几分和蔼。

  “你们继续巡视,我扶王将军回将军府!”王立喊道。

  他手一伸,将长矛递出去,转身。

  身材虽然小,但每一个动作都在用力。

  王坚任王立扶着,缓缓走下城头。

  “钓鱼城,从来没这么安静过,真像是个山头喽。”王坚道。

  王立懂事,应道:“等张将军杀完鞑子回来,还热闹的。”

  他们才下了石梯,只听城头上的少年兵们已大喊大叫起来。

  “有兵马!”

  “怎么做?怎么做?”

  “报将军!城北有兵马来了……”

  “看旗号啊,看旗号啊,我爹就是那么说的……”

  “怎么看呀?”

  好一会,才有眼尖的少年大喊起来。

  “是大宋的战旗,是‘吕’字,看!是两个口……”

  ……

  吕文德走进将军府,在大位上坐了,怒瞪了王坚一眼,喝道:“兵呢?!”

  王坚抱拳道:“禀吕帅,末将已命张珏、易士英统兵北上荔枝道……”

  他从李瑕离开钓鱼城说起。

  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很简单,且历来兵家常用,并不稀奇。无非是李瑕、吕文德两路兵马都是用来吸引蒙军主力,为张珏创造机会。

  “砰。”

  案上的破茶碗突然砸在地上,打断了王坚的叙述。

  瓷片四溅。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蜀帅?!”吕文德勃然大怒,怒叱道:“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这是大罪?!”

  王坚知道。

  从来没有一个蜀帅,敢贸然调走钓鱼城、重庆府的兵力。

  此乃长江上游重镇,社稷之门户,一旦兵力空虚,以蒙古骑兵之迅速,宋军步卒根本来不及回防。

  万一重庆失守,大宋便有亡国之祸。

  哪怕明知蒙哥死后,莫哥无心攻打重庆,也绝不能赌。

  也从来没有一个蜀帅敢不上报朝廷,擅自作主北复。

  当年,大宋联蒙灭金,朝堂上争来辩去,许久才决定端平入洛。待宋军收复三京,立足未稳,蒙军已至。

  机会只在一瞬间,谁敢擅作主张?

  王坚本也不敢,但他与李瑕同生共死,从十万人大军中杀出来,性命都不在乎,又如何能吝于给一个承诺?

  承诺之后,如何反悔?

  他承受着吕文德的怒火,无法辩驳。

  吕文德确实有愤怒的理由。

  三万吕家军于野战中硬生生抵抗了五万蒙古骑兵近一个月,阵亡数千人,吕文德也负重伤。

  但这些川蜀将领们,却从头到尾都瞒着他堂堂蜀帅。

  “王坚!是否老子对你太客气了?!”

  “吕帅息怒,此事是末将主使,其他诸将,皆是受末将欺瞒。”

  王坚话到这里,已脱了头上的盔甲,吃力地摆在地上。

  “一切罪责,末将愿一人承担。”

  吕文德怒气不消,一字一句道:“你担不起,再大的功劳,都抵不了你的罪……”

  ……

  见过了王坚,吕文福又上前劝吕文德消气。

  “大哥何必置气?无论如何,这四川制置使是大哥,收复汉中功劳始终是大哥的。李瑕当时说的清楚,绝不敢抢……”

  “别与老子提这小畜生!”吕文德暴喝一声。

  吕文福吓了一跳,生怕他又晕过去。

  “咳咳咳……还不清楚吗?这小畜生从头到尾都在算计老子……派人去杀了他,我不论你用何手段,老子要他死。”

  “是,是,一定弄死他。”吕文福道:“但,不如等收复了汉中?”

  吕文德不应。

  吕文福又低声提醒道:“大哥,榷场。”

  “嗯。”

  再大的脾气,吕文德终究是闷哼了一声。

  吕文福不明白他为何有这般大的脾气,是,确实被李瑕耍了不假。但只要张珏能攻下汉中,总好过白损失了那许多兵力最后什么也没有吧?

  ……

  而见过吕文德之后,王坚担忧的却不是个人前程性命。

  他到了吕家军中,费心打探……之后,脸色渐渐忧虑起来。

  李瑕的整个大方略基本成功了,但必然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故。

  比如,刘整叛了。

  若刘整不叛,李瑕或还能让吕文德在巴中多守一段时间。

  但现在莫哥已然北上,张珏既要堵住米仓道,还要攻下汉中……可想而知,压力极大。

  王坚忧虑不已,思来想去,又招来麾下唯一还留守在钓鱼城的将领赵安。

  “你快马至剑门关,告诉非瑜吕帅大败之事,请他务必及时支援君玉。”

  赵安却不马上走,反而脸上满是关切,小心问道:“将军,吕帅对你……”

  “快去!”

  王坚眼一瞪,怒叱了赵安一句,将其赶走,自己则转身再次去恳求吕文德派兵支援张珏……

  ……

  而蒙军的消息却是更快。

  正月十四,还在强攻剑门关的汪忠臣便得到莫哥的快马急信。

  “你说什么?!”

  汪忠臣难以置信,喃喃道:“宗王在米仓道被宋军堵了,这怎可能?”

  他摇着头,已是跌坐在椅子上。

  “该死,李瑕强攻利州是假……汉中……汉中!”

  “传令下去,全军立刻北上米仓道!”

  汪忠臣觉得自己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来来回回乱跑。

  就是不认为自己能在短时间内突破李瑕的防线,才选择重回米仓道。

  李瑕的名声、事迹,突如其来地砸在他面前,迅速引起了他深深的忌惮。

  ……

  汉中这地方的位置实在是紧要,是从关陇入蜀的必经之地,亦是蒙军要撤退的必经之地。

  眼下,蒙军最要紧的就是支援汉中。

  万一汉中被宋军抢占,那就更得在这之前离开米仓道。

  否则,所有被困在川蜀的蒙军都成了困兽,真真正正成了被关起门打的狗。

  整个川蜀战场的重心正在全面北移,不约而同地杀向张珏。

  ……

  在钓鱼城,吕文德怒发冲冠地拒绝了王坚的苦求。

  “老子最后再说一次,老子要还镇重庆,重庆绝不容有失!”

  ……

  唯有李瑕开始对利州发起了最凶猛的攻势。

  他很清楚,自己会是张珏唯一的援军……

  第五百零三章 家乡

  利州。

  “五叔,为何要走?我们分明能守住……”

  “赵定远的兵马在百牢关被宋军堵住了。”汪翰臣低头看着地图,提笔在金牛道到汉中出口处的百牢关圈了一下,眼中泛起思量之色。

  宋军能出现在百牢关,为何呢?是拿下汉中了,还是考虑深远,抢先了四哥一步?

  此时汪翰臣耳边又响起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哪怕让汉中援军回去,利州城依旧是兵多城坚,完全可挡李瑕,待解了汉中之围,我们……”

  汪翰臣不应,思量良久,起身便要往外走。

  汪惟正伸手拉住他,道:“侄儿不明白为何要走。”

  他壮起胆气,瞪着汪翰臣,又补充了一句。

  “侄儿才是总帅。”

  汪翰臣心急如焚,耐着性子道:“再不回防汉中,一旦被宋军堵死,我们会死。”

  “侄儿不怕死,只要能杀了李瑕为父报仇……”

  “够了!”

  汪翰臣终于大怒,吼道:“有工夫异想天开,不如多看两眼地图!”

  汪惟正一愣。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吼过。

  而案上那张地图已被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

  “杀李瑕?他站着让你杀?人家往剑门关一退,你这三万杂兵攻得下吗?!你看看这利州的位置,金牛道上一座小城,前后一堵,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地。到时谁当你是个总帅?!争着、抢着,拿你的人头去投降李瑕!”

  汪翰臣也是已忍了三四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抖出来,也自觉失态。

  他拍了拍汪惟正的肩,脚步匆匆,又去安排兵马。

  汪惟正蹲下,捡起地图,愣愣出神。

  十九岁的总帅,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敬着,用献媚的目光看着……他曾感觉,天上谪仙也不过是自己这般。

  结果,战事才有不谐,一切都被拆穿了。

  蹲了许久,汪惟正才收拾好心情,往城中校场找到汪翰臣。

  汪翰臣毕竟成熟,并未将方才的争吵放在心上,道:“总帅,依我之意,我们领城中八千战兵北上,余下的废……余下兵力,继续守卫利州。”

  汪惟正似乎有些变了,点点头,问道:“粮草是否烧了?”

  汪翰臣一愣,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之所以走,怕最坏的局面而已。一般而言,利州能守住。”

  汪惟正道:“能战之士早已被父亲、大伯带走,随大汗伐蜀。仅存的八千精兵皆在此,那两万驱口,真能守住?”

  “守城不须战兵,能往城下抛木石就行。”汪翰臣道:“利州环山靠山,城高墙坚,两万人完全能守住不到八千人的攻城。

  “五叔所言甚是,正常作战,宋军确实没有攻破利州的可能。”

  汪惟正却变得比汪翰臣还果绝,道:“那不如留下一队心腹,李瑕若攻不破利州则好,万一利州将破,便纵火烧粮,如何?”

  “总帅说的是。”汪翰臣感受到了汪惟正的变化,道:“方才……”

  “五叔不必多言,侄儿明白。”汪惟正道:“巩昌,才是汪家的根。”

  ……

  汪惟正已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

  但就在利州城外的嘉陵江畔,还有人记得汪德臣的恩惠。

  许桥头脸上挨了一拳,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抬手指向了面前的许魁。

  “好……打得好!”许桥头大哭着喊道。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瞪着许魁,向后退了一步。

  “许鬼斗,你他娘本事了,当官了……打我……我活该被你打……我活该把最后一袋粮给你逃难……”

  “我记得!”许魁怒吼道:“但你个龟孙不许在老子面前说汪家好!”

  “老子活该欠你的,就你有本事,你娘活得久,让你能讨上媳妇、有娃……老子呢?光棍一条,死喽就死喽。”许桥头喊道:“老子活该欠你的。”

  “这是粮的事吗?!你当了鞑子兵!”

  “老子是个种地的……”

  许魁冲上前,吼道:“蒙古人就是嚼着你种的口粮杀下来,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我多少袍泽弟兄?!”

  “就你个龟孙有弟兄……老子能管得了吗?树皮没得啃,要不是汪大帅招你老子回乡种地……”

  “我去你娘的!”许魁抬脚便踹。

  许桥头抱着头大喊道:“踹死你老子啊……踹死啊……村里哪个人不说汪大帅好……许鬼斗你个龟孙再也别回村里……”

  “你还说!”

  “这些年谁给你扫你家的坟?!”

  许魁突然停下脚,红了眼眶。

  许桥头在地上滚着,大骂起来。

  “你们打下来……又咋样?能把村里人全迁到哪个山垰垰去……当个死在外面的野鬼……明年蒙古人再打回来,你们又逃……把全村人害死!害死!”

  “你还要我打你!”

  突然,有人快跑过来,拉着许魁,提醒道:“将军过来了。”

  ……

  李瑕走到许桥头身边,伸出手。

  “起来。”

  许桥头敢在许魁跟前撒泼,那是知道许魁不会动真格的。

  他又不知哪个东西叫“气节”,怕死得很,更不敢在李瑕面前嚣张,看都不敢看李瑕。

  “小小小……小人……”

  许桥头舌头如打了结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李瑕道:“方才你们吵的,我都听到了。这样,我向你保证,这次收复利州之后,不会再有蒙军入蜀抢掳,一个都不会有。”

  鬼使神差地,许桥头问道:“真的?”

  “真的,川蜀的门户在汉中,我们打到汉中。”

  许桥头不懂这些,壮着胆又问道:“田……真还给我们种?”

  李瑕道:“你们给蒙人种田,一人种十余亩地,年产八十石粮?当然,田有肥瘠,我问了几个俘虏,这是大概之数。”

  “小人种二十亩……能种出百石粮食。”

  李瑕道:“翻垄、除草、种地,一般男子种八亩地已是吃不消,你腿脚不便,能种二十亩?”

  “能咧。”

  “可觉活得像牲口?”

  许桥头忘了李瑕是个将军,脱口而出道:“人哪有牲口活得好?那些马啊、牛啊,精养着咧。”

  “蒙人征你多少粮?”

  “全……全都拿走咧,每月发口粮……”

  李瑕道:“我收复利州之后,三年免征,每年农闲时三个月徭役。三年之后,田税三十税一,每年两月徭役,人头税不收。你算算,多久能攒下钱娶媳妇?是否活得像个人?算过之后,再说是汪德臣好,还是我好?”

  许桥头不傻,不用算。

  但他不信,只好傻愣愣看着李瑕的靴子。

  看着看着,他又感觉到……这个将军是来真的,嘴里说的话没有一句空话,是实打实算过的。

  李瑕的手还伸着,道:“起来。”

  “小人……手脏,小人自个起来……”

  李瑕于是拍了拍许魁的肩,道:“凡事不要气急,遇到老乡就与他们好好说。不必争论是否汉奸,只说你在蜀南的生计。”

  “大将军,末将明白了。”

  “伤好了?”

  “好了!”许魁大声应道。

  李瑕道:“可愿为攻城先锋?”

  “末将领命!必破利州!”

  ……

  正月十五,元宵。

  汪翰臣、汪惟正已领着精兵去支援汉中,又挑选了几个心腹将领率两万余兵力继续镇守利州。

  短短半日之后,宋军便开始攻城。

  这次,当先攻城的是昭化城以及附近山垒中被宋军俘虏的蒙古汉军。

  “看,宋人也开始驱赶俘虏来送死了。”

  守城的蒙军将领讥嘲大笑,随后下令道:“放砲石!给我砸毁他们的浮桥!”

  砲石抛出,那些俘虏们开始鬼哭狼嚎……

  但渐渐的,局面开始不对起来。

  宋军并非驱使俘虏搭云梯、附蚁攻城,只是拼命地搭着浮桥过来,其后是喊叫声传来。

  “五娃在城上吗?我是你大哥啊!”

  “开城降了吧!汉中收复了!蒙古人逃了……”

  “朝廷分田免征了……”

  各种各样的喊话声传来,城头上抛下的擂木渐渐少下来,偶尔还有城上的蒙古汉军产生了斗殴。

  “别抛石头!我顺子叔在下面……”

  这一日攻城,宋军依旧连城墙都没摸到。

  就这样的攻势,打到宋军死光,利州都不可能被攻下……

  蒙军将领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强烈不安。

  他们心里很清楚,李瑕连偷袭汉中这样的“攻城之道”都用了,又怎么可能再用强攻这种笨到要死的“攻城之法”。

  利州不可能被强攻下来,但,失守已是必然。

  总帅、元帅都逃了,谁都不傻……

  他们也只能派人安抚士卒,谈论着汪德臣的恩惠、许诺守住城后必有封赏。

  士卒们千恩万谢,之后却暗自嘀咕起来。

  “能信吗?”

  “总帅说共存亡,人呢?”

  “逃喽,见势不妙,赶紧逃喽……”

  ……

  是夜,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整齐的叫喊声。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

  利州城由此一片大乱。

  “快!烧粮草,撤出利州!”

  “烧粮草!”

  “……”

  “将军们要烧粮了!”

  “不能烧我们的粮啊!”

  “开城门!守住我们的粮!”

  “反了!反了啊!快开城门!”

  “杀蒙鞑!”

  “……”

  许桥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许魁身后冲进了利州城。

  他不停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喊叫着。

  “你们被鞑虏欺负,活得不像人啊!”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激动。

  也许是愤怒于蒙古人真要烧毁他辛苦种出来的粮,虽然这些粮从来就不属于他。

  “来啊!把鞑子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第五百零四章 汉中

  汉中为何重要?

  因为秦岭山脉横绝汉中以北;大巴山脉横绝汉中以南,只间只有汉中这一块盆地。

  论东西交通,它西可进祁山,东可下长江;

  论南北交通,每一条蜀道都必须经过汉中。

  不论是穿过秦岭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还是穿过大巴山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大宋南渡之时,张浚曾上书宋高宗,称“汉中形胜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

  宋高宗并未同意把行在设在汉中,却让张浚经营此地。

  张浚又重用吴玠,遂有了大散关和尚原大胜,使大宋在汉中、川陕、荆襄、江淮形成一字长蛇防线,保了大宋百年太平。

  到了蒙金交战之时,金国以重兵扼潼关、守黄河,使成吉思汗也无法攻克。

  之后,窝阔台联合宋朝,借道汉中,顺汉江而下,出南阳,之后北上与拖雷会合,围攻开封,灭金……

  若说川蜀居于荆襄上游,汉中却还居于川蜀上游。

  它群山环绕,关隘险固,蜀道难行;同时却又四通八达,河流纵横,沃野广袤。

  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每一个疯狂赶往汉中的人,都明白这些道理……

  ……

  正月二十三日。

  张胜站在米仓关上,向南眺望,只见前方的山道上,数不清的蒙军又向这边杀来。

  他已领兵在此守了整整十八日,抵挡了莫哥的两万余蒙军……真正从草原上来的蒙军。

  就在前日,汪忠臣已领着两万余蒙古汉军赶来,使蒙军兵力多达五万人,在狭窄的山道上连绵数十里。

  吕文德三万精锐,尚且抵不住这支蒙军。而张胜麾下,已仅剩八十一人。

  “还能喘气的,都动动……”

  张胜拄着刀,艰难地走了两步,指了指前方的关城上的垛口。

  “老麻,你领十个兄弟守这里,至少杀一百个蒙鞑……”

  “统领,我们只有十七支箭了。”

  张胜愣了愣,咧开满是裂痕的嘴笑起来。

  他不再下命令,沉默了良久才道:“弟兄们,我给你们唱个曲儿……是出发前张将军教我的。”

  “嘿,统领这嗓子,有甚好听的?”

  张胜却不理他们,开口唱起来。

  “刘邦令筑大坝关,秀水环流似江南。紧锁川陕南北道,不是英雄莫叩关……”

  声音粗哑,到最后却渐渐高声起来。

  张胜是在对冲来的蒙军喝骂着。

  “不是英雄莫叩关啊!”

  事实上,张珏命他去抢占的是更南面的大坝关,如此,抵达不住时还可以退一步,再退守这米仓关。

  但蒙军来得太快,张胜没来得及。

  到现在,他已无处可退了。

  只能在这粗哑的歌声中,迎击着蒙军。

  “杀啊!”

  宋军放箭射去,举着石头砸去……

  米仓关极险,有“一关锁住陕川黔”之称,宋军虽只有数十人,却足足又抵抗了蒙军半日。

  但今日攻打关隘的已不是草原来的不熟山地战的蒙古人。而是汪忠臣麾下长年在山林里穿梭的蒙古汉军。

  他们耗尽宋军的箭矢,攀援而上。

  “捅下去!”

  张胜怒吼着,以长矛不停乱捅。

  但宋军人少,最后还是有蒙军爬上了关头。

  “噗……”

  张胜倒在血泊里。

  他不甘地瞪着眼,看到了石墙处有一行刻字。

  “大宋绍兴三年二月十五,金贼犯汉中,弓手任荣拒敌……”

  这是百余年前,与他一样的人刻下的。

  一代一代,总有宋人,不屈。

  他于是用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带血的手,想在后面写上些字。

  他要把他麾下的将士们名字都写上。

  但张胜却发现,自己记不清老麻名叫什么了,多少年了,一直就叫他老麻……

  “噗。”

  有蒙军走过,补了一刀。

  ……

  傍晚时分,莫哥终于登上了米仓关。

  “连夜行军!支援汉中!”

  ……

  正月二十六日,蒙军主力终于兵出米仓道。

  隔着汉江一望,只见汉中城头上插着的,是一面残破的宋军旗帜。

  好在,汉中城外,依旧有三座蒙军大营。

  北面尘土飞扬,不时有小股骑兵汇入蒙军营中。

  ……

  “怎么回事?!”

  莫哥一进汪良臣大营,开口便极是不悦。

  “宗王。”

  汪良臣连忙拜倒,道:“我丢了汉中,有罪!”

  莫哥一见此情形,反而不好说什么,瞥了身后汪忠臣一眼,道:“起来,我又不是大汗,你向我请罪没用,说怎么回事。”

  汪良臣这才站起身。

  他时年不过二十八岁,却显得极为憔悴,不是因为体弱。

  汪良臣与他二哥汪德臣感情最好,因此被任为权便宜都总帅府事,简单而言,就是暂代巩昌,使汪德臣能专心经营利州。

  蒙哥伐蜀,因汪良臣在巩昌极有作为,遂调到汉中戍屯,操办大军粮饷。

  后得知汪德臣战死,汪良臣便痛心成疾,没想到还在病中,便丢了汉中。

  ……

  “年前,我得到战况,听闻害死二哥的李瑕正在攻利州,遂遣兵万人前往支援。没想到,却有宋军从荔枝道攻来,待哨马探到时,他们已渡过汉江。我才下令闭城头,北城已被偷袭。

  攻汉中者,宋将张珏,此人悍勇,仅以两百人扮作溃兵,先行分散迂回至汉中北面。待宋军大部一至,立即杀来。两百人俱持大斧,攻势猛烈。而当时汉中城,仅有数千杂兵……”

  汪良臣话到这里,汪忠臣已出列为弟弟说话。

  “宗王,汉中不似利州位于与赵宋交战之地,已十年未有过战事。大汗亲征时,便带走了汉中兵力,李瑕又吸引了万人……”

  莫哥不耐,道:“我知道,继续说。”

  汪良臣道:“当时我急忙率军意图抢回城门,没想到……张珏勇悍狡猾,我才下城头,便中他一支冷箭。之后,大股宋军杀入城中。我无力抢回城门,只好退入内城。又与宋军鏖战五日,士卒哗变,无奈退出汉中。

  但请宗王相信,我已拼死守城,宋军近两万人,亦是伤亡惨重。是役,我共中了宋军四箭,但张珏也中了我两箭……”

  汪良臣说到这里,解开身上的衣甲,扯下裹伤的布条。

  莫哥目光看去,只见汪良臣胸膛上一个箭孔几中要害。

  汪良臣说的简单,但这一战显然极惨烈。

  宋将张珏……钓鱼城之战时,莫哥亦见识过对方的勇武谋略。

  汪良臣尚在病中,兵力不足、士卒战力低下、城门被抢,却还能与张珏战到这种地步,也可谓猛将。

  “不怪汪元帅,谁都没想到宋人会攻汉中。”莫哥很清楚,眼下还得继续拉拢汪家。

  “请宗王放心,末将虽暂时退出城池,却立刻调来了汉中各地守军,目前十四县兵马已赶来,包围了汉中城,使宋军不能再派兵驻守各蜀道关隘……”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汉中城,也就是兴元府城能做为据点控制整个汉中。但好在宋军立足不稳,才刚打下汉中,不能出兵扼住各条蜀道,就不能封锁蒙军。

  那蒙军还有歼灭这支疲惫宋军、收复汉中的机会。

  莫哥也是大舒了一口气,想来也是,宋军就那么点兵力,能占下汉中城已是侥幸。

  “准备攻城吧,必须尽快收复汉中,越快越好。”

  ……

  待诸将商议停当,莫哥挥退了旁人,只留下来阿八赤与诸汉军领将。

  “总算是退出川蜀了,你们都知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

  汉中城头上,张珏望着蒙军摆开攻势,知道自己的族弟张胜已经死了。

  他在攻打汉中城之前,便分兵去守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本打算拿下城池后,再派兵去支援。

  但没想到伤亡惨重,至今已只剩一万余能战之力。

  且汪良臣以骑兵包围了他,援兵根本派不出去。

  反而是蒙军的兵力越来越多……

  张珏不敢指望李瑕能突破利州军来援,亦不认为重庆府还敢再出兵。

  他终于明白,余玠当年收复汉中一役,为何在已有战果的情况下主动撤回。

  终究是大宋实力不足……

  第五百零五章 抢攻

  正月二十八。

  蒙古大军已开始猛攻汉中城。

  汉中之城垣,可追溯到战国,秦修南郑城。

  汉、隋又大规模修葺过。

  如今这汉中城也叫“兴元府”,治所在南郑县,即内城。

  且有外城,外城墙周长四十二里、高三丈,外引堰水泾流为护城河。

  整个城防壮美坚固,恢宏壮阔。

  因汉中城在汉江北畔,蒙军主攻的是北、西、东三面。

  而在汉江南岸,也有无数蒙骑散开,等宋军逃跑后掩杀……

  ……

  望台上,刘元振与刘整并肩而站,望着蒙军如潮水般向城墙拍上去,像是在观海。

  “末将愿请命破汉中。”刘整道。

  “不必。”刘元振道:“宗王已得到消息,利州汪惟正、汪翰臣、赵定远已领一万八千兵力赶来。”

  刘整略略一算,蒙军竟要在汉中集结八万兵力。

  他冷笑一声,问道:“区区张珏,竟也值得?”

  刘元振笑了笑。

  这不是张珏值不值的问题。而是大汗死后,谁不害怕自己成为被堵死在川蜀的那个?

  此为人心。

  “雷霆之势,收复汉中亦是必然。”刘元振摆了摆手,懒得再去看战场,道:“我已向宗王提议,先回京兆府。”

  “长安?”

  “不错。”刘元振道:“自漠南王受封中原以来,陕西、山西由家父镇守。而民生政事,由廉希宪、商挺诸公处置……但前年,大汗派了阿蓝答儿、刘太平南下钩考,裁撤安抚、经略、宣抚三司。”

  刘整对北面形势并不熟悉,侧耳恭听,思考着这些话里的意思。

  简单而言,汪德臣、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掌握着陕西、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的兵权,他们虽亲近忽必烈,却始终听命于蒙哥。阿蓝答儿不敢动这些世侯。

  但,阿蓝答儿却大肆迫害了忽必烈麾下的文官。

  现在,蒙哥死了。

  “阿蓝答儿如今任陕西行省左丞相,名义上节制陕西、河南政务。”刘元振道,“武仲认为,他会是谁的人?”

  要是在宋朝,刘整就会说“自是大汗的人”,但在大蒙古国,不玩这些虚的。

  刘整一抱拳,当即问道:“杀了?”

  刘元振眯了眯眼,道:“家父已领兵归陕西,却还不动手,武仲可知为何?”

  “阿蓝答儿有兵?”

  “不多。”刘元振问道:“可知六盘山?”

  刘整道:“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

  “不错,六盘山不仅地势重要。且还是成吉思汗归长生天之处。历代大汗每次南征,必往六盘山祭祀,此处为大蒙古国行跸所在,有重兵镇守。”

  刘整已明白,问道:“六盘山的大将,是阿里不哥的人?”

  “浑都海。”刘元振点点头,道:“阿里不哥的人。”

  刘整并不了解六盘山、浑都海,但已对局势有所领悟。

  刘元振道:“明白了?为何汪良臣会丢了汉中?为何汪翰臣火急火燎从利州撤回来?他们虽未明言过,但心底里清清楚楚,汪家可以把利州丢给宋人,早晚还能抢占回来,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尽快赶回巩昌,防止浑都海生变,为漠南王……即为明日之陛下,平叛。”

  “明白。”

  “区区张珏,不值八万大军围攻。但我们要快,必须在阿蓝答儿与浑都海合兵之前稳住陕西局面。”

  刘整再次郑重抱拳。

  他已经清楚,自己归附蒙古之后,第一桩真正的大功劳会在何处。

  汉中城内一点点宋军不足为虑,那个敢迫害漠南王的阿蓝答儿,其人头颅才值得。

  ……

  刘元振能想到的事,汪良臣也很清楚。

  在京兆府,在整个陕西、河南、甚至是整个中原,哪个世侯或官员不恨阿蓝答儿?

  钩考之惨烈历历在目,漠南王都被逼得交出了所有权力、回草原自罪。

  一旦蒙哥死的消息传开,阿蓝答儿便成必杀之人。

  刘黑马已赶回京兆府,迫不及待扬起了屠刀,恨不能立刻斩下阿蓝答儿的头颅,以示心意、首倡拥戴漠南王。

  一旦刘黑马动手,当然不仅是杀阿蓝答儿一个人,而是整个陕西震动。

  那么,六盘山的浑都海必然马上起兵。

  到时汪家若还没调兵回巩昌,何人可挡?

  好在世侯们互相通气,约定好一齐动手。

  汪良臣心思根本就不在守汉中,想着等长兄汪忠臣领兵归来,足以稳住巩昌,遂把麾下兵力遣往利州,打算快刀斩乱麻歼灭李瑕。

  偏偏这时候,汉中丢了……

  趁着大汗的死讯还在封锁之中,必须要尽快收复汉中。

  ……

  “传告下去!喊话让城中人给我杀宋军、开城门,否则破城之日,莫怪我不念旧情屠城!”

  “四弟不必着急。”汪忠臣眯着眼看着城头,笑了笑,道:“宋军分守如此长的城垣,每面城墙不过三千余兵力,撑不了多久。”

  他挥了挥手,便要让人领汪良臣下去养伤。

  汪良臣不走,依旧是坐在望台上。

  “大哥且让我亲眼看着攻下汉中。”

  汪忠臣遂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给汪良臣披上。

  兄弟二人对目前的局势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说什么,沉默地观战。

  蒙军有六万余人,又驱赶来了许多山民送死,对三面城墙都形成了络绎不绝的攻势。

  砲石、尸油火球纷飞,砸在城头上燃起熊熊烈火。

  能看到城头上的宋军越来越少。

  远望,并不能完全感受到那种惨烈。

  当然,汪家兄弟这辈子也都感受得够多了……

  傍晚时分,蒙军杀上了城头。

  汪家兄弟站起身来,屏息等待破城。

  但只见百余持斧的宋军猛冲过去,在城头上与蒙军展开肉博。

  “那便是张珏的亲卫队了?”

  汪良臣“嗯”了一声。

  汪忠臣眯着眼,能感觉到张珏这些亲兵的勇猛。

  他们直把那一片城头铺成了血红色,硬生生将蒙军击下城头。

  但汪忠臣开口,语气却是淡淡的。

  “没剩几个了,再有一次登城,汉中即可攻下。”

  近百壮士战死,在帅台上的人说来,也就只有这一句“没剩几个了”。

  汪良臣叹息一声,道:“张珏……死在今日,还是明日?”

  汪忠抬头看了看天色,招了招手,向亲卫吩附了一句。

  “差不多了,让那个降将去招降吧。”

  ……

  “力夫,你起来,杀退了蒙鞑,今晚吃肉,汉中城里多的是肉。”

  “将军……你答应过……葬我在巴渠……”

  “你不会死,不会死。”张珏摇头。

  “巴渠……”

  那王力夫喃喃着,已再没了声息。

  张珏从血泊中踉跄而起,转头看去,见一段城墙边的士卒都呆站着,于是拖着脚走过去。

  “干什么?!蒙人退了?”

  “将军你看。”阿吉抬起手,指向了城外。

  此时另外两面城墙上蒙军的攻势未停,唯独这边相比而言有些寂静。

  张珏的目光顺着阿吉的手看去,愣了一下。

  好一会,他猛得抢过一把弓,拉开便射。

  “赵安!老子去你娘的!”

  “嗖!”

  箭矢激射而去,钉在一面木盾上,嗡嗡作响。

  赵安跨坐在战马上,抬起头,大喊起来。

  “钓鱼城的兄弟们!王将军遣我传信,请李将军来支援你们,但我未到剑关门,便被俘虏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们不会有援军!”

  张珏大怒。

  他做梦都没想过,钓鱼城会有人投降。

  唯有再次张弓。

  但赵安却是缩在盾牌里,张珏数箭都被挡下。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何要来打汉中?!你们有几个是汉中人?!”

  赵安大喊不停。

  “我不怕死!但我为何投了?我受够了!你们都被骗了!王将军根本就没有调令!他犯了大罪了……我们拼死拼活地打了这么多年,本已立了天大的功劳,转眼间说不要就不要了!但他想过我们没有?!”

  “张将军,投了吧!不值当的,你明知道这次打汉中无功有罪,为何要蒙骗弟兄们……”

  张珏巨怒,怒吼道:“韩忠显!你个龟孙子出来!老子知道是你窜掇着赵安!”

  钓鱼城之战后,张珏便听说过韩忠显曾拉着赵安要撤,本打算军法处置,但终究是大胜了,不宜追究。

  张珏一辈子赏罚分明,唯在这一场旷古的大胜中宽容了一次。

  此时他一吼,便见赵安身后有个脑袋探了一下。

  “嗖!”

  利箭激射,径直钉进韩忠显的额头。

  赵安大惊失措,连忙后撤。

  “攻城!攻城!张珏冥顽不灵,杀了他们!”

  ……

  稍停了一会,以进行劝降之后,蒙军再次发起了攻势。

  但宋军的士气却已低落下来……

  第五百零六章 来得及

  箭矢抛射上来,落在宋军的头盔上叮当作响。

  有砲石砸在城垛上,碎片乱溅。

  张珏低着头,回想着赵安之事。

  他知道赵安被俘后为何会投降……本以为钓鱼城之战是最难的,打完了,便该论功行赏,往后躺在功劳薄上一辈子吃喝享乐。

  结果却发现,守国之艰难,不会因为蒙哥的死而改变,它漫长而绝望,不容人松懈。

  从军入伍之时,一个个都说要保大宋河山。

  保大宋河山,容易吗?

  终于,当有人发现这比想像中难无数倍,遂说算了、受不了、坚持不住了……

  张珏很难过。

  赵安的投降,比死还让他难过。

  他似乎也开始忘了,为何一定要伪造将令收复汉中,把麾下好儿郎带到汉中来送死。

  忽然,有人猛拉了张珏一下。

  “将军!听到我说的了吗?!”阿吉大喊道:“看!易将军派人来了……”

  张珏回过神来,向城中看。

  只见几个士卒正在向东城这边狂奔而来,挥手大喊着什么。

  汉中城实在太大,不像钓鱼城。

  张珏心想,已经没有兵力支援易士英了啊。

  “援兵来了!张将军,有援兵来了!杀败了一支蒙军……”

  张珏一愣,往东面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见到,他马上便抬脚往西城冲去。

  “援军来了!守住城!”

  ……

  张珏一路奔到西城,放眼望去,只见西南方向数不清的蒙古骑兵正分散着撤退。

  再后面,有宋军正在列队追赶。

  一柄大旗划入张珏的视线。

  “是非瑜来了!他到了……”

  张珏下意识地便挺直了身子,像李瑕那般。

  赵安投降带来的难过,在这刹那间已在张珏心里烟消云散。

  要守这大好河山,千难万险,从来都不是容易事,这个过程中必然不断有人倒下。

  也会有如赵安、韩忠显这般心志不坚者离开。

  若要张珏说出一个始终坚决、始终不畏惧困难之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瑕。

  现在,李瑕来了。

  依旧带着铁一般坚韧的意志。

  隔着数万蒙军,张珏已大受鼓舞。

  ……

  “都打起精神来!赵安这个软蛋算甚?!看看是谁来了!”

  张珏放声大骂着。

  但事实上,西城这边多是长宁军,并未因赵安投降而打击士气。或许张珏是在对自己吼。

  他既有粗豪一面,又有文雅一面,喊完,须臾又哈哈大笑,放声狂呼。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

  赵安还在东城下攻城。

  渐渐的,他听到城内的宋军在喊着什么。

  喊声一点点汇聚,终于,落到了他耳边。

  像是此时才开始回应他的招降。

  “男儿到死……心如铁……”

  赵安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汉中城上的宋军。

  曾经还是同袍,如今已成了敌人……

  ……

  城外望台上,汪忠臣眯了眯眼。

  他的目光落向西南方向,只见汉水南岸,有骑兵奔进了视野之中,看起来是败兵。

  旗号还未显出来,但不难猜……

  “从西面过来的。”汪良臣走上前,“是五弟?被李瑕击败了?”

  “一言难尽啊。”汪忠臣叹息一声。

  他已开始下令暂缓攻城,派兵去接应汪翰臣,以免败兵冲散了大阵。

  “过浮桥之后务必守住。”

  “是……”

  平野上,蒙古骑兵如潮水般又涌向西南方向。

  很快,已有骑兵快马奔来,喊道:“宗王召两位巩昌元帅!”

  汪家兄弟对视了一眼,无奈走下望台。

  “五弟虽只管奥鲁军,战阵经验却是丰富,如何一败再败?”

  “大汗都败了,败给了……”汪忠臣停了一下,缓缓道:“你务必记住李瑕这个名字……”

  ……

  是夜,诸路汪家兵马终于集结,安营下寨。

  汪翰臣虽大败,好在撤退有序,并未再发生不可控制的溃败。

  但李瑕却挥师跟在他身后,攻破了百牢关,出金牛道,占据了定军山。

  莫哥急召汪家兄弟们议事,但没召见汪惟正。

  他又不是大汗,赐不了金虎符,见个娃儿做什么?

  汪惟正只能在营中独坐。

  良久,终于听到帐外动静传来……

  “大伯、四叔、五叔。”

  “总帅还未歇?”

  汪惟正一见汪忠臣便红了眼。

  他不再端着总帅的架子,大步上前,像个孩子般大喊道:“大伯,可知我们如何败的?我们是被李瑕从利州一路撵过来的!李瑕太快攻下利州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偷袭了辎重……”

  “我知道,总帅不必激动,且先去歇歇。”

  “若早知有数万大军在收复汉中,又何必退出利州?一退,父亲十年经营之民心尽失!”汪惟正抬手一指,道:“收复汉中,缺我们这一万余人吗?!”

  汪忠臣道:“我知道,五弟已与我说过,他做的没错。”

  “可现在我们丢了利州,接连大败,像傻子一样乱跑……”

  “至少我们汪家的兵力齐聚汉中了。”汪忠臣道:“再无被堵在蜀川之虑,你可知大汗……”

  “我不管什么大汗!我知父亲……”

  “总帅!”汪忠臣突然大喝了一声,打断了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还是汪良臣上前一步,道:“眼下局势复杂,非一两句话能说清。但请总帅记住,保全汪家实力要紧,不可耗费精兵。”

  “局势、局势!”汪惟正大吼道:“父亲的仇你们都忘了吗?!”

  “啪!”

  汪良臣给了汪惟正一巴掌。

  叔侄对视了一会。

  顷刻,汪良臣自己却又红了眼。

  他因汪德臣之死最是伤心,但伤病交加之际还在拼命支撑门户,最听不得汪惟正这句话。

  “你给我记住,二哥的仇是重,但家业更重。”

  “谁的家业?谁才是总帅?!”

  “回了巩昌再与总帅细禀吧……来人!带总帅去歇。”

  ……

  帐中,三兄弟摇了摇头,分坐下,已开始彻夜详谈。

  “五弟真见到有蒙骑早在李瑕抵利州前便北上了?”

  “是,当时我便疑心。”

  “四弟没拦下?”

  “大哥,汉中有多大?当时……咳咳……当时连我也尚未得到消息……”

  “该死!”

  “如今回头一看,还是史天泽精明,一见事有不谐,立刻撤兵,够果断。”

  “立刻回巩昌?”

  “汉中如此重地,还能不要了不成?”

  ……

  同一时间,莫哥也在与来阿八赤商议。

  “听汪翰臣的意思,很早就有部民骑马往北走了,也许回了草原,也许去见了浑都海。”

  “利州的部民?怎么会知道大汗的消息。”

  “李瑕。”

  “额秀特!”

  “宗王别急,浑都海还没起兵,先收复汉中,再稳住京兆,来得及。”

  第五百零七章 定军

  定军山。

  定军山位于汉中西南,地处于金牛道出口处。

  它属大巴山脉,其山脉有山峰十二座,号称“十二连峰”,包围着一个天然洼地,可戍屯万余兵力。

  三国时,刘备便是在此击败了曹军,由此崛起汉中。

  诸葛亮大布八阵图、黄忠阵斩夏侯渊,皆是在此。

  故而偶有人说“得定军山则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

  当然,说说而已。

  李瑕已驻军定军山,却远未有得汉中、得天下的迹象。

  至少汉中战场上的八万蒙军,依旧是野战无敌……

  李瑕拿下利州之后,有两万余仆从军归顺,但他并未将他们带出来。

  因这些兵力实在没有太大战力,守城抛抛木石还行,走金牛道追击蒙军反而会成为拖累。

  且带不了那么多辎重。

  李瑕只带了六千步卒,一路而来猛攻汪翰臣的后军。

  在这天梯石栈相勾连的崎岖栈道上,蒙古骑兵的优势全然不能发挥,只要有战马受惊,便横冲直撞,把前方的蒙军撞下山崖……

  另外,汪翰臣的战意并不坚决,只想趋往汉中。

  但到了平原,李瑕的六千兵力便不足以改变局势。今日,主要是起到激励汉中城内守军的作用。

  只看兵力分布,宋军显然还没有占领汉中的实力……

  ……

  李瑕没有搭帐篷,站在山间,抬眼看了看天。

  这是正月末,月光黯淡。

  但望了许久,李瑕终于还是等到了云层中透出的一钩弯月……他遂觉心安了些,抬脚向山林间的士卒们走去。

  “都歇好了吗?”

  “好了!”

  李瑕点了点头,看向一身黑衣的茅乙儿,以及他身后十余精锐。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茅乙儿咧嘴一笑,道:“能战死家乡,落叶归根,末将死而无憾。”

  也不知他是与谁学的成语。

  李瑕道:“不准死,务必把我的信送到。”

  “是!”

  “去吧。”

  这十余人迅速离开。

  李瑕又继续往前走,目光在一列列士卒身上逡巡着。

  “蒙军以为我们占了定军山要安营下寨。但我们没有,露宿山林,风吹雨打,你们可觉辛苦?”

  “不辛苦!”

  “不辛苦是假的。”李瑕道:“但蒙古人想不到我们能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故而,我们必胜。”

  “必胜!”

  “出发。”

  ……

  汉中城,望江门城头上,张珏正站在夜色中望着汉江上游。

  他相信李瑕必然要派人来联络。

  这是默契。

  一直到三更时分,江面上火光一闪,张珏眯眼看了好一会,终于看到隐隐约约的黑影顺着江水浮下来。

  “噤声。”

  张珏大喜,压低声音吩咐道:“快,放下吊篮,快。”

  然而。

  “发现宋军!”

  “放箭!”

  只听对岸呼喝声起,树林中有蒙古伏军杀出,对着江岸上的羊皮筏子便放箭。

  蒙军将领中亦有不少聪明人,竟是猜到了宋军会趁夜派人入城。

  很快,江对岸火把亮起,一列列骑兵冲来,拦截江面。

  张珏亦吼道:“放箭!砲石!”

  ……

  “噗!”

  “噗……”

  “佰将快走……呃……”

  “噗通!”

  “射死他们!额秀特……”

  “快!掩护!”

  “拉他们上来……”

  ……

  汉江下游不远处,杨文安正跨坐在战马上,看着江面上漂下来的尸体。

  “拉过来。”他开口咐吩道。

  过了一会,有蒙古汉军士卒大步跑来。

  “报将军,每具尸体都搜到了信。”

  杨文安愣了愣,道:“给我……”

  ……

  汉中城。

  篝火旁,张珏正守着身中了两箭的茅乙儿。

  “张将军……我傻得很……将军怕我转述不清楚……写了信……”

  张珏连忙接过,先是扶着茅乙儿重新躺下。

  “好,好。你先养伤……我看看。”

  那是一个牛皮包裹,打开来,里面的信纸有点湿,字迹却还在。

  张珏往火边凑了凑,眯了眯眼。

  “君玉兄与诸袍泽见信如晤。诸君收复汉中,功业不朽,英名千古。瑕不才,不能顷刻杀退城外之敌。然请诸君放心,今已联络蒙古阿里不哥,其人诚慕我汉家威仪,热爱和平,愿与大宋议和,此大事,尚待陛下决断。

  阿里不哥又言,挑拨蒙哥侵宋土者,忽必烈是也。因其狼子野心,使川蜀生灵涂炭,蒙哥亦死于我大宋将士之手。有鉴于此,已命六盘山大将浑都海、陕西行省左丞阿蓝答儿清剿忽必烈同党……”

  ……

  同样是篝火旁,杨文安捧着从宋军尸体上搜到的信,一句一句念着。

  自有人翻译给莫哥等人听。

  “……”

  “瑕直言,此狗咬狗也。所幸,吕帅已扼大巴山蜀道,严防蒙军南下。只待浑都海兵至长安,扼秦岭蜀道。则,汉中蒙军如入瓮之鳖,至必死之地。

  诸君只须再守城数日,蒙军必退。若不退,唯请诸君死节,瑕随后便至。黄泉道上,两万英魂共候蒙军八万瓮中之鳖,值否?是谓大丈夫死得其所……李瑕拜上。”

  “额秀特!”

  “额秀特!”

  “宗王,李瑕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信的,不要上了他的当!这个被长生天唾弃的奸险小人!”

  “够了!”

  莫哥大怒,吼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谁来告诉我,他为何会知道浑都海、阿蓝答儿是阿里不哥的人?!”

  “宗王息怒……阿蓝答儿钩考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他他他……他与漠南王不和,人尽皆知,而浑都海驻兵六盘山,本就是为了给阿蓝答儿撑腰……此事……”

  “禀宗王,李瑕此人,本就是细作出身,去过河南数次……”

  一时之间,大帐中,蒙语、汉语嗡嗡作响,通译已愣在那里。

  “额秀特!”

  “请宗王息怒,依我看,李瑕是故意吓唬我等,反而可见他心虚。只需以雷霆之势歼灭这些汉中宋军,再出秦岭,还来得及……愣着做甚?给我译给宗王听啊!”

  忽然。

  “报!宋军夜袭……”

  莫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头在大帐中看了一圈,像是看谁能说一说,为何李瑕那一点点兵力敢夜袭自己这数万人的大营。

  然而,那哨马奔到近处,却是大喊道:“报!阳平关急报,宋军偷袭关隘,请求支援……”

  话音未落,又有哨马奔来。

  “报!鸡头关失守!”

  莫哥张了张嘴,转头看向地图。

  阳平关,通往陈仓道的要塞;

  鸡头关,通往褒斜道的关隘。

  这是蒙军北撤的道路。

  ……

  为何汪良臣丢了汉中城之后还能聚起兵力?

  因为他把几乎整个汉中所有的兵力都调过来了……

  从来没有一个蒙古将领认为,宋军会去秦岭蜀道,连汉中都立不住脚,去关陇做什么?

  暂时而言,宋军确实没有北上的必要。

  但,蒙军有。

  ……

  李瑕的信确实是要给张珏,只是不忌惮于信被蒙军看到而已。

  否则不必让人冒死,直接递话给蒙军就行。

  但李瑕不需要递话给蒙军,因为浑都海、阿蓝答儿哪怕不搭理李瑕,也本就是忽必烈的生死大敌。

  这不是挑拨,蒙哥死的消息送到就够了。

  李瑕的所做所为,已是一场阳谋。

  “你们以为攻下汉中,再对付浑都海来得及?那好,我再堵住陈仓道、褒斜道,你们还来不来得及?”

  ……

  天光破晓,汉中城。

  张珏已有了必胜的信心。

  他把李瑕的来信抄录了数十份,贴在城中各处,找来人大声宣读。

  “将士们听着!这一战,要么我们拿下汉中,要么我们拖死蒙军!简而言之,两个字……必胜!”

  “必胜!”

  “必胜!”

  ……

  来阿八赤听着从汉中城头上传来的呼声。

  他已不敢确定还要几日才能攻下汉中城。

  而攻下汉中城之后,又要几日才能打下阳平关?

  他闭上眼,想了很久,最后走向莫哥。

  “宗王。”

  “额秀特,说!”

  “宗王该知道,这些兵力是漠南王的,是用来争夺汗位的……必须尽快带回去。”

  莫哥神色萎靡起来。

  他在石子山上受的伤还没好。

  蒙哥伐蜀之战,至此已持续了一年,所有人都已成了强弩之末。

  哪怕是好战的蒙古人,也对这个死了大汗之后在山地中被围追堵截的战场感到了厌倦。

  良久,莫哥开口道:“派一个信使……去见李瑕。”

  ……

  其后,阳平关与蒙军大营间信使往来了几日。

  二月初三,莫哥带着四万人北上子午道,向长安进发。

  二月初六,李瑕领兵放开了阳平关,回驻定军山。

  当天夜里,汪家兄弟迫不及待便领兵西进陈仓道,急赴陇西。

  大军被区区六千人吓退,说来丢脸,但他们没有后悔,只感到后怕。

  再晚一步,陇西局势就坏了。

  因为就在二月初五,京兆消息传来,阿蓝答儿已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欲与浑都海合兵。

  ……

  无论如何,自曹友闻死后十余年,蒙军终于离开了汉中。

  ……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

  “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浑身是伤的张珏斜站在汉中城门处,站着站着,忍不住唱起了稼轩词。

  忽见前方旌旗招展。

  宋军欢呼起来,盖住了那唱词的声音。

  ……

  李瑕抬头看了这雄伟城池一眼,策马进了汉中城……

  第五百零八章 丁当

  二月初七。

  欢呼声中,李瑕正与张珏往汉中府衙走去。

  他本不想说的,但最后,实在是不能装作没看到了,只好问了一句。

  “张将军哭什么?”

  张珏开口,声音吵哑,问道:“非瑜可知王将军官职?”

  “知合州,钓鱼城守将?”

  张珏道:“王将军是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汉中?”

  李瑕如今常读书,懂得也多。

  汉中治所秦时称“南郑”,唐时称为“梁州”,后来唐德宗因叛乱逃到梁州,很喜欢这里,于是以年号冠名梁州为“兴元府”,抬为与京兆府同级。

  到如今,汉中在行政上还是叫兴元府。

  因大宋失地太多,不少将领都挂着失地的官职,比如,利州驻扎孔仙。

  总之,对于朝廷而言,汉中的治所已经迁到了……重庆钓鱼城。

  直到真正收复了汉中,张珏才感受到那长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带来的无比屈辱。

  “我……”张珏挺了挺背,抹了脸上的泪,道:“兴元府统制张珏,今日方无愧于受领的俸禄。”

  ……

  这日李瑕才进汉中城,远隔万里的临安城自是不可能收到消息。

  事实上,朝廷连钓鱼城之战后的封赏还未完全定下来。

  时近午时,丁大全与董宋臣正在选德殿上等候官家。

  若让朝中忠正之士来说,这“阎马丁当”中的“丁当”二人聚在一处,又要祸国殃民,偏是官家如今就只信重他们。

  近来官家已甚少在文德殿开大朝,多是内引奏事,听丁党启禀朝政。

  因去岁末,阎贵妃病了一场,终于答应了董宋臣引新鲜人入宫侍奉官家,以维持地位。

  风帘楼本就是董宋臣的产业。

  宦官开青楼,除了日进万金,这些年早早调教了不少合官家口味的姝丽。

  毕竟,还有谁能比董宋臣这个近侍更懂官家?

  尝了新鲜,今日便是连内引奏事,官家也姗姗来迟……

  “丁相勿急。”

  董宋臣吩咐了小黄门再给丁大全添酒,笑道:“昨日官家与季大家排了支舞,直到三更天,恐还得晚些。”

  丁大全亦好女色,否则也不会抢儿媳,闻言会心一笑。

  “想起来,风帘楼这一批,最出彩的似乎不是季惜惜?”

  董宋臣压低了些声音,凑近了,低声道:“昨日,我亦与官家说……本有位唐安安,比季惜惜还要妙些,可惜让贾似道赎买了。”

  丁大全微微颌首,问道:“官家如何反应?”

  “官家正是爱煞了季惜惜,无甚反应。但……”

  丁大全于是又倾耳过去。

  只听董宋臣那尖细的声音微有些颤抖起来。

  “但之后,官家似不经意般嘀咕了一句,开青楼的也管斗蛐蛐的。”

  丁大全抚须,皱了皱眉。

  斗倒了谢方叔、程元凤之后,丁大全已是权势滔天,偏还觉得不足,如今已瞄上了贾似道。

  倒不是他小心眼,权力便是如此,由不得人。

  不扳倒贾似道,早晚也要被贾似道反咬一口。

  琢磨着官家这意思,先是“无甚反应”表明乐意看重臣们之前有嫌隙,后面那一句话,却是敲打,要他们有个度。

  想到在官家心里,贾似道的地位与自己差不多,丁大全的脸色就难看下来。

  “丁相也不必忧虑。”董宋臣笑道:“眼下丁相圣眷正隆啊,川蜀之大胜,全赖丁相用人有方呀。”

  丁大全不喜,反而愈发阴沉,道:“大官可提醒了官家?钓鱼城是为李瑕之功劳,吕文德分明为贾似道派去抢功……”

  “丁相哟,我的丁相公。”董宋臣拈着兰花指打断了丁大全的话,“官家喜欢哪个,咱们能不明白吗?李瑕那小子才多大年岁?要真拿了那许多功劳,教官家往后如何用他?”

  他扭了扭身子,又道:“十九岁的方面之臣,哪次封赏不叫人头疼?便是阎贵妃也觉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咱们润些功劳出去,细水长流,方得长久。”

  丁大全懂这些意思。

  他不在乎李瑕这木头会不会被风摧,他要的是自己的功劳比贾似道大。

  但没办法,贾似道一系的吕文德,就是比丁党一系的李瑕受官家青睐。

  “钓鱼城一战之封赏,枢密院议过了。”丁大全开口道:“与大官先通通气?一会上报官家。”

  “官家心意,咱们得先说清楚。”董宋臣道:“王坚一定不能再留在川蜀了。”

  “湖北安抚使。”丁大全道:“衔领前左领军卫上将军,爵封清水县开国伯。”

  董宋臣不在乎。

  王坚又不是朝中谁的人,管他去哪。

  “那钓鱼城守将?”

  “重庆都统马千,调为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丁大全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递给董宋臣。

  其中是川蜀诸多将领的迁任安排。

  董宋臣看到最后,奇道:“李瑕呢?”

  “不知官家心意?”

  “太年轻了啊。”董宋臣摇了摇头。

  丁大全道:“知成都的人选尚未榷定,李瑕……”

  大宋往往是由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任官到这一步,便是蜀帅了。

  但还是因为失地太多,这些年的蜀帅一直是兼知重庆府。

  之所以李瑕收复成都之后,朝廷没有设置成都知府,便是想再看看,到底能不能守住。

  现在,守住了。

  丁大全虽不提四川安抚制置使,只说知成都府,但显然是想把吕文德从四川挤出去。

  “不够格。”董宋臣再次打断道。

  丁大全无奈,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迁吕文德知成都府,李瑕知重庆府?”

  他还是那个谋蜀帅的心思。

  说不定,吕文德再丢了成都呢?

  “丁相,咱们不能这般贪啊!”董宋臣跳脚道,“都说了,说了官家更信重吕文德。”

  丁大全只好再次试探道:“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董宋臣不语。

  丁大全道:“大官,贾似道有吕文德,我们可就只有李瑕这一个真能打仗的。”

  “是啊。”

  董宋臣悠悠然吐了口气,笑道:“阎贵妃也是这般说,要是蜀帅是咱们的人那该有多好,而咱们的人里,也就这么这么个李瑕。”

  丁大全深以为然。

  大宋就这么点大地方,若连川蜀都不能掌握,他还当什么权相?

  董宋臣话锋一转,却又接着道:“但,官家前阵子说过一句……李非瑜宰相之才,可惜还未有功名吧?莫像赵葵,到了朕要用他时,说甚宰相须用读书人。”

  丁大全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什么宰相之才那是好听的,实际上,官家是想压一压李瑕了。

  李瑕坏就坏在太年轻,立功太多。

  “丁相想明白了?”董宋臣道:“官家不愿封赏他。”

  “不封赏他?那我们的功劳在何处?”丁大全道:“哪怕先封赏了,再寻个由头调回临安压着也好。”

  董宋臣这才拍着膝道:“有了丁相这句话,那便写上吧。”

  丁大全叹息一声,知道蜀帅的人选还是争不过贾似道。

  蒙古主都死了、蒙军都退了,川蜀的仗也打完了,李瑕这次没机会了。

  至于下次?

  要不了多久,官家必要将李瑕调离川蜀……

  董宋臣看着丁大全在奏折末尾添了一笔,方才准备去迎官家。

  才到殿外,却见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跑过来。

  “官家动身了?”

  “大官,今日不内引奏事了,小朝会,请丁相到大殿小朝会,像是出大事了。”

  董宋臣吓了一跳,惊道:“又是哪个杀千刀的弹劾咱们?”

  “不,像是战事不妙了……”

  ……

  是夜,汉中城。

  月光下,李瑕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汉中的大街小巷,想要尽快熟悉这里。

  他很清楚,汉中北指秦关、南控川蜀,是王业之基。

  但要真正由他控制汉中,必须成为蜀帅。

  暂时而言,大宋有本事守蜀的,就是他与吕文德。

  这是实实在在的本事,官职、年龄都无法掩盖他的本事。

  那么,等消息传到临安,他与吕文德就只能留下一人。

  好在,两人之中还能留下一个……

  第五百零九章 老实人

  夜深。

  营房那边的庆功宴已渐渐停息下来。

  李瑕逛过了这一片宁静的汉中城,重新转回府衙。

  大宋的兴元府衙设在汉台。

  这是刘邦当年封汉中王时留下的行宫,历代几经改造,已无汉代楼台,成了衙署所在。

  大宋有官员感慨过“留此一掊土,尤为汉家基”。

  此时李瑕目光看去,只见庭院荒芜,弥漫着一股马粪味。

  林子见李瑕站在院子里不动,不由上前问道:“阿郎,是否让人洒扫一遍?”

  “不用了。”

  李瑕摇了摇头,暂没感受到太多的归属感,遂又转身离开。

  “到南郑县衙落榻。”

  林子挠了挠头,心里奇怪的很。

  因李瑕已派人到筠连去接家眷与幕府过来,这事办得隐秘,但就是由林子安排的。

  分明有在汉中不走的意思。

  再算时间,钓鱼城之战加上收复汉中的功劳,堂堂益州牧还不能升个兴元知府不成?

  到什么南郑县衙去啊……

  到了县衙后舍,李瑕又寻了烛火纸墨,在桌前坐下,把烛光挑亮,执起毛笔。

  他的人如今已分布在大理、威宁、昭通、筠连、庆符、叙州、成都、剑门关、利州……在整个西南边陲连成一线。

  但身边已没有一个能商量的文人,所有难题都只能自己想。

  想了许久,李瑕才落笔。

  “再拜蜀阃帅吕公台启。”

  “依公神机妙算,今汉中已复,此诚家国大幸。瑕已空置汉王台以待公来,莼鲈之思,望穿秋水。另,蒙人同意和议,将遣使论互市一事。公宜派遣商旅,屯备货物,盐酒绢瓷,多多益善。”

  “又闻吕家军伤亡惨重,瑕不甚惶恐,自知不敢奢求谅解。先前所谈分润,不敢受矣。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唯求凤园为居,得片瓦遮头;求汉中一成之利,解贫寒困厄。瑕无志气,衣食唯仰赖吕公。”

  一封信写罢,李瑕看了看,放在一旁。

  他提笔又写起下一封信。

  “顿首再拜恩相赐鉴……”

  ……

  待到次日天光微明,林子捧着水盆推开门,只见李瑕已然起了。

  “昨夜烛火到四更才熄,今日也起得太早了吧?”

  “下次让你去歇,不必守在外面瞧我的烛火。”

  林子笑道:“阿郎做了这好大事,哪能不怕被蒙人刺杀了,我总得守着。”

  李瑕颇觉有道理,道:“你去选些信得过的兄弟来编支亲卫。”

  “我来领?”

  “不行,你与刘金锁须到临安去一趟。”

  李瑕招了招手,便让林子上前,仔细交代起来。

  “这封信你抄录一份,投书到谏台。”

  “阿郎,可这,他们会弹劾你。”

  “无妨,依我说的做。”

  “……”

  一个时辰之后,二十余匹快马便奔出汉中城,各自散开,往几个不同的方向。

  其中两人四骑,渡过汉水,便直奔荔枝道。

  ……

  荔枝道顾名思义,唐玄宗为了给杨贵妃运荔枝所修。

  荔枝道是从重庆涪陵到汉中,之后还要再走子午道,至长安一共两千里路途。

  荔枝这种东西采下之后,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因此,唐时快马走完荔枝道、子午道,总共就三日。

  故而苏轼说“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李瑕的信使飞马疾驰,只走完荔枝道亦花了七日光景。

  依然还算极快,可见李瑕邀吕文德至汉中的诚意。

  ……

  “哪个意思?小畜生不知道老子不识字?!”

  “大哥,李瑕的意思是说,汉中、以及功劳都归我们,他只要榷场一成之利,还有鄂州凤园。”

  吕文德其实听得懂。

  但皱头还是紧紧拧了起来,兀自又骂了一句。

  “小畜生。”

  “大哥,有何不妥?”

  吕文德偏过头,犹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他真收复了汉中?”

  吕文福弹着手中的信,感慨不已。

  “便是孟珙再世,不到二十岁时也无这般能耐,啧啧……这叫人如何说呢。”

  吕文德板着脸,道:“孟珙都不如老子。老子两镇节度,他才一镇。”

  “是,是,孟珙、李瑕皆不如大哥。”

  吕文德大怒。

  “吕老三!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心里怎想的!”

  吕文福无奈,苦劝道:“大哥啊,何必妒忌一个竖子?他才多大年岁?有生之年如何能比得上大哥?”

  “老子便是嫉妒!”吕文德阴沉着脸,咬牙道:“收复汉中……”

  哪怕再复盘了一遍,他也知道换作自己肯定做不到。

  吕文福没有这份心气,只重实际利益,坐在那漫不经心抠着脸上的结痂,等吕文德气消了,才开口问了一句。

  “大哥,如何说?去汉中吗?”

  “不去。”

  吕文福大讶,惊问道:“为何不去?”

  吕文德那高大的身躯向后一仰,直把那定做的太师椅压得咯吱作响,思忖着。

  他说不清缘由,但本能地感到若去汉中会有危险。

  二十余年险象环生的战场,吕文德对危险有最敏锐的嗅觉。

  “老子不信这小畜生。”

  他一字一句道:“老子被他哄骗了许多次,再也不会上他的当。”

  “李瑕又能如何?还能杀了我们不成?”吕文福道:“他没这胆子。”

  “老子不管他如何做,他做他的,老子做老子的,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大哥啊,汉中还能不要了不成?”

  “急甚?!”吕文德道:“老子是四川制置使,汉中本就归老子管,上个奏折,举荐个兄弟……就你吕老三,你去知兴元府便是。”

  吕文福大喜,又问道:“那李瑕呢?”

  “这收复汉中的功劳,老子不要了。”

  “为何?!这到手的大功……”

  “蠢材!”吕文德啐道:“你蒙了眼,收复汉中、驻守汉中,两回事,懂吗?!”

  吕文福显然不懂。

  吕文德没那耐心与他解释,拍着扶手,道:“老子偏不接李瑕的招,偏就如实上报朝廷。李瑕私自出兵,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

  “大哥?!这是两败俱伤啊!”

  “不,你不懂。”

  吕文德向东南方向一拱手,道:“重要的是陛下的看法,陛下喜欢老实人。”

  他说罢,“嘿”地一声笑出来,显得极是憨厚。

  能任帅一方,吕文先首先很明白该如何当官。

  吕文福若有所悟。

  他一思忖,也渐渐明白过来。

  李瑕名义上知益州事,实际已主政成都府。再加上斩蒙古主、退蒙军、收复汉中的大功,往上一升,便有可能与吕文德分庭抗礼。

  两人之间,必须调走一个。

  那么,能留下的,只能是陛下信得过的。

  而不是看功劳。

  “大哥,李瑕不是说想要调到京湖吗?我们再传信给恩相。只言李瑕跋扈,镇不住他,先把人调走,然后再找机会……”

  吕文福话到这里,手刀一划。

  ……

  汉中。

  李瑕与张珏走在田垄间。

  立春已过,开耕稍有些晚了。

  但毕竟还是二月上旬,依旧是开垦的好时节。

  “原来君玉兄对屯田之事如此了解?”

  “说来惭愧,随王将军守钓鱼城数年,多数时候便是在田间种地。”

  张珏说着,却是道:“但,若蒙鞑再次入侵,汉中必为首当其冲之地。依我所见,眼下不该召流民归乡屯田,宜寻一高山,筑山垒……”

  “蒙鞑不会那么快入侵。”李瑕道,“在那之前,必须是由我们北伐,否则必亡。”

  “北伐。”张珏喃喃了一句。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开口又问道:“非瑜想过没有?朝廷未必会命你我留戍汉中……”

  “想过。”李瑕坦然道:“我欲谋四川制置使之位,君玉支持我吗?”

  张珏愣了愣,苦笑起来。

  这是他认识李瑕以来,第一次听李瑕说想要谋官。

  “我能如何支持?”

  “请君玉兄弹劾我。”

  第五百一十章 破防

  临安,枢密院。

  这是大宋执掌军务的最高官署。

  但临安城太挤,连枢密院十二房也只有御街旁的逼仄之地。

  丁大全难得在公房中摆开地图,眯着眼看起来。

  若说他任宁德路主簿时还是务实之官,如今平步青云、宰执天下,却对兵事颇为疏忽了。

  在二月初七,临安得到消息,有数万蒙军出现在淮河以北,官家大惊,终于舍得从季惜惜身边离开,每日关心战事不辍。

  到今日,已是二月二十七日,淮西的详细战报终于到了。

  丁大全必须先理清楚,再向官家禀报。

  站在他面前汇报军情的是一个名叫“陆凤台”的统领。

  丁大全之前并不熟悉这个武官,只知是袁玠麾下。

  丁党在各地领军的党羽,如今地位最高的有两个,蜀中李瑕,淮左袁玠。

  袁玠任沿江制置使,这次是首当其冲面对忽必烈之攻势。

  而陆凤台之前并不受袁玠重用,能被派来传报军情,或是因……需要有人替罪。

  “二月十五日,蒙军渡过淮河,当日便拿下了大胜关。”

  丁大全抬手止住了禀报,在信阳的位置找到了大胜关。

  这是淮河以南,地域上算是河南的,今属淮西南路。

  当年就是刘整以十二骁勇收复的信阳……

  在脑中整理着这些,想好了面见官家时能说什么,丁大全才道:“继续说。”

  “同日,张柔攻下了虎头关。”

  丁大全悚然而惊。

  纵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由问道:“这么快?!”

  虎头关位于黄州,虽也属淮西南路,地域上却已是荆湖,离信阳有三百余里远。

  都能想到,官家必然大怒。

  “一日失地三百里,是否五六日蒙军就要打到临安?!”

  丁大全仿佛已听到官家的喝问。

  他冷汗直冒,开口,已控制不住语调,问道:“虎头关险要之地,如何……如何能这么快失守?”

  陆凤台道:“蒙军飞马行至光州,张柔遣其子张弘彦为先锋,径直冲溃了我军,驱溃兵破了虎头关。”

  “袁玠如何回事?!竟能败成这个样子!”

  “恩相息怒。末将……还未说完。”

  丁大全愣了一下。

  只见陆凤台抬起手,移到了长江。

  丁大全目光错愕,已不敢看。

  但陆凤台的声音还是响起。

  “十八日,蒙军抵达长江北岸。”

  “你是说……淮西……三日……被打穿了?”

  丁大全问过,不等回答,自己先勃然大怒,吼道:“你从淮西过来最快也要六日。来啊!让本相听听,还能有何战况?!”

  面对丁大全的狂态,陆凤台低下头。

  但声音里有种很奇怪的平静。

  这人真的很怪,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平静非常。

  “十九日,蒙军准备渡江……”

  “不可能!”丁大全不信,叱道:“无稽之谈!蒙人根本没有水师,不可能……”

  陆凤台道:“袁帅……得罪了沿江百姓,蒙军一至,长江渔民尽数献渔船于蒙军,并充作向导。”

  “你告诉本相,为何‘得罪’百姓?!”

  陆凤台不敢答。

  “说!”

  “淮西百姓说袁帅……横征暴敛,说蒙军才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

  “够了!我大宋军民浴血抗蒙二十余年,不容你如此污蔑!”

  “嘭!”

  丁大全拿起一枚砚台猛砸在地上。

  那是一枚贡品澄泥砚,泽若美玉,储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写字作画虫不蛀。

  只这一枚砚台,能买临安内城一个三进落的院子。

  丁大全说砸就砸了。

  陆凤台低着头,看着地上晶莹的碎片,似看到了丁大全维护百姓抗蒙热情的决心。

  良久。

  丁大全摇了摇头,喃喃道:“本相知道了……”

  “恩相,末将……还未说完……”

  ……

  “当!”

  一个金杯被砸在金砖上,没碎。

  但选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的怒火没人能承受。

  “丁大全!你竟敢如此辜负朕的信任!”

  “臣,罪该万死!”

  “陛下!丁大全任用袁玠,坏江防大事,臣乞斩丁……”

  “滚下去!”

  赵昀即位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大殿上对朝臣发这般大的火。

  这个“滚”字,诸臣也都是头一次从官家嘴里听到。

  但没人敢提醒官家注意天子之礼仪。

  又一会之后,丁大全眼看方才扬言要斩自己的曹永年灰溜溜地退出选德殿,才敢稍稍抬头。

  “继续说。”

  “二月二十日,蒙军自阳逻堡渡江,鄂州守将吕文信率水师迎战,与蒙军董文炳部遭遇。战至最后,吕文信战死,战船被俘获二十余艘,将士溺死无数……”

  赵昀已闭上眼。

  丁大全还在说。

  “之后,蒙军迅速渡过长江,兵围鄂州城……”

  大殿上安静了许久。

  其后,赵昀沙哑的声音才响起。

  “告诉朕,你是在说……长江天险丢了?!”

  没有人敢回答。

  对于临安城而言,眼前的这场战事,比蒙哥兵围钓鱼城还要可怕无数倍。

  钓鱼城背后还有重庆、万州、荆州,有整个京湖防线。

  鄂州呢?

  居长江天险以南,距临安不过一千五百里。

  蒙军渡过淮河才几日?亡国之祸竟已轰然砸在眼前!

  “谁来告诉朕?!长江天险是否丢了?!”

  ……

  “陛下!”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拜倒在地。

  “臣,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请斩丁大全。”

  赵昀怒吼道:“说有用的!”

  “陛下!臣刘能,请陛下迁都!庆元府吴潜治理有方,兵马充沛,其地有天台山有屏,请陛下迁都……”

  “陛下不可!”

  “……”

  嗡嗡嗡……赵昀只觉血往脑袋上冲上来,臣子们说什么都听不清楚。

  即位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亡国之君的名号离自己那么近。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清晰起来。

  只见那晃动的大殿渐渐稳固住,饶虎臣重重磕了一头,高声道:“请陛下斩丁大全以定民心,是为抗蒙之首要之重!再召樊城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淮东、两浙兵马勤王!”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因心跳得厉害,好一会才镇定下来。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知道自己被忽必烈吓坏了。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也太快了,整个江北防线的坍塌,快到另人发指。

  “传……”

  嘴里这一个字吐了许久,赵昀才开口道:“传旨,召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吴潜勤王……”

  ……

  这场小朝会整整持续了一日,至黄昏尚未结束。

  选德殿上完全乱作一团。

  丁大全始终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他宰执天下的权柄仿佛要就此结束……

  但不知何时,殿外有个小黄门站在那探着脑袋,着急地直打转。

  “陛下,陛下。”

  董宋臣忍不住上前提醒道:“陛下,又有要紧军情到了。”

  赵昀不由打了个颤,抬头向殿外看去,如坠冰窖。

  “陛下,是否让来人进来禀报?”

  赵昀似乎是点了点头。

  他直直看着前方,太害怕听到那个消息是“鄂州失守了”。

  “……”

  “你说什么?”

  “禀陛下,川蜀大捷!四川安抚制置使吕文德奏言:成都步马总管兼知益州事李瑕已收复汉中,然李瑕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私自出兵,臣难定功过,奏启陛下明断……”

  赵昀愣了愣,心想这种时候收复汉中有何用?

  但这李瑕,竟如此能征善战?

  待听到后面的话,他又感到了勃然大怒。

  李瑕竟敢如此越权?!

  收复汉中?谁命他收复汉中?蒙军都打到鄂州了!

  ……

  “陛下!臣有罪!”

  忽然,趴在地上丁大全大哭道:“是臣命李瑕权宜行事,臣殚精竭虑谋川蜀局面,未考虑到淮西之败,此皆因臣用人不当。今臣恐贾似道不足守鄂州,荐李瑕驰援,必为陛下驱退蒙虏。”

  赵昀脑子里一片混乱。

  愤怒退去,他已明白收复汉中终究是大功。

  并非因收复了汉中,才让蒙军攻到鄂州。

  丁大全举荐之人,一胜一负,不算太差。

  李瑕确实不能再留守川蜀了,该调守京湖才是。

  远?

  一旦鄂州有失,务必迁都。

  那么,再远的将军,都得调回来。

  “给朕爬起来,召李瑕火速顺汉水下长江驰援鄂州,若鄂州有失,数罪并罚!”

  ……

  是夜宫城落钥时,丁大全才拖着脚步出了宫,只觉心悸不已。

  其实,吕文德的战报昨日便到了,一到枢密院,便被丁大全截下。

  因他一看便知,吕文德是要惹李瑕被猜忌、要调走李瑕,以独镇川蜀。

  此事本不能遂了吕文德的意,蜀帅该是他丁党的。

  但,今日丁大全一听说自己重用的袁玠让淮西烂成那般模样,便知自己要完了。

  唯有李瑕收复汉中一事是救命稻草,不管是功劳、是猜忌,先领了再谈。

  袁玠既不堪用,只能再调李瑕保鄂州。

  之后李瑕是被雪藏、还是被供起来,比起相位而言,有何打紧?

  ……

  “有何打紧?”

  “非瑜没听清吗?”张珏身子微倾,道:“哨马到襄阳,听说忽必烈渡过淮河了,许是已抵长江,那便离临安只一步之遥。”

  “便是过了长江又如何?”李瑕不紧不慢道:“蒙哥既死,忽必烈不管到哪,必须回去。”

  “真的?”

  “我只担心朝廷要调我去打这毫无悬念之战。”

  “不好吗?拒敌长江天险,必然是大功一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岂有这般年轻的宰相?功劳太过,有害无益。再说,便是拜相了,也救不了大好河山。”

  “不如在汉中戍屯,剑指秦关?”

  “远不如在汉中戍屯。”

  “但你我说的不算,朝廷说的才算。”

  “是啊,想要为帅一方,在朝中没点手段怎行……”

  第五百一十一章 手段

  “非瑜在朝中有何手段?我能否听听?”

  “君玉兄对这些也感兴趣?”

  “属实好奇。”张珏身子往前倾了倾,道:“非瑜做事,值得我学。”

  他感受得到李瑕与王坚不同。

  王坚守钓鱼城,一场仗打得出神入化。但终究困于一隅,难以统筹全盘。

  李瑕呢?官位比王坚还低,做事却放眼天下。

  洞悉蒙古内斗,借机收复汉中之后,张珏本以为李瑕会就此休整。

  但李瑕没有,每日不断派出哨马,奔往各处打探消息,其才干已全然胜任蜀帅。

  张珏太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

  “好,那便说给君玉兄听听。”

  李瑕也在审视着张珏。

  在他眼里,张珏也与王坚不同。

  王坚真是名将之姿,可惜一战功高盖主,往后只怕再无施展的机会,且年岁资历高,难以为他李瑕所用。

  张珏却还年轻,三十五岁,不仅能谋善战,还会治理地方,官位正好比李瑕低一级。

  他并非名门出身,十八岁从戎,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立功升迁,所有的本事都是这些年一点点学来的。

  这有多难?数十万士卒中能出几个这般人才?

  李瑕信张珏只是好奇,他却有别的心思,遂愿意与张珏分享秘密。

  “旁人都说我是丁党。这些年确实也是丁大全在朝中为我应援,不过,我与贾似道也有所联络。”

  “哦?”张珏在朝堂上从来没有过靠山,听着这些颇觉新鲜。

  “……”

  “贾似道的计划很简单,他得到了我的消息,确信忽必烈会撤军,必会故意让袁玠被打烂,以此扳倒丁大全。之后,他再收拾残局。”

  李瑕话到这里,敲了敲桌子,道:“丁大全为祸朝纲,确实该罢相,但不是现在。”

  “为何?”

  “贾似道还有吕文德,不可能如支持吕文德那般支持我,因我不如吕文德贪、不如吕文德听话。”

  李瑕道:“丁党则不同,能打仗的只有我。”

  张珏初次接触党争,只觉太复杂了,问道:“但非瑜方才说,你答应过贾似道会帮他扳倒丁大全、吴潜?”

  “不,贾似道说的是……等他扳倒丁大全,我来助他对付吴潜。”李瑕道:“我从未答应过他对付丁大全。”

  张珏愣了一下,感到自己玩不转这些。

  比起打仗、治民,这难太多了。

  李瑕道:“所以,我打算再保丁大全一年,让他先为我争到蜀帅之位。”

  “如何保丁大全?”

  李瑕没马上回答,反而是换了个话题,道:“朝堂上,现在应该会很慌张。”

  张珏想了想,问道:“蒙哥死,战报已传到临安,庙堂诸公中就没人能想到忽必烈会撤军?”

  李瑕道:“我是如何推断忽必烈会撤军的?大量的情报。至少,要了解蒙古汗位如何传承、要了解蒙古汗族之间的争纷。”

  “朝廷没有这份情报?”

  “有。”

  张珏一愣。

  李瑕道:“我初次至开封,便是刺探到了这些。”

  “那为何……”

  “奇渥温氏孛儿只斤蒙哥,母怯烈氏唆鲁禾帖尼,窝阔台养子,养母昂灰氏,及长娶火鲁剌部女火里差,初从戎征钦察、斡罗思,斩酋八赤蛮、破也烈赞城。”

  “非瑜说什么?”

  “这是我归纳整理过的。”

  李瑕又道:“拔都木哥唆亦哥秃塔察儿速你带帖木迭儿也速不花脱哈帖木儿斡鲁不察乞剌。”

  “什……什么?”

  “人名,蒙哥的心腹。几个人?拔都是谁?拔都木哥是谁?木哥还是蒙哥?莫哥还是末哥?”

  张珏嚅了嚅唇。

  李瑕问道:“你觉得,情报到了眼前,无论如何都应该去看懂?”

  张珏道:“朝中满是饱学之士……”

  “想要安逸想到都要疯了的朝廷。”李瑕道:“连自己的故都开封都不能收复,如何从这些生僻不通的字词里了解到那个远在天边的汗廷?”

  “安逸……”

  “从我把那个包裹带进临安,我就知道,它没用。”李瑕道:“所有人都聪明,明白一个道理,费心费力去了解蒙古,没用。就算了解了,还不是要打?议和多简单,与辽议和换百余年太平,与金议和再换百余年太平。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就算我把这一字一句嚼碎了再喂给朝廷……朝廷肯吃吗?”

  “非瑜,你……”

  “除了晦涩,还有偏见。”

  “偏见?”

  “我大宋的士大夫怎么看蒙古的?蒙哥死了,汗位当然是太子的。谁是太子?班秃、阿速台、玉龙答失、昔里吉、辩都?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天地君臣。”

  张珏大受震撼。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李瑕为何能有这些作为。

  这个年轻人,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束缚,完全跳脱了纲常之外。

  并没有太多大逆不道之言,李瑕只是在分析满朝的士大夫们的想法。

  张珏却觉得,李瑕好疯。

  ……

  “回到方才君玉兄问我的问题。”

  李瑕笑了笑,道:“贾似道了解蒙古、知道忽必烈会退兵。他不说,他要让朝野上下感到恐惧。然后,这个处在恐惧中的朝廷便会从此受他控制,视他为周公……”

  ……

  临安,丁府。

  陆凤台还没走。

  他登上客院的阁楼,望着前院的灯笼,看到有仆役去接丁大全回府了。

  其实,在贾似道调任两淮宣抚使之时,陆凤台已暗中投靠了贾似道。

  当时两淮将领与贾似道一起玩关扑赌钱,谁忠于袁玠、谁对袁玠不满,一眼便被看得清清楚楚。

  陆凤台就是心底里恨透了袁玠的那个。

  这次,他其实并非袁玠派来的,因蒙军才至,袁玠已逃得不知去向。

  陆凤台是奉贾似道之命来的。

  他把袁玠在淮西做的所有天怒人怨之事告诉了丁大全。等着看丁大全如何反应。

  若丁大全上奏官家,那必受牵连,罢相;

  而若丁大全敢瞒着不报,那更好……

  但,事情显然出了些变故,丁大全竟还穿着官袍回来了。

  陆凤台又等了许久,终于,有丁家仆役来给他送吃食。

  “陆统领。”

  “这里没旁人……你打听清楚了?为何丁青皮没被治罪?”

  “丁党又立功了,还是那李瑕……”

  陆凤台眯了眯眼。

  他认得李瑕,三年前他在庐州搜捕大理人,是李瑕救了那些大理人。

  贾似道亦提过李瑕,称其“未必是丁党”。

  但到了这种时候,丁党却还在凭恃李瑕的功劳,得官家信重?

  “钓鱼城的功劳?钓鱼城一战还有吕帅、王将军……”

  “不是,据说李瑕收复了汉中,以一己之力。”

  陆凤台一愣。

  “收复汉中?这怎可能?”

  “不知。”

  “快走,莫被丁家察觉了。对了,给我件衣服,我去探探。”

  ……

  顷刻之后,陆凤台换了身衣服,动作敏捷地穿行过丁府的亭台楼阁,一路到了书房附近。

  他窜进竹林中,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丁大全的书房中烛光正亮。

  等了许久,门开了,一人走了出来。

  接着,只见丁大全竟还出门相送。

  陆凤台努力眯着眼,隔着竹林,趁那人转头时看了对方一眼。

  他意外地发现,竟觉对方有些面熟。

  只听前面丁大全招过仆役吩咐道:“备轿。”

  “阿郎这大半夜的……”

  “叫你备轿。”

  “是,是,小人知错……”

  陆凤台连忙缩回去,迅速转回客院,一路上想着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方才那人……

  忽然,他灵光一闪。

  庐州。

  那是聂仲由身边的人……

  ……

  轿子里,丁大全再次摊开手中的信。

  “顿首再拜恩相赐鉴。”

  “瑕本逮罪囚牢,得公破格提携,入蜀任官。时公耳提面命,‘当效狄青,仗节临戎,辅圣推忠,保大宋社稷’,瑕片刻不敢忘,连年数战鞑寇,今岁随吕帅斩蒙哥、复汉中,以期报公之礼遇、陛下之隆恩。”

  “近来闻吕帅言,公似与贾公有隙,瑕唐突,惶惶然有一言相劝,万请勿怪。今蒙哥既死,其弟势必归争汗位,贾公将于京湖大有作为,期一战以振大宋社稷。只盼公顾全大局,效廉颇相如之美谈,实为大宋之福。言尽于此,不甚惶恐……”

  第五百一十二章 恐惧

  大内。

  受厘殿里烛光明亮,香炉上不见烟雾飘起,却泛出淡淡的馨香。

  这是最上等的熏香,半点不呛人。

  “咚”的一声响,一个木球撞在桌案上,香炉晃了晃,掉在地上。

  宫女们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去拾起它,免得火星燎到了地毯。

  “球呢?我的球呢?”

  赵衿提着一根球杖跑过来,探头探脑便往案子下瞧。

  她身上挂着条彩带,把袖子裹成了箭袖,脚下却未着鞋,只有双罗袜在毯子上踩来踩去。

  这又吓得宫女们花容失色,连忙呼道:“公主小心,莫踩到了炉子。”

  这动静终是吵到了屏风后的阎容。

  “小祖宗,也不看几更天了,为何还不肯安生?”

  赵衿持着球杖便往屏风后走,笑嘻嘻在贵妃椅边一坐,道:“打捶丸呀,你病了不能动,偏我能动,气是不气?”

  阎容笑了笑。

  她尚在病中,脸色苍白,这一笑少了平日那能使君王独宠的风情万种,却多了分我见犹怜。

  “我哪怕不是你母亲,养你这般多年,也该算是你忠心侍婢吧,非要来恼我。”

  赵衿头一偏,摸了摸阎容发丝下的玉枕,问道:“那你问问,哪个侍婢用得起这物件?”

  阎容悠悠道:“我这算甚?你倒可去那季惜惜处瞧瞧,便连盂盆也是金的呢。”

  “不稀得瞧她。”

  赵衿哼了一句,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迷糊。

  “既困了便去歇,赖在这做甚?”阎容说了两句话已有些累了,有气无力道:“没来由过了病气。”

  “过了病气也该你管,哼,累死你个祸国的妖精……”

  赵衿嘴硬,眼皮子都重得厉害,转头又吩咐宫人道:“撤了火烛,我今夜在这歇了。”

  阎容不领情,埋怨道:“明知我喜欢亮堂,你偏要撤了火。”

  “呸,活该老胡子们骂你烧民脂民膏。”赵衿推了推阎容,“让我躺。”

  “椅子小。”

  “谁叫你病了不肯回榻上躺着。”

  阎容低声喃喃道:“官家今日可还在前殿议事……安知是出了甚要紧大事……”

  “你脑子笨死了,非要干政。”赵衿真的困得不行了,嘀咕了一句,往玉枕上一靠便迷糊过去。

  阎容招了招手,让宫女扶自己起来,绕过屏风,在殿门前的椅上坐了。

  “到底是何事?董宋臣也不遣人来报。”

  话音才落,终于见一个小黄门紧赶慢赶跑来。

  “贵妃恕罪,大官一直在官家身边,脱不得空……”

  “快说,出了何事?”

  “听说是,蒙人渡过大江了,打到鄂州了……罪在袁玠,大官说,这次不知能不能保住丁相,问贵妃保还是弃?”

  阎容才听第一句已是花容失色,眼皮一翻,竟是已吓晕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阎容只觉身子沉得厉害,本又好转的病似乎突然加重。

  “蒙蒙蒙……蒙鞑子到到到……到哪了?”

  她一直都知道的,女真人杀破汴梁之后,大宋宫眷有多凄惨……

  不远处有哭声传来,阎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去,见到是赵衿正抱着膝缩在床角大哭。

  “呜呜呜……爹爹不要吓我……”

  阎容又抬起头,只见那个坐在那的身影不是官家又是谁?

  “官家……”

  赵昀没有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那是他放在桌上的手在抖。

  他正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想止住颤抖。

  “陛下,陛下……”

  阎容又唤了两声。

  赵昀回过头。

  他已完全没了往日那一国之君的威仪,双目无神,眼神里只有无尽的恐惧与呆滞。

  那颤抖的双唇毫无血色,抖动着,发不出声来。

  阎容没有再问,只感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涌上来。

  她头沉得厉害,觉得自己得病死了才好。

  越快病死才越好……

  ……

  赵昀本在选德殿下连夜与诸臣商议,这诸臣不包括丁大全,赵昀已不再信任他了。

  这个商议的过程中,赵昀几次差点要失态。

  因此,听得禀报说阎贵妃与瑞国公主出事了,他便借口出来透透气。

  真到了这里,反而没心情管妃子与女儿。

  他只是坐着。

  这宫里,也只有这里能容他找借口坐一会。

  但,还没缓过神,那些无能的臣子已如催命一般催过来……

  “陛下,参知政事饶虎臣有急事求见。”

  “陛下?”

  “陛下?”

  “陛下,左相丁大全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嘘……让陛下在此缓缓,再去见那些外臣。”

  整个宫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赵衿的哭声还在响。

  又是良久之后,再次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该上朝了……”

  “让朕再呆会!”赵昀突然大怒,吼道:“朕还能跑了吗?!朕能跑到哪?!”

  “奴婢该死……”

  这边话音未落,董宋臣又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

  赵昀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董宋臣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下意识便觉是鄂州丢了,如遭电击,身子不由往后一缩。

  “别……别拿过来……”

  赵昀嚅了嚅嘴,背也佝偻下来。

  好在此时没有朝臣在,他不必再拼命掩饰恐惧。

  贵为天子,害怕起来也与普通人无异。

  不,他该比普通人更害怕。

  靖康之耻犹在眼前。

  钦、徽二宗的身影仿佛在眼前萦绕。

  “请陛下御览。”

  “不……这是梦……”

  董宋臣连忙跪在地上,双手将那封信呈到赵昀面前,尽可能地以最温柔的语气道:“陛下,真是要紧事。”

  “不……容朕缓缓……”

  “好事,陛下,好事。”董宋臣咧开嘴,努力地笑,却更显渗人。

  他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说是好事……

  赵昀终于伸出手,接过那封信。

  入眼,他愕然了一下,似乎没看到什么好事。

  直到其中某行字入眼,他整个人才僵住。

  像是呼吸忽然畅快了,那窒息感猛然被打破。

  赵昀一把拎起董宋臣的衣领,问道:“真的?”

  “陛下……内臣……奴婢未看过这信,不知……”

  “你说是好事的!”赵昀大怒,吼道:“你说是好事的!”

  “奴婢该死。”

  “休以为朕不知情!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一句话入耳,躺在那的阎贵妃吓了一跳,几乎魂飞魄散。

  董宋臣大哭,趴在地上涕泪相交。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够了!阎马丁当,你们把这事给朕说清楚,何谓‘今蒙哥既死,其弟势必归争汗位’?可确定?”

  “奴婢……奴婢是内臣,真不知何意。丁相只说,李瑕既能阵斩蒙哥、收复汉中,实有力挽天倾之能,他断言蒙鞑不必忧虑,必有道理。”

  “还有呢?!”

  “陛下,丁相……丁大全正在选德殿恭侯。”

  “快起驾!”

  ……

  阎容紧闭着眼,吓得连睫毛都抖得厉害。

  然而再一睁眼,她却发现这殿里已不见了官家的身影,唯有赵衿已止了哭,抬着头,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快,找个人去打听打听,阎马丁当又怎么了……”

  ……

  选德殿。

  饶虎臣正对丁大全怒目而视。

  同样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偏丁大全能让宦官传话,他却不能。

  终于,只见御辇疾疾赶来,饶虎臣忙上前,疾呼道:“陛下……”

  内侍们却一拥而上,将他拦在殿外,拥着丁大全匆匆入内。

  “陛下,臣真有要事启奏!”

  第五百一十三章 稻粱谋

  回顾钓鱼城一战,那望台轰然倒塌,蒙哥重伤,早晚都是要死的。

  但当时李瑕决心要击溃蒙军,一为收复汉中,二为振奋人心。

  这一战还改变了一件事……即蒙军无法掩饰蒙哥的死讯。

  十一月初蒙哥死,十一月二十日宋廷在收到钓鱼城战报之时,已经知晓蒙哥死了。

  丁大全甚至要以功任李瑕为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偏是这种情况下,忽必烈大军杀来,宋廷依旧是大惊失措。

  个中原因,李瑕与张珏说过。

  大宋中枢对蒙古汗廷那种隐秘的争端有所了解、还能提点官家之人,本就没有。

  且贾似道既要立滔天大功,更是竭力安排。

  一些明智之人,如江万载、高达、张世杰……均已被他调往京湖。

  剩下的,已被一手遮天的丁大全从官家身边排挤出去。

  谁还能提醒官家?

  ……

  赵昀近来虽然愈发贪图享乐、愈发怠政,但终究是不蠢。

  回到选德殿时,他已冷静下来。

  “告诉朕,你确定忽必烈势必归争汗位?”

  “臣……确定无疑。”

  丁大全拜倒,下了他的赌注。

  他只能相信李瑕。

  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赵昀不太相信,道:“说原由,朕不听虚言。”

  “臣入枢密院以来,日夜研读当年李瑕带回的蒙虏情报,对漠北汗位之争略有了解。蒙哥有弟八人,其中,同母弟三人……”

  丁大全不仅是收到了信,还见过了林子,开口并不怵。

  “……蛮夷如此,故而臣推断,蒙哥一死,其弟必为争位而大打出手。故,以枢密院命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挑拨蒙古争端,一举收复汉中!”

  赵昀已渐渐开始恢复了理智,道:“白日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陛下明禀,枢密院真下令吕文德,千真万确,有据可查,请陛下核验。臣只是不明白为何吕文德会推却收复汉中之大功……故而不敢反驳。”

  “不敢反驳?”赵昀问道:“你堂堂宰执,惧吕文德乎?”

  “臣该死。”

  丁大全匍匐于地,道:“臣与贾似道有隙,如何言语,皆有进谗言之嫌。”

  赵昀偏要问。

  “‘贾公将于京湖大有作为’,此言何意?”

  “臣不敢言。”

  “朕赐你无罪,言。”

  丁大全沉默许久,缓缓道:“贾似道预料到忽必烈要退兵,故而……欲立大功。”

  “他为何不向朕禀奏?”

  “臣亦未向陛下禀奏。”丁大全道:“蒙哥死后,臣虽猜测蒙古或有争端。但此事空穴来风,臣绝不敢确认。否则将士懈怠,臣便是千古罪人!”

  赵昀冷哼一声。

  丁大全又道:“直到汉中收复的消息传来,蒙军数万大军,不敢与我大宋千余人交锋,急退关陇,臣才敢与陛下说出猜测……”

  “你是说,贾似道亦如你这般作想?”

  “是。”

  “朕要听真话。”

  丁大全再次匍匐,道:“臣不敢说。”

  “说。”

  “淮西败得太快,事有蹊跷。”

  赵昀大怒。

  他冷冷盯着丁大全许久,却是没把怒火发出来,又问道:“李瑕与吕文德走得很近?”

  “臣……臣听闻……钓鱼城一战后,李瑕与吕文德抵足而眠、契若金兰。”

  丁大全话到这里,又高呼道:“陛下明鉴,臣于李瑕,不过是惜其才,提携过他一次。绝非党羽。李瑕传信于臣,称‘言尽于此’,实有投靠吕文德之意。”

  赵昀脸色冷下来,许久不说话。

  殿外,饶虎臣还在高呼。

  “陛下,臣有急事求见……”

  赵昀喜怒不定,终于开口,向丁大全道:“到大殿领百官候着。”

  “官遵旨。”

  “传饶虎臣……”

  ……

  “陛下!臣认为,当此兵危战凶之际,万不可将入援大事托于李瑕!”

  饶虎臣才进殿,已双手将一封信件奉上,又道:“昨日,有人往谏台投书,臣请陛下御览!”

  赵昀看过那信,不露声色。

  “爱卿如何看此事?”

  “臣,弹劾成都府路步马……”

  赵昀打断道:“成都安抚副使。”

  饶虎臣一愣。

  “因鱼台战功,数日前朕已迁李瑕为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臣弹劾成都安抚副使李瑕私交重臣、收受贿赂!弹劾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潜通蒙古!”

  赵昀摒退左右,道:“朕问你,如何看此事?”

  饶虎臣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明鉴。李瑕、吕文德私下勾结,沆瀣一气、无法无天,绝不可放任此二人如此下去……”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

  他目光落在手里那封信上。

  这是有人抄录了李瑕写给吕文德的信。

  没有太多话让赵昀感到生气。

  什么“唯求凤园为居、求汉中一成之利”,司空见惯之事。

  唯有一句,让赵昀极是在意。

  “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

  为何想去鄂州?显然,李瑕极确定忽必烈会退兵,巴不得到京湖去立功。

  跟着贾似道。

  这些臣子,心里算定了有惊无险,却故意惊唬他们的君王,就为了那天大功劳。

  想到这里,赵昀眼中已没了怒意,只有寂寥。

  天子,果然是孤家寡人……

  哦,对了,只有吕文德不想要这个大功劳。

  因为樵夫老实巴交?

  不,因为吕文德想守在川蜀,为了能在汉中与蒙人互市。

  从此,钵满盆满,再不用仰赖朝廷调度粮草。

  如此一来,吕家军就真成了吕家军。

  ……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赵昀开口,长叹了一声。

  饶虎臣大哭,拜倒道:“陛下!陛下切莫伤心,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臣却控诉大将,臣有罪!”

  他磕了头,又道:“然,绝不可将社稷大事托付李瑕,臣请调遥郡团练使高达驰援鄂州,助贾似道解鄂州之围……”

  赵昀已完全恢复了君王气度,亲自起身,扶起饶虎臣。

  “起来,到大殿候着。”

  ……

  远处,朝鼓已响,赵昀却未急着去大朝会。

  赵昀想了很久,召来董宋臣。

  “调李瑕驰援的旨意发了没有?”

  “禀陛下,还在中书省,只等天明再……”

  “收回。”赵昀道。

  董宋臣连忙应下。

  赵昀起身,踱了两步。

  “拟旨……调吕文德火速驰援鄂州。”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余的自是有董宋臣添上。

  赵昀看着他写就圣旨,道:“盖印吧。”

  他眼神中还在泛着思量。

  既然吕文德与李瑕契若金兰,交好到如此地步……此二人必然不能同时留在川蜀。

  先抛开李瑕不说,吕文德必须调走。

  赵昀不会治吕文德的罪,但绝不容许吕家军掌握财源,渐渐脱离朝廷掌控。

  此事毋庸置疑,不须犹豫。

  处理完这桩事,赵昀继续踱起步来。

  “再拟旨,调高达入镇重庆、调李瑕……罢了。”

  董宋臣一愣,停下笔来。

  “陛下?”

  赵昀摆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

  把吕文德调走之后,川蜀由谁守是个问题。

  但不能这般轻易换将,襄阳亦是重镇,高达不能轻调,且鄂州局势还未明朗,随时要再调高达增援。

  另外,汉中才收复不久,现已调走吕文德、王坚,更不宜再调走李瑕了。

  蜀帅人选,再次成为一个难题……

  先让李瑕镇着汉中再谈吧,此子至少不似吕文德兵强马壮,又爱做生意。

  呵,当效狄青,仗节临戎,辅圣推忠?

  ……

  天光微亮。

  随着天子入殿,大朝会已然开始。

  而在内宫的受厘殿,阎容饮尽一碗药汤,脸上又有了神采。

  她不久前才吓破了胆恨不得当场病死,但转眼听说蒙军会退,又马上嚣张起来。

  赵衿不由贬她道:“十足足的小人姿态。”

  “是是是,请瑞国公主先去歇了,我这不聪明偏要弄权小人又要兴风作浪了。”

  阎容慵懒地笑笑,招了招手,唤过一个宫人。

  ……

  听过禀报,一声得意的冷哼响起。

  “呵,说来说去,还是本宫的人有本事。满朝士大夫如走狗,哪个有本宫的眼光?”

  “贵妃所言极是……”

  接着,小黄门孙安匆匆跑来。

  “贵妃,大官遣奴婢带句话。”

  “嗯?”

  “蜀帅的位置该是咱们的了,眼下已只差一步,贵妃只须与官家说一句……”

  阎容眯着眼,愣愣出神。

  接着,孙安递了个小匣子过来。

  阎容不接,问道:“何物?”

  “贵妃说笑了,自然是外臣求官的奉例。”

  这是惯例了。

  人说“阎马丁当”,但事实上,阎贵妃、董大官才能代表天子的一部分态度,丁大全、马天骥只是在外朝为他们办事的。

  一般人求官,奉例给到丁大全,每隔一段时日孝敬给阎、董即可。

  但偶有些连丁大全也摆不平的,好处才须得送到阎贵妃面前。

  比如,谋一个四川安抚制置使需要多少花费?

  “李瑕孝敬的?”

  “是。”

  “打开。”

  孙安在宦官里都属于最贪财的,一边把那小匣子缓缓打开,一边已不由期待起来。

  蜀帅啊,这宫里还没打点过这般大的官,这么小的一个匣子里,得装多少临安的房契……

  “嗒。”

  孙安一愣,好生失望。

  那匣子里就一个小小的金制杯子。

  工艺倒是很漂亮,配得上要谋的官吗?

  “这……镀镀……镀金的,奴婢一看便知。”

  阎容笑了笑,招了招手,让侍婢拿了个荷包过来,抛了块银锭给孙安。

  “拿着吧,跑来跑去传话,也担风险。”

  “谢贵妃!”孙安大喜,道:“那贵妃可不是赔了?”

  阎容悠悠道:“可不就是赔了吗?一个镀金杯子换这般大一个官位。”

  “贵妃,是两个。”

  “两个?”阎容又向那匣子里看去,确实只有一个杯子。

  “怕贵妃方才没听清。”孙安提醒道:“除了李瑕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还有张珏任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兼知成都府。嘿,真有他的,就这般不值钱一物件,换两个高官哩……”

  第五百一十四章 臭名

  忽必烈兵围鄂州,使得大宋朝廷动荡。但民间的传言自是滞后得多。

  寻常人家不知战事,临安城里依旧是祥和繁华。

  茶楼酒肆还有人在高谈阔论。

  “你们可知,去岁就在大内凤凰山,真真现了凤凰。”

  “真的?”

  “嘉瑞之兆啊,所谓‘有王出,则凤凰见’。”

  “老丈此言何意呀?店家,再温壶酒来……请老丈坐。”

  “这有王出,王是何人?自是预示着官家要有后了。”

  “啊!此事可不敢妄言。”

  “无妨滴,无妨滴,老朽句句属实,君不见,官家本有意改年号‘开庆’?”

  “老丈胡言了,今岁是兴昌七年。”

  “那是因蒙古主提兵杀至川蜀,耽误了、耽误了,遂今岁还是兴昌七年。”

  “哈哈,川蜀将士已斩杀蒙古主,驱退蒙鞑了。为庆贺此事,前日我才被拉去酒宴,醉了整整一夜,却还不知详情。”

  “倒酒倒酒,老朽来与你细说。你可知吕文德、王坚、李瑕、张珏等大将之名?”

  “自是听说了的……”

  隔壁的布店里,一个中年女子抱着布匹走了出来,听着这些讨论,驻足不前。

  她似觉得这几人颇有见地,打算听上一会。

  “……正所谓是,一番鏖战大汗死,英雄从此扬青史!”

  “好!”

  “好!”

  待那老者说罢,酒肆间轰然喝彩。

  突然,却有个粗莽的声音响起。

  “嘿,你们这些人才知钓鱼城之战,我来告诉你们吧,眼下啊,连汉中也收复了……”

  站在布店外的中年女子听了这声音,颇有些诧异,快步赶到酒肆外。

  目光看去,果见一条大汉正挤到人群中,往桌上一站,哈哈大笑道:“我来给你们说说……”

  中年女子遂笑了笑,自在一旁的石板凳上坐下,听着他们议论汉中一战。

  喝彩声又响。

  有人放声大喊道:“我意已决!往后平生最敬佩之人,李瑕李将军!”

  “呸!”

  那粗莽大汉却是倾刻间变了脸,高声道:“说战事归战事,老子最鄙视李瑕人品!呸!”

  “壮士此言何意?”

  “老子从叙州来,最知李瑕这人臭名昭著,贪财好色,为祸乡里,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坐在外面的中年女子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须臾又笑起来。

  她也不管,就抱着布匹在那继续听。

  “……再说叙州有户人家姓薛,住在城东咸熙巷九里宅,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薛家生了个女儿,小名‘宝钗’,长到年方十六,那叫一个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怎么说来着,如花闭月……”

  “羞花闭月,如花似玉。”

  “哦,羞花闭月……你这人,莫打岔!薛宝钗许了大户贾家之子贾宝玉,那贾宝玉也是有口皆碑的温良人物。好一个珠联璧合,天赐良缘。没想到啊,那天杀的李瑕自见了薛宝钗,色心一起,恶向胆边生……”

  酒肆中嘘声一片。

  “那贾家本是大户人家,行善积德,到头来被李瑕迫害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这位壮士,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还有假?老子地名人名哪一个没说。那贾宝玉遭此大厄,逃到了千佛台当了和尚,亲口与我说的。偏李瑕还不放过他,派人追杀,贾宝玉不知又逃到何处,不然你大可找他对质……”

  “是是,壮士一看就不是说谎人。”

  “那当然,老子金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从来不说谎话。与你们说,李瑕在四川做的恶事可不止这些,那是‘杀人夺妻李非瑜,他为刀俎我为鱼’,坏事做绝,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哩!”

  “还有?壮士再说说。”

  那站在桌上的大汉转头一瞧,忽瞧见外面那中年女子。

  他愣了一愣,忙不迭便道:“不好了!我婆娘长得漂亮,李瑕一路派人追杀我!我得走了!”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这大汉跑到酒肆外,接过一个中年女子手里的布匹,与她并肩着走了。

  “咦,她这婆娘也不怎漂亮。”

  “老气了些,不过让人看着蛮舒坦……”

  ……

  “你怎在这里?”

  “出来买布,正巧遇到你跟人说书。”

  刘金锁看了看手里那匹布,颇显快活,问道:“给我做衣服?我给你说,过两月汉中那边可热,我可不穿衣服。”

  柳娘笑了笑。

  她看刘金锁的眼神像是个母亲,又带着些仰慕。

  两人其实已成过亲,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但说来,柳娘不是甚正经人。

  这年头,无父无母的孤女,多得是到青楼里卖笑的。她姿色不好,营生也差,但好在有眼色会说话,没沦落到皮肉店,年轻时勉强还能在有点小排场的欢场里混下去。

  几年前,十余个军官来嫖,姿色好的姑娘都被挑了,独留下柳娘。

  她看着最后坐在那的刘金锁,颇觉新鲜,只觉对方长了副豪横模样,竟能那般扭捏。

  “我就在这等他们出来,行不?”

  “军爷是嫌奴家长得不好?”

  “那不是,你可漂亮哩。但我娘以前说过,不让我嫖……”

  熟识之后,柳娘便觉得刘金锁与那些花言巧语的书生们全然不同。

  他一身没羞没臊的刺青,人品却极好。

  她赎身时,问他借钱,他二话没说,把在淮左立功的赏钱全给了,大概拿她当兄弟。

  “你与旁的妓子不同。”刘金锁当时说。

  但后来禁军拖饷,却又是柳娘一直接济刘金锁。

  彼时柳娘盘了个院子,教了三五个姑娘弹琴唱曲伺候人,依旧是下贱营生。

  生意很差,只有少许落魄到去不了上等青楼的老书生光顾。柳娘也没甚志气,最多是不让那些命苦又没姿色的孤女流落到皮肉店……能稍好一些些。

  她对刘金锁自嘲说“卖身养你保家卫国”,刘金锁红了脸,两人就好上了。

  那时候,他们都是临安城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个随时会战死、一个也就勉强维持让人不齿的生意。

  上次刘金锁从北面回来,找人借了一百贯钱,两人便成了亲。

  这次他再从川蜀回来,却大不相同了。

  说是升了统领,等他家大帅主政四川,还得升统制。

  说是到汉中去,往后再到开封去,当京城人……

  柳娘不在乎这些,她见的起起落落多了。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刘金锁,又知道他这人不在意那些虚名,她遂收拾着家当,准备随他去汉中便是。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走着,柳娘问道:“你终日大帅长,大帅短的,今日怎诋毁起来了?”

  “嘿,你方才看到那老头没?谏台一个御史的管家,说给他听的。”

  刘金锁回头,抬手一指,压低了声,道:“等这些话传开了,大帅就是真大帅了。”

  他私下里其实是絮叨性子,嘿嘿笑道:“大帅,多威风。这些年啊,我们都觉得他的官位配不上他的本事。宁可不叫官名也要叫阿郎,叫将军也得加个大字……现如今啊,可算该有个威风的官位了。”

  柳娘不知那李大帅有何本事,倒想起一事,问道:“昨夜林子拿出去那几样物件,有何讲究?”

  “送礼嘛,谋官不得送礼吗?一副字送宰相、一个金杯送贵妃,大帅让我们在战利品里挑的。”

  柳娘倒吸了一口气。

  “可……那王羲之的字是伪造的,那金杯也是镀金的……”

  “你可别乱说,不可能是假的!”

  刘金锁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

  “我今早才见过林子,他还说了,丁大全得了王羲之的字欢喜得不得了,怎么说来着,爱不肆手、爱不肆手,哈哈哈。”

  “官人为何发笑?”

  “不知道,林子就是这么笑的……”

  第五百一十五章 蜀帅

  三月初六。

  赵昀从御榻上起身,只觉鼻尖犹萦绕着季惜惜身上的少女香气。

  如今新鲜劲还未过,他颇有些留恋,却不得不往前殿议事了。

  若无战事,该有多好。

  再一低头,却见季惜惜脸色有些憔悴,他不由又多问了几句,季惜惜只说是累了。

  但赵昀不放心,离开时又招来一名宫女盘问。

  那宫女不敢欺君,只好低着头老实答道:“姑娘前两日便觉不适,昨日阎贵妃请御医看过了,说是……”

  “朕问你,便大胆答。”

  赵昀难得不摆天子架子,稍往前一倾,听她那细若蚊吟的声音。

  接着,他眉毛不由一挑。

  “是喜脉?”

  “御医不敢断言,只说或有可能,还需等数日再把脉,姑娘恐官家失望,不敢……”

  “不会失望,哈哈哈,不会。”赵昀已大喜过望,抚掌而笑道:“果然,凤凰现则有王出,嘉瑞之兆,嘉瑞之兆啊!”

  ……

  这日,赵昀抵达选德殿时,二十余今日参与小朝会的重臣已等候多时。

  他不急不徐在御榻上坐下,还指了指两个不安的臣子,以身作则表示在兵危战凶之际亦须镇定自若,从容应敌。

  这场内引奏事,已恢复了该有的体统。

  丁大全当先出列,道:“禀陛下,鄂州战报已到。”

  赵昀在路上已听董宋臣说过,心里有数。

  “念。”

  “鄂州都统张盛以缓兵之计,佯称归附,趁机将城外民居焚毁,坚壁清野,拖住了蒙军攻势,守城三日。襄阳团练使高达率军入援……”

  赵昀抬手止住,问道:“朝廷尚未调召,高达何以先至?”

  “或探知蒙军入淮,战事迫在眉睫,主动出援。”

  赵昀点点头,道:“继续说。”

  “是,高达抵达鄂州见蒙军势大,遂设下伏兵,假意后撤。蒙军追来,高达阵斩蒙军百夫长巩彦晖,趁大胜入鄂州城,正与蒙军相持。”

  赵昀又问道:“可与蒙军相持?”

  “请陛下勿虑。”

  “好!诸爱卿都听到了,张盛、高达有勇有谋,大宋有将如此,何惧区区蛮夷?!传旨,嘉赏……”

  无论如何,鄂州终于稍挡住了忽必烈那势如破竹的攻势。

  赵昀也稳住了朝纲,他挥退旁人,只留下丁大全,且赐了酒座。

  丁大全才坐下,便见官家勾了勾手,忙不迭又凑过去。

  赵昀自不是为了找他斗蛐蛐,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使者去了?”

  丁大全连忙叩首称是。

  赵昀斜睨了他一眼。

  丁大全遂道:“此事,臣自作主张,犯欺君大罪,请陛下重惩。”

  赵昀这才挥了挥手,神情已萧索了些。

  遥想当年即位时,壮怀激烈,挥师三京,收复故土。他这位大宋天子热血主战,何等铁骨铮铮……到如今,形势压人头啊。

  心想这些,在季惜惜处得来的些许慰藉也减了不少,赵昀仰头饮了杯闷酒,一边听丁大全禀报朝政。

  说的都是些枢密院处理过,认为该上报天子之事。

  赵昀不愿开大朝会,喜内引奏事;不喜用忠正之臣,好用佞幸小人,自有原因在。

  与丁大全这般对酌而谈,既不拘泥,也不累。品着酒,吃着小食,只要时不时点头,因丁大全的处置往往合他的心意。

  ……

  “陛下,臣还有一事,吕文德既调援鄂州,这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

  赵昀闻言,轻笑一声。

  他知道丁大全是何心思。

  无非是怕李瑕投靠了贾似道,想做人情拉拢。

  奏事到此时,这是第一桩不合赵昀心意之事,他不喜欢李瑕。

  丁大全听得御榻处这轻笑,知道自己该闭嘴,换一桩事说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阵斩蒙酋,于臣子是大功一件。但终是陛下用人有方,陛下才是首功啊。”

  他说话还是好听的,语气也慷慨起来。

  “自太祖皇帝之后,数历代先帝,陛下之文治武功,盛极矣!”

  赵昀点点头,对这话还是认同的。

  丁大全已出列,拱手道:“臣认为,李瑕必须重赏,绝非私心,实为彰陛下之英名!当年,李瑕逮罪囚牢之身,陛下慧眼识珠,破格任官,圣心明绝。天子赐字,遂使李非瑜阵斩敌酋以报君恩深重,陛下之英名万古,青史美谈。岂能不重赏?”

  赵昀听着很受用,却不为所动。

  “卿所言,朕自然知晓。然李瑕已官至一路安抚,再迁一步,便是任帅一方。他才多大年岁?非朕不愿任他蜀帅,实不能也。”

  丁大全劝道:“陛下,李瑕确有才干,当此兵危战凶之际……”

  “少年得意,恃才傲物。”

  赵昀突然叱骂一声,又道:“封赏太过,往后封无可封,你来管他吗?你管得住他吗?!”

  丁大全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

  赵昀已将手中酒杯摁在案上,脸色冷峻起来。

  “休当朕不知,张珏弹劾李瑕贪墨军饷、排挤同僚的奏折被你匿下了。丁大全,你好大的胆子!”

  丁大全听得这一句,只惊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

  “臣有罪!臣只是……只是未见证据,欲先调查明白……绝无包庇李瑕之意。”

  赵昀倏然起身。

  他要让丁大全知道他这个天子虽然不爱理朝政,但却不容欺瞒。

  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杀人夺妻李非瑜,他为刀俎我为鱼。”

  赵昀冷笑着,走到丁大全面前。

  “李瑕就是这般报答朕赐给他的字?”

  “臣……臣实不知此事……”

  “你不知?贾宝玉家破人亡、薛宝钗至今还在那仗势欺人的顽徒身边以泪洗面,还有多少如他们这般受尽凄苦之人?皆为朕之子民。”

  赵昀抬手一指,继续怒喝道:“李非瑜就是这般对待朕的子民?!”

  “臣失察……臣有罪……”

  “若非看他立了大功,朕便要罢了他的官!你还想提拔他?收了他什么好处?说!”

  丁大全骇然,忙道:“臣有罪,李瑕从收缴的战利品中……拿了一幅……王右军的字……”

  “哈,哪副?”

  “《邛竹杖帖》。”

  赵昀愣了一下,怒气却被打断了。

  他似觉又怒又笑,终忍不住骂了一声。

  “蠢材。”

  “臣愚钝。”

  赵昀一脚踢在丁大全肩上,又骂道:“不学无术的睁眼瞎。”

  贵为天子,他不会如此对待别的朝臣,只有佞幸有此殊荣,能被御靴踢上一脚。

  丁大全被踢了仿佛还极荣幸,道:“臣有眼无珠,错看了李瑕。”

  “假的。”赵昀讥道:“《邛竹杖帖》在贾似道手上。”

  丁大全一愣,那青脸上满是尴尬,忙道:“臣真蠢,连字画都不会鉴别,李瑕……”

  “够了,朕没工夫听你说这些无谓之事!”

  ……

  张珏的弹劾、李瑕欺男霸女的臭名声,事实上是让赵昀对李瑕的忌惮少了一点。

  当然,李瑕毕竟无声望,又不像吕文德兵强马壮,这种忌惮本也不多。

  但,赵昀依旧不愿任李瑕为蜀帅。

  这不是忌惮少些就能解决的问题。

  用人之道,必须从长远考虑。

  李瑕太年轻、资历太浅。如今恩赏太过,等新君继位,还如何继续用李瑕?

  这才是根本原因,不是忌惮少些就能解决的……

  ……

  这日到了傍晚,为表示赞赏阎贵妃遣御医给季惜惜看病,赵昀忙过朝政,又起驾受厘殿。

  “哈,今日倒有桩趣事。人说丁大全贪婪无度,却是个连字画真伪都分不清的……”

  赵昀难得心情不错,捡了这趣事说了。

  阎容便笑着追问前因后果。

  说着说着,终于是说到李瑕强抢民女,杀人夺妻之事。

  “这般恶徒,朕因他功劳,忍着未重惩,他竟还妄图染指蜀帅?”

  阎容却是轻笑了一声。

  “川蜀的消息到临安可真快呀,这才多久,满城上下都知李非瑜收复汉中了?”

  赵昀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呵,可惜皇后与我肚子不争气。”阎容悠悠然又道:“有些人,真真得罪不起啊……生怕等他继位时,政敌已有一点权柄不成?”

  ……

  只这一句话,赵昀心里便埋了根刺。

  他知道阎贵妃曾见过李瑕一面,赐了块玉。

  这是他默许的。

  因李瑕与忠王有隙,若有真皇子,他必须是真皇子一党。

  朝廷每一个人都在排挤李瑕、帮着忠王诋毁李瑕。

  仿佛所有人都忘了,皇帝也许还能生出儿子……

  但赵昀会让所有朝臣都知道,他们错了!

  凤凰现,有王出。

  季惜惜已有了身孕。

  赵昀想到自己已逾五旬,老来得子……哪怕是即将要有血脉,能做出安排的时间也不多了。

  唯有这件事,能够驱使他。

  他难得勤政起来,连夜起驾前殿。

  “董宋臣。”

  “奴婢在。”

  “拟旨……吴潜迁知枢密院,催他立刻还朝。”

  官家简简单单一句话,董宋臣却要奋笔疾书许多字,把吴潜一生的功劳都写下来。

  “拟旨,吕文德迁京湖制置使。”

  董宋臣又要写吕文德那一长串的官位,忙得厉害。

  笔未停……

  赵昀目泛思忖,已下了决心,再次开口。

  “再拟旨,李瑕迁四川制置使,张珏迁四川制置副使。”

  董宋臣手一抖。

  哪怕这一切谋划他都有参与,此时却也不可置信。

  李瑕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只在三年间便一跃为方面重臣、全权镇守整个巴蜀了?

  ……蜀帅!

  第五百一十六章 人物

  汉中褒河谷口。

  李瑕正与张珏在巡视山河堰的情况。

  前几日下几场春雨,道路泥泞,一行人牵着马走在山道上,靴子已因泥尘重得厉害。

  “一般而言,水利该在冬日兴修,一则水枯,二则农闲。眼下这时节,若征徭役修山河堰,必耽误春耕,不宜。”

  李瑕道:“既如此,招抚外地流民,雇其修坝如何?”

  “钱粮何来?”

  “汉中有蒙军留下的大量物资。”

  “非瑜既不打算报功,亦不打算私藏?涉贪墨之大罪,却只为修水利、兴农田?一个不好,可不仅是贪墨之罪。”

  “君玉兄只需说可行否?”

  张珏想了想,缓缓道:“我亦觉自己啰唣,但还得再问一次,非瑜如此辛劳,真就不怕出了变故,被调离汉中?”

  李瑕的衣角卡在一根树桠上,停下脚步去解,应道:“若堂而皇之地说,能为百姓做多少便做多少。”

  张珏笑了笑,又问道:“那真心实意地说呢?”

  “我安排了二十一个计划,有五个以上能实现,事可定。”

  “嗒”的一声,李瑕弄不出衣角,干脆掰断了那树枝,继续往前走,又道:“算时间,陛下已下召任我为蜀帅了。”

  张珏不敢信,但还是信了,莞尔道:“那便恭贺蜀帅。”

  李瑕坦然受了,并不说为张珏谋官一事。

  “我忽有些感想,君玉兄听了若觉不妥,忘了便是。”

  “非瑜放心,但说无妨。”

  李瑕道:“这蜀帅的任命一下,丁大全大概会这般想……老夫开口,为李非瑜谋到了如此高位。”

  张珏问道:“倒也不错。”

  “错了。”李瑕道:“这个位置,从来不是谁赏给我的。”

  他抬手一指,指向南面。

  “多少袍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驱逐侵犯他们家园的虏寇,而非为谁谋高官。我为蜀帅,因我自信能领他们保家卫国。”

  张珏点点头。

  眼前山川秀丽,他已看不到那些同袍的尸骨。

  李瑕道:“临安城里只怕有太多人却还以为,这些都是恩典。李非瑜如此年轻,毫无资历,能破格提携,何等大恩大德?”

  “非瑜,你……”

  李瑕神情很平静,并不显得愤世嫉俗。

  “我失言了,不过是觉得,那些想法亵渎了无数英魂。”

  张珏抬起头,望着雨后的天,似在寻找着那飘荡在外,战死的英灵。

  良久,他叹息了一句。

  “非瑜在一点点敲打我的后山骨啊。”

  “后山骨?”

  张珏笑笑,不答。

  “我岔远了,话说回来。”他指向前方的山路,道:“既到汉中,不得不提蜀汉故事。诸葛丞相便曾修河山堰,以屯田汉中。但非瑜可知,此堰是何时有的?”

  李瑕道:“汉相国酂侯、懿侯所肇创,萧何、曹参。”

  要主政汉中,他必须要对汉中有所了解,近来手不释卷,已观阅了大量的地方志。

  “我算过,若修复山河堰,能灌田一千余顷。”

  张珏亦勤奋,会心笑道:“绍兴六年,吴玠镇汉中,修山河堰,营田八百五十四顷。”

  “不错,岁收粮二十五万石。”李瑕道,“而若六堰全修,可灌田三十万余亩。”

  张珏在地方志上暂时只看到山河堰,不由惭然觉自己不如李瑕勤奋。

  接下来的一路上,更多时候便是李瑕在说。

  “修复山河堰的好处,远不仅是灌田。绍兴年间,吴玠修堰之后,吸引了北地数万户百姓至汉中落户。君玉兄想,是数十万人口,国力此涨彼消,岂不比打一场大胜?或说有几场大胜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张珏问道:“还有一事非瑜可想过?如此大费人力物力灌田。却又三年免征,三年后三十税一,往后钱粮必不足。”

  “我倒不这般看。”李瑕道:“百姓的钱粮、官府的钱粮,必有一个总数。官府多些,百姓便少些,反之亦然。用兵之际,需多征钱饷;而休战之际,便是难得的与民休养之机。”

  “三年内蒙人不会再攻来?”

  “他们自顾不暇。”李瑕道:“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我们需要大量的人口,以及……创造力。也就是说,把百姓、官府的总钱粮提上去。”

  太多奇怪的词汇,张珏开始沉思。

  “减征,是吸引人口、激励民力的最好办法。减征了,钱粮不到府库里,但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在何处?在百姓家里,那他们才会为了守护他们的家产奋力反抗;在百姓肚子里,那他们才不再是那般瘦弱得风一吹就倒。

  难得我们暂时不需征太多兵力,太难得了。这段时间里,每一个耕耘民亩的民夫都能成为我们的兵。他们会是良家子,更强壮、更坚决的良家子。

  道理不过就四个字,藏富于民。说来简单,做起来也不难,少一点私心,少一点安逸,如此而已。但我想世上少有人能做到,我们若能做到,定会是国富民强。”

  李瑕说完,摆了摆手,道:“当然,我说的未必对。我亦从未治理过这般大的地方,必然有许许多多的错,也无妨,若错了就改,不停地学、不停地想、不停地做。”

  张珏只是一直看着李瑕。

  仿佛是喜欢上他了一般……但定然不是的。

  李瑕坦然任他盯着,自往前走去。

  绕过一片山坳,他忽然道:“就快到了……山河堰分三大坝,乾道六年,增筑至六坝。皆溢流坝,坝上游各自开渠引水,分流灌田,按亩配水。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看过之后,还需想办法请来大量懂水利之人才……”

  ……

  李瑕在努力学兴修水利。

  以前,他以为他能有很多发明,但后来觉得不是。

  比如他想造枪,可他完全不了解枪械原理,于是说“我们先造炮,一个管子,火球从中打出去。”

  便有匠人拿起一个竹制的火箭筒,问:“县尉说的是这个吗?”

  原理宋人也知道,火药推动炮弹。但如何铸造出足以承受爆炸力的炮筒?如何开采且粹练出足够韧度的材料?如何精细地锻造?

  李瑕渐渐发现,他知道的许多东西,总有些聪明人想过。

  甚至,江苍到工坊玩时,异想天开地提出用铁屋子来克制骑兵,几乎已有坦克的雏形……但没有动力。

  哪怕有了动力,也没有足够坚固的材料造出轴承来承受那般强大的动力。

  就好像是,有未来的人跑来与李瑕说“我们可以造一个机器人,与真人一模一样,你没想到吧?”

  “就当我没想到吧,要怎么造?”

  “很简单,我把大致的原理告诉你,你来造一个……”

  一个发明牵扯的是方方面面,包括最基本的人力……先吃饱饭。

  当然,换作别人或能做到,但李瑕学识有限。

  他必然要对这些有所推动。也许能造出手雷、火箭筒,也许不能。终究需顺应着整个时代的生产力。

  当某些条件满足,他说出的发明,才可能得到突飞猛进的实现。

  总之,李瑕绝不认为在短短十余年间,他能靠这些个物件,挽回一个国的命运。

  ……

  那么,李瑕不是来教人做事的,他该学着做事。

  学生存、学带兵、学谋略、学诡计,甚至学相处模式、夫妻关系……现在,学民生治理。

  他唯一与旁人不同的、最骨子里的东西,是他的思想观念。

  不是物件。

  物件由人来用,人有思想且不停进步。

  李瑕为蜀帅……虽未正式官封,但他视自己为蜀帅之后,首先要为人做事。

  人以食为天。

  食从地里刨。

  地须有水浇。

  不谈水利,一切枉然。

  这逻辑很简单,李瑕都不用向后世看,只需要向过往优秀的蜀帅学就行。

  ……

  “哈哈哈……蜀帅!蜀帅!”

  临安城内,刘金锁狂呼不已。

  “你吵得我好烦,但我好快活。”林子咧嘴一笑,重重踹了刘金锁一脚。

  “噢!”

  “疼。”

  “疼?那是真的了!大帅真的任蜀帅了!”

  “你这猢狲,老子来踹你一脚,让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临安城的小院里,丁大全派来传话的人刚走,院子里便响起刘金锁与林子的吵闹声。

  不一会儿,柳娘正从门外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笑。

  哪怕还没见过那位李大帅,她已能明白其人在这些汉子心中有怎样的威望。

  刘金锁一见她,蹭蹭蹭又跑过来,忙接过她手中的物件。

  “大帅真任蜀帅了。”

  “才到门外便听见你说了,小心莫让人听到。”柳娘为人仔细,笑着叮嘱了一声。

  刘金锁连连称是,却是又问道:“我们马上要走了,今日打听到唐安安了吗?”

  柳娘摇了摇头,道:“相熟的人问了个遍,两年多前便再未有人见过她,恐是不在临安了。”

  她在这行当里算是最不入流的,但人缘不错。若是她打听不到,林子、刘金锁便更无能为力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转向林子看去。

  “这事办砸了。”

  林子眯了眯眼,道:“明日再启程,我夜里到贾府去探一遭。”

  “我已问过贾府一个相熟歌姬。”柳娘道:“唐安安那等姿色才情,若在贾府,她不该没留意到。”

  “辛苦嫂子了。”林子无奈,只好道:“准备动身吧。”

  一行人装着马车,刘金锁总觉得事情没全办好,已无先前那欢喜劲头。

  “林子,当时大帅说的是找到唐安安‘及’婢女年儿,还是唐安安‘之’婢女年儿?”

  “当然是‘及’啊。”林子没好气道。

  刘金锁随手一提,把他与柳娘那不多的家当丢进马车,道:“我怎记得是‘之’呢?我听得清清楚楚。”

  “刘大傻子,你还真傻了不成。”林子往车辕上一坐,道:“这种事情,还有甚好辩的,懒得搭理你。”

  “那这事,大帅怎办啊?”

  “大帅说了,若找不到,他与贾相公去说。”

  柳娘听着这些,又想到了两年多前临安城里那纷扬的传言。

  李瑕赴任川蜀时,留下一首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有人说他是离开朝廷,却决定护着朝廷;

  也有人说他是离开唐安安,却护着唐安安。

  至今想来,柳娘觉得这位李大帅该是两者皆有,心中不由泛起一句评述。

  “江山美人,真风流人物……”

  ……

  这边一行人的马车从临安城西北面出了余杭门,却听前方马蹄声响。

  “让开!让开!紧急军情,撞死不管!驾……”

  刘金锁连忙避开,只见那快马已狂奔而过。

  ……

  “报!”

  大宫内城,小黄门跌跌撞撞奔到殿上。

  “官家!”

  “……”

  “陛下,潭州急报!”

  “阿术自大理斡腹,去岁于老苍关败我军六万,其后破贵州、象州,年初入静江府,破辰州、沅州诸地,一路兵疾如电,甚至快过我方溃军,战报未到,其军已于十日前直抵潭州城下!恐将与忽必烈合攻鄂州……”

  第五百一十七章 家眷

  “阿术离开了大理了……”

  李瑕捧着手里的信看过,心想着此事,计算着阿术行军速度。

  阿术去年年底出兵,带走了蒙古三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万余大理军。灭自杞国、破老苍关六万宋军,长驱直入。

  另外,蒙古万户白银又领万余兵力出大理,收拾了自杞国的残局,为阿术之后援。

  高琼一直到年节前再探得了消息,暗中传书高长寿。

  高长寿遂又派人来告诉李瑕。

  信使到筠连见过韩承绪,韩承绪急派人往成都。

  到了成都,却只见到了聂仲由,遂只好继续赶往剑门关、利州、汉中……

  好不容易才终于在三月十日赶到山河堰。

  这路途遥远崎岖,这封信在三月间已穿越过五尺道、牛金道,三千余里山山水水。

  李瑕了解阿术的打法,以其人用兵之迅猛,只怕把宋境整个打透了,临安还未收到消息。

  有一个变数……兀良合台死了。

  兀良合台是猛将不假,但性情狂傲,短智少谋。论领兵之能,只怕还不如其子阿术。

  但李瑕再一细想,反正吕文德也是名将,倒不必自己来操心。

  他继续看信。

  高琼只知大理如今由蒙古宗王不花坐镇,但不花有多少兵力,其中蒙军几何、大理兵几何暂未探知。

  思忖片刻,李瑕收了信,道:“你一路辛苦……”

  话音未落,那信使头一仰,已累得瘫倒在地,只好命人扶去歇了。

  李瑕又在山顶上看了韩承绪的信,算算时间,再有七八日光景,家眷也要到了。

  “车马慢啊。”

  他心头感慨,目光向南望去,只觉这荒凉的汉中平野,暂时还未有家的感觉。

  ……

  从汉中往北的几条蜀道之中,子午道出口离长安城最近。

  而褒斜道的入口离汉中最近,就在汉中城正北。

  褒斜道基本是沿褒河而开凿。

  褒河由北向南流入汉中。

  山河堰就建在褒斜道与汉中平原的交界处,把从山谷中流出的褒河水引渠,灌溉大片的农田。

  要修水利不是易事。李瑕首先规划的是军屯,由士卒们来修建河坝,再把这片最好的良田分给士卒。

  良田以军功授。

  其余田地招人归乡认领。大部分都是无主之田,由官府租赁于流民耕种。

  三年免征是不假,指的是田税。那田租自然是要缴的,每亩定额交粮一石,可收成后再缴。

  等这些田地分完,再是外来流民开垦荒地。

  当然,流民无余钱购种子、农具,可向官府借青苗贷,二分利,可用粮抵……

  李瑕无幕僚在身边,独自一人也只能规划到这些程度。

  他必须要搜罗到大量的人才,修改、补足、完善、实行整个田制。

  眼下而言,士卒们兴水利,灌溉的首先便是自己的田地,倒也热情十足。

  李瑕还在等懂水利的人来,这段时间做的便是在山河堰安营备粮,核算军功、清丈田亩分下去。

  除了这些士卒之外,每日也有许多百姓赶来,想为这些士卒当佃户者有之,想从军分田者有之。

  李瑕遂又遣人招募流民,发放工钱修坝……

  竟是比打仗还要热闹。

  忙得昏天黑地,到了三月十三日,李瑕遂向张珏道:“后日诸事烦君玉兄安排可好?”

  张珏今日气不顺,因他麾下有校将问能否把汉中的田换到重庆去,还说“将军你不是重庆府的官吗?”

  当时张珏便答不上来,因为现在是李瑕擅作主张在分田,又不是朝廷在分田,最后只能骂上一句“滚蛋!你自去重庆府问吕制使要!”

  “公务繁重,我一人可安排不来。”如今张珏与李瑕熟悉了,说话也直接,“非瑜何事?”

  “我家眷快到了。”李瑕道,“我往金牛道走一趟。”

  张珏笑了笑,问道:“我是否也该将家眷接来?听说王将军升任湖北安抚使了。非瑜无论如何帮我谋个兴元府都统、兼知洋州也好。”

  这还是收复汉中以来,他第一次谈自己的官位。

  李瑕不答,淡淡道:“君玉兄趁着还能留在汉中时,多做些事吧。”

  “话莫这般说,待我将家小接来,你我为通家之好,你家中可有兄弟?我家四妹尚待字闺……”

  “免了。”李瑕已向外走去,道:“你弹劾我,我记仇。”

  张珏愣了愣,脸上泛起笑意,冲李瑕大声骂道:“李非瑜你个猢狲,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

  次日,李瑕安排着诸事,以期能空出几日时间去接家眷。

  “报大将军,昨日一场雨,山塌了一段,把石门关的城楼砸倒了。”

  “我一会过去,茅乙儿,你去把剩下的流民安置到汉王山;阿吉,你去看看坝上的水涨……”

  李瑕话音未落,又有人来。

  “报大将军,重庆府调令,命易将军立刻回驻凌霄城;命张将军立刻回驻钓鱼城。”

  “信使呢?”

  “在汉中城,已见过易将军。”

  李瑕道:“把信使扣了,你去见祝成,让他劝易将军,汉中防御吃紧,他暂不宜轻离。”

  “是。”

  “方才说到哪,阿吉,你带人到坝上看看,若水势涨了,万不可出了人命……”

  “报,大将军,张将军已带人去了石门关,说是他来处置。”

  “好。”李瑕稍松了口气,“那这样,我们继续……”

  “报大将军,阳平关传信,五日前有流民至陈仓道来,至前日已聚六百余人,称是陇地战乱,请求归附。许魁恐其中有蒙古细作,不敢开关,问如何处置……”

  “报大将军,勉县有十八人携假田契冒领田亩……”

  总而言之,如今驻扎各地的都是李瑕麾下一群武将,大事小事,全不懂如何做,每日尽是派人来问。

  只有一个暂守在汉中城的易士英能稳住民生政务。

  而吕文德显然是想先把易士英、张珏这些人调走,以对付李瑕……这事倒不必理他。

  但还是忙。

  李瑕忙来忙去,不由又向南望去。

  他还是要去把家眷接来,等幕府到了才能理顺。

  虽然他的幕府也没几个人。

  “传命下去,以后报信在帐外排队,待我……”

  “报大将军,栈道外有千余兵力到了,称是从筠连来,是将军家眷……”

  ……

  “知县……不是,知州……知……”

  鲍三、熊山正领着护卫们爬上山坡,抬头一看,见李瑕迎面而来。两人连忙抱拳,却不知该如何唤了。

  一年多未见,李瑕相貌不变,却比从前多了太多的杀伐之气。

  鲍三、熊山似都有些被吓住,呆愣愣的。

  李瑕已大步上前,在两人肩上一拍。

  “阿郎。”

  有人唤了一声,李瑕转头看去,便见韩承绪踉踉跄跄从湿滑的山道上赶上来。

  之后是李墉。

  “韩先生,李先生。”

  “阿郎怎还迎下来了?”

  李瑕迎过去,目光扫过这支队伍,其中有许多苗、彝、僰人。

  中间还有一队三十余人的女兵,俱是僰女,个个脸色黝黑,眼睛凶狠,持着长矛,杀气冲天,看起来竟比他麾下许多士卒还有战力。

  待她们的队伍分开,便听有个小姑娘“哎哟”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正见高明月牵着摔在山坡上的韩巧儿。

  她们既未骑马也未乘车,高明月裙摆上已沾满了泥泞,韩巧儿更惨,一跤跌在地上,虽未受伤,也溅了一脸泥。

  “这也太滑了吧。”韩巧儿没哭,反而笑起来,“还好我把小胖墩留在山下。”

  “我拉你起来,翻过这段山坡便见到你李哥哥……”

  高明月忽感受到什么,转头向山上看去,立刻便见到了李瑕。

  她愣了一下,已有些痴了……

  ……

  寒暄过来,一行人重新向山坡行去。

  高明月与李瑕并肩而行,迫不及待就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放心,没受伤。”李瑕道:“怎这般快到了?我算时日,你们该是三五日后出金牛道。”

  高明月正在抬头傻傻看他,见他转头看来,她忙又低下头。

  她想了想,拉了拉李瑕的衣角。

  “嗯?”

  李瑕俯下身,便觉耳边吐气如兰,轻语声响起。

  “因为……想快些见你,就催了催。”

  “怎不派人与我说一声?”

  “知道你忙,故意的……”

  两人的手便牵了起来。

  高明月袖子里攒着一个药瓶,因听李瑕说没受伤便没拿出来,牵手时李瑕便收进怀里。

  “好多人看着呢。”

  “昨日下过雨,山路不好走。”

  李瑕本已在城里安排好了住所,倒没想到高明月直接跑到这山野里来。

  她今日穿的襦裙很是漂亮,想必是为了相见特地打扮过的,结果沾了一身泥,却也一句都没说。

  想到这里,李瑕便要蹲下来背她。

  不等他动作,高明月却是知其心意,笑道:“没事的,以前逃难的时间,更难走的路也走过。”

  向前大步走了一步,她回过头,道:“你看,你妻子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新婚后分别了一年再相聚,高明月显然极是欢喜,眼睛亮亮的。

  她来,是要与李瑕同甘共苦,绝不肯给他多添一点乱子。

  唯一有些懊恼的是没换一身方便爬山的衣服,因当时急忙忙只想快点见到他……

  第五百一十八章 夫妻

  李瑕的帐篷就设在褒河畔的石门山上,从山上看去,能望到山河堰六坝。

  韩承绪与李墉在来的路上便推算到李瑕跑来此地是为了修水利,两人在路上已商讨了许多。

  此时望到褒河两岸那如蚁群般的士卒、劳工,却还是震惊于李瑕的手笔。

  李墉负手立在崖边,良久,摇了摇头,只评述了四个字。

  “一塌糊涂。”

  韩承绪苦笑,道:“也算可圈可点。”

  李墉轻呵一声,显出京县主簿的官威,道:“就那般堆麻袋,如何夯得实?”

  “阿郎身边少了文人,也只能如此了。”

  “依我之见,今日地湿路滑,且让劳役歇了,明日你我拿出个章程再动工如何?”

  韩承绪点点头,抬头向天上望去,喃喃道:“老夫不熟汉中地势,且日头不出,连山阴山阳也看不出……”

  李墉一听便知韩承绪是懂水利的。

  但他更懂。

  因他曾在吴潜幕下做过事,而吴潜正是当世第一的水利能臣。

  李墉亦拿出本事来,指派人往各个山头上插旗,以观山谷里的风势,规划何处建水车。

  而不是像李瑕那门外汉,到处开渠,浪费人力。

  ……

  “哦?我寻了许多当地老者问过,才决定如此引渠的。”

  “这些人或懂水利,却不会全盘统筹,阿郎且稍待两日如何?”

  李瑕忙道:“韩老、李先生才跋山涉水而来,太辛苦了。”

  “不辛苦。”

  韩承绪笑了笑,抬起手,把袖子翻起来,露出里面厚厚的棉袄。

  “阿郎且看,年节前,主母与巧儿才张罗着制了贝吉袄,暖和且轻便……”

  他年岁已高,显得有些絮叨,说过了周身衣物又说一路上那马车如何稳当。

  “回想起与阿郎相识前当俘虏的日子,何谈辛苦。倒是巧儿这丫头如今太过娇气了,太过娇气。”

  李瑕正看着韩承绪脸上的皱纹出神,那边韩巧儿已抱着一叠脏衣物从李瑕帐里出来,闻言便不依道:“祖父胡说,我才不娇气。”

  韩承绪抚须笑笑,拉着李墉自去望山看水。

  李墉方才官气十足,到了李瑕面前却半句话没有,随韩承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沧桑地自语了一声。

  “身量也窜得太快了啊,莫再长高了……”

  “西陵说什么?”

  “没什么。”

  “且让小夫妻好好聚聚吧……”

  ……

  李瑕掀帘走进帐中,只见高明月正跪坐在地毯上给他擦盔甲。

  终究已是夫妻,她不再似成亲前那样一见李瑕就羞。

  “你这里怎一点也不脏不臭?二哥要是没嫂子在身边,臭烘烘的。”

  “因为我从小就独自在外比……”李瑕道,“那时便要勤收拾、要养成严于律己的习惯。”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把那件被划破的衣服藏起来这才收拾的。”

  “那倒不是。”

  “真没受伤吧?”高明月睁大了眼。

  “破了内甲,划了点皮,没事。你亲眼看看?”

  “嗯?”

  李瑕已解开衣襟往前走了两步。

  高明月脸一红,些许慌乱之后便强自镇定下来,毕竟是自家丈夫,不能让他吓退了。

  目光落处,他胸膛前果然是添了一道小疤,已然结痂了。

  “伤得真不重。”李瑕又向前一步,“你摸摸看便知道,疤很浅。”

  过分的自律才淬练出的体魄,随着他掀了衣袍,宽厚的肩背至腰上的斜斜线条便摆在高明月眼前。

  她脸上一烫,已是飞霞满面。

  偏知李瑕是故意逗自己,她于是还想勉力维持主母颜面。

  “我又不是……又不是没摸过。”

  细若蚊吟,并无高明月想要的气势。

  “我是说疤。”李瑕道:“新添的,你确实没摸过。”

  “我说的……说的也是……”

  高明月脸更红。

  她如今已盘起发髻,比当初更有些风韵,睫毛扑棱着,似想看他又不敢,平添一丝柔情似水。

  李瑕又往前凑过来,低头想与她对视,她羞得避开。

  于是他看向她肤若凝脂的脖颈,见她还挂着他送的银链子。

  高明月感觉到李瑕的呼吸触到耳垂,终于是受不了他这般有攻击性的亲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

  “大白天的,你不要……这样。”

  “嗯?”

  高明月又羞又急。

  “你欺负我……”

  李瑕遂拥住她,感受着她的柔软。

  真被拥着了,高明月反而放松了下来,贴着李瑕的胸膛,平静了许多。

  “一会巧儿要进来了。”高明月道:“嗯,我看了你这营地……夜里,我与巧儿一起睡。”

  “那我呢?”

  “我们在地毯子上铺床就行。”

  “我也想睡地铺。”

  “不行的……”

  李瑕问道:“你怕我?”

  “我没有……嗯,有一点怕。”高明月轻声道:“但更多的还是很想很想你……”

  两人互诉了几句衷肠,帐外传来了韩巧儿的说话声。

  “高姐姐,衣服挂起来了。”

  “好,挂起来散散湿气就好。”

  “我还把鸡蛋拿出来了,放哪里煮呢?”

  “你进来吧……”

  这边高明月给李瑕系了衣襟,那边韩巧儿已掀帘进来。

  一年多未见,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大概是与李瑕有些生疏,或是嫌在山坡上跌了一跤被瞧见,她进帐之后不似从前那般一见李瑕便扑上来唤他。

  韩巧儿只是背着手,踮了踮脚。

  “怎么?不认识了不成?”

  直到李瑕开了口,她才有些娇憨地展颜笑出来,跑到火炉边坐下。

  “李哥哥。”

  “长高了不少。”

  “嗯嗯。”韩巧儿用力点点头,看着李瑕,等他继续夸。

  李瑕道:“这次能收复汉中,也有你的功劳,幸而当初你背下那些情报。”

  韩巧儿鼓了鼓腮帮子,似有些小小的生气,但须臾即逝。

  她终究还是极开心的,一点生疏打破之后便叽叽喳喳起来。

  “李哥哥,我们在筠连可厉害,二十七个寨子都服高姐姐,说是认冥王为苗彝僰共主。厉害吧……李哥哥,你还在奇怪阿莎姽姑姑为何没与我们一起来吧?”

  李瑕这才发现此事,点点头道:“是啊,她怎没来?”

  “祖父说,新任的筠连知州须等义父升任了潼川府路安抚使才能举荐成我们的人,让阿莎姽姑姑留在筠连暗中控制局面。”

  也是难为韩巧儿记忆力好,其实不了解这话是何意思,却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然后然后,阿莎姽姑姑问祖父如何控制局面。祖父说,你不必管事,但若有人想插手阿郎与大理的贸易,就……祖父说到这里,就把我赶出来了,但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偏将我当成小孩子。”

  李瑕于是笑了笑。

  韩巧儿遂又懊恼起来,道:“李哥哥,我就是贪玩,话又太多了,是不是显得很傻?”

  李瑕明白她是何心意……十六岁了,不愿再被当成孩子。

  “不是‘显得’很傻。”

  “是吧。”韩巧儿颇开心。

  她低头看炉上的水开了,把鸡蛋一颗颗放进去。

  高明月侧看着李瑕,开口似说了四个字,没发出声音,但李瑕听得懂。

  他却并未马上点头。

  ……

  是夜。

  “巧儿睡着了?”

  “嗯。”

  “过来吗?”

  “不要。”

  帐中细碎的低语声响起,高明月终还是往李瑕那边靠了靠,耳语道:“你不要乱来。”

  “好。”

  “……”

  “等回了城里……好不好?嗯……等回了城里,纳了巧儿好不好?”

  “她既过得开心,看她长大后的心意便是。”

  黑暗中,李瑕的声音坦然,又轻声道:“既说到此事,我有两件事该与你说……”

  第五百一十九章 信使

  鄂州。

  忽必烈这次南征,一改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的屠城作风,举“吊民伐罪”之旗,又严肃军律,下令“军士有擅入民家者,以军法从事”。

  此举确有用,淮西百姓恨袁玠入骨,视忽必烈为王师,助蒙军渡了长江天堑。

  但过江之后,便不再有这样的局面,随着高达入援,战事已僵持下来。

  忽必烈遂驻军于南岸的浒黄洲,与宋军对峙。

  他在城外建起一座五丈高的望台,每日登台指挥……

  三月十八日。

  贾似道领军抵鄂州城外。他本就驻扎在汉阳,顺江而下,赶来得十分从容。

  忽必烈望见宋军援兵将至,便下令猛攻。

  蒙军大将张禧、张弘纲父子遂请命,愿率敢死队破城。

  张禧是张柔之族人,但在他父亲那一辈已举家从保定迁往山东。

  张家投降蒙古后,张禧先是随蒙古元帅察罕转战四方,不为蒙人所喜,险些被处死。

  后来,经张柔引荐,他投奔忽必烈,从此死心塌地,最是忠诚。

  ……

  “要是不能为漠南王破城,我父子愿战死不退!”张禧脸色涨红,用蒙语大声喊道。

  忽必烈虽说是重汉制,但并不会汉语。

  他眼见张禧如此激动,仰起头、闭上眼,有悲悯之态,道:“本王,不允许你们父子二人都战死。”

  “求漠南王信我!”

  忽必烈无奈,终于沉声道:“你们父子必须留下一人,让本王能厚待勇士血脉。”

  张禧极是感动。

  “请漠南王等待末将破城归来!”

  他重重一抱拳,一边夺过张弘纲手中的长枪,转身便去点兵。

  “你、你……随本将杀敌!”

  ……

  望台上,看着敢死队冲杀前向,忽必烈转头看向张柔,不由赞赏道:“张家,都是勇士啊。”

  “请漠南王放心,哪怕强攻不利,臣也有办法攻破鄂州……”

  话到一半,张柔忽见北面有呼叫声响起。

  他转头望去,是长江上有几艘小船打着蒙军旗号向南岸划来。

  那似乎是……西路大军的旗号。

  “漠南王,大汗也许快要到了。”张柔道。

  忽必烈却没向西望,而是转头向东面望了一眼。

  他看向的是临安城的方向,喟然而叹。

  “三路大军就要汇合了,像是奔腾的色楞格河,但本王很担心啊,担心大汗不肯听我劝言,屠戮了这些可怜百姓。”

  说罢,忽必烈用生硬的汉语又道了一句。

  “苍生何辜?!”

  张文谦、郝经等人顿时红了眼,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哽咽道:“臣等,求漠南王务必劝阻大汗!”

  “本王真能劝住大汗,放下他的屠刀吗?”

  高高的望台上文臣、武将际会,在这几句仿佛是废话的话之后,渐渐地,却有了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气魄……

  ……

  鄂州城头。

  “破城!”

  张禧确实猛将,且麾下皆是如他般不要命的敢死勇士。

  他们竟是冒着宋军的木石、箭雨、火球,硬生生杀上鄂州东城城头。

  此时贾似道的援军将至,高达没想到蒙军还能杀上来,又惊又怒。

  “随本将拦住他们!”

  高达亦是能冲阵的猛将,亦是亲自杀上去,领亲卫杀穿了张禧的敢死队。

  ……

  城外,张弘纲正率兵掠阵。

  眼看高达冲杀过来,张禧有危,他不由心急不已。

  若在平时,张弘纲便要劝父亲回来再找机会。

  但今日不同,想到漠南王的恩重如山,他咬了咬牙,干脆又领兵冲杀上去。

  “随我破敌!”

  城上擂木不停砸下。

  待张弘纲攀上城头,随他登城的两百人已只剩十余人。

  “杀!哪怕我父子俱死,誓破此城!”

  “杀啊……”

  ……

  望台上的张柔又回看了鄂州城一眼,认为张禧父子有些过于拼命了。

  他想派兵把他们救回来,但知道漠南王的意思,不敢擅自作主。

  于是张柔再次看向岸边那几艘船。

  却见船只靠岸之后,有几个蒙军士卒下船,向这边急奔而来。

  果然是西路军信使。

  川蜀攻下了,真快。

  张柔不由想到,宋人真是软弱无能啊。

  虽总有那么一些宋人如岳飞、孟珙,仿佛是经天纬地之才,做着惊天动地之事。但,实则是逆天而为、不知所谓。

  这天下格局如今已然很清晰了,先灭宋、再顺应天意助漠……

  “报!漠南王,漠南王……”

  信使已奔到了望台下,迅速爬上来。

  张柔眯了眯眼,认出他们是史天泽麾下。

  看动作,他们隐隐有些慌张。

  是史天泽出事了?

  若是如此,是其人窥探局势之心被大汗察觉了,或是钩考又继续……

  “你说什么?!”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忽必烈如雷的喝问声已起。

  张柔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信使已小声汇报过一句。

  “是真……真的……无耻的宋军偷袭了石子山营地……”

  “……”

  “望台被炸倒,砸倒后,大汗已经重重……重伤了,濒临长生天了……”

  “……”

  张柔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接着,他迅速瞥了忽必烈一眼。

  只见那张满是威严的脸上带着些许不信。

  “不可能。”

  “这……”

  周围一片惊叱之声。

  那信使见众人不信,已吓得跪倒在地。

  “真的,真的啊……”

  “漠南王。”张文谦上前,道:“不如先下望台……”

  忽必烈抬了抬手,却是指向鄂州城,道:“遣兵,把本王的勇士救回来。”

  ……

  张禧浑身浴血,已身中十八箭。

  其中还有一箭是高达亲手射出的,贯穿了张禧的腹部。

  “父亲!”

  张弘纲已杀红了眼,好不容易,冲到了张禧身边。

  “破城……开城……”

  张禧抬起手,指向的犹是前方。

  他竟还不愿退。

  “那孩儿……”

  突然,城外鸣金声大起。

  “王命!撤回!”

  “张将军,快撤回来……”

  蒙军大喊着,抛出箭矢,掩护敢死队撤退。

  张弘纲感动不已,拉住张禧便走。

  “父亲!漠南王命你活下去!”

  “拦住他们!”宋军将士大喊。

  张弘纲回过头,远远看到高达。

  他猛地将手中的长矛掷去。

  “走!”

  ……

  高达正担心蒙军要杀向城门,已提前拦截。

  蒙军却突然撤了,他只好折回身,想要留下对方,却忽听破风声传来。

  高达连忙就地一滚,躲过那激射而来的长矛。

  再一起身,只见张家父子已被蒙军拥下了城头……

  ……

  “等等再说,先去迎勇士。”

  忽必烈见重伤的张禧已退出鄂州城,下了望台,亲自迎了过去。

  一众文臣武将连忙跟上。

  其中不少人轻声交谈起来。

  “大汗真死了?”

  “嘘。漠南王真雄主也,此时尚且先顾将士。”

  “……”

  张柔大步跟在忽必烈身后,待看到那血淋淋的张禧,忙大喝道:“张德穆,你不许死!没看到漠南王不顾紧要军情也要你活下去吗?!”

  忽必烈上前一探,见张禧如此伤重,沉声喝道:“快取‘麒麟竭’来!”

  “漠南王,麒麟竭已不多,如果……”

  “去取!”

  这麒麟竭乃滇南之神药,树干中有脂液凝红如血,俱活血之奇效。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得到了几副,如今军中已所剩无几。

  此时张弘纲一听,连忙跪倒大哭,叩谢恩典。

  忽必烈没有马上离开,只是站在张禧身旁,似沉思着什么,如同一座静默的神像。

  直到亲眼看着张禧服用了麒麟竭,又被放进了刚宰的牛腹之中,他方才开口。

  “继续说,说你带来的噩耗。”

  “……”

  良久,忽必烈问道:“本王最敬佩的兄长、天地间最尊贵的大汗,在去年十一月初长生天就带走了他……可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到?”

  “小人跟着史天泽元帅退出汉中之后,就受命给漠南王报信,绕过襄阳时被宋军发现了。”

  “襄阳?当时襄阳……又是高达?”

  张文谦上前一步问道,脸色有些疑惑起来。

  “是。”

  张文谦沉吟道:“他为何到得这般快……唔,你继续说吧。”

  “等小人赶到淮河,漠南王已渡河了,此时,刘黑马元帅的信使也到了。”

  这些信使竟还不是同一拨。

  另一人已上前,道:“漠南王,小人是陕西刘黑马元帅麾下,奉命来报信。”

  “说。”

  “剑门关已经丢了,利州……”

  “……”

  张柔已渐渐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若是编的,反而不会有这般离谱之事,没人敢这么编……

  忽然,他再次愣住。

  因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他耳朵里。

  李瑕?

  张柔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信使的声音还是真真切切地传过来。

  “刘帅认为,宋人在川蜀的防御,全都是李瑕在布置……”

  “史帅也这样认为,钓鱼城一战时,李瑕……”

  张柔已失了神。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脑海中,仿佛听到了张弘道的声音。

  “父亲,李瑕不除,早晚必是大患啊!”

  “父亲,非孩儿无能,李瑕……”

  忽然,响起的又成了张文静的声音。

  “父亲此事做的不妥,若让女儿来办,或许已为张家觅得一个奇才……”

  “父亲且等着瞧吧,他早晚必让你刮目相看……”

  张柔摇了摇头,驱散脑中的念头。

  此时西面鄂州城上的杀喊停息下来,宋军欢呼着迎了援军入城。而北面的长江水还在奔流不息。

  于是,一首词又不自觉得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首初听时带给他无比愤怒,此时却完全打到了他的心底的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

  “近日,总想到李瑕杀简章时留的那首词啊。”

  次日,郝经叹息着,抚须道:“大汗英雄盖世,竟就这般……是非成败转头空,谁又说的清呢?”

  张柔没说话,他已在营中枯坐了许久,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郝经又道:“大帅切莫如此失态,万一让漠南王以为你是……”

  张柔回过神来,问道:“漠南王是何意?是否退兵?”

  “如此大事,消息又如此仓促,难分真伪,岂可轻易定夺?”

  “那这鄂州?”

  郝经道:“今日漠南王问了我一句话……是该先取圈养的家禽犒赏将士?还是先猎野兽于漠北?”

  张柔明白了,点点头,道:“我今夜便破鄂州城。”

  郝经起身,道:“请大帅打起精神,再去见漠南王为妥。”

  张柔送他出了帐篷,独站在营边,揉了揉脸。

  “唉。”

  “父亲。”张弘彦走来,脸色有些难看。

  “何事?”

  “孩儿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说。”

  “有人朝我们营地抛了……这个。”

  张柔转头看去,脸色巨变。

  入眼的鲜红仿佛是刺疼了他。

  那分明……竟是一张聘帖……

  第五百二十章 雄主

  张柔至今尚未见过李瑕。

  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微山,他布兵层层围剿,逼得李瑕只能抛下从开封得来的那一大摞书册,险险脱身。

  可张柔偏是在那书册里看到了李瑕留下的六个字。

  “蒙哥死,蒙古裂。”

  一语成谶。

  这是巧合,还是布局?张柔还未想透。

  他只知道他的掌上明珠,与那李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今大汗死讯传来,如天崩地裂使他心思完全乱了。

  他从张弘彦手中抢过那一纸聘帖,独自向帐中走去。

  “父亲,此物蹊跷,能是谁……”

  “滚开!”

  张柔大吼一声,入帐一把扫掉案头上的所有物件,把聘帖放在案头。

  他坐下,眯着眼看去,见这帖册是封了蜡的。

  它没被打开过,张弘彦算是懂事。

  李瑕是如何将其抛进营地的?

  联络了高达?对,高达在襄阳封锁水陆道路,禁止信使传递消息,且火速来援鄂州,必然是得到了情报。

  或者,信使里有被李瑕俘虏过的?不无可能。随手丢个东西而已,未必不是某个士卒受了他的威逼利诱。

  甚至……金莲川幕府有人与李瑕勾结?金亡以来,也曾有许多人欲投宋,难保这些士大夫中没人包藏祸心。

  ……

  暂无足够的证据,张柔推断不出。

  他盯着聘帖,眼中带着警惕。

  李瑕会说什么?

  能说的太多了,阵斩大汗的威风、挑拨张家的计谋?

  或是如之前那六字谶言,他会给出下一个预示?

  眼下这局面,李瑕每一句话都能搅起轩然大波。

  张柔深吸一口气,脸泛郑重。

  他拿出匕首,割开了眼前的聘书。

  缓缓打开……

  瞳孔微张,张柔凝神看去,愕然了一下。

  空的。

  这代表何事?

  示诚?不逼迫张家、仅求聘之意?

  示威?既杀尔大汗,岂还需多言?

  恰是未落一字,张柔反而一颗心都被李瑕紧紧攥在手上。

  他不由大怒,重重将聘书砸在案头。

  心中疑惑未解,终是难安。

  张柔起身来回踱步,忽然回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他点起一支火烛,小心翼翼地将那聘书放上去烤着。

  “竖子,给老子说话……”

  许久之后,依旧只有轻烟在那红色的聘书下缭绕。

  ……

  张弘彦站在帐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张柔大步而出。

  “父亲,漠南王召……”

  张柔仿佛未闻,大步走向营寨边。

  张弘彦目光看去,只见他父亲那魁梧的身躯已蹲在地上,似乎是在……玩沙子?

  “父亲?”

  “滚开!”

  “是……”

  “回来!”

  “是,父……”

  “去,拿些果子、腐肉来。”

  张柔一把摔掉手里的细沙,目光看到地上有蚂蚁爬过,似又灵光一闪。

  他极是专注地伸出那杀人无数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蚂蚁,轻轻放在那聘帖上。

  “来,小东西们,让我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

  天边云卷云舒,终于,腿脚已开始发麻的张柔撑起身来,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泄气、无奈,还有一丝惶恐。

  无论如何,回家了再谈罢,李瑕若真心求娶大姐儿,必还会派人来。

  在此之前,如其所愿,此事已搁在张柔心中,无法释怀。

  如鲠在喉。

  张柔将聘帖收回怀中,揉着脸,至少使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了,举步往忽必烈的大帐中走去。

  他知道,必然还要听到很多次那人的名字。

  李瑕。

  李瑕……

  ……

  “李瑕之所以能及时提兵剑门关、利州,可见此子早有预谋。换言之,在钓鱼城之战前,他便已料想过……大汗受长生天召唤。”

  张文谦说到这里,自觉荒谬,停下了话头。

  郝经叹道:“仲谦公,真以为有此可能?”

  张文谦踱了几步,环目看了看这帐中,仅有这郝经、张柔等寥寥几个漠南王的绝对心腹在此。

  他遂把话摊开了直说。

  “你我皆知,大汗身边掌管膳食之人,是来阿八赤。”

  郝经上前两步,低声道:“可我等从未让来阿八赤在川蜀就……”

  张文谦抬了抬手,止住郝经的话。

  道理很简单,大汗在川蜀暴毙,那西路大军归谁掌管便成了未定之事。

  岂能比得过三路大军齐聚临安,之后再……

  谁又能想到,蒙古开国宿将术速忽里之子、掌管大汗膳食的来阿八赤,却是漠南王的人?

  “但若有变故?”

  张文谦这意思是……我等未让来阿八赤动手,漠南王呢?

  郝经低声道:“仲谦公与仲晦公谋划多年,终于使近二十万大军南调,岂能弃十余万兵力?”

  张文谦沉默了片刻。

  若非漠南王、若非金莲川幕府所为,他实难相信李瑕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来回踱了两步,他开口道:“史天泽遣人言,当夜军中有传言称……大汗乃中毒而亡,此事何解?”

  “太多可能了。”郝经道:“我等远隔万里,雾里看花,如何能分辨。”

  张文谦道:“我谈几种可能。”

  他捻着须,缓缓又道:“来阿八赤露了破绽,真动了手;或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郝经问道:“李瑕?”

  张文谦道:“若又是此子,他何以对局势如此洞若观火?连这种秘事都知晓?”

  郝经默然。

  话不说透,他们终是不安。

  张文谦倏然回头,目光扫过郝经、张柔,开口,一字一句道:“诸位认为,我们之间,是否有人与李瑕有所联络?”

  郝经一愣。

  张柔缓缓抬起头,神色平静,如同石塑。

  “无论如何,北地必然有人泄露了情报给李瑕,或多或少,但必然有。”

  张文谦说着,抬起手,指向张柔。

  “德刚,你。”

  张柔呼吸一顿。

  张文谦却又指了指郝经。

  “伯常,你。”

  接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张仲谦。”

  张柔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着,只听张文谦将金莲川幕府一个个人都点了出来。

  刘秉忠、姚枢、杨惟中、商挺、廉希宪、许衡、赵璧……

  “王文统……”

  张柔心头一紧。

  事实上,他清楚李瑕的情报从何而来……正是王文统唆使杨果所做。甚至王文统之子王荛,还曾想把张弘道亦拉下水。

  此时,张文谦将“王文统”三个字拖得很长。

  似乎已察觉了什么。

  张柔不得不开口了。

  他斟酌着,缓缓道:“方才说到河南经略使……赵璧赵宝臣,我想起一事。”

  “哦?”

  “李瑕初次到开封时,犬子便曾追剿过他,可惜未能成功。而去岁杨果迁任寿州后,全家叛逃……想来,不知是谁在包庇纵容?”

  张文谦沉吟不语。

  赵璧之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当年兀良合台伐蜀,其人是怯薛宿卫出身,大汗心腹。

  岂有漠南王经营十余年不能灭宋,反而让兀良合台功成的道理?

  故而,姚枢禀过忽必烈后,透露了兀良合台的消息,但也只这一个消息而已,绝没有更多。

  有人趁机收集了别的情报送了出去?

  杨果?

  杨果身后又是谁?

  王文统?

  李璮?

  但哪怕是这些人,也绝不可能助李瑕做到这一步,绝不可能。

  张文谦仿佛就要捉到所有的脉络,但觉得还是最重要的一环猜不透。

  “仲谦公。”张柔再次开口,“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整件事……或是大汗在试探漠南王?”

  张文谦点点头,道:“不太可能……但若真如此,只须走错一步,则满盘皆输。”

  他终于不再说“李瑕”这两个字,踱了两步,又道:“故而,漠南王还在等之后的消息传来,在这之前,须攻破鄂州,以振士气。”

  几人商议到这里,忽必烈终于抵达大帐。

  张柔连忙起身,抱拳道:“报漠南王,臣已命麾下部将何伯祥造鹅车掘洞数日,今夜便可破城!”

  忽必烈目光落在张柔脸上,注视了许久,忽然拍了拍张柔的肩。

  “尽快破鄂州,马上还要接应阿术。”

  只听这一句,张文谦面露喜色。

  他知道方才漠南王已见了阿术派来的使者,显然,阿术不像兀良合台那般死板……

  而无论西面消息是真是假,先拉拢阿术,进可灭宋,退可壮大实力。是眼下最稳妥的策略。

  懂人心,知进退,不折不挠,气象恢宏……

  这便是漠南王,天下之雄主!

  第五百二十一章 鄂州之战

  “敌袭!敌袭!”

  夜深时,鄂州城内突然响起喊杀声,枕戈而卧的士卒们连忙爬起。

  “南城!蒙鞑挖地洞进来了……”

  “杀敌啊。”

  一团团火光随即亮起,照亮了鄂州城,却见蒙军的身影越来越多。

  厮杀良久。

  有宋兵狂奔至城楼。

  “报!张盛将军战死了……”

  张盛便是蒙军初至时假意归附、借机守住鄂州的功臣,竟是至此战死。宋军将士不由大惊。

  贾似道不以为意。

  他站在战楼上,向城东南方向看了一会,道:“蒙军既已打通暗道,今夜能堵住一时,其兵犹可源源不绝。”

  高达大急,抱拳道:“末将去杀败蒙军,堵死地道……”

  “没用的。”贾似道高声道。

  “我已说过,你杀,蒙军犹能入城;你堵,蒙军犹能再掘。此事如治病,庸医只知治标,而我贾师宪不屑学庸医,所做所为,治本、治根!”

  高达只觉贾似道心高气傲,暗自不喜。道:“蒙军攻城甚急,望公拿出破敌之策。”

  贾似道轻笑一声,喝道:“高达,你领兵去围堵蒙军。江公,请你带人修筑木墙,随战随修,不容蒙军入城。”

  高达颇觉贾似道讨厌,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人真有本事。

  他与江万载应了,连忙便领援兵前去。

  ……

  江万载是名臣江万里之弟,时年五十二岁,身体却还康健。

  他年轻时是武选入仕,曾随孟珙一起收复葵州,二十一岁就因功封殿前禁军都指挥使。

  之后他又参加科举,进士及第,转文阶,累官升迁。

  去岁,牟子才致仕,江万载官任礼部尚书。

  江万载仕途上走的这条路,亦是贾似道想要为李瑕安排的。

  以武功入仕,科举入文阶,方有望跻宰执之列。

  当然,这条路很长,君不见二十一岁的殿前军都指挥,已走到了五十二岁……

  此时贾似道看着江万载的背影,忽又想到了李瑕。

  那个年轻人,竟已收复了汉中?

  平心而论,贾似道承认自己欣赏李瑕,视他为门生,甚至铺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走。

  李瑕却不走。

  想登天梯?

  待抽出手来,贾似道便要将这天梯敲碎,看着李瑕跌得头破血流。

  到那时,他才会走上前,伸出手,告诉李瑕一句。

  “老老实实跟在本相后头走,莫快了。”

  ……

  张柔本以为,地道一挖通,蒙军可源源不绝杀入城中,鄂州必破。

  但一夜的战事过去,他不得不承认……贾似道是奇才。

  换作别的宋将守城,只会拼命与入城的蒙军厮杀;贾似道却是一边作战,一边在地道入口处建起木墙。

  蒙军再入城,兵力已无法展开,如入瓮之鳖……

  终于,张柔无奈,只好下令退兵。

  待到晌午,忽必烈登上望台。

  只见鄂州城内竟是在一夜之间筑起了环绕四面城墙内的木墙,再掘地道入城也已无用。

  不止是一段,而是整整四面城墙。

  时间如此之短促,工事如此之繁重……贾似道这份才干,忽必烈也不由欣赏,于是遣人招降。

  使者去了又还,却是回禀道:“漠南王,贾似道笑问王……何不归争汗位?”

  话音未落,一员蒙古大将已出列怒喊。

  “宋人太嚣张了!”

  这大将名叫“拔突儿”,道:“宗王如果不是听了这些汉人士大夫像狗屁一样的话,鄂州怎会有胆子不降?”

  拔突儿骂完,又请命道:“只要宗王能允许我去屠两个小城,一定能让鄂州城的宋军吓得跪在宗王面前……到时我不要赏赐,只要宗王治张文谦、郝经这些士大夫的罪!”

  忽必烈淡淡扫了拨突儿一眼,似乎愈发深刻地了解到他的根基在哪里。

  “住口!贾似道也是士大夫,一人便拦下了十万大军,你却敢怪罪本王的先生们?!”

  张柔正站在一旁,眼见张文谦等人听了这句话又感动地要跪下。

  他虽满怀心事,却也只好跟着一道感激涕零。

  ……

  随着贾似道的入援,鄂州愈发变得坚不可摧。

  而张柔在听说了大汗的死讯后,也开始败迹渐增。

  之后二十余日,他攻城,皆是毫无战果。

  四月初九,哨马探得宋军吕文德部已从重庆沿江而下,将抵鄂州。

  张柔奉命领军于岳阳阻截吕文德,大败。

  ……

  四月十一日,吕文德之援兵进入鄂州城。

  与此同时,贾似道刚见过一行人。

  ……

  “恩相,方才出去那人……是从临安来的吧?”

  吕文德大步进了堂,颇为讨好地拜见过贾似道之后,回头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嘀咕道:“有几人我面熟。”

  贾似道面容平静,淡淡道:“你不必管。”

  “恩相叫我别管,我一定不敢多问。”吕文德憨笑一声,又道:“也一定不敢多嘴。”

  他这巨人般的身材,凶神恶煞的面容,在旁人面前时如同鬼神。到了贾似道面前,却显得如小狗般乖巧。

  “朝廷已调任你为京湖制置使了。”贾似道丢了一份诏令过去,“不必再回重庆了。”

  吕文德一愣。

  若说召他援鄂州,他还想着能回去,此时却如遭重击。

  高呼道:“恩相,官家这是为何?!那李瑕想来鄂州、我想镇川蜀,为何想来的偏不调来,不想来的……”

  “为何?”贾似道似乎讥笑了一下,啐道:“正是因此,你还问为何?”

  吕文德愕然,瞪大了眼犹不敢相信。

  官家这也太……

  “那四川制置使是谁?”

  贾似道不悦,拍案喝道:“吕文德!你才到鄂州,战事你不问。你七弟吕文信战死,你亦不问,只顾官位富贵是耶?!”

  吕文德眼一红。

  “恩相!我心里苦啊!老七死了,我当然难受,堵得慌。但他为国事死了,这是吕家的荣耀,我还能怎么办?多杀蒙鞑子给他报仇便是。便是我死了,其他兄弟也是这般。”

  他说完,上前两步,却是凑到贾似道耳边,又道:“我也知道,京湖制置使地位比四川制置使还高,但恩相可知道,汉中那地界开榷场……”

  贾似道轻笑一声,一把推开吕文德。

  “长这般大个,不长脑子。”

  吕文德恨不能立刻破口大骂“小畜生”,偏这是在贾似道面前,只能憋回去。

  他哭丧着脸,道:“恩相,我被李瑕那小畜生耍了,心里好苦……”

  “够了。”

  贾似道招了招手,吕文德忙将耳朵凑过去。

  “哪怕要互市,榷场设在何处,谁说得算?”

  吕文德一愣,已会过意来。

  “恩相,要和谈了?方才那些人……官家……”

  “不该问的别问,哪怕要谈,也得让蒙人先死了南下之心,仗打好了再说!”贾似道吩咐道:“你既来了,守住鄂州城。”

  “恩相呢?”

  贾似道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道:“阿术兵至潭州,朝廷恐他向东杀穿江西,我欲移镇九江,主持两淮、江西防线。”

  吕文德对京湖地势了如指掌,不用看地图已惊呼道:“可蒙军已包围鄂州,恩相如何突破而出抵九江?”

  “携七百精兵,足矣。”

  “恩相,这太冒险了……”

  贾似道还在笑,摆了摆手,道:“待我突破蒙军包围,布置了东面防线,忽必烈方知他不能在短期内攻至临安。否则,大宋便是他争汗位前先吞下的一块肉,明白了?”

  ……

  眼看着吕文德退下,贾似道倚在那,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

  他思索着李瑕为何任了四川制置使。

  仅凭收复汉中的大功吗?不可能。

  李瑕必然是用了其它的手段,且是在明知吕文德是自己人的情况下。

  显然,李瑕还不懂何谓敬畏……

  第五百二十二章 攻守

  四月十二日,汉中城。

  “上曰:蜀境大捷奏凯,鱼台驱敌、汉中之复尤为奇伟,朕甚嘉之,御将赏功,不可不从厚,以激劝臣庶。李瑕忠节,戍马辛劳,为列将之倡,官进三转,迁,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封开国伯。今正蜀道转旋之机,望能协力以济后图!”

  “臣领旨,谢恩。”

  “恭喜李帅,平步青云。”

  “敢问天使,将士的犒赏是否……”

  “欸,眼下京湖乱局,何来犒赏?请李帅先让将士们再熬一熬,熬一熬。”

  李瑕遂笑笑,亲自送了这位临安来的信使。

  他当然知道,以朝廷眼下的情况,定然要不到钱粮。

  哦,这也是他谋蜀帅二十一个计划中的一个,只是摆在后面没用到……若谋不到,自会有士卒闹赏。

  旁人只看李瑕一直能成事,说他太幸运。

  但在李瑕眼里,把叨叨别人幸运的时间用来自己努力、多做些未雨绸缪,幸运自然也就来了。

  总之领受了官服官印符牌,他终于是正式任了蜀帅。

  镇西军节度使是武衔,吴玠也曾受任过,但镇西军治所盐泉城早已不在大宋境内,百余年来建制也没了。

  至于开国伯……大宋的爵位不值钱,既不世袭、郡王以下也无太多殊荣。

  贾似道早封了临海郡开国公、吕文德封崇国公,从来不拿出来炫耀……因为它不代表权力。

  只能算是多领一份月俸。还分实封、虚封。

  开国伯食邑七百户,实封的一户每月二十五文,可领一百七十五贯的会子。

  但李瑕这种虚封的,能领的就更少。

  这俸禄是高是低,看如何比,是相比临安宅院价格、还是相比普通人家。

  反正在士大夫眼里,不多。

  故而在宋朝看人的地位权势,要看正式的差遣……知何处事、安抚何处、制置何处。

  而这正式差遣,恰是皇帝想贬就能贬的,可见中枢对地方之控制力。

  造大宋的反?难。

  ……

  李瑕对这一系列的武衔、官职、官阶不太在意,出了南郑县衙,便去找张珏。

  张珏是客军,从山河堰归来之后,驻扎在城外营盘。李瑕到时,他正捧着官服官印站在那发呆。

  “恭喜张副帅高升。”

  “非瑜……哦,李帅竟不提前告诉我。”张珏回过头,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亲兵,拱手行了一礼,笑道:“瞒得我好苦……大恩不言谢。”

  “信使走了?”

  “否则呢?”张珏道:“李帅还打算当面打我一拳不成?”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招过一个正在喂马的兵士,示意他将马牵过来。

  两人各自上马,缓缓走过校场,私下详谈。

  “如今镇守成都府的是聂仲由,我会举荐他为兴元府副都统,将他召到汉中,镇守陈仓道。如此,君玉兄到了成都,大可放手施为。”

  “不必费心,李帅过于客气了。”张珏摆手笑道:“聂仲由就留在成都府如何?我亦缺人手。”

  “我说的算。”李瑕道:“我才是蜀帅。”

  蜀帅一个颇大的权力,即举荐之权。

  如蒲择之举荐朱禩孙为潼川府路安抚使。

  朱禩孙如今已被调任广西安抚、兼知静江府……因为蒲择之已去职了,也因为静江府被攻破了,需要能臣。

  “我打算举荐易士英为潼川府路安抚使、兼知泸州。”

  张珏知道以易士英的人品朝廷不会反对,遂问道:“嘉定府呢?”

  “江春。”李瑕道,“江春如今任叙州知州,迁任嘉定府之后,我会举荐庆符知县房言楷迁知叙州;原利州驻扎孔仙,升利州西路安抚使、兼知利州。”

  如此一来,川西的兴元府路、成都府路、潼州府路皆受李瑕掌控。

  张珏问道:“重庆府?”

  “等朝廷派遣吧。”李瑕道,“再多,要不到了。”

  张珏问道:“李帅要我如何做?”

  “反对。反对江春知嘉定府。”李瑕道:“只言江春懒政、怠政,难担此大任。”

  张珏已明白过来。

  成都府路与嘉定府路接壤,他张珏与江春有隙才好。

  “真不愿有如此多的计算。”张珏喟叹道,“安心杀敌多好。”

  “多算才能做得长久。”李瑕道:“君玉兄至成都后,首要防范的该是吐蕃,此地已归蒙古版图。”

  “李帅自信汉中不失守?”

  “嗯。”

  两人已驱马出了大营,行到汉江畔。

  驻马望去,只见对崖已有百姓在开垦田地。

  风和日丽,难得的太平光景……

  李瑕沉吟着,缓缓道:“我任蜀帅之第一件事,会是放弃所有山城堡垒。”

  张珏滞了一下,眼神郑重起来。

  “不可!”

  李瑕道:“二十余年来,全凭余帅的‘构垒守蜀’之策,方使川蜀不失,这我知道。”

  “李帅真知道?”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极是艰难。

  ……

  “构垒守蜀,显然是对的。若非如此,不会有川蜀这些年的抗蒙形势。”

  “张实、杨立死守苦竹隘,宁可五马分尸亦不降。段元鉴、王佐、郑炳孙、杨礼、徐昕、张资……数不清多少伟烈英雄,血染在这些山城,长宁山、青居城、灵宵山、礼义山城……”

  “云顶城、钓鱼城、神臂城、凌霄城……在蒙军强攻下始终屹立。我相信,哪怕大宋王朝烟消云散,它们、他们依然能挺起汉人的脊梁骨……”

  “二十余年抗击外寇,军民同心,一步一步……不,不是用脚,是无数人手脚并用,甚至丧生悬崖之下,才能攀上险峰开凿山道,一下一下垦出田地、池潭,终于把只有岩石的山顶,硬生生磨成了家园、堡垒……”

  “无敌于当世的蒙古铁骑,只有他们挡得住,只被他们挡住了……”

  李瑕说的很乱。

  他根本无法用言语述说出这其中的血泪、忠烈,甚至还有无数背叛带来的悲伤、坚强。

  他说不清。

  也无人能说清。

  只有山川还在默默包容那些尸骨、英魂。

  “没有这些过往,不会有钓鱼城之战……今日,我领到任命,觉得太轻了。像是只有你我、王将军这寥寥几人才是英雄。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你我脚下,枯的是数百万的骨骸。若没有他们,天下早亡了,所有人都只看蒙哥倒下的一幕,何等轻巧?何等荒唐?”

  “追根溯源,此战之胜,是数百万人之胜……”

  “构垒守蜀,二十年兴亡史,方得一胜……”

  李瑕话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开口,吐出一个字。

  “但……”

  “但该结束了,我们构垒守蜀,为的不是活在山上。”

  “我们为的是能回到家园,合州是何样地方?三江汇流,依山傍水,水秀山明,丰饶沃土。泸州是何样地方?还有天府之国的成都……”

  “我们的祖先不断迁徙,才找到这些最适合生存之处……岂可任其荒废,或拱手让人?”

  “我知道,这是赌、是搏。我今生无数次陷于绝境,拼死一搏了无数次,从未怕过输,无非是一条命而已,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但,我从未下过这般大的赌注,这次,是整个川蜀。”

  “但我为何要下这般大的赌注?原因是一样的,还是那句话,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

  “我们与蒙古最大的差距,不在体力、不在马匹,差的是整个国力,天差地别。若只缩在山城上,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直到亡国。”

  “今次,蒙哥死、蒙古乱,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再有。那么,或死、或搏,只有两条路可选……”

  “呼。”张珏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

  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守山城。

  他实在无法想像没有山城的川蜀,再面对蒙古骑兵会是何场景。

  只有前人的口述笔传。

  曹友闻汉中殉国,从此蒙军如入无人之境,成都府数百万人一夕遭屠。

  ……

  河对岸,有妇孺跑到田陇边,那还在耕作的农夫转身抱起了孩子。

  隔着汉水,驻马而立的两位蜀帅良久没有再说话。

  马匹啃着地上的青草,打了个响鼻。

  ……

  李瑕揉了揉脸。

  张珏转过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神中透出疲惫。

  “说完冠冕堂皇的。”李瑕叹道:“我再说些私心。”

  “私心?”

  “放弃了山垒之后,朝廷才不敢轻易贬谪你我。因为,除了我们,旁人守不住没有山垒的川蜀,只有我们。”

  李瑕勒住缰绳,把马头调转,看向了北面。

  “不如此,今日你我任帅一方,明日便是富贵闲人、是阶下之囚、甚至是匣中首级。我大可不惜己身,但我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君玉兄,你是四川制置副使,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把军民从高山险峰上迁下来吧?屯田于沃土,兴水利、置民居,还川蜀一片欣欣向荣。广集粮、练强兵。然后……北伐,收拾旧河山。”

  ……

  与此同时。

  鄂州城外,忽必烈大营。

  “禀漠南王,臣已见过宋使,称大军若愿旋师,宋廷愿称臣纳贡,岁奉白银、绢匹各二十万。”

  忽必烈神情平淡,问道:“羊羔们答应划长江而治?”

  郝经恭声应道:“此事,宋人不肯答允。”

  “倒不傻,这算贾似道守住的。”忽必烈随意玩笑了一句,又转向张柔,问道:“你怎么看?”

  张柔忙应道:“臣与吕文德交锋时,已确认他率充足兵力南下。由此可见,钓鱼城的消息该是……真的。”

  忽必烈不动声色,问张文谦道:“阿术如何回复?”

  “他愿随漠南王同往上都。”

  忽必烈这才拍了拍膝盖,开口道:“既如此,答应宋人的条件。”

  “臣等,恭贺漠南王征服赵宋!”

  “……”

  忽必烈笑着,接受了这份恭贺。

  直到群臣退去,他眼中的笑意便散去,化为平静。

  事实上,他已得到消息,京兆府的阿蓝答儿已举旗了。

  他在十余日之前便确认了蒙哥是真的死了。

  但没有急着回去。

  忽必烈很清楚他在汗廷是怎样的名声。

  一个支持汉制、被族人骂作“叛徒”的宗王。

  哪怕再急着赶到哈拉和林,忽里台大会上,也不会多一个人支持他。

  这注定不是他能胜过阿里不哥的地方。

  忽必烈要去哈拉和林,但不是火急火燎地赶去哈拉和林送死,而是攻下哈拉和林。

  他知道自己的势在何处,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势扩到最大。

  最大可能的攥取赵宋的财力、提高威望、收服阿术的兵马……

  若不是贾似道七百骑突围、直奔九江,重新拉扯起了宋朝的两淮、江西防线,他甚至有耐心先拿下临安。

  但攻宋之战既已不能速战,他也能及时抽身而退。

  他攻、宋人守,主动权始终在他……

  ……

  四月十五日,阿术率军赶至鄂州与忽必烈汇合。

  四月十六日,忽必烈当先率军北返,传谕诸将于六日内依次撤军。

  他将开始他的汗位之争……

  第五百二十三章 危而复安

  蒙军士卒走在长江岸边,上了踏板登船,在岸边留下一个个染着血迹的脚印。

  江边潮气重,渐渐地,这些血脚印成了一地的殷红。

  阿术站在大船外,往长江里啐了一口,以示讨厌坐船。

  但终于能离开大理那瘴气弥漫的鬼地方了……

  忽必烈已许诺,将封他为征南都元帅。

  阿术也有足够的资格,他灭自杞国,一路北上,大小转战十三战,号称击敌四十余万。

  船只驶离江岸。

  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曾让万户白银领了万余兵力掠后……但似乎许久没得到这路人的消息了。

  不知走到哪里了。

  “就让白银自己打穿了宋朝过江吧,一点都不难。”阿术心想道……

  ……

  贾似道已赶回鄂州,此时正站在西山上眺望着蒙军退兵。

  眼前的大江烟波浩渺,江岸与江面上的蒙军连绵数十里……皆因他而退。

  让人意气风发。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当时与李瑕走在江畔时,遥指这西山说过的话。

  “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一语成谶。

  ……

  终于,最后一批蒙军船只消逝在视野里,贾似道从无尽的自我激赏中回过神来,招过廖莹中。

  “可统算出来了?伤亡几何?”

  “禀阿郎,鄂州一战,战死一万三千八百余人,至沿江副使吕文信以下,大将战死十五人,有都统张盛……”

  随着这一句话,吹来的风仿佛也带着血腥味。

  贾似道闭上眼,微仰着头,长须飘动。

  “可惜啊。”

  他可惜的是无力再追击蒙军。

  贾似道又想到当时与李瑕的谋划……

  当时,他们都以为忽必烈得到消息便会立刻回争汗位。

  小瞧对方了。

  就连贾似道,虽知道袁玠必败,也没想到淮西百姓会怒而助蒙军渡过长江。

  那时真是被吓得不轻。

  还有,忽必烈始终是深沉得可怕,让人猜不透,十万余蒙军摆出先灭宋的架势。

  这使他不得不冒险移镇九江,最后还要提出议和。

  “阿郎,观朝廷这几年财赋,抚恤银尚不足。”廖莹中道:“这岁贡的白银、绢匹……”

  “不给。”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一愣。

  贾似道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搓了搓脸,拉开自己的脸皮,笑了笑。

  他卸下了面对战事时的压力,再次显得轻佻起来。

  “我一文钱都不会纳贡给蒙人,他退兵了,能拿我如何?”

  便是廖莹中这最熟悉贾似道之人,也恍然感到错愕。

  贾似道已哈哈大笑。

  “可是官家……”

  “无妨无妨,官家既‘不知’此事,那便是我擅作主张,且让忽必烈治我个欺君之罪罢了?哈哈,我偏就是个小妾生的浪荡子,走鸡斗狗的无赖汉,言而无信。”

  廖莹中摇头笑笑。

  他纵观青史,也未见过如他阿郎这般人物,感慨万千。

  “绐许岁币,只怕阿郎是得罪死了蒙人啊。”

  “千军万马尚且不惧,得罪又如何?”贾似道讥笑道:“我贾师宪还有投降忽必烈之日乎?”

  廖莹中看着他那洒脱而去的身影,心中更添敬意。

  贾似道已位列宰执,却能亲自率军,入援被十万余蒙军包围的鄂州,一夕筑墙,挫蒙军速破鄂州之谋。

  不惜安危,七百骑突围,移镇九江,振奋败军士气,数日间拉起两淮、江西防线,使蒙军不能东向。

  历数古来名相,又有几人能做到此等有勇有谋之地步?

  他不由笑喊道:“阿郎神仙人物,学生赋词以贺,如何?”

  “念。”

  “记江上春风,鲸嫠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

  ……

  “只我公、只手护山川!全赖恩相,使社稷危而复安……”

  “诸君同贺!舞乐莫停!将那醉倒的叉出去……”

  是夜,凤园欢宴,觥筹交错。

  到最后,贾似道与吕文德也不胜酒力,各自倚在几个美婢怀里随口交谈。

  忽有人上前,低声道:“恩相,临安之事,查清楚了。”

  贾似道眼中醉意消逝,手在美婢腿上一撑,支起身来。

  “说。”

  “丁大全之所以还得官家信重,因是收到了一封信,据查,是李瑕……”

  “拿到信了?”

  “从宫中抄录了一份,请恩相过目……”

  吕文德旁的未听清,但“李瑕”二字入耳便神色清明起来。

  他嘿嘿一笑,道:“恩相,我就不明白了,追随恩相如此之妙,怎还有人不识好歹?”

  ……

  汉中。

  李瑕才送了张珏往成都赴任。

  他不曾把聂仲由以及他留在成都的兵力留给张珏,反而把阿吉以及马家寨的乡兵留了下来。

  张珏自然不愿意,但蜀帅说的算。

  于城头上望着张珏的兵马过了江汉趋往金牛道,李瑕望着滔滔的汉水,心里又在考虑造桥修路之事。

  很快,有士卒上前小声禀道:“大帅,往临安的人回来了。”

  ……

  “我们本想赶在朝廷信使到之前赶回来哩。结果江面封了,两淮又不通,只好南下走陆路,想从荆湖南路绕来着,可倒好,听说是阿术把南面打透了哩,到处兵荒马乱的。反倒是朝廷的信使能进鄂州,比我们还快……”

  刘金锁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偷瞄了李瑕一眼,只觉这一身大红官服好威风,跟个新郎官似的。

  可惜,没能把大帅要的人找回来,让大帅再当一次新郎官。

  “大帅,可我们……没能找到唐安安及侍女年儿,误了这事。”

  李瑕道:“无妨,此事我办便是。阿术这支蒙军的情况,你们知道多少?”

  林子道:“我们过益阳时,阿术已打过潭州,不过我打听了。听溃兵说,南边还有一支蒙军,听说迷路了……”

  “迷路了?”

  “有个溃兵是那般说的,说他家将军称那支蒙军已在南面窜了好一阵子,收拢他们准备伏击,立个功劳。”

  李瑕沉吟道:“蒙军万户白银?”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小地图,标注了一下,眼中泛着思忖。

  宋蒙交战这么多年,迷路了这种事还从未听说过,一时也让李瑕摸不准,疑惑白银莫不是虚虚实实要攻临安,或返回大理。

  此事暂时先放下,李瑕问道:“去看过蒲公了?”

  “去了,蒲公如今已去官,本想回渠州养老,但不愿与我等同行,说是等京湖事定了再启程。”

  李瑕明白蒲择之的心意,不愿牵连自己罢了。

  再想到蒲择之是因“潜通蒙古”出川解职,而非告老致仕,他遂问道:“临安居不易,钱留下了?”

  林子道:“蒲公不收,刘金锁夜里又送去了。”

  刘金锁道:“是哩,家里米缸都没米了,我次夜又去买了两袋米倒满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丁大全可有说谁人知重庆府?”

  “说是,吕文德调任京湖制置使之后,还兼领夔州路策应使。至于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的人选,恐要等京湖战事之后。”

  这些事,丁大全不敢写在纸上,全要让林子口述。

  也难为林子,好不容易才背下来。

  “丁大全说,大帅年少便独镇一方,不是为官之道,还是想办法调回朝韬光养晦才好,今岁朝廷要开恩科,他有大好处给大帅。”

  “他还说……”

  “嘿。”刘金锁道:“他话可真多哩。”

  “你闭嘴。”林子道:“丁大全还说,大帅阃帅一方,朝中打点花销也大,奉例每年都是有定例的,川蜀的一些实缺,尤其是转运使……”

  李瑕不予理会,淡淡道:“这事不用说了。”

  贪官奸党终是那副德性,嘴上说着有大好处要给,暗地里又是敛权谋利。

  当他李瑕是袁玠。

  ……

  说心里话,李瑕虽算到了忽必烈会退,但两淮防线的崩溃的速度……着实吓到他了。

  丁党祸害之下,百姓相争投蒙。

  摧枯拉朽。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这话从来不是说着玩的。

  再放任丁大全为相,只怕川蜀的架子没搭起来,宋王朝的架子便要塌了。

  待蒙位汗位之争告落,挥师南下。两淮、京湖若还是这般一触即溃,谁还能以一个川蜀独撑?

  “丁大全……贾似道……官场上真是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安家

  入了夜,院子里摆着许多红木箱子,韩巧儿还在月光下逐一清点里面的物件。

  她也不用纸笔,每掀开一口箱子看一会,就能想起是否有什么东西落下。

  小竹熊跟在她脚边,笨拙地捧着一根竹子,正啃得起劲。

  “哎哟……小胖墩你怎么总跟脚,差点踩到你。”

  韩巧儿一转头,见李瑕回来,忙又跑上去。

  “李哥哥。”

  她如今声音颇甜。

  “吃过了吗?”

  “吃过了,知道李哥哥不会回来吃,我们就先吃了。”

  “在做什么?”

  “马上要搬到帅府去,我帮大家收拾。”韩巧儿点着手指头道:“我们从筠连带了好多物件,都是庆符县时候用的,锅碗瓢盆从北搬到南,又从南搬到北,一件没少。”

  李瑕正与小竹熊对视,它显然不记得他了,懒洋洋地爬开,自往竹圃里钻。

  “那你是头功,亏得你都记得。”

  “那当然,旧物件不丢,家业会越来越大的。李哥哥,这次搬到帅府,是不是很久不用搬了?”

  “下次若能搬到开封去,想必韩老便高兴了。”

  两人随口说着,韩巧儿已跑去拿了湿布给李瑕。

  “下午我与高姐姐去帅府看过了,也太大了吧,就是洒扫起来费事。雇了三十多个婆婆,扫了一整天才扫一半……”

  李瑕从水井里提了水,一边洗漱一边道:“当时没有正式受官,才暂居在这南郑县衙……”

  李瑕一开始不落榻兴元府衙,其实是预备着若吕文德真来了,还得设法对付。

  比如实在闹到兵戎相见了,把吕文德摁在汉台杀掉他也做得出。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备用计划。

  他做事,向来有很多计划。

  ……

  高明月正坐在屋子里,执笔在纸上简单画了总帅府的格局,专注地思考着。

  汉台虽是汉高祖刘邦为汉王时的行宫,其实早就毁在战火中了,只留下一座高台。

  如今的府衙本就是大宋承平时建的,虽占了这位置,其实与汉王行宫无关,格局亦是照着官署布局,前衙务公、隔着院墙是官廨内宅。

  内宅屋舍很多。

  高明月考虑的却是……张文静、韩巧儿、年儿的屋子如何分。

  还有,往后再有妾室该住在哪里。

  她听李瑕说过,他北上中箭,得张文静相救;在临安重伤,又得年儿收容,如今既安定下来,已派人去接这两位救命恩人兼红颜。

  于高明月而言,年儿是很容易安顿的,张文静的身世却不同,不得不仔细考虑。

  屋外响起李瑕与韩巧儿的说话声,不一会儿,李瑕走进来。

  高明月从图纸间抬起头,忙上前给李瑕换衣服。

  “在想什么?这般认真?”

  “文静的屋子,西厢的几间采光不好,东厢的却又小了些,窗外亦看不到花木。”

  李瑕道:“此事不急,我估错了张柔回亳州的时间。”

  “无论如何,先将屋子备好了,以免人来了再搬。”高明月问道:“年儿还有多久能到?”

  “没找到。”李瑕道:“林子、刘金锁已回来了。”

  “她没事吧?”

  “没事,想必贾似道很快会有书信来……”

  人没接到,高明月不由有些失望。

  倒不是深盼家里多些女人,而是这几日来,她已做好了许多准备。

  身为主母,可是有非常多的学问,既要让家中和睦、又不能让人觉得她弱,总之是很难的。

  好不容易安排了,李瑕却是一个都没接来。

  高明月不由偏了偏头,打量着李瑕,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打量。

  “嗯?为何这般看我?”

  “官人说情缘很多,偏到如今一个也未见着呢。”

  李瑕苦笑。

  “看来,你是认为我在吹牛了?”

  高明月莞尔道:“到现在一个妾都还没有,还说要纳很多呢。不如,巧儿先……”

  李瑕上前,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高明月又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

  她虽已与李瑕成亲,私下却始终有少女的娇羞姿态,被李瑕搂着说了几句体己话之后,又问道:“我们把这张床也搬过去,好不好?”

  “临时拿木板拼的,不是什么好木头。”

  “可是。”高明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用过的……我们的床,不想留在这里……你不要笑话我嘛。”

  李瑕目光落处,她已低下头。

  他知道她性格便是这样,在意私密,有点洁癖,也留恋与他的一点一滴。

  就像是韩巧儿最害怕搬家。也见过家国破碎、曾经四海漂泊的高明月,则是很在乎与李瑕一起躺过的床。

  “好。”李瑕道。

  “我是不是有点傻?”

  “很漂亮。”

  “嗯?”

  听了这一句答非所问的话,高明月一抬头,对上李瑕的眼,她便想逃开。

  原来她这郎君天天那般打熬身子,便为了欺负人。

  “腰真的酸了……官人去找你要纳的那许多小妾……”

  趿着绣鞋的脚才要迈开,裙角轻轻一摆,却又依依不舍地停下,须臾,又踮起了脚尖……

  ……

  次日。

  李瑕终于搬进了兴元府衙,因他是四川制置使,衙署便是帅府,气象自然与庆符县衙大不相同。

  虽未做太多修缮,只是仔细打扫了一遍。但汉台占地本就广,衙署的布局亦是恢宏,除了公堂、官房、库房,还有军议堂、点将台,甚至还有一片跑马场。

  至此,李瑕算是正式在汉中安了家。

  高明月她心细,知道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后很容易成为蒙古人的眼中钉,又怕他对自身安危不上心,因此在筠连召了不少女兵,很快便将整个帅府的护卫布置好。

  反倒是李瑕的兵力都派遣出去屯戍或守卫蜀道,反而没多少人在身边。

  他穿过后院,一路走向前衙,倒感觉到了些蜀帅的威风。

  “大帅。”

  “大帅……”

  拐过回廊,走进议事堂,李瑕跨步而入,只见堂中只有韩承绪一人,正在整理案上的册子。

  如今张珏、易士英相继回师上任;李墉尚在山河堰主持水利。

  暂时,李瑕已仅余韩承绪这一个幕僚在身边。

  空荡到有些寒碜。

  “阿郎来了。”

  “韩老请坐。”

  韩承绪感慨道:“想起初至庆符县时啊,县衙虽小,五脏俱全。汉中刚收复,真是一无所有啊。”

  李瑕玩笑道:“本想把林子、刘金锁召来凑数,但长宁军一撤,城内还须有将领巡视治安……今日,我与韩老议事,人虽少,却能定下最重要的计划。”

  “我无诸葛之才,否则可与阿郎效隆中对,岂非美哉?”

  李瑕道:“愿与韩老作汉中对。”

  韩承绪抚须而笑,之后摆手不已。

  他知道,他之于李瑕,远不如诸葛亮之于刘备。

  “阿郎心有定计,小老儿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各自坐下,沉吟着,准备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我不确定蒙古的汗位之争要持续多久。”李瑕先开口,缓缓道:“但我们必须在三年之内,理顺整个川蜀的局面……我思绪很杂,烦请韩老为我匡正。”

  “阿郎请说。”

  李瑕看了看这空荡荡的议事堂,道:“先谈人事吧,我已派人将杨公、以宁先生、李昭成、聂仲由等人请到汉中。”

  “那昭通城?”

  “我命蒲元圭、蒲帷父子先到昭通。”

  韩承绪问道:“阿郎信得过蒲元圭?”

  “信不过,但我信得过蒲帷。”李瑕道:“还有,蒲元圭有降蒙之罪,不宜出现在我幕府。”

  韩承绪沉吟着,提醒道:“阿郎宜调高长寿坐镇昭通、蒲元圭辅之,蒲帷、伍昂镇威宁。如此为宜。对了,杨公北上时让搂虎随行护卫为妥,路上虽安宁,也显重视。”

  “韩老高见。”

  李瑕点点头,提笔给高长寿写信。

  韩承绪又道:“虽有房言楷主政叙州,潼川府路安抚使易士英却不是阿郎的人,把以宁调回来……”

  “无妨。”李瑕道:“幕府无人,为之奈何?只要易安抚能使潼川府路兴盛,不在意是谁的人。毕竟蒙古势大,我这蜀帅不至于数年内叫他叛宋。”

  “阿郎所言甚是。”

  李瑕道:“但我幕府人犹不足,请韩老、杨公去信北地亲朋故旧,多请些先生回来。”

  韩承绪道:“当然之理,也请阿郎为长远计,于汉中多兴学堂。”

  李瑕提笔记下。

  “幕府是幕府,官位是官位。兴元府十七州、八十八县。皆是新收复之地,官位缺额五六百人,我们绝无如此多的读书人能够补缺。只能请朝廷委派,方能尽快使整个汉中运作起来。”

  这也是李瑕一定要谋官,而不是聚起一群山贼土匪就造反的原由之一。

  纵观陈胜吴广、绿林赤眉、黄巾、黄巢……灭一个煌煌王朝容易、建一个煌煌王朝却难。

  李瑕需要读书人,且没有十余年、二十余年的时间去培养官吏。

  他不是从只有一个山寨、到打下了两座山寨,他坐镇的汉中有上千个山寨,他统帅的四川更有上万个山寨。

  流民要落户、粮食要入库、公文要传递,水利、屯田、律法、税赋……

  韩承绪沉吟道:“阿郎还无权赐官身,只能如此了,但只怕丁党派遣太多贪墨、无能之辈,反而不美……”

  第五百二十五章 规划

  “丁党一手遮天?只怕接下来未必。”李瑕沉吟道:“贾似道、吴潜皆要还朝,且知枢密院事。”

  韩承绪道:“贾似道其人心机深沉,若由其派遣大量官吏来,才是让人更忧虑之事。”

  “我打算去信一封给吴潜。”李瑕道:“趁着贾似道尚未回师临安、吴潜已在中枢之际,把汉中官员任命定下来。”

  “阿郎了解吴潜?”

  “此人刚直能臣,委任的官员必都是可用人才。”

  韩承绪微讥,道:“既然吴潜刚直,必难以在中枢久立……到时,这些人才便可笼络?”

  要说韩承绪这个推断毫无根据吧,又非常有根据。

  这一朝,刚直的相公都不知倒了多少了。何况,吴潜连谢方叔都斗不过。

  李瑕不愿置评,道:“也许吧。”

  韩承绪捻着须,忽叹道:“阿郎如今为蜀帅,只怕是比起从前……要更受朝堂掣肘啊。”

  “是啊。”

  此事,李瑕已感受到了。

  他入蜀这三年,蜀帅是蒲择之。而来自朝堂的压力,也几乎都是蒲择之为川蜀将领们担下。

  一直担到……出蜀解职,罢相。

  而前一任蜀帅是余晦,毫无作为,还能调任为郡官,算是有个善终。

  再往前便是余玠,身死、抄家……

  李瑕愈发不予置评,道:“说过人事,再谈民生税赋。汉中田租既免,这三年我们便不必转运粮食给朝廷。”

  “朝廷同意此事?”

  “我已上书。”李瑕道:“刚收复之地,无论如何也要让朝廷把这份赋税免了。但盐税、商税如何?”

  “阿郎有调度四川税赋之权。”韩承绪道:“且四川置重兵,税赋无非是派给军饷。无非是朝廷所派与阿郎所派之区别。”

  “如吕文德一般,被朝廷卡着脖子……”

  李瑕自语了一声之后,又道:“待姜饭等人到汉中了,我打算练一些细作,往北方走,既是挑拨蒙古内斗,也是宣传汉中免田租,吸引流民归附。还有北地的李璮,也该派人去联络。”

  “此事,阿郎最好莫急于一时。”韩承绪拍了拍膝,喃喃道:“不如待今秋有了收成,且良田分好。否则民间见流民得了好田,难免有争执。至于联络李璮之事,不如待杨公到后再谈?”

  “也好。”李瑕道:“再说大理。阿术、白银已带走两万余兵力,只有宗王不花坐镇大理,高琼正在探查局势。”

  “阿郎欲再出兵大理?”

  “今年不行,大战之后,士卒疲惫、粮食不足、民生凋敝,便是打下大理,亦难已久占、治理。待明年吧,我打算先命令……命令潼川府路易安抚使修凿五尺道、屯备粮草。”

  李瑕话到一半时稍停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曾在凌霄城上与易士英有过争论,关于是否修五尺道之事。

  到如今,他官位已高过易士英了。

  世事难料……

  韩承绪道:“阿郎不必亲征大理,明岁,遣易安抚使出兵,与高家合力,如何?”

  李瑕沉思起来。

  “哪怕阿郎与高家联姻,大理国上下却难完全臣服。”韩承绪道:“不如借大宋之名,由易安抚使出兵,阿郎再由高家实际掌控大理,岂不更稳妥?”

  简而言之,李瑕很难亲自镇守大理,而他目前的地位、威望还远远不足以让他远在汉中去统领大理。

  大理世族们能接受万里之外蒙古大汗,却不太可能接受千里之外一个……蜀帅?

  需要借大宋的名义。

  韩承绪还有一层意思是……防着高家自立。

  恰是因易士英忠于宋朝,由他兵出大理,才能使高家必须归附李瑕,将宋朝国力最大化利用。

  “阿郎,这并非是不信高家。”韩承绪又道:“而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大理先成了大宋疆域,往后阿郎代宋取之,水到渠成。否则……到底是阿郎助高家复国?还是高家助阿郎取大理?高琼为大理中国公、高长寿为大理岳侯,又为何会拱手将大理奉于阿郎?今日甘愿,明日又如何?”

  李瑕问道:“如此防范人心,我与赵氏何异?”

  “赵氏无能,且防范太甚。阿郎雄才伟略,却不可毫不防范人心。”韩承绪道:“防患于未然,及早杜绝臣下之野心,方是为臣下好。试想,若驱退蒙人后,由高氏独镇大理,万一受人蛊惑,至有大祸,岂非更坏?”

  李瑕点点头,道:“受教了。”

  “阿郎有大志,帝王心术……若过甚,损阿郎豪杰之气,但却不可不学。”

  ……

  议事堂中,只有李瑕与韩承绪二人。

  但反而能谈出更多有用的事。

  李瑕学了如何活下去,学了如何当官、当将军、当元帅,已到了需要学更多东西的时候。

  韩承绪老于世故,确能给他拾遗补缺。

  他们一句一句一直谈到了夜色深沉。

  定下了汉中,四川,甚至整个西南,接下来三年的大致规划。

  谈过了内治,李瑕则说起与各方势力的关系。

  “接下来,蒙古国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你死我活的几年。而我,既会是大宋的忠臣、也会是奸臣,一如忽必烈与蒙哥,有阴谋与猜忌,但必须互相维系,以期在国力上追赶蒙古,至少不输太多。

  对外,我们须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争斗中抑强助弱,损耗他们的实力,并拉拢更多的世侯;对内,势必与贾似道、丁大全、吴潜,甚至是官家,有更多的周旋……”

  ……

  李瑕一共谈到了两次吴潜的名字。

  他明白往后与中枢的周旋,绕不过吴潜。

  何况蜀帅不同于别的外官,每月与朝廷少则有三五份、多则数十份公函往来。

  李瑕知道,自己避不开的得与李墉谈谈。

  他确实很不喜欢这件事。

  尴尬。

  既做不到像临安那些喜欢认亲的宦官们一样,能心安理得地叫不是爹的人作爹。偏又被人像对儿子一样对待。

  ……

  山河堰的修筑进展颇顺利,比李瑕亲自坐镇时井井有条得多。

  李墉站在山坡上,抬手指点了一会,最后道:“还是吴相公更善水利啊,修筑它山堰三坝,一濒江,一濒河,一介其中,周详精密,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你很敬佩吴潜?”

  “当然。”李墉道,“吴相公正肃高节,负经世之才,有恢廓之风。”

  李瑕又道:“哪怕他要你死?”

  李墉默然片刻,道:“非是吴相公要我死,是荣王、忠王父子要我死。”

  “但我可保你不死,吴潜不能。”

  李墉笑了笑,任山风吹动着他漂亮的长须。

  他似想转头看李瑕,但忍着没有。

  不止是李瑕尴尬,他亦然。

  眼前人长相是儿子,一举一动又全然不是儿子。见了面,唤也不是,不唤……又每每忍不住。

  “你来找我,是吴相公快复相了吧?”李墉望着远处的大坝,道:“想来,待山河堰修复,我也该回临安了。”

  “不必。”李瑕道,“你知道的,我已是蜀帅。”

  “余玠、蒲择之亦是蜀帅,吴曦更是蜀王。”

  李墉随口道了一句,找了块山石坐下,又道:“你不必劝我,我之所以这般做,是为我对吴相公的承诺,与你无关。”

  李瑕点点头。

  既劝过了,他懒得多费口舌,到时将李墉绑了,等到助贾似道扳倒吴潜便是。

  这是为他李瑕对贾相公的承诺,与李墉无关。

  ……

  “坐会吧。”

  就在李瑕转身要走之时,李墉又开口道。

  “嗯?”

  李瑕转过头,只见李墉拿衣袖扫了扫那块大石。

  “你说你是借我儿尸体还魂,我说你是得了臆症。”李墉道:“无论如何,你总归是一个你……可有幼年时?”

  “你何意?”

  “你活着,有十六岁之前?”

  “有。”

  “真的?”

  “嗯。”

  李墉眼神很诚恳,道:“谈谈?我很想知道。”

  李瑕沉默了许久,终是在李墉身边坐下,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甚至想着,承认了自己就是有病罢了……癔症,前世的一切都是梦,从李墉的儿子脑中梦到的。

  “你这个……便说是魂吧,你个魂可有父母?”

  李瑕摇了摇头。

  “很早就死了。”

  李墉似有些“果然如此”的眼神,问道:“如何过世的?”

  “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很饿。”李瑕道,“后来有个武馆收容我,教我打拳。”

  李墉问道:“何种拳法?”

  “杂拳打给人看,收些钱罢了。”

  “卖艺?”

  “差不多。能吃饱饭,能有前途,有人养着,我很喜欢那里。但有许多看客们觉得我们太苦,骂武馆,骂着骂着武馆便没了。记得几个孩子一直哭,但没用,武馆没了,好心的看客们一哄而散,师兄们回家种地、过着吃不饱饭的更苦日子,却没好心人再帮他们。至于我,没家,就去了济养院。”

  李墉道:“故而你讨厌人群,孤高、疏离?”

  “也许吧,但我也喜欢人,因为总有人帮我。”

  李瑕道:“那时,我常偷跑到原来的武馆,遇到一个人,他是……剑客,年纪大了,无儿无女,脚也跛了,一辈子只想争天下第一,他自己没能成,看我天赋不错,收养我,教我学剑,供我读书。”

  “绿林豪强?”

  “健忘的老头子,他忘着忘着,也就走了。”

  “你说他无儿无女,但他还是有儿子的啊。”

  李墉叹息一声,拍了拍李瑕的肩,起身。

  他想了想,又道:“我遭荣王迫害,颠沛流窜,唯得吴相公相救,此中恩情,恰似那老剑客于你……你若能体悟,万莫误我与吴相公大事。”

  说罢,李墉头也未回,自往河坝上走去。

  李瑕回想着这番交谈,体会到了李墉某句话中的寂寥,不知自己与李墉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但他从不改变自己的决定,还是抬手招过两个护卫。

  “看好西陵先生,不得让人给他送信,不得让他离开此地……”

  第五百二十六章 臣下

  临安。

  选德殿上,吴潜双手递出奏章。

  “陛下,此番鄂渚披兵、湖南扰动,推原祸根,良由近年奸臣邪士设为虚议,附和逢迎,附阿谄媚,迷国误军,其祸一二年而愈酷,积至于大不靖!

  “丁大全等群小,浸淫至于今日,国事日非。奸党盘据,血脉贯穿,以欺陛下。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稔成兵戈之祸!致危乱者,皆此等小人为之。”

  “乞陛下稍垂日月之明,罢大全致仕……”

  “够了!”赵昀大怒。

  才要端酒给吴潜的小黄门骇了一跳,进了不是,退也不是。

  赵昀又叱道:“吴潜!有完没完?!朕复命你为宰执,非为让你搅动党争,终日勾心斗角!你眼中还有国事否?!”

  如今忽必烈退兵的急报已传至临安,满朝弹冠相庆。

  当今大宋天子是何等明君?

  灭金国,一雪靖康之耻;端平更化,洗沉疴积弊,中兴大宋……这些旧事就不谈了。

  只说近年。

  斩敌酋蒙哥、收复汉中、拒二十余万之敌。

  不久前,还全歼了一支蒙军万户,是全歼。

  太祖以下,大宋之君王未有文治武功如此之盛者!

  朝野里该有的声音是什么?

  “陛下以圣德灵威,雷震四海,江汉肃清,修文武之绝业,使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

  “陛下庙胜,计定而后行师,用武略以驱鞑虏,勋懿绝世,应三百年而出圣明,建不朽之元功!”

  歌功颂德、歌功颂德。

  赵昀终于是狠狠地扇了那些敢把他比作唐明皇的臣子们一巴掌。

  唐明皇?也配与朕相提并论耶?

  值此普天同庆之际,吴潜的话便显得无比刺耳。

  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

  当朕是昏君!

  ……

  “嘶”的一声,那奏折递到赵昀面前,被他撕得粉碎,砸在吴潜脚下。

  吴潜缓缓拜倒,道:“臣,年将七十,捐躯致命,亦不敢辞。忠言逆耳,唯请陛下罢丁大全,以息民怨。”

  他当然清楚,官家不想听这些。

  但淮西之败,触目惊心!

  若再放任丁党为祸,天下又有多少个袁玠?若连百姓都认为蒙古好过朝廷了,天下如何不亡?

  吴潜已垂垂老矣,若不劝官家做对的事,那入朝为相,只为个人前途去阿谀奉承不成?

  对与错,如此简单。

  “民怨?”

  赵昀冷笑一声,又想到了李瑕给丁大全那封密信。

  淮西一触即溃,这到底是袁玠惹得天怒人怨、还是有人为显功劳故意为之?

  心想着这些,赵昀再看眼前的吴潜,只想到这老东西还朝才一月,已让人望而生厌。

  远不如丁大全、贾似道懂圣心。

  但,想到季惜惜肚子里的龙种……赵昀还是暂时压抑了愤怒。

  且再忍一忍这老匹夫。

  赵昀道:“朕已罢免了马天骥,任你为右相,并下旨彻查袁玠一案,还要朕如何?”

  “臣请陛下罢丁大全。”吴潜道:“丁大全、马天骥、袁玠沆瀣一气,谀佞成风……”

  “卿欲为左相?”赵昀忽然问道。

  他是懒,但有的是法子收拾这些臣子。

  吴潜大惊,忙应道:“臣不敢。”

  “起来吧。”赵昀道:“丁大全之所以举荐袁玠,未必便是谋私,卿岂未见同为丁大全举荐者,李瑕便很不错……若丁大全欺君之证据确凿,朕绝不姑息。吴卿以为如何?”

  官家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吴潜知今日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终于应道:“臣遵旨。”

  “赐座。”

  赵昀没耐心与这老臣继续纠缠,岂有回后宫陪那水灵灵的季惜惜快活?

  遂命吴潜速将政务了结。

  “国事为重,奏事。”

  “是,兴元府诸州、县缺补,臣已拟了名单,请陛下过目……”

  赵昀已拿起那奏章,摊开。

  十七州、八十八县,数年以来大宋还是第一次收复如此大片的疆域,数百份官位的名单长得厉害。

  “利州东路转运使……史俊?”

  “禀陛下,史俊曾知叙州,率三千兵力击败兀良合台三万人,献级,官升三转,直阁中书……”

  吴潜一说,赵昀方才想起来,提起御笔便要勾,忽又想起一事。

  “史俊知叙州时,李瑕可是在他任下?”

  “禀陛下,正是如此。”

  “妥当?”

  “臣以为妥。”

  赵昀摇了摇头,暗道李瑕资历还是太浅,就不配为蜀帅。

  但御笔还是轻轻一勾,将史俊调到李瑕麾下。

  倒不是真就倚重李瑕。

  无非还是为了那将要出世的天子血脉布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赵昀心中感慨万千……

  ……

  于此同时,季惜惜正拉起帷幔,背过身。

  她抬手,从裙子里拿起一方帕子。只看一眼,脸色已惊得煞白。

  “怎么办……怎么办……”

  落目处,帕上那一抹经血,红得触目惊心。

  “怎么办……还在流……藏不住了啊……”

  ……

  “禀贵妃。”

  不多久之后,有宫女快步进了受厘殿,附到阎容耳边,低语了一句。

  “她那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阎容悠悠一叹。

  九五之尊,主宰整个天下,唯独这事啊……生不出就是生不出。

  她抬起那保养得宜的玉手,从身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枚信令。

  这是当今皇后谢道清宫里的通行牌,阎容将它递了出去。

  “一个弱女子在这深宫无依无靠,也是可怜,送她走吧。”

  “是。”那宫女接过,连忙退下。

  阎容笑了笑,转身自拨弄着她匣里的物件,拿起一个镀金杯子轻轻转着。

  “本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可惜你们男儿家的功与过,还比不过妓子两腿间那股血……”

  ……

  枢密院。

  丁大全终于放下笔,吹了吹奏章。

  这奏折上,是他拟定的兴元府缺补。

  如今,淮西的袁玠已然完蛋,为了弃车保帅,丁大全已把罪名一股脑推给了马天骥。

  阎马丁当,已丢了一匹马。

  更坏者,少了地方上的供奉,整个丁党的财路也断了大半。

  再不弥补,他丁大全也早晚要被墙倒众人推。

  以利勾结者,无利怎么行?

  所以要谋蜀帅,以四川的财源弥补淮西的损失。

  偏李瑕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一个该举荐的人都不肯举荐。

  那只能他丁大全自己来了,得将各个肥差攒在手里,如转运司、盐课……

  此事必须尽快。

  因为,李瑕这个蜀帅当不了太久。

  ……

  “恩相,关阁长来了。”

  “快请。”

  丁大全才吹干奏折,听了禀报连忙出门迎了关德。

  “失礼了,有要事。”关德一见面,便向丁大全附耳道:“季惜惜已被皇后娘娘赶出宫,只等陛下再找她数月,灰了心……”

  “谢关阁长。”

  关德一句话说完,忙不迭拈着兰花指便跑。

  丁大全目送了,马上又召过仆从。

  “快,备轿,本相要面圣……”

  话音未落,却又见一仆从跑来。

  “恩相,董大官派人来了,探到吴潜今日面圣何事。”

  “还不快说。”

  “川蜀的缺额……吴潜……吴潜这老东西已与陛下定妥了……”

  丁大全一愣,青面瞬间便完全阴翳下来。

  ……

  这日,如同赋闲了的史俊正坐在公房中看闲书,看着看着,渐渐阖上了眼皮。

  击十倍之敌、挽川蜀局势,这战功仿佛如流光一闪,之后便是无尽的黯淡。

  临安行在的繁华、偏安一隅的闲适,开始侵蚀他的抱负,似要将他拖进这潭死水里,此后余生碌碌无为。

  突然,推门声惊醒了他……

  “召,阁门行宣赞舍人史俊入宫觐见!”

  史俊一愣,抬起头,眼中的困顿之意立散。

  “臣,接旨。”

  ……

  次日,更多的人收到了诏令。

  宫门处小黄门不停跑来跑去,因这难得一见的大规模任官而忙得够呛。

  “快,下面那批是谁?”

  “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在这里……”

  “传!陆秀夫、黄震、胡三省、黄瑢、昝万寿……入宫觐见!”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不拘一格

  临安,丰乐楼。

  “恭喜诸兄、贺喜诸兄,苦等两年有余,终能缺补任官。”刘辰翁团团抱手,为几位友人庆贺。

  “未中榜时盼登科,登科后却盼任官啊。”

  “任了官,又作封狼居胥梦。”昝万寿笑道。

  “好一个封狼居胥梦,当浮一大白!”刘辰翁推杯。

  众人大笑。

  昝万寿是在座年岁最小之人,时年才十九岁。

  他也能算得上是丙辰科中榜,但不是进士……而是武举。

  武进比进士远远低了不止一等,这次汉中有大量官位、且都是高官。这其中昝万寿最低,任城固县县尉。

  当然,这已是运气极好,官家甚至勉励了他一句,要他效仿李瑕少年任官,为国尽忠。

  还是有不少进士瞧不起昝万寿,认为他不该与进士一起入殿,唯独陆秀夫邀他同来丰乐楼。

  想着汉中路远,赴任的一路上也该互相照应,昝万寿欣然而来。

  他在一堆进士中却也不怯场,还能说笑。

  但这是士人聚会,能说笑也无用,很快,众人渐渐又不太理会昝万寿。

  言谈间,诸人或有意、或无意,看向的都是一言不发的陆秀夫。

  陆秀夫时年二十四岁,中进士时才二十一岁。

  真真正正的前途无量。

  他名字清丽,文章清丽,长相也清丽。

  另外,陆秀夫性格极是沉静,矜持庄重。

  此时宴会上,唯独他正襟危坐,姿态端正,不愿引人注目,偏还是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刘辰翁知道陆秀夫的性子,不点他名、他绝不开口说话,遂笑问道:“君实,我听说淮南参议官、兼知杨州的李知州欲请你到幕下?”

  陆秀夫被问了,方才点了点头。

  “是,本与李知州约定,若谋不到实缺,便往淮东。未想到朝廷收复汉中,诚可喜之事。”

  昝万寿侧头瞥了一眼,颇羡慕。显然,陆秀夫这等才干,多的是重臣拉拢。

  那边刘辰翁又问道:“君实打算如何与李知州解释?”

  “何去何从,皆为国做事,不须解释。”

  陆秀夫显然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刘辰翁却已习惯了,自饮了一杯,又道:“可惜,我们的闻状元明年方能守完丧,赶不上这次任官汉中。”

  “忠孝当两全。”陆秀夫道。

  一旁的胡三省忽然自嘲一笑,道:“说来惭愧,我登科后被任命为吉州泰和县尉,为侍奉家慈,未去赴任。这次朝廷收复汉中,我得召征,本不欲去,却被家慈打骂了一顿。”

  “哦?”刘辰翁讶然。

  “家慈言‘男儿不为国事尽忠,守着一老妇,汝不羞乎?’愧煞我也,此番入汉中,必要立一番功业。”

  刘辰翁叹道:“忠孝难两全啊。”

  陆秀夫道:“忠孝当两全。”

  众人知陆秀夫执拗,皆苦笑。

  刘辰翁知道再聊这些,今日这场酒宴气氛便要凉下来,忙换了话题。

  “今日为诸君饯行,忽忆兴昌四年中秋旧事……彼时,刘声伯流放,披肝谏言;李非瑜赴蜀,迎危而上。如今李非瑜已斩酋主、驱鞑寇、复汉中,镇帅一方。反观己身,寒窗三年,又赴临安科举,碌碌无为啊。”

  “孟会兄,莫如此说,今岁恩科,以孟会兄之才,必能折桂登榜。”

  刘辰翁高声道:“我是说,诸君亦将赴蜀建功立业,当为诸君预贺。”

  他启了话题,便有人问道:“听说,四川李节帅是……丁党?”

  胡三省点点头,道:“不错,我闻如今非‘阎马丁当’,已为‘阎李丁当’。”

  “听闻丁青皮本已拟一份名录,被吴相抢先一步,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御街有一茶楼,可望到枢密院吏房院门,有人亲眼所见,今日丁青皮与吴相争吵。”

  “丁青皮太跋扈了!”

  “临安城逼仄,茶楼竟也能望到枢密院,朝廷体统何在?”

  “当复汴京。”

  “我等必复汴京!”

  “岔远了……此番幸得吴相挫败丁党阴谋,但丁党着实跋扈!”

  “诸君可知,新任的史转运使,曾知叙州事,如今才几年?李瑕已任帅,史转运使却成他下僚。若非丁党一手遮天,岂能如此?”

  “听闻李瑕年不过十九,比我尚小十岁,若非媚上,如何得帅位?”

  “但李节帅真有大功……”

  “实为王将军之功业,李瑕有几何?何况人品与才干,孰重孰轻耶?”

  “诸君、诸君,我等至汉中,务必警惕,防遭他排挤……”

  昝万寿不由抿了口酒,支耳倾听这些消息,暗道这些书生士人真是了得,竟这般消息灵通。

  堂堂节帅是何门何系,昝万寿以前还真不知道。

  他不由凑到陆秀夫身边,问道:“君实兄,你如何看?”

  陆秀夫到现在身子都没动过一下,淡淡道:“宴饮闲谈不能知事。”

  昝万寿又问道:“何意?”

  “便是天下英杰,聚众议论,也易随波逐流,失了主见。”

  昝万寿依旧不明白。

  陆秀夫道:“制置使由朝廷任命,在任一日,一日便为上官。而我等为官,为国为民,如是而已……”

  ……

  利州。

  许魁正蹲在田陇边,看许桥头种地。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地已经翻好,种子也洒过。许桥头挑了几桶粪水,正在施肥,额头上渐渐满是大汗。

  “呼……呼……我说,许鬼斗,你怎不去种地哩?”

  许桥头施过肥,手里还拿着舀粪的木勺子,向许魁走了过来,那粪水一滴滴地淌着。

  许魁并不介意这熏天的恶臭,只是把身上的新衣裳脱了,仔仔细细叠好,摆在一边。

  “我的田租出去了。”

  许桥头一愣,挠了挠头。

  一滴粪水便滴在他肩上。

  他感到肩上一凉,忙将勺子甩了两下,把剩下的一点肥也洒进他的地里。

  做完这些,许桥头才一瘸一拐走到许魁边上坐下。

  “那你多划不来,自己种才好,今年免征哩。”

  许魁道:“我要练兵,没工夫。”

  “你这不是没在练兵吗?在这干坐着。”

  “特意告了一天假,来看你。”许魁咧嘴笑了笑,又道:“我接老娘和婆娘孩子过来,他们今日便到,一年多没见了,怪想的……你别弄脏了我新衣服。”

  “瞧你这样,老子还不稀得看。”

  许桥头收回手,又瞄了许魁一眼,只觉这昔日的同乡伙伴大不同了。

  他说不上来,但许魁显然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乡下人,杀气、威风,眼睛里还偶尔有些思索之色。

  “桥头啊。”许魁忽然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孔将军问我,是想留在利州还是去汉中,你怎觉得?”

  “那当然是留在利州啊!”

  许桥头脖子一梗,脏兮兮的手便拍在膝盖上,又道:“祖宗的坟在这里,地在这里!你逃荒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现在这样吗?那话怎说来着……衣……还乡?”

  “衣锦还乡。”

  “就是说。”许桥头一指地上的新衣服,“这不就是……衣锦还乡吗?”

  许魁不说话。

  孔仙与他说“如今我也是用人之际,若你愿意留下,我与李帅禀明,让你在家乡当统领,有何不好?”

  动心吗?当然,家在这里……

  一旁的许桥头还在劝。

  “鬼斗啊,多少年了,多不容易你才回来?就这两月,我们才见几面?怪我,忙着种田。想着等有了收成,娶个媳妇,你就不看看我娶媳妇?还有,我昨个上山,砍了两根好木头,回头把你爹的老屋子修修……嘿,我知道,你本事了,不会住那了,好赖是以前的家,家不就是根嘛……”

  许魁听着听着,忽转头向南看去。

  只见山道上,尘烟滚滚,过了一会,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袭卷向北。

  他倏然起身,向那边跑过去。

  “杨奔!杨奔!杨……”

  来不及等许魁到,那杆“杨”字旗越来越远。

  许魁就站在那,想了想,忽转身奔向利州城。

  “喂,许鬼斗!你的衣服……”

  许魁没有回头。

  他身后的同乡、少时伙伴已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志气了。

  三年从戎,给了他太多的蜕变,他奔跑在田亩间,脑子里全是他的袍泽兄弟,以及营中那艰苦又充实的日子。

  ……

  汉中,蜀帅府。

  李瑕正埋首案牍,处理着那堆积如山的案子。

  南郑县有人偷了邻居家三只鸡;城固县有醉汉斗殴死了人;勉县有一大户人家想要叛逃蒙古;石泉县一户人家因曾为蒙人做事被群殴至死,又有人称是因争财所致……

  有的案子,李瑕能勾判,有的则须待核查。

  这边他才将十三份批过的卷宗摆开,那边韩承绪又抱着一堆卷宗进来。

  “今日各州县又有五十六宗案子送来;昨夜洋州城失火了,烧了半条巷子,守军救了火,但不知如何处置;蜀道那边,守军看到了蒙军哨马,似在探汉中兵力……”

  李瑕反而笑道:“案子多,恰说明百姓开始信任我们,愿意提出问题了。汉中新复,更怕的是百姓视官府为无物。”

  韩承绪苦笑道:“阿郎真是看得开,可惜这官府还空荡荡。”

  “百废待兴,依我们的计划一步步来便是。”

  “阿郎的计划说先谈人事,想必文臣武将,该在路上了?”

  “我早已去信吴潜。”李瑕道:“文臣武将,会有很多。”

  “怕未必好用,阿郎点名要的史俊史知州就难用啊。”

  李瑕从案牍间抬起头,道:“倒想起一句诗,送与韩老共赏……”

  他目光落处,看不到天地间有多少人正往汉中来。

  但已有预感。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五百二十八章 生于忧患

  一行车马行进颇快。

  出了牛金道,眼前便豁然开阔,再沿汉江东向,走了半日便看到褒河入江处,只见褒河两岸尽是农夫在田地里除草施肥。

  韩祈安许久移不开眼。

  渐渐的,汉中城那恢弘的城廓便显在眼前,城楼上有宋旗在飘扬。

  城南处,劳工们正在造桥。

  这显然是大兴土木之事,汉子们齐力吆喝着,将一根根巨大的木梁抬往江岸,偶尔能从远处的山中听到爆炸声,那是在取石头。

  韩祈安一看便知,李瑕要先造一座铁索桥,之后再造一座石柱大桥。

  “阿郎太辛苦了。”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这个幕僚尚未赶到,沿途所见,兴利、屯田、铺桥修路都已开始了。

  李昭成则是叹息一声,驱马往渡口。

  其实汉江上已有临时可用的浮桥,但他们带的货物太多,搬过去费事。

  “船家……敢问马车可渡得过江?”

  “俊郎君是东南来的吧?听口音绵得很哩!马车得等明个有大船来,今日晚了。”

  “好,请船家渡我等与货物过河……”

  李昭成说着便掏钱,回头一看,见韩祈安、姜饭、高年丰等人已驱马过来。

  他想了想,策马到马车边,问道:“严姑姑,要渡江了,你下来吗?”

  严云云转头看了一眼,见她的人已在搬盐袋,先是交代了一句“不许将盐打湿了”,语气严厉。

  之后她方才向李昭成应道:“等货先过,我再理理账。”

  说罢,自低下头,不再理李昭成。

  那边船家再见高年丰身后两百余兵力也是吓到。

  韩祈安上前道:“船家莫怕,多渡几趟也便是了。对了,待这桥建好,你这营生如何是好?”

  “嘿,官府说了,待这桥修好,召小老儿到水师做事哩,可不得比以往日子好过。瞧先生这模样,怕不是个大官吧?小老儿得罪了。”

  韩祈安摆手道:“非是甚官身……不知这汉中商路如今还算通顺否?”

  “以前嘛,蒙古人也是通商的,北面的货送来的多哩,眼下这不是被宋……被朝廷收复了汉中,商道可不就停了。听说会再与湖北、江南通商,但小老儿想嘛,南边人安生惯了,哪能到汉中这兵荒马乱的地界来。先生你说是吧?”

  “日子会好的,会好的。”韩祈安道。

  “当然得好,与先生说,小老儿本有几亩薄田,本是被蒙人圈了去,如今这位李大帅又还回来哩,家里那没出息的种着,小老儿再摆个渡。就是不知,这日子能好多久……”

  这船夫话里的意思,对如今汉中的主政者有些期翼,但还未完全信任……

  渡江时便说着这些,待渡了江,韩祈安留下姜饭、高年丰继续搬运带来的货物,他则领着李昭成直奔帅府。

  从南面望江门进城,出示了信物,自有士卒领着。

  汉中城的主城街叫“天汉大街”,如今还有许多商铺未开,人口也不显繁盛。

  蒙人撤退时带走了大量的汉军,街上多是老弱。

  不时能看到兵士正在巡视,显然,刚收复的城池治安并不教人放心。

  唯有城南的草塘寺还显得富丽,别处都是破落模样。

  一路往城中,到了东街,一拐,便是古时的汉台,如今的帅府。

  帅府门朝北开,或是因为当年刘邦不甘居于汉王之位,欲北图秦关,在此修筑了一座高台。

  之后修建的府衙便以此格局。

  此时,府衙并未翻修过,只是洒扫得很干净,门前站着两排僰人女兵,杀气凛然。

  韩祈安进了门,看了看右侧的汉台,一路向里,只觉空空荡荡。

  “大帅,以宁先生、彰华先生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李瑕亲自迎了出来。

  “阿郎。”

  韩祈安与李瑕交情最厚,连忙上前,目光看去,那身披官袍的玉面男子年轻得让他都觉不习惯。

  “阿郎该蓄须了啊。”

  甫一见面,韩祈安的头一句话便提出了有用的提议。

  李瑕摆了摆手,笑道:“不习惯。”

  他又看了李昭成一眼,点了点头,道:“进堂说吧,还有许多文书等着两位处理。”

  韩祈安随李瑕进了议事堂,目光看去,从案头移到地上。

  “这……新收复之地,如何有这般多卷宗?”

  “百姓信任。”李瑕掷地有声,还显得有些成就感。

  韩祈安无奈,此时才得空向韩承绪行了一礼。

  “父亲。”

  “来了就好,来了能为阿郎分忧了……”

  ……

  李瑕麾下已有姜饭这个负责情报的,但如今李瑕已打算将情报分开,林子负责对外的军情、姜饭负责对内的舆情。

  且互相监督,防止出现探子以权欺凌百姓之事,比如姜饭为李瑕做脏事时万一有谋私的可能……

  这并非不信任,如韩承绪所言“防范于未然”,否则真有了这情况,悔之晚矣。

  以制度约束人,而不是全凭人心自觉,方得长久。

  如今林子负责打探各地军情,每日让哨马收集蒙古情报,韩祈安到时,他正在向李瑕汇报。

  “继续说吧。”

  “是。”

  林子忙拿出几封情报递上去。

  李瑕看过之后,沉吟道:“这是说……白银真是迷路了、且被全歼了?情报没错?”

  “禀大帅,正是如此。”林子挠了挠头,道:“此事我亦觉得离谱,问了好几遍,这支蒙军是真迷路了,从老苍关一路北上,被伏击了好几次,也不撤回大理,最后在衡山被全歼了。”

  李瑕打了三年仗,也是未见过如此蒙军。

  “韩老如何看待?”

  “偶有些奇事罢了。”韩承绪道:“但推此事,或可一窥眼下中枢……”

  话到一半,他看了李昭成一眼。

  人一多,议事反而不便了。

  李瑕抬抬手,道:“但说无妨。”

  韩承绪方才继续道:“蒙哥死、忽必烈退,大宋至此可谓大胜矣。再加之全歼万余蒙军,朝廷只怕会以为……蒙人不过尔尔,志得意满。”

  “临安城内,只怕已是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韩承绪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阿郎太年轻,能居帅位,全赖钓鱼城、汉中两次大功,加之鄂州危局、朝中助力。”

  李瑕道:“兵危战凶之际,官家需能战之人镇蜀。如今一看白银这支蒙军如此不堪,便觉得我这几仗,是靠侥幸赢的。”

  韩承绪还有别的话想说,但因李昭成在,没说,只以目光向李瑕示意。

  意思是,等官家发现不会再生出儿子,那李瑕这个忠王死敌的立场便不重要了。

  势必会影响到蜀帅之位。

  时间还有,但要早作谋划。

  李瑕虽已命令各处撤出山城,但这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李瑕都不须作考虑,向林子又问道:“蜀道北边,蒙人战事如何了?”

  “消息还未回来。”

  李瑕点了点头,向韩祈安解释了几句蒙古的情况,最后道:“因我传信,阿蓝答儿逃得快,上次得到的消息,他已与浑都海会军于甘州。”

  韩祈安明白这些,也更信任李昭成,遂径直问道:“养寇自重?”

  “嗯。”

  “很难。”韩祈安道:“一则,蒙人忙于争汗位,该不会南顾。二则,想必朝廷也将派下大量官员,若谎报军情,必被识破。”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

  “蜀帅之位重要,小打小闹的山贼土匪还改变不了朝廷的态度。”

  李瑕沉思片刻,道:“那就玩真的。”

  李昭成一愣。

  他已被他们吓到了。

  这才刚进汉中城帅府,谈的却都是……

  只见李瑕踱了几步,道:“既然蒙人不打来,那我们便派小股兵力时不时偷袭他们。逼他们给我陈兵于蜀道外。”

  众人皆是一愣。

  “待朝廷派来的官吏们到了,也该带着他们出蜀道,见识见识蒙人的武力。练兵,也练将,这也是那些临安来的读书人到汉中来该学学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第五百二十九章 死于安乐

  “吁!”

  骏马被勒住,杨奔抬眼看向面前的汉中平原,胸襟不由为之一阔。

  他只觉太遗憾了。

  钓鱼城一战未能参与,因他留镇成都;收复汉中一战又不能参与,因他留镇苦竹隘。

  如今,终于是等到大帅之令,放弃苦竹隘,调令驻守汉中,为子午关守将。

  只听这官职,杨奔已是热血上涌。

  子午关在何处?

  长安城向南行四十里为子午镇,再十里,便是子午关。

  扼汉中、秦川交通之重镇。

  据守此关,进可北伐秦汉之故都,退可保汉中无虞。

  如今子午关还未收复,但,显然是必夺之地。

  男儿立世,必取此等大功业!

  ……

  马蹄声起,宋禾策马而出,立在杨奔身畔。

  他本是被留在剑门关驻守,亦是得了调令到汉中。

  至于剑门关谁守?

  自有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派将。

  他宋禾,要守的是斜谷关,乃是汉中往秦川另一条道路的出口,北面不远便是五丈原。

  比起剑门关,这才是往后迎击蒙军的门户。

  宋禾话不多,但决心毕生功业绝不能输于杨奔。

  ……

  两人便这般默默看着汉中平野,待身后的骑兵奔至,方才各自一挥鞭。

  “继续前进!赶赴汉中城谒见大帅!”

  ……

  在这两支骑兵身后的金牛道,许魁亦在赶路。

  他麾下都是步卒,出发又晚,已完全追不上杨奔、宋禾。

  说来,许魁答复孔仙时,孔仙很生气。

  “你知不知道还有一条阴平道?什么?你不知道?你一个利州人你不知道?本将告诉你,那便是邓艾入蜀时走的路。”

  “苦竹隘、剑门关的兵力都被调走了你总知道吧?李帅可不仅是兴元知府啊。他还是蜀帅,蜀帅!我一个云城守将一跃升利州西路安抚使,能有几个可用之人?”

  “我都说了,只要你肯留下,我与李帅说,他会同意……”

  但说来说去,许魁只有一句。

  “我想跟在大帅身边打仗。”

  ……

  而在许魁这只队伍后面,聂仲由刚带兵抵达利州。

  他本就是大宋武将,又经钓鱼城一战,得李瑕举荐,已升至兴元府都统……原来王坚的位置。

  聂仲由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李瑕将花费心力整顿残破的汉中。

  那他便要担负起练兵、守备汉中防御之责……

  ……

  这数日之间,埋首于田陇的农夫经常一抬头,便能看到有兵马拨赴汉中。

  农夫们擦着汗,不由担心这些宋军踩踏了他们刚长出嫩苗的田地。

  但没有,这些宋军军纪严明,俱是只顾着行军,偶尔还有将士向他们大喊道:“不必担心,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一起喊!”

  “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

  ……

  四月二十八日。

  蜀帅府,议事堂。

  不同于之前的空荡,这日已是幕僚、武将济济一堂。

  “先把书发下去吧。”

  “是……”

  有吏员捧来两堆书册,开始下发。

  李瑕道:“《史记》、《三国志》你们这些不读书的武人,便当故事看也可,若不懂的便互相讨论,若还不识字的,站出来挨打。”

  “哈哈哈。”诸将大笑。

  但不是这笑话好笑,而是李帅难得开个玩笑,总得捧个场。

  李瑕又道:“看了书,不要求你们太多,把地名和它的战略意义都记下。”

  几句话间,将领们都领了书,各自塞进怀里。

  李瑕这才点了点案上的地图。

  “先说防备蒙人的几条蜀道,由西向东,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汉、蜀时几个故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六出祁山,皆出自于此,为何?这些蜀道险要,蒙军翻不过秦岭,必须走这些道路。”

  “当然,现在蒙古人忙着争汗位,不会来。但,这蜀道上的关城,白马关、大散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这五个关城我们必须占下,守住。如此,才是我们想打就打,想守就守,而不是只盼着‘蒙人不会打来’。”

  话到这里,李瑕扫视了诸将一眼。

  显然,打下了这些关隘之后,宋军暂时也没有余力出关。

  步卒们跑到关中平原,只会被蒙军轻易歼灭。

  唯独杨奔、宋禾的两支马军能偶尔到蜀道外小小的骚扰,然后缩回到关城内,承受蒙军的怒火。

  听起来,就很……找打。

  但李瑕就是要找打,他不要隔着秦岭与蒙军相安无事,他要与蒙古接壤,把他的官吏都带过去看看,何谓忧患。

  这大宋朝廷习惯了与辽、金和谈,习惯了高枕无忧。

  ……

  “聂都统,这一战你来指挥,给诸将谈谈你的看法。”

  “是。”聂仲由出列,道:“蒙人向来没有守关隘的习惯,如今汉地世侯正与六盘山蒙军开战。各个关城留守的兵力都不多,皆是汉军。他们想不到我们还会穿过蜀道去进攻,因此,拿下这些关城不难。难处在于,如何面对蒙军的反攻……”

  ……

  这日,一艘江船正溯长江而上,载着第一批赴汉中任职的官员。

  船只行至汉口,拐入汉江。

  “逆江而上,便可到襄阳,之后继续沿汉水西行,便可直抵汉中城,先见过李节帅,再分赴各州县。”

  “诸君可知,从汉中到襄阳这段路,便是当年蒙古‘借道’灭金之路?”

  昝万寿虽是武人,但家学渊博,对此颇有了解,道:“蒙古右路军由拖雷率领,走陈仓道入汉中,沿汉水而下,自唐州、邓州攻汴京。”

  胡三省叹息不已,道:“晋献公假道伐虢;楚文王借蔡灭息;秦惠王借道伐蜀……我辈读史,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我辈也。”

  “景参所言……唉。”黄震亦叹息,道:“我大宋与金,本有血仇,既便如此,当年朝廷亦是拒绝了蒙古盟约。偏金国所谓‘取偿于宋’,南开边衅,自取灭亡尔。”

  “今酋主既死,想必蒙古或如辽、金,锐气尽失,从此再无力南图。”

  “盼能如此吧。”

  “依我所见,蒙军战力不过尔尔。二十余年来屡屡大败,此番是忽必烈撤得够快,岂不见那一万余蒙军撤得慢了,遂为我大宋将士全歼于一役。”

  “这般想来,李瑕……李节帅收复汉中并不难。彼时王将军于钓鱼城斩杀酋主,蒙军已乱,李节帅挥师跟进罢了。”

  “无怪乎年纪轻轻得此高位?”

  “换了我等,未必不能做到。”

  “可惜无此好运。”

  “只盼啊,莫又是一出‘童贯赎燕京’的丑戏便好。”

  “难说,赎空城而回,侈言恢复之功,历来还少吗?”

  “……”

  昝万寿又插不进话了。

  本来呢,他听到众人谈起地势,他便想要说说兵法。

  从拖雷沿汉水而下、折北攻汴京,这一战他有许多可说道的。

  比如拖雷遇坚城不攻,火速与另两路大军会师……蒙古人便常用这种战术,分散进军,杀穿敌人防线,再一举合力破敌。

  就着这话题,昝万寿还能谈蒙金的几场大战,倒回谷、三峰山……

  但文官们一聊,话题总是渐渐又成了“李节帅年少居高位”。

  昝万寿颇觉无聊,不由又向陆秀夫问道:“君实,你如何看蒙军战力?”

  陆秀夫这才回过头,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纤夫艰苦……我晕船了。”

  “君实兄不是镇江人吗?”

  “自幼读书,未出过远门……此为我初次走这般远的水路。”

  昝万寿忙道:“那请君实兄进舱歇息如何?”

  “不。”

  陆秀夫果断拒绝。

  他的身姿依旧是那一板一眼,清丽的脸上满是郑重,缓缓说了一句。

  “我必须学会坐船。”

  ……

  江船艰难而上,这些年轻的官员们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而在他们要去的汉中,一队队兵士已在列队整备……

  ……

  “都打起精神来!”

  许魁大喝着,穿过队列,一把拍在一个士卒头盔上。

  “看看你的矛头!钝成什么样了?!磨!”

  他脸上已满是凶狠,全然不同于坐在田间之时,每一次开口,都是声嘶力竭。

  这是他向杨奔,甚至刘金锁学的……

  “趁着弟兄们还有命在,我只有一句金玉良言告诉你们!都听好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明白没有?!”

  “明白!”

  “都别以为收复了汉中就可以安生!安生是留给你们的家小、留给川蜀百姓的!让农夫能种地,让你们的妻儿能有饭吃……但我们是谁?!”

  “保家卫国的战士……”

  “大点声!老子听不到!敌人是草原上的野兽,你们呢?牛羊吗?!”

  “杀!杀!杀!”

  第五百三十章 赴任

  五月。

  “噔、噔、噔……”

  敲打声不停响起。

  汉中城东面建起的一片作坊区域,劳工们正在建造房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昭成穿过人群,四下看了一眼,找到一个熟悉的火药匠人,问道:“郝道长呢?!”

  “在那边找女人呢!”

  周围很吵,两人不得不提高声音。

  李昭成绕过这一片地基,好一会才找到郝修阳。

  只见这位老道长已换了身崭新的道袍,不复以前的邋遢模样,正坐在摇椅上挥着手中的拂尘。

  他面前,还排了八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道长这是在做什么?”

  郝修阳笑叹道:“老了啊,筋骨不济,雇些婢子来端茶倒水。”

  李昭成虽是晚辈,却也低声提醒道:“道门中人,这般好吗?”

  “着相了,你着相了。”郝修阳指了指他,道:“便因我是道士,做了何事,你便指责道门,岂非以偏概全?老道好享受,因老道有钱,与道门何干?”

  李昭成一时无言。

  他知道郝修阳如今有钱,吃住都是蹭李家的,当然有钱。

  “老道已这般老了,又不会欺负了她们,周济她们,有何不妥?”

  郝修阳挥了挥拂尘,让他的婢子们且去生火做饭、洗衣扫地,又交代要在院子里种些银杏。

  他打算往后要过得体面些。

  “叫你找物件,可找到了?”

  李昭成遂让随从将背上的篓子拿来,一桩桩把东西找出来。

  “这是道长要的罗盘……”

  “噫,连二十四山都看不了的,何用?再找。”

  郝修阳摇了摇头,抬头望天,喃喃道:“这汉中……怎看铁矿都不多,过几日,老道得往归仁山去一趟,辛苦喽。”

  他领的钱多,但其实做的也多。

  如今李瑕麾下将士的火器、武器、盔甲制造,多由郝修阳在管。

  这说来简单,从采矿开始却是极复杂的流程。

  比如,李瑕说要制造望筒,嫌玉石紫晶太贵,与郝修阳说甚……用砂子便能造镜。

  简直一派胡言。

  郝修阳费了无数功夫,烧了不知多少种石头,才用从一个黄州来的玉石商人手上购来的水晶硅石烧出镜片,却依旧不满足李瑕要的纯度。

  许是原料不对、许是烧得不够热……不知道,只能慢慢试。

  且如今更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新奇物件,得先把将士们的武器、盔甲造足了,才能将汉中两万余兵力尽数编练成战兵。

  而不是一堆只带长矛、连甲胄都不齐的乡兵。

  “书呢?”

  “这里……《梦溪笔谈》好找,世彩堂便有刊本。《刀铭》却极难找,我托林子派人到南面去才购得。”

  李昭成将篓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

  郝修阳又问道:“《云笈七签》呢?”

  “道长是要造刀,要道门的书做甚?”

  “你这小子,道门便有灌钢之法。”

  郝修阳对李昭成这不懂事的读书人颇不屑,道:“凡炼钢之法,以熟铁打薄片,生铁安置其上,草履盖上,泥涂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此方为我炼钢之秘要,比当世之刀兵更为坚韧。”

  李昭成又问道:“道长既然知道,又何必翻书?”

  郝修阳骂道:“熟铁几何?生铁几何?草、泥几何?火力几何?若不查阅,老道如何得知?何况沈括记‘淋钢’之法,与这‘团钢’又不相同……”

  “好吧。”李昭成无奈,道:“为道长找来这些书便是。”

  “你自与李大帅言,此事重要,教他休再与老道说些似是而非之物,钢都不会炼,尽日嚷着造这造那,简直毫无章法。”

  郝修阳说着,翻身起来,又遥指东面一间寺庙。

  “看到那石佛寺否?有一高塔。”

  李昭成道:“看到了。”

  “须将那寺拆了,老道须借那高塔建一巨炉,为大帅炼钢。”

  “道长切莫打趣。”

  郝修阳莞尔一笑,轻骂道:“这汉中,寺庙可太多了……”

  李昭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又见许多船只由东而来。

  “朝廷任命的官员们到了……”

  ……

  望江门码头。

  一众年轻官员下了船,抬眼看这汉中城。

  “这便是汉中城、古梁州。”有人喃喃道。

  “真破啊。”

  “人太少了,远逊临安城之张袂成阴、比肩继踵……”

  “云栈屏山阅月游,马蹄初喜踏梁州。”胡三省开口吟道。

  黄瑢哈哈一笑,回首一指身后的汉水,跟着高声吟道:“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这是陆游的诗,将这古梁州、汉水的壮阔一语道尽。

  众人不由意气上来。

  黄震大步上前,接了下一句。

  “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

  诗到这里,所有年轻官员们齐声应喝了最后一句……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城洞将这意气风发的声音回荡开来。

  周围挑担的百姓纷纷侧目,见这些官人们衣着不凡、仆从如云,连忙散开。

  众官员却犹不过瘾,再次提声呼喊。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不知大散关在何处,没看到啊……”

  “好诗!好诗啊!”

  “陆放翁天资慷慨,诗寄恢复是也!”

  “不是……诸君可知大散关……”

  “良时恐作他年恨,我等为官汉中,必要把握良机,待王师北复,祭放翁先生!”

  “诸君,理我一下,大散……”

  “诸君可知,陆放翁还有一首汉中之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好!好一句‘匹马戍梁州’!”

  “我等此来,正是……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说的好……”

  ……

  站在城头上值守的刘金锁探头一看,“嘿”了一声,骂道:“书生真是吵死了。”

  他招了招手,哈哈笑道:“走,把这些嫩蛋子带过去……”

  ……

  “击筑悲歌一再行!”

  “好!”

  “走吧,去见了李节帅,各自赴任地方,为民务事……”

  “明日将与诸君分别了啊。”

  “且看我等,孰将治下治理最善……”

  见那边有一大将带着人按刀过来,昝万寿于是上前,道:“我等受朝廷之命上任汉中,不知李节帅何在?”

  “哈哈哈。”

  见这大将不言反笑,众官员不由一愣。

  “某,镇西军统制,刘金锁!”

  “原来是刘将军当面……”

  刘金锁很高兴,他还是授官以来第一次对着外人这般威风地把名字念出来,挺着肚子扫了这些人一眼,最后看着昝万寿。

  “咦,你很不错,看起来很能打嘛。”

  这话颇为无礼,不少官员已不喜。

  昝万寿虽是个县尉,那也是武举受文阶,哪是这般见礼的?

  但初来乍到,心气终究是虚,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刘金锁手一挥,便大声道:“跟我走吧!”

  说着,他大步却是往城外走,向西。

  “走啊!”

  “敢问刘统制,李节帅不在城中?”

  “不知道!”

  “那我们这是……不入城?”

  “入城做甚?当然是先带你们住下啊!等下一批官员到了,再一起开拔……”

  胡三省不由向黄琛低声问道:“他说的是开拔?不是赴任?”

  “想必是粗莽之人,分不清这些……”

  ……

  走着走着,离汉中城愈远。

  胡三省微微皱了皱眉,已预感到有些不妥,他转头看了一眼,见陆秀夫脸色煞白,不由关切了一句。

  “君实,水土不服?”

  从临安到汉中,三千余里水路,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就连胡三省这壮年书生都吃不消。

  二十四岁的陆秀夫则是头一次跋涉这么远,加之一路晕船,显然已是病了。

  他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步履沉稳,张口吐出两个字。

  “无妨。”

  胡三省转头一看,向刘金锁喊道:“刘统制,我们要去官驿,明日再去谒见李节使可否?”

  刘金锁回过头,大声道:“哪有官驿?就在这里歇吧!”

  “陆知县病了,他是少年进士,知附廓南郑县……”

  “那我找个大夫来!”

  “这城外哪有大夫……”

  胡三省话到一半,转头一看,只见一片军营已缓缓在眼前展开。

  第五百三十一章 谒见

  傍晚时分,李瑕正与韩承绪在汉中城北大街的一片池塘边巡视,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大书院。

  “便叫‘莲池书院’如何?”韩承绪指着池塘里的荷叶道。

  李瑕不在乎这些旁枝末节,一边指点着地势,在规划布局的同时,将他的想法提出来。

  “就在这池边,开几亩田地,作为教授农学之用。我前次所言的‘果木稼接’之法,还须请人多试试,鸡瘟、猪瘟的防治之法,也得钻研……如此,这边便开辟一处,作教授医学之用……

  “言之总总,我们这个书院要教授的不能只是为求官的读书人,或者说求官不能只会文章。如今大宋的文人并不迂腐,旁触通杂,懂得颇多,就是太全面了。若文教之资有限,可分门别类……”

  话到这里,那边刘金锁快马跑来。

  “大帅,人送过去了!”

  李瑕点点头,问道:“今日到了几人?”

  “三十七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官,进士。”刘金锁道:“个个都娇气着哩,走两里路哭爹喊娘,还不如我家柳娘。”

  “名单给我。”

  “在这……他们嚷着要到治处去任职,又有说是要见大帅的,吵得人头疼。”

  李瑕看过名单,又让人去将这些地方上的公文卷宗搬来,让刘金锁带到营里给这些官员处置。

  眼下是用人之际,没有养闲人的道理。

  “你不可苛待他们,只说待所有官员到齐了之后,我再去见他们。”

  “末将哪会苛待他们?”刘金锁大乐,“那既然要去战场上,可得好好拉出来练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哩……”

  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跑来,禀道:“大帅,新任转运使到了。”

  李瑕点点头,与韩承绪对视一眼。

  韩承绪道:“既是史公到了,阿郎该亲自去迎一迎……”

  ……

  近年,蒙人多知李瑕之名,复盘过去的几场仗,也把兀良合台的死算在李瑕头上。

  但说来,李瑕不过是捡了个人头。

  马湖江一战,真正的英雄,是史俊。

  张实大败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史俊敢只领三千人出城,衔尾而击兀良合台大军……还胜了。

  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思议,连史俊自己都没想过能胜。

  他只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大胜之后,史俊没第一时间下令追击兀良合台,因为他并非胜券在握,谋算好了要歼十万之敌。

  而兀良合台也是完全被打懵了,骄兵一败,军心大乱。

  于是李瑕借着“我反正多捡了条命”的疯狂,去咬住如丧家犬的兀良合台。

  追根溯由,这条丧家犬是被史俊打出来的。

  ……

  李瑕还知道,川蜀这些年战事艰难。

  是史俊、蒲择之、王坚、张珏……甚至是张实、杨礼、段元鉴、王佐等等这些他甚至没见过的人在苦苦支撑。

  他李瑕从来不算什么,只是跟在这些人身后,学习、辅佐。

  最后,在他们累倒之后,他才把战果扩大了一点点。

  然后,他再靠着奸党、贵妃,把蜀帅之衔加在头上。

  李瑕不愧疚,因为他还要继续做事。

  但他终究清楚,抵挡住无敌蒙军、造就这个奇迹的人们,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自己。

  李瑕对这些人始终有一份敬意在。

  包括对史俊……

  ……

  史俊负手站在船头,眼看着前方的汉中城,眼底神色复杂。

  他并非是初次到此。

  九年前,他曾随余玠北上,差点便收复汉中……

  “东翁,看样子,是李节帅亲自出城迎你了。”

  幕僚李同禾提醒了一句,打断了史俊的感慨。

  史俊眯着眼,看向望江门,果然看到了李瑕的仪仗。

  倒也没大张旗鼓,无非就是些对旗、对锣、对牌、金瓜、月斧排开,以示蜀帅在场。

  “东翁。”李同禾又低声道:“可还记得当年初次见李节帅时的情形?”

  “如何能忘了?”史俊叹息。

  说心里话,他为官以来,见过许许多多下僚,李瑕是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个。

  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奸党党羽……

  李同禾眼中有些忧色,道:“当时李节帅初任庆符县尉,到叙州谒见东翁,东翁可没给他好脸色。之后,东翁大败兀良合台,李节帅不听军令,擅自追敌,东翁还弹劾过他……”

  话到这里,李同禾声音渐低。

  “时移势迁,他反倒成了上差。程相公又已罢相,东翁在朝中无依无靠,只怕已得罪不起李节帅。”

  史俊道:“宜斋想说什么?”

  “一会,还请东翁放下些架子……”

  史俊负手不语,眼看着江船渐渐近岸。

  此情此景,心中自觉尴尬……

  ……

  韩承绪站在李瑕身后。

  看着史俊的江船渐近,他想起桩小事。

  当初陪李瑕见过史俊,他曾提醒说“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

  如今再想来,当时李瑕的姿态岂是真的高了?

  无非是不肯逢迎罢了。

  事实上,史俊乃忠正之人,岂在乎李瑕逢迎与否?

  三年来,李瑕从一介县尉到任帅一方,始终是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官场逢迎对旁人有用,但李瑕真需要吗?

  这种做事的态度,终究是靠时间慢慢显现……

  此时,韩承绪侧目看去,只见李瑕的身姿依旧笔直,脸上依旧是那不卑不亢的神情。

  他为县尉时,不对叙州知州弯腰低头,如今任了蜀帅,也不会对转运使傲慢无礼。

  ……

  “微猷阁直学士、利州东路转运使、提举陕西等路买马,史俊,见过节帅。”

  “史转运使多礼了。”李瑕忙上前虚扶了史俊,道:“漕司衙门业已洒扫干净,只待史转运使坐镇,请。”

  “节帅请。”

  两个都不太在乎繁文缛节,也不多提当年的事,直向城中走去。

  “我在临安呆久了,筋骨松了,不知节帅能否放心将政事交于我?”

  “如今汉中是百废待兴,我盼史转运使久矣。”李瑕道:“诸多事务待史转运使操持,两税虽已免了三年,但商贾不通……”

  史俊感受得到李瑕绝没有一丝想要给他难堪的意图,终于是放松下来。

  两人并不闲聊,一路说的都是公务。

  彼此都没有增进交情的意思,却颇有默契地打算合力治理好汉中。

  到了漕司,史俊终于发现了一事。

  “节帅,此番朝廷一次迁调了五百余人入蜀,我寻找幕僚耽误了几日。如今竟未有官员到任?”

  李瑕道:“此事正要与史转运使说……过两日,我打算带这批年轻官员往大散关一趟。”

  “大散关?”

  李瑕道:“若没见过蒙人,怎能当好川蜀的官?”

  史俊哑然,思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

  李瑕笑道:“如此,汉中还请转运使坐镇。”

  他自是不打算带史俊去历练,这是他平生所见到的第一个打败蒙军的文官。

  只希望,那些从江南来的文官们也能尽快成长为一个又一个史俊……

  ……

  城西,镇西军军营。

  “我们要见李节帅!我们要见史转运使!”

  “你们私自扣押朝廷命官,是要造反不成?!”

  “……”

  清晨起来,陆秀夫便能听到有人大喊大叫。

  他没跟着一起喊,只是拿出军大夫开的药,生火煎煮。

  妻子、随从被安置到了别处,这些事只能由他自己做,好半天,火却是生不起来。

  “君实兄,我来吧。”昝万寿见了,忙过来帮忙。

  “多谢。”

  陆秀夫遂坐下,拿起案上的公文批阅,极专注的模样。

  昝万寿是县尉,没这般多公务,坐在一旁问道:“君实兄怎不随他们去闹?许多人说,李节帅是故意苛待我们。”

  “汉中战乱之地,蒙军新退,未必太平。李节帅先将我们保护在营中,亦算稳妥之策。”

  陆秀夫唇上毫无血色,说话却有条有理,又道:“何况,已能开始处置县务,还有何不足?”

  昝万寿笑了笑,道:“君实兄真是勤勉。”

  这几句话的功夫,外面那些喊叫的同僚已没了力气,声音消了下去。

  之后,胡三省、黄瑢、黄震快步进来。

  “君实,杨起莘也到了。”胡三省道,脸上颇有些莞尔之色,问道:“可要去见见这位文章压了你一头的探花郎?”

  陆秀夫依旧正襟危坐,问道:“杨兄与几人同行?”

  “四十多个吧。”

  陆秀夫想了想,道:“已有四百人抵汉中,看来,李节帅要来见我们了。”

  ……

  果然如他所言,片刻之后,营外已有士卒呼喊。

  “奉大帅令!传汉中各州县官员往校场谒见……”

  第五百三十二章 陈仓道

  “大宋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第三名,奉天子谕,任四川制置司机宜、兼利州东路转运司公事,杨起莘,见过李节帅。”

  随着这苍老的声音响起,周遭不少官员都嘀咕起来,还有人轻笑了几声。

  “这也太老了吧,探花郎?”

  “汉中缺额太多,便宜了这般老朽进士。”

  “难为他还能到汉中来,多大年岁了?”

  “丙辰科的都在那边,来了,问他们便知……”

  “……”

  陆秀夫等人赶到时,只见四百多官员已聚在校场上,正准备谒见四川制置使。

  他目光落处,只见将台上一人身披甲胄,威风凛凛,想必便是李瑕了。

  再定眼一看,这一瞬间给陆秀夫的感受是……仿佛周公瑾当世。

  只听身后胡三省小声嘀咕道:“花架子真漂亮,但怕愈漂亮、愈是中看不中用。”

  “嘘。”

  一行人迅速汇入队列之中,依官位、名次、年纪排好。

  有官员凑过来问道:“你们,丙辰科的?”

  陆秀夫不答。

  他不愿在这种场合私语。

  据说,宋太祖为了防止官员们交头接耳,在官帽上制了长长的幞头角。这种硬幞头的官帽一般是上朝时戴的。

  此时这些官员戴的都是软幞头,难免有互相私语。

  胡三省已应道:“不错,同年。”

  “状元是闻云孙?他中榜时年不过二十吧?这位杨探花郎却如此老迈。”

  胡三省一听,莞尔,道:“杨起莘,字莘老,重的便是这‘老’字,所谓‘老有所成’也。”

  他们这三十余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进士,天之骄子,自有一分傲气,不太看得起老迈登科的同榜。

  “古稀之年了吧?”

  “不到。”胡三省道:“杨莘老中榜时五十又六,今年还未到花甲。”

  周围人皆无声笑了笑。

  “这颤颤巍巍到汉中,可苦了李节帅,莫给他碰倒了。”

  “李节帅才十九,比杨探花的孙子还小两岁。”

  “噫,玉面小节帅。”

  “恰是一张玉面风流,方可镇节一方……”

  “肃静!”

  突然,有校将大吼一声,按着刀,向这边大步走来。

  “大帅点册,何人敢窃窃私语!”

  胡三省转头看去,只见这人该是个统领,瞎了一只眼,满脸横肉,杀气冲天,极是骇人,连忙低头不敢多言……

  ……

  “报大帅!清点完毕,通判以下官员,实到四百一十三人!”

  鲍三大步在校场上绕了一圈,向将台上禀报道。

  遂有官员喊问道:“李节帅,我等乃文官,非是武将,不知节帅聚我等在此,何意?”

  “不错,请李节帅速分派我等至各地就任,安抚百姓。”

  “……”

  李瑕不答,只看着他们熙熙攘攘。

  他披着重甲,身姿笔直,许久都没动一下。

  良久,文官们站不住了,声音渐息。

  ……

  陆秀夫水土不服,已有些头晕。

  他站得很庄重,但周围的官员一直在说话。

  尤其他身边这群年轻进士。

  陆秀夫不能独善其身,只能带病这般罚站。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

  终于,周围安静下来,李瑕也开口说话。

  “诸位想知道,我为何要将诸位安置在军营?因为这里是汉中。往北、往西,要不了三百里,便是蒙人的弓箭与弯刀……”

  “我等不怕!”忽有官员大喊了一声,打断了李瑕的声音。

  显然,这个太年轻的蜀帅,并不能让从临安来的文官们完全信服。

  “我等奉天子之命,赴任边陲,便是将身家性命抛诸脑后,只愿为国守土!”

  “不错!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李瑕虽不是读书人,却也听得出来,这些人引苏东坡这句词,显然是对自己有怨言。

  他抬手,道:“我提一个要求,在川蜀官场,说话不必含沙射影,大可有话直说,帅府绝不因言兴罪,诸位可能做到?”

  没人回答。

  李瑕等了一会,又道:“诸位不信我?觉得我想立官威,扣诸位在军营,在吓唬诸位?”

  “不错!”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名中年官员大步而出。

  “成州推官,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台州董楷,字正叔,见过李节帅。”

  董楷见了礼,又道:“节帅既不喜哑谜,那便直言,我确是认为李节帅自知不能威慑我等,故意困我等于军营,误民生大事!”

  场面一静,不少人暗暗咂舌,心说这董正叔胆子太大。

  但将台上的李瑕反而笑了笑,似乎对董楷多了分欣赏。

  “还有谁如此认为?”

  “中教官、兴元府学教授,黄震黄东发,亦如此认为!”

  “考功郎官、兴元府学教授,胡三省胡景参,亦如此认为!”

  “……”

  很快,这一批同榜进士纷纷站了出来。

  “君实,来。”胡三省低声唤了一句。

  陆秀夫目不斜视,不语。

  胡三省正要再说话。

  李瑕已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如何?”

  “敢问李节帅,看什么?”

  “蒙军。”

  校场上,诸多中年官员倏然抬眼,已瞪向这批年轻进士,以眼神示意。

  但来不及了。

  李瑕又问道:“诸位怕了?”

  “我等不怕!”

  “若怕死,我等便不来汉中了!”

  “好!”

  李瑕赞许一声,转身,大步走下将台,步履间尽是杀伐之气。

  “传令,击鼓,出发!”

  “喏!”

  “传大帅令,全军听令,出发,大散关!”

  号角声起。

  “上马!把不会骑马的文官给老子拉上马!”

  “吁律律……”

  ……

  李瑕的军营里还从未这般混乱过。

  那些文官已如无头苍蝇般完全乱了。

  “不是……尔等要带我等去何处?”

  “放开,简真有辱斯文,快放开我!”

  “这位将军,我们是要去大散关吗?大散关在何处?可远?我自幼读陆放翁之诗‘铁马秋风大散关’,到了汉中还未……”

  “没铁马,就这匹马,你能上不?”

  “说来惭愧,我……”

  “上去吧你……”

  “快!快!快!”

  这一片混乱中,李瑕已当先策马出营,完全不顾身后的文官们。

  随在他左右的是鲍三、搂虎。

  鲍三向搂虎咧嘴一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这些官,忒他娘嫩了……”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一支队伍行进陈仓道。初时,还有年轻的官员们大声唱着歌,豪气冲天的模样。

  中年的官员们则都是冷眼相看,偶尔还低声嘀咕两句。

  “初入官场,不识好歹,非得与李节帅置这种闲气?”

  “岂能看不明白?不论他们如何回应,这玉面小节帅都打算给我等吃点苦头。”

  “该死……”

  此事确实极该死。

  陈仓道虽在几条蜀道中算好走的,但对于江南人而言,走这山川险道也是苦不堪言。

  江南是何等温润风光?

  又过了几日,已无人还有心思唱那些豪气冲天的歌。

  偶尔在路途稍歇时,能听到有官员悲呼两句。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我要疯了。”

  黄震探头山道旁看去,万丈深渊,像要择人而噬。

  他不怕死,但见不得高,只觉心悸得要晕过去。

  “啊!啊!”

  黄震终于用双手捉着自己的头,嘶声大吼。

  “东发,东发……莫要如此,省些力气。”

  胡三省劝罢,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士卒,又道:“那些士卒,真是毫不会理我等。”

  “太高了。”黄震双眼发红,道:“我等是朝廷命官啊!”

  “可李瑕才是蜀帅。”

  “不,我怀疑他要葬送我等,我好恨这路!”

  昝万寿倒是不怕,也过来劝道:“东发兄放心,这种道路,蒙古骑兵的优势……”

  “蒙古!蒙古!到现在,我一个蒙古人都未见到!”黄震大吼:“我宁愿与蒙古人拼命!”

  胡三省道:“别说了,快生火,否则起行了我等还吃不上饭。对了,君实……”

  他再转头一看,只见陆秀夫已是神色萎靡,再也无法正襟危坐,已蜷缩在路边歇息。

  也幸而是那个刘金锁还有送汤药过来,不然他们这些文官根本熬不来药。

  该骂的都骂了,无可奈何,众人也累,终于沉默下来。

  不多时,黄瑢从后面赶上来,道:“杨莘老晕过去了。”

  胡三省毫不惊讶,道:“六十岁的书生,从未吃过这等苦,不晕反是怪了。玉面小节帅可派人送他回去了?”

  “没。”黄瑢道:“先是派大夫瞧过,见是真晕才叫人抬走,说是,让老探花郎便是死了,也得是在大散关上守国而死。”

  “丧尽天良!”

  “我们这位玉面小节帅还说了,若有人敢装晕,便背着辎重走。”

  “他凭什么?刑不上士大夫,他这是滥用私刑!”

  “便是越级奏事,我也要上书弹劾他!”

  但事实上越级奏事是颇大的罪名,终究也只是说说。

  “李瑕豺狼之辈,真他娘的畜生。”

  “景参,你怎可口出如此粗鄙之语?!”

  “这军中皆是如此骂人,东发也试试,颇爽利。”

  “……”

  陆秀夫睁开眼,感到力气恢复了些,再次撑起身来。

  回头看去,只见山川夹着这条峡谷,天开一线,千余人行在其中也排成长长的队列。

  他难得发出了一句感慨。

  “纸上得来终觉浅,陆放翁诚不欺我。”

  虽还未见兵戈,但这天地间鬼斧神工的地势涌入眼帘,他依旧感到震撼不已。

  然后……晕了过去。

  “君实!”

  “君实……他是真的晕了吧?否则要背辎重……”

  “李瑕这该死的,丧尽天良……”

  第五百三十三章 战场

  黑暗中,陆秀夫隐隐听到了些声音。

  “李瑕丧尽天良……”

  陆秀夫懒得听这些,努力将这声音挥散。

  他从小就是极有主见之人。

  五岁时,他父亲行商归来,他的兄弟们磨着要各种玩物,唯独他,执拗地只想要油灯。

  因为要彻夜读书。

  后来年少登科,数不清的重臣拉拢,陆秀夫一一回绝。

  他只要为国做事,绝不参与党争。

  陈仓道……他努力回想着一路走来的地势,回想李瑕是如何行军、安营。

  不该水土不服的,还要收复河山、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身子很重,不停拉着他往下坠,往下沉。

  终于……

  “嘭!”

  一声重响,将陆秀夫从黑暗中惊醒过来。

  “杀啊!”

  “放箭!放箭……”

  陆秀夫睁开眼,眼前视线昏暗。

  他正在一个帐篷里,转头看去,身边是同榜的探花郎杨起莘,正缩在那,身子颤抖不停。

  “莘老……兄,这是……打仗了吗……”

  杨起莘只是抖,嘴唇嗫嚅着。

  陆秀夫倾耳过去,听到他说的似乎是一句诗。

  “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没有陆游的悲壮,带了太多的恐惧,但杨起莘显然还在极努力地克服。

  陆秀夫勉力站起身。

  “轰!”

  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不远处,之后恶臭飘过来。

  “烟里有砒霜啊!”

  “尸油!是尸油!”

  “快,提水!提水!”

  “不能用水!”

  “苍天啊……”

  陆秀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天光才刚亮,眼前是一片烟雾,有士卒大步上前,利索地拿布在水桶里浸湿,“啪”地拍在陆秀夫口鼻上。

  “捂住!烟里有砒霜、巴豆!”

  陆秀夫抬手捂着那湿布,突然瞪大了眼。

  他看到百步远开外,一团烈火正在那雄雄燃烧,然后……从火丛中奔出一个人。

  “啊!”

  “啊!”

  嘶心裂肺地惨叫。

  那似乎是一个士卒,被火球砸中,还拼命想要求活,正在地上打着滚。

  周围的士卒扑上去,拿树枝拍打着、拿沙土掩埋着……

  “尸油!灭不了了!”

  “给他个痛快!”

  “快!”

  “长矛手!给他个痛快!”

  陆秀夫眼睛已经红了,他看着那带着火苗的手高高扬起,挣扎。

  他看着那从躯体上被拍落下来的……一块块黑色的血肉。

  他想闭上眼,却还是抬脚往前走去。

  想结束这一切。

  这不是他从书上读到的“王师北定中原日”,不是……

  ……

  终于,鲍三怒气冲冲地奔上前,一刀捅进了那还在挣扎的士卒心口……

  “灭火!快……”

  “把那个文官给老子拖回去!哪个让他上前的!”

  有士卒上前扯着陆秀夫便退。

  他挣扎了一下,挣扎不开,一直被向后拉,眼睛却始终盯着地上那具尸体。

  周围哭声渐起。

  “苍天啊!我要回临安……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

  “君实。”胡三省上前,一把拽住陆秀夫便往山顶上走,“到这边来……到这边来……该死的……蒙军要攻上来了,这边看得清……方才那火球太近了。”

  “我等是文官啊……”

  “闭嘴……”

  周围尽是这样的争吵,陆秀夫一眼扫过,只觉这些青青蓝蓝的官袍艳得刺眼。

  胡三省则在不停喘息,道:“昝万寿……昝万寿胆子太大了,冲到那些弓箭兵里了……不知到了何处……娘的,他娘的!真是在打仗!啊!”

  “啊。”

  陆秀夫也终于大吼了一声。

  他还是秀气,声音不大。

  但这一声吼,耳朵里那些声音终于不再嘈杂,周围似乎清静下来。

  他放眼向北一望,瞳孔一震,惊呼道:“那是关中?!”

  眼前,就是关中……

  ……

  陆秀夫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地图。

  他以为汉中、关中,这被秦岭分隔的两个平野是处在同一个平面的……但不是。

  汉中比关中至少高了几千丈。

  这次一路穿过陈仓道,陆秀夫每抬头看头顶上那望不到尖尖的山崖,都惊叹于秦岭之高。

  但直到现在,出了蜀道,向北一看……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还在秦岭的“上面”。

  秦岭之于关中,才叫真正的拔地而起!

  “拔地”,陆秀夫咀嚼着这两个字,头皮一阵发麻。

  关中平原成了他脚下的深渊,仿佛站在天上看着人间。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

  若不收复汉中,只怕他这一辈宋臣,永世也见不到如此恢弘之景。

  亲眼一见,才知道何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何谓“铁马秋风大散关!”

  何谓“云横秦岭家何在?”

  ……

  大散关已在身后,陆秀夫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散关东北方向的一座高山上。

  这座山的北、东、南三面都是悬崖,只有西面有条小道上山,而小道的路口在陈仓道窄小的峡谷里。

  关中平野上的蒙军如蚁,却攀不上高高的秦岭,只能涌进陈仓道的峡谷。

  但他们也不去攻打大散关。

  大散关堵在南面,砲射出巨石,砸在蒙军之中,他们却只是冒死冲向这座山,迎着石木在山腰处建砲……

  陆秀夫看了良久,忽问道:“这是何山?李帅为何驻军于此?”

  因为他发现,这个山头并无太大的战略意义。

  要想进关中,并不能从这里跳下去,还是要下山走陈仓道,远没有大散关方便。

  而且这里地势太高太窄,粮草根本难以运上来,不利久守。

  “不知。”胡三省道:“这里根本无用,既不能进,又不能退,也打不到大散关。”

  陆秀夫又问道:“那蒙军为何这般强攻?还任我们杀伤。”

  “鬼知道。”胡三省摇了摇头,道:“天一亮,蒙军仿佛疯了一样攻,他们觉得人命不值钱吧?真他娘太不值钱了……”

  陆秀夫望向峡谷里那惨烈的情景,愈发看不懂……

  ……

  凤翔府。

  刘黑马还在计划着合兵汪家,与浑都海决战。

  偏此时,宋军连续进大散关、白马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意图封锁汉中。

  这事……就很讨厌。

  其实,就让宋军抢占了蜀道关隘也无妨,反正宋军也不可能敢出关中;但不抢回来,终究是面子过不去。

  故而,曹操与刘备对垒于汉中时,便觉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刘黑马还是好面子,还是抽调了一部兵力,欲趁宋军立足未稳,抢回这些关隘。

  但这日,刘元振却过来禀报道:“父亲,大散关传报,有宋军支援,是李瑕亲自来了。”

  刘黑马转过头,十分诧异。

  “竖子不去巩固汉中,到大散关来做甚?阴魂不散。”

  “他还派人传话,问父亲是否忘了还有俘虏在他手上。”

  “无耻之尤。”

  刘元振道:“李瑕若不无耻,如何能说出‘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这等鬼话?”

  刘黑马一皱眉,走到堂中另一张地图前。

  “推演。”

  刘元振上前,点了点大散关,道:“宋军兵力有两千人驻于大散关,李瑕又亲领一千五百人增援。”

  刘黑马沉吟道:“只这点人?”

  “是。”刘元振道:“且他并未驻军于大散关,而是上了卧虎山。”

  “卧虎山?”

  刘黑马熟悉地势,但却未听过这山名。

  刘元振道:“大散关北面数里,峡谷中有一小路向东,可上卧虎山。此处并非要地,但山高难攻。”

  “多少辎重?”

  “哨马并未发现宋军携带辎重,他们在山上待不了几天。”

  “该死。”

  刘黑马轻骂一声,已完全看明白了。

  蜀道已成鸡肋,与其出兵去抢占,还不如攻打李瑕有益。

  但秦岭那地势易守难攻,要打,需大量兵力、时间。

  李瑕显然是要来吸引他的注意,以让宋军在各关隘立足。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这边还在争一盘珍馐,旁边丢着个食之无味的鸡肋,又冲出一条狗来叼。

  暂时让了吧,等汗位之争尘埃落定再一举灭宋……

  “不必理他。”

  刘黑马兴致大减,不耐烦地走开,自去思忖破浑都海之计。

  这是争汗位的第一战,重中之重,不容分心。

  “父亲,可否让孩儿去?”刘元振道:“若能堵住大散关以北这段峡谷,待宋军粮草耗尽,或可擒下李瑕,救出五弟与二舅。”

  “那是蜀道。”

  “他的大旗还插在我们头上。”刘元振冷笑一声,道:“既来挑衅,孩儿确实想陪他玩玩。”

  刘黑马沉吟着。

  这又是阳谋,但确实让人心动,反正也填不了多少人命……

  ……

  卧虎山上。

  陆秀夫终于看到了跑过的昝万寿,连忙招手大喊。

  “天庆!你可知此山是何要地?为何蒙军如此强攻?”

  昝万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身盔甲,颇为兴奋,抬手一指,道:“君实兄看那里便知。”

  陆秀夫回过头,只见一杆大旗正飘扬在高山之上。

  昝万寿语气中已与以往有了些不同,有些激动,道:“蒙军是冲着李帅来的,他们这般拿人命来填,是为了围住李帅啊!”

  陆秀夫一愣,心头忽有所感,似乎盼着有一日蒙军也能千人万骑只为围杀自己……

  第五百三十四章 移营

  “君实兄,我射倒了一个蒙军。”

  昝万寿显然很兴奋,他手里并未拿弓,但陆秀夫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为何能让你上战场?”

  “我找到搂统领,与他比试了。他遂带我到那边垛下,他箭法亦是不俗……”

  昝万寿武举出身,显然是有真才实学,说话间豪气飞扬。

  “但鲍统领过来将我赶回来了,还骂了搂统领一顿,说是读书人金贵,一个村的口粮都未必供得起一个读书人中进士。我说我不是进士,鲍统领不管……”

  昝万寿这人,或许也有心眼。

  他一路上被这些进士看不起,这番话未必就不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的。

  遂有官员冷哼一声。

  但至少陆秀夫颇有触动,心中微叹。

  千人有千面,今日有人吓得尿裤子,有人已能上阵杀敌;有人命如草芥,有的人命却金贵……

  唯在战场上,一切显得如此分明又残酷。

  忽然。

  “蒙军增兵了!”

  “快看!”

  陆秀夫放眼望去,只见北面尘烟滚滚,声势骇人。

  周围的文官议论纷纷。

  “这得有多少人?”

  “上万吧?动静这般大。”

  “平沙日未没!平沙日未没!”

  之后便见昝万寿跑了回来,大步登上这片山头,兴致勃勃地眺望,嘴里道:“诸君可知,蒙军往往一人三骑,便是数百人也能奔出数千人的阵仗……”

  陆秀夫连忙走向昝万寿,问道:“如何看敌军人数?”

  昝万寿道:“得等他们扎营,数帐篷才能知道,一般而言,一个帐篷四到五个兵士。”

  “若此时估算呢?”

  “看旗,但不准。”昝万寿眯着眼,喃喃道:“只能说……若蒙军没使诈,这该是一支千人队。”

  “纸上得来终觉浅。”陆秀夫不由咂舌。

  以往看兵书,十万大军、百万大军也是在纸上常见。

  这次入汉中,李瑕的千余人沿陈仓道而行排成的长队已让他大开眼界。不想,蒙军骑兵的阵仗声势更大。

  若非亲眼所见,安能想象到一千人已是这样浩浩荡荡?

  叹为观止……

  ……

  战争之苦,远超这些官员的预想。

  每一刻都是煎熬。

  终于到了傍晚,当攻山的蒙军缓缓退去,文官们终于长舒一口气。

  陆秀夫坐在石头上,割下了一段中衣,把宽大的袖子裹好,又将长襟寨进腰带,大步向山道那边走去。

  这次没有士卒拦他。

  穿过那些席地而坐的兵士,他看到独眼的鲍三带人埋葬了死去的将士,之后,竟是又嬉笑起来。

  “今日大散关那边,许鬼斗拿砲石砸死不少人吧?”

  “山下那些蒙鞑,今夜能多包些包子吃,肉馅多。”

  “哈哈,屁大点的战事,看把我们那些青天大老爷吓得,‘我要回临安啊’……”

  鲍三话到一半,见陆秀夫走来,闭口不言。

  陆秀夫不明白,这些将士为何能在目睹同袍战死之后,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就嘻嘻哈哈。

  袍泽之情在他们眼里就那么轻描淡写吗?

  他没说话,拿起一根树枝,双手将它插在那一捧黄土上,郑重行了一礼……

  ……

  吃过干粮,众文官便早早在帐篷里歇下。

  因陆秀夫与杨起莘都病了,被安排在同一个帐里,方便大夫照料。

  胡三省不放心陆秀夫,挑了最孔武有力的昝万寿与他们同住。

  四人躺在帐中,回想着今日的战事,心思各有不同。

  “呕……”

  外面不时响起呕吐声,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呜咽。

  “今日,王善王明德吓瘫了。”胡三省道:“战事才起,他便有投降之意……我不欲背后言人是非,但往后,我等离他远些。”

  昝万寿道:“诸君未发现?我等有何表现,皆有专人记着。”

  杨起莘重重咳嗽起来。

  胡三省低声道:“我算看出来了,李节帅故意威慑我等,只因他年少,恐旁人不服他。”

  “话不能这般说。”昝万寿道:“今日蒙军兵力被牵制,并未攻打大散关,再有两日,关城增筑妥当,便是此战之意义……”

  “君实。”胡三省转头问道:“怕吗?”

  “怕。”陆秀夫道:“以往听闻,蒙古掠金时,诸多城池不等蒙军兵至已开城投降,我不解,想着数十万人为何要对几千蒙军投降……今日……”

  话到这里,他想着今日所见之景象,沉默了良久才继续开口。

  “去岁张实张都统诈降蒙古,死守苦竹隘……何等胆魄、何等忠烈,我今日方真正体悟。”

  “唉。”胡三省长叹一声。

  昝万寿道:“今日这不过是小战,一共也没多少兵力,何况还是守山,小打小闹罢了。李节制也保护我们……”

  他这一说,帐中便息了声。

  陆秀夫是沉闷性子,胡三省、杨起莘不爱听他这般说。

  安静了许久之后……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杨起莘忽然莫明其妙说了一句。

  “睡吧,探花郎……”

  ……

  之后是苦不堪言的三日。

  三日后,又是这样一个沉闷的夜里,胡三省躺在帐中,在心中痛骂李瑕。

  他在赴任汉中时说的一切,比如李瑕是凭奸党升迁、换作他们也能收复汉中……如是种种,已在这一战当中被击得粉碎。

  他讨厌李瑕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一切,讨厌李瑕把他猝不及防地丢进这险恶的战场……

  太累了,胡三省在疲倦中闭上眼,只希望明日醒来别再面对这一切。

  “起来,移营了。”

  胡三省迷迷糊糊中,有人一把拉起他。

  出了帐,勉强能在月光中视物了,只见人影绰绰。

  “不许点火,不许喧哗。”

  “你们做什么?我看不清……”

  “都别说话,移营,送诸位回汉中赴任了。”

  “谢天谢地。”

  “看不清路的,捉紧前面的人。”

  “君实,君实。”胡三省连忙唤道。

  “景参兄,莫说话。”陆秀夫声音平静。

  胡三省这才放下心来,紧紧拽着一个士卒的腰,等了很久,被带着往山下行去。

  ……

  卧虎山这个位置,移营并不危险。因山下就是陈仓道,大散关离得不远,蒙军不敢驻扎在峡谷里。

  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大散关的轮廓在眼前显现。

  前面有火光亮起,向城头传了信号。

  关门缓缓打开。

  胡三省松了一口气……

  忽然。

  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蒙人来了!”有官员惊慌大喊。

  “都冷静!有序进城!不许挤!”

  “……”

  城头上火光大亮,有砲石从头顶上呼啸而过。

  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中,越来越近。

  “啊!”

  终于有人慌了。

  “都别挤!大帅已有布置。”

  士卒还在呼喝着,然而不受控的官员已开始推搡着,拥堵了城门。

  “别挤。”

  胡三省后面被人撞了一下,有官员一把拽在他身上,向前冲去。

  “把他追回来!”

  “乱跑什么?!”

  “……”

  看到越来越多的官员从胡三省身后跑过,拼了命地往前挤。

  “啊!蒙军来了……”

  “万石兄?”胡三省瞪眼一看,大喊道,“你冷静,冷静啊!”

  他本不怕,但现在被抛在了最后,也开始感到惊慌。

  “万石兄,你别挤了……”

  有士卒过来,一把敲晕了那还在抢门的官员,丢在路边。

  “你做什么?!”胡三省大喝道:“为何不带他走?!”

  “敢抢门的敲晕了丢在最后!”

  “都不许挤!”

  “……”

  “杀啊!”

  厮杀声已然响起。

  混乱中,胡三省腹上突然被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才想爬起来,身上已被踩了一脚。

  箭矢声响,“噗”地一声,温热的血淌下,腥味冲天。

  “啊!”

  胡三省终于失去了理智,嘶声大喊。

  他脑子里一团乱,已完全不能思考。

  “……”

  “杀了他们!”

  “噗……噗……”

  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一转头,便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佩琈!”

  视线中,弯刀劈下,他的同年黄瑢已被劈倒在血泊之中。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一起吟诗。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下一刻。

  “万石……”

  “噗!”

  那蒙卒还在挥动弯刀,再次劈倒一人。

  隔着仅仅七八步的距离,能看到他满脸是血。

  那杀意、狰狞、残忍的眼神,仿佛要刺进胡三省心里。

  “啊!啊……”

  第五百三十五章 交代

  “啊!”

  胡三省尖叫一声,倏然翻身而起,额头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湿。

  他梦到了那个眼神凶狠的蒙卒。

  追杀他直到梦里……

  “景参兄醒了?”昝万寿翻身起来,关切道:“你没事吗?”

  “我……我还活着?”

  “景参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昝万寿道:“莘老兄拖着你回来的,都是昨夜之事了,你坐了一整日,两个时辰前才入睡。”

  胡三省喘着气,问道:“这是在哪?”

  “大散关,真不记得了?”

  有人给胡三省递了个水囊。

  他抬头一看,见是陆秀夫。

  “君实,你还活着……”

  杨起莘点了烛火,这是个兵房,依旧是他们同帐的四人。

  胡三省喝了口水,终于回想起来。

  一个蒙军冲杀到他眼前,他被杨起莘拖着,拉进阵线里,然后就是一片光怪陆离。

  ……

  “其实当时要不是有人乱了分寸,来得及进城的。”昝万寿道:“冲杀进来的蒙军都是敢死之士,一百多人杀到李帅面前时也就仅剩三人。”

  “三人?”

  胡三省不信,他分明记得当时至少是成千上万的蒙军杀到面前了。

  这感觉非常奇怪,但他很确定。

  “就三人。”昝万寿更确定,道:“其中一人眼看杀不了李帅,继续冲进来乱杀,结果你们……我们乱了,被他连杀了八个官员。”

  “就一个人?”

  “是。”昝万寿道:“被击溃了就是这样,丢了神志。景参兄……算是镇定的。”

  胡三省低头不语。

  昝万寿道:“哪怕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溃散了也会胡乱冲撞,杀自己人的也有。景参兄真是很镇定了。”

  听他语气真挚,胡三省方才舒了口气,感到心里舒缓了些。

  “蒙古人太凶了啊。”

  “我们见的还不是蒙古人。”昝万寿道:“大多都是八都鲁军,为了能当蒙人,不怕死。”

  四人既然醒了,也不再睡,低声谈论着这场对他们而言惊心动魄的战事。殊不知在敌方主将眼里,这一战也就是玩玩。

  等到天光微亮,营中卯鼓响起,隐隐便有吵闹声传来……

  ……

  “请李节帅给我等一个交代、给战死的同僚一个交代!”

  “哪怕李节帅有节制我等之权,却绝无故意让我等送死之道理……”

  “……”

  李瑕才披甲出营,便遇到一群官员迎上来。

  但敢冲他喊的也只有三五人。

  毕竟哪怕心中再不满,李瑕的官职摆在这,得罪了他,只怕在川蜀官场上混不下去。

  或许,他们是不打算继续在汉中为官了,且想让李瑕下不来台。

  能损丁青皮党羽的一点威信也好。

  “天一亮,蒙军又要攻关了,诸位打算现在与我掰扯明白?”

  “李节帅想避而不谈不成?死了八个朝廷命官,一句交代都……”

  “要交代?”李瑕道:“好,我对你们很失望。”

  陆秀夫从营中出来,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想到了昝万寿说过的许多话。

  “李帅在吸引蒙军兵力……有派兵保护我们……只有一个人就冲乱了我们……”

  他望向李瑕,忽然觉得这种失望理所当然。

  ……

  “这里是汉中、是川蜀。”

  李瑕不是对着那三五个官员说的,他说话时,环顾的是一个个才从营中出来的官员。

  “这里不是你们如诗如画的烟雨江南,这里就是要死人。否则汉中为何如此凋敝?”

  “蒙古南略以来,整个川蜀,从汉中到成都到重庆,上千万人死了,你为何不去要交代?”

  “这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的……上千万人被屠杀殆尽。我们来,就是来要交代的。”

  “我无力向你们描述出那是何样景象。朱安抚使与我说过一次,他幼时从成都城一百四十万具尸体中走出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出来。”

  “他说……路很滑。因为整个成都城被杀光了,尸体堆成山,点燃,尸油像河一样流淌,铺满了整条街,他每走一步都滑倒在地。”

  “这样描述,你们还是不觉得惨,或者说还不够惨,‘千万人’三个字说出来,永远只是简简单单的数字。”

  “不错,我故意带你们来送死。但你们来汉中任官,若未带着必死的决心,还来做什么?!”

  ……

  陆秀夫闭上眼。

  亲身经历这一场战之后,再听这些,他只觉心底疼得厉害。

  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被蒙军火球砸中的士卒。

  回想着一千人的阵仗,还是无法想象一百四十万人、上千万人被屠戮是何等光景。

  ……

  “这里不需怕死的官员、不需要在虏寇杀来时只会推搡旁人自己先逃的官员,这里百姓也不会以血食供奉不能保护他们的官员。”

  “不必来问我要交代,你们自问能否给治下百姓一个交代,再想想当不当汉中的官。”

  “别忘了,蒙人还会来,很快。”

  李瑕始终很平静,说完,他丝毫不理会那几个想要交代的官员,径直走开。

  这里是大散关、蜀道、汉中,他是蜀帅,还真没人能奈他何。

  他愿意说这些,只是说给愿意听的人而已……

  ……

  很快,杀喊声又从北面关城隐隐传来。

  胡三省坐在兵房中,良久,忽道:“李……李节帅说得漂亮,还不是一步都未踏进过关中。”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说。

  也许是自知胆魄不如人,但还带着一丝不服气。

  昝万寿却道:“当然不能去关中,步卒与骑兵野战,如何说呢……景参可知富平之败?”

  这里都是饱学之人,当然都知道。

  那还是建炎四年,宋高宗皇帝才逃到南面,在海上漂着。张浚赶赴汉中,率十八万大军主动出击,意图收复全陕,大败。

  这种傻问题,没人回答。

  昝万寿只好自顾自道:“欲以步战骑、进关中,当按兵据险、先行防御、恃机袭扰,待时机成熟再行反攻。富平之败前车之鉴……”

  “说李节帅便说李节帅,休要一直引用富平之战!”

  胡三省忽然打断了昝万寿。

  他摇了摇头,叹道:“富平之战……有必战的原由。”

  昝万寿不解,追问道:“可我怎么看都不该打?”

  胡三省不答。

  他熟读史书,最是清楚不过,张浚当时若不主动出击、牵制金军兵力、迫使金军不能集兵南下,难道让高宗皇帝一直在海上漂着不成?

  这也是胡三省不爱搭理昝万寿的原因,昝万寿眼界太窄。

  换句话说,如今李瑕坐镇汉中,自是不敢到关中与骑兵决战。

  可若哪天蒙军攻破两淮、直趋临安,李瑕便是带着汉中兵马到关中死绝了,也得出战。

  还管时机、战术?

  故而,蜀帅人选这两年看的是能否稳住汉中局势,到了往后,必然还得看是否有足够的忠心,是否将君王社稷摆在第一位。

  胡三省想得通透,于是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会对李瑕本能的不信服……

  因为一个十九岁的蜀帅,官家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其人忠心。

  李瑕确实能战、有胆魄,但官途不稳,凭什么要信服他?

  但汉中这官,胡三省还是要当的,因他答应过家中母亲,须为国尽忠……

  ……

  陆秀夫却已出了兵房。

  士卒们并不让他靠近北面城墙,于是他只在大散关内四处走动,观察着,询问着。

  走到粮仓时,他遇到了董楷。

  “君实也来了。”

  “正叔兄。”

  “可找到耕地?”

  “只知祁山道可就地屯田,陈仓道地形还是太险了。”

  “只能从汉中运粮?”

  “最好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谈了几句,各自眼神中透出些激赏,又别过,各自继续逛大散关。

  一直到这日的攻事结束,陆秀夫估摸着李瑕已从城头下来,过去求见。

  “知南郑县事陆秀夫,求见李节帅。”

  “进来。”

  “见过李节帅。”

  屋中摆着一张极大的地图,李瑕正在那照着几份情报标注。

  陆秀夫前夜曾见过李瑕杀人,知道他平时像周公瑾,打仗却像吕奉先,文武双全,绝非旁人所言的“玉面小节帅”。

  由此可见,当今圣上着实圣明,虽有丁大全、余晦、袁玠这般奸佞无能之辈,但孟珙、杜杲、余玠、李曾伯、王坚、吕文德……大宋称得上名将如云。

  天子赐字李瑕“非瑜”,或是寄予厚望,希望他不会如周瑜那般英年早逝?

  心中这念头一转,陆秀夫再看向那份地图上,只见标的是关中、陇西地势。

  六盘山、巩昌、凤翔……

  “李节帅此次出陈仓道,原是为了打探蒙人之间的战事?”

  “是你们嚷着要来的。”李瑕道。

  陆秀夫认认真真道:“李节帅说过,在汉中为官,不可含沙射影。”

  “好。”李瑕道:“此来目的有三,一则,由我吸引蒙军注意,使我军能于大散关立足,并分担白马、斜谷、骆谷、子午等关之压力;二则,打探蒙古汗位纷争之战事;三则,让你们这些文官见见血。”

  陆秀夫看着地图,却看不懂。

  不是他不会看,而是不懂上面标注的浑都海、阿蓝答儿、汪良臣、刘黑马分别是谁的人。

  “敢问李节帅,陇山以西这支蒙军是?”

  “贪多嚼不烂,你暂不必管此事。”李瑕问道:“你来何事?”

  “恳请李节帅委任事务,秀夫必全力办到。另外,也请李节帅莫对诸同僚失望,毕竟是初次入蜀,难免有些……”

  陆秀夫这人便是太认真。

  但从江南安乐乡走出来的年轻文官,初上战场,能迅速平静下来……说起来真的很简单,做到的没几人。

  李瑕于是摆了摆手,道:“我知道,汉中百废待兴,正需你们这些人才出力,此番磨砺过了,只盼你们能时时警惕蒙军,抱守土之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陆秀夫行了一礼,郑重应下,道:“此次能走一遭陈仓道,受益匪浅。”

  李瑕又道:“你是南郑知县,主理汉中内城,须对往后如何调派粮草、物资支援各地关隘心中有数。说说吧,从汉中城一路运粮到大散关需几日光景?路上消耗几成?每年该运几石粮食过来?”

  陆秀夫大讶,心中添了一份敬畏。

  两人就着这些事谈了一会,又听得一声通报。

  “成州推官董楷,求见李节帅……

  ……

  次日。

  这路人马开始还往汉中城,诸官员很快将赴任地方。

  走了这一趟,有人心怀隙怨、有人受益匪浅,对李瑕的态度也各有转变。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蒙古人离他们很近。

  在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将难忘这份恐惧……

  ……

  “早岁那知世事艰。”

  杨起莘忽然高声吟起诗来。

  回程时他没有再晕倒。

  而如今再读这诗,他才真正体会了诗中的悲情,只觉每一个字都打到了心眼里。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第五百三十六章 始争汗位

  街亭。

  一队骑兵袭卷而来,至关城下,刘元振翻身下马,大步而走,穿过一队队兵士。

  “见过父亲、汪帅。”

  正神色郑重对着地图谈话的刘黑马、汪良臣回过头来。

  “李瑕逃了?”刘黑马问道。

  “是。”刘元振道:“孩儿算对了李瑕撤退的时机,遣三百死士突袭,可惜地势太窄。”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刘黑马并不惊讶。

  刘元振又道:“但孩儿发现,李瑕身边颇多宋廷文官,遂在次日,往城中抛射了颇多信件。”

  一旁的汪良臣已微微笑起来。

  果然,只听刘元振道:“孩儿在信上问李瑕,既说好了归顺漠南王,携一众宋臣前来,缘何又退走。”

  “仲举高才啊。”汪良臣不由赞了一句。

  刘黑马苦笑,叹道:“让汪帅见笑了,连失了蜀道多处关隘。”

  “无妨,我亦丢了白关马。”汪良臣摆了摆手,道:“事有轻重缓急,暂不必理会这些小事。”

  两人似不在意李瑕,打算将此事暂时搁置,继续商议战事。

  但,刘黑马忍不住还是又道了一句。

  “赵宋有如此人物,只怕后患无穷。”

  汪良臣勾起一丝哂笑,应道:“不论何等人物生在赵宋……又能如何。”

  他也愿意多聊聊李瑕。

  敲了敲案上的地图……但这是六盘山地图,没有蜀道的关隘,于是汪良臣又指了指案角。

  “刘帅不必担心,当年守汉中的宋将曹友闻三兄弟又是何等人物?论兵势,尚强于李瑕十倍不止,照样让我们打开川蜀门户。”

  话到这里,汪良臣颇有感触,道:“家父后来常回想这一战,叹曹家兄弟之勇、赵宋之无可救药。”

  “哦?”

  “不怕刘帅笑话……金亡时,家父曾有附宋之意,幸而,宋蜀帅赵彦呐未予答复。

  家父随阔端太子入蜀时,又幸得赵彦呐一日七道令牌逼迫曹友闻出兵野战,被家父歼灭。

  之后,曹友万、曹友谅扼守鸡关隘,再次幸得赵彦呐不肯出兵相救,家父于是全歼宋军。

  当时赵彦呐直逃回成都,阔端太子长驱入蜀,破剑门,直入成都……刘帅可知,大军是如何攻破成都?”

  刘黑马摇了摇头。

  他其实知道。

  但北地世侯如何来的?结寨自保。

  他们保的是同乡父老,同乡父老又成他们的势。

  某些弃百姓而逃之人,让刘黑马念起其名字,都觉可耻。

  汪良臣则是讥笑,道:“赵彦呐以出城迎战为由,率成都三万宋军直奔夔州而逃。阔端遂入成都……”

  刘黑马闭上眼。

  他去年才去过成都,见过那凋敝荒凉之景象。

  一百四十万人被屠戮殆尽……这还只是开始。

  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口,至今已只余不到二百万人。

  刘黑马是学儒之人,哪怕身处敌国,也觉杀戮太过。

  汪良臣还在继续说。

  “其后一月,阔端分兵四路,袭卷川蜀。南路军三日至眉山、两日至青神、一日至乐山;东路军破重庆、涪陵、万州、开州、达州……

  若非阔端当年无灭宋之志、只意在掠夺;若非孟珙稳住京湖、回师川蜀,赵宋在这一年就已经亡了。

  但刘帅再看,孟珙又是何下场?被活活气死了啊……哈。赵彦呐又是何下场?贬知江陵。

  死了千万人,赵彦呐贬知江陵还又活了两年,因赵宋不杀士大夫啊。

  大言无实之辈,为何能任蜀帅?皆因吴曦叛宋时,赵彦呐曾以文官之身刺杀吴曦,宋廷信他忠心,可笑。”

  刘元振摇头叹息。

  他看不起宋廷,但同时也看不起阔端……杀人抢掠的屠夫而已,毫无雄才大略,奸淫掳掠,令人作呕。

  唯有漠南王是这天下唯一的出路。

  ……

  “我汪家何其之幸,幸而未附赵宋。”

  话到最后,汪良臣如此又感慨了一句。

  他的大汗死了,他需要回顾这些,以坚定自己的某种决心。

  “说这些,一句话,没有人能救赵宋。李瑕抢占了汉中又如何?待我等抽出手来,轻而易举便可夺回。”

  刘元振道:“只怕到时,李瑕已不在汉中?”

  两个年轻人皆笑了笑。

  他们是门阀世家,习文习武,身上颇有种自以为是的贵气,最是看不起南边那些唯唯喏喏的宋臣。

  而他们能嗅到李瑕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质,高傲的世家习气。

  ——李瑕与他们是同一种人,必将不容于宋。

  这是他们的直觉。

  ……

  说过这话题,汉中之事也就暂时被抛诸脑后。

  “继续吧。”刘黑马道:“善甫公传信说,阿里不哥遣人南下,盛情邀漠南王往哈拉和林,共商汗位之事。”

  “鸿门宴。”汪良臣道:“绝不能去哈拉和林。”

  “但,此事奇怪。”刘黑马沉吟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六盘山,奇道:“浑都海既不退向漠北、也不东进秦川,驻军于六盘山……为何?”

  “这也是大哥疑惑的地方。”汪良臣道:“故而大哥命我来见刘帅,问是否我们主动攻击?”

  “不可。”

  刘黑马立即摇头,道:“我等处于弱势,不能比浑都海还沉不住气。”

  汪良臣眉头已深深皱起。

  六盘山的兵力已增至五万余人,这是真真正正横扫天下的蒙古骑兵……太让人忌惮了。

  “可再等下去,浑都海兵力愈强,我等弱势愈显。”

  “那也不能主动攻。”刘黑马道:“请回报令兄,务必再沉住气,等莫哥回师开平,等漠南王真正掌握了南征的这支兵马……”

  “大帅!京兆府急报!”

  忽然,有传报声传来。

  刘黑马回头看去,已隐隐感到不妙。

  “报大帅……”

  “说!”

  “攻宋归来的大军,有近半数……反了!”

  刘黑马只觉头一昏,几要栽倒过去,喝道:“怎么可能?!宗王已答应助漠南王登位!”

  “二太子阿速台亲至军中,劝反了哈剌不华,领着三万余人重新杀向京兆府,廉公、商公急请大帅火速回师……”

  刘黑马大怒。

  阿速台是谁?

  蒙哥的次子。

  去岁伐宋之时,阿速台也是随征的,但到了陕西,把陕西百姓当作猎物来狩猎取乐。

  在各世侯的强烈抵触下,蒙哥重罚了阿速台,命他留镇六盘山。

  没想到,蒙哥才死,阿速台已立刻决定支持阿里不哥。

  如今莫哥本要领南征大军到开平,竟是半路上被这个蒙哥汗的逆子截了下来。

  一旦让他们与六盘山的浑都海会师,刘、汪两路世侯已全无抗衡之力。

  显然,阿里不哥太快得到消息了……

  “该死。”

  “该死。”

  刘黑马、汪良臣终于知道对方在等待什么。

  这本已打算会师的两路大军,不得不各自面对强攻。

  汪良臣啐了一口,道:“我必须马上赶回巩昌,汪家将全力抵挡浑都海,请刘帅务必保住京兆府!”

  “誓擒此不肖宗室。”

  西北面,远远的又有信使的马蹄扬起尘烟。

  显然,是浑都海出兵的消息来了。

  比起弱宋,这才是真正的强敌……

  ……

  子午关。

  “看你窝怂四子!”

  “说得不准,重说。”

  “看你个窝怂式子!”

  “这茬子味,你还敢说你是关中人?”林子皱了皱眉,已很是不悦。

  “我是关中人,但八岁就跟大舅到遂宁……”

  “啧。”林子砸了砸嘴,语气加重了几分,“额是关中人……额,额,会吗?!”

  “额会咧,额会咧。”

  “你们三个,教他再练练。记住,这是要命的差遣。”

  林子摇了摇头,出了这间营房,长出一口气,走上关城,向北眺望。

  他如今已迁为镇西军统制,又负责打探军情。

  包括当年李瑕留在开封的细作,也全由他接手。

  至于姜饭,那是负责内情的,调查汉中、川蜀官员的家底,都足够忙上几年。

  林子这次是来打探关中形势。

  目的有三个,一是安插细作进长安;二是打探蒙古形势;三是放出消息吸引关中人口。

  到了子午关之后,杨奔很热情,根本就不像刘金锁说的那般讨厌,得知了林子的差事,非要亲自带人走一趟先探探路。

  今日已是杨奔出发后的第三日,林子颇为忧虑。

  眺望了良久,他终于是见到北面的蜀道里有十余骑狂奔而来。

  “是杨守将回来了,快开关城!”

  ……

  “吁!”

  杨奔翻身下马,一看从城头奔下来的林子,立刻便去将另一匹马上的胡勒根拽下来。

  “哎哟,守将,我又没逃,根本没逃啊……”

  胡勒根如今汉话已说得极流利,成了俘虏已两年多,不知为何,肚子也圆滚滚了不少。

  他被杨奔扯着衣领,径直被拖到林子面前。

  “说。”

  “快说。”

  “说说说。”胡勒根抬头一看林子,忙道:“我打探到,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四王与七王真打起来了,乱套了……好像是二太子帮着七王要打四王,真的乱套了……”

  杨奔一脚就踹在胡勒根腿弯上。

  “说名字。”

  “守将……守将你在京兆府说的,叫……叫我要装得像……不能提名字。”

  “蠢货。”杨奔啐骂一声,转头看向林子。

  他知道,如今李瑕主政川蜀,极在乎人口。但人口不是说来就来的,从关中吸引难民也极难。

  本以为没机会,但现在有了。

  “关中战事起了,很快会有大量的流民……”

  第五百三十七章 流民

  “自阔端入蜀二十余年间,川蜀人口锐减千万人,太凋敝了啊。”

  李瑕才回到汉中城,立即便与韩祈安商议了想要从关中招抚流民之事。

  但韩祈安显然也有诸多事务要禀报,顺着这话题便道:“山河堰水利修复以后,可得大量良田,但若无人耕作,这田租不能收上来,三年后田税亦遑谈。到时这钱粮……”

  “确实比不上忽必烈在北地经营十余年。”

  “阿郎,且不必谈数年后的钱粮。”韩祈安道:“我已核算完府库……”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李瑕统领全局,在乎长远,想尽快扩充人口;韩祈安则要顾好一角,保证府库支撑得了李瑕的一切计划。

  此时李瑕都不必听后面的话,便知道又是没钱了。

  但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多了?”

  “是没有了。”

  韩祈安又道:“阿郎这段时日能大手大脚,还全靠汪德臣、李德辉、廉希宪、商挺等人,不得不说,忽必烈手下这些人真是有大才,使汉中、利州粮草充沛。但现在这钱粮也已……”

  “我知道李德辉。”李瑕道:“之前在开封时听说过他。”

  李德辉曾是陕西理财大臣,汪德臣屯兵利州时,粮草便由他调度。

  这些年,利州、汉中粮草充沛,此人居功甚伟。

  阿蓝答儿南下钩考时把李德辉捉了,同时还有大量的人才。

  若非如此,李瑕未必能如此轻易收复汉中。

  “李德辉在关中开垦田地数千顷,用纸币和盐券向陕西百姓购粮送到利州,再从利州把盐与其它物资运到汉中、关中,使汉中商旅不绝,稍复元气。”

  “说起这商路。”李瑕问道:“反倒是我拿下汉中后,与关中的商路断绝了。商事不通,以宁先生可有良策?”

  韩祈安苦笑,道:“不能与蒙古通商,自是只能与江南通商。”

  “但南面商人还不来。”

  “此便是我欲与阿郎说的,帐上没有钱粮……”

  李瑕问道:“若有钱粮,如何做?”

  “向江南采购大量物资,待商贾见有利可图,自会前来。”

  “第一个单子很重要?”

  “也可如此说。”

  李瑕想了想,道:“既如此,我修书一封于吕文德,请他遣商旅前来。请以宁先生列份单子,如汉中急缺的布匹、书籍,以及白硅等各种原料。”

  “阿郎,钱从何来?”

  “赊着。”

  “吕文德会答应?”

  李瑕道:“以宁先生还不知道,吕文德与我如亲兄弟。”

  韩祈安记下此事,继续道:“利州、汉中虽有存粮,但蒙哥南下时已耗尽了大半。阿郎收复汉中之后并未核算便开始大肆赏功……”

  “不能说是‘大肆’赏功。”李瑕摆了摆手,正色道:“是将士们应得的。”

  韩祈安道:“但阿郎当时确实未清点仔细。”

  “先把将士们应得的封赏发下去,以宁先生清点起来不是轻松很多吗?”

  韩祈安哭笑不得,拿起算盘,拨打起来。

  “我只能反推回去,大概推算出当时汉中府库……”

  “总之现在是没有了?”

  “不错。”

  “利州西路、潼川府路……”

  “阿郎真忘了?支援了成都府路一百万石粮食,支援了嘉定府五十万石。还有川蜀各处要将百姓从山城迁下来,水利亦要兴修、荒田要开垦,民居要……”

  算盘声噼里啪啦。

  李瑕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朝廷还欠我们钱,军赏还未下来。”

  “只怕难。”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蒲帅收复剑门垒,朝廷答应的军赏至今尚未下来。”

  “我听说,鄂州之战后,朝廷赐吕文德百万钱,赐高达五十万钱,为何我没有?”

  “阿郎这年岁任蜀帅,已是太大的殊荣。”韩承绪摇了摇头,道:“百万钱若是会子,更没多少。”

  这钱对个人门户还是一笔大数目,但李瑕显然不是为门户私利。

  这连年的战火,朝廷早就入不敷出了,仰赖朝廷供应,得在中枢有说得上话的人。

  但李瑕如今的处境……他不仅得罪了贾似道,因不肯举荐丁党又同时得罪了丁大全。

  另外,吴潜邀李墉去临安的信,也正被李瑕扣在屉中,有些日子了……

  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李瑕良久不语。

  当了家,柴米油盐,自是困扰。

  “阿郎何不问问西陵先生?”韩祈安道:“打点朝中之事,西陵先生比我更擅长。”

  “我来考虑此事。”

  李瑕点点头,作为蜀帅,他必须有向朝廷要钱要粮的能力。

  韩祈安又道:“不得不提醒阿郎,之后的计划怕是得徐徐图之了,否则一旦钱粮告罄,欲速则不达。请阿郎与我一起理出这三个月的账目,以作规划……”

  “好吧。”

  计议到夜深,高明月与韩巧儿牵着手过来,再多公务也得放到次日。

  “李哥哥,可是你说过的,睡眠很重要。”

  “好吧,以宁先生也回屋歇了吧……巧儿你还真是什么都记得。”

  韩祈安看着这一幕,才想起还有桩事没与李瑕说。

  但汉中百废待兴,正是忙的时候,也只好再等些时日……

  ……

  直到两日后,李瑕才得以计划起吸纳关中流民之事。

  而杨果也已自昭通赶到。

  “阿郎久候了,因昭通城诸事需交割,耽误了不少时日……”

  杨果说过昭通的情况,喟然叹道:“一年未见,阿郎竟真做到了如此地步。”

  他这人,并不忠心于蒙古。

  他交往元好问这种不仕蒙古之人,作了大量的悼亡诗,“寒食清明几家哭,问来都是陈亡人”,足可见这一点。

  但杨果对宋廷也毫无好感。

  因此,他对宋军击杀蒙哥、击退蒙军之事并无太多感触,在意的是李瑕的势力。

  此时说的“如此地步”四字,指的是李瑕夺得汉中,而不是立了多大功劳。

  李瑕懂杨果,遂道:“当时说的‘六百里山川’让杨公误会了,如今这三千六百里河山,杨公可信我?”

  杨果抚须而笑,道:“三千六百里河山,可惜人口太少了。”

  “正有意请杨公主理此事。”

  李瑕于是说起汉中的免征之策、说起关中的战乱……

  杨果与韩祈安不同,文人气重得多。

  换句话说,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更多……

  他不会考虑此事要耗费多少钱粮,是否会引来宋廷猜忌,闻言已激动起来。

  “敢问阿郎有多大决心?”

  “不论能迁来多少人口,我的决心都大到能包容他们。”

  “一石田租太高了。”杨果起身,上前两步,问道:“一亩地年交五斗田租,可否?”

  李瑕已能看到韩祈安在摇头,遂道:“此事,不可朝令夕改。但我保证,不论是关中来的,山西来的,必与汉中百姓一视同仁。”

  杨果又问道:“阿郎不怕有蒙军细作混在其中?”

  “不怕。”李瑕道:“当然,我们也该有诸多防范细作的办法,如严格的户籍制度、收缴武器。”

  “若宋廷与蒙古和议,再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议又如何?”

  这是一个颇严重的问题。

  宋廷必然想与蒙古和议,只看蒙古想或不想。

  一旦他李瑕能守住汉中,蒙古便有可能与宋廷谈。

  那么,阻止和议,包括“北人归北”这一条件的人,必然成为祭品。

  岳飞、韩侂胄即是前车之鉴。

  故而,杨果问李瑕有多大决心。

  “我保证,在我治下挥动过一下锄头的北人,绝不会再被遣返回去……”

  ……

  渭南。

  “嗖。”

  利箭将一个慌乱逃窜的农夫射倒在地。

  有蒙古骑兵哈哈大笑,策马踏过地上的尸体,冲进这农夫的屋舍……

  很快,整个郝家沟已被杀戮成了鬼村。

  这是蒙哥汗次子阿速台派出的先锋,正在对长安城虎视眈眈。

  自从在关中猎民为乐被蒙哥重罚之后,阿速台已恨透了行汉法、纵容汉人世侯的忽必烈。

  他看得出来,忽必烈已与大蒙古国离心离德。

  因此,得知蒙哥死在宋境之后,阿速台毫不犹豫赶到南征大军中,劝诸多蒙古将领支援阿里不哥。

  他们要将关中踏成废墟,重挫忽必烈的实力。

  这是蒙古汗位之争的风起云涌,世间生黎不过是这风云之下的蝼蚁。

  ……

  而在郝家沟以南十余里,还有几只小蝼蚁正在拼命地逃。

  “阿爹……我们要去哪?”

  “长安……得逃进长安……”

  说话的汉子其实已分不出哪边才是长安,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离开他的家乡,只能冲着蒙军最少的方向不停走,不停走……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关中之势

  “娃儿爹……走啊!带娃儿走啊……”

  郝二富才闭上眼,便又看到他婆娘冲进火海里的场景。

  他一个激灵,猛地又惊醒过来。

  已经不眠不休奔逃了两天两夜,他也就刚刚躲进这树林里眯了一小会。

  眯不着,他知道自己这两条腿,跑不过骑马的蒙古人,恐惧逼迫着他继续跑。

  太累了,头疼得厉害,脚下的水泡已经烂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但郝二富还是背着六岁的儿子郝狗儿继续逃命。

  “阿爹……饿……”

  郝二富舔了舔起泡的嘴唇,已不知该上哪找吃的给儿子。

  本来,他有几亩薄田,再有三两月就能收成了……官府,也许是官府吧,总之能给他留下够吃的口粮。

  蒙人治下与金国治下也没太多不同,甚至这些年比金国还好些。郝二富也是听族里的叔爷说的。

  可现在,田也毁了,家也没了,真是不知何处有吃的。

  郝二富觉得自己会这样走着走着,直到累死。

  他只怕儿子会被饥饿的难民吃了……

  突然。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跤摔在地上,背上儿子被摔得老远。

  父子二人爬起来转头看去,却见地上倒着个人。

  郝二富哆哆嗦嗦伸出手,推了推对方。

  “大哥?大哥?”

  那人没应,像是死了。

  郝二富想了想,伸手便往他怀里摸去。

  这一摸不要紧,竟是摸出许多东西,一小包干粮、几个瓶罐、一块木牌子……

  郝二富看不懂那木牌子上写着什么,忙把干粮喂给郝狗儿,又找了找,在那人腰上还找到一个水囊。

  “留着,我们路上吃。”

  肚子里终于有了东西,郝二富正要牵着郝狗儿走,忽听身后哼唧了一声。

  “救……救救额……”

  ……

  “大哥是哪里人?”

  半日之后,郝二富拿着一个药罐又给那受伤的汉子背后抹了药,问道。

  “额是泾原人,贺顺。”

  “听大哥口音,不像泾阳人。”

  贺顺疼得吸气,问道:“额这口音,怎就不像泾原人了?”

  “说不上来。”郝二富应道:“贺大哥这伤是被蒙古人射的吧?能逃出来不容易。”

  “是。”

  “大哥……往逃哪咧?能不能带上我们……那个,吃了你的干粮……想报答大哥……”

  贺顺想了想,道:“终南山,全真教。”

  “真的?”郝二富忙问道:“仙观肯收我们?不是……大哥能不能带上我们?哪怕就带上娃儿也成……狗儿,快给恩公磕头。”

  郝狗儿说磕头就磕头,连忙跪在地上就咚了两声。

  贺顺披上衣服,转头看了这父子一眼,想了想,道:“那行,额就带上你们,但有个条件……”

  “大哥说,我什么都能做。”

  “路上遇到别的流民,招呼了与我们一起走……额们一起走,额这人心善,想多救些人。”

  郝狗儿愣了一愣,问道:“那那那……吃的……”

  贺顺颇豪气,道:“够。”

  ……

  两日后,三十余个流民缓缓走在荒野之中。

  郝二富颇惊奇的是,贺顺竟然真在一处地方挖出了一袋干粮。

  之后又走了两日,他们已有了五十余人,秦岭也渐渐在眼前展开。

  “那就是终南山吗?!”

  “你们是渭南人,额是泾阳人,你们问额。”贺顺哼唧了一声,自又往前走去。

  前方是一道峡谷,他径直穿进峡谷。

  众流民抬头一看,只见山崖上站着几个道士,不由大喜,连忙跟上。

  但又走了一段之后,忽然见前方一队士卒迎了上来。

  “是宋军!”

  “快逃啊!是宋军……逃命啊!”

  郝二富亦是大骇,抱起郝狗儿便想要逃,然而却见峡谷外扬起烟尘,一队宋军骑兵已堵了过来。

  “哈哈……你们连子午道都认不出,已被额包围了……”

  “贺顺!不许胡闹,莫吓到乡亲们!”

  ……

  子午关。

  “杨公。”

  “杨公。”

  时近七月,天气渐热,杨果一路赶来,满面的灰尘也被汗水顺着脸上的皱痕冲刷成一道道。

  他带着八个家中子弟,进了城楼,当即便向北面眺望。

  “林统制、杨守将,万莫多礼,如何了?”

  林子道:“三百余流民已安置在北面的子午镇,只待筛查一遍,再送往汉中安置。”

  杨果摇了摇头。

  “太慢了,太慢了,这般还是太慢了,需将消息传开,教流民口口相传,自发来投……这样,老夫往子午镇去一趟,了解关中各地兵祸情形,再做安排。”

  杨奔道:“但万一其中有细作,太危险了。”

  “不妨,不妨。”杨果已站起身来,道:“老夫不信,当此时节,我那些蒙古老友们还有心情安排细作……”

  ……

  如杨果所言,如今陕西、河南的世侯与文臣们已一片大乱。

  忽必烈留守在京兆府的廉希宪、商挺一日数封信急发往开封,请史天泽、张柔领兵支援,抵抗阿速台的攻势。

  六月十九日,张柔亲至开封,准备与史天泽计议出兵之事。

  才到开封城下,只见城头上大旗晃动,其后,一队人出了城门来迎。

  张柔奔到近处一看,却见来的竟不是史天泽,而是张文谦。

  “张帅一路辛苦,你我私下谈谈,可好?”

  张文谦行了一礼,神色莫名。

  张柔心念一动,隐隐已感到了些许不安。

  两人于是避开亲随,走上城头。

  张文谦踱着步,一直没开口。

  最后,还是张柔先开口道:“陕西战事……”

  “漠南王已知晓了,张帅不必惊慌。”张文谦道:“阿里不哥占了先手,确是锐不可当,但史帅已出兵扼住潼关,可暂使战火不至于波及河南。只要撑下去,以汉地财赋,我等早晚必胜。”

  “润浦兄出兵了?”张柔大讶,道:“但漠南王命我到开封与他商议。”

  “是我。”张文谦道,“在张帅出兵之前,是我有些话想问问张帅”

  张柔目光闪动,似预感到了什么。

  “关乎战事。”

  “不,关乎私心。”张文谦微微停顿,问道:“张帅可记得,在鄂州城外时,我便对李瑕之事有过猜测?”

  “记不清了。”

  “可我已查清楚了。”张文谦一字一句提醒道:“李瑕、杨果、王荛、王文统、李璮、令郎张弘道,以及……额日敦巴日。”

  张柔缓缓转过头,脖子都显得僵硬。

  他没想到,张文谦这么快便将一切查得彻底。

  可笑张弘道拼命想掩盖,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被张文谦一把揭破。

  “蔡州、亳州、开封、微山……”

  “你骗我只身到开封,要做什么?”

  张柔猛地警惕起来,手已握紧了刀柄。

  “我是文人。”张文谦突然低声提醒了一句,方才道:“还有一桩事,我听说,李瑕向令爱提亲了?”

  张柔又是一愣。

  他与张文谦对视着,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嘶哑。

  “仲谦,你我……多少年的老友了?”

  “德刚,你听我说,我不会害你,但你必须亲自向漠南王谢罪。”

  张文谦的眼神很镇定,语气却不容置疑。

  良久。

  张柔闭上眼,一把扯下腰间的佩刀,双手捧起,缓缓举到张文谦面前。

  “请仲谦转告漠南王……臣有罪,只请保全臣的家小。”

  张文谦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

  远远的,有几名蒙军士卒正站在城头上望着这边。

  他们见到了张柔的动作,漫不经心地转过身。

  ……

  “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漠南王的眼睛。”张文谦道:“我们……我、姚枢、赵璧、郝经,金莲川幕府的每一个人,都是漠南王的眼睛,你一开始便该知道,你瞒不住。”

  张柔低下头。

  他根本就不怕张文谦,他一刀就能将这个文人劈成两半。

  但张文谦说这些话,代表的是背后的人。

  这个人没有亲自来,但已经带来了可怕的压迫感。

  “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我家五郎不该杀额日敦巴日……”

  “不。”张文谦叹息一声,“你错在……低估了漠南王的心胸,你不够信任漠南王。”

  张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张文谦上前一步,按下了张柔手里的刀,低声道:“在漠南王登基之前,亲自到开平,向他坦诚一切,明白吗?”

  “小女之事……”

  “答应李瑕的提亲。”张文谦道,“这也是漠南王的意思。”

  张柔一愣。

  他猛地抬眼,满是不可置信。

  “你回复李瑕,你答应将女儿嫁给他。”张文谦道:“让他领汉中归附,待漠南王登基,将会封他为汉中王。”

  “但大汗死在李瑕……”

  “不,大汗是水土不服病殁的。一切诋毁大汗的说辞,都是阿里不哥的阴谋。”

  “既便如此,李瑕也未必……”

  “不必管李瑕如何。”张文谦道:“你只要记住漠南王的胸襟气度,他将是中州帝王。而阿里不哥是蛮夷,此战,是中原王朝与蛮夷之战,凡我辈汉人,何去何从,不言自明。”

  张文谦一字一句道:“不管李瑕同不同意这个条件,我们要让天下人都明白漠南王的恢弘志向,明白了吗?”

  张柔明白了。

  如今京兆府腹背受敌,急需汉中为后盾。

  比如,汪忠臣、刘黑马若败,至少还能退入汉中,保存实力……

  换言之,漠南王急需李瑕归附。

  若李瑕不肯,消息传开,赵宋必杀李瑕……赵宋皇帝可没有漠南王的胸襟。

  李瑕有计算,透露消息给阿里不哥、酿成了今日关中之局面;传聘书于他张柔,欲强娶他的女儿。

  但现在,漠南王只有一句话,顺水推舟,便要让李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五百三十九章 提亲

  亳州。

  离双塔寺不远的一条巷子中,张弘道独自一人走过巷子,在一间小屋的门口停下。

  他曾在这里与李瑕有过一次交谈。

  当时,是李瑕第一次向他提出要娶张文静。

  而这次再遣人来……则是正式提亲。

  张弘道拿起门环,想要叩动,想了想又放下,径直推开了门。

  院门没锁,一个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泡茶。

  张弘道认得这老头,杨果一个族弟,名唤“杨实”,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毫无务实之才。

  想来,李瑕之所以选派杨实,一是因杨实风雅体面,二是张家与杨家有交情,不至于杀他。

  “五郎来了。”

  杨实文雅地挽着袖子,倒了杯茶,道:“山泉,水刚烧开,五郎快坐下品品。”

  张弘道心情不太好,坐下,没拿桌上的茶,从腰间拿起一个酒囊,闷饮了一口。

  他记得,当时在这里见李瑕,连一口酒都没。

  因此,这次他自带了。

  “令尊可答应了这桩婚事?”杨实问道。

  “哼。”张弘道冷哼一声,淡淡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虽如此,他心思却重。

  他父亲张柔已奉召去了开封,这让他颇不安。

  杨实为人平庸,并不是很好的说客。

  但来之前,事情李瑕已经与他分析透了,倒也能说上两句。

  “五郎啊,老夫说句心里话,之所以答应李瑕为他提亲,老夫也是为张家考虑……李瑕如今杀了蒙古大汗,过往之事,多有人查。大姐儿与他之瓜葛,万一被查到……”

  张弘道大怒,反问道:“所以呢?!反将她嫁给李瑕,让张家与李瑕瓜葛更深不成?”

  “李瑕所爱,大姐儿其人,而非张家。”

  杨实赔笑,又道:“五郎只需想想办法,将大姐儿送走,诈死也好、失踪也罢。明面上,张家不再有这个女儿,而父女之情、兄妹之义,可得两全。”

  “公这般年岁,竟能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言。”

  “好姻缘啊,好姻缘。”杨实叹道:“男才女貌,两情相悦,李瑕时年十九,镇帅川蜀,世间岂还挑得出第二个如此人物?”

  张弘道眉头一皱。

  他听得懂。

  这句话提醒张家……张文静也十九了,若打定主意非李瑕不嫁,熬不起。

  “李瑕已成了亲,我张家之女还能与旁人共侍一夫不成?”

  杨实长叹,道:“往回数三百年,大理高氏是王侯之家、帝王之家,李瑕之妻高氏,乃真真实实的名门望族嫡系,大姐儿与她同进一门,绝不辱没。”

  话虽没点明,但未必不是在说……张家先祖不过只是地方豪强、底蕴远不如高氏。

  李瑕不在意这些出身,但杨实、张弘道反而极在意。

  张弘道闷饮了一口酒。

  杨实问道:“不得不提,蒙人属实是宽待世侯,高泰禾、高泰祥兄弟如此反蒙,蒙人却不株连。五郎且看,如今高琼尚还坐镇大理。五郎何不效他?”

  “大理不同,鞭长莫及。”张弘道不受迷惑。

  “道理是相通的。”

  杨实看了院门处一眼,换了些许郑重之色,又道:“请五郎近些,听老夫肺腑之言。”

  张弘道嘴上说的一直都是拒绝之辞,但还是附耳过去。

  杨实道:“如今,忽必烈、阿里不哥争成如此局势,孰胜孰负,难以预料。张家真要将满门性命押在忽必烈身上?

  阿里不哥何等人?最恨汉制,恨不能将北地汉人屠尽,使中原再成蒙人牧马之地。一旦忽必烈败北,张家何去何从?”

  张弘道听到这里,眼中意味难言。

  他比杨实更清楚,忽必烈眼下的局势很难,几乎可称得上是“不容于蒙古”。

  杨实又道:“还有些话,李瑕未对老夫说过,但老夫站在张家的立场上多说一句。”

  “杨公说。”

  “张家嫁女至汉中,不失为一条退路。若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到时,张家亦可退入汉中……

  五郎试想,李瑕虽有汉中,却受宋廷桎梏;高氏虽曾主国大理,今已失权。故而二姓联姻,尚不足以称雄一方,缺何物?”

  张弘道缓缓道:“兵马。”

  “若加上张家,三姓联姻,如何?”

  张弘道不答。

  杨实道:“若如此,以张家之兵马,可使李瑕不再受宋廷之桎梏、而得川蜀之实。其后,南连大理,北觑关中,便有称雄之力。或是烧断栈道,自为一国。”

  张弘道目光闪动,良久,缓缓道:“张家的根,在顺天、在保州。”

  他直起身来,看着杨实,摇了摇头。

  “杨公休要诓我,公之所言,绝难做到。”

  杨实道:“老夫亦说了,此为一条退路。张家眼下只需嫁女于李瑕,静观其变,如何?”

  他捧着茶,吹了吹,再次叹息。

  “老夫出发时,李瑕有过几桩交代……其一,看大姐儿心意,若已对他无意,此事便罢了。”

  “哼。”

  杨实道:“其二,李瑕遣老夫来,是正式提亲、而非偷偷拐走大姐儿,因顾着她的父女之情,不愿教她为难。”

  “呵。”

  “其三,老夫前番也与令尊说过……此事,暂不必告之大姐儿,以免事若不成,她失望难过,反倒不美。”

  “故作姿态,当初掳人时为何不考虑这些?”

  张弘道扯起嘴角,似笑似讥,骂了一句之后,倾了倾身子,又道:“李瑕欠我妹妹的。”

  “故而,请五郎相信,李瑕会对大姐儿好。”

  “哼。”

  杨实抚须,叹道:“于小儿女,是成人之美的好姻缘;于张家,虽无名义暗中可得联姻之实,岂不妥当?”

  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品着茶,等张家答复。

  张弘道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如何送亲?”

  杨实大喜,起身道:“张家若肯答应,老夫回报阿郎,他将亲赴寿州,于淮河接亲。”

  他之前一直都站在张家的立场劝说,唤李瑕之名,此时才换了称呼。

  “没说答应了。”

  张弘道冷哼一声,自往院外走去,推门时又停下脚步。

  “杨公且再等候数日。家父去了开封,待他归来再谈。”

  “好,好。”杨实忙笑道:“五郎慢走……”

  他这一趟来,算错了张柔回师的时日,已在亳州等待许久。

  但好在,事情似乎就要办成了……

  ……

  那边张弘道回到家中,才到书房,便见门上的锁已被人撬了。

  “谁做的?”

  “报五郎,十二郎方才挂在那边的树上下不来,小人们过去救……回来便成了这般,请五郎责罚。”

  “下去吧。”

  张弘道推门而入,四下看了看,之后趴在地上。

  顺着日光眯着眼看了一会,他隐隐看到一个秀气的脚印,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中这个妹妹,每日便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想要探知伐宋之战的始末,尤其是川蜀的战事。

  张弘道已不敢在家中放置这类公文,防得很是辛苦。

  好在,也许要将她嫁出去了……

  心头想着这些,张弘道叹息一声。

  “遂了这鬼丫头的意啊……”

  ……

  汉中。

  李瑕刚刚收到一份情报。

  “史天泽到潼关了?低估了忽必烈……”

  “阿郎说什么?”

  李瑕没有回答,他难得有些走神。

  ……

  有些事,还是算差了。

  忽必烈比想象中沉稳太多,比如,在得到蒙哥死讯时便意识到其根基在何处,没有贸然北返。

  于是宋廷在明知蒙哥已死的情况下,还是表态愿意纳贡。

  这贡银,不论给不给,有多少人意识到宋廷称臣纳贡的对象是忽必烈,哪怕他还不是大汗?

  贡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侯们如何看待?

  之后这段时间,忽必烈又做了什么?

  那些汉人世侯蠢蠢欲动的心思,到底被压下了多少?

  李璮,分明早早有反意,为何久久不回信,不趁此良机举兵?收到信了没有?

  史天泽,分明早早就联络李璮,暗揣窥测局势之心,如今竟愿意为忽必烈去鏖战阿速台的强兵,为什么?

  张柔,依旧没有给出回复……

  第五百四十章 误终生

  “大姐儿,大姐儿……”

  雁儿提着裙子跑得飞快,脸蛋上已是红通通的。

  迈过门槛,她差点被绊了一跤,却还是迅速跑到张文静身边。

  “查到了?”

  “嗯嗯,查到了!”

  “快说。”

  “今日有两桩消息……”

  “按时间说。”

  雁儿拍了拍心口,缓了两口气,才接着说起来。

  “别院的西厨房有个厨娘,她夫家昨日去给亲卫营送酒问了……杀了大汗的真真是李瑕,消息传到我们阿郎军中,阿郎才退了回来,走到庐州,又有消息说,李瑕把汉中都打下来了。”

  “是真的?还有吗?”

  雁儿对上自家大姐儿那双眼,愣了一愣,吞咽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了,说是,汉中消息传来的时候,那亲兵正在阿郎营外,听里面喊了一声。”

  “如何喊的?”

  雁儿于是双手往腰上一叉,学着张柔的语态,大声喊了一句。

  “不可能!宗王怎可能被李瑕逼退?!不可能!不可能……哎呀,奴婢学得不像。”

  “还有吗?”

  “当时七郎也在军中,喝酒时与人说了一句,他说‘其人举世无双’矣。”

  “举世无双。”

  张文静喃喃了一句,一手撑着下巴,已有些出神。

  她又清减了些,眼神似乎已望到了很远,很远。

  雁儿在她身边坐下,捶了捶腿,嘟囔道:“大姐儿,他好厉害吧?怎么能这么厉害?”

  “是啊。”

  “大姐儿,还有一些乱糟糟的消息,应该又是没用的吧。”

  张文静道:“都与你说了,所有的消息都得报给我。”

  “好吧,五郎今日,又去双塔寺附近那条巷子呢……”

  张文静眼睛亮了亮。

  她之所以能打听到双塔寺,不知已收买了多少人。

  父兄身边的侍妾、婢子、亲随……钱如流水般洒出去,把他们每日的动静一点点推敲出来。

  数不清的线索之中,她发现,父亲与五哥只一起出门过一次。

  于是,她又让凤儿借着出门采买之机,收买了那附近所有的商贩。

  藏在书柜后的一本册子被拿了出来。

  张文静一边听雁儿说着,一边开始记录。

  “五郎进的那条巷子,住了八户人家,不知五郎去见了谁。嗯,一年内搬来的,好像是一个多月前住进去的一个老者,之前没怎么出门呢,今日倒是出来逛了,买了好多东西。

  布店的老板说那老者订了许多最好的丝绸……米铺的老板娘看到,那老者在她铺子外面问一个猎户有没有鹿皮,要完整的,好像又说鸿雁也行……

  不过哦,那巷子里还住着一位乐师,听说是很漂亮啊。五郎也许是去见她也不一定,那乐师就很少出门了,都是让婢子去买……”

  “等等。”张文静停下笔,问道:“他们可有问这位老先生为何买这些物件?”

  “布店的老板没问。”

  “猎户呢?”

  “凤儿已经去打听了。”雁儿道:“她叫我先来报大姐儿……”

  张文静已没在听。

  她低下头,眼神中透出些思忖。

  之后,她脸上悄然泛起一抹酡红。

  “大姐儿……大姐儿……怎么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张文静轻轻念叨了一句。

  这是聘礼,就是聘礼。

  张文静仿佛又感受到了鹿邑那高塔上他带着她从空中飞落时拂面的风……

  那个一身傲骨的男儿家从未弯曲过他的腰,但又有着唯她能体会到的温柔。

  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一切,然后,没有忘记派人来……向她提亲。

  提亲。

  这两个字敲在心中,张文静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

  “是聘礼……真是聘礼,老先生说‘鹿皮不可有一丝损伤,是作为聘礼之用’,是李瑕派来的吧,一定是的!”

  名叫凤儿的小婢子一边默背着这些打探来的话,一边跑回军民万户府。

  她穿过了侧门,急忙忙便要去见她家大姐儿……

  而在大门处,几声马嘶响起。

  “大帅回来了!”

  ……

  “吁!”

  张柔翻身下马,脸上神色如铁。

  张弘道快步赶了出来,道:“父亲,孩儿有话说。”

  “到书房。”

  张柔脚步很快。

  张弘道大步跟上,进了书房,向门外探了一眼,亲自关上门。

  “父亲,孩儿思来想去,认为……”

  “王文统被漠南王收服了。”张柔忽然打断道。

  “什么?”

  张柔一把拽住张弘道的衣领,将这个还在发懵的儿子提在前面。

  “一直在帮李璮造反的王文统,已成了漠南王身边的亲近谋士!”

  张弘道惊呆在那里,完全傻住。

  “你这个蠢材。”张柔压着怒火,一字一句道:“还记得当年王荛这个小兔崽子是如何劝你造反的吗?”

  “这……”

  张弘道只觉头皮发麻。

  恐惧感从脚底一直蔓延上来。

  如此一来,他所做的一切,都瞒不过漠南王了。

  杀蒙古镇守官、给宋人情报。

  “真……真……真的……”

  “李璮的一举一动,都已在漠南王的掌控之中;史天泽已经被吓破了胆;我张家,尤其是你所做的一切,都被王家父子抖落出来。”

  张柔话到这里,眼中怒气迸发,仿佛要一巴掌打死张弘道。

  “娘的,始作甬者抢先向漠南王坦白了,你这个蠢材还在这遮遮掩掩!”

  张弘道大骇。

  他不怕死。

  但他很清楚,忽必烈倚重汉人世侯,这不假,但其本身才是天下最善战的大将。没有一个世侯,能与之抗衡。

  在这一刻,张弘道仿佛看到忽必烈的铁骑杀破保州,把张家上下数千口男丁屠戮殆尽,他的族中女眷,他的妻子儿女都在火光中被拖走,撕心裂肺地哭……

  “漠南王……漠南王……”

  张柔松开手,一把推开儿子。

  他长叹一声,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敬畏。

  “漠南王宽宏大量,要张家将功赎罪,配合史天泽击败阿速台。”

  张弘道只觉死里逃生。

  他平息了良久,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但,李瑕之事……”

  “都被知道了。”

  “孩儿这就去杀了杨实。”

  张柔重重一脚踹倒张弘道,叱道:“蠢材!你还是不明白漠南王的雄才大略!他要的是忠心,何谓忠心?做到无比的坦诚!坦诚!”

  他越说越怒。

  “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亏你时至今日还只会杀人灭口!你以为你这些小伎俩在漠南王面前有何用?!

  漠南王要的是什么?天下!他是君王,你到底懂不懂何谓君王?!万物归他所有,英杰跪服于他!”

  张柔话到这里,终于停止继续踹张弘道。

  他闭上眼,只觉无比疲倦。

  “让杨实回去转告李瑕……我可以答应这门亲事,但不会把大姐儿送到汉中。

  在漠南王回到开平称汗之前,李瑕必须举旗,传告天下,他已投顺漠南王……不,是他已归附大汗,甚至是皇帝。

  只要他答应,漠南王会出兵助他清理川蜀宋军;会封他为蜀王,赦免大理高氏,封高氏与大姐儿为蜀王妃;川蜀可以由他经略,甚至是世代镇守。

  只要他愿意出兵助漠南王争夺汗位,便是与国同休,世代尊荣。”

  ……

  张柔说着,掏出一封信,放在张弘道面前。

  “叫杨实把这封信交给李瑕。”

  “这是……”

  “金莲川幕府的诚意,雪斋姚公亲笔所书。”

  张弘道看着这封信,终于服输了。

  需要让姚枢出面相劝,他张弘道还远没有这个资格。

  但良久之后,张弘道还是问道:“可李瑕万一还是不肯……”

  “漠南王爱才,给了一个机会。”张柔道:“若如此条件,李瑕还不肯应允……只能说,我看不到他求娶我女儿的诚意。”

  张柔希望李瑕答应。

  这样的条件并不是常有的,这次是恰好赶上了。

  但若李瑕不答应……那也不需他们再费一兵一卒杀李瑕。

  张家与李瑕的来往中,已留存了太多痕迹,全是真真切切的证据。

  同样的证据摆出来,漠南王能宽恕张家、宋廷却不可能宽恕李瑕……这是雄主与懦夫之间的差距。

  张弘道听懂了。

  他本已起意送张文静去李瑕身边,但现在……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强者已经开了口,强者不屑于这些遮遮掩掩的小伎俩,只问李瑕一句:是归附以得美满,还是粉身碎骨?

  李瑕若拒绝,死在宋廷手上,又是何等不值?

  “孩儿……孩儿是想说……”张弘道问道:“李瑕若不答应,大姐儿会……”

  张柔摇了摇头,闭上疲倦的眼。

  李瑕没有选择,他张柔也没有选择。

  “那……死都死了,有甚可伤心的?”

  ……

  这一夜,在汉中城,李瑕依旧困于公务,忙着水利、屯田、练兵,忙着迁移人口、筹集钱粮、审查官员……以期让治下的人们过得一点点好起来。

  这个过程很慢。

  一个学儒的书生从临安过来,从信任李瑕、到开始做事、到做出成果、再到与李瑕同心同德,至少需要数年;

  一个贫瘠的农夫从关中过来,从跋涉过漫长蜀道、到开始屯田、到有了收成、到能有余粮或余力出一份力气,至少也需要数年。

  而李瑕需要数十万、上百万这样的支持者。

  他只能笨拙、缓慢地积蓄实力,同时应对一切明枪暗箭。

  为了他的志向、以及所有他想保护与善待的人。

  ……

  而在亳州,张文静睁着亮晶晶的眼,许久不能入睡。

  她终于从绣榻上爬起来,仰头望向纸窗外的夜色。

  “马上要七夕了。”

  她心中想着……只不知能否在七夕前将婚事定下来?

  微羞,还有满满的欢喜。

  于是她挑灯、研墨。

  铺上彩笺、落笔。

  “绛蜡银台晃绣帏。一帘香雾拥金猊。人间欢会于飞宴,天上佳期乞巧时。”

  “倾合卺,醉淋漓。同心结了倍相宜。从今把做嫦娥看,好伴仙郎结桂枝……”

  第五百四十一章 官途

  七月初四。

  李瑕看着手中的公函,皱了皱眉。

  任蜀帅已有三月余,朝廷的文书依旧还不太看得懂。

  “这是何字?”他不得不向韩祈安请教。

  “尅。此处,或为克扣之意,亦可指二斗之份量。”

  李瑕只问这一个字,然后看着整段话,独自思考了许久。

  “秋籴每米一石增支作川引八十贯以京劵价揆之,亦比十八界八百文仅铜钱一百六十文足耳,此钱尽到民户止得偿时价之十一。况又减尅于吏手采之,众论但白输尔,蜀民岂能无怨?宜推斗升之恵,以活远民当春和时。”

  韩祈安也忙,坐在那不停拨动着算盘,终于问道:“阿郎可需讲解?”

  李瑕道:“这说的是和籴之事?”

  “是,‘籴’之一字,正是这‘入米’,和籴说来简单,朝廷收购民间粮食而已。”韩祈安道:“但川蜀这些年,兵祸不止,百姓早无存粮,且朝廷钱引又不断贬值。一贯钱引本是一千钱,到如今,只怕兑不到一百钱。”

  李瑕道:“此处说的是,八百文钱引兑一百六十文铜钱。”

  “朝廷有数的,故说‘偿时价之十一’,再加上克扣,所谓收购粮食,已与强抢民间粮食无异。”

  李瑕道:“这是我向朝廷索要军功的回复。”

  “看似答非所问?”

  李瑕点点头,道:“看似答非所问,但仔细想来,包含了诸多意思。”

  “阿郎请说,我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这是在商议,同时也是李瑕学习当官的过程。

  “朝廷在哭穷。”李瑕缓缓道:“意思是,仗打了这么多年,朝廷以钱引支援蜀地买粮,使得整个……货币体系已崩溃,甚至,官府从民间购粮的信用已荡然无存,不能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韩祈安眼中绽出惊艳之色。

  李瑕眼下对这些公函的审阅还显得很稚嫩,甚至字也认不全。

  但要知道,他才任帅三个多月,且大部分时候还须操心别的事。

  其天赋却极惊人,不是理解文章的天赋,而是对政局的见微知著……

  “阿郎所言极是,战事一停,朝廷绝不敢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但我要的是真金白银、铜钱。”李瑕道。

  韩祈安苦笑,点了点那封公函,叹道:“朝廷这意思,不正是没有真金白银?也确实没有了。”

  李瑕道:“另一层意思,朝廷不希望我再向民间‘购’粮,恐激起民怨。”

  “不,恐激起民变只是其一,购粮为何?为养军尔。”韩祈安道:“朝廷之意,不希望阿郎再养兵。但,未必是因为猜忌,更可能是……真的养不起了。”

  李瑕道:“不怕蒙人再打来?”

  “不当家不知米贵啊。”韩祈安道:“我推算过宋廷的财赋,着实叫人惊叹。这二十余年战事,年年入不敷出,硬撑了下来,朝中满是理财之圣手啊。”

  “无甚可惊叹的。”李瑕道:“无非是以‘和籴’剥掠百姓而已。”

  “是,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打仗,是没办法。”李瑕道:“但丁大全、吕文德之流,也贪得太多了。”

  短短一封公函,看出宋王朝二十余年之积弊……也不知是李瑕进益了,还是这积弊太显而易见了。

  提到吕文德,韩祈安又叹息了一声。

  昨日,吕家的商队已经到了,整整二十余艘船,声势极大,招摇过江,直入汉中城。

  可惜,船全是空的。

  之所以这么快到,便是因吕家一收到李瑕的信,便迫不及待运了空箱过来。

  还拿了本厚厚的账册,要李瑕打一份欠条。

  其跋扈姿态,嚣张气焰……让刘金锁气得恨不能提枪把整个吕家商队杀个干净。

  但,李瑕还真就以帅府采买的名义,写了一张整整三十五万贯的欠条给了吕家商队,盖印画押。

  “阿郎,既说起吕文德。”韩祈安不由道:“我知阿郎必有定计,但想了整整一夜,还是想不通为何吃这般大亏。岂不是甫一上任便留下天大的亏空?”

  “吕文德与我乃至亲兄弟,兄弟之间不在乎这点钱。”

  “请阿郎莫卖关子,我真是……十分好奇。”韩祈安只好连连拱手。

  李瑕反问道:“韩先生能想到多少?”

  “商队没打吕家旗号,可那范一鹏气焰冲天,只怕太多人已认出他是吕文德女婿范文虎的堂兄。”

  “不错。”

  “船只看似满载货物,但吃水极浅,纤夫步履如飞,有心人必能看出是空船。此事必经不住查。”

  “不错。”

  韩祈安又沉吟道:“以帅府名义赊了这笔采买,更是瞒不住……如何看,阿郎都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

  “但勾结大将贪墨,罪太大了。自污也不是这般自污,一旦传出去,阿郎帅位难保。”

  “之前在大散关,刘元振……”

  李瑕话才到此处,远远地有通报声传来。

  他于是先喝道:“召。”

  “报大帅,城固县尉昝万寿已护送流民三百四十七户,共一千二百一十五人至城外,求见大帅。”

  韩祈安一听,笑了笑,道:“这城固县尉是个能干的,汇报时便能将人数说清楚。”

  “不仅能干,还是大将之材。”

  李瑕随口应了一句,向报信的小吏吩咐道:“不必回复了,我出城一趟。”

  “是……”

  李瑕起身,先是翻了翻案上的公函,发现下面有三封丁大全的私信。

  这是摆铺一起送来的。

  而摆铺送信,若无急事,临安那边一般是隔十天一送。

  换言之,十天里,丁大全写了三封信。

  李瑕不用看都知道写的是什么,要他举荐丁党为官、问他为何不回复、骂他。

  继续翻了翻,两封吴潜的信……虽未署名,但李瑕知道就是吴潜的人写的。

  他不动声色,将这两封收进怀中。

  “这些请以宁先生帮忙先处置。”

  “是。”韩祈安起身拱手。

  目送着李瑕出了公房,他亦有些疑惑。

  已经不止一次看到阿郎收走临安来信了……是何事不能与自己这个心腹中的心腹直言?女人?

  韩祈安遂摇头笑笑,暗道阿郎心里还是有巧儿的。

  ……

  汉中城外。

  郝二富牵着郝狗儿站在一群流民当中,抬头望去,只觉这里不如家乡繁华,人少。

  田也荒了点,但渠修得好,卖点力气种,收成不会比原来的田差。

  但现在已是七月,只能捉紧翻地,种些冬麦,凑合过今年……

  目光一转,只见坐在前方破庙的墙垣上的年轻宋官穿着便衣、没甚架子的样子,壮起胆子,凑了上去。

  “官……官人……”郝二富也不知对方是何官,想来年纪不大,该是个小官。

  “咦,这小娃好瘦,眼睛倒亮。”

  昝万寿先是看了郝狗儿一眼,眨了下眼,方才转向郝二富,沉声道:“何事?”

  “听官人说,田租一石,可……可还有别的税赋?”

  “农闲时徭役三月,再无其它。”昝万寿道:“今年已过半,故而收成后交定额五斗。明年一石,记住,休再言‘去年五斗’,否则打你板子。”

  “是,是,小人不敢。”

  郝二富对这点还是满足的,他是农活的好手,一亩地一年种出三石多粮颇有信心。

  若多租上几亩,越肯干,收成越多。

  不像关中那边,按成数收,种越多、纳越多。

  “那再问官人……要是遇上荒年……”

  昝万寿道:“落了户籍,荒年自然不收你田租,许还有救济。”

  郝二富千恩万谢。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又不放心,再问道:“官粮多……多少钱收?”

  昝万寿想了想文书上的内容,道:“按市价,收成之后,官粮不强买,只依市价自愿买卖。”

  此时郝二富周围已聚集了不少流民,七嘴八舌又问许多。

  昝万寿于是站起身来,大声道:“本官再说一次,官府有青苗贷,让尔等购种子、农具,起建房屋,二分利,不滚利,不强贷……若有官员违此例,尔等可到帅府门前敲鼓告状。

  不愿借贷者,亦可到那边的工坊作劳力,按月领薪,亦是一条活路……总之一句话,愿卖力气者,在汉中只会越过越好。相信你们能走到汉中,都不是懒汉。”

  “官人,小人能不能又种地,又去那工坊?”

  “本官不管你这些,但凡你那身板能消受,工坊不嫌你误事……住哪?房屋用地乃划好的,不收分文,但不许私自建房。”

  “……”

  郝二富已搓了搓手,算来算去,觉得在这边似乎也能过得不错。

  当然,心头的漂泊之感很长时间内都散不开……

  ……

  昝万寿说着说着,转头一看,忽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正站在那看着这边。

  他骇了一跳,连忙迎上去。

  “见过李帅。”

  李瑕并未穿官服,也未与前方的流民表露身份。

  他向身后的陆秀夫等官员吩咐道:“你们先把百姓带去安置。”

  “是……”

  李瑕这才看向昝万寿,道:“城固县的治安做得不错,听说你缉捕了一个大盗。”

  昝万寿暗暗咂舌。

  这是他五日前才做的事,公文还带在身上未呈上去,李帅竟已知道了。

  他忙跟上李瑕的步伐,道:“李帅,有件事……”

  李瑕停下脚步,道:“说吧。”

  昝万寿看着前方的官员们走远,也不绕关子,径直道:“吴知县在大散关时,捡到一封箭信,信上所书,实蒙鞑离间之计,但吴知县……”

  “吴起畏认为我到大散关是要投降,要把你们全卖了?”

  “此事绝不可信,但吴知县其实是朝中……”

  李瑕抬手,止住了昝万寿要说的话,道:“做好你该做的,勿将朝中党争带到川蜀。”

  昝万寿一时猜不透李瑕的心思,连忙抱拳应下。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党争,他还没有靠山。

  但,今日至少已表明了态度,也就够了……

  ……

  李瑕则已看向那些穿行而过的流民,从他们身上感受着关中的动乱。

  他来,是亲眼观察汉中这些官员的能力,也为保证这第一批从关中来的人口能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很重要,只有这批流民过得好了,才能吸引来后续的人口。

  艰难局面之中,至少这些事还在推进着,从不停歇。

  至于昝万寿方才说的那桩小事……连吴起畏都能捡到箭信,李瑕又岂会不知?

  李瑕还知道,远不止是刘元振在离间,有更多人看不得他坐在这个蜀帅的位置上。

  丁大全收不到好处,已是怒火中烧,十日间三封信来。

  而朝廷不肯派钱粮,要川蜀减少兵力、与民休养,显然出自吴潜的主张,李瑕与其政见已有不合。

  吕文德不肯派商队运送物资,亦可见贾似道的态度。

  奇怪的是,时至今日贾似道竟是一封信也没来过。

  ……

  内忧外患。

  但李瑕认为这就是他该担的。蒙古南下之后的每一任蜀帅,余玠、蒲择之,乃至余晦,谁轻松?

  他实力还很弱,但好在,他从来不缺迎难而上的勇气……

  第五百四十二章 安宁

  帅府后院。

  “高姐姐,找到成例了。”

  韩巧儿这般说了一句,捧着一本书,脆生生念起来。

  “孝宗皇帝乾道八年,召颁武举之法于四川,令四路帅臣、宪漕、知州军监、钤辖、路分及寄居侍从以上,每举各保一员,而兴元府、利、阆、金、洋、阶、成、西和、凤州各保三员,较其艺能,命之以官而任使之。”

  高明月看了一眼,先是拿出一张图纸,核对了这些官名、地名,提笔标注好。

  这是她给李瑕整理的各种资料,她最知道李瑕的习惯,不喜看那些繁琐的文字,喜欢用图纸记资料,以一目了然。

  之后,她拿出稿纸,提笔开始拟奏疏。

  案上还摆着李瑕给的一份名单,是他近期要举荐的一批低阶武职,从指挥到副统制数十人。

  说起来是简单的事,但写在奏折上却有极多需注意的。

  如何措词、如何不让朝廷怀疑是在军中安插私人、如何显得恭谨……

  余玠为何引起朝廷猜忌?

  仅仅就只因为“凡有奏疏,词气不谨。”

  要罢免一个蜀帅,这就够了。

  都不需太多的罪名,态度不够恭敬,管你功劳再大,身死抄家而已。

  这方面,吕文德是个反例,世人说他跋扈确是冤枉他了,连官家都评他“素负忠赤”,恭谨、赤诚。

  李瑕则像余玠,傲上而不矜下,为帅之大忌。

  他对写奏折的行文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会了一句“顿首再拜”,每次都是“顿首再拜”,看着便觉敷衍。

  李瑕亦没心思学这些,因此奏疏如今已全交由高明月拟笔。

  高明月便细腻了太多,每奏事,先找成例,以示对朝廷陈纲旧例之敬畏……

  这篇奏疏拟好,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在一边。

  韩巧儿探头一看,夸道:“高姐姐字好漂亮啊,回头李哥哥一抄,字又是杀气冲冲。”

  “就你嘴甜,我们来拟下一封吧,是讨要金银铜钱吗?”

  “嗯嗯,爹说,不可说是用来养兵,朝廷断定近来不会有战事,得说是安抚百姓,因为朝廷被淮西之败吓到了……”

  韩巧儿说到这里,把上次讨钱不成的回函拿出来,很是不爽地嘟囔道:“老不给钱,真小气。”

  “我们先把整个川蜀各年的赋税列出来吧……”

  她们于是开始翻书,韩巧儿很快便打了个哈欠,抱着高明月的腰,把头倚过去。

  “高姐姐,我们的芦荟丸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呀?”

  “等我把这些奏疏拟完好不好?你先把成例找出来。”

  韩巧儿最喜欢高明月这份温柔,自自在在又磨叽了一会,问道:“明日我们又要招待女眷吗?”

  韩巧儿不喜欢陪那些官员的女眷吃茶说话,觉得她们很是乏闷。

  比如史转运使家的五女儿,每说一句话都是“答夫人”,亏得高姐姐还要一直嘘寒问暖。

  那陆知县的夫人就更没意思了,往那一坐,像尊观音菩萨。

  “嗯,人家刚到汉中,人生地不熟,这也是在帮你李哥哥做事。”高明月道。

  “那好吧,我们得让她们说高姐姐很贤惠很贤惠才行。”

  韩巧儿其实也就是这样稍微舒缓一下,又坐起来继续翻书。

  她脑子太好用,因此对文牍之事一向是有些懒,也就是为了李瑕才肯这般每日忙碌。

  要不然,她能每日与高明月叽叽喳喳没完,敷敷脸,逗逗竹熊,不要太自在……

  ……

  这日到了傍晚,李瑕倒是难得地早些回到后院。

  韩巧儿很欢喜,忙去招呼厨房多做两道菜,又安排人去烧热水。

  待她兴冲冲跑回厅里,却见高明月正被李瑕抱在膝上,两人方才也不知在做什么,见她进来,高明月忙站起来,脸上还有点红。

  韩巧儿早就见怪不怪了,无奈地抿了抿嘴。

  因李瑕总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韩巧儿从小便跟着他,性格里已有几分相像的成分,上前牵着高明月的手便在桌边坐下。

  她们却是连吃饭前这点工夫也要牵手。

  “李哥哥,今日怎这般早下衙?”

  “如今到任的官员们都熟悉公务了,轻松不少。”

  “太好了,正好今日有野猪肉吃。刘大哥跑到山上打的,说是他家柳娘许是要有了,他得弄点好的。”

  “那看来刘金锁守城还是闲了。”李瑕随口道,“韩老与以宁先生回家用饭了,一会派人送些过去。”

  “刘大哥也有把野猪肉送过去呢。”

  韩家在汉中城已有府邸,韩承绪带着儿子、义女同住,打算让儿子续弦,再给义女招个上门女婿,想要家族兴旺。

  韩巧儿却没跟过去住,此事众人都没提过,很默契让继续住在帅府,她反正每日都能跑到前衙去见父亲、祖父。

  另外,李瑕与高明月常有避着她偷偷做些什么事的时候,韩巧儿也不觉尴尬,因她已经当自己入了李瑕的门……

  此时两句话的工夫,韩巧儿发现高明月已松开她的手,转头一看,却见高明月是去把李瑕的靴子换了。

  “李哥哥,你靴子上怎么这么多泥?”

  “下午到城外安置人口。”李瑕与高明月一起洗着手,道:“这批关中来的百姓很勤快,也不借我们的青苗贷,挖了窖子住。”

  他对此颇有感慨,不免多说了两句。

  “领着他们到划好的地方,开口就是借铲子,一个汉子放下孩子就开始挖,我们安置好一千余人,他已挖好了窖子……怕铲子要还回去,一口气不敢歇。”

  这份辛勤,李瑕也不知如何说,摇了摇头。

  高明月低声道:“家中尚有粮食,我明日招待官眷时,牵头开设粥棚赈济流民如何?”

  “也好。”李瑕笑道:“这些人勤恳,连二成利都不让我赚。”

  只要他肯说笑,气氛便活跃起来。

  韩巧儿便掰着指头数,道:“高姐姐一说,陆夫人肯定是第一个响应的……对了,李哥哥,你有没有见过陆知县的夫人啊?”

  “没有,为何这般问?”

  韩巧儿道:“前日招待这些女眷,陆夫人说她官人是天下独有的英姿呢。”

  高明月道:“亏你记性好,陆夫人不过是随口闲谈。”

  “话里就是这般意思啊。都没见过李哥哥,她却偏说她家官人第一。”韩巧儿颇不满,只瞧着李瑕,眼睛里闪着爱慕之意。

  李瑕道:“她说的没错,陆秀夫在她眼里就是英姿第一。”

  “可是……”

  李瑕摆手笑道:“便是刘金锁,在柳娘眼里也是最英雄的,各有各的伉俪情深。人家说的是喜欢,哪真就有甚排名?较真反而失了意趣。”

  高明月瞥了李瑕一眼,抿嘴笑笑,低头不语。

  韩巧儿本也明白,偏李瑕又多说了一句。

  “巧儿长大就明白了。”

  韩巧儿遂有一瞬间的气闷,嘟囔道:“都已经长大了,自己看不到。”

  李瑕则已走了神。

  他不算懂史,却听说过宋亡之时,陆秀夫亲手把妻子儿女推入海中。

  无情乎?

  若说陆秀夫无情,李瑕近来却也看到他们夫妻恩爱。

  只能说这世道,弱者便像是有罪。

  李瑕如今亦还是弱者。

  但他坚信这只是暂时的……

  ……

  是夜。

  “官人纳了巧儿吧?”

  绣帐之中,高明月蜷在李瑕怀里,好不容易歇过气,如此问了一句。

  “嗯?”

  “过两日是七夕,查了黄历,正好宜嫁娶……巧儿那心意,你真不知吗?”

  李瑕道:“总觉得她还没长开,吃不消。”

  高明月低声道:“我……也吃不消。”

  “不信。”

  “唔……真的……”高明月抚过李瑕的胸膛,喃喃道:“你故意的……想要多纳妾……我输你了,别这样……”

  “真的别?”李瑕附耳过去,轻声又夸赞着高明月的漂亮与可爱。

  “再歇一会……说正经的,再不纳巧儿,她该急了。”

  李瑕揽了揽她,道:“说正经的,我对巧儿……更多的是,我喜欢骄纵她,看她越来越活泼,越过越大胆,刚见的时候那般面黄肌瘦,过得太苦了。保护她,养好她,我就会知道,我一直以来做到了多少事,不是在白忙。而不是想要对她……像这样……”

  “唔~~”

  高明月仰起头,好一会之后,却是轻轻捧住李瑕的脸。

  “对我就……就只有色心?”

  “比对巧儿,多了份色心。”

  “嗯……可是腰疼了,先说会话好不好?”

  高明月如今已对李瑕也能叽叽喳喳,她最喜欢在这种歇息的时候抱着李瑕说些小小的心里话。

  不需隐藏,不需修饰,就纯粹小女儿家想说的。

  “其实我也喜欢骄纵巧儿,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能大大咧咧一点,用你的那不正经的话说就是‘放开心扉’,但我是你的妻子啊,肯定还是要把架子端起来……不过你对我的包容我都知道的。”

  她自觉说这些很无聊,于是又问李瑕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会。”李瑕道:“我最初留意到你,是你坐在马车上和巧儿说悄悄话的时候,虽然是在危险当中,但你们让我感到岁月静好……我需要你们在背后,一直都是。”

  高明月很开心,换了个舒服姿势揽住李瑕。

  ……

  “以前父亲战死、大理国灭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遇到你,把我的天撑起来,我觉得你太累了,所以你撑着的时候,我想陪你撑,虽然我力气很小。总之呢,我做不到巧儿那样逗你开心,不过我也想宠着她……”

  话到后来,高明月也会说起张文静。

  “我还偷偷想过,要是父亲和伯父投降了,是不是家里不会变成那样,可是,担心再也遇不到你。后来听了你说张家女郎,你问我吃不吃醋,我其实觉得她就像另一个我,不用经历那些动乱,但遇到你,还是喜欢上你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炸药

  每年七夕,江南都是极热闹的。

  乞巧节如今可称得上是女儿节,贵家多扎彩楼于庭,摆上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等物,由女郎呈巧,望月穿针,焚香列拜。

  若在临安,走在街上,香风盈盈,赏心悦目。

  但在汉中,显然没有这般靓丽景象。

  从临安来的官员家中,不少女眷们都颇为失望。

  好在帅府夫人还算重视乞巧节,带她们开设粥铺,又办了一场朴素的劝桑会。

  说来,李瑕如今钱粮不足,已减了些初入汉中做事大手笔的气魄,许多计划已慢下来。反倒是高明月做的这些小事惠而不费,为他赢了些许官声。

  到了夜里,夫妻二人加上韩巧儿便坐在庭中,为麾下将领们安排婚事,也算是过一个别样的乞巧节。

  李瑕初任蜀帅时,就安排过让大量的士卒们迎娶当地女子。

  此事看似不重要,其实有几分意义。

  先是为了军纪,减少以后外地作战出现强抢民女的情况;

  避免军赏分发下去之后,大量的光棍士卒跑去饮酒作乐、坏了战意,不如让他们成亲以后安家置业,以后能更有保国热情,同时能让钱财回流到享乐之外的行业;

  再则是为了人口,虽然几年内都不会见效,但也得尽早安排。

  另外,牵姻缘也是一份恩情……

  士卒们的亲事好安排,李瑕对将领们的亲事则要更慎重些。

  他把军中押官以上的将领列了份名单,高明月则仔细挑选了一个多月,列出适宜的女子。

  两人就像是家长,拿着名单开始点鸳鸯谱。

  “到林子了……他说喜欢漂亮的,但不能太漂亮,要看起来舒服但不至于艳丽。”李瑕看了看,见后面记的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话,道:“总之是要清秀。”

  “杨主事的夫人有位侄女,年方二八,样貌好,清秀娴雅,可以吗?”

  “杨起莘?”李瑕微微沉吟,道:“你考虑得是不错,但探花郎能看上林子这武将吗?”

  “我与杨夫人提过,二十三岁的统制,又经历过钓鱼城一战,她是满意的。杨夫人娘家不算显赫,并非士族,但胜在家风淳朴。杨主事五十六中榜,杨夫人陪她苦读三十余年,无一句怨言。”

  “确是好门户。”李瑕点了点头,道:“巧儿写下,明日恭喜林子哥。”

  他就这般把林子的婚事包办了。

  “下面是姜饭……喜欢漂亮的,岁数不能太小,怕木讷,要有趣,最好再丰腴些。”

  “倒有一户良家姓徐,本是汉中人,早年迁到泸州,听说汉中收复后搬回来,捐了二百贯修桥钱,故而我请徐家夫人来致谢过一次,她是个善心的,这次开粥棚出了不少力。说是家中女儿年已二十又四,许过一次婚,未出阁男方便在战乱中没了。这徐家女知诗书,就是……性子稍有些要强。”

  李瑕再次点点头……

  ……

  数日后。

  “你家掌柜在吗?”

  “掌柜在后院,李先生随小人来。”

  李昭成穿过这商行的院门,后堂传来算盘噼里啪啦声,之后便听到严云云在骂人。

  “压不下价?他吴家去岁卖给关中的生丝,一两七十文,到我这里却要一百文。你去问他,是否觉得我不如蒙古人凶狠、是否还在通敌?”

  “还有你,去告诉郝老头,与其长年购黄州的硅石,不如在汉中开矿,让他自去找阿郎批文,到时我一次凑出开矿所需,休要日日遣人来聒噪……”

  李昭成等了一会,待堂上的伙计都退下去之后,才走了进去。

  严云云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怎又来了?”

  李昭成拿了条子递过去,道:“郝老道长开铁矿需要钱,李节帅让我到你这边支用。”

  严云云点点头,拿着一本账簿翻着,道:“先生也与阿郎说一句,商行的钱终归是阿郎自己的……罢了,阿郎有分寸。”

  看着账簿,她脸色微有些为难,又拿过算盘。

  她打点的是李瑕暗地里的生意,但要给帅府应急,却也吃力。

  算盘声又起,李昭成站在那等了一会,忽道:“方才在门口遇到姜饭了,给了我张请谏,他要成亲了。”

  “恭喜他。”

  “他很高兴,说是李节帅亲自为他牵的婚事。”

  严云云淡淡道:“还是阿郎做事干脆了当,一出手便妥,对姜饭好、对谁都好。”

  “是。”李昭成道:“姜饭很中意他家娘子,他还与说我,不必因他而有顾忌,他看得出我对你有意,还说……”

  “你能否莫再纠缠?能否就当我是个男人?我管着阿郎所有的生意,你知道有多少人一直在盯着?他们觉得我这下贱女人哪天看上某个男人,万一把阿郎的产业吞了,然后……”

  “你担心这个?”李昭成温柔地笑了笑,道:“这点你不必担心,若是我们……”

  “李先生。”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聘你做事,不是让你纠缠不休的。”

  “你听我解释……”

  “不想听,我很后悔把你睡了,因没想到你是这般性子。”

  算盘声未停,严云云语气冷冽起来。

  “以往都是别人嫖我,我不甘心,因而睡了你。但前几日我买了几个奴仆,清一色的俊秀少年郎……我便在想,当时何必对你下手呢?我有权,亦有钱,什么得不到?偏沾上你,自找麻烦。”

  李昭成道:“我不信……”

  “客气话说够了,我也烦了。”严云云道:“旁人都称阿郎作‘大帅’,偏你学那些朝廷命官称‘李节帅’,自隔于我等之外,偏还能受阿郎信重,自恃才高是吧?你了不起。你看,连听你说一句话我都烦。

  我做事,最恨旁人因我是女子喋喋不休,偏你总将我当女子看待。娶我?娶我这个妓子,这个毁了容的残花败柳就是你的恩义、施舍,就显你的痴情?若说你做菜时还有些许风采,这自诩风流的姿态却教我烦到骨子里。”

  李昭成已然呆立在那。

  江南来的少年书生,从小家教甚严,还是头一次领教风尘女子的刻薄。

  严云云看他模样,摇头叹息一声。

  “我知道那夜你很舒服,因此迷了心窍。但多的是妓子会这些本事,待得空了,我领你到城西怜香楼走一遭,往后你……”

  李昭成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

  严云云像是毫无良心,仿佛没看出他的失落,径直拿起一串钥匙起身。

  “李先生,郝老头要的钱莫忘了,领你去库房取吧,私事了了,公事却不好耽误……”

  ……

  “都十多天了,如何还是这般心事重重?”

  郝修阳随口说着,一边推动秤砣,仔细称了硫磺与硝石,问道:“因女阎罗没看上你?”

  站在一边的李昭成吓了一跳,惊问道:“道长如何知晓?”

  “老道又不瞎。无怪乎你不是李墉的亲儿子,你看他父子二人,哪个会像你这般为情所困。”

  郝修阳把硝石一推,又喃喃道:“帮我研磨……他非得说我道门《丹经》所载配方威力不足。”

  李昭成接过,一边研磨着,一边叹道:“她那般女子,我平生仅见。”

  “哈,你平生才见过几个女子?”郝修阳拿起几粒皂角,想了想,又丢开,自语道:“此番不加皂角一试。”

  李昭成终究是没能马上释怀,面带愁容。

  郝修阳笑笑,悠悠道:“年少真好,老道想如你这般愁都愁不起来喽……手艺不错,倒进来,我们试试这次这个震天雷够不够响。”

  李昭成依言做了,道:“我亦羡慕道长洒脱。”

  “儿女情长终是小事,等到时……”

  郝修阳说到一半,收了声,随手点了震天雷往炉子里一丢,盖上盖子,拉着李昭成往后退了好几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柱子。

  “注意看这次多高……”

  “好,道长方才想说什么?”

  “到时你就放下了。”

  “道长莫非有事想告诉我?”

  郝修阳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拉着李昭成扑倒在地。

  “轰!”

  巨响声之中,那炉子四分五裂,碎片飞射开来……

  ……

  半个时辰后,李瑕到了火药作坊,先扫视了周围一眼,最后凝视着灰头土脸的李昭成,脸色始终冷峻。

  李昭成低下头,知道能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李瑕不该是这神情。

  看来是因为严云云之事。

  “二弟,我对严……”

  李瑕忽然问道:“你也知情?”

  “什么?”

  “你过来。”李瑕招了招手,问道:“耳朵出问题了?”

  “我是问二弟,我对何事知情?”

  李瑕转向郝修阳,问道:“郝道长知情?人呢?”

  “啊?!”郝修阳拉着耳朵,大声喊了一声。

  “看来郝道长是知情了,他人呢?”

  “啊?!”

  李瑕道:“郝道长知道的,他这一去会死。”

  “啊?!老道听不见了?”

  “郝道长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已有实力保他平安。”

  郝修阳依旧愕然看着李瑕的嘴,一副听不到的样子。

  李瑕又道:“不说也无用,我已派人封锁了水陆交通,他到不了临安。”

  “好像能听到一点了,大帅说什么?”

  李瑕道:“汉中官员中有吴潜心腹,他就藏在其中一人宅子里,对吗?”

  “等等,等等……老道好像能听到一点了。”

  李瑕道:“郝道长,你我相处以来,你还未见过我发火。”

  郝修阳终于叹道:“李帅又何必为难老道?老道不过是太聪明,猜到了李墉心思,但万事不管的,万事不管的。”

  “你没帮他?”

  “真真没帮他。”

  李瑕转身就走。

  李昭成呆愣了一会,连忙提步追上去。

  “是父亲走了?”

  “嗯。”

  “他去临安了?”

  李瑕已翻身上马,道:“你要不想他死,给我打起精神来。”

  第五百四十四章 屋漏

  “丁大全之意,是拔擢合州知州马千为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说是马千在钓鱼城之战时守卫重庆有功。但阿郎是知道的,此人并无显眼表现……”

  韩祈安话到一半,转头见李瑕正凝视着汉中城的地图,手指在汉水以及几条蜀道间划动。

  “阿郎?”

  “以宁先生继续说,我听着。”

  “阿郎说李西陵叛乱了,命姜饭四下搜捕他……可他为何要逃?各中隐情,能否请阿郎明言?”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好吧,他是我的生父。”

  “什么?!”

  韩祈安大惊失措,手中的信件掉在地上。

  “……”

  良久。

  韩祈安问道:“阿郎是说,李……令尊去助吴潜易储了?”

  李瑕道:“以宁先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今这个皇帝赵昀,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亲侄子。结果,李墉亲口承认私通了黄定喜,就像在说‘陛下,你连侄子都没有,只有一顶绿帽给你弟弟’。好,李墉因此死了,他的儿子李瑕又如何?赵昀杀了李墉,还能再留李瑕镇守川蜀,还能不杀李瑕吗?”

  韩祈安愣了愣,感受到了李瑕的怒火。

  他从未见李瑕如此生气过。

  “阿郎息怒,此事……”

  “吴潜是满意了,他不怕死,他只要把皇帝唯一的近亲血脉拉下储位,换一个宗室子弟。李墉就为了吴潜这了不起的忠诚,却要葬送我所做的一切。”

  “阿郎,令尊……李先生……李老先生……”

  李瑕脸色愈发冷峻。

  他之前不愿告诉韩祈安此事。

  因为,说不清等于没说,而一切全说清了,他怕听到韩祈安劝自己……杀了李墉,以绝后患。

  而李瑕也知道这是个大患,却终究没动手。

  “李老先生不会这么做的,一个父亲……为人父者,绝不会去亲手葬送儿子的前程性命……”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现在,他就是这么做了。”

  韩祈安沉吟着,缓缓问道:“阿郎是否误会了李老先生?或许他是为了去消除这些隐患?”

  李瑕摇了摇头,继续凝视着地图。

  他清楚,他并不是李墉的儿子,两人关系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

  无论如何,他得将李墉再捉回来。

  ……

  韩祈安深深叹息一声,脸色也渐渐愁苦。

  入汉中这些日子,有太多值得欣喜之事……他们这些人终于有了落脚点,各种计划终于铺开。

  就好像一间屋子,外面是风吹雨打,好在屋子里还算安宁,他们正在努力加固。

  但现在,屋外的风雨却更大了。

  得罪了朝中重臣、讨不来朝廷的钱粮、怕被猜忌……桩桩件件,本就千头万绪。

  竟不知,还有李墉这样一个大隐患。

  “吴潜愚忠之辈,误我事矣!”韩祈安想着想着,不由大骂一声。

  “姜饭太慢了,还未从城固回来?”

  李瑕不耐,起身往外走去。

  迎面却又有人匆匆跑来。

  “大帅……大帅,虚庵杨公回来了,急事求见!”

  ……

  一封信被李瑕打开……

  “李阃帅阁下无恙,幸甚,幸甚。阁下以不世出之才,建业立事,拥旄数千里,壮矣。奈何明珠暗投,骥服盐车?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岳飞冤死、侂胄授首、孟珙悲绝、余玠毒亡。长城自坏,徒伤北面之羞,天柱既摧,有异南枝之泣,呜呼哀哉。阁下若不审,论功行戮,指日可待……

  夫礼乐灭于秦,中国灭于晋已矣乎?非也,天之所与,不在于地,而在于人。昔之天下,吾民也,今之天下,亦吾民也!天之所与,不在于人,而在于道。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昔苻秦三十年而天下称治,至今称为贤君;元魏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灿然与前代比隆。故,有功于天下则甚大,有德于生民则甚厚矣!圣王之道,为天地主立,以道为统,而以为传……

  五代以降,国难并兴,礼乐崩坏,生民望圣主之拯己,如赤子之求母。幸天开圣人,明王道、修帝德、应天心,以天下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颇不挠,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王推赤心,必赦罪责功,弃隙录用。朱鲔涉血于友于,汉主不以为疑;张绣剚刃于爱子,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迷途知返,待开国建制,使王侯专制汉地诸道,如汉之分封,唐之藩镇……

  天下归一,息师抚民,致治成化,创法立制,敷布条纲,四海称平,万万生灵安乐。此,君之所盼,亦吾之所盼。深望早励良规,顿首以待!”

  ……

  姚枢的信很长,李瑕整整看了两柱香的工夫。

  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把信递给韩祈安,转头看向杨实。

  “张家答应了我的求亲?”李瑕开口问道。

  杨实一拱手,哭道:“老朽愧对阿郎!张柔先是答应了,收了阿郎的聘书、礼书,还要了一份迎亲书,说是让阿郎亲自去迎亲……但……但张柔之后又说,需要……阿郎先举旗。”

  “聘书、礼书都给了?”

  “是。”

  李瑕点点头。

  他遣人抛进张柔营里的聘贴是空的,为的是吓张柔,但,给杨实带去的却是真正的聘书。

  李瑕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也给了最大的诚意,因为他真心想娶张文静。

  本以为张柔有可能会答应。

  因为张柔有把柄,可能会害怕,也可能认为忽必烈会败,需要李瑕这个退路……但没想到,忽必烈宽恕了张柔。

  更重要的是,相比而言,李瑕实力还不够。

  “杨公辛苦了,路途艰难,请杨公先去歇息,改日设宴谢媒。”

  “万万不敢领阿郎谢。”

  “无妨的,张家毕竟是答应了。”

  李瑕起身,亲自送了杨实。

  再回到堂上,韩承绪还在看姚枢的信。

  李瑕回到位置上独坐着,似乎已忘了去找姜饭问追查李墉的进度。

  好一会,韩祈安才从信上移开眼,愣愣看着李瑕。

  “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都挤到一处了……”

  “以宁先生认为,宋廷已容不下我?”

  “哪怕任何事都未发生,只说阿郎年纪轻轻、功劳过甚,便有余玠之祸……何况是得罪中枢三相公,得罪了储君……再加上此事。”

  李瑕沉吟着,问道:“如今自立……只怕不行。”

  韩祈安想都不想,摇头道:“若自立,不如投了蒙古,至少只是一面受敌,还可得蒙军支援。”

  “旁的先不说,我若携蜀而降,宋必亡,仅凭这点地盘,绝无争雄之力,何况一投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姚枢以平辈之礼待阿郎,文辞恳切,比宋廷有诚意……”

  李瑕道:“忽必烈比宋廷可怕。”

  “可眼下之局面,是忽必烈能容阿郎,而宋廷不能相容。”

  韩祈安思忖着,又道:“阿郎暂降蒙古,先娶了张家女郎,若能在汗位之争尘埃若定之前拉拢张家兵力,是否可有自保之力?”

  “那就太小瞧忽必烈了。”

  “但若有可能是……天赐阿郎之姻缘?在阿郎为宋廷迫害之际,有一条出路。”

  李瑕摇了摇头。

  闭上眼,他仿佛是看到了张文静坐在婚床前,缓缓放下手里的团扇……

  很快,他又睁开眼,趁着没想见她那灵动的眼睛之前挥散脑中这个念头。

  “先冷静吧,忽必烈会给我考虑的时间,离消息传到临安还很早,不必急,容我想一想……”

  ……

  临安。

  贾似道一个多月前才从鄂州班师回朝。

  因他解围鄂州、肃清江汉之大功,官家赵昀亲自出了临安城迎接,并加他为少傅、封卫国公。

  但贾似道却感觉到,官家对自己不似以往那样亲近了。

  且,丁大全还杵在左相之位上……

  贾似道知道这是为何,因李瑕的一封信。

  这年轻人倒是有趣,投靠到他门下,最后却背叛了他,还在暗地里狠狠捅了一刀子。

  贾似道并未去信给李瑕,至今尚未对此事提过一句,就像是他不知情一般。

  一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才等到了他要的消息……

  “阿郎,找到了。”

  “哦?在哪?”

  “镇江,丁青皮的老家。”龟鹤莆低声道:“小人已派人去劫了。”

  贾似道点点头,又问道:“那御医呢?”

  “还在。”龟鹤莆颇疑惑,道:“这丁青皮也是怪,一个都没杀,发了善心不成?”

  贾似道一边看着手中的一头小蛐蛐,一边漫不经心道:“善心?杀了御医官家便要起疑,至于季惜惜……藏上一两年可有大用……真是个美人儿。”

  龟鹤莆遂笑起来,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又收了笑容。

  “阿郎,这七月末的虫儿小了些吧?阿郎以往可从不玩这种小虫。”

  贾似道眼神便阴了下来,道:“有些伏虫还未长大,但偏喜欢跳出来乱叫……如何是好呢?”

  “小人不知。”

  贾似道遂把手中的蛐蛐笼一递,道:“拿去喂鸡。”

  龟鹤莆一愣,道:“阿郎从不这样待蛐蛐……”

  “我喜欢蛐蛐,但不能被蛐蛐咬了。”

  龟鹤莆这才意识到这只伏虫是谁,连忙转身道:“是,是,小人这就将它喂了鸡。”

  “再想办法联络皇后宫中人,有句话呈给皇后。”

  “是……”

  ……

  赵昀近来无心国事。

  去岁,有凤凰落在宫城内的凤凰山,这是大祥瑞,或意味着他将能生出儿子。

  他对此抱了很大期待,又收了不少佳丽入宫,直到遇见季惜惜。

  因此,一旦听说季惜惜有可能怀了,赵昀便确信龙种将出世。

  偏偏那两个月正是鄂州战事最吃紧之际,他没能好好守在季惜惜身边,结果……人竟是丢了。

  堂堂大宋天子的后宫,竟能丢了一个大活人?赵昀绝不相信。

  但那空荡荡的宫殿就摆在那,不信也得信。

  赵昀惊愕之余,已疑心起他的皇后谢道清、弟弟赵与芮。

  之后种种证据,皆指向谢道清……

  赵昀理智上明白这不能相信,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谢道清。

  那个生下来皮肤黝黑,眼有疾病的女人,因皮肤蜕落变白、眼疾被治好,被视为有福气。

  有福气?还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

  当年,赵昀只想立贾氏为后,但杨太后一定要立并不美貌的谢道清。

  赵昀是从宗室选出来的皇帝,自己的生母全氏只能封慈宪夫人,他只能屈从于不是他母亲的杨太后。

  心有芥蒂,他忍不住就想要把一切怪罪在谢道清头上,恨不能扼住她的脖子……“把朕的女人和孩子还给朕!”

  “陛下……陛下,贾相公求见,有要事禀奏。”

  一声轻唤,把赵昀从浑噩中扯了回来。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天下已无事,这些臣子还尽日聒噪。

  但他还是抬了抬手,道:“宣。”

  第五百四十五章 连夜雨

  “下雨了。”

  轿子里的季惜惜才恍过神来,喃喃了一句。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眼神中满是恐惧。

  但她还是伸手掀开轿帘。

  “恩相,下雨了……你……进来避避么?”

  贾似道回过头来。

  他有轿子,就停在一边,此时只是下了轿,站在宫城外等待官家的召见。

  七月末的雷雨才开始下雨滴便很大,打在贾似道的官帽上,他不以为意,只是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季惜惜一眼。

  季惜惜真的很漂亮,像是用玉雕琢出来的美人,整张脸无一处不精致。

  贾似道目光下移,只不知她的身子是否也同样完美。

  季惜惜腰肢轻转,摆出我见犹怜的姿态,拿她那勾魂的眼痴痴看着贾似道,像是好爱慕他……

  她太害怕了。

  见到官家,她会死。

  只有贾似道高抬贵手她才能活,她知道贾似道是好色的,于是拿出勾人的本事。

  “恩相……”

  贾似道眼神已恢复了清明,转过身,背对着季惜惜,开口道:“我说过,你不会死。”

  “奴家残柳之姿,死不足惜,亦不怨恩相。听说恩相鄂州一战退敌……”

  “官家问,你便老老实实说,我不需你添油加醋。”

  “可奴家犯了欺君……”

  “真蠢。”

  季惜惜一愣。

  贾似道抬手指了指远处跑过的一群官员,讥道:“满朝士大夫,尽是些无药可救的蠢货。只当丁青皮是政敌,尽日只知弹劾、弹劾。争权夺势而已。”

  “恩相金玉良言,可奴家愚钝,未听明白。”季惜惜柔声说着,表示出好奇与仰慕。

  “一心争权夺势,却不知何谓权柄,岂非可笑?”贾似道的谈性也因此而增,道:“权从何来?圣心。”

  “圣心?”

  “丁大全之势,真在于他的左相之位?真在于他那群尸位素餐的党羽?可笑满朝青紫,无一人能看到根本。尚不如一伏虫。”

  贾似道讥讽之意更甚,在雨中抬了抬双臂。

  “庸医只知治标,我贾师宪不屑为之,出手则治本。”

  他这才回过头,看着季惜惜,道:“我不像那些像蛐蛐一样的蠢材,只会咬着丁青皮,咬他的皮肉。我从未将丁青皮放在眼里,圣心一移,他便是我脚下一只虫……”

  季惜惜再不懂党争之事也听明白了。

  她知道贾似道要对付的是谁了……

  ……

  阎容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只觉十分惬意。

  “喵。”

  一只狮猫轻轻巧巧跃过来,冲着阎容便喵了一声。

  这狮猫通体雪白长毛,耳朵里带些粉,双目湛蓝,声音里还带着些许不满。

  “你这小东西,我睡会怎了?”

  “喵。”

  “你可算醒了,快来陪我下双陆。”赵衿已追着狮猫跑过来,冲着阎容嚷道,语调与她的猫一模一样。

  阎容懒得理她们,自又翻了个身,掀了薄毯,伸展着她傲人的双腿,招宫女来按揉。

  “这般多人侍候你还不够?”

  “她们笨死了,与她们下双陆好没意思。”赵衿一把抱起狮猫,问道:“小於菟,你也讨厌下雨对不对?”

  “一会你该向皇后问安了,回来再玩吧。”

  “要去也该你去,我可不去。”赵衿不喜欢谢道清,轻哼一声。

  阎容悠悠道:“雨真大,我也不去。”

  赵衿于是一招手。

  “快,把双陆摆上……”

  “官家。”

  “官家。”

  “喵。”狮猫迅速转头一看,似感觉到赵昀身上可怕的怒气,倏然逃开……

  “爹爹,谁又惹你……”

  “你舅舅在凌虚阁,你去找他斗蛐蛐玩。”

  “真的?”赵衿大喜,趿了鞋便跑。

  一群宫人连忙行礼,快步跟了上去。

  ……

  阎容一开始还恃宠而骄,漫不经心地倚在那。

  “哪个不开眼的又惹官家……”

  渐渐地,她感受到了赵昀的怒气不同于寻常。

  那妖冶之姿终是收了起来了,她起身,愣愣看着赵昀。

  “你勾结内臣、外臣,招权纳贿;你排除异己,陷害忠王、皇后。这些,朕都可以包容,旁人当朕昏庸,当朕真看不明白,谁知朕心知肚明,只因信你最忠心于朕。”

  阎容大骇,连忙跪下来。

  “甚至,你妒忌季惜惜、赶走她,朕还是可以包容……”

  “陛下,臣妾……”

  “住口。”赵昀的声音不大,透着股冷冽,“朕还没说完。”

  阎容却越来越怕,身子已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肆无忌惮,声焰嚣天之时,能把整个临安,甚至大宋踩在脚下。

  但这一切权力都来自眼前的天子,一旦天子变了心,她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的女人。

  “但你竟敢计算朕?觉得朕想要一个儿子,一次次耍弄朕……”

  “臣妾没有……臣妾没有,有人在污蔑臣妾……臣妾绝不敢……”

  赵昀一把捉住阎容的头发,将她的头抬起来。

  他眼睛里已有血丝,瞪着阎容的眼。

  “你还想骗朕!你还敢骗朕!”

  阎容疼得大哭,却不敢挣扎,只能哭喊道:“臣妾真的没有……”

  “没有?”

  赵昀哈哈大笑。

  “你没有,你没有……”

  他摇了摇头,对阎容失望至极,松开手,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扑向前,一把抱住赵昀的腿。

  “陛下,臣妾错了……是臣妾做的……是臣妾想让御医骗陛下季惜惜有孕……臣妾坚信陛下早晚会有亲生儿子……但但……但太多人劝陛下立忠王为太子了,臣妾太慌了,真的太慌了呜呜……是怕陛下动摇,这才……才出此下策……”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朕?”

  “臣妾句句属实啊陛下!陛下,再等等……会有儿子的,会有的……臣妾就是想再拖一拖……”

  赵昀一脚踹开阎容,怒喝道:“你还在瞒朕!你还在瞒!”

  “没有!没有!”

  “朕已五十又五了,朕的三个儿子……永王两岁夭折、昭王半岁、祁王才两个月……上天赐给朕的福泽尽了,尽了……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朕不会再有子嗣……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朕,看,老东西还想要子嗣……哈……”

  “陛下……呜呜……不是……不是……臣妾相信还会……”

  “够了!你再妄想欺骗朕一句,朕撕烂你的嘴!”

  阎容大哭。

  一道闪电落下,窗外炽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赵昀道:“你可以收丁大全和李瑕的好处,可以为他们谋官。但你不能一次次又一次撕扯朕的伤疤,你明知道朕有多恸!”

  “陛下,求你……”

  “你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朕在想什么,朕问你‘我是不是又死了一个儿子’,你是怎么回答朕的?你明知道朕有多恸,还敢用你这张脸对着朕笑,告诉朕这个儿子还能找回来……朕想到你这妖妇当时的嘴脸都觉恶心!”

  赵昀越说越怒。

  “你不杀季惜惜,是否还想一两年后再捡个孩子来继储?到时内有丁大全、外有李瑕,阎李丁当,欲谋……”

  “轰!”一声巨雷砸落。

  阎容再无力撑着身体,匍倒在地上,哭着。

  她已无法再扭转圣心,只希望能用自己楚楚可怜的姿态让皇帝饶过她一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

  “阎贵妃。”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阎容猛然抬头,喃喃道:“对,让董宋臣来见本宫……快,召董……”

  “阎贵妃,这是陛下赐你的酒……”

  “本宫不喝!不喝!”

  “贵妃知道的,若打翻了,不会有第二壶。”

  那小黄门端着盘子退了两步,在地上跪下来,如此说了一句,磕了个头,匆匆逃了。

  “嘭。”

  宫门被关了起来。

  阎容环目四顾,偌大的宫殿已见不到一个人影。

  就只有那壶毒酒安安静静地立在那……

  ……

  季惜惜洗过澡,从温泉池里出来,坐在榻边。

  她知道官家今夜不会有心情过来。

  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她不过是个毫无心计、懵懂天真的弱女子,入了宫,身子有些不舒服,旁人说她是怀孕了,她说“恐陛下失望,待确认了再告诉陛下。”

  御医说她有孕,她茫然不知所措,想见陛下,但战事不断。

  再之后,她被人送走……直到被贾相公救回来。

  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说,贾相公也什么都没说。

  御医倒是招供了很多。

  最后是官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阎贵妃那个妖妇的计。

  今夜,阎贵妃会死。

  来日,等官家缓过心情,这圣心,总归是要落在宫内某个人身上的……

  季惜惜想睡,但想着这些,她睡不着。

  于是坐在那,听雨下了一整夜。

  受厘殿里,阎容正饮下毒酒呢,那妖妃用民脂民膏建了赛灵隐寺求功德。

  功德?

  祸国妖女死了,才是对这大宋社稷最大的功德……

  第五百四十六章 旧事重演

  雨下了一整夜。

  赵昀起身,感到无比的疲惫。

  他真的老了,无心于政务。

  但还有太多事要做。

  要除掉董宋臣,罢免丁大全、李瑕,阎李丁当可以是奸党,但不能是不忠心于他的奸党;

  要罢免吴潜,以免这个老东西对他的侄子……不,是养子、是唯一的嗣子,以免吴潜要把皇位从他这一系交回到宗室手中。

  宗室?去他……的宗室!

  赵昀绝不容许。

  等忙完这一切,又要开始每日督促傻儿子读书了,头疼。

  当初就不该挑李仁本家的长女为荣王妃,好妒之恶妇,连陪嫁侍女怀孕了也要药掉。

  把堂堂储君,药成这副德性。

  李家就该满门抄斩!

  竟放任李家人活到了今日……

  “传贾似道,选德殿内引奏事。”

  ……

  “朕即位以来,灭金驱蒙。今蒙古大乱,外患已平、三边安定。朕有自知之明,这般文治武功,朕已竭智尽力,难再更上一层。所虑者,宗庙之传承,近朝中多有劝朕立太子者……”

  说着说着,赵昀突然发怒,拿起案上的果子砸向贾似道。

  “贾师宪!你敢在朕说话时玩胡桃!”

  贾似道被砸了一下,竟还自顾自低头把玩袖子里的两枚胡桃,道:“陛下既不信任臣,何必来问臣?臣这性子,本不该为官,不如放臣自由自在吧?”

  赵昀大怒,拍案喝道:“你活腻了?!”

  贾似道这才收了胡桃,恭恭敬敬道:“恭听圣谕。”

  赵昀吹了吹胡子,见贾似道这一板一眼的模样,依旧不痛快。

  “你近前来。”

  “遵旨。”

  “不必端着,笑。”

  “是……”

  “啧。”赵昀砸了砸嘴,道:“为何不像从前那般与朕亲近了?”

  “臣怕陛下,臣不愿再知枢密院事……”

  赵昀长叹一声,问道:“鄂州之战前,你可料到忽必烈会退兵?”

  “陛下?”

  贾似道惊愕不已,喃喃道:“陛下是认为……臣故意的?”

  他慌忙跪倒在地,双手就要去摘官帽。

  赵昀上前,一把摁住贾似道的手。

  “请陛下容臣致仕……”

  “够了,朕是说,有人在构陷你,朕不信。”

  “臣万口难辩……”

  “不,你亲入鄂州城,七百骑移镇九江,已不需辩一句。你回朝之后,不争权,不夺势,只为朕找回季惜惜,这份赤胆忠心,朕还能疑你不成?”

  “陛下就是疑臣,臣宁愿不当这官……”

  “唉。”

  赵昀叹息,忽问道:“我多久未与你斗蛐蛐了?”

  “自臣奉命宣抚两淮、京湖以来。”

  “两三年光景……犹记当时我与你玩乐,还感年轻力壮,今日,我却觉自己已老了。你还年轻啊,你这相貌……与你姐姐有几分相像。”

  贾似道低头不语。

  “我愧对你姐姐啊,她为我生了唯一的女儿。可我却连一个皇后之位都给不了她,还让她早早……香消玉殒。”

  赵昀是真的悲伤。

  活到如今,他愈发深切地体会到了帝王的孤独。

  后宫佳丽无数,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早已病故多年。

  “这皇帝,我当得再好,何用?保护不了平生挚爱,为人夫者,我终究是……”

  贾似道不由红了眼,道:“姐夫。”

  “好,好。”赵昀大喜,拍了拍贾似道的手,感慨不已,“旁人啊,总说朕昏庸,用奸臣,他们不明白啊……不明白朕想要的就只有一份真心而已。一声声‘陛下’‘官家’,有几人是真心待朕?不如你这一句‘姐夫’,假意忠诚千万,唯你这份真心难得……”

  “臣以为陛下不信臣了……”

  “好了好了,莫说这些,帮朕料理了国事,待天晴了,陪朕蹴鞠。”

  贾似道惊喜交加,连忙起身。

  他终于恢复了以前那嘻笑怒骂,却又运筹帷幄的自信姿态。

  “姐夫,真打算立忠王为太子了?”

  “休再宽慰朕还会有子嗣,否则你与阎李丁当有何区别?”

  贾似道长叹一声。

  他神情很痛苦,像是不愿接受这事实,却又只能接受。

  这才是真正为赵昀考虑。

  不像阎李丁当,只会利用赵昀的痛苦,谋一己之私。

  “欲立太子……吴潜老匹夫必不能在朝。而如今川蜀由李瑕任帅,李瑕系李仁本之堂孙,与忠王之隙,可谓势不两立,一旦他得知忠王已为太子,恐将叛宋降蒙,此大患,陛下不可不查,不可不慎!”

  贾似道没有提丁大全。

  那就是个跳梁小丑。

  “汉中新复,蜀帅方任,此非儿戏,如何处置为妥?”

  “陛下宜先不露声色,召他还朝述功。”

  赵昀微微一惊,问道:“师宪之意……他手握兵权,敢不听调任?”

  “臣揣度,只说还朝述功,李瑕也未必敢来……”

  ……

  赵昀没有意识到,这对话很耳熟。

  当年就是在这里,谢方叔与他有过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余玠拥兵自重,不知事君之礼,请陛下出其不意而招之。”

  “陛下莫非虑余玠手握大权,招之不至乎?”

  “臣度余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

  余玠死后,竟还有人想为余玠鸣冤。

  这些年,赵昀只觉可笑,坚决不愿平反余玠,一直到去岁蒙古大军压境,才不得不为激励川蜀士气,追复了余玠的官职。

  但赵昀心底里依旧不认为自己错了。

  余玠若无异心,何必自尽?

  那一杯毒酒,世人说冤,但分明就证明了余玠的狼子野心……

  ……

  是日,在云顶城、钓鱼城、凌宵城等地,一批批的军民收拾了最后的行李,准备搬离。

  一块牌位被人捧起。

  “余公啊,走吧。”

  “兄台这……可是识得余公?”

  “曾居余公幕下。”

  “且容在下一拜……兄台可知余公当年为何自尽?”

  “不知,但我推测,公亦无可奈何。”

  “此话怎讲?”

  “余公自知入朝必死,不愿大宋再有岳武穆之冤案;若奉召不往,又恐朝廷讨伐,将士自残;进退维谷,遂有人劝余公,唯降蒙一途,余公或是忧虑久则生变,唯一杯毒酒……受牵扯者最少。”

  “呜呼哀哉,幸而余公终是平反了。”

  “幸而平反了……”

  ……

  临安宫城。

  丁大全一把推开拦住他的侍卫。

  “我要见陛下!陛下,枢密院有要事禀奏!枢密院有紧要军情……”

  “……”

  “陛下,丁相在殿前闹事……”

  赵昀看了贾似道一眼,并未让他退下,神色淡淡地点了头。

  “传!丁大全觐见。”

  ……

  “陛下,汉中急奏……四川制使李瑕恳请还朝述职,并附紧要密信,请陛下御览!”

  赵昀没有马上去看那呈上来的折子与密信,而是转头看向贾似道。

  君臣皆有些愕然。

  李瑕未必敢来……其言犹在耳。

  但,李瑕却是已自请还朝了?

  赵昀心中一动,方才对贾似道的信重已减轻了一分。

  他拿起那封密信,摊开……瞳孔张开,之后脸色倏然一变。

  丁大全已跪了下去。

  “臣请陛下罢免李瑕蜀帅之职,速召其还朝!请陛下遣一宰执重臣宣抚川蜀……”

  赵昀良久不答。

  贾似道眯了眯眼,目泛思忖,其后冷笑了一下。

  还朝便还朝,失了权柄之人,与死了也无异……

  第五百四十七章 笼

  “呼!”

  一根球杖在空中呼啸而下。

  “都滚开!滚开!”

  “公主……公主……”

  “请瑞国公主不要为难奴婢们,陛下吩咐过……”

  宫女们害怕地叫嚷不已,一排小黄门手持白绫站在殿门外进退两难。

  “哪个敢杀她,我先杀了哪个!滚开!”

  赵衿双手持杖乱舞,大吼不已。

  宫鞋踩着的地毯上是一片酒渍,酒壶倒在一旁。

  阎容躲在赵衿身后,早已吓得花枝乱颤。

  她知道赵衿会保自己,故而一整夜不肯饮下毒酒,但赵衿会保,不代表能保得住。

  帝王赐毒酒不饮,会是什么后果,阎容心里知道。

  再一抬头,果见一队带着刀的侍卫已向这边奔来,她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忽然,更远处,一个小黄门飞奔过来。

  “传陛下口谕……”

  过了一会,侍卫退回前殿,持着白绫的一队小黄门也缓缓退下,传旨的小黄门于是又到赵衿面前。

  “依陛下吩咐,请瑞国公主移驾慈元殿。”

  “我不走,安知你们不是想支走我,再害了她?”

  “公主明鉴,陛下开了御口,奴婢们怎敢?”

  “我就是不走!话放在这里,哪个敢动她一下,就是我瑞国公主的毕生死敌!”

  “奴婢……是陛下旨意,请……”

  话到一半,这小黄门转头一看,见是关德又带人来了,忙让开道路。

  “阁长。”

  “下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惹怒瑞国公主。”关德尖声细气啐了一口,小步上前,满脸献媚地迎向赵衿。

  那兰花指摇摆,颇为妩媚。

  “小祖宗,快把这球杖放下,累到了,累到了,这些狗奴才……”

  “我哪也不去!”

  “好好好,公主想何时去慈元殿便何时去,都听公主的,哎哟,不气了不气了。”关德赔笑不已,压低声音,又道:“陛下吩咐让阎贵妃养病养些日子,暂无性命之忧,等公主回头劝劝陛下,眼下先到皇后那,莫惹怒陛下。”

  ……

  殿内,阎容眼见赵衿一走,宫人已开始封锁门窗。

  这里将成为一个笼子,她却已不再是那只金丝雀。

  但一条命暂时是保住了,让人又喜又悲,之后只有悲从中来……

  接着,关德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丁相托奴婢带句话……待李瑕还朝,再寻转机。”

  ……

  贾府。

  廖莹中讶道:“陛下突然改变主意了,为何?”

  贾似道回想着赵昀那脸色,似笑非笑,道:“还能为何?丁党若倒,怕朝中这变故万一把李瑕吓得叛投了……这次,是真有可能啊。”

  “那现在……”

  “自是命李瑕回朝述职,陛下要当面嘉奖。至于我们……”贾似道冷冷道:“蛐蛐要进笼了,当然是准备好笼子。”

  “蛐蛐真能进笼?”

  “陛下已暗命江万里以宣抚之名往川蜀,查马千、易士英、张珏、孔仙等人。又下诏李曾伯、高达、夏贵候命……蛐蛐敢不来吗?”

  ……

  与此同时,有许许多多路人马从临安各个城门进城。

  “小人范江,就是个行商,到重庆府办了批货物回来……这是小人的籍贯文书……”

  姜饭说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递了文书过去。

  一个银锭也顺势落在那守城士兵的手里。

  同时还有人捧了一匣钱币过来。

  “官爷,这是进城税。”

  “进吧进吧,没见多少人在你们后头堵着,马车快点拉开!”

  “是……”

  车马徐徐,渐渐进到临安城里仁坊陶家巷的一间大宅里。

  林子推开门四下一看。

  “没人盯梢吧?”

  “哥哥,我是做什么的。”姜饭咧嘴笑了笑。

  “货搬进来……动作快。”

  ……

  一直到夜里,这座大宅院里已聚集了三百余人,却是鸦雀无声。

  直到又有开门声响,才有低声细语响起。

  “高统领到了。”

  “到堂上吧,你们几个,看好门……”

  十余人于是走进堂中,聚到了桌边。

  林子扫了众人一眼,抬手,道:“李郎君,你来?”

  李昭成道:“林统制说吧。”

  “好,大家伙从汉中分头出发,赶路辛苦。大帅交代的事太多,怕有人忘了,我再给大家伙理一遍。”

  众人连连点头。

  “是要理一遍,要做的太多了,还不能写下来。”

  林子咽了咽口水,道:“今日大帅的奏折已到了朝中,但他必须等朝廷再下诏送到汉中,才能奉诏还朝。快则一月,慢则四五十日能到,我们需在这之前安排好诸事,明白?”

  “明白。”

  “大帅到临安之后,会施上策,共十七项计划。我们要做的是安排好眼线,盯住这几个地方……”

  他开始指点起桌上的临安地图。

  “清河坊。这是丁大全的府邸,他还有四个别院,礼兴坊的观潮别院,定民坊……”

  手指不停移动,一个个地名从林子嘴里说出来。

  众人于是捉紧时间努力记住。

  林子听着他们念叨的声音,忧色渐重。

  “你们的口音不对,太容易被认出来了,记住,多使钱收买当地人,少说话、多听,不求立功,但求稳妥。”

  “好。”

  “都记下了?出发吧,若没有要紧之事,尽量别再过来。”

  几个身影闪出去,各自到外面招呼了数十人,趁夜离开。

  堂中已仅剩五人。

  李昭成走到门窗边,探头又看了一圈,方才开口道:“有人守着,不会有外人听到。”

  姜饭又过去看了一眼回来。

  “上策若失败,便只能用中策了。”

  李昭成点点头,道:“中策这十三项计划,似有不妥?”

  姜饭与林子对视一眼,自有默契。

  “大帅当然还有别的安排,我们不知道吧。”

  “好,那就理一遍,分配好各自要做的。”李昭成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道:“到时,我们需……杀了赵与芮。”

  林子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荣王府,问道:“李郎君,这里……荣王府旁这个宅院中能有内应?”

  “能有。”

  “好。”林子道:“我来打探地形以及赵与芮的习惯,最后由姜饭动手……”

  “可以。”

  “之后控制赵禥,忠王府离宫城太近了,兵力需调查清楚。”

  高年丰道:“我来。”

  他们说起来还算是快的,因为在汉中就已听李瑕整整说了三天。

  此时只是大概理一理,确保没有在路途上忘掉。

  “若控制赵禥不成,是什么?”

  “我。”李昭成道:“由我联络吴潜,选出一个宗室子弟。”

  “有几个人选?”

  “宗室最适合者有三人,其次十七人。再其次……不计其数。”

  “赵竑已被官家杀了,儿子也死了,但有个孙子,大帅也不知他名叫什么。”

  李昭成道:“我去查,吴潜早有准备了。”

  林子挠了挠头,勉强道:“然后是光宗一系?与官家同宗……”

  李昭成道:“我来说吧……”

  许久,李昭成、杨实一道离开。

  堂中只剩下林子、姜饭、高年丰。

  三人再次到门窗边,仔仔细细又看了一眼,方才转回来。

  “李郎君、杨公都不知道。”

  “嗯。”

  “我们来说?”高年丰声音压得极低。

  “这事若不成,刚才说的中策全是虚的。”

  “有酒吗?就喝一口,壮壮胆。”

  “没有。”

  林子深吸一口气,转向姜饭,问道:“东西都带了?”

  “带了,一个没丢、一个没潮。”

  “八百人,敢吗?”

  “哈,他娘的!他娘的!”

  “怕个屁!人死鸟朝天!”

  “老子更不怕了,老子大理人!”

  几声轻骂之后,堂中沉默了许久。

  然后,三人各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都没忘了要做哪些准备吧?”

  “没忘,这事,每夜都怕作梦时说出来,能忘吗?”

  “没忘就别说了,这事烂在心里,少说。”

  “接着说后面的。”

  “上策、中策都不行,就只能走下策了。山东那边大帅已派人去了,我们只需保证大帅能安全北上渡过长江。”

  “山东那人要是劝不动,是去河南?”

  “是,一样要出城,渡过长江。”

  “除了北面城门,南面还有。”

  “再不行,从候潮门走钱塘江。”

  “……”

  “到最后的办法了,我誓死护大帅到大理。”高年丰问道:“四十七项你们都记住了?”

  “嗯。”

  “呼,我脑子从没这么好使过。”

  随着这一声长叹,远远已传来了一声鸡鸣。

  林子伸手出,道:“来吧。”

  高年丰亦将手放上去。

  最后是姜饭的假手。

  “换一只啊。”

  “这手虽是假的,好赖也跟你们同一边。”

  “什么同一边?成了同享富贵,输了同下黄泉!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

  汉中城,帅府。

  “阿郎真要去临安?”

  “事到如今了,以宁先生还每日相问,不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转头看到韩祈安近日又白了许多头发,亦觉不忍,遂笑道:“不须烦忧,不会有事的。”

  “阿郎真以为那些计划能保得平安?岳飞之鉴……”

  “说到岳飞。”李瑕道:“近来我常在想,当年他若不奉召而还,若是自立,是否可行?”

  韩祈安默然沉思。

  “以宁先生也知道,失去了持续的后勤补给、没有正统法理、处于腹背受敌的夹击之中……便是岳飞,也不可能自立成功。我如今之势,比岳飞尚远有不足,岳家军是否能全然听从岳飞不谈,如今连‘李家军’还未成形。”

  李瑕已完全恢复了从容之态,语气中还带着些笑意。

  “朝廷又不傻,收到我的奏折,必会派人召我还朝述职,同时,还会命高达、吕文德移兵,或者是如今坐镇西南的李曾伯,或者是淮左夏贵、或是淮右李庭芝,或是吕文焕、鲜恭、张万载、青阳梦炎……大宋真是名将云集。总之,会有兵马西向。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我都现在都打不过。那就只能去,既如此,又何必再纠结?”

  韩祈安依旧忧愁,道:“我担心阿郎啊。”

  “没那么严重。”李瑕笑道:“活下来总是不难的,我还是朝廷命官。最不济,我再逃回来便是。我眼下更担忧的,始终是我不在这段时间的民生发展。”

  “阿郎若不在了,又何谈汉中民生?我一个北人,岂在乎……”

  “以宁先生等我回来,李……李老先生与我不似父子,以宁先生与我却是翁婿。”

  韩祈安一愣,眼中方有了些许欣慰……

  第五百四十八章 帝王气

  战事已过去大半年,一张兵势地图终于再次被摆上殿来。

  这是布制的地图,铺开来如同一块大地毯。

  “万一李瑕降了蒙古,欲遏制其兵势,有这几个要冲。”

  贾似道手持一根长杖,走在地图上,一连点了好几个的位置,道:“利州、巴州、达州、襄阳。臣先说襄阳,吕文焕、高达可率一万兵力溯汉水而上,直达汉中。

  巴州守臣鲜恭、达州守臣程聪,可各领数千兵力出米仓道、荔枝道。重庆府可临时节制这两路兵力。

  利州守臣孔仙虽为李瑕举荐,但孔仙守云顶城十余年,素有忠忱之名,臣担心的不是他,而是张珏……”

  赵昀听到张珏之名,突然“嗯?”了一声。

  贾似道行礼道:“李瑕曾协防钓鱼城,彼时两人丝毫未见嫌隙,张珏甚至与李瑕擅自出兵汉中,足见此二人交情匪浅。缘何张珏突然上书弹劾李瑕?各任制置使、副使?是否……”

  赵昀不用再听。

  他的脸色已阴沉下来,但还是道:“不可逼反了张珏。”

  “依臣之意,陛下可命江万里入蜀后不必停留重庆,而是先至成都,确保张珏不反;其后,只待李曾伯入蜀南,易士英必不敢反;夏贵增援重庆,则局势可定。如此还不够,臣认为再调吕文德溯江而上,确保汉中不失。”

  “值得调动如此多兵力?”

  “非虑李瑕,实虑蒙古再次入汉中。”

  赵昀深以为然。

  贾似道又道:“陛下宜再下暗诏,若李瑕得到诏命而不还,命汉中诸官员,效当年杨巨源、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杀吴曦之义举。”

  “可,拟诏。”

  “说过兵力,臣再说钱粮,川蜀军粮本就仰赖朝廷调度,蜀中三路一卡,蒙古亦不可能给李瑕粮草,还要收他的粮,他只能抢夺百姓口粮。臣放句话在这里,待吕文德到重庆时,若李瑕还有一粒粮食,那便是臣这颗脑袋算不清账了,砍下来给陛下蹴鞠罢了。”

  ……

  事实上,赵昀虽未上过战场,但很知兵事。

  登基三十五年来,几乎年年都在打仗,他已是世上最懂打仗的人之一。

  他知兵,故能用孟珙、赵葵、杜杲、余玠等名将,且还从这些名将的奏折上吃透了最深的兵法。

  正是因为他懂,账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钱粮,而和谈才花多少钱粮?

  他需顾忌到“以战促和”之方略该打到几时,对家国民生的损耗最小……

  出于这种深谋远虑,御侮外敌时,便不能完全放开手脚。

  故而,给人怯懦之感。

  而一旦决心灭敌平叛,赵昀便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只在地图上走了一圈,他便与贾似道将整个战略定了下来。

  这战事,也就这般了……

  但贾似道目光瞥去,却见赵昀还是郁郁寡欢之态,只好又宽慰了两句。

  “陛下也不必过于忧虑,相比吴曦之乱,李瑕不足为虑。吴家三代世镇川蜀,拥兵十万众,不可谓不势大。

  然吴曦一朝叛乱,其幕府名士,陈咸剃发出家、史次秦自毁双目、杨震仲服毒自尽,王翊、家拱辰等人出逃;其治下官员纷纷弃官,如杨修年、詹久中、家大酉、李道传、邓性善、杨泰之不计其数;更有无数地方能臣起兵讨伐,如薛九龄、安丙……可见蜀人心在大宋!

  故吴曦之叛,不过四十一日即定,三代之权势,土崩瓦解!今三边已定,又何惧区区一李瑕乎?李瑕起于牢囚,任官不过三年,与吴曦相较,势不如其之万一。”

  “朕明白。”

  赵昀漫不经心地饮了口酒,道:“李瑕未必会叛。他还算忠心,收到招降,立即将书信呈给朕了。”

  贾似道难得一愣。

  “是,臣以防万一罢了。”

  确实只是以防万一,赵昀知道事情还远没到那一步。

  且他忧虑的并非是平不了一场小小的叛乱。

  以往,大宋的将领们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劝降的。

  但这次不同,赵昀真的怕李瑕万一降了蒙古,会带动太多的人。

  因为真正吓到他的……是忽必烈。

  是北面士人对忽必烈的推崇。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这才是在掘他赵氏宗社的根。

  赵昀太清楚了,为何大宋能经辽、金而不亡?为何蒙古二十余年不能南下?为何叛宋之臣必众叛亲离?

  贾似道方才说的不错,因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么?

  是士大夫嘴里的法统!

  透过那封信,赵昀仿佛能看到忽必烈从信封里走出来,雄壮、凶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还带着睿智……

  帝王气。

  当忽必烈的帝王气扑面而来,那句“天下归一”映入眼帘,赵昀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恐惧。

  恐惧到从心底里泛起颤抖……

  ……

  汉中,帅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赵昀,他们才是帝王。有些东西,只有坐在皇位的人能理解。”

  李瑕与韩祈安聊着聊着,忽然开口这般说了一句。

  他带着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气,我如今半点也无。”

  “阿郎有。”韩祈安应道。

  “不,我手下之人,谁能堂堂正正说出一个拥立我当皇帝的正大理由?”

  韩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盖世英雄……”

  “并非所有英雄都能当皇帝。”李瑕道:“世间有英雄无数,为帝者几何?而为帝者,又有几人是英雄?”

  “开国为帝者皆可称英雄,历代不过数十人。至于……”

  韩祈安想了想,忽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道:“方才我问,待我归来可否求娶巧儿。先生答,该是巧儿侍奉我。我说,不是侍奉。但我却说不出那该是什么。”

  韩祈安道:“阿郎待巧儿之心意,我明白。”

  “不够。”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说‘以妻礼待她’,说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给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给她一个名份……”

  话到这里,李瑕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了一句。

  “我若开国称帝,封巧儿为贵妃。”

  韩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问道:“有点太远了吧?”

  韩祈安抚须道:“我信阿郎能成,听了也欢喜。”

  “但还是觉得这话不真实?听起来有些傻气?先生说实话。”

  “有……些许。”

  “因为我实力不足,且毫无法统。”李瑕道,“开国建业,说来实是太远了,不真实。”

  “暂时而言。”

  “法统。”李瑕又念叨了一声。

  他一边沉思着,一边随口说着,很乱,这是他在思考的过程。

  也是他自我学习的过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统可比喻为‘底气’。一个人没了底气,做事情还能勉勉强强,但若万万人没了底气,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气足,才有气魄。

  我平生自负,个人之底气有。

  个人之气魄,我亦自认为有。

  但个人气魄再足,永不可能成为帝王气。

  帝王气,当是万万人之气魄聚一人之身。

  我没有,远远没有。

  忽必烈有英雄气魄,也有帝王气;

  赵昀虽无英雄气魄,却有帝王气……先生莫摇头,且说,王坚将军是何等英雄气魄,这份气魄,他是给赵昀的,不是给我的。

  张珏亦有英雄气魄,如今亦是给赵昀的,不会给我。他与我交好,但远未到把他的气魄给我之时。

  为何?

  法统。

  我不屑赵昀之法统,因他的法统是从祖宗身上得来的,可世人信奉,我对此无可奈何。

  而我的法统将从何来?

  依旧是世人信奉,但并非信奉血脉,而该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

  我一直告诉将士们,收复汉中,从此锁住川蜀门户,使战火不再波及到他们的家园。

  我曾答应过汉中百姓,三年免征田税。

  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生存……因为他们太苦了。

  如今,我若举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罢,朝廷必要攻来、蒙军必也要来。百姓的口粮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种来的粮草,他们从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休息、喘息的日子,毁了。

  是,他们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承诺过要让他们休养三年。

  那我的承诺算什么?

  ‘信’之一字先毁了,‘信奉’从何而来?

  我的法统,毁个干干净净。

  那,又何必立事?”

  ……

  韩祈安有些没听懂,但他知道,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

  “我想来想去,我如何选择,不在于临安如何、开平如何,不在于我能得到什么。

  在于我能给什么。

  我能给治下之民什么?

  一个承诺、短暂的数年休养时机。还是毁诺、继续连绵无休的战火?

  权力……真会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还没发现的时候。

  我谋到蜀帅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头,我与吴曦有何区别?

  吴家三代镇守川蜀,百姓交口称颂,吴曦一朝叛乱,声败名裂,众叛亲离。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认为不是。

  我认为,因吴曦为一己之私利,毁了川蜀万万人之生计。

  不管是吴曦还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义战,保家卫国者,蜀人恒从之。

  而若为一己之私而擅启祸乱者,蜀人恒诛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说过,想推翻宋朝,再开一盛世。

  现在,川蜀连遭十余年战火,好不容易驱退虏寇,蜀民想要的是什么?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个李姓王朝?

  我说破了天,说宋廷再多的不堪,说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后,要他们供出口粮,去与宋军厮杀,他们愿意吗?

  凭什么?

  因为我狂妄到把去岁的战功加到自己一人头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制置使之衔当作令箭?

  我比吴曦还愚蠢、我比宋朝还要无义。

  今日举旗,明日蜀人尽可杀我!”

  ……

  韩祈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哆嗦。

  李瑕闭上眼,又说了最后一番话。

  ……

  “我这样的人,太容易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以为千万生黎随我摆弄,将这世间当作一场游戏,一划拉,安排这批百姓种田,再一划拉,安排那批将士杀敌。

  田不是我种的啊!是他们一锄头一锄头种的啊。

  光说施肥,就有饼肥、粪肥、焦土肥、混肥、沤肥、石灰。其中,饼肥要杵碎和火粪堆成窖罨,发酵发熟……听不懂吧?我也听不懂。

  百姓们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像游戏人间一样,把他们划拉过来、划拉过去。

  我只需要为他们把外寇驱逐;只需要为他们把头上的剥削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只这两件事,我毕生都做不完……却还是太容易自诩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让他们为了保护我的权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这一路而来,能赢,只因为这些军民一心保卫家园。

  他们从不需要我激励士气,再难再苦,都是他们自己咬牙扛下来的。

  我只是顺着他们的心,帮他们赢了。

  现在,我亦不能逆了他们的心。

  因为我发现,顺民者昌,逆民者亡。

  ……

  此去临安,我不是为了愚忠。

  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

  我想要有帝王气,就得先给蜀民他们想要的安定,他们才能把他们的气魄给我。

  那,如何能保他们安定,就如何选,只做如此考虑。”

  第五百四十九章 起行

  入了夜。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牵着手又跑到前衙来。

  双双踮起足尖一看,只见议政堂院门处还是站着两个护卫紧紧把门,显然里面在商议机密事。

  高明月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时候自己能不能进去。

  她不愿让旁人为难。

  “我们到廊凳坐一会吧。”

  “好。”韩巧儿只脚尖还点在地上,身子晃来晃去,探着头道:“空碗端出来了,他们吃过了。”

  “走吧。”

  “我好想大喊一声啊,‘你们该出来啦’。”韩巧儿小声道。

  “没事啊,我给你绑头发吧,你这髻都松了。”

  “好啊,今天看林家嫂子的头发好好看。”

  “人家那是出嫁后才能扎的……”

  两人自得其乐坐在那轻声碎语着,不一会儿,听到议事堂那边传来说话声。

  是李瑕、韩祈安说着话走出来。

  “秋收将近,这是我们收复失地后免征田税的头年,府库只能收到田租,这是已有数的。”

  “我最担心有吏员在收租时盘剥,先生千万盯紧了。”

  “阿郎放心。”

  “我不在,必有官吏敢违先生之言,但我与史俊、陆秀夫等人交代过,先生可与他们配合监督。”

  “是,史转运司等人,俱是清正能干之人。”

  “他们只会比我做得好。”李瑕笑道:“政务我是放心的,另外,我已调搂虎回来,兵权在,若有事,先生看着处置……”

  “阿郎,夫人和巧儿在那边。”

  “好,对了,还是那句话,我出发时,韩老必定又要问,他年岁大了,有些事万莫告诉他,只说述职一趟便是。”

  “阿郎太费心了啊……巧儿,你太骄纵了!岂敢让夫人给你梳头?!”

  “先生莫吓这孩子了……你们两个,送先生回府……”

  几人站着说了会闲话,李瑕这边三人又牵成一排往后院走去。

  “李哥哥最近又太忙了。”

  “去临安述职前当然要先安排好事务。”

  “蜀帅述职是一年一趟吗?”

  “倒也不是,看人吧。以前张浚好像就每年跑来跑去,跑得多的,朝廷就放心些。”

  “临安真是好啊。”

  李瑕笑道:“我也想临安的繁华了,你们想要带的礼物可写好了?”

  “写了啊,我们写了满满三页纸。”韩巧儿道:“高姐姐算了,得花掉一百多贯呢。”

  “无妨,知道我到临安做什么吗?”

  “我猜猜啊……要钱?”

  “嗯。”

  “就是说嘛,写了那么多封奏折,朝廷还不给钱。”韩巧儿掷地有声道:“李哥哥亲自去要,把国库搬空。”

  “搬空不至于,但不要到钱,我绝不罢休。”

  “……”

  这两人聊得颇为开心,唯走在中间的高明月有些心事。

  一直到回了房,熄了灯,她才抱着李瑕问道:“真不会有事吧?”

  “嗯?”李瑕笑道:“为何会有事?”

  “你近来笑得比以前多了……像是故意的。”

  “不喜欢我笑。”李瑕皱起眉头,道:“那只好这样了。”

  高明月无奈地抿了抿嘴,又柔声问道:“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是要去临安,还想好好风花雪月一场,携家带口,太不方便了。”

  他这般说笑,高明月反而能感受到他有事瞒着,不愿让她担心。

  但她也不说,免得他担心她担心。

  “明明家里还藏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巧儿没纳,偏想这些。”

  “今日与先生说好了,回来便纳。”

  “那……你风花雪月不要紧,真不要紧,朝廷优厚,想必会有很多赏赐,给你多享清福,我不吃醋,只要你记着……该早些回来见我。”

  她终究是聪明的,感受到了什么,如此叮嘱了一句。

  李瑕不再故意开玩笑,侧身,看着高明月的眼睛,道:“我肯定不会有事,我们一起去过开封,这方面,你当信我。”

  “老本行没丢?”

  “我每日勤练不辍,可不仅是为床笫之间的本事。”

  高明月背过身去,低声道:“人家说正经的。”

  李瑕已贴过来。

  “嗯,说正经的。你是我妻子,帮我顾好汉中,我很在意这点。”

  高明月又想转回来,但转不动。

  “你放心,你妻子娘家主国百余年呢,能给你看好家……不用挂怀。”

  “你也是,不必挂怀,实在不行,我打算北上山东或河南,劝北地世侯与我们联盟,只要有了盟友,朝廷不敢轻易动我。”

  “好。”

  “另外,你等我消息。若我书信到,你带着我们的心腹南下大理。你记着,阿吉没有官身,我把她留在汉中,就是要她听你调令,我命她暗中练了一支精锐,也是我们的私兵……”

  “我记下了,不会出错。”

  “还有许多事,我会写张纸条给你,到时你记下后烧了,若怕忘了,叫巧儿背。”

  “好,我与巧儿一起记下,放心,我们嘴很严。”

  “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我能吃着你的软饭,总能活下去。”

  “好啊,我带你到洱海泛舟……嗯……今天这么晚了,怕你会累。”

  “不累,软饭很香。”

  “唔……”

  ……

  次日起来,李瑕见高明月脸上带着些许泪痕,忙伸手给她擦了。

  “还在担心?”他笑了笑,不管有理无理,又是一番说辞。

  “由我申请回朝述职,总是好过被动等被朝廷调任回中枢。回朝述职,总归我还是蜀帅,蜀地军民翘首以盼,等着蜀帅到朝廷讨要钱粮归来。可若是朝廷的一纸调令先到了。我可就无名无实了……”

  高明月也不应,就抿着嘴听他说这些。

  “嗯?醒来还生气了?”

  “才没有。”

  “那你还哭。”

  高明月只好拉了拉李瑕,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细语了一句。

  “要是我把你抱那么高……看你哭不哭……”

  这埋怨也显得温柔。

  “看你很尽力,我也只好再多尽力点。”

  “真的捶你了。”

  “……”

  “安心了?”

  “本就对你放心的,我就是……舍不得。”

  “还有半个月才走,至少这也在我们的掌握中……”

  ……

  半个月说慢也慢,但说快也快。

  李瑕非常尽力地安顿着各种事务,包括身边人的情绪,也包括治下的政务、兵事。

  他已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从容,且更有自信与气魄。

  另外,渐渐的,汉中甚至川蜀各地,许多人听说一个消息。

  “蜀帅要回京为去岁的战事报功,讨要钱粮来赈济蜀地……”

  ……

  “真的?”

  “可不是吗?”

  一间茶馆里,“啪”的一声,竟是拿了块方木拍在桌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川蜀这仗打了多少年了?太久了吧?自去岁驱退蒙鞑,李节帅主镇川蜀,大力兴修水利、开垦田亩,是要重振蜀地元气啊!”

  “当然哩,当然!”

  “重振元气,缺什么?”

  “当然是钱啊!”

  这一唱一和的喊声中,消息越传越远……

  ……

  而到了八月十六,中秋节才过,二十余骑兵,每人三马,已顺着汉水从东面狂奔向汉中城。

  “吁!”

  才到城固县。

  有疲惫至极的马骑哀鸣一声,栽倒在地。

  “你们……随我去传诏。剩下的散开。”

  “是……”

  有十数骑散开,各奔四方。

  他们将在各地等侯两日,若李瑕不肯奉诏还朝,那便联络汉中官员,递一封天子秘诏。

  “固城知县吴起畏何在?!皇差公干!”

  “……”

  “吴起畏见过天使,不知有何要务。”

  “务要多问,安排驿馆,时机成熟,自有差遣!”

  然而这信使进了驿馆,才歇了半日,忽听长街上一片喧闹。

  “……”

  “真是大帅要往临安讨要钱粮了?”

  “铺桥修路,兴修水利喽!”

  “工坊再建一个啊?我也要找个活计啊……”

  “耕牛!耕牛!租不到耕牛啊……”

  “到江边喊啊!让大帅听到……”

  “……”

  那信使大怒,暗骂这些愚民。

  朝廷有没有钱粮转运蜀地不谈,既便有,也不是这般胡乱安排。

  穷乡僻壤,就是不懂规矩……

  他大步出了驿馆,顺着人群拥向汉江,抬头一看,却是愣住了。

  只见三艘大船正顺流而下,船头上飞扬的旗帜还真是“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

  但算时间,诏令只怕还没到汉中城吧。

  李瑕是……得知信使到了,提前出发,在路上接了诏?

  什么不肯奉诏还朝,李瑕盼着去临安盼得火急火燎。

  “呸!狗官,盼着回临安谋一任京官呢!烦爷爷白跑一趟!狗官!”

  第五百五十章 先手

  “川蜀太穷了!”

  一个残疾汉子穿过人群,放声大喊着。

  他声音有力,很快感染了周遭许多人。

  “大帅还朝请赏,请官家赈济川蜀喽!官家万福!”

  “请官家赈济川蜀!”

  “……”

  喊声渐渐汇成整齐的一片,传到江船上。

  坐在船头的信使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嫌弃。

  “这些人都是乞丐吗?”

  “降了蒙古那么多年,一收复就嚷着要钱。”

  “嘿,入了乞丐窝了,死要钱呗。”

  “就那位,敢挟民心逼官家,这官怕是不想当的。”

  “还不是要我们传到官家耳里,这话一开口,怒气也得我们受着。”

  “……”

  站在舱栏上的刘金锁看着这几个信使,咧嘴笑了一下,兴冲冲往舱房跑去,只见李瑕正在里面练剑。

  “大帅,那几个猢狲听到喊叫,已经到甲板上看了。”

  “知道了。”李瑕兀自持剑左劈右砍。

  “大帅,坐船呢,怎还练呢。”

  “呼……就是在坐船,更能练底盘。”

  “大帅这底盘还要练,那真是丹炉炸了仙丹碎了,练过头了。”

  “没事你就去吧。”李瑕说着,又叮嘱了一句。

  “你别慌。”

  刘金锁挠了挠头,暗道自己明明一点不慌。

  慌?离了柳娘就是自在得很,想不洗脚就不洗脚……

  他大步穿过舱廊,正要拐过去,遇到严云云又在骂人。

  “十八界钱引,每界兑换钱币不同,你跟我做事这般久,这都不知?”

  “掌柜恕罪,小人没想到临安与江陵差这么多……”

  “休给我找借口,明日巳时一刻之前把账目重新算给我。”

  “这……是,是。”

  “慢着,礼单给我,你这记性,我当初怎就用了你?”

  “小人知错,礼单在这……”

  刘金锁听着听着,嘀咕道:“真是惊蛰过了青竹蛇出,越来越凶……”

  再一回神,正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他不由让了让道。

  “严掌柜请。”

  “刘统制辛苦。”严云云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

  “哈,哈,不辛苦。”刘金锁挠了挠头。

  严云云却又上前,离他近了,低声道:“那几个信使已留意到了我们带着商队和货物,以为阿郎想到临安大赚一笔,就让他们这般以为。”

  “我知道。”

  “等船在襄阳停下,要等我贩货回来,见过阿郎,你再故意说漏嘴。”

  刘金锁努力把身子后仰着,道:“知道,知道,我都练过了,严掌柜别看我看起来傻,不用特意交代我。”

  “不敢这般认为,但刘统制未与我演练过……”

  “不用演练,不用。”刘金锁连忙跑开。

  他才不敢与严云云多接触……对别人那么凶,对他却这般客气,叫人说闲话不是。

  刘金锁继续往下走,一直到货舱,仔细看了一眼。

  “那些人来过没?”

  “来看了一眼,拿走了三坛酒。”

  “没乱翻吧?”

  “统制放心,翻不出东西的。”

  刘金锁这才放心,道:“都仔细看好了。”

  他知道这脚下的甲板里,藏的可全是武器盔甲、攻城器械……

  ……

  临安,大内宫城矗立在凤凰山下,既有帝王宫阙的富丽、庄严之感,又因占地太小而有了些烟火气。

  福宁殿上,赵昀正懒洋洋地倚在那,听季惜惜弹琴。

  丝竹声悠悠,繁杂国事带来的疲惫与烦忧终于被一点点洗去……

  有小黄门轻手轻脚地上前,等到一曲终了,才禀道:“官家,信使回来了,道是四川制置使李瑕已回朝述职。”

  赵昀没睁眼,既感诧异,又有些不出所料。

  但心底有块石头落了下来。

  还好,李瑕没投降忽必烈,在天子与蛮酋之间,他做了对的选择。

  “很好,朕要重赏李瑕。”赵昀自语着。

  ……

  赵昀怒气上来时,也曾想过要杀李瑕。

  李瑕的姑姑,旧荣王妃李氏,曾下药要把还是胎儿的忠王堕了……害得一国储君成了傻子。

  当然,李氏无罪,此为法理。

  主母药堕一个敢勾引主家的婢子,理所应当。毕竟当时谁都没想到,天家两兄弟只会有这一个儿子。

  赵昀身为天子,再生气也不可能因此而杀人。至多就是以前荣王要迁怒李家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只是赵昀一直都不喜欢李瑕的原因之一,并非杀机。

  只能说,既打算立忠王为太子,而李瑕与忠王有怨,则不可掌兵、掌权。

  另一个触动赵昀杀机的原因是……阎容没杀了季惜惜。

  为何?

  一两年后,以假乱真,骗他有了子嗣?

  此事很渺茫,但太危险了,若阎容真有此心,挟兵权助她者,必是李瑕。

  蜀帅之位,是阎李丁当欺骗天子得到的!

  故而,赵昀对李瑕起过杀心。

  但,现在不同了。

  忽必烈太可怕了,一个蛮夷,占据北方正统之名。

  刘秀能容得下杀了其兄长的朱鲔、曹操能容得下杀了其儿子的张绣……忽必烈能容李瑕,他大宋天子反倒不能容人了?

  李瑕面对招降,直呈于天子,自请还朝,至少表面上,其忠诚天日可鉴。

  若其回朝后反遭罪责,必人人自危。

  思忖着这些,赵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道:“朕得重赏他……李瑕何日启程?何日到达?”

  “禀官家,李瑕两日前已到华亭县,准备走海路,由钱塘江溯流至临安,信使先行来报官家。”

  ……

  “这么快?”

  贾似道收到消息,眼中泛起思量之色,自语道:“他真敢回来?明知一还朝,再难归蜀统兵。”

  廖莹中问道:“或许,他自知前途黯淡,放弃兵权,只求保全性命。”

  “那你太不了解他了。”贾似道讥道:“他若肯放弃兵权,便不会自请回朝述职,而该辞蜀帅之位。”

  廖莹中沉吟道:“李氏药堕忠王、阎妃欺君谋职、忽必烈来信招降……这三桩事加在一起,李瑕本该必死,如今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能耐,官家绝不可能放他回蜀,必然是厚赏,再调回朝中闲置。”

  “他出了先手。”贾似道随手拿了个棋盘,放在案上,拈起一枚白子“啪”地一下摁在棋盘上。

  “他先手,官家只能同意他回朝述职,而不敢迁任他,怕他投降了忽必烈。”

  廖莹中拈起一枚黑子摆上,道:“但只待江万里稳定了川蜀局势,官家还是要把李瑕明升暗降。”

  贾似道随手摆棋占了一角,道:“老东西慢如龟,溯长江而上,只怕此时还未到重庆。反观李瑕,信使去、他来,两倍路途,人已到临安。”

  “他还有后手。”

  “他有何后手我暂不知。蛐蛐进了笼子,竟还想再跳出去。”

  廖莹中问道:“以阿郎才智,真猜不到?”

  “上策无非是争夺圣心,只要官家信重,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难。”

  “不难。”贾似道叹道:“官家是帝王,但也是人。”

  “对阿郎而言不难。”廖莹中笑道:“李瑕只怕做不到。”

  “他做不做得到另说。”贾似道缓缓道:“但,他必然还有要命的罪责没被捅出来。”

  “阿郎何以知晓?”

  “忽必烈又非闲得慌,为何独独招揽李瑕?”贾似道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些调侃,“你可记得,当初李瑕是如何勾搭我的?他若是女子,必是水性杨花。”

  廖莹中叹道:“可他是男子,为官者若如贞节烈妇,反不长远。”

  “话是如此,我料定李瑕必有通敌之罪证。”

  贾似道运棋如飞,很快,逼得廖莹中皱眉思索。

  “兴昌四年,他北上旧都。”贾似道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又道:“当时我便奇怪,怎可能活着回来?”

  “阿郎是说,北地有人帮他?”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呵,此子生得一副好皮囊,风流天性,不留下祸端才是怪了。”

  廖莹中摇了摇头,道:“年轻人一心要登天梯,短短三年间,从一牢囚到任一方重镇,根基不稳,不稳啊。”

  “说‘不稳’,群玉太抬举他了,他有个屁根基。”

  贾似道想风雅便能风雅,粗口却也随时能爆。

  “坐得再高,腚下就一根烂木杈子,登天梯?老子不需亲自踢他,就能让他摔得腚绽屎……”

  “阿郎,阿郎啊,很快便要任独相,不宜,不宜。”

  “且等着吧。”贾似道悠悠道:“北面一旦知道李瑕之选择,马上要派细作将他的把柄送来了。”

  “故而,他急赴临安,片刻不敢停?”

  “嗒。”

  贾似道又落一棋,笑道:“我赢了……”

  ……

  与此同时,留梦炎正乘着轿子还家,拐走一间书铺时,他下了轿,亲自去买了本《四书集注》。

  他回府之后,第一时间,转进自己的书房,关好门。

  打开那本新买来的书,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不时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最后成了一个地址。

  留梦炎已知道要做什么。

  在把李瑕要还朝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北面果然把能让李瑕获死罪的证据送了过来,需他亲自去取……

  第五百五十一章 入朝

  这夜出门,留梦炎没有乘轿,穿着一身便衣,徒步穿行过繁华热闹的中瓦子大街,走进一家瓷器店。

  “可有定窑瓷?”

  “客官是要白瓷还是红瓷?”

  “白瓷。”

  “客官看这个如何?”

  留梦炎看也不看,淡淡道:“色釉莹澈,可惜,有些……瑕疵。”

  “小人并未看到瑕疵。”

  “这般大的瑕疵你都看不到?”

  留梦炎随手敲了敲那完整的瓷器,四声。

  店家无奈,赔笑道:“客官若出得起价,小人后院还有一件白璧无瑕的瓷器,可愿一观?”

  留梦炎不经意地回过头扫了门外的繁华大街一眼。

  “请……”

  绕过后堂,穿过一条秘道,进了一座相邻的宅院。

  七弯八拐,留梦炎终于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中,有一个老者与一个汉子,案几上摆着一个匣子,里面有书籍、地图、信件。

  “张家世仆。”老者自报门庭,“状元公称我‘录书老’即可。”

  留梦炎拱了拱手,因不愿多呆,径直问道:“要我做何事?”

  录书老却不急,问道:“可有新的消息?”

  “有。”留梦炎道:“五日后大朝,赵氏会厚赏李瑕临安宅邸、五十万钱,今日已拟旨命人筹备。”

  “五日后大朝?如此说来,李瑕近日即到临安……动作真快,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录书老喃喃了一句,闭上眼,回想着出发时张弘道的交代。

  ……

  张弘道是期待李瑕能同意归附的。

  张李联姻,将一举压过史家,成为北地势力最大的世侯;同佐明主,击败阿里不哥这个蛮夷,共当这中原王朝的开国世勋。

  虽考虑过李瑕有可能会不答应,但只是以防万一的考虑。

  漠南王给的条件不可谓不厚,宽仁气度不可谓不大;

  姚枢的劝言,已阐释了漠南王的正统之名、北地的民望所归;

  张家也同意嫁女,女儿家深情以盼,其父兄亦表态接纳……

  无论出于私情、出于公利,李瑕都不该拒绝这个提议。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

  他们也给了李瑕考虑的时间,在漠南王称汗前给出答复即可。

  没想到,李瑕竟丝毫不做考虑,一反手,将招降书信呈于赵氏失魄懦主?

  表忠心?向赵氏表忠心?

  临安消息送到亳州,张弘道不敢相信。

  “此番,我本无杀心,奈何李瑕欲步岳飞、余玠之后尘,成全他吧。”张弘道如此交代道,“但李瑕狡诈,施了先手,欲反客为主,你需尽快打点好……”

  录书生遂一路南下。

  结果,他才到临安,李瑕竟也快到了?

  须知,信去人来,一样都是两趟,汉中比毫州远了两千多里。

  可见赵氏诏李瑕还朝之心急切,李瑕还朝之心亦急切。

  定然不是赶着回来送死的。

  ……

  “反客为主啊。”

  此时坐在暗室中,录书生自语了一句,问道:“状元公高才,如何看待李瑕?”

  留梦炎皱皱眉,向门外看了一眼。

  “放心,此间安全,请坐,小老儿须了解赵氏。”

  “好吧。”

  留梦炎无奈,坐下,随口道:“若李瑕再晚一步向赵氏表忠,等招降一事出旁人之口传入赵氏耳中,赵氏必杀之。但他有些小聪明,当即呈书,挟大王之威,暂慑住了赵氏。”

  因留梦炎是宋人,不须管漠北漠南,故而口称“大王”,以示恭敬。

  他拱手向天,又道:“因大王恢弘气度,可容张家。故而,李瑕赌的是,赵氏不敢在气度上输于大王。”

  录书生讥道:“赵氏有此气度?”

  “无。”

  留梦炎摇了摇头,道:“鄂州一战前,大王兵过淮河,淮西士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见民心所向。蒙宋交战二十余年,初次有此情形,赵氏惶恐至极矣。”

  “可见,赵氏非真有气度,形势所迫使然?”

  “故而赵氏必不容李瑕重镇川蜀,虽还未罢李瑕,却赐其临安宅邸,可窥其心。”

  “真厚赏也。”

  留梦炎道:“一个蜀帅,失了兵权。于大王、与张家而言,李瑕与死无异。”

  录书生反问道:“状元公何意?”

  “若问我,不必再施手段了。”留梦炎道:“只当李瑕已死了。”

  留梦炎还有些感受没说。

  那就是,官家赵昀虽不是有气度的雄主,但也绝不是暴虐好杀之人。

  罢了李瑕权柄,恩养着,称得上一个‘仁’字了。

  无权之人,何必赶尽杀绝?

  之所以这么想,并非留梦炎心善。

  脚踏两只脚,得两边之好处,哪怕宋亡了他也依旧可保高官前途。

  但也有危险。

  做得越少,危险便越少。

  录书生却不同,敲了敲案几,道:“不,李瑕必须死。”

  “简单。”留梦炎道:“请大王传一封国书,如韩侂胄‘函首议和’旧事即可。不仅李瑕可死,连王坚亦可死。”

  “休将大王与那气量狭窄的金国主相比。”录书生道:“由我们借赵氏之手杀李瑕即可。”

  留梦炎早知劝不动,何况老头奉命来的,说了也不算。

  只好无奈问道:“需要我如何做?”

  录书生笑了笑,指了指身旁那汉子,那汉子遂起身,开口。

  “小人张世俊,北面张家之人,因触犯军法,为张柔所不容,盗书归宋,欲投奔小人族兄张世杰……”

  留梦炎拱拱手,向录书生道:“张世杰随贾似道驰援鄂州、转战九江,立下大功,已转任安东知州,我来安排他去安东?”

  “本是这般打算的。但,李瑕已快到临安了,不是吗?”

  “他到他的,我们安排我们的。”

  “状元公小瞧了李瑕啊,证据送到安东、还得想办法让张世杰相信、等安东消息再传回临安……万一来不及,又如何?”

  留梦炎道:“但必须走这一遭,否则显得像张家故意栽赃李瑕。”

  “证据充足。至于如何而来,只需说得过去即可。便说……张世俊不知张世杰转任,故而先奔了临安。”

  留梦炎极不情愿,抢先道:“不行,我不能出面……太危险了。”

  “是吗?”

  “如此……我来安排这位义士与参知政事饶虎臣巧遇,如何?”

  录书生不识饶虎臣。

  他只觉宋廷这枢密院的官换得太快,如流水一般。

  “此人能出面?”

  “监察御史出身……”

  ……

  两日后的夜里。

  “端明殿学士、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

  饶虎臣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张世俊,报了自己的官名,淡淡道:“本官可能听得你盗出的情报?”

  张世俊面露茫然,心直口快的模样,道:“我只想见我族兄张世杰。”

  “我说过,张世杰已转任知万安州,不在临安。”

  “万安州在哪?”

  饶虎臣无奈摇头,道:“你的情报若真重要,我遣人送你过去。如何?”

  张世俊道:“安知你是不是想夺我族兄功劳?”

  饶虎臣脸一板,道:“本官以国事为重,岂是为贪你那点功劳。消息若重要,张世杰自有份功劳。”

  “那好。”

  张世俊这才把怀里抱着的那匣子打开。

  一时竟是抖落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看得饶虎臣眼花缭乱。

  ……

  一整夜,烛火不熄,灯油添了又添,饶虎臣坐在书房,仔仔细细地翻阅着各种情报,有用的,无用的。

  “儿禀父亲尊鉴,敬叩钧安。家中诸事尚妥……”

  前面数列不过是些小事,张家的一些婚丧嫁娶之事。

  但很快,饶虎臣忽凑近了些。

  “李瑕求娶之意甚坚,其妻高氏原大理高氏嫡女。儿私以为,吾妹与高氏共侍一夫,并不没辱门庭。其又言,联姻若成,父亲可借此西征之际,兵出秦川、接壤汉中,三姓共举大事……”

  信纸从饶虎臣手中掉在案上。

  他回过神来,将这看完的信放在一边,目光一瞥,把一堆未看过的信件拿开,先看了那里面的聘书。

  只扫了一眼,他已目露骇然之色。

  此时再回过头看向那张原本看不懂的地图,饶虎臣突然明白过来那些箭头代表着什么。

  烛火燃尽。

  饶虎臣抬起头,才发现天光已大亮。

  而这一匣子的情报,他还未完全看完……

  ……

  此时,三艘大船已从入海口驶进钱塘江。

  余杭观潮台上,人潮涌动,指着江上的大旗呼喊不已。

  “镇西军节度……是哪位将军还朝了?”

  “是钓鱼城退敌、阵斩蒙古主、收复汉中的李节帅归朝了!”

  “钓鱼城将士归朝了!”

  “阿爹抱高高,我要看大将军,大将军!”

  “好好,我们来看大将军……”

  钱塘江大潮每年八月既望日最盛,到近处时,如玉城雪岭,自际天而来,所谓“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灭沃日,势极雄豪。”

  如今已是九月初,没有了大潮。

  三艘江船溯江而上,气势雄豪。

  江浪不停拍打着船头,风吹动大旗,烈烈作声。

  船上的将士皆已披着鲜亮的盔甲,因欢呼声而挺直着腰板。

  此情此景,恰像是——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第五百五十二章 赐宴

  “来了!来了!”

  “好威风啊!”

  虽是身在遥远而繁华的临安,这些百姓们在听说钓鱼城大胜时,也曾热泪盈眶。

  无论是谁,岂会不希望自己的家国强大?

  开禧、端平年间,朝廷想要北伐,粮饷派到百姓头上时,必然有一部分人是不愿的……但捷报始终还是能激励人心。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看着那溯江而上的将士,发出的欢呼都出自真心。

  一个汉子挤进人群,高声大喊起来。

  “官家既能用王坚将军、李节帅斩蒙酋于钓鱼城;用李节帅收复汉中;用贾相公鄂州退敌……官家圣明!”

  他抬手指了指后面的几个箩筐。

  “大家伙随我喊,一人分一个包子……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喊声渐渐变得整齐,为大宋这繁华与安定。

  “官家知人善任……”

  “……”

  “啊!”

  突有女子的尖叫声喊起,打乱了那些齐声大喊。

  “快看李节帅!快看,近了近了!”

  “李节帅!天呐天呐!”

  “……”

  “包子……给你们包子……”

  分包子的汉子大急,还想要继续做些什么,一群妇人已挤过来,将他推搡在地。

  “天呐天呐!我的李节帅!”

  ……

  船渐渐向北岸靠去。

  一杆大旗之下,李瑕身披甲胄,站在船头,望向观潮台上的人山人海……

  柳永说钱塘繁华,“参差十万人家”,那是在两百余年前,自临安成了行在至今,仅在册人口便有一百三十余万。

  李瑕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仿佛回到了曾经,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高举起那赢来的荣耀……

  他曾爱煞了那等光景。

  谁不爱繁华?李瑕也爱繁华。

  但现在,他看向人潮,想到的是要不了多久,数年或十数年,所有人便要成为下等人。

  明明白白写在律例上,最下等、最低贱的人。

  ……

  “李节帅!看我看我……”

  渐渐的,那整齐有序颂赞官家的呼声乱了。

  观潮台上,越来越多的香帕挥舞着。

  船只拐进贴沙河,有人将帕子向船上抛过来。

  李瑕本在仔细听着什么,当听着“官家知人善任”的呼声愈发被盖下去,他微有些不悦。

  “把严云云唤过来。”

  不一会儿,严云云头戴一顶纱笠挡着脸,走到李瑕身畔。

  “阿郎。”

  “你站我边上。”

  “是。”

  严云云低着头,老老实实站到了李瑕边上。

  她如今不愿被人当作女人看,因为多有不便……比如,有事与刘金锁相商时,对方便每每避讳。

  但今日她却明白李瑕的意思,特意换了条漂亮的裙子。

  江风吹过,显出她婀娜的身段。

  “以往听说,潘安有美姿容,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掷果盈车,我还不信……今日阿郎这真是,掷帕盈船?”

  “我没想到她们这么大胆,不是理学盛行吗?”

  “岂是每家每户都约束的,毕竟是临安大城……”

  严云云目光看去,眼见这繁华大城在眼前展开,一排排的白墙乌瓦,烟柳画桥,街道上铺着整整齐齐的石板。

  市井繁荣,一间布坊展开一段绫罗,薄如蝉翼,漂亮得让她移不开眼。

  船行过,有桂花飘落,香气扑鼻。

  江南终于在她眼前展示出它独有的姿韵……

  良久,严云云情不自禁喃喃了一句。

  “临安真好啊。”

  ……

  “放榜了!恩科放榜了!”

  远远的,有人大喊了一句。

  于是又有许许多多人往别处去看热闹,岸边的女子们有不少都是今日要出来看新科中榜的才子,一部分只想继续看李节帅,另一部分则颇为踟躇。

  几个“秀异社”的女子便站在南新桥上商量起来。

  说出来旁人肯定不信,这“秀异社”就是一群喜欢看美男子的女人结成的社。

  总之大宋太繁华,各种社都有,妓女们有“翠锦社”;心地善良的有“放生会”;曾经还有一群专喜欢给士人起不雅外号的人结社,称为“猪嘴关”。

  “要去看才子吗?”

  “还有殿试,才子很快还能看。”

  “就是,李节帅却不是能常看的,他还要回蜀呢。”

  “他好俊、好威风,我好想给他当妾。”

  “我也想,我也想。”

  “小浪蹄子,忘了我们秀异社的志向了?我们要像‘看杀卫玠’一样,把李节帅活活看死!”

  “噗,卫玠那是病弱美男子,李节帅多威猛啊。”

  “你这话说的,我脸都烫了。”

  “是我的。”

  “我的……”

  “呀,船这么快就进市泊司了。”

  “走吧。”

  “去看放榜吗?”

  “不去,还想看李节帅。”

  许久之后,却又有个新入社的老姑娘跑来,道:“快去看……放榜那边有个大才子,与李节帅一样俊,临安城里,属这两个人最俊。”

  “真的?”

  “真的,就是大了点,三十多了。”

  “不会是太学周震炎吧?我看腻了。”

  “去看周震炎也好啊,他也好俊。”

  “哎,你们不懂,他就皮相好看,其实草包一个……”

  ……

  枢密院,饶虎臣正在公房门口焦急地踱着步,眼中透着些踌躇。

  终于,一个小吏跑过来。

  “陛下召见了?”

  “禀相公,御驾正在东华门,亲迎李节帅还朝献功。今夜将在澄碧殿赐宴李节帅,请相公更衣过去。”

  “李瑕已到行在了?!”饶虎臣大惊,道:“不是明日才到?!”

  “比预定又早了一日,到处措手不及,忙得不可开交。早些相公未到,忘了知会相公……”

  饶虎臣大急,又喝问道:“我的奏章呢?”

  “已递进大内,但陛下还未看,该是摆在选德殿。”

  饶虎臣再次踱步,之后眉头一拧。

  “去东华门!”

  “饶相公,来不及了,应该已献了功,日头一落便要开宴,请相公尽快更衣。”

  饶虎臣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回公房,捧起一个匣子。

  “不必更衣了,我便这般见陛下……”

  ……

  李瑕已在东华门之外,内司东库的一间屋子里换了礼服。

  赵昀恩典,特意命四名宫女来服侍,帮他卸下了盔甲,擦拭身上的风尘,并重新梳了头发,换了官靴。

  李瑕没说自己来,就摊手任由她们摆弄。

  直到一层层的礼服穿好,他出了屋,外面一排小黄门迎过来。

  “奴婢带李节帅入宫。”

  “辛苦几位阁长了。”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东北方面的圆方馆不时有人端着酒肉进去,一片繁忙。

  他带来的三百将士今夜将在这里欢饮。

  今日,献功时他与将士都是披着甲,佩了刀,但并未携带弓箭。

  官家的御驾摆在大宫城头之上,很是勉励了他们几句,其后便赐下赏赐。

  李瑕不知献功流程便是这样,还是赵昀对自己有所防备?

  若说有防备,为何?

  是因自己是当间谍立功入仕?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这一句诅咒到今日李瑕还能想起。

  因为常用刺杀带来的隐患还没消除……

  捅过一次冷刀子,永远都会有人提防。

  古人重信,许是因这世道,律法不全,无信者不立。

  心里这些念头一转,李瑕又向左手边看去。

  这里还是宫外,不远处是万寿所。

  远远的还能望到城墙……城墙开了几个水门,包括候潮门,外面就是钱塘江。

  李瑕想着这些,忍不住还是在脑中规划出宫城的地形。

  西面是凤凰山;

  北面是万松岭,翻过万松岭是西湖;

  东面对着御街,各个衙门都在这边;

  南面对着钱塘江。

  钱塘江的城墙也成了拱卫宫城的城墙,宫城还有两道城墙……

  李瑕穿过东华门,进了宫城。

  抬头一看,守卫森严。

  三百侍卫,那六个宫门,加上巡卫……至少两千余兵力。

  且临安太小了,皇宫不在中央,而在最西南,离内城墙太近。那么,内城墙上的兵力也能在一柱香之内赶到。

  这里是万余兵力。

  加上中军圣下寨这个方才已知的驻军点,还有其它各种不知的驻军点,暂时算不出了……

  李瑕被引着,绕过了大殿,很快看到了一座水堂,水堂对面便是上次去的选德殿。

  接着,是一个蹴鞠球场,球场一边是芙蓉阁,一边是凌虚阁。

  再往前,便是澄碧殿了。

  丝竹声已传来,殿中有舞女们正在起舞,身姿曼妙。

  李瑕进了殿,只见宴席已备好,分案摆开,一列勋官、武官已入座。

  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席案应是在右列之首,因为这几个勋官、武官都在四品以下,特意召来凑数的。

  左列应是留给枢密院相公们的,还没人入座。

  官家也还没到,显然是要等人齐才会摆驾。

  各个官员已起身,纷纷拱手笑道:“恭贺李节帅为国建功……”

  李瑕懒得应付他们,颇敷衍地拱了拱手,在内侍引领下入座,自端着酒杯看歌舞。

  “李节帅有礼了。”坐在下首的一个年轻勋官转头过来,自报了姓名,道:“右领军卫中候,杨镇。”

  李瑕于是拱拱手,道:“你好。”

  杨镇一愣,笑道:“你我年岁相仿,往后可多往来,对了……家父乃杨太后之侄。”

  “好。”

  李瑕又转过头看歌舞。

  他看得很认真,直到听到殿外有争执声响起才转过头。

  “饶相公,官家赐宴,这物件……”

  “贾似道能带蛐蛐入宫,我便带不得?!来,你看看可有甚不妥之物!”

  一名满脸正气的文官捧着匣子大步走了进来……

  第五百五十三章 通敌

  “嗒”的一声响,饶虎臣将匣子按在案几上,一推,把酒壶推到一边。

  跪坐在他身边的宫娥正要斟酒,被吓了一跳。

  饶虎臣不理会这宫娥,而是看向了斜对面的李瑕。

  只见对方已在观赏歌舞。

  李瑕的目光很认真,但饶虎臣却未在其眼中看到太多淫邪之意,更多的还是放松与欣赏。

  过于放松了。

  这让饶虎臣有些许诧异。

  转念一想,若李瑕城府不深,岂能有那等大逆之谋划?

  ……

  饶虎臣为人方正可欺,但不傻。

  在巧遇张世俊时,他便考虑过,当此时节,恰遇到北面来的归正人,极可能有阴谋。

  因此,他绝不打算放张世俊去见张世杰,一定要亲自查看证据。

  这亦是为张世杰好。

  结果,那证据却表明……李瑕确确实实在勾结蒙古世侯,有叛宋之图谋。

  饶虎臣怀疑过是北面栽赃,但证明太详实、也太确凿。

  比如,李瑕对外称其妻高氏乃蜀中高氏之后,但诸多证据表明,其妻分明是大理高氏。

  而高泰祥死后,高氏后人已降蒙古成为世侯,李瑕娶这样一个妻子,已是死罪。

  还有更大、且更可怕的罪名。

  无论北面是何目的,此事,已是不争之事实……

  饶虎臣心中已有怒火滔天。

  李瑕得陛下亲赐表字,年不过二十即任蜀帅,何等国恩深重?

  但其人便是这般报国恩的?

  联姻蒙古世侯、蓄谋造反。

  万死难赎其罪!

  饶虎臣想着这些时,丁大全到了。

  他冷眼看着那奸臣受了见礼,闷不吭声地在上首坐下,亦是马上向李瑕看去,顷刻,又低头饮酒,心事重重的模样。

  饶虎臣不由想到,等揭露了李瑕的谋逆案,还可顺势驱除奸党。

  当然,此事牵扯极大,本该好好筹划,联络朝中忠直之士商议。

  但李瑕急于还朝,必有蹊跷,不能再等了。

  今夜,许会坏了官家面子,害了自身前途。

  但社稷为重,舍了这官帽,也必要为社稷消弥隐患!

  ……

  “右相。”

  “见过右相。”

  随着这一声声唤,殿中众人纷纷起身,迎了吴潜。

  “都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吴潜已年近七旬,步履缓慢,坐下时还需小黄门扶着。

  他目光看向李瑕,微微叹息了一声,眼神有些许愧疚,却又满是坚决。

  这短暂的见礼之后,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老臣们不开口、李瑕不开口,勋官、武官只好默默饮酒。

  直到,有朗笑声从殿外传来。

  “依制,节帅陛见必赐宴。今夜是托了非瑜之福,才得官家一壶酒啊。”

  “贾相公来了。”

  贾似道一身紫袍,施施然然入殿。

  李瑕起身,拱手道:“贾相公言重了,是我托了几位宰执之福,才得以回朝。”

  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

  枢密院诸重臣一听,面上不露声色,表情间却都微有些变化。

  饶虎臣眼中怒意泛起;丁大全依旧忧虑;吴潜如老僧入定……

  唯独贾似道还在爽朗大笑,指着李瑕佯怒道:“今日恩科可是放榜了,你不听我的,可后悔了?”

  “不后悔。”李瑕从容应道。

  贾似道摇头不已,环望着殿内诸人,又笑道:“早年间,我便劝非瑜科举,他不听,乡试也不考,如今赶不上这场恩科,岂不可惜?”

  他将“恩”字拖得老长。

  李瑕遂笑道:“不知有何可惜?”

  “科举入仕方为士大夫。士大夫啊……”贾似道停下,没说后面的话,只道:“宰相须用读书人。”

  李瑕道:“那是我才疏学浅,辜负贾相厚爱了。”

  “非也。”贾似道看了丁大全一眼,玩笑道:“非瑜不知,今科主考官乃是丁相,你啊你,是辜负了丁相的厚爱。”

  丁大全没心情,但在这等场合也得接话。

  “我虽看中非瑜之将才,但科举取才国家大事,绝不容私。想厚爱也厚爱不得啊。”

  贾似道悠悠道:“听说,丁相点的会元乃是太学生周震炎?连词名满天下的刘辰翁都能压下去,周震炎想必是才高八斗了?”

  纵是丁大全这宰执城府颇深,此时也流露出一丝厌烦之色。

  他就不愿与这轻佻狂徒多聊一句。

  “阅卷时不知哪份是刘辰翁的卷子。便是知晓,也不会因其词才便点他。”丁大全道。

  贾似道转过身,又指了指李瑕,道:“你错过了大好处啊。”

  “命里无时不强求。”李瑕笑应道。

  就在方才,他隐隐感到,贾似道对丁大全起了杀意。

  这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一群文官重臣闲聊,本不应有这杀意。何况贾似道更不该是藏不住心思之人。

  “不强求?我看你李非瑜最爱强求……正是有此志向,方能为国建业,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我敬贾相公……”

  殿外传来一声通传,御驾已到了。

  ……

  今夜随赵昀一道赴宴的,是皇后谢道清。

  谢道清乃是光宗朝宰相谢深甫之孙女。

  她出生时皮肤黝黑,一眼有疾,之后全好了,被杨太后认为是有福,选了她为皇后。因此坏了赵昀想立贾氏为后的心思,一直不受宠爱。

  此时随赵昀入座,谢道清始终一板一眼,确有母仪天下的端重姿态。

  待赵昀先开口让群臣不得拘谨之后,谢道清才开口说话。

  “老远便听到贾似道你在说话,未免太轻佻,失了大臣之风。”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明面上是调侃,但显然,他在诸君当中只认识贾似道。

  或者也可以说……她只信任贾似道。

  “皇后责臣无大臣之风,然而今夜酒宴,恰是因有臣在,方才热闹。”贾似道笑应道。

  一句话,气氛更好。

  赵昀脸色也舒展开来。

  他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在笑,不由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满意的。

  “非瑜未辜负朕啊。”

  李瑕连忙起身,应道:“是陛下待臣君恩深重。”

  赵昀抬手,笑道:“不必多礼,今夜欢饮,太拘束便无趣了。”

  作为仁君,绝非暴虐之人,亦愿厚待有功之臣,只要对方能安生,这要求其实不高。

  这样就很好,以后少闹些事情,君臣相得,传为美谈……

  “陛下,臣有要事禀奏!”

  饶虎臣才要起身,忽听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转头看去,却见是吴潜已出席。

  “吴卿啊,何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赵昀不愿此时再理国事坏了心情,笑道:“且坐,明日朕召你内引奏事,再谈如何?”

  吴潜神情固执,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份奏章,不给赵昀不听的机会。

  “臣弹劾丁大全欺瞒陛下。各地检举不法事之奏章传来,皆为丁大全所扣压,实欺君大罪!”

  赵昀不耐,道:“明日再议。”

  吴潜执意举起手中的一叠折奏,道:“固城知县吴起畏等人联名上奏,李瑕携朝廷命官赴大散关,致阵亡八人,有轻敌冒进之责,亦通敌之嫌。”

  饶虎臣一听,双手立即放在了他的小匣子上。

  准备随时起来,附议吴潜弹劾李瑕。

  吴潜却不肯停歇。

  “又有兴元府学教授黄震、胡三省等人联名上奏,李瑕、吕文德相互勾结,以采买之名,行贪墨之实,证据确凿,请陛下明查。”

  李瑕一听,连忙出列,拱手道:“臣知罪。”

  “陛下,臣亦弹劾……”饶虎臣亦起身。

  “够了,”赵昀叱喝一声,不悦,一字一句道:“朕说,明日再表。”

  “陛下!”

  吴潜声音突然拔高,郑重道:“臣怀疑,沿海制置使李曾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四川制置使李瑕、四川制置副使张珏、殿前司都指挥使蔡拄、右领军卫将军宗文瑞、湖北安抚副使高达、河南招抚使夏贵、杨州知州李庭芝……”

  “够了,你怀疑他们什么?!”

  “臣怀疑以上将领,俱有通敌之嫌。”

  贾似道倏然抬头。

  丁大全愕然。

  饶虎臣僵在那里。

  赵昀亦是神情一滞,其后是勃然大怒。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郑重至极,道:“你是说,朕的一半大将,从临安到各路,全通敌了?”

  “臣怀疑俱有通敌之嫌。”

  吴潜已显得很疲倦,但还是继续道:“昨日,御前军捉获一形迹可疑之人,审问之下,乃蒙古细作。招供,不久前曾给宗文瑞递过一封招降信,书信已在其书房中搜到,请陛下御览。”

  赵昀脸色难看至极,头微微一点。

  自有小黄门上前,接过吴潜手中那叠奏折摆在御案上。

  奏折下面,有三封信。

  小黄门拿起其中一封,展开,用双手呈在赵昀面前。

  ……

  “宗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之先祖独镇开封,固城筑、修船橹、浚垄濠、列寨栅、结义士,力驱金兵,所谓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若响之赴声,壮哉!

  赵氏若信其志,收复旧都,特一指顾间耳。奈何龃龉牵制,懦主既有东南之议,则宗公收复之请,虽二十疏而何益哉?!唯抱无穷之恨,忧愤成薨!

  宋得一宗泽,而不能用。弗克终事,呜呼哀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赵氏失魄百二十年,孟珙死前犹呼‘三十年收复中原,志不可伸矣’……”

  后面还有很长,但赵昀只看到这里,额头上的青筋已经跳得厉害。

  他恨不能立刻回头冲李瑕大吼一句。

  “姚枢!姚枢……李瑕,朕命你北上开平,给朕取了姚枢的脑袋回来!”

  但作为君王,他还是极克制,抬头看向吴潜。

  “有证据?”

  “臣虽不愿信,但确有实证。”吴潜道:“宗文瑞之回函,正在御案上……”

  第五百五十四章 坦诚

  案上还有两封信没看。

  一封是宗文瑞给姚枢的回信,另一封是姚枢写给蔡拄的招降信。

  宗文瑞,乃右领军卫将军,执大内宿卫;蔡拄,乃御前军都指挥使,堂堂殿帅。

  皆非同小可。

  赵昀没有马上看这两封信。

  他先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枢密院诸相公与李瑕留下,其余人告退……待班阁等候。”

  “臣等告退。”

  内侍与舞姬不必出宫,而赵昀也并未让那几个外臣直接回府,不愿让人知道今夜的酒宴停了。

  他心里有些恼火,怪吴潜不识体统,就不能等私下里再禀奏?

  待几个勋臣往外走,赵昀忽然又道:“杨镇,你留下。”

  “臣遵旨。”

  杨镇停下脚步,心知陛下留自己,因为自己是右领军卫中候、是宗文瑞的直属下僚。

  但是吧,自己就是个勋官,挂个职而已,其实见都没见过宗文瑞一面。

  也不知一会陛下问起此事如何看待,该哪般回答?

  杨镇站定,偷偷一瞥,只见李瑕依旧腰板笔直,正在看着那些退下去的舞女。

  这种时候了,看她们做甚?舍不得?

  他不由这般想道。

  ……

  一名舞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悄悄回过头,眼中泛起些柔意与羞意,终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瑕则在想,若这位官家此时还能继续欢宴,继续看跳舞,才称得上有气魄。

  不一会儿,殿中闲人皆已退下。

  “都坐吧。”

  赵昀沉声吩咐了一句,这才让小黄门展开宗文瑞的回信。

  内容很简单,宗文瑞婉拒了姚枢的招降。

  可字里行间,却奉忽必烈为上国之君……恭请尊主善待河朔生灵。

  这似乎也没大错,之前宋金文书往来亦如此,从“大宋皇帝致书大金皇帝阙下”到“臣构言”,连官家传书给敌酋都从“诏书”变成“国书”最后变成“奉表”,他宗文瑞区区臣下,与敌国重臣通信,词气自然要恭瑾些。

  毕竟如今非战时,万一触怒蒙古,“擅启边衅”之罪,宗文瑞担不起。

  赵昀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一个宿卫大将收到招降信,不上报,回信、暗中送走信使……是婉拒之后留条后路、还是想继续谈条件?

  但招降信上看不出的,信上只有大义。

  姚枢每每只言大宋之不堪、言忽必烈之正统、许以高官。

  具体有何计划,这不可能在信上说,以免留下线索让大宋探到蒙古的形势。

  那他们口述了什么?蒙古要这个宿卫大将做什么?

  赵昀再次感到,死亡竟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真的,最讨厌蛮夷能用士大夫。

  世人都以为辽、金是因为行文治而开始衰败。唯独赵昀心里清楚,辽、金是因其残暴、激起大宋民心的激烈抵抗才转而文治。

  辽、金是因不会治理,使民力、财力无法再支持不断持续的战事,才转而文治。

  赵昀不惧蒙哥这种蛮夷。

  看,蛮夷已死在他手上。

  但他恐惧忽必烈的“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才会是人心松动的开始。

  忽必烈这是阳谋。

  ……

  看过宗文瑞的回信,又看姚枢写给蔡拄的信。

  赵昀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蔡拄之妻,果真是叛臣杨大渊之妻妹?此二人连襟?”

  吴潜行礼,道:“蔡拄否认此事,称只是乡邻。此事,臣还在查。”

  赵昀问道:“蔡拄未回信?”

  “未回信。”

  “他何日收到的信?”

  吴潜道:“半月之前。”

  赵昀闭上眼,语气正式起来,道:“右相细说来龙去脉。”

  吴潜道:“昨日巳时左右,两名大汉自丰豫门出城,因名牒露出破绽、伤守卫欲逃,御前忠佐军司使徐鹤行遂率兵追捕,其中一人服毒自尽、一人就擒。

  服毒者当为主使,曾与宗文瑞、蔡拄会面;就擒者所知有限,眼下尚在审讯,招供了一份名单,称主使曾当面问蔡拄‘众人皆降,唯将军独死义乎’,臣已问过蔡拄,蔡拄承认此事。此‘众人’,有驻临安将领百人、各地帅将数十人……”

  吴潜一直说了很久。

  过程详实,细节充分。

  “……消息繁冗,臣亦不知何为真、何为假,请圣心明断。”

  吴潜说完,脸色愈发疲倦。

  赵昀道:“左相说说看法。”

  丁大全连忙起身,一张青脸毫无表情,恭恭敬敬应道:“禀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宜先查清。”

  说了,近乎于没说。

  赵昀不悦。

  “两位知枢密院事谈谈。”

  饶虎臣正在看着他眼前的匣子发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一时没反应过来。

  “陛下,臣有……有……”

  贾似道已起身,行了一礼,答道:“右相老成持重,方才却当众禀报,想必是心有定计?”

  诸人再次看向吴潜。

  吴潜忙道:“臣心急如焚,有失分寸,请陛下治罪。”

  贾似道闻言竟是讥笑了一下,向李瑕一瞥,眼中还有笑意,也隐隐有些别的意味。

  赵昀见这几位宰执拿不出主张,心中愈发烦躁,道:“李瑕,你是蜀帅,如何看?”

  李瑕忙起身施礼,道:“禀陛下,臣有罪。臣确实贪功冒进,出兵大散关,坏了八位文官性命。还有贪墨一事,臣不知该如何说……”

  赵昀不耐。

  但李瑕还在说,低着头,语速很慢显得十分心虚,又很认真。

  “臣……确实与吕文德借着采买之名、贪墨公账,我们约定……待朝廷下拨钱粮,五五分成。可结果,臣讨要不到钱粮……吕文德屡屡催促,臣悔之晚矣。

  臣还私自贩运战利品……贩至襄阳售卖,与湖北安抚副使高达分成,我七、他三。

  他们说,一向都是这般做的,臣以为是惯例……没想到一回朝,就被右相得知。臣无地自容、不敢狡辩……”

  这些事,赵昀其实都知道。

  去汉中下诏的信使回朝后,把一切都说了。

  李瑕先是骗蜀人是回朝讨要钱粮。而回朝时,船行至襄阳,停靠了一日。

  之后,其部下有人说漏了嘴——“凭什么姓高的分那么多?!”

  赵昀知道这些武将们背地里在倒腾什么。

  收复汉中,真就毫无缴获?尽日向朝廷张口?

  全被这些军头中饱私囊……

  但眼下,他没心情听李瑕说这些破事。

  “够了。”

  “臣罪大恶极!”

  李瑕双手已捧起头上的官帽,郑重其事又道了一句。

  “臣……乞骸骨!”

  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捧着官帽想往案几上放,又怕放到酒菜上,一时都忘了跪下。

  “够了。”赵昀冷冷道:“朕在问你话。”

  “臣有罪,臣无文治之才,治理不了川蜀,请朝廷派来官员,他们终日向臣讨要钱粮,水利要钱、赈灾要粮,臣已无力处理。臣又好享受,心慕临安繁华……臣胡言乱语,请陛下治罪,不过,仗也打完了,请陛下罢免了臣吧,臣也想好好……

  “闭嘴!把帽子戴上!”赵昀怒叱一声,“你是朕任命的蜀帅,还没到推卸职责之时!”

  “臣惶恐,臣不会说谎,但实有大罪……”

  “别叫朕再说一遍,把帽子戴上,说你如何看待姚枢之招降信。”

  “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对面的贾似道又是微微讥笑,趁着赵昀没注意,对着正在戴帽子的李瑕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但他分明是说了两个字。

  “拙劣。”

  李瑕仿佛没看到贾似道,认认真真地戴好,理了理袖子,好像方才真的很惶恐。

  饶虎臣此时才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怀疑。

  李瑕已转向赵昀,郑重道:“陛下,臣以为,姚枢之所以到处写信。不过是因为……忽必烈慌了。”

  “忽必烈慌了?”赵昀微有些讶异。

  “是。”李瑕答道:“臣在汉中,探知忽必烈正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如今忽必烈的兵力甚至不足以对阵浑都海。故而,他只能宣扬用汉制,欲说服更多汉人支持他。”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李瑕,向人吩咐道:“取地图来。”

  “是。”

  “继续说。”

  李瑕道:“一旦忽必烈战败,便有可能将秦陇兵力收缩至汉中……”

  “攻汉中?蒙古大乱之际,还敢攻汉中?”

  李瑕道:“有金国‘取偿于宋’之旧事在前,忽必烈必有南略之意,如今做这些,正是……舆论攻势。”

  赵昀再问道:“你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忽必烈已处于下风?”

  “臣愚钝,以谍探之能入仕,唯独擅于此道,故臣敢断言正是如此。”

  “朕问你,此‘舆论攻势’,如何应对为宜?”

  李瑕沉思良久,摇头道:“臣不知。”

  “你不知?”

  “臣只会些武艺。此事……实不知如何应对,请陛下恕罪。”

  赵昀已有自信,遂抬手一指李瑕,笑道:“朕之臣属,唯非瑜最坦诚……”

  第五百五十五章 真亦假

  地图已被呈进澄碧殿,李瑕指点着地图,说起蒙古在关陇的战事。

  “浑都海已兵出六盘山,会师阿蓝答儿于甘州,与之对峙的是汪惟正;阿速台则兵逼秦川,而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正围攻阿速台。臣以为,此战之胜负在于巩昌汪家……”

  丁大全问道:“为何?”

  李瑕一愣,似不知如何回答。

  赵昀淡淡道:“史天泽既已扼住潼关,阿速台被三面合围,若不得浑都海支援,必西撤。在这之前,汪惟正若能挡住浑都海,忽必烈可保住京兆府不失。”

  李瑕道:“正是此理,陛下圣明。”

  诸臣皆道:“陛下圣明。”

  赵昀仿佛是回到了端平年间、谋划收复三京之时,显得很是睿智神武。

  他指了指李瑕,道:“你说忽必烈处于下风……错了。”

  “臣愚钝。”

  “依朕看来,阿里不哥居蛮荒之地,忽必烈若能撑过三五年,凭汉地税赋,可易势也。”

  “陛下明鉴。”

  赵昀摇了摇头,意兴阑珊。

  心想反正不论如何做,也改变不了太多。

  他能从一介落魄宗室继位,从史弥远手中夺回大权,更化、灭金、北代、抗蒙……从来都不是昏庸。

  到如今,倦了。

  因此他怠政,因此朝臣总问他“陛下欲为唐明皇耶?”

  朝臣们不懂他的疲惫。

  此时既明白了忽必烈的处境,赵昀心中已有了定计,已懒得再去多问北面之事。

  今夜还忙,还得与宰执们商议太多太多。

  赵昀遂又勉励了李瑕两句,最后道:“改日再为你赐宴,退下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李瑕施了礼,正要告退,忽听又有人道了一句。

  “禀陛下,臣亦收到一份李制置使通敌之证据……”

  ……

  饶虎臣方才已经感到今夜揭发李瑕的做法,有些冒失了。

  李瑕通敌之证据,分明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

  但,宗文瑞、蔡拄等人通敌之证据,亦是真的。

  三边大将当中,还多少人真的通敌了?

  真真假假,通敌之罪太多,反而全像假的。

  此事,太荒唐。

  但若李瑕所言据实……忽必烈金莲川幕府竟有如此大能耐?

  怎不叫大宋满朝公卿汗颜。

  好在,今夜有件事让饶虎臣很高兴——陛下终于肯振奋精神了,恢复了当年的英主雄风。

  正该如此啊,陛下正该亲自过问边事!而非将朝政丢给丁大全之辈,每日只知歌舞升平。

  既然如此,可将证据拿出来,由圣心裁断。

  若李瑕真是忠臣良将,此举亦是保李瑕;若其狼子野心,也该让陛下早些察觉。

  ……

  “陛下请看,此为李瑕给张柔的礼书,臣已查实……”

  赵昀眼看着饶虎臣捧出那个匣子,打开,开始喋喋不休。

  他只感到厌烦。

  为何这些臣子永远不明白?臣子的本份是为天子做事,而非给天子找事。

  国事本已繁重,他已不耐烦再听饶虎臣一句句分析这满满一匣子的文书。

  李瑕通敌?

  李瑕有万般不是,李瑕与忠王有隙、与奸党勾结、年轻无资历却居于高位、事君傲慢无礼……太让人不喜了!

  但唯独不会潜通蒙古。

  这一点,赵昀能确信。

  “请陛下再看这地图,若李瑕联姻高、张,三姓居于西……”

  “且住。”

  赵昀忽然抬手,止住饶虎臣的喋喋不休,转向李瑕。

  李瑕连忙施礼,正要开口。

  赵昀已问道:“你可明白饶相公之苦心?”

  李瑕道:“臣明白,饶相公不等臣告退之后,再拿出这些……是想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臣可以解释。”

  “不必了。”

  赵昀指了指那匣子,道:“带着,退下。你我君臣相得,朕还不至于中蒙人这等低劣伎俩。”

  “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真乃宽弘伟量。”丁大全不由颂赞,道:“明君贤臣,又是一桩青史美谈矣!昔人言魏主焚书,却不知陛下知人善任……”

  ……

  饶虎臣愣愣看着李瑕拿着那满匣子的证据退出大殿,心头犹有些不敢相信。

  太轻易了。

  那般确凿的证据,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竟就这般?

  像是全力一拳挥出,击了个空,他如脱臼了一般不适应。

  “陛下,臣以为,至少需让李瑕解释……”

  “朕用人不疑。”赵昀依旧是那圣主的气魄,道:“去拿下张世俊,严刑审讯,必有收获。”

  “臣遵旨……”

  事实上,若愿意演一个圣主,赵昀十拿九稳。

  但近年来,他太累了,懒得再摆姿态给臣下看。

  也就是如今,要应付忽必烈的收买人心,只好打起精神来。

  至于李瑕是否真有异心?不重要了。

  人既然已回了临安,便不需再回蜀领兵。那么,证据是真是假,又何必再查?

  眼下这时节,可正该荣养功臣,以示皇恩浩荡。

  就这般简单。

  心中这念头一转而过,赵昀已开口说起正事。

  “杨镇,朕命你接管右领军卫,能做到?”

  杨镇还是初次参与这等朝廷大事,正缩在角落,惟恐有人注意到自己,闻言不由身子一颤,慌张跪倒。

  “臣,誓死拱卫陛下!”

  赵昀看着这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的臣子,眯了眯眼,随口叹道:“人与人呐,最怕有比较。”

  贾似道笑了笑,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李瑕直呈招降信,与旁人一比,便显得忠心了……”

  ……

  一直到深夜,吴潜才出皇宫。

  有人迎了上来,低声道:“右相,那蒙古细作死了。”

  如古井无波,吴潜淡淡问道:“招了?”

  “是,北面很快会遣使节南下,他是来先行探路的。”

  “为何遣使?”

  “说是朝廷已答应贡纳称臣了……但卑职不明白,贾似道战报上从未提及此事。”

  “莫传出去。”

  轿帘被放了下来。

  轿子穿过彻夜灯火通明的杭城大街,转回他租的宅邸,老人颤颤巍巍地下轿,走进了书房。

  正在书房中恭候的李昭成连忙起身,执弟子之礼。

  “右相。”

  吴潜不答,在位置上坐了,长叹一声。

  “非瑜不该娶一大理女子,守垣竟也不拦着。”

  李昭成低下头,道:“此事,父亲拦不住他。”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拦不住的?”吴潜不悦,“若非老夫出手,李非瑜此时已在死囚牢。”

  李昭成有些为难,但还是道:“二弟说,张家布置不会太快,最多是见他还朝而提前动手,只需右相在天子赐宴时先出手,必可快人一步。”

  “自负,不知悔改。”

  吴潜摇头不已,叹道:“饶宗召也是,方正易欺,差点便要中北人之计,陷陛下至自毁长城之地步。”

  如今天子怠政,满朝上下,奸党盘踞。

  稍能用事的忠臣,文的不知变通、武的心高气傲,怎不教人忧愁?

  李昭成低下头,道:“父亲被荣王党羽捉了,二弟又得罪了丁大全、贾似道……侄儿实是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右相出手相救。”

  “李非瑜若不是风流成性,沾惹北面世侯之女,岂能有这般祸事?”

  “但二弟确实忠于大宋社稷,恳请右相明鉴。”

  吴潜还是相信李墉之子的忠心。

  若非如此,也不会出手相助。

  “垂垂老矣,相位不久了啊。去吧,告诉非瑜,老夫要见他一面……”

  ……

  赵昀赏赐给李瑕的府邸就在天井坊,地段极好。

  向南绕过吴山便是御街,穿过御街便是大内宫城。

  向东、向北皆是临安繁华街市。

  向西不远,则是西湖。

  离贾似道家很近,步行便可到乐丰楼、教坊、风帘楼、临安府……总之是吃喝嫖赌,甚至坐牢都很方便。

  唯独一点不好,南面正在起建一个更大的府邸,竟是连夜里也在动工,隐隐有些吵闹。

  “大帅。”

  “阿郎。”

  李瑕走过这间雅致的三进落府院,只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买了?”

  “买了十名美婢,已分开安置。”

  “不许她们互相说话。”

  “是,已与她们说过规矩,不许问阿郎每夜去了谁屋里。”

  “衣服给我。”

  很快,李瑕换了一身便衣,从侧院围墙跃了下来,汇入了临安的繁华街巷。

  他之前在临安待得不算久,但却特意记过临安地形,很快便拐进里仁坊,走进陶家巷。

  ……

  “阿郎到了。”

  “进堂再说吧。”

  杨实一进堂,再次施了一礼,道:“老朽未能办妥事情,陷阿郎至绝地,愧矣。”

  “聘书拿回来了。”李瑕道:“杨公不必再愧疚。”

  “太好了!事成了?那其后计划……”

  “只能说是,破了第一层杀机,但事远远未成,各项计划继续。”

  “是。”

  从赵昀二话不问,让李瑕带走那满匣证据之时。李瑕就知道,这位官家还是想将自己留在临安。

  若还有意任自己为蜀帅,绝不可能不查清楚。

  眼下不罢免,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

  “看来,还未找到李墉?”

  “是。”杨实道:“姜饭派人日夜盯着吴府,从未见到李墉。”

  李瑕点点头,道:“请杨公说说这一个多月以来临安情况吧。”

  “李郎君先见了吴潜,依阿郎吩咐,说了阎党是如何欺骗赵氏,吴潜遂知其相位不久矣,答应了保阿郎一次……”

  “他看穿了宗文瑞、葵拱等人收到的招降信是我们扮成蒙古人给的?”

  “不知他是否看穿。”杨实道:“李郎君说,能瞒过便瞒。哪怕瞒不过,他也肯帮我们。”

  “你们如何布置的?”

  “我等已收买了宗文瑞府上一名幕僚,让他到右相府检举。”

  “去检举了?”

  “去了。”

  李瑕回想着吴潜在殿上的说辞,道:“那吴潜已看出来了。”

  “这,不知有何区别?”

  “我若骗过吴潜,那是我的本事。而若是他出手帮我把计划补全,恩情越大,他索求的回报便越高……”

  第五百五十六章 尾巴

  马车驰进陶家巷。

  李昭成掀帘向后探了一眼。

  “李郎君放心,那边有人望风,没有尾巴。”

  “那就好。”

  李昭成这才下了马车,快步走进宅子。

  “李节帅到了?”

  “是,正在堂上与杨公说话。”

  李昭成遂快步向堂上走去。

  ……

  龟鹤莆快步赶到堂上,只见贾似道正懒洋洋地倚在太师椅上,与廖莹中说话。

  “多年未见过如此拙劣表忠了,简直不堪入眼。”

  “必是远不如阿郎。”

  “莫拿他与我比,我待陛下腑腹忠诚。”

  龟鹤莆上前,行礼道:“阿郎,查到了,吴潜回府之后,不多时果然有人出来,但跟到杭城大街,跟丢了。”

  “跟丢了?”

  “是,几辆马车堵在路上,等我们的人挤过去,人已不见了。”

  “大半夜的,还这么堵。”

  贾似道笑骂了一句,转头向廖莹中问道:“吴潜拿住的,是我们在追杀的两个北人?”

  “是,只怕他马上要查鄂州之战。”

  “那便让他去查。”贾似道不以为然,悠悠道:“我贾似道学着童贯,虚报战功,向忽必烈纳贡称臣,诓骗天下,自称击退十万雄兵,我罪不可赦。吴潜若不敢彻查到底,他便是我乖孙。”

  “看来,吴潜罢相不远矣。”

  “老东西比丁大全有手段。临到入棺,倒还进益了,从前可是连谢方叔都斗不过。”

  廖莹中道:“想必是……老了还想多做些事,愿意变通了。”

  “想多做些蠢事。”贾似道讥道:“官家亲生子嗣不出,不可能如老东西所愿,绝无一丝一毫之可能。”

  “太固执了啊。”廖莹中摇头叹息,又道:“如今李瑕亦投了吴潜?”

  “三姓家奴。”贾似道难得沉思起来,缓缓道:“但不应该,李瑕本不该与吴潜沆瀣一气。他分明知道,事到如今,吴潜只有一条路走了……逼李墉以死陷害忠王。”

  “李墉一出面,李瑕必死。李瑕绝无与吴潜合作之可能。”廖莹中沉吟道:“但现在,两人真是合作了。”

  “李瑕将李墉藏了?”

  “吴潜岂能相信?”

  贾似道缓缓问道:“那就是……骗吴潜李墉是被荣王捉了?”

  廖莹中不由叹道:“若如此,这一手便有些老辣了,暂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抢出一丝间隙,挣出死局。”

  “他想着回蜀掌兵,与吴潜目的相左,必将有大冲突。”

  “那接下来,他又要借丁大全的力了?”

  “呵,三姓家奴。”

  廖莹中起身,踱了几步,沉思道:“李瑕抢占先机,自请还朝、自请辞官,吃准了陛下心思,步步为营啊。可惜阿郎便是看穿了他的谋划,却找不到证据揭破他。”

  贾似道眼中泛着些许冷意,道:“此子根基太浅,做事太猖獗,已是危机四伏……至于眼下,他不过是渡过了第一劫而已。”

  “阿郎要出手?”

  “不必,殿试之后,除丁大全;请立太子,再除吴潜。李瑕借此二人之势太多、瓜葛太深,既是‘阎李丁当’,又是忠王死敌……还敢想蜀帅之位,仅这两场大争便要将他烧个干净。”

  廖莹中应道:“学生明白,会继续派人盯着……”

  ……

  次日,风帘楼。

  “李节帅请用。”

  胡真捧起一杯清茶,双手递给李瑕。

  李瑕接过,道:“胡妈妈太客气了,我在临安没多少朋友,你算一个。”

  胡真低着头,恭敬应道:“奴家不敢当,奴家不过是风尘老鸨,李节帅却是达官贵胄。”

  当年,李瑕初次到风帘楼时,还能与胡真谈笑几句。

  如今不同了,从县尉到蜀帅,天差地别。

  更大的差距在于,连风帘楼的东家,从关德到董宋臣,都已丢了圣心,还不如李瑕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

  胡真不懂这些,但能体会到她的东家也要巴结李节帅。

  地位拉开太多,她已不可能在李瑕面前谈笑自若。

  “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这种玩笑话不会再有了。

  “既如此,我这个达官贵胄就问一句。”李瑕道:“当初我离开临安时,你说过亲手养大的孩子,会尽力对她好……人呢?”

  胡真惶恐,慌忙便跪下来。

  “李节帅莫怪,奴家开门做生意,有人来赎安安,势力又大,奴家实在没法拒绝。”

  “贾似道将人带哪去了?”

  “只知道不在临安。”胡真道:“奴家派人打听过,近两年半点消息都无,必已不在临安城。”

  李瑕又问道:“你还在为董宋臣打听情报?”

  “是……不过,如今这一行当,只有教坊与风帘楼还是东家产业。其余青楼、画舫、书铺、茶楼、酒肆,多有贾相公产业……”

  李瑕默默听着,知道时隔三年再归朝,阎马丁当大势将尽,已远无当年气焰。

  胡真跪了一会,小声问道:“李节帅想知道的,奴家都说了。关阁长已恭候多时,能否请节帅相见。”

  “让关德过来吧。”

  ……

  阁楼上,白面无须的关德不时扬起他的兰花指,语气又急又气。

  “咱们为何混成这样?说来还不都怪李节帅……要不是贵妃娘娘为你谋这‘节帅’二字,失了圣眷,至于吗……”

  “季惜惜也是良心被狗吃了,咱们教胡妈妈花了多少钱养她?入宫后连盂盆都是金子做的,如今到好。成了对家的人,恩将仇报……”

  “李节帅,咱们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莫忘了,当时中伤贾似道的信是谁递的?没了咱们,你斗得过贾似道吗?呸……”

  “眼下如何撑着?要不是凭阎贵妃多年养育瑞国公主的情份,咱和大官,早死八百回啦……”

  “丁相?丁相还不得靠咱们帮他说话,但好教李节帅知晓,丁相若要完蛋,不拉着你一起死,他枉生了那张青色面皮……”

  “总而言之,李节帅要咱们出力,总得想办法先救了阎贵妃……”

  ……

  风帘楼一间雅致香闺之中,有歌伎信手拨弦,开口唱起来。

  “无谓两眉攒。风雨春寒。池塘小小水漫漫。只为柳花无一点,忘了临安……”

  周震炎走进,听着这词,皱了皱眉,向歌伎道:“出去。”

  “伏灵兄,怎了?”崔向青正听得认真,不免觉得扫兴。

  “唱刘辰翁之词,毫无眼力。”周震炎轻呵一声,道:“这风帘楼是越来越不成了。”

  崔向青不由诧异,暗想这般好去处,怎就不成了。

  这话题聊不下去,他只好给周震炎倒了杯酒,随口问道:“伏灵兄出恭怎么去了这般久?”

  “遇到一个故人。”

  “谁?”

  “李……”周震炎轻呵一声,淡淡道:“唐伯虎。”

  “此人是谁?有名?”

  “写过一首歪诗。”周震炎讥笑道:“两三年前传遍临安,你没听说过?”

  “伏灵兄,我是今岁才入京考恩科的啊。”

  “行在。临安是‘行在’,你莫总说是‘京城’,让旁人听见,瞧不起你。”周震炎提醒道。

  “好吧,行在。”崔向青道:“我就不明白,这行在和京城有何区别,为何一定就得称‘行在’?”

  “没有为何。”周震炎饮着酒,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眼神渐渐焦燥起来。

  “伏灵兄,你约我来,到底有何事?”

  周震炎揣着酒杯,问道:“你恩科落榜,打算回当涂?”

  “那当然,京……行在,吃住实在太贵了,实不相瞒,小弟囊中羞涩,为了赴京赶考,借了不少钱财,万万没想到,竟是不中。”

  周震炎摇了摇头,暗道中了才是怪哉。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帮我个忙,可好?”

  崔向青打开一看,又惊又喜。

  “银……银的?”

  周震炎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着,节奏很乱,问道:“答应了?”

  “做什么?”

  一个瓷瓶又从案上推了过去。

  “简单。”周震炎道:“你回了当涂,到我家中,帮我妻子打水到水缸里。”

  “伏灵兄有妻子?小弟怎不知?”

  “嗯。”周震炎道:“之后,将这药倒进水缸。”

  “然后呢?”

  “然后。”周震炎倾过身子,道:“把尸体丢进大江……”

  ……

  “统制。”

  一个汉子快步到阁楼下,对刘金锁俯耳道:“那人说是来找唐伯虎的。”

  “咦?他探头探脑,不是在看大帅?”

  “我凑过去听了,说是看到了一个故人,叫唐伯虎。”

  刘金锁皱眉道:“我们这队护卫,有人叫这名字吗?”

  “没有。”

  “让老江跟了?”

  “跟了。我还听到这畜生说,他要杀妻……”

  刘金锁听得一愣一愣的,愕然问道:“杀妻?为什么杀妻?”

  “不知道,可就这样杀,简直……都不知哪来的草包。”

  “等老江摸清他们住哪,夜里我去摁死他们得了,得和大帅说一声。”

  不多时,老江快步回来。

  “统制,不敢跟了,那畜生后面吊着尾巴。”

  “尾巴?”刘金锁挠了挠头,“这草包还能有尾巴?”

  第五百五十七章 钓鱼

  “唐伯虎?”

  “是,大帅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他就跟着大帅看。”

  “有何特点?”

  刘金锁道:“他长相倒是不得了,要不是听他说要杀妻,我还以为这般人物是哪个皇亲。”

  李瑕略有了些印象,一时却回忆不起。

  “派人到太学去查。”

  “好!查到了要不要宰了?”

  “查到了报我。”

  李瑕出了风帘楼,绕过钱王祠,一路到了西湖边,上了一艘画舫。

  “大帅放心,船上都是我们的人。”

  “走吧。”

  画舫遂向湖心划去……

  ……

  一艘小船正停在湖心。

  “阿郎,他来了。”

  说话的船夫正拄着桨立在船头,守着一名正在钓鱼的老者。

  老者似乎无心垂钓,懒洋洋地唱着词,已唱到最后几句。

  “饮中仙,醉中禅。闲处光阴,赢得日高眠。一品高官人道好,多少事,碎心田?”

  小船晃了晃,有人跃到小船上。

  老者也不回头,开口道:“倒有些思乡了,许是太久未得如此清闲。还得多谢非瑜,让老夫前来相候。”

  “右相无心钓鱼,想必还在心忧国事?”

  “未挂鱼饵,老夫想知道,是否有鱼能‘愿者上钩’?”

  “饵还是得有,鱼毕竟不是庙里好做慈悲的和尚,岂能甘愿被下箸而食……”

  ……

  此时同时,临安城里。

  “哟,冰糖葫芦哟!新蘸的!”

  叫卖声传入巷子,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孩子们连忙跑过小巷,站定,盯着街上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发呆。

  他们没打算买,就是看看也觉得解馋。

  “想不想吃?”

  卖糖葫芦的小贩回过头,转动着手里的架子。

  “不想,嗯……我吃过糖葫芦,很甜。”

  “不要钱。”小贩拔下一串糖葫芦,笑道:“你们帮我唱歌,我给你们糖葫芦吃。”

  “真的吗?!”

  “真的,但要每天都唱,要是说话不算话,晚上会有蜈蚣咬你们的。”

  “好啊!我们说话算话,我阿娘教我要守信。”

  “来,拿着。我教你们唱……”

  好一会儿之后。

  有童谣在巷子里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攀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

  吴潜收起了钓竿,在船舱中坐下,开口说起来。

  “当年你下狱时,守垣并非弃你而逃,而是出奔庆元府,请老夫出手救你。他答应老夫所托之事,唯一所求,让老夫庇佑你们。这承诺,老夫未曾忘过,故而,此番愿出手保你。”

  李瑕拱手应道:“谢右相恩情。”

  “未想到,你谍探归来,授官入仕。你能自救,少年英气呐。三年光景,你奋力守蜀,做得很好,着实很好……”

  吴潜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但若说,你未吃到饵,虚言也。如此年岁,任帅一方,你呐,是吞了太多饵,肚里藏了太多钩子。人家一钓,便将你钓回临安。”

  李瑕道:“右相所言甚是,晚辈起势太快,借势太多,后患太大。该清一清,理一理。”

  “能作此想,甚好,甚好。”吴潜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又道:“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

  “右相若愿转寰……”

  “且听老夫说。”吴潜抬了抬手,迟滞了一会,喃喃道:“人老了,一被打断,思绪便乱了啊,方才想到哪了……且说朝中几位重臣吧,皆以为入仕为官,圣眷最重。”

  他语速很慢,说着还念叨了一句。

  “圣眷,呵呵。”

  摇着头笑了笑,他又道:“老夫以为谬矣。官家素来厌恶我这顽夫。淳祐年,整顿楮币,官家叱言‘比王安石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夫遂罢官归乡。其实,归乡也好,种竹筑堂,吟咏自适。然而沿海倭寇猖獗,老夫又起复制置沿江,再到这次蒙虏来犯……”

  李瑕明白,吴潜说这些,并非是炫耀政绩。

  是真的在传授为官之道。

  ……

  来临安之前,李瑕收集了很多关于朝廷官员的见闻,在行船时反复查阅。

  本是为了打探情报,但他却有一个很深的感触。

  李瑕以往有一份傲气,认为凭借后世人的阅历,一定能治理好川蜀。

  但认真了解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狂妄到了何等地步。

  只说整顿楮币之事。

  朝廷纸币大量超发,若让李瑕来处理,无非要将纸币与金银挂钩。

  他知道金本位、银本位、信用本位,知道储备金……

  还以为当世唯他一人知道这些道理。

  但等真正看到吴潜当时的策章,李瑕才明白,若让自己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才施手整顿楮币,权力越大、国越早亡。

  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金银兑换民间纸币,一旦放开,才叫民怨沸腾,地崩山摧。

  吴潜不知储备金?

  除金银之外,吴潜以货品、盐钞、度牒、和籴为储备,他整顿楮币要考虑到达官贵胄、商贾、平民,每个阶层的利益、作用。

  要考虑到大宋吏治之腐朽、积弊之深。

  朝廷根本不是不知储备金的道理,而是要把一分钱掰成了十份用,维持住这个……既要抵抗强大外虏、又有无数蛀虫蚕食的王朝。

  李瑕连这百分之一的成效都做不到。

  这事从来都不是把钱币与储备金一挂勾就好。

  一挂勾,宋廷根本无力支撑每年庞大的军费,二十年前便亡国了。

  打翻重来似乎更简单。但,宋廷能抗蒙二十余年,一个新王朝若不懂治国,能撑几年?就不会再有积弊?

  而论治国,李瑕差了吴潜五十年的经验。

  多了七百余年的学识?

  最怕的就是只懂些皮毛而自诩高明,不知“时弊”二字,为祸之甚,比奸党还深百倍。

  这便如写诗词,李瑕能抄几首成诗唬一唬时人,却永不能真与吴潜这个词坛大宗师比。

  不是所有事都可如此作比喻,但为官施政是如此。

  ……

  “为官之道,不在于圣眷。”吴潜缓缓道,“官家之所以恶我,因我所忠者,实为大宋社稷,而不止于官家。然官家之所以用我,只因我施政之能……此理,你可明白?”

  李瑕应道:“明白,此次回朝,愿学施政之能、为国家尽忠。右相知兵、知政、知经济,饶相公知农,此皆我良师。”

  “很好,老夫还怕你一心只学贾似道之权谋。”吴潜闭上眼叹道。

  “不敢。”

  “想起方才要说什么了……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唯愿定下国本,再无牵挂,你可愿辞官,随老夫归乡读书?”

  “辜……”

  吴潜抬了抬手,示意李瑕不要立即回答。

  “先前说过,你吞了太多饵,肚中有太多钩子。老夫可来助你将这些钩子化了,化为学识、为官之道、施政之能。你切莫心忧官位,宦海波涛汹涌,必有沉浮。鲸沉于底,终有一跃而出之时……”

  吴潜的声音很苍老,语调很慢。

  他知道李瑕如今的处境。

  这些话意思是,扳倒忠王,李墉会死,但他愿意保李瑕性命,助李瑕积淀……直到新君登基。

  “时日无多矣。”

  吴潜又叹了一声,喃喃道:“老夫行将就木,若社稷再有危难,老夫不会再次起复,但,又还能起复……总该有人能保社稷山河,望你能明白此言之意。”

  李瑕应道:“晚辈明白,右相一心社稷。”

  “那何必还称右相?”

  “贾相公曾劝我科举入仕,他保我于他之后宰执天下。但不知右相之意,与贾相公有何区别?”

  “因你那点本事,还救不了社稷。”

  吴潜道:“老夫也急,风雨飘摇,社稷急待明君良相……然欲速则不达,良相亦需多磨砺。贾似道眼力不差,与老夫所见相同。不同在于,他只给你谋官之能,老夫却盼能教你治世之才。”

  “我真的很想随右相学治世之才。”李瑕应道:“这确实是肺腑之言,所以想问右相一句,若是我违逆了右相,是否还肯教我?”

  吴潜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莫说‘违逆’,这已是老夫唯一能想到的……保全你的办法。”

  “右相方才也说过,我能自救。”

  “你太过自负了。”

  李瑕站起身,道:“我不会助右相定国本,因右相那‘唯一’的办法,会害的我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权势。我也不想辞官随右相去沉淀……这话不好听,但我有我的想法。”

  吴潜笑了笑,道:“天下人便是想法太多。”

  “天下人想法太多,我想保持自己的想法。”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辜负了右相美意,惭愧,抱歉。”

  说完,他转身向画船上攀去。

  今日与吴潜终究还是谈崩了。

  ……

  论权谋、论治国、论用兵之能,李瑕确实比吴潜差了太多太多。

  他也自省过,努力消除了自己时不时就冒出头的狂妄,想要谦卑地去学。

  但李瑕没丢掉他的自信。

  七百年的见识,很多东西他确实只懂皮毛,却依旧让他有了独特的自由意志。

  第五百五十八章 忠臣逆臣

  小船泊在孤山边。

  吴潜走上小亭,亭中人便起身行了一礼。

  “右相。”

  “他不答应。”吴潜叹息道:“你认为他是为何?”

  “定然不是为了保我性命。”

  吴潜道:“也许他是出于这份孝心。”

  “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他若有孝心,我早便说服他了。”

  “今日说服不了他,让我感到很惶恐……太惶恐了,如此年轻的一方节镇,眷恋权柄,何必呢?”

  吴潜说着,转过头,看向李墉。

  “守垣能回答老夫吗?”

  李墉有些吃惊于吴潜的眼神,喃喃道:“非瑜一直想成为蜀帅,因……害怕忠王继位,会对他不利。”

  吴潜点点头,以示理解。

  李墉道:“他确有报国之心,他想抗蒙,想留在川蜀。”

  “不错,他若没这份心,也打不了那些胜仗。”

  “他常与人说,志在蜀帅……想要成为吴玠。”

  “年轻人有志向。”吴潜感慨道,“他若有此想法,必是想将你护在川蜀、保你安危,那你又何必回来?”

  “因我答应过右相。”

  “你不诚。”吴潜叹息,道:“有时,我也盼着你莫再回来,你不回来,我无可奈何,那事罢了便是,我不必两相为难,你亦能保全性命,不是吗?”

  李墉沉默下来。

  吴潜道:“说吧,你瞒不过我。”

  李墉犹豫了一会。

  有一件事,他心里很清楚……

  一直以来并非是吴潜逼他出面作证,而是荣王已逼得他家破人亡,只有吴潜在帮他。

  他得出面作证才能扳倒荣王忠王父子,哪怕自己死了也能保全家人。

  此时吴潜问了,李墉只好坦诚道:“荣王、忠王父子必杀我,非瑜保不了我,他连自己都难保。”

  吴潜道:“那孩子很自信,他觉得他任蜀帅了,保得了你了。”

  “他确实很自信。”李墉道:“这三年,他做了太多旁人做不到之事,我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他天资绝伦,简直不像我儿子,我生不出这般出众的儿子。”

  “但你还是认为,他保不住自己?”

  李墉苦笑道,“他天资再出色,却还不配为蜀帅。”

  吴潜问道:“何以见得?”

  “不够老辣,差得远。便说用兵吧,他胜的很多,可其实……我却能察觉到,他用兵实则……稚嫩。”

  李墉沉吟道:“这感觉很怪,他对兵法理解很深、领悟很快,每每能着眼于大处,但有些地方却很生疏。有将帅之谋,却不熟于担任将帅。”

  “太年轻?”

  “是。譬如布防汉中,右相认为是扼守所有蜀道妥,还是集兵仙人关更妥?”

  吴潜点点头,明白了李墉的意思。

  吴玠、曹友闻守蜀时,都集兵仙人关,一则不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二则粮草供应方便,三则随时能集重兵与敌交战。

  毋庸置疑,吴玠、曹友闻远比李瑕老辣得多。

  “守垣之意,非瑜天资有余,而阅历太浅?”

  “是。”李墉道:“说到施政,更是一言难尽。入汉中,当先修水利不假,但他花费大量财力物力修复山河堰,实则汉中并无人口可开垦那许多田地,简直毫不懂调度。他治理地方,实可称是一塌糊涂。然而他又每有精妙之策,可谓天赋极高。”

  吴潜道:“依旧是那句话,天才太甚、阅历太浅。”

  “若有三五年,他或可称良帅。”

  “三五年,已让人叹为观止……老夫二十四岁时,才刚登科入仕。”

  李墉道:“非瑜能服人,若离他近了,能因他惊才绝艳而折服。然则蜀中官员众多,尤其是文官,心里多不服他,归根结底,根基太浅。”

  话到这里,李墉又道:“故而,我想让他跟随右相几年。”

  吴潜道:“你我相交多年,直说了吧……李瑕并无吴玠之忠诚,若情势所迫,他或可能成为吴曦。你再如何说他有‘报国之心’,无用,不仅是我,贾似道,甚至是官家,皆有所察觉。”

  李墉吃了一惊,问道:“察觉?察觉何事?”

  吴潜道:“若政局稳固,容李瑕三五年光景扎根川蜀,如他所愿,拥兵自重,便是忠王继位也不敢轻易动他。官家很清楚这点,因此一旦起念立忠王,必除李瑕。你看得透了,担心他反了,身死族灭?”

  李墉道:“我认为……忠王与李家既不能两立,只有扳倒他,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证明他并非官家亲侄。如此,官家必杀我,也会坏了非瑜三年心血。故而请右相庇佑他,等新君即位。只要君臣相得,非瑜可有吴玠之忠。”

  吴潜道:“他不愿走这条活路。”

  “这是唯一的活路。”

  李墉思来想去,这办法确实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除非,李瑕能得到官家的信任。

  但这几乎不可能,官家只要想立忠王,绝不可能相信李瑕的忠心。

  那还能如何做?

  李墉思考着李瑕的处事作风,心头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杀了忠王?

  不行。

  一旦杀忠王,官家都不用猜便知凶手是谁,李家更是逃不脱被灭门抄家的命运。

  顺着这思路继续往后一推算,李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其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李瑕承担不起后患,且没有那个实力。

  并非是说没有做那件事的实力,而是没有收拾局面的实力,完全没有。

  ……

  李墉抬起头,看向吴潜,张了张嘴。

  吴潜低声道:“想明白了?故而,我很惶恐……”

  ……

  “大帅,我们停在市泊司的船要不要去看一下?”

  刘金锁四下回望了一眼,见西湖浩渺,周围没有旁人,便如此问了一句。

  李瑕道:“你太在意那些船了,我说过,你不要慌。”

  “我可没慌。”刘金锁道:“我是觉得,那些东西……”

  他挠了挠头,不知如何说。

  李瑕道:“希望那些东西,我们用不到吧。”

  “带都带了,用用也可以。”刘金锁道:“大帅,我真的不慌。”

  “最好是用不到。”李瑕低声道,“吴潜若不帮忙,我收拾不了局面。”

  今日这场会面,吴潜说出了他的目的,但李瑕没有说任何目的。

  李瑕是来试探的。

  他已试探得非常清楚了……吴潜想扳倒忠王,但没有一丝想要拥立之功的心思。

  这才是李瑕拒绝吴潜提议的根本原因。

  哪怕他再敬佩这些纯粹的忠臣,但彼此的立场天然就站在对立面。

  ……

  今日枢密院忙得不可开交。

  因吴潜称病告了假、丁大全去安排殿试,不少公务都堆到贾似道案头。

  一直到入了夜,贾似道才回到府邸,似乎心情颇好……

  “宗文瑞、蔡拄已调任,蒙古内乱之事将随邸报递至各方将领手中。说来好笑,这一通忙,也不知是在应付北面谍探,还是因为有人煽风点火。”

  贾似道又召来廖莹中,开口这般说了一句,启了话题。

  “说说,那煽风点火之人今日做了何事?”

  廖莹中应道:“李瑕明面上去风帘楼作乐,但该是见了关德。之后上了西湖画舫,在湖上呆了近两个时辰。”

  “先联络了丁大全,又见了吴潜,他还真是闲不住。”

  “湖面太阔,不曾探到他是否见了吴潜。”

  贾似道断言道:“老东西何时因病耽误过公事?他赏识李瑕,却不知那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狠。”

  “阿郎似乎有些过于关注李瑕了。”廖莹中低声提醒道。

  贾似道轻笑一声,道:“我偏要看他在临安四处找帮手,而无人能帮他。”

  廖莹中道:“少见阿郎如此有怨念。”

  贾似道摇了摇头,问道:“丁青皮那边有何消息?”

  廖莹中道:“他给周震炎泄了考题。”

  “呵。”

  “阎马丁当,大势已去,丁青皮只能出此下策,他是铁了心扶周震炎为新科状元了,大宋开国以来,还从未有状元肯当驸马,以陛下对瑞国公主之宠爱,确也只有最英俊的状元郎能让陛下满意。”

  “呵。”

  贾似道愈发讥嘲。

  大宋对外戚控制严苛,驸马不能参政,连和亲朋好友的私人来往都要避嫌,清心寡欲、无所事事。

  状元郎这种才俊,却是前程似锦,官途无量,要哪样的娇娃美眷没有?自是从未有状元想尚公主。

  丁青皮却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弄个假状元来。

  廖莹中道:“驸马若是丁青皮党羽,或可使瑞国公主成婚后能如阎妃一般,为丁党取争圣眷。此事,阿郎不信也得信了。”

  贾似道冷笑道:“我没想到他能这般蠢,这般大胆。也能在左相之位上坐到现在,我竟未能一次扳倒他,实平生大耻。”

  “还查到,周震炎在家中已有妻室,但此子风流,少对人言。”

  “三十余岁的英俊书生,岂能无妻室?丁青皮不查清楚?”

  “他找不出旁的人选,既要相貌非凡,又能对他言听计从,一时难找。”廖莹中道:“另还有一件,周震炎已雇人杀妻。”

  “呵。”

  贾似道眼中杀意浮过,又笑了笑。

  “童谣放出去了?”

  “放了,吴潜若敢再掺和立储之事,自会应此谶言。”

  贾似道点点头,挥手让廖莹中退下。

  他拿起一个蛐蛐罐子把玩着,对着那蛐蛐兀自念叨了一句。

  “丁大全、吴潜?我将任独相……你暗算我之时,就没想过这点吗?”

  第五百五十九章 阎李丁当

  两日后,天井坊,凌家桥边。

  阁楼的窗子被推开,四五个女子探出头向外看去。

  “来了吗?”

  “没呢,但与你说,李节帅真就住那边,这两日的辰时三刻,我都看他过去了,再等等。”

  “他去哪呀?敢追着看他吗?我好想看死他。”

  “可不敢,那几个恶汉护卫吓死人了……”

  “来了!来了!”

  “咦,李节帅旁边那是谁?”

  “杨家郎君,贵胄子弟呢。你忘了?中秋时皮庙场蹴鞠大会,他夺了魁。临安城里,谁不知他?”

  “杨镇。”

  “是他呀?他蹴鞠好有风采。”

  “我好爱看这两个俊郎君一起走。”

  “欸,你不是排了个临安俊郎谱吗。李节帅若排第一,杨郎君可排第几?”

  “三十八,我叫他杨三十八郎……另外,李节帅在我这只排第二了。”

  “又有更俊的?”

  “嘻……我又觉得周震炎更俊些。”

  “啧啧,你不会是……”

  “说到这个,明日便是殿试,去看吗……”

  ……

  对面的楼阁中,两名汉子正透过窗缝向外看着。

  “那群女人是哪家的探子?”

  “秀异社。”

  “吵死了……走吧,跟上。”

  两个汉子下了楼,跟了李瑕、杨镇一段路,待拐过长街,又有别的人接替。

  他们遂回到世彩堂,将见到的情报说了。

  “辰时一刻,杨镇到李瑕府上,辰时三刻左右,二人一起出门,往乐丰楼用饭……”

  “继续探。”

  坐在那的掌柜提笔记下。

  随后越来越多的消息送来,汇总过后,送到了廖莹中的手里。

  入了夜,贾似道回府,聊过几件更重要之事后,才问起李瑕。

  “明日,周震炎便成状元郎,我们已布置妥当……”

  “便如此安排。李瑕今日做了何事?”

  “……”

  “杨镇?这两人如何混在一起的?”

  “昨夜戌时,李瑕从风帘楼出来,到青瓦子吃宵食,巧遇了杨镇,两个不知聊了什么,今日一早杨镇便来找了李瑕。”

  贾似道摇头道:“不是巧遇,李瑕从不吃宵食,他就是去找杨镇的……官家换了右领军卫将军,杨镇这个挂职的勋官得要为陛下探知军心是否有所摆动。他做不了,正好李瑕这个知兵事的送上门。”

  廖莹中道:“是,今日二人出门后,先至乐丰楼吃了早食,一道去了右领军卫营地,待了一个时辰。”

  “禁卫驻地,李瑕敢擅入。”贾似道轻呵一声。

  “这……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廖莹中道:“从右领军卫出来后,他们去了钱塘教场蹴鞠。”

  “蹴鞠?”贾似道摇头,“官家托杨镇以要事,还不改旧日习气,扶不起的纨绔。”

  廖莹中道:“杨镇说,他将每日早上听曲的工夫用来公办,足矣。表面上看,倒有几分阿郎之风采。”

  “呵。若看表面有用,周震炎亦有李瑕之风采。”贾似道不屑。

  “蹴鞠整整半日,他们去……”

  “白打还是蹴盖?”

  “蹴盖,与齐云社那班人玩的,李瑕颇有天赋,踢中风流眼七次。但他们还是输了,杨镇吃了齐云社球头三鞭子,脸上抹了白。”

  贾似道笑笑,道:“改日找他玩玩……继续说吧。”

  “之后,他们到湖景苑吃茶,我们的人事先藏进暗室,打听到了些对话。”

  廖莹中话到此处,拿出一张纸,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扫了一眼。

  “李瑕在打听当年杨太后之事?呵,若非杨太后二十余年前崩了,倒可保一保他……”

  话到这里,贾似道忽然想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

  杨太后是宁宗皇帝的皇后,并非官家生母。

  宁宗皇帝驾崩后,正是她一手联合史弥远,在宗室之中挑选了当今官家,稳固宗庙。

  而杨太后一死,除了官家的生母慈宪夫人全氏,以及荣王、忠王,其它任何宗室都没有权力。

  为何吴潜想废忠王极难?

  因宗室毫无权力支持他,缺的就是杨太后这样一位人物。

  李瑕也缺这样一个有权力保他的人物……

  想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

  没用的,杨太后已死二十余年,李瑕找不到第二个杨太后。

  打听这些旧情,只是与杨镇随口闲聊吗?

  贾似道想着这些,道:“继续说吧,之后李瑕又做了什么?”

  “戌时一刻,他与杨镇道别之后,独自去了风帘楼。”廖莹中道:“但在戌时三刻,关德也去了风帘楼。之后,关德派人去了丁青皮府邸。”

  “说了什么?”

  “打听不到。”廖莹中道:“正在试着安排人混入风帘楼,但很难。”

  “李瑕出来了?”

  “还在风帘楼。”廖莹中又道:“但丁青皮在戌时四刻,派人送了整整三辆马车的箱子到李瑕府邸。”

  贾似道支起身,喃喃道:“吴潜这种大忠臣,肯保李瑕的命,但不可能保李瑕的官,老东西连自己的官都保不住。故而,只有丁青皮能帮李瑕,李瑕亦要救丁青皮,阎李丁当……阎李丁当……查到没有?阎妃、董宋臣在做什么呢?”

  “宫内的消息还未传来,我们的人还得找机会出宫。”

  贾似道踱了两步,喃喃道:“丁青皮无能,但李瑕已在帮他出谋划策。”

  “那……”

  “无妨,李瑕不是我的对手,救不了丁青皮。明日一起除掉便是,尽快联络宫内线报……”

  ……

  九月初八。

  凡有恩科,皆在八月开考,中榜后还有一场殿试。

  殿试一般在次年二月举行,但丁大全以今岁收复汉中,朝廷一直在选派官员过去,朝中出现了大量缺额为由,提议将殿试挪到重阳节前一天。

  殿试只考策论,在一天内考完。

  换言之,今日又会出现一批进士,包括一个状元郎。

  贾似道从头到尾都不插手这场科考,以枢密院公务繁杂为由,自留在公房中。

  坐了大半日,估算着时间快到了,他起身,拿起一个鞠球,颠起球来。

  贾似道技巧高超,那鞠球在他脚上、肩上、膝上滚过,不停跳动。

  终于。

  “恩相,宫内消息到了。”廖莹中快步赶来,道:“李瑕昨夜让关德送了一方锦帕入宫给了阎妃。之后,董宋臣又亲自出宫给李瑕递了一次消息。”

  贾似道一脚将球踢开,问道:“李瑕给的帕子呢?”

  “还在阎妃处。”

  “他们有勾结,证据确凿了。”贾似道又问道:“昨夜丁青皮给李瑕送了什么?”

  “还在查,但必是重物。今早,丁青皮出门前,李瑕派人去了一趟丁府,不知说了什么。”

  “阎李丁当,沆瀣一气,欲与我扳手腕……却不知留下证据,让我一次斗倒这四人。”

  贾似道说着,踱了几步,又问道:“证据还在我们手上?”

  “帮丁青皮递考题之人、帮周震炎写策论之人,俱已拿下;与周震炎通奸的几个妇人,皆已派人盯着……”

  “很好。”贾似道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名次该定了。”

  果然。

  很快,消息已到。

  “恩相,陛下已在临轩唱名……状元就是周震炎!”

  贾似道“呵”了一声,眼中闪过些讥意。

  大宋状元,随意拎出几个,冯京、黄裳、邹应龙、吴潜、留梦炎、闻云孙……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必能名留青史。

  周震炎?

  科举取才,国之重事!后世青史评述陛下,己未科状元是靠舞弊得来,绕不开了。

  陛下文治之功,已因丁大全而蒙污。

  ……

  下一刻,屋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恩相!周震炎被皇后娘娘派人带往澄碧殿了。”

  “什么?”

  贾似道难得错愕了一下。

  他与皇后有所合作,但绝不至于提前告诉皇后自己知道丁大全的谋划。

  没想到丁大全动作却是这般快。

  一旦皇后把驸马人选定下,官家为了面子,只怕不会再追究科场舞弊案。

  “我该入宫了,群玉准备好证据。”

  “是……”

  贾似道转身便出了公房。

  迎面却见龟鹤莆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阿郎,出事了。”

  “说。”

  “崔向青……便是答应帮周震炎杀妻之人,走到半路,被人劫下了,我们派去跟着的三人也不见了,只留下几滩血迹。”

  贾似道倏然转过头,走了两步。

  “李瑕出手了,他竟能知道我的计划?他回临安不过三四日,如何得知的?”

  “小人不知。”

  贾似道不悦,问道:“周震炎的妻氏呢?”

  “小人已命人快马至当涂,押他妻子至临安,今夜便能到。”

  这一耽误,越来越多消息传来。

  “恩相,我们的人被丁府那些爪牙打了……”

  “说清楚。”贾似道喝道:“谁被打了?”

  “盯着周震炎那些奸妇的人。”

  “再派人过去。”

  “是……”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得厉害,贾似道已意识到李瑕又想抢占先手。

  他想了想,冷笑一声,拨开这些手下,自往前走去。

  廖莹中会意,忙道:“是,这是在临安地界,李瑕绝非我们的对手。”

  贾似道头也不回,语气从容自信,道:“今夜之前,把证据呈上来。”

  “是,阿郎放心,这一局输不了……”

  第五百六十章 眼光

  澄碧殿。

  谢道清坐在上首,扫了眼前的新科状元郎一眼,对其相貌极是满意。

  她知道官家的心思,瑞国公主马上要十六岁了,该出嫁了,自然得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官家认为别的臣子们拘泥于陈规旧俗,遂将挑选驸马之事交给最知他心意的丁大全。

  丁大全并未让人失望,竟选出了这个周震炎。

  谢道清已看了抄录过来的策论,周震炎文章极好,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才华横溢。

  如此才华、相貌,又是新科状元,还愿意放弃仕途尚配公主……谢道清越看,越是点头不已。

  “状元郎多大年岁了?”

  “回皇后,学生时年三十又二。”

  谢道清微微一愣,沉吟片刻,问道:“三旬中第,亦是青年才俊,状元郎可曾娶妻?”

  周震炎行礼道:“学生读书太用功,因而耽误了娶亲。”

  “好,好……”

  谢道清又问了许多,转头看向后面的屏风,才发现那边许久未有动静,不免疑惑。

  她让人带周震炎出宫,亲自往屏风后一看,却只有一名宫人站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公主呢?”

  “禀皇后,奴婢不知,公主只看……看了一眼便走了。”

  谢道清讶然,暗道周震炎那般相貌,哪个女儿家能不动心。

  她不由又摇了摇头。

  贾妃这个女儿,便是被官家宠坏了,不开窍的。

  “去请公主来。”

  “禀皇后,公主说……说……”

  “说。”

  “公主说,别再叫她过来了,说‘没意思死了’……”

  ……

  “贾相公请,御驾才从大庆殿出来,现在正在水堂,让贾相公一人过去觐见。瑞国公主也在,莫带外臣……”

  贾似道指了指远处,向手下两名官员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打探消息。

  万一陛下已定下驸马人选,便得保证消息不会传出宫去,还有反悔的机会。

  一路穿过宫阙楼阁,他有些担心慢了一步,真给外甥女选了那般驸马,弄巧成拙……

  才到水堂,正见公主的仪驾出来。

  “咦,舅舅,你请爹爹答应让你带我捶丸蹴鞠斗蛐蛐嘛!”

  贾似道笑了笑,上前行了一礼。

  “臣见过瑞国公主……玩的事不着急,臣听说,陛下在为公主选婿?”

  “是啊,皇后还说那人多俊,我反正看不出,一见他便觉得烦,皇后就是想烦死我……嗯……”

  话到这里,赵衿长长地“嗯”了一声,最后道:“总之我不答应。”

  贾似道长舒一口气,笑得更自在。

  “眼光好,真聪明。”

  “是吧?”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狡黠。

  “臣还要觐见陛下。”

  “那好吧,舅舅啊……算了,下次再说吧,要来找我玩啊。”

  贾似道行礼送了瑞国公主的仪驾,连忙步入水堂,只见赵昀正在看着什么。

  “臣见过陛下,有一紧要之事,臣听说今科殿试,有人泄了试题。”

  “是吗?”赵昀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今日临安府拿到一书生与人通奸,细审之下,却发现此人身上带着一张纸稿,正与今日策论表题相同……”

  赵昀忽打断了贾似道的话,问道:“你是今日得知此事?”

  “是,方才临安府……”

  贾似道话到一半,心里突然一颤。

  一瞬间,他灵光一闪,已明白了一件事……

  ……

  廖莹中在宫城外踱步良久,终于见贾似道出宫。

  “阿郎。”

  “上了轿子再说吧。”贾似道笑了笑,颇显脱洒。

  廖莹中遂松了一口气,引着贾似道上了大轿。

  “已把证据送往临安府,方才看到皇城司有几队人出宫了……阿郎赢了?”

  “赢了。”

  贾似道点了点头,却又道:“但也输了。”

  廖莹中一愣,脸色的笑意渐渐有些凝滞。

  “丁青皮完了。”贾似道喃喃道,“终于将这个奸邪扳倒……相位已是我囊中之物。”

  “那……”

  “但,我也输了,没能除掉李瑕、阎妃、董宋臣。”

  贾似道转过头,看着廖莹中,有些懊恼。

  “他们并非要救丁大全,而是,踩着丁大全重新爬上来了……”

  ……

  受厘殿。

  阎容低着头,努力收敛着她嘴角的那一抹得意的笑容。

  很快,她换上一抹哀愁的神情,缓缓在地上跪倒,看着那个君王的身影走到近前。

  “臣妾拜见陛下。”

  “你好大的胆子,朕命你闭门思过,你竟还敢勾结外臣。”

  “臣妾有罪。”

  两行清泪从阎容那美艳的脸下滑落,她哭道:“请陛下赐臣妾死罪……”

  “够了,休要在朕面前惺惺作态,朕未赐你死吗?你胆敢不喝朕的毒酒,哄着公主保你,死有余辜。”

  “臣妾死不足惜……呜呜……死不足惜……”

  阎容大哭不已。

  “但臣妾不想带着陛下的误会去死……陛下说臣妾留着季惜惜是为了……为了‘假皇嗣’,臣妾怎么敢?给臣妾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不说胆子,臣妾根本……想都想不到这种事……不过是妒忌她……好妒忌她,想杀了她,可臣妾又哪有杀过人……”

  “够了,朕问你,为何还敢勾结外臣?”

  阎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臣妾入宫那年……贾贵妃才走不久,陛下把瑞国公主交给臣妾抚养……陛下说,只信得过臣妾……”

  一边说,眼泪还在滚滚而下。

  她仿佛是水做的一般。

  “臣妾巴不得去死,免得在这冷宫受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这孩子……她不谙世事,不知世人能有多坏……她要选夫婿,臣妾怎能不提心吊胆?臣妾只是想到有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都心疼得要死……”

  话到这里,阎容动情地喊道:“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啊!就是死了,我也要知道她嫁了什么人才能安心……”

  她说了很久。

  说她第一次牵起赵衿的手,说赵衿以前是如何讨厌她……

  赵昀转过头,极难得的,眼中浮起一愧疚之色。

  他知道,这辈子虽能当得了一个好皇帝,却没当好一个丈夫,今日,又没能当一个好父亲……

  一方锦帕缓缓飘落在阎容面前。

  那上面有几行字

  ——“周震炎雇友杀妻……”

  阎容只看了一眼,重重磕了个头。

  “臣妾认罪。丁大全派人告诉臣妾,他想选周震炎作驸马,希望臣妾说服瑞国公主……臣妾不放心,暗命关德出宫让李瑕去打听周震炎……臣妾操纵宫闱,结交外臣,罪无可赦,请陛下赐死……只求陛下,驸马人选万万多加筛查……”

  赵昀没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前面爬了两步。

  “请陛下再赐毒酒,臣妾不敢违逆。”

  “朕没有让你死。”

  赵昀头也不回,又吩咐了一句。

  “去把公主接回受厘殿……”

  ……

  廖莹中愕然看着贾似道,喃喃道:“阿郎,我们的人……在李瑕手里啊。”

  “嗯。”

  “崔向青、我们派去当涂的人、周震炎之妻、今日因为斗殴被顺天府拿下的人……他们全都可以证明,证明阿郎你很早就知道丁大全选了这样一个货色……”

  贾似道点点头,道:“这才是李瑕对我出的招,他做这些,不是要保丁大全,是在算计我。”

  “陛下已经知道阿郎你……”

  “我唯一的软肋便在于太聪明。我太聪明,太早看透一切。李瑕一次一次,次次对付我皆是在陛下面前状告我‘知情不告’,我唯一的软肋,唯一的罪,会让我失了圣眷。”

  “但还能挽回,人还在李瑕手上,只要李瑕没有把人证递给陛下,阿郎还能与陛下说……之前只是猜测。”廖莹中道:“得尽快,若把李瑕手里那些人证杀了,或与他谈……”

  贾似道竟还在笑,反问道:“他进益很快吧?”

  “皆是阿郎教他的。眼下当务之急……”

  “急什么?李瑕要的是利益,又不是玉石俱焚。他人在哪?”

  廖莹中一愣,掀开轿帘,低声问了一句。

  马上便有人跑过长街。

  不一会儿,轿外有人道:“阿郎,李瑕在府中……”

  “府中?”

  “是,他来求见阿郎,管家已让他在客堂相候。”

  贾似道叹息一声。

  “派人去趟仙居县,把唐安安接回临安……”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为官

  入夜,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闭目养神了一会,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又要换相了。

  这是最费心神的政务之一。

  即位以来,宰相流水一般地换,叫人疲惫不堪。

  史弥远、郑清之、乔行简、崔与之、李宗勉、史嵩之、范钟、杜范、游侣、赵葵、谢方叔、吴潜、董槐、程元凤、丁大全……

  权臣、庸臣、刚臣、直臣、佞臣,就没有一个能让人满意。

  就没有一个人既合心意,又能将国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且还能只对天子忠心耿耿。

  贾似道?

  贾似道很聪明,但连在冷宫之中的阎贵妃都能查到的事,这么聪明的贾似道却看不出?

  他似乎,每每敢把天子当作筹码以谋私利?

  当时李瑕那封信或不是意在陷害贾似道,而是看出了这一点?

  得仔细查证,有证据方好判断……

  终于,赵昀开口,问道:“近来所有弹劾丁大全的奏折找出来了?”

  “禀陛下,三日内宫中四百七十一封奏折中,共有三份弹劾丁相,皆在此处。”

  赵昀看了前两份,见又是弹劾丁大全“蒙蔽上听”云云,不悦地丢在一旁。

  拿起最后一份奏折,他看了一眼,问道:“这封奏折何时到的?”

  “昨夜送进宫,今早时摆在选德殿,陛下正准备去殿试,未曾御阅。”

  赵昀又不悦地“啧”了一声,喃喃道:“临轩唱名,状元都定了,还有何用?”

  话虽这般说,这奏折已在殿试之前就已送来了,没看到,也无甚可说的。

  赵昀扫了眼身边的内侍,始终觉得不合心意。

  “召董宋臣来随侍。”

  “奴婢领旨。”

  如此吩咐过,他才继续看手中的奏折。

  “四川安抚制置使李瑕,奏曰,国家求贤,以科举为重,臣近闻太学诸生私议于巷,左相丁大全假手科场、会元周震炎文不副实,殿试未入场,策论表题已传于其手。兹事体大,恳请陛下彻查,罢丁大全……”

  ……

  贾府。

  明亮的烛光当中,贾似道指了指李瑕,摇头道:“不是像你这般弹劾的啊,谏台御史才闻风奏事,你见过哪个大臣是亲自上场的?”

  “没关系,明日大朝会,将会当廷宣读我的奏章。”

  贾似道身子一仰,靠在椅子上,有些嫌弃,道:“官,非如你这般当,不留余地。”

  “没关系。”李瑕道:“陛下知道我是孤臣,背叛了丁党,以后任何一个派系都不会容我。谏台也没有我的人,我只能亲自出面弹劾丁大全。”

  “呵。”

  贾似道耸了耸肩,讥道:“你以为这般,陛下便能信重你?”

  李瑕问道:“不能吗?”

  “你以为阎妃再得了势,成了你的靠山,你就能重新得权?”

  “不能吗?”

  “你不懂圣眷。”贾似道笑道,“用你为蜀帅,是因当时战火未歇,是因你们欺骗陛下将有子嗣。如今呢?”

  “战还可以打,陛下还能有子嗣。”李瑕问道:“贾相公,你敢断言陛下不会有子嗣吗?”

  “我不敢。”

  贾似道懒得与李瑕做口头之争,他指了指李瑕,道:“你真的不懂当官。”

  “确实如此。”

  贾似道微微一叹,道:“你求我,你才能活。”

  李瑕道:“眼下似乎是贾相公有把柄在我手上?”

  “小把柄,我不在乎。”贾似道敲了敲案上的酒壶,道:“陛下想用我为相,我好用,这点你改变不了。但我与你说的,是肺腑之言。”

  他给李瑕斟了杯酒。

  “没毒,放心喝……我知你为何叛我,开诚布公吧。陛下已打算立忠王为太子,我教你如何活命。你先把你那该死的爹藏好,我会向荣王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出面造谣忠王身世。

  我还会与忠王说‘殿下不能杀李瑕,有人造谣李氏王妃给黄夫人下了药,这是在诽谤殿下之资才,实则殿下聪慧绝伦,当然不是被药害过。杀了李瑕,世人更会相信谣言啊’。”

  贾似道说到这里,摊开双手,又道:“你看,我能保你的命。前提是,你来求我,并证明是吴潜一直在陷害忠王。”

  李瑕道:“不够吧?我把李墉藏起来不够,我最好杀了他,让荣王相信我的忠诚。”

  贾似道笑了笑,叹息一声。

  李瑕又道:“贾相公一句话能让忠王不杀我?我不信,便是我信了,你一句话也能杀我。”

  “我很赏识你,还指望着你成为我的门生,不杀你。”

  “姑且信你吧,然后呢?”

  “蜀帅之位,你保不住。”贾似道摇头道:“你以为有兵权能保命?却不知天下兵权在谁手里,陛下手里,陛下如何掌天下兵?枢密院。你信不信,我一封调令,你手中之兵皆杀你?你手中真正能调派的只剩……三千之数。”

  李瑕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

  贾似道算得不错,他如今有把握完全掌握的私兵,确实是三千余人左右……不包括昭通、威宁。

  “枢密院、宰执,才是掌天下兵权者。”贾似道又感慨一声,“为官当作史弥远啊,而只有我,能成为另一个史弥远,且做得比他还要好,吴潜?不行。”

  李瑕点点头,应道:“吴潜确实做不了史弥远。”

  “至于你,以为蜀帅是何大官?不过是个差遣……知道何谓‘差遣’吗?”

  李瑕摇头,道:“知道一些,但不够透彻。”

  “呵,为官三年,这都搞不清。”

  贾似道抿着酒,随意且自若的样子。

  “为官有几种,官、职、差遣,还有勋、爵。

  勋、爵无甚好说,勋是荫补,你没有;爵,你是‘开国伯’,陛下酬劳你的虚衔,四品官,用来给你涨俸禄的……

  先说‘官’吧,有阶官与散官,你是‘镇西军节度使’,这便是你的阶官,武阶。哦,且还是虚职。

  何谓虚职?

  你空有节度使之名,而无实际节镇。旧时节度使有地方之军、政、财权,然而你的节镇在何处?陇西?

  这也是给你加的虚衔,只是让你比麾下将领的武阶高。

  ……

  再说‘职’,有馆职与贴职,你无职。因你未曾科举入仕,不能入馆阁、不能涉猎文籍、不能应对时策。

  那,不知国家大事,往后如何能入枢密院,如何宰执天下?故而‘宰相须用读书人’是也。

  ……

  说到‘差遣’,这方是落在实处的,你是‘四川安抚制置使’,管四川民生、兵力。

  权很大?是。

  但差遣无品无阶,是常撤换的。

  你为何要眷恋蜀帅之位?

  差遣本就不由你,由陛下、由枢密院、由宰执,今日差遣你到四川,明日差遣你回来,理所当然。

  大宋开国以来,便无人能不应差。”

  李瑕道:“很冗杂。”

  “可知为何要如此?”贾似道反问道,“方便朝廷调派,若要用你这个毫无资历的年轻人,也能给你派个差遣,哪怕你比蒲择之品阶差个三五品,是谓灵活变通。”

  他倾了倾身子,语气加重了几分。

  “但,灵活变通派给你的差遣,你注定保不住。放弃你那些天真的想法,我会给你谋一个你有资格待着的位置。”

  李瑕道:“我还没求贾相公原谅。”

  “你不会当官,先学着好好当官,扎下根基。”贾似道缓缓道,“否则,你每次在刀尖上走,次次凭运气,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此为我对你,最好的金玉良言。”

  李瑕始终没有喝贾似道的酒。

  他把酒杯放下,道:“受益匪浅,但我们该谈正事了。”

  “呵。”

  “我手上有几个人。”李瑕道:“他们能证明,贾相公很聪明,很早就知道丁大全是如何欺瞒陛下……”

  “知道了。”

  李瑕点点头,道:“唐安安,完完整整地交给我。”

  贾似道又笑。

  因为不出他所料,他早便估算好了李瑕能在这场交易里有多少筹码来兑。

  他总是能猜到李瑕想要什么……

  一声轻响,贾似道举杯在李瑕杯子上一碰。

  “无论如何,明日先看丁青皮罢相。”

  “好。”

  “白眼狼,你每次都背叛恩主。”

  “今夜贾相公说了很多金玉良言,我也想告诉贾相公一句……万莫总将交易当作施恩,否则容易被自负遮了眼。”

  ……

  是夜,临安街巷依旧繁华。

  有孩童唱着歌谣跑过。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李昭成听着这歌声,回头看了一眼,神情闪过些忧虑。

  他快步穿过小巷,等了一会,待随行的汉子示意已经甩掉了身后的尾巴,才快步进了吴潜的府邸……

  书房中,吴潜正埋首案牍,抬首见到李昭成,微叹了一声。

  也不知在叹何事。

  “右相,二弟让我转告,事成,右相可安排人明日朝会之上除掉丁大全,这些是证据……”

  李昭成话到这里,犹豫了一会,才吐出后面那句让他极为不自在的话……

  “二弟还说,此前,右相出手相护之恩,两清了。”

  吴潜问道:“他为国除奸,只为报恩情耶?”

  李昭成低下头,轻声道:“右相出手相护,不也是为国保全忠良吗?”

  “是啊。”

  “对了,方才我过来时,听到市井多有……”

  吴潜抬了抬手,道:“此番任相,能收拾丁党,老夫已去一桩大心愿矣。”

  “右相……”

  吴潜打断道:“可找到守垣了?”

  李昭成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不知荣王将父亲押到了何处。”

  吴潜点点头,道:“守垣在荣王手上,让人投鼠忌器呐。”

  “那,国本之事,不如另寻良法,如何?”

  吴潜点点头,道:“丁党去势,还有党羽要清除,须多安排忠直之士补缺,做完了这些事……再谈罢。你放心,老夫会尽力相救守垣。”

  “如此,多谢右相。”

  “去吧……”

  吴潜看着李昭成的身影退了出去,又想到李瑕所言的“两清”,不由又叹息一声。

  “好自为之吧……”

  ……

  “丁大全奸回险狡,狠毒贪残,箝天下之口、笼天下之财……”

  “丁大全鬼蜮之资,穿窬之行,引用凶恶,陷害忠良,遏塞言路,浊乱朝纲……”

  很快,消息传出,一个个御史开始奋笔疾书。

  他们都明白,失去了圣眷的丁大全,不过是条人人喊打的青皮狗,且已与死狗无异。

  ……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同一个夜里,因伏阙上书、状告丁大全而被流放到建昌军州的陈宜中,正在望着荒凉的远山低吟。

  他想到好友刘芾当时留下的诗,苦笑着,心中对世道多了份不同的体悟。

  刚则易折。

  陈宜中并不知道,在临安,他的命运已再次转折……

  第五百六十二章 宗室

  夜里从贾府出来,李瑕回府睡了一觉,在四更天起来,换了一身隆重的朝服,往大内宫城走去。

  今日要开大朝会。

  天色未亮,灰蒙蒙一片,御街上已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哇。”刘金锁不停转着头,感慨道:“官真的好多……”

  临安内城,也就是小小一个钱塘县,官眷便挤了四十余万人,当然多。

  可以说,只需把在朝官员拉出来组成一支大军,人数上已可胜过蒙哥的大军。

  挤过御街,李瑕看时间还早,先到漏院里看了一眼,见人太多,没他这种武阶官员歇脚之处,干脆又退出来,往丽正门前排队。

  他虽在闭目养神,但挺拔笔直,姿仪出众,很快引起了旁人注意。

  “咦,这般年岁的四品伯爵……敢问阁下高名?”

  李瑕回过头,只见是旁边文官队列中,一个红袍官员正抚须相问。

  “劳阁下相问,高名不敢当。李瑕,李非瑜。”

  “赵与訔,字仲父。”

  听到这个表字,李瑕沉默了一下。

  赵与訔年纪在四十五六岁模样,气度文雅,颇有风骨,挂着笑意通了姓名,自我介绍道:“中奉大夫、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

  “原是府尹当面,失礼了。”李瑕连忙拱手行了一礼。

  李瑕其实知道这赵与訔,大宋宗室。

  因为他近来多在暗中打听宗室人物,以备与忠王抗衡。

  之所以对赵与訔有印象,因为听说过赵与訔有个儿子……大书法家赵孟頫。

  但这赵与訔,一看就不行。

  赵与訔与当今官家同一辈,都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十世孙。

  但,官家是燕王赵德昭之后,赵与訔则是秦王赵德芳之后。

  差得太远了,从九世祖开始就分了岔。

  论血脉,排在赵与訔之前的宗室还有数百人。

  “非瑜出身嘉兴李家?”

  “是,李家迁居嘉兴百余年。”李瑕应道,这事他知道的不多,曾听李昭成说过一点。

  赵与訔点点头,又问道:“敢问裕斋公是非瑜何人?”

  “是晚辈伯祖父。”

  李瑕知道,裕斋公指的便是李仁本,李家家主,李墉的伯父。

  因赵与訔不称官名、只称字号,这是在私叙,李瑕也只好执晚辈之礼。他不太喜欢这种应答。

  “那你我之间还沾着亲。”赵与訔脸上含笑更浓,却又带着些悲惋之色,叹道:“亡妻李氏,是裕斋公之族中侄女,亡妻唤裕斋公‘伯长’,她与令尊亦是族中姐弟……”

  李瑕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他只知道李仁本嫁了长女给荣王赵与芮,引了满门祸事。却不知李家原来还有远亲,嫁了宗室赵与訔。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宋宗室多得是。

  赵与訔已是宗室末枝,秦王的九世孙,荫补了一个司户参军,地位很低,比当今官家继位前还不如。

  他如今能任到四品高官,靠的确实是个人才干。

  宋朝这种养宗室的办法,似乎好过许多别的朝代……

  总之,赵与訔当年娶李家族女,门当户对。

  “遥想当年,先荣王妃初嫁时,我亦在场,与令尊有一面之缘……没想到,荣王与李家闹到这份上。”

  赵与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李瑕听得明白,赵与訔这是在表明立场——我看不上荣王赵与芮。

  赵与訔似乎误会了什么,把李瑕当作是吴潜的人。

  或者是,有意试探李瑕的态度……

  这话怎么答都不好,李瑕干脆不答。

  赵与訔笑了笑,又问道:“非瑜还未二十吧?可曾婚配?”

  “已有婚配,娶了蜀中高氏女子。”

  赵与訔微微一愣,有些惋惜。

  其后,宫中鼓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朝会已然开始了……

  ……

  李瑕穿过宫阙楼台,进到大殿站定,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对李家的了解太少了。

  李家曾是书香门第。

  当时,家主李仁本颇有才名,但不愿为官,赋诗曰:“金带重,紫袍宽,到头不似羽衣间。君王若许供香火,神武门前早挂冠。”

  只这诗,可看出李家底蕴。

  李家多有族女嫁赵宋宗室,门庭显赫说不上,比不了谢、贾、杨几家,但也算不差。

  官家赵昀继位时,皇弟赵与芮封了荣王,赵与芮相当于从平民一跃为天潢贵胄。

  所以,赵与芮娶李家嫡长女,其实是为了借一借李家的声望。

  随李家长女陪嫁的侍婢,有一人名叫黄定喜,勾搭了赵与芮,怀了孕。

  李家长女给黄定喜赐了份堕药,没堕成,导致赵禥出生时,神智有缺陷。

  多年间,这事一直都不算什么,也没多少人知道。

  直到官家赵昀打算在宗室中收一个嗣子。

  当时,李仁本与一批朝臣坚决反对官家选择赵禥。

  公心有没有不谈,只说李仁本的门户私计,因为当时李氏王妃已逝世多年,赵与芮也有了继王妃。而黄定喜这个儿子,与李家已毫无恩情、只剩仇隙。

  赵禥生母卑贱、智力残缺的消息,正是李仁本帮助证实、且散播出去的。

  之后,嘉兴遭了盗贼,盗贼杀入李家,李仁本身死,李家族灭。剩下当时在余杭任官的李墉,以及幸免于难的李昭成。

  至此,反对赵禥之声偃旗息鼓,赵禥从荣王之子,成了官家之子,受封忠王。

  一剂堕胎药已成灭家之仇……

  而这些年,李墉能活下来,显然是受到了一批朝臣的庇护。

  那么依照李墉的想法,是不是只有斗倒了赵禥,换一个宗室,才有活路?

  ……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灵光一闪。

  他稍转头,瞥了瞥站在另一列的临安知府赵与訔。

  站在李墉的角度来想。

  若扶持一个宗室……

  比如,打个不太可能的比方,就比如这赵与訔。

  赵与訔有十个儿子、十四个女儿,且他深负才干、家教极好,把儿子都教导得很好。

  这十个儿子随便挑一个给官家当嗣子,必定都比赵禥好。

  于大宋社稷如何有益且不谈。

  从李墉的门户私计而言,赵与訔的亡妻也是李家族女。

  赵与訔的十个儿子中,有五个儿子都是其李氏亡妻所出……

  当然,这是个比方。赵与訔还远远不够格,知临安府只是个“差遣”,临安知府几乎是一年换一个。

  且,吴潜势力之中,远不止一个李墉,与宗室有联姻的人太多了。

  宗室中,排在赵与訔前面的也太多。

  但这就是吴潜“鲸沉于底,终有一跃之时”的意思。

  那,这其实也是李墉的意思。

  ……

  李瑕发现,低估了李墉。

  本以为李墉是怀着满腔傻里傻气的报恩之心,是要逃到临安玉石俱焚,毁自己心血的。

  现在看来,李墉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本以为吴潜若已找到李墉,会立即发作,扳倒忠王赵禥。

  不是的。

  人家二十二岁中状元,当了一辈子的官。要易储,还能连易了储之后如何收拾局面的后手也不先布置好?

  那么,“李墉被荣王捉了”这种说辞,以吴潜的水平,只怕不会信。

  为何不问?

  极有可能,李墉已见到了吴潜。

  吴潜出手保他李瑕,根本就不是被骗了。

  而是打算借他李瑕的力。

  西湖上的一场谈话,吴潜虽没说服他,但还没放弃……

  再推算,今日赵与訔忽然搭话,根本就不是凑巧。

  赵与訔也有心思。

  这人是吴潜一系,但不是吴潜的最佳选择,排在济王血脉之后,排在光宗、孝宗皇帝血脉之后。

  但,赵与訔想得到吴潜的支持,帮吴潜说服李瑕。

  今日的寒暄,细想起来,那些亲切笑语,原来只有两个字——

  “帮我。”

  怎么帮?还是牺牲李墉一人,伪证忠王赵禥不是官家亲侄。

  而正是他赵与訔说服了李瑕,让李瑕愿意受吴潜庇护,于是李墉安排完儿子,心甘情愿出面。

  赵与訔既出了力气,吴相公是否也该劝劝官家,反正都是大宋宗室亲戚,不论血脉近些远些,该挑个懂事、孝顺、聪明的孩子,以保全宗庙为重……

  希望再渺茫,赵与訔也想为儿子们试试。

  ……

  同时,这也是吴潜在初次没能说服李瑕之后,又加上了一个筹码。

  “官家不信任你,忠王要杀你。我们避一避,不谋一时,而谋国本。来看看,适合为储君人选的都有谁,赵知府家中四郎赵孟颂如何?他家教好、人品好,他生母是你家族姑、他父亲人很好……”

  李瑕动心吗?

  有一点。

  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吴潜做的这一切,根本上还是在守护着这赵家社稷。

  他向吴潜瞥去,只见那个垂垂老矣的右相正站在文官队列前面,像是睡着了一般,其身如枯木,却还在为这赵家社稷苦苦支撑……

  ……

  一直走神到这里,朝会上礼乐已停。

  “众爱卿,谁有本可奏?”

  “臣李瑕,有事启奏……”

  李瑕双手捧着笏,出列。

  他要当众弹劾丁大全。

  这其实是他得到来参加朝会的消息时就安排好的,要他把之前的那份奏章背出来。

  事实上,就连丁大全要怎么处置,官家与枢密院重臣们都已经连夜商议好了。

  朝会,从来不是用来会议政事的,不过是再过一遍流程,诏示圣意。

  没多大意思。

  ……

  知临安府的赵与訔高声念着他彻夜审查出的证据。

  然则,赵与訔的心思并不在朝会、不在丁大全,而在朝会前的小小偶遇。

  这些赤紫高官,哪个还肯多看一眼丁大全?

  个个都已经在布局下一场纷争……

  第五百六十三章 朝会

  “臣……乞……乞骸骨……”

  “陛下!丁大全该罢免,而非请辞,臣请陛下圣裁!”

  随着这悲呼、怒叱,大殿上不少臣子都看向站在一边那个,已表现得事不关己的李瑕。

  李瑕才回朝不过五六日,竟扳倒了丁相?

  自谢方叔之后,这已是栽在他手上的又一个左相。

  但也有人看得透彻,丁大全实则并非是李瑕扳倒的。

  本质上,是吴潜、贾似道联手斗倒了丁大全……

  丁大全为何选周震炎这种货色为驸马,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招术?为何只手遮天的丁大全连周震炎有妻室都查不到?

  因为吴潜一任相,丁党党羽一直都在大举失势。

  在朝政上,右相吴潜紧紧压制住了左相丁大全。

  这是才能之差距,无法弥补。

  ……

  旁人只看到吴潜起复后,常做的一件事便是请官家罢免丁大全。

  他太刚直,惹陛下不快,这不假。

  但,吴潜的每一次弹劾,其实是在表明他的态度——陛下便是不罢免丁大全,臣也要对付丁党党羽。

  作为右相,他做得到。

  可以说,吴潜并非全然是愚忠,而是尽到了宰执的职责,也保持了臣子的分寸。

  等到赵昀真打算罢免丁大全,就会发现,原来吴潜已经把很多重要官职安排好、或备好了补缺的名单。

  但赵昀还是厌恶吴潜,因为吴潜这做法太刚、太直。

  自诩忠于社稷,罔顾君上之威!

  而就是因吴潜这么做了,故而今日丁大全罢相,国事能不误;故而贾似道一直说丁党“大势已去”。

  丁大全会的,只有请来圣眷,罢免吴潜。

  于是,贾似道出手,毁丁大全之圣眷。

  以吴潜之能、贾似道之谋,二人若肯合力是如何?

  比如,贾似道移镇九江,一夜之间稳固江西与两淮之防御时,其粮草、兵力等等一系列的后勤,全靠吴潜在朝中调度。

  便是忽必烈见了,也断言无法速胜,从而退兵。

  贾似道的权谋,能弥补吴潜的刚则易折;

  吴潜的才能,能弥补贾似道的好高骛远。

  丁大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不过是,他们做到了最后一步时,被李瑕抢先了一步……

  ……

  “诏谕,降丁大全为中奉大夫,迁任南康军四练使……”

  “臣……领旨,谢圣恩!”

  丁大全缓缓跪倒在地,高举双手。

  当众提出的罪证,并不是他选了个周震炎来欺瞒官家。而是科场舞弊、淮西之败、侵占民田、贪权受贿……他的罪证罄竹难书。

  这些罪证,不是第一次被提出来,他始终屹立不倒。

  但今日不同,他失了圣眷……

  丁大全知道,再挣扎也无用了,只希望能保住一条性命。

  朝廷不杀士大夫,名义上,他依旧是官。

  不过,朝廷虽不杀他,世上却有太多人想杀他了……

  承了旨意,丁大全转头,怨毒地看了李瑕一眼。

  因李瑕曾让关德告诉他“贾似道已握住了周震炎的把柄,丁相选周震炎为驸马,危矣。李瑕有办法抹掉这些把柄,但需要钱……”

  金银已送过去了。

  但没想到李瑕竟是反戈一击。

  此时回头一眼,既是怨恨,也是威胁——“保住我的命,否则你也休想好过。”

  ……

  李瑕看到了丁大全的眼神。

  他不在乎。

  在官家眼里,他李瑕就算有点贪财,也无妨。

  只所以要丁大全的银子,为的是给贾似道造成“李瑕与丁大全同谋了”的假象,使贾似道陷入误区,不能立即想到李瑕会先行检举丁大全。

  抢出一个时间差。

  然后,把贾似道布置了很久的功劳抢过来……送给阎妃。

  只能送给阎妃,否则李瑕根本没有调查周震炎的理由。

  这件事对李瑕而言,损人不利己。

  由他检举丁大全毫无好处,只会使赵昀生恶,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原本李瑕还有很多计划需要丁大全的帮忙。

  若有可能,他是想救一救丁大全的,可惜其人太奸又太蠢。

  在贾似道、吴潜的合力之下,他救不了丁大全。

  既然如此,干脆除了以绝后患,同时帮阎妃复起,引为援助。

  至于那些贾似道的把柄,李瑕一开始就不打算交给赵昀。

  因为,损人害己。

  就算证明了贾似道明是引而不发等官家吃亏,也伤不了贾似道的根本,只会激怒对方。

  不如做场交易。

  做了交易,贾似道顺利拜相,便会转身去对付吴潜,李瑕与阎妃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官场上,有利则合。

  争权夺势,只讲利益。

  ……

  李瑕还在这场周旋之中,对权谋之术有所进益。

  原本他只能算是将帅,现在已开始补足政治上的不足。

  因为,他的志向不仅是将帅、政客,他要全面。

  不能因为觉得“党争内斗真是太肮脏了”就躲开。

  农夫要种地尚且要淌粪肥,那要保护万万农夫的地,一点脏水都不想碰怎行。

  要立事,不能怯,不能怯于斗争。

  若不如人,那便学,学权谋、学施政,补足短板。

  短板补上之后,哪怕还不如人,其它的长处才有机会押上来。

  只会权谋,最多只能成为史弥远;

  只会施政,最多只能成为文彦博;

  只会打仗,最多只能成为张浚;

  只会造枪,最多只能成为陈规。

  因为这是宋朝。

  贾似道说的那番话,确实是肺腑之言。

  宋朝之官制,能让李瑕想做的事业,难上许许多多倍。

  以官、职来恩养,安文臣武将之心,地方官全是“差遣”,则使臣子无久镇地方之名义。

  谋逆难,起义更难,没办法在两股势力间存活。

  所以历史的进程是等到一百年后,一个王朝已腐朽、且没有外敌,才能有人改换天地。

  因此贾似道才说天下之权在枢密院,他要在宰执之位上只手护山河。

  他看得很透彻,可称得上当世聪明绝顶之人。

  吴潜亦然,只是比贾似道刚直太多。

  ……

  李瑕远没有他们聪明,李瑕自认为强处是他并非当世之人。

  他有很多先进于当世的想法,民生、科技,但都需要太长的时间去实现。

  直到出现一个拐点,即势力大到让朝廷不敢轻易动。

  否则在势力才冒头,才有一点点威胁时,必会被抹杀。

  因为,宋朝的整个框架就是天然防造反的。

  所以需要权谋。

  权谋不宜过甚,但不能没有。

  它是把保护伞,李瑕需要用它来保护还在成长中的谋逆势力。

  这才是他临安之行所要做的。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学到权谋,然后用权谋把保护伞撑起来,而不是把一切砸烂、玉石俱焚。

  所以,李瑕想要的上策,确实还是要赢得皇帝的信重。

  目前为此,上策各项计划,有成功的、有在进行的、也有失败的。

  已躲过了张家的离间计、已助阎妃起势成为他的援助;

  与吴潜、贾似道还在接洽,争取他们继续支持他为蜀帅;

  但丁大全没了,所有需要丁党帮忙的后继计划全都要调整。

  ……

  整场乏闷的朝会,李瑕便是在想着这些东西。

  “冤枉啊!冤枉啊……”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李瑕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原来周震炎这个新科状元也在朝会上。

  “诏谕,褫夺周震炎状元头衔,降至四甲末名,任崖州司户参军……领旨谢恩。”

  这是流放了。

  李瑕回想起贾似道之前眼中浮起的杀意,知道周震炎肯定活不到崖州。

  他有些无聊地想到……姜饭说的那个临安社团的什么排名,第一名是自己的了。

  再转头一看,贾似道正与龙椅上的官家对视了一眼,还点了点头。

  嗯,更活不成了。

  公主哪是好娶的……

  ……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

  李瑕正随着人潮往丽正门而去,头上的官翅半点不晃,步履稳当得像当了好多年大臣。

  忽听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李节帅留步。”

  李瑕回过头看着,施礼道:“原来是孙阁长。”

  孙安极诧异,喜道:“李节帅竟还记得奴婢?”

  李瑕指了指腰间一块玉佩,应道:“不敢忘。”

  孙安脸上笑意更浓。

  “陛下说,前番赐宴李节帅,因国事搅了,安排阎贵妃再行操办,那便请李节帅明夜入宫,澄碧殿赴宴。”

  一句话,要传达的消息已传达到了。

  李瑕于是拱手道:“臣领旨。”

  ……

  之后,李瑕才出丽正门,却又遇到赵与訔。

  “今日喜识非瑜这般俊才,一道吃早食如何?”

  “只恐耽误了知府公务。”

  “无妨,无妨。”

  “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瑕知道,自己与赵与訔这一道走,又要更得罪赵与芮。

  但又如何?深仇大恨早早都结下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积怨

  荣王府。

  “不久前,皇兄命丁大全为忠王择妃。”赵与芮缓缓开口道,“定的是临安府判官顾砮的女儿。”

  叶梦鼎抚须沉吟,道:“顾砮是丁大全之党羽……今日朝会,丁大全罢相矣。”

  赵与芮道:“请叶公来,正是为此事。”

  “顾砮之女,不宜为忠王妃。”

  “但已行过聘了。”

  叶梦鼎道:“荣王且放心,朝臣必会反对忠王娶顾氏。”

  “我担心的是……”赵与芮搓着手道,“忠王既已是皇兄之子,我本不该多管他的婚事……”

  赵与芮是嫌自己插不上手。

  官家嗣子的婚事,当然由官家说的算。

  但,朝臣也能管。

  叶梦鼎遂问道:“可有适宜人选?”

  赵与芮道:“我表兄全昭孙,官知岳州,去岁任期已满,携家还朝,过潭州时正遇阿术之蒙军,表兄中了一箭,不多久便离世。他儿女众多,其中九女儿正与忠王年岁相仿……”

  叶梦鼎已明白了。

  这代表着,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对忠王的支持。

  与其让忠王迎娶别的大臣选出来的女子,不如就娶了慈宪夫人的侄孙女,亲上加亲。

  还有,是荣王不希望忠王受朝臣的摆弄,又因他名义上无权干涉送出去的儿子,于是想借助母族全氏来控制忠王……

  “全家这位女儿,当时可是随着全知州在潭州?”

  “是。”

  “无恙否?”

  “无恙。”

  叶梦鼎叹息一声,缓缓道:“阿术兵一路而上,破诸城,唯有潭州未破。彼时,潭州百姓见天有祥云,道是有祥瑞庇护……许是应在全家女儿头上?”

  赵与芮颌首不已,道:“叶公高见。”

  “朝臣们可上奏,全氏女儿随父往返江湖,倍尝险阻,贤良淑德,可为忠王妃。”

  “多谢叶公。”

  叶梦鼎低声又道:“彼时,陛下召见,必问全知州死于国难之事,她只须答……亡父虽苦,湖淮百姓更苦。”

  赵与芮得了这个交代,面露喜色,又问道:“事成矣?”

  这问的,其实是立太子之事。

  “忠王乃陛下之子,立为太子,法理应当。”

  叶梦鼎正色应了一句,认为荣王不必过于谋划,以免如戚戚小人。

  “荣王,老夫不便多留,这便告辞了。”

  ……

  出了荣王府,迅速上了轿子,叶梦鼎叹息一声。

  他已五十九岁了,素有匡扶天下之志,可惜至今还无缘中枢。

  只因才华高绝,而被任为忠王之师。

  若忠王能立为太子……

  叶梦鼎思及至此,又想到他这年岁,也不知还能否熬到宰执。

  让人既觉踌躇满志,又觉遗憾。

  ……

  叶梦鼎走后,赵与芮也是叹息一声。

  两名幕僚从偏堂走了进来。

  “叶公没提。”赵与芮道,“羞于开口啊。”

  “荣王,这总归是好事。”

  “是好事。”赵与芮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好事……”

  他一向都知道赵禥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不,连德行都一模一样。

  还未成亲,就搞大了侍婢的肚子。

  “好事虽是好事,只怕吴潜等人又要反对皇兄定国本了。”

  “禀荣王,说到吴潜,方才学生收到消息,散朝之后,赵与訔与李瑕一道在御街的茶铺吃了早食。”

  赵与芮一听,有些许愠怒,轻骂了一声,道:“赵与訔?八杆子打不着的旁支,与他有何干系,也敢上窜下跳。”

  “正是如此。”

  “他们说了什么?”

  ……

  “晚辈听说,忠王极为好色?”

  御街上的早食铺子必然会有很多耳目。

  李瑕知道这点。

  但与赵与訔在二楼雅座坐下之后,他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赵禥身上。

  李瑕道:“晚辈还听说,忠王夜御女婢十余人,白日不肯读书,只饮酒作乐,差点气昏了官家。”

  赵与訔放下筷子,不易察觉地,有丝为难之色从眼中闪过。

  他接触李瑕,想要循序渐进地了解对方。

  但一场朝会之后,李瑕似乎将他看穿了,开口就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说赵禥的不是。

  总不能是脑子不好。

  “此事如何说呢……”

  赵与訔颇为难,缓缓道:“官家子嗣单薄,忠王作为官家嗣子,为宗室开枝散叶,应当的,应当的。”

  “忠王果然忠孝。”李瑕又问道:“据传他身子不太好,出生起便手足无力,七岁方能言,如此尽忠,让我等臣下深为忧虑……”

  “拦住他!”

  “保护大帅……”

  “嘭!”

  一声重响在楼梯上响起。

  赵与訔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一名护卫正将一个汉子砸下楼梯。

  那汉子爬起身,手便往腰间摸去,竟是拔出一把单刀,又扑了上来。

  “刘金锁,你莫伤了人。”李瑕朗声道,“此处是御街,临安知府正在此,若伤了人,我也保不了你。”

  刘金锁哈哈大笑,一脚又将那汉子踹飞出去。

  很快,一队御前军士卒已迅速赶到。

  “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御街斗殴?!”

  “效用恕罪,小人不过是看这粗汉不顺眼,你看他身上的花绣,真他娘碍眼。”

  “……”

  食铺下面一阵喧闹,坐在二楼的两个官员却都很平静。

  赵与訔脸色不变,却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结交李瑕的意图,已被这年轻人看穿了。

  另外,李瑕这种作派,哪天被人当街捅死了也不稀奇。

  “我公务还忙,这便去府衙了。”赵与訔道。

  李瑕起身,道:“恭送知府。”

  “不必送了。”

  “见谅。”

  李瑕拱拱手,终于坦诚地又说了一句。

  “阁下想与我说何事,我或许是猜到了。但某些事……便像今日。无人想杀阁下,却有人随时会捅我刀子。”

  李瑕指了指案上的早食,又道:“故而,我实在不能像阁下这般悠闲饮茶。”

  这也是他想对吴潜说的。

  赵与訔一愣,之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非瑜少年锐气啊,今日吃饱了,改日再聚。”

  “知府慢走……”

  ……

  这是一场朝会后的早午食,朝堂上因丁党失势忙得一塌糊涂。

  李瑕却很闲,至少明面上要摆出很闲的样子。

  但好在临安城里多的是闲人。

  半个时辰之后,李瑕就与杨镇一起去了教场蹴鞠。

  又惜败给了齐云社,但李瑕蹴鞠技艺大涨,出了些风头。

  ……

  傍晚时分,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到了路口,李瑕抬手一指,道:“你府邸在那边,再会。”

  “到非瑜府上用饭。”杨镇脚步不停,问道:“听说非瑜一封奏书扳倒了丁青皮?”

  “不是,是御使们上了数十份奏书。”

  杨镇道:“我还听说,今早有丁党的手下在御街刺杀你?”

  “嗯?那人供招的?”

  “不是,御前军押到半路,让人逃了,查到是丁青皮的人。”

  “好吧。”李瑕反问道:“所以定藩打算带这十个蹴鞠高手保护我?”

  杨镇得意道:“好歹也是禁卫,谁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

  李瑕抬头看了一眼巷边的楼阁,一个窗台上,显出高年丰的半张脸。

  “无妨的,那些人杀不了我,生气了,冲动了而已。”

  “嘿,丁青皮任左相时尚未……”

  杨镇话到一半,忽听前方又人喊了一句。

  “杨定藩,哈,你又输了?”

  此时他们才走到李瑕府邸外,转头一看,只见一行衣着富贵之人从南边街道过来。

  其中一个趾高气昂的年轻人冲杨镇喊了一句。

  “诗文你不会,蹴鞠你也一般,你还能做什么?”

  很是奚落的语气。

  李瑕认得对方。

  他曾被对方的手下人砍了五刀……

  ……

  “真晦气。”

  杨镇低声嘟囔了一句,皱了皱眉,很不高兴。

  他是杨太后侄孙,在这临安城少有人敢惹他。

  但总有地位比他高的纨绔,比如慈宪夫人的侄孙。

  杨太后都死二十余年了,慈宪夫人却还在,且还是当今官家之生母。

  但杨镇却不愿输了气势,仰首道:“全固世,你休招惹我,好狗不挡道。”

  “鸟嘴,有本事你往前试试。”全永坚冷笑一声,目光却看着李瑕。

  全永坚自然还认得李瑕。

  当年,李瑕正是在他手底下逃了,然后靠上阎贵妃,逃到川蜀任官。

  现今李瑕再回来,竟已然是蜀帅,与当年地位天差地别了。

  全永坚不能再在明面上对付李瑕。

  因此他挑衅杨镇。

  纨绔子弟间斗殴没什么,但有人不小心给李瑕划了一刀……

  同样是勋贵,全永坚比杨镇有心计得多,他身边这些人看似只是随从。却有好几个技击高手,袖子里藏了刀,刀上已抹了毒。

  ……

  “来啊,我怕你?”

  “来,你上前来。”

  “怕你?只要说好莫告状,打得你哭爹喊娘,倒街卧巷……”

  杨镇还在叫嚣。

  李瑕却已感到有些无聊。

  因为,荣王还不够重视他,三年前让全永坚来杀他,确实只差一点。

  但都已经过去三年了,纨绔们闭眼、睁眼,什么都没做,而李瑕的三年,却是天翻地覆。

  “刘金锁,赶了。”

  “是!大帅!”

  刘金锁应了,拿出一枚响箭,以火折子点燃。

  “咻”的一声大响。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就从东面响起。

  数十名川蜀将士径直从李瑕府中杀出来。

  ……

  “哇!”

  南面不远处是吴山,山腰处,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邸中,有人爬上楼阁,赞叹了一句。

  “快看!那边有人在打架,好有趣。”

  “吓跑了,那是全家的人?”

  “有趣有趣,不过打得太快了,望风而逃啊……那人便是李瑕么?好嚣张,好讨厌啊。”

  “讨厌?不错,确实讨厌。真聪明,好眼力。”

  “舅舅,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们,既然都穿着蹴鞠服,便与他们打一场!定个赌注呗,输了抹白泥,每人再挨二十鞭子。”

  “不行……”

  “那我再想个别的赌注。”

  “并非说赌注不行,是蹴鞠不行,看过了府邸便回吧。”

  “我都半年没蹴鞠了!哼。舅舅怕输不成?我可听那女人说过,舅舅真的输他太多次了。”

  “呵。”

  第五百六十五章 邀约

  临安城太小,不适合为国都,这是赵氏南渡之后已说了一百二十年的事。

  大内宫城被挤在最西南方向的凤凰山东麓,使得吴山成为了临安城最好的地段。

  吴山左带钱塘,右瞰西湖,居于宫城与市井之间,是整个内城比较中心的地带。

  山高不过三百尺,上山不累,又仍然有凌空之感,可尽揽临安城之江、山、湖、巷陌。

  官家赵昀赐给李瑕的宅子便在吴山东麓,虽不大,但寸土寸金。

  这是厚赏,连宰相都没有的福泽,是为犒赏李瑕收复汉中、呈书表忠之功。

  今日之前荣王一直没对李瑕动手,也是因为官家对李瑕这份优容厚待。

  若杀李瑕,便是不给官家颜面。

  该等忠王被立为太子,或者继位再谈……

  但,今日李瑕太过份了,简直是与李仁本一模一样的德性。

  所以全永坚来了。

  代表着天子之生母全氏的态度。

  他来一趟,不论能否杀李瑕,至少在御赐的宅子前教训李瑕一顿,宣明——忠王不容污蔑。

  “敢与忠王为敌者,掂量掂量!”

  李瑕也表明了态度。

  蜀地带来的骄兵悍将,只一轮冲锋,直接告诉整个临安城他的立场。

  “我就与忠王为敌了。”

  这不是一场斗殴,这是一场对话。

  ……

  这些,杨镇看不懂。

  杨镇以为李瑕是在给他出头。

  他以为全永坚与自己一样,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他还以为今日就是一场勋贵子弟之间普普通通的争执。

  “方才还敢叫嚣,一转眼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全大衙内,有本事你回来啊!”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该送我回来的。”

  杨镇还在笑,摆手道:“有何打紧?我岂怕他?又非第一天与他作对,涂脂抹粉的男凹之辈。”

  两人说着这些,正要进门,便见隔壁那间深宅大院里有一队人出来。

  “李节帅有礼了。”

  “穆效用升官了?恭喜。”

  李瑕认得对方,是贾似道麾下一个叫穆庚的军官。之前他躲在提刑司,正是穆庚负责守卫。

  “难为李节帅还记得小人。”穆庚拱拱手,指了指对面那大宅,道:“恩相就在此间,请李节帅移步一叙……”

  ……

  李瑕知道贾似道不会动手杀自己。

  荣王气急败坏,贾似道却不会这般,得顾着官家的心意。

  他与杨镇依旧穿着那蹴鞠服,穿过一重院落,又穿过一重院落……

  楼台都已建成,富丽堂皇,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前院的大池塘还在开掘,假山亦未砌好。

  到处可见有人在移栽花木……

  吴山这寸土寸金之地,能圈出这样一块地建造如此府邸,却不知要花费多少?

  一路上了观景台,只见贾似道正坐在那饮茶,看着账本。

  “见过贾相公。”李瑕如见了老友一般,随意一拱手,问道:“丁大全才罢相,贾相公却有好闲心?”

  “吴潜想要的那些官位,给他便是。”

  贾似道讥笑一声,指了指远处在建的戏台,又道:“此处本由丁青皮督造,如今,烂差事落在我头上了。”

  “哦,那贾相公太辛苦了。”

  “看那,你的府邸以及那片宅院本该圈进来。可惜,官家为了赏赐你,此事作罢了。”

  “陛下之隆恩,臣无以为报。”

  “拙劣。”贾似道啐骂一声。

  李瑕不以为意放下手,道:“我在汉中时,曾屡次上书请朝廷功赏将士,但不知……”

  “丁大全贪了。”贾似道将手里的账册轻摔在案上,淡淡道:“今日查账,发现缺了二十余万贯,又不知这笔钱到了何处?”

  “总不会是在我家。”李瑕随口道。

  “那是在我家不成?对了,你今日太过招摇……”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有一个宫娥从后面的亭台中跑出来。

  “贾相公,敢问蹴鞠赛定好了没有?公主要生气了。”

  贾似道无奈,转头向李瑕、杨镇,吩咐道:“明日陪我一起蹴鞠。”

  他抬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蹴鞠场。

  李瑕道:“怕不凑巧,明夜须至宫中赴宴。”

  “赛过一场,我带你一道入宫便是。”

  李瑕正待回答,忽感到杨镇拉了拉自己。

  贾似道眼尖,已见到这一幕,淡淡道:“想说悄悄话便过去说。”

  杨镇甚是尴尬,忙行礼道:“不敢……”

  “呵,去商量好了。”贾似道自低头看账本。

  杨镇连忙行了一礼,拉着李瑕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别答应,此处是瑞国公主府。”

  “我知道。”

  李瑕已到临安六七日,自不会连邻居是谁都没查。

  杨镇道:“听说瑞国公主正在选婿,你我又如此英俊潇洒,此事大有奚跷……万一被选上,前程毁了不谈,你我家中那许多美婢又如何安置?一辈子守着一人,啧啧……总之万莫答应,万莫答应。”

  “定藩去拒绝贾相公便是。”

  “我如何敢说……”

  私语到这里,忽听得后面有人说了一句。

  “公主不宜出面。”

  “既是李节帅与表兄到我府中,该尽地主之宜才是。”

  端庄平和的声音响起。

  李瑕、杨镇转头看去,一群宫娥已扶着步辇从后面的亭阁出来。

  那步辇上围着纱帘,一瞥之间,只见一衣着华贵的女子坐在上面。

  杨镇不敢多看,或许是不敢被公主看到,连忙低下头行礼。

  李瑕已有妻室,不似这般杨镇这般害怕,只拱了拱手。

  “见过瑞国公主。”

  “免礼,此地并非大内,不须拘礼。”

  步辇上的端国公主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姿仪极佳,又道:“李节帅与我既是近邻,万莫客气,杨家表兄则更不必见外。”

  “是。”

  “难得秋高气爽,因见李节帅与表兄蹴鞠归来,舅舅一时技痒,我这府邸刚落成,亦想邀些闺中好友过来,办场蹴鞠赛,凑个热闹,不如定在明日如何?李节帅可愿给这面子?”

  一句话,李瑕已隐隐感到这瑞国公主颇有心计,且心中极有主张。

  公主府新建,邀人观场蹴鞠,无可厚非。

  当臣子的,不好违逆。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多谢李节帅与表兄……”

  “彩头,表姐还要说彩头啊。”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瑕目光看去,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凑在步辇边叽叽喳喳不停,提醒着瑞国公主。

  “蹴鞠没有彩头有甚意思?还有,还有,我也要上场的……”

  她话到一半,似感到李瑕的目光,遂仰起头,骄傲地冲他挥了挥小拳头。

  “我们赢定了……对吧?二叔。”

  她显然很喜欢蹴鞠,说话间还踢了踢步辇。

  “这是自然。”贾似道仰了仰头,瞥向李瑕,亦有挑衅之色。

  李瑕只是笑了笑,算是回应了这神态十分相像的叔侄二人。

  ……

  终究是桩小事,说好之后,李瑕与杨镇便告辞离开。

  “唉,好在公主没看上我们。”杨镇拍着胸轻声道,“不过与贾相公蹴鞠,又得挨许多鞭子。”

  李瑕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恰见观景台上,那瑞国公主掀开纱帘,向这边看来。

  隔得虽远,竟还能感觉到那小女子身上有股子气势……

  ……

  夕阳从孤山落下,仅剩最后的余晖。

  有一行人护着轿子,缓缓进了全府。

  全府是官家生母的娘家,座落在仁美坊、西湖边,毗邻着荣王府与慈宪夫人府。

  “禀大郎,九姐儿回府了。”

  “让她到偏堂,我有事说。”全永坚正拿着药包敷着脸,吩咐过后,站起身来。

  他进了偏堂,见妹妹全玖正坐在那,一派端重模样,如观音一般。

  “还未出阁的姑娘家,父亲丧期未过,去哪了?”

  全玖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应道:“在公主府见到了大哥与人打仗。”

  打仗?

  全永坚想到当时那场面,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你……你今日去公主府,怎不与我说一声?”

  全玖仪态温婉端重,嘴巴却很厉害,道:“小妹安知大哥会在父亲丧期到青楼享乐,再怒气冲冲赶到吴山与重臣争执?”

  “你不懂就别管。”全永坚皱眉,脸色更难看,道:“说事,姑祖母派人来了,要安排你为忠王妃。”

  “我……嫁给忠王?”全玖微微讶然。

  “不错。”

  “可……”全玖想到赵禥那样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

  “好吧。”

  她知道,家里是该有个女子来母仪天下。

  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荣王已联络了朝臣安排。”全永坚在厅上坐下,“待解除了忠王与顾氏的婚事……”

  “……”

  全玖听着长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捋了捋自己耳边的头发,渐渐低下头。

  嫁给忠王,她没甚不愿的。

  毕竟她真正要嫁的,是那个位置。

  但偶然间,心头又浮起今日见到的那位年轻节帅……手握骄兵悍将平定西南、能在宰相与公主面前一派从容,气度姿仪,可谓冠绝当世。

  不会再有更出色的人了。

  情窦初开了吗?

  全玖心中自问着,摇了摇头,不过只是见了一面而已。

  不过只是想到若是在潭州战乱时遇到他会如何如何……

  而今已回到了临安。

  再出色的人,当然还是比不上那天下独尊的位置……

  第五百六十六章 蹴鞠

  天蒙蒙亮,赵衿已揉着眼坐起来,任宫娥给自己更衣。

  “要去给爹爹叩安吗?”

  “官家诏谕,近日皆不用叩安。”

  赵衿却不管这些,兴冲冲吩咐道:“那我直接穿蹴鞠服。”

  “是,公主……”

  赵衿一低头,见自己一双小腿粉粉嫩嫩,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技巧……我蹴鞠,靠的技巧……”

  “是啊,贾相公常对官家夸,公主最有蹴鞠的天赋呢。”

  “那当然,你们别告诉我爹爹和妖妃啊,就说我去看我的府邸去了。”

  “是,董大官都安排好了。”

  宫娥们服侍着这不老实的公主,耳边那吹牛的话,许久都没停下来。

  “我舅舅是天下最会蹴鞠的人,今天我们肯定是赢的,赢了之后,连什么大帅都得给我们输服,多威风……”

  “那个妖妃总说她眼光多好,为社稷选了栋梁之材。我叫她看看,她的栋梁之材输在我脚下,哼……”

  “先蹴鞠,然后到舅舅府上斗蛐蛐,叫小娘子们跳肚皮舞看,你们看过肚皮舞吗,有趣的……”

  “不知是否有工夫到西湖钓鱼,我还没钓过鱼呢……”

  说着说着,仪驾已摆在宫内便门处。

  今日出行的安排贾似道自然会办妥并过来接驾。

  但赵衿到得太早,此时便门都还未开,她不由掀了轿帘看了又看,满是期待。

  ……

  “既然要赛,那就得赢。”

  李瑕随手拿起一张纸放在案上,拿起炭笔,先画了球场。

  “赢?”杨镇大讶,“贾相公很厉害。”

  李瑕平时和齐云社是踢着玩的,对他而言那是训练。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比赛。”李瑕道。

  很认真的一句话之后,他扫视了蹴鞠队一眼。

  杨镇身边有六个玩伴水平实在太差,已被李瑕换掉了,连夜找了齐云社的蹴鞠高手顶上,其中还有三个女子。

  “你们都知道我是蜀帅,打过几场仗。我可以说一句……打仗和比赛,在我这里一样的,都得赢。”

  诸人不由振奋,挺直了腰杆。

  只觉自己是要到战场立功一般。

  “好,现在来布置战术,定藩你是球头……”

  杨镇道:“我不敢当球头,非瑜你当球头吧?”

  李瑕点点头,当仁不让。

  他技巧还不如齐云社中的几人,但地位却高。

  “好,对方球头必是贾似道,我认为他的蹴鞠技艺华而不实……”

  ……

  贾似道穿着一身蹴鞠服,手里却还拿着些公文看着,同时还听着身边人汇报。

  “今日既不朝会,也不内引奏事,官家此时还未起,昨日董宋臣又招了几个女冠、瘦马、清倌入宫。”

  “把消息放给吴潜,让他好好规劝官家。”

  “是,慈宪夫人遣人递了牌子,想要入宫面圣。”

  贾似道一听,道:“把顾砮是丁党的证据放出去,帮他们一把。吴潜有何动作?”

  “没动作,那帮人昨夜一直在通消息,想补丁党留下的缺额。”

  “……”

  路途并不远,他们很快便接了仪驾到了公主府。

  瑞国公主还有女眷要接待,贾似道则自往球场。

  “阿郎!”

  二十余蹴鞠高手已站在那恭候。

  贾似道随手点了五男五女,道:“今日只许胜,不许败,胜了重重有赏。”

  “是!”

  在这临安城里蹴鞠,这些人还从不怕了谁。

  赢肯定是要赢的,贾似道心里却是在想另一件事……

  若是公主能看上李瑕,倒是颇有意思,让官家逼着李瑕休了那高氏妻,从此解了兵权。

  让这心比天高的竖子知道何谓笼中之雀。

  再收服了他,也牵制荣王、慈宪夫人在宗室中的权力。

  可惜,是个成过亲的,配不上阿姐留下的女儿?

  但,确实是足够出色?

  罢了,这终究是小道。

  今日与李瑕蹴鞠,更重要的是在对忠王一系摆明态度——他贾似道会上哪条船还没定,需要更多的诚意……

  想到这里,李瑕的蹴鞠队也到了。

  贾似道笑了笑,待李瑕到了面前,道:“今日本相肯与你蹴鞠,你该谢本相。”

  “好,谢贾相公。”李瑕随口道。

  贾似道没想到这么轻巧,有些恼火,道:“我与你蹴鞠,便是在告诉临安城,你我有交情。让那些想暗地里动刀子的都收了。”

  “不错。”李瑕道:“故而我谢贾相公,毕竟临安城得听贾相公的,贾相公说可以杀人了,大家才能动刀子。”

  “我没感受到你的诚意。”

  “需要我故意输吗?”

  “不必。”

  贾似道虽涵养颇深,此时却也着恼,淡淡道:“你尽全力,否则我赢得不痛快。”

  ……

  全玖也到了。

  她再次扮成瑞国公主,在观赛台上坐了。

  这事不合规矩,但她知道宫里不会追究这些小节。

  因为一切都是为了哄瑞国公主高兴。

  宰相、节帅、高官、勋贵,所有人都在卖力地哄当今天子唯一的掌上明珠高兴。

  平定天下也好、宰执天下也罢,还不是那披上那身蹴鞠服,在这里表演。

  这也是全玖一定要嫁给忠王的原因。

  天下独尊的权力。

  全玖便坐在台上,目光看向李瑕,觉得这个男子确实惊才绝艳。

  她再不能嫁给一个类似这般的俊郎少年,但无妨,终有一日,天下所有俊才都会匍匐在她的脚下。

  “臣,拜见皇后……”

  “臣,拜见太后……”

  她不会再像在潭州城里时一样,呼喊着却喊不来人来救父亲的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血从那箭槽里不停流。

  “公主,公主……”

  想着想着,有人又低声唤了一声。

  全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唤自己。

  “请公主开场。”

  全玖看着那在球场中站定的宰执、节帅,刻意等了片刻,开口道:“鸣笛吧……”

  “嘀!”

  随着笛声,一个鞠球被高高抛起……

  ……

  大宋太祖皇帝一生就只作了一首诗,诗云:“治定不应忘武备,花间蹴鞠是雄图。”

  开国以来,大宋的皇帝、亲王、宰相们,便常在大明殿蹴鞠。

  这一颗小小的鞠球,已在宋王朝被抛到了最高点……

  赵衿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鞠球,亮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

  “我来!我来!”

  蹴鞠的对抗性其实不算非常激烈,故而能男女对赛。

  球场被一张大网分为左右两边,对垒的双方各站一边。

  网子上开了个球洞,便是风流眼。

  不停颠球、传球,待所有人都过了一遍球之后,才能射风流眼。

  球若射过风流眼,便可得分,若从网子上弹下来,可接住,继续传。

  关键是,不落地……

  赵衿这边是左军,先开球。

  此时球已在左军传了一圈,贾似道正在摆一个八仙过海的踢法,踩上了几个队员的背上。

  赵衿是副球头,需要颠一会球,一直到贾似道准备好才行。

  很快,鞠球已传到赵衿脚背上。

  她有些夹不住,但马上颠起球来,玩得十分厉害。

  “快传。”

  “给。”

  赵衿转身一踢,那鞠球稳稳当当被抛给贾似道。

  贾似道凌空一翻,猛将那鞠球重重一踢。

  流星一般,径直穿过风流眼。

  贾似道站得太高,这一脚使得鞠球根本就是直直击向地面。

  那边杨镇连忙一脚铲去,但来不及了,鞠球才击在杨镇脚上,已迅速触地。

  “嘀!”

  右军已先失一筹。

  赵衿大喜,叉腰道:“哈,我厉害吧?!”

  右军那边却不塔理她,李瑕已迅速提振士气。

  “无妨,继续,调整好防守……”

  赵衿喊道:“说好的啊,输的人全部抹白泥,吃鞭子。你们莫不是在让着我们,那就太没意思了。”

  她这边叫叫嚷嚷,那边鞠球已传了一圈。

  “他们的副球头接球技艺一般……快传。”

  赵衿大恼,嚷道:“什么叫一般……”

  下一刻,只见李瑕已一脚抽射,鞠球径直穿过风流眼向她这边飞来。

  “哼,我接得住。”

  她最大的弱处便是脚板有些小了,夹不住鞠球。

  但好在这一球来势并不快。

  小蛮靴轻轻一勾。

  “哈。”

  然而,那球竟是还在转,转速很快,“嗒”的一声已落在地上。

  “嘀!”

  “这……”

  ……

  “我来接。”

  “左竿网。”

  “给……”

  “快,对面有破绽。”

  赵衿拼命在球场上跑起来。

  她人在哪,对面的球便往哪里落,旁人又不敢碰到她。

  渐渐的,她似乎已成了左军最大的破绽。

  “嘀!右军得一筹……”

  “滴!左军得一筹……”

  “右军……”

  “右军……”

  第五百六十七章 彩头

  全玖坐在看台上,渐渐觉得这场蹴鞠赛有些不那么好看。

  左军这边倒是踢得很漂亮,各种花样都有,让人眼花缭乱。

  右军那位李节帅却完全相反,脚法凌厉而实用,每击球必过风流眼,过风流眼则必落地。

  完全是为了赢而蹴鞠,看着有些……失了风度。

  且瑞国公主千金之躯,没人敢碰她,只好让公主自己满场奔走,已十分狼狈。

  胜负已定,比赛便无趣了。

  但另一方面,全玖却又觉得……李瑕的身姿还是好看。

  他身上有种专心致志的气质,全玖说不出,只觉得他挥汗如雨样子,合该成为她碧玉年华的回忆。

  也就这般了,又不是自己的……

  但渐渐地,全玖眼中浮起隐隐的不悦。

  她目光开始在赵衿与李瑕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赵衿已累得跑不动了,支着膝盖站在那。

  “你还来?!”

  李瑕颠了两下球,一踢,依旧是向赵衿所在处落起。

  “咚。”

  “哎呦。”

  全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公……公,公然欺负女子……”

  ……

  “哎呦。”

  赵衿捂着脑袋,指着李瑕,大喊道:“你为何总是把球踢过来?为何总是踢过来。”

  “因为知道你接不住。”

  李瑕理所当然的语气。

  比赛就是这样,击敌之弱。

  他没再看赵衿,转头看向场边的香柱。

  香燃起,一场蹴鞠赛已到了最后。

  笛声已响。

  “这不算。”有人喊道:“这不算,他踢的一点花样都没有,阿郎……”

  贾似道喘着气,累到已有些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恍过神,不悦地扫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赵衿。

  “我,我贾佩……”

  赵衿也不知是提醒贾似道还是没缓过气,道:“我贾佩……愿赌输服,但没完,得再赛一场,得再赛一场。”

  李瑕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将鞠球踩在脚下玩着。

  只要有比赛打,他都乐意奉陪。

  贾似道却是摇了摇头,不愿再蹴鞠了。

  他又不是高俅。

  他贾似道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之所以会蹴鞠,那是因为他多才多艺。

  与李瑕这种眼中只有胜败之人,没有再赛的必要了。

  “不必了。”贾似道转向赵衿,道:“累了,带你去斗蛐蛐。”

  “舅……就是被这人欺负了,我们才得把场子找回来……喂,你会斗蛐蛐不?比斗蛐蛐啊!”

  李瑕懒得理贾似道这侄女。

  简直与贾似道一模一样的德性。

  “贾相公,忘了还有彩头吗?”

  “我会送你一个更大的彩头。”贾似道不以为然。

  李瑕道:“但说好的是二十鞭子。”

  贾似道本已向看台走去,一听,倏然回过头。

  “你还想鞭打本相?”

  “比赛有比赛的规矩。”

  贾似道盯着李瑕的眼睛,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渐去,泛起一抹冷峻。

  还有威仪。

  宰执天下的威仪。

  “你,想打本相?”

  李瑕丝毫不惧,认认真真道:“彩头是贾相公定的,我们答应了,且全力以赴了。”

  “非瑜!”杨镇大喝一声,上前就拉李瑕。

  “贾相公莫怪,我们年轻识浅,非瑜说笑的……”

  “没有说笑。”李瑕道:“我来便是为了一个道理,全力以赴了,答应给的东西便该给。”

  “若本相说不呢?”

  李瑕笑了笑,问道:“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贾相公要反悔?”

  忽然。

  那清脆的女声又响起。

  “好,我们愿赌服输,打就打呗。”

  贾似道还在与李瑕对视,闻言一愣,转头向赵衿看去,有些愕然。

  “我贾佩,愿赌服输……那个谁,二叔啊,都说好了,哪有蹴鞠输了不挨鞭的……”

  赵衿说着,双手遮了眼,背过身去。

  贾似道无言以对,终是叹息了一声,站在赵衿身边。

  “非瑜,不要这样。”杨镇还在拉着李瑕低声劝着,“真别打……”

  李瑕道:“无妨,贾相公私下与我是好友,我素知他大度且守信……你们都不打?那我来打。”

  ……

  贾似道其实没有很生气。

  输了挨鞭子,本就是临安鞠场的规矩。

  在临安玩蹴鞠的,谁还没挨过齐云社那些人几鞭子?

  他就是想赖掉而已。

  发火,威压,换别的彩头,总之要赖掉。

  毕竟连忽必烈的岁贡他都敢不给。

  至于损威风?官家和官场上的明眼人都会知道,他贾似道到底是为了谁才挨这几下的。

  “啪。”

  “啪。”

  “啪……”

  因旁人不敢打,只李瑕一个人拿着鞭子一个个打过去。

  也不是很疼。

  但赵衿还是哭了。

  她从小到大,从没吃过这种疼……

  ……

  “啊,输了……我输了……呜呜……”

  “好了,公主莫哭了,去斗蛐蛐吧。”

  “不要叫我公主……呜……我贾佩……我贾佩还要把场子找回来……”

  “公主,他们已经走了。”

  赵衿转头一看,只见偌大的球场上,已然只剩自己这边的人。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全玖。

  “表姐啊,我输了,但我说我蹴鞠很厉害,这是真的。”

  “见过公主,公主技艺高超。”全玖上前,柔声劝道:“是那李节帅欺负弱女子,他胜之不武。”

  “话也不能这般说,不然我还怎么蹴鞠……表姐,我今日真是失常了,我其实很厉害的……”

  全玖根本不在意这些。

  她只知道,今日这事传到官家耳里,以赵衿的性子,反而会发了狠地保李瑕了。

  无非是说“哪个敢动他就是我平生之敌,这场子我得亲自找回来……”

  瑞国公主的脾性还是好猜的。

  那,李瑕知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公主?

  这般想着,全玖偷瞄了贾似道一眼,却见贾似道已走到一旁去安排护卫,浑然不在意那几鞭子。

  看得出来,李瑕这人,怕是很对贾似道的胃口……

  ……

  傍晚,全玖回到家中,依旧是听着兄长絮絮叨叨婚事。

  “姑祖母今日已见了官家,忠王与顾氏女已解了聘……”

  “兄长,你欲杀李瑕?”全玖忽然问道。

  全永坚一愣,讶道:“你怎知道?”

  “问过兄长昨日带出门的人。”全玖应道,“但近日,贾相公不会容你再动手。”

  “为何?”

  “贾相公其实很看重李瑕,想用他。”

  全永坚摇头道:“我不明白。”

  全玖始终还是那端庄姿态,道:“不过是提醒兄长一句,要杀李瑕,须瞒着贾相公,且尽快,以免留下后患。”

  全永坚又是一愣,呆呆看着妹妹,仿佛不认得她。

  “你……”

  “兄长须知晓,贾相公要的是控制忠王,你不可全信他。而李瑕很了得,要杀得趁早,切莫等我成了忠王妃,太子之位却丢了。”

  全永坚还在发呆。

  全玖架势愈足,温婉地劝慰了一句。

  “父亲不在了、姑祖母年岁已高、我将为忠王妃……兄长该振作精神、担起家业才是。”

  ……

  不能自已,全玖心底有念头不停浮起来——杀了李瑕。

  她有足够的立场要杀他,她的兄长与表叔一直就在做,为了她的丈夫。

  可,全玖忽然就想亲自参与布置。

  为何呢?

  她一派端庄地坐在那,想了良久才想明白。

  今日,看着赵衿与李瑕蹴鞠,其实感到了……嫉妒。

  瑞国公主,天子娇女。

  无数民脂民膏为其建了奢华大宅。

  嫌礼数太烦,便让旁人扮成公主,好跑去与男子蹴鞠,嬉嬉闹闹。

  一回头,公主之位还是赵衿的。

  赵衿,总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堂堂宰执、国之重臣,就因她一句话,乖乖转身挨鞭子。

  今日找李瑕蹴鞠玩,明日若想找李瑕玩别的,依旧只要招招手。

  甚至可想到,若赵衿看上李瑕,还会有无数人帮她,哪怕杀了李瑕妻子。

  而她全玖,却要嫁给了忠王那样一个人?

  忠王那样一个人……

  她要证明,嫁给忠王是值得的。

  便是威风凛凛的节帅、惊才绝艳男儿,也会死在她张张嘴之间。

  这该是她收获到的权力……

  ……

  “又菜又爱玩。”

  李瑕想了想,如此形容了一句之后,又道:“听说过贾似道有这样一个侄女?”

  姜饭道:“贾似道确实有个兄长,名为贾贯道,是个文人,字写得好,文章也不错,但性情与贾似道全然相反,避居于台州读书……只能打听到这些了。”

  “贾贯道的女儿?”李瑕沉吟道:“有些太宠溺了。”

  “这……贾府的消息是最难探的,我再去探。”

  “不必了,再探要叫他起疑……你从侧院的暗道出去。”

  “是。”

  李瑕也就是听过其它情报之后,再多问一句,既打听不到,那便算了。

  此时已是黄昏,该往大内宫城赴宴。

  他已梳洗过,且换好一身礼服。

  才出府门,便见到贾似道的大轿子已停在那。

  李瑕也不客气,径直进去。

  “贾相公宰执天下,竟这般有闲暇?”

  “我会用人、敢用人,故有暇。”贾似道自信笑道,“且说好了一道入宫赴宴。”

  “贾相公实在守信。”

  “你以往不似这般嘴贱。”

  “嗯?”李瑕颇诧异。

  “你打了我,我不怪你,给你个前程吧。”

  贾似道说着,忽将手里的一封公文丢了过来。

  李瑕接过,扫了一眼,皱起眉。

  “先前说过,会为你谋一个你够格的差遣。”贾似道缓缓道:“浙西安抚使,如何?”

  李瑕缓缓摇了摇头。

  “事还早,你考虑。但等吴潜老匹夫一走,我必要着手公田法,缺的正是个不畏死的独夫,你正是这个独夫。今日我挨了你二十鞭,要的便是你的气魄。”

  贾似道的神情已全不似白日时轻佻,郑重道:“一场蹴鞠,瑞国公主欠了你人情,会在陛下面前保你不死,这是我替你挣来的。故而,你可相信,我能替你挣更多活命机会,可成为你的后盾。把你那些小伎俩丢开,把心思放到国事上。”

  他指了指李瑕手中的文书。

  “也把你那不畏死的气魄放到国事上,随我奋命扫除百年积弊,你我将中兴大宋社稷,重回盛世强国……”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世事如蹴鞠

  “好比今日这场蹴鞠,你起初不愿,但听从我安排,不仅尽兴,还结识了贵人,我贾似道一诺千金,答应你的彩头已给了。

  任浙西安抚使、为我试行公田法,亦是此理。你此时有犹豫,但只须听我安排,自可放手施为,一展平生之志,岂不酣畅?”

  贾似道话到此处,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宽厚与信义。

  “南门立木、千金买骨。我挨二十鞭子,为的是让你能信我。你再说个彩头,我言出必践。”

  李瑕道:“贾相公已是第三遍提起挨打之事了,心眼有些小了。”

  “我在说正事。”贾似道沉着脸道。

  “好。”李瑕点了点手上的公文,问道:“取民间田契彻底查勘,敢问,这‘民间’指的是谁?”

  “自是阡陌连天的巨富之家!”

  贾似道语气铮然。

  “豪人之室,膏田满野,连栋数百,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草民百姓,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

  他复念了一遍公文上的字句。

  “谢方叔所言不假,‘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但他只会劝陛下,我不同,我做事,我宰执天下,除大宋之根弊。”

  李瑕道:“若真是‘收豪强逾限之田地’,似无不可。但贾相公知道这些人的势力有多大。?”

  “我知道。”

  “贾相公真知道?此时贾相公只怕还看不到他们。”李瑕道:“朝会时,他们在大殿上昏昏欲睡,看似毫无威胁;他们还在鞠躬行礼,在贾相公你门下效命……”

  “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瑕道:“你的一切权力,都是他们给你的,你是他们选出来的。”

  “呵。”贾似道冷笑摇头。

  李瑕道:“不信?豪人之室是谁?正是你贾相公遍布朝野之党羽!吕文德这个贾相公的擎天巨柱便不提了,翁应龙、东元鞠、俞明、张濡、黄公绍、王庭、于德生……”

  “够了。”贾似道低叱一声,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宰执。我至今日之位,皆凭通天手段。”

  极强大的自信。

  这大轿,似乎都要承载不了如此自信的贾似道。

  李瑕难得叹了一声。

  “贾相公,我还是那句金玉良言送你……莫将交易当施舍,会被自负迷了眼。对我如此,对旁人亦然,你怕是还没看清楚,你背叛的是何等势力。”

  “我看得清楚。”贾似道缓缓道。

  他不再有方才的气势,眼中出现了些许颓废的神态。

  “大不了,身败名裂,如此而已。”

  许久的沉默。

  从吴山到大内宫城路途太短,担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贾似道于是又道:“赌而已,我很会赌。”

  李瑕道:“赌注不仅是贾相公一人之身家性命。收豪强逾限之田,一旦施行,极可能成了……豪强剥掠民田。到时,朝野到地方,会有多少人打着你公田法之名,强占斗升之民那仅剩的微薄田地?”

  贾似道点点头,道:“故而我要用你。”

  李瑕不语。

  他知道自己能入贾似道的眼,理所当然。

  贾似道又道:“故而,我挨了你二……故而我需用你,你不畏死,你得罪了储君、得罪了整个朝野。唯你,意志坚定,手段狠辣无情。”

  轿子外,拥堵的道路已被疏通。

  李瑕掀帘看了一眼,御街尽头,宫城在望了。

  “此时还不急,你有时间考虑。”贾似道缓缓道,“立太子之前,我会保你一命,也只能保你到那时。”

  “官家答应这个吗?”李瑕举了举手中的文书。

  贾似道摇了摇头。

  “官家,不喜多事。”

  ……

  两人已不再多说。

  李瑕收起手中的公文,心中自思量起来。

  世间之事,确实就像今日这场蹴鞠。

  贾似道踢起球来,花团锦簇,煞是好看,被称为临安一绝。

  但,还是输了。

  有比赛,就有输赢,就有奖励。

  而他李瑕,就是这般一次次在比赛中赢得奖励。

  先手破北面离间之计,赢得了赵昀的宽仁;转手除丁大全,赢得了阎妃的保全;抬手与贾似道交易,赢得了相安无事……

  再到今日这场蹴鞠,又赢得了贾似道的看中。

  对他有杀意者,已仅剩‘太子’一系了。

  这些,暂时还不足以让他回归蜀帅之位。

  还需要再赢几场。

  没关系,他最喜欢比赛了……

  ……

  “女儿就是喜欢蹴鞠比赛啊。”

  大内宫城、受厘殿中,赵衿面对着父亲的质问,有些心虚地应道,“不就是到我的公主府玩一场,有什么大不了。”

  “朕也喜欢蹴鞠,但宫内不能蹴鞠吗?!”

  “那不一样,所以说是比赛啊。”赵衿理所当然道,“爹爹选的那些宫女蹴鞠不厉害,舅舅又总是让着我。”

  她抬头看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爹爹也不厉害。”

  “朕年少时,技艺不逊于贾似道。”赵昀负着双手,淡淡道了一句。

  赵衿小声嘟囔道:“我又不知道。”

  站在一旁的阎容不敢再像以往那样放肆,拉过赵衿,柔声问道:“被打的还疼吗?那李瑕太放肆了,该叫官家杀了他……”

  “啊?”

  赵衿诧异道:“你怎知他打了我?”

  她转头向赵昀看去,只见赵昀已沉下脸来,忙道:“爹爹可不要惩治李瑕,是我叫他打的。蹴鞠嘛,有赏有罚才好玩,女儿也挨过爹爹的鞭子……”

  “朕那是打你吗?轻轻打的……”

  “李瑕也是轻轻打的啊。”

  “都打哭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肯再赛了,我场子还没找回来呢!”赵衿瞪大眼看着赵昀,像是有些想要震慑住这个皇帝。

  “总之爹爹要是动他一下,我真的生气了!一天到晚公主公主的,玩什么都让着我,我都烦死了!真是烦死了!”

  “好了好了……”

  “我说真的!”赵衿气急败坏道:“他又不知道我才是公主,以为我是贾佩呢。我叫表姐扮成公主,我好下场蹴鞠。他以为我是贾家女儿才轻轻打了两下,鞠场的规矩得守……”

  赵昀也不应,坐在那饮了碗汤药,听着女儿的叨叨。

  好一会,他忽问道:“衿儿觉得,你表兄杨镇为人如何?”

  “嗯?哪个是表兄啊?”赵衿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显然,她没什么印象。

  赵昀沉默了一会。

  往日看来,杨镇仪表、品性皆不差,主要是年纪适合。

  但相比而言,有些平庸了。

  “你认为……李瑕为人又如何?”

  “我若是说了,爹爹不能惩治他啊。”

  “嗯。”

  “有点讨厌他。”

  赵昀微讶,问道:“是吗?”

  “他觉得他好了不起一样,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昀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抚须沉吟。

  挑来挑去,能入眼的贵子都不愿当驸马,想当驸马却没那份贵气……此事,再说吧。

  “你老实说,让你表姐冒充公主,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主意。”赵衿得意道:“让表姐扮成公主坐台上观赛,我就可以蹴鞠了。聪明吧?”

  “很聪明。”赵昀问道:“你认为这位表姐如何?”

  “很好啊,又端庄又温柔又漂亮又聪明,总之样样都很好。”

  “有这般好?”

  “嗯。”赵衿重重点头。

  赵昀见女儿这神情,心中对养子的婚事便有了决定。

  母亲、弟弟、女儿,还有朝臣们都这般说……太难得有这般所有人主意一致的事,省得他再费神。

  很快,有小黄门来报,臣子们都入宴了。

  “入宴吧。”

  赵昀对阎容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往殿外而去,自上了御辇,当先起驾。

  阎容看了案上那药碗一眼,微微一笑,不急不徐步上她的凤辇。

  第五百六十九章 荣养

  依旧是在澄碧殿,重开前次被打断的赐节帅宴。

  歌舞融融,满殿生香。

  没有别的文武大臣,唯有李瑕与贾似道在。

  因为,李瑕已经在向枢密院述职,没必要再让太多重臣来见,且丁大全刚罢相,朝臣们忙得厉害。

  入席之后,贾似道也不说话,揉了揉脸,挤了好几次,才挤出玩世不恭的笑意来。

  他也累。

  既要处理繁重国务,又要嘻嘻哈哈陪天子玩乐,还得保持着云淡风轻。

  李瑕端着酒杯不饮,看着那些舞姬们腰肢款摆,已有些想念汉中了。

  不知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到了何等程度……

  “御驾到!”

  “臣见过陛下。”

  “师宪与非瑜皆是朕之近臣,今夜只欢宴,不必拘于礼节。”

  “臣遵旨。”

  “官家又编了新舞?”贾似道笑问道:“方才见这舞,手袖为容,踏足为节,大曲缓叠,妙矣。”

  赵昀得意,抚须笑道:“确为朕昨日与季娘子编排,唯差些曲词,师宪可填上一笔……”

  李瑕忽感到了什么,转头一瞥,却见是阎容正在看他。

  三年前,隔着帘子李瑕见过阎容那一只玉手,此时一瞥,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面容。

  这妇人看似不过二十余岁,皮肤光洁得如同新生幼儿,浑身上下却带着少见的风韵,妩媚欲滴。

  方才殿中那些歌姬皆美,却无一人有她这般美态。

  她一双媚眼正看向李瑕,朱唇含笑,似想要勾他的魂。

  异常妖冶。

  时人皆称阎妃妖妃,所言不虚。

  她没有那种端重姿态,只有无比的艳丽。

  那挂着笑意的红唇轻轻抿了一抿……

  未必是有意的,许是她媚态天生。

  李瑕则是阅历丰富,不轻易被女色所惑,只不过是……感到血液已开始汇聚起来。

  阎容遂扫了李瑕身上一眼,有些得意,那双眼似微微弯了弯,带着笑。

  李瑕先坐下,这才迎上阎容那夺魄的目光,以示坦然。

  然后转过头,继续看歌舞。

  ……

  “燕子楼边柳色新,画眉人去镜生尘。来年羞结空床梦,闲拨琵琶过一春。”

  “哈,你贾师宪作诗从来只赋蛐蛐,近日如何作这等绮丽诗句?”

  “官家取笑了,臣近来结识一位红颜知己……”

  赵昀悠悠然笑了笑,道:“朕听说过。”

  “官家竟知?”

  “李慧娘?”

  “臣汗颜。”贾似道苦笑道:“因听了她一曲琵琶,想纳她为妾,奈何被她推拒……”

  “有趣,有趣,竟还有人敢推拒你贾相公……”

  君臣二人闲聊着这些风流韵事,算是为今日酒宴定了基调。

  没了吴潜、饶虎臣这等臣子在旁,赵昀自在得多,又不由笑骂了一句。

  “吴潜老匹夫年轻时也风流,‘云散落霞如绮,嫩绿与残红,又是一般春意’,未想他活到老了,反倒成了顽夫,甚是可恶。”

  “哈,‘春意,春意,只怕杜鹃催里’,右相……哦,左相,左相吟春而已。”

  赵昀拍了拍膝盖,笑了笑,问道:“师宪话里有话啊。”

  “臣不敢。”

  贾似道懂官家,官家不爱在酒宴上说政事,那是讨厌费神的政事。

  比如,公田法肯定不能现在拿出来。

  提一提轻松的政事却是无妨,也不可避免。

  这其中的分寸,他掌握得住。

  赵昀果然不生气,指了指贾似道,已心里有数,转头看向李瑕。

  “非瑜在临安,习惯否?”

  李瑕正看着一名小歌姬,她因听了那些词句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泛微红,看着倒颇有趣。

  他连忙回头,应道:“禀陛下,臣习惯。”

  赵昀抬手指了指,莞尔道:“莫总盯着一人看,看得人家跳错了两个动作,你学周郎顾曲不成?”

  李瑕既没看出那舞蹈中的错误,也没听懂这玩笑话,应道:“臣愚钝。”

  贾似道遂笑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官家尚看,非瑜不读书,当罚。”

  “哈,罚一杯。”

  那边舞乐方歇,领头的歌姬已盈盈一拜,护着那小歌姬,嗔笑道:“奴家分明是想叫陛下顾舞,陛下知歌知舞,一眼看到了错处,请陛下责罚。”

  因她声音软糯,使殿上气氛又欢快不少。

  赵昀龙颜大悦,赏了她一杯酒。

  李瑕感受得出来,其实赵昀非常好相处。

  不过,皇帝与天下众生,就像个巨人与蚂蚁。

  皇帝有时不是真要杀人,只是随脚一踩,随手一按,便有可能弄死一群蚂蚁。

  对李家而言,荣王就好像是皇帝那只脚、那只手,压垮了李家的蚁穴。

  现在,李瑕这只蚂蚁爬到皇帝肩上了,看到的反而是随和与宽仁。

  只要那只手还没把他从皇帝肩上掸下来。

  ……

  李瑕不愿被掸下来,心中已在估算着。

  他到临安不过六七日,算时间,江万里这才刚刚入蜀,想必正见到百姓已从一座座山城迁下来。

  距离江万里稳定住川蜀局势并把奏书送回临安,还早。

  在这之前,赵昀不会罢掉他这个蜀帅。

  “臣在临安习惯,但有些清闲。”李瑕于是道,“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一个差遣。”

  贾似道脸上又浮起讥笑,把他这以退为进的伎俩看得清楚。

  果然,赵昀笑骂道:“你不过回朝述职,待述了职,还须为朕戍守川蜀,竟还讨要差遣?”

  贾似道揣度着官家心思,无非是江万里奏书未至,暂不愿罢了李瑕。

  至于继续任蜀帅?说说罢了。

  马上要立忠王为太子,放这个忠王之敌去领一路大军,岂能放心?

  李瑕道:“臣不会施政,唯擅谍探。如今北面汗位之争如火如荼,不如由臣来刺探此事?随时报敌情于陛下……”

  赵昀沉吟了片刻,感受到了李瑕的真诚。

  似不愿再去川蜀那穷乡僻壤,想要留在繁华临安。

  酒杯被放在案上,他开始考虑。

  大宋的情报分由几个机构负责,皇城司监察宋朝官民百姓,由天子直属,李瑕不宜入皇城司;

  在战场前线刺探军情的先是机宜司,后改为宣抚司、都督府负责,下设边铺,包括制置府管谍探,不必再调任;

  唯独中枢掌握谍情的机速房。

  但,枢密院……

  “你想入枢密院机速房?”

  “臣愿为陛下分忧。”

  “师宪,你是宰执。”赵昀有些随意地问道,“你以为,让非瑜兼任机速房计议官如何?”

  贾似道瞥了李瑕一眼,微微冷笑。

  机速房归宰执、院臣轮值管辖,可见其重。

  计议官每日见的都是国之重臣,参详的都是机秘事宜。

  想都能想到,若让李瑕进枢密院,之后随时会在吴潜、饶虎臣之间来回摇摆。

  “臣以为不妥,馆职须用读书人。计议官虽官职不高,却须参阅大量文书,往往以太常博士担任,未有地方节帅兼任之旧例。”

  这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理由。

  赵昀遂看向李瑕,道“听到了?”

  “臣愿辞蜀帅之差遣。”

  赵昀大笑,抬手一指,道:“你还年轻,不读书,如何使得?朕还盼着往后用你为宰执。”

  “臣惶恐。”

  “不必惶恐。”赵昀目露赞许,道:“史俊上表称,你在汉中戍屯还有不足。譬如,只须先修褒惠渠,开垦出一批良田,招抚流民,以工偿其田租,再修柳边堰,如此循序渐进,可更吸引流民归乡,又可使汉中一年之钱谷分作五年花销……”

  李瑕仔细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受益匪浅。

  汉中施政,他是初次治理那么大地方,手下文官又少,做得肯定算是很差的。

  大方向没错,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太多的问题。

  之所以韩祈安每天拿着账册苦劝,就是因为李瑕不会调度。

  “调度”二字讲究太细了,只说田亩,山阳与山阴处的地每年的产出就差得太多,如何分配让百姓满意都要理章程。

  所有细节李瑕都要从头开始学,更惶提如别的文官一样,将一分钱掰做十分来做事。

  赵昀于是捏着李瑕这把柄说了许久。

  若只在文书上论政事,这位天子可谓是极知政。

  “史俊大大小小罗列了大小七十余项你施政之错漏。”赵昀最后道:“但朕以为,你做的并非不好,不过是细处略有不当,失之于稚嫩。”

  “臣愧对陛下重托。”

  “不,你还年轻,朕对你是寄于重望啊,视你为宰执之材。这样吧……你既嫌在临安述职清闲。到太学去读读书,也不必入舍,自会有人教导你。”

  “臣谢陛下隆恩。”

  ……

  李瑕知道,这是吴潜的手笔。

  史俊那样的忠正能臣,立场从来不难猜,一看就是吴潜说服不成,开始用计了。

  至此,各方对他的态度已渐渐定下来了。

  赵昀想将他留在临安荣养,只等江万里稳定川蜀;

  赵与芮想杀他,随着立太子之事,杀心会愈演愈烈;

  贾似道想用他,让他做为一把刀子,割除大宋积弊;

  吴潜想让他潜下去避一避,读书,重塑对社稷之忠诚。

  就没一个人想让他重归川蜀。

  但无妨,今夜这番对答,已消解了官家的一部分戒心……毕竟他李瑕是想留在临安的。

  再筹划一番,就差最后几步了。

  李瑕于是转头瞥了瞥坐在那的阎容。

  阎容一直没开口说话,但她似乎一直在看着李瑕。

  因此,他目光一落过来,她便发现了。

  她低头,捧起金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手指轻轻拨动着金杯。

  那金杯被转过来,显出一点胭脂。

  连这胭脂,也带着妖冶之感,它被轻轻晃了晃,指向了一个方向……

  第五百七十章 消磨

  夜有些深了,宴饮还在继续。

  殿上又摆了张案子,赵昀与贾似道开始斗蛐蛐,李瑕站在贾似道身后看着。

  比李瑕预料中有意思,尤其贾似道是行家,评点起来又风趣,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还有漂亮的歌姬们凑趣,确实比白日的蹴鞠有趣。

  李瑕差点都有些理解这些君臣了。

  若说怠于朝政,谁又不恋贪美色、欢娱,还有这歌舞升平,至少还不算昏聩。

  若说自毁长城,他李瑕这个蜀帅确实有反意。哪怕只是出于直觉,察觉到了,也不可能放虎归山。

  换谁来当这个大宋朝的天子、宰执,又有几人能做得更好……

  但理解归理解,没用。

  要的还是改变。

  那边阎容还坐在御案边,扶着额头,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李瑕看了看殿外的天色。

  “陛下,臣……”

  “领他出宫吧。”赵昀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正搂着一个美姬,双双盯着那两只正斗得激烈的蛐蛐。

  自有小黄门上前,领了李瑕往净房而去。

  他往南,过了选德殿,水堂,往球场的方向走去。

  不经意回头,只见阎容的仪驾已出了澄碧殿,向北面后宫缓缓行去。

  ……

  “李节帅请。”

  过了球场,孙安快步迎上,四下看了一眼,迎着李瑕快步走了一段,眼前便是一条回廊。

  回廊很长,走到底,翻过栏杆,是堵高高的围墙。

  孙安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小小的洞。

  不一会儿,有娇媚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好你个坏了心肝的……”

  李瑕微微一愣,便听对面又说了后面的半句。

  “莫不是挖了这暗洞往外面送钱财?”

  之后,有个宫娥慌张道:“奴婢不敢,是好不容易才找着的。”

  孙安忙道:“贵妃,李节帅到了。”

  阎容似在笑,道:“都退下吧。”

  “是……”

  窸窸窣窣的响声中,旁人都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阎容道:“坐下说吧,隔着墙,听不清。”

  李瑕在墙边坐下,向那小洞里看了一眼,只看到裙摆晃动,露出一双红色凤头鞋以及一点白色的罗袜。

  阎容已坐了下来,足尖并在一起,往前伸了一伸。

  “李节帅可看出来了?官家对我不似从前,都怨你。”

  李瑕道:“我只请贵妃带句话,未曾想贵妃竟让季惜惜谎称有孕,且还被人找到。”

  阎容笑问道:“我合该将她送到川蜀,给李节帅养着才好?”

  “事已至此。贵妃有什么话不能让关德递,非要当面说?”

  “人说你我是同党,不多见见怎行?”阎容道,“你再近些,赏你个物件。”

  一道令牌被丢到地上。

  那凤头鞋往前一推,将它推到这边来。

  “你凭此令牌,可到宫城北面酒库找商阁长,他可帮你递急信给我。”

  “谢贵妃。”李瑕将令牌收了,道:“我有个安排,可让我继续任蜀帅,亦保贵妃地位无忧……”

  “我先说。”

  “也好。”

  阎容道:“你来想办法,助我为皇后。”

  李瑕不语。

  阎容又道:“官家心意,马上要立赵禥为太子,一旦事定,你我皆死。但若我能当了皇后,你有怎样的好处你该知道……”

  李瑕不答反问道:“关于赵禥的情报,贵妃何时给我?”

  “三日内关德自会递给你。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贵妃想当皇后,须与官家说才是。”

  “莫玩笑了,有几个坏消息听不听?”

  “嗯?”

  “董宋臣投靠贾似道了,与谢道清成了一伙。”

  “确定?”

  “我有察觉,你要信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李瑕点点头,道:“此事我信,关德还可靠吗?”

  “可靠。”阎容道:“不过,我们情况很糟……我不知要如何与你说。”

  最后这句话,她是在咬着唇说的,带着些为难,隔着墙也透着股妖治。

  李瑕不急着回答。

  时间不多,但阎容显然比他急。

  “官家待我早已不似从前了,如今不过是看在赵衿的面子上留着我,仿佛成了个看孩子的奶妈子……”

  李瑕道:“但只要官家还在,瑞国公主还在,贵妃不会有事。”

  “唉。”阎容幽幽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委屈,“你都不知我想要什么?”

  “我确实不了解贵妃。”李瑕淡淡道。

  “那……你想了解么?”阎容轻声问了一句。

  “不想。”李瑕径直应道,“谈接下来的计划吧……”

  凤头鞋从墙洞中探出来,轻轻地,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不想听。”

  阎容的声音很好听,自顾自说着。

  “宫里美人很多,我不过是其中姿色平平的一人,官家许久许久未曾碰我,但我却知道,他为了应付董宋臣不停送来的美人,已在用药。非瑜该明白,要不了几年,你我便走投无路了。除非,我当了皇后,你……”

  李瑕移开脚,道:“这也是我要对贵妃说的。但你当不了皇后,官家不会同意,朝臣不会同意。”

  “非瑜,只有你能帮我了。”

  “那便请贵妃按我的计划来。”

  “不要,也不想听。”

  阎容娇哼了一声,却是已将脚收了回去,她似乎已站了起来。

  “李瑕,你惹恼本宫了,一拍两散罢了。”

  似嗔似笑的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之后,阎容却是径直走掉了。

  李瑕不以为意,并不担心因此失去这个宫内的助力。

  阎容故意要惹得他担忧罢了,要他一直想着这事,惶恐不安最后失去判断答应帮她。

  但他亦花丛里趟了半辈子,岂又不知这种手段?

  李瑕遂唤过孙安,重新向宫外而去。

  脑子里又想到杨太后联合史弥远易储之事……

  这办法并非不行。

  但他李瑕如今远无当年史弥远的权柄,根本无法镇住朝野上下。

  差得太远了。

  无论如何还是得回川蜀,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根基。

  何况,杨太后当年是何等手腕,阎贵妃比不了的。

  别的不说,就阎妃那妖冶的模样,显然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阻力太大了。

  一念至此,那凤头鞋又浮在脑海中,李瑕亦觉脚背上有些痒意。

  他吹着夜里的冷风,转念想些别的东西。

  一路回到吴山宅邸,李瑕进了书房,铺开笔墨,先是将史俊上奏指出他不妥的政务记下来。

  再把贾似道给的那份公田法的文书放在一旁。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进。”

  “阿郎。”严云云进来,放下水盆,又多点了两支蜡烛。

  “林子晚间来过一趟。”

  “找到李墉了?”

  “没有。”

  李瑕皱眉自语道:“他必在临安,不在吴潜处,还能在哪?”

  严云云亦不知,只低声汇报着林子给的情报。

  到最后,李瑕点点头。

  “找到李墉,事情便顺了,或很快便能回川蜀。你明日转到陶家巷,告诉李昭成我接下来的安排,此事重要,帮我盯着他们。”

  “是。”

  李瑕揉了揉额头,回想着今夜赵昀的态度,知道已消散了这个天子大部分的戒心,上策达成,只差最后几步了。

  再一抬头,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怎还不走?”

  “阿郎今夜想要女人?”

  “嗯?那也不会碰你,我说过了,不与下属有瓜葛。”

  “那为阿郎安排?府里还有那些买来的……”

  “不用,带不走,麻烦。”李瑕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是。”

  李瑕回过头,看着严云云丰腴的背影,忽觉她远不如阎容有韵味。

  脑中这念头很怪,但他却是自语了一声。

  “让你知道何谓意志。”

  ……

  这夜李瑕梦到了许多东西,先是与贾似道在田间量地……坐在太学里读书,吴潜给了他一戒尺……收拾行李想回汉中,路上却遇到了刺杀……

  汉中的金戈铁马,临安的繁华琐碎一点点远去……终于,高明月出现在眼前,温柔地照顾着他,然后,像是高明月,又像不是……

  李瑕翻身而起,转头一看,天色已亮。

  临安城在消磨人的意志。

  他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流汗。

  “阿郎,有马车到了府外……”

  ……

  唐安安抱着一把古琴步入李府,穿过一重宅院,正见到李瑕在庭院中起身,接过一块布擦拭着身躯。

  那样……的身躯。

  唐安安发呆了一会才回过神。

  再一回头,只见年儿还在傻看,于是拉了这小丫头一下。

  李瑕已披上衣服,大步走了过来。

  唐安安低下头,将手里的琴抱得更紧了些。

  她依旧很美,甚至更美了。

  此时心境也更复杂了,一时全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旧识。

  “你……”

  “屋子安排好了,你先过去吧。”李瑕道。

  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这丫环留下,我有话要问。”

  唐安安一愣,看了年儿一眼,有些怛忧。

  但她又不敢不从,只好随着仆婢往后厢走去。

  ……

  年儿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李瑕那眼神让她有些羞,又因有些生分了,于是低下头。

  之后再抬头,再低头。

  “见到你还真是……蛮开心的。”她这般嘟囔了一句,想了想,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对了,姑娘的身契,他们给你了吗?”

  “在屋里,你们的都有,一会给你。”

  年儿很开心,笑道:“不用不用,你收着就好呀,你真的好起来了。不过刚才干嘛对姑娘那个语气?”

  “又没凶她。”李瑕道。

  “但是但是……好吧……那你把年儿留下来做什么?是不是想问我话,放心吧,姑娘一直没有嫁旁人,这也是多亏了你,听说你在给贾相公做事,所以他们才照顾好姑娘呢。”

  “嗯?是这么和你们说的?”

  “嗯嗯。”年儿正盯着李瑕衣襟里出神,闻言反应过来,用力点了点头,“只听到一点点欸,说是要你好好给贾相公做事之类的。”

  “好吧,他嘴上还要占便宜。”李瑕随口道:“嗯?看我做什么?”

  “又不是没看过,那时候给你敷药,天天看。”

  李瑕笑了笑,也感到开心。

  他转身向屋中走去。

  不一会儿,年儿也跟过来,抱着行李探头看了一眼,褪了鞋子,踮着脚进来。

  李瑕本在找她们的身契,转头看去,见这丫头长高了些,不像当年那般瘦弱,水灵娇俏的模样。

  “年儿多大了?”

  “嗯,十六还是十七?年儿也不知道,人贩子交给妈妈的时候没说年纪呢,你把衣服拉好嘛,出了汗再着了凉。想去打水给你擦汗,就是不知道水井在哪?”

  李瑕笑了笑,走到榻边坐下。

  他本有许多话想说的,想说要纳年儿为妾、放了唐安安身契之类。

  但见她叽叽喳喳已进入了丫环的角色,完全没有想要你侬我侬的样子,他一时也懒得开口吓她。

  于是在榻上仰躺下来,枕着手听着她说这三年的经历,无非便是姑娘如何如何。

  他对唐安安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听着年儿的声音便觉轻松。

  到最后,年儿却又不说话了。

  “嗯?”

  他抬头看去,只见年儿正站在那偷偷抹眼泪。

  “怎么了?方才还开开心心的?”

  “年儿不是个好丫环,身契在你手上……还一直说一直说,没规矩,不会做事,你不想要我了……不知道怎么办,更一直说没完……你不要只要姑娘、赶走年儿好不好?以前那样骂你、踢你……年儿错了……”

  李瑕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好起身过去哄她。

  “给我抱抱可好?这三年很担心你。”

  年儿本来还在抽泣,闻言惊愕了一下,行李便掉在地上。

  “啊?”

  李瑕已把她拥入怀中……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不思蜀

  受厘殿,雪白的狮猫从柜子上跃下来,冲着阎容喵了一声。

  “叫我做甚?没良心的小东西。”阎容没好气骂道:“我快死的时候你撒腿就跑,要吃的却是叫得欢。”

  “喵。”

  “问你主子去……公主呢?”

  “禀贵妃,公主又去躺着了,该是前日累狠,还未缓过劲来。”

  “你带这小於菟到院里扑蝶玩,再让膳房煮些猪肝给它拌着吃,看它馋的。”

  吩咐过后,阎容自抚着额倚着,悠悠叹了口气。

  终于,一直到傍晚,才有宫娥跑来禀报道:“贵妃,关阁长回来了。”

  “快传。”

  阎容支起身来,看着那快步赶进来的关德,忙问道:“如何?”

  “回贵妃,奴婢在风帘楼坐了一整日,未见到李节帅。”

  “他今日又不来?”阎容大讶。

  “是,连着两日一直窝在府中。奴婢不敢登门,派了小厮过去,被打发回来了。”

  “如何说的?”

  “李节帅不见客。”

  阎容神情一滞,却还是笑了笑,道:“急甚?他已在谋划了。”

  “贵妃,还有一桩不好。”关德低声道:“皇后今日先是见了慈宪夫人,之后见了忠王,最后又见了全氏女……”

  阎容顿时面泛寒霜。

  “董宋臣一整日都在宫内,为何不报本宫?”

  “大官他……他显然是……”关德声音都有些颤,细声细气喃喃道:“大官是倒向皇后了。”

  说实话吧,连关德其实也想投靠皇后了。

  如今宫内这形势,一眼便知。

  阎贵妃以往占着官家的宠幸,也权倾天下过,这不假。

  但宠幸这种东西,说没便没的。

  且阎贵妃不争气,这些年一个孩子也怀不上。到了如今,官家五旬过半,显然不可能再生出孩子,更遑提都不再召她侍寝。

  若官家千秋万岁,一直宠着公主,自然也不会废了阎贵妃。

  但有些事旁人不知,关德却是知晓,官家近来开始用猛药来应付那许多美人儿。

  打算立太子,然后如此肆意折腾……还能折腾几年?

  一句话,宠幸都是虚的,富贵长存靠的还是名份、实力。

  皇后才是忠王的养母,身后有慈宪夫人、荣王、满朝文武官员。

  连贾相公、董宋臣都像狗一样嗅到气味,往那边靠了。

  关德也是前阵子在风帘楼与李瑕见过太多面,得罪死了忠王,这才还愿意随着阎贵妃搏一搏。

  听她那些哄鬼的话。

  “你不必慌,董宋臣是瞎了眼,至今还不知李瑕有多大能耐。本宫告诉你,左相吴潜与忠王势不两立,李瑕能联络吴潜扳倒忠王,再扶本宫为后,如此可由我们来挑选一个宗室。往后,本宫便是杨太后、李瑕便是史弥远,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可是,李节帅不肯见奴婢……”

  “都说了他已在谋划。”阎容妩媚一笑,又道:“本宫已说服他了,去,明日继续去联络,等他消息。”

  “奴婢明白了。”关德磕了个头,退下。

  他明白阎贵妃没甚谋略,但媚骨天生,要降服李瑕还是十拿九稳的。

  局势到如今,唯一能倚靠的,也就这么个李节帅了。

  ……

  眼看着关德退下,阎容终于大急。

  她坐不住了,在殿内走了两圈,啐骂了一声。

  “还不理我……丧良心的,忘了是谁为你谋的蜀帅。”

  迫不及待又坐到铜镜前,阎容看着镜子,自信再次浮上眼中。

  “你会答应的,你只是在考虑。”

  她低声自语着,躺回榻上,抚着自己那绝美的脸庞,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官家那一碗一碗的猛药喝下去。

  吴潜振臂一呼,不可立傻子为储。

  赵禥拉着婢女的衣带,哇哇大叫着被拖出东宫。

  谢道清的凤冠摔在地上。

  贾似道的书房门被推开,那个年轻人走进,从容笃定的说了一句。

  “贾相公,我又赢了,那么,阎贵妃当为皇后。”

  ……

  没有具体的计划。

  阎容脑子里只有这一幕一幕的画面,无比清晰。

  她根本不需要具体的计划,但坚信李瑕能够做到。

  两次,她从垂死的边缘被扯回来,只因听到“李瑕”这一个名字。

  那个一战平定西南的男人回朝了,之后从死局中挣扎出来,至今已将朝堂上敌视他的势力引为援助。

  只有她,从最初就看到了他有多大的本事。

  这就够了。

  她这样的美人,从来只要勾勾手指。而那样一个男人,将会为她拼了命,从腥风血雨里把她扶上后位,甚至太后之位。

  从此,他们将一起,只手翻云,只手覆雨。

  “臣,左丞相兼枢密使李瑕,参见太后娘娘。”

  阎容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丝妩媚的笑意。

  “李相,你过来……”

  ……

  “年儿,你过来。”

  “不要。”

  入了夜,李瑕放下手中的情报,看向正在屋里又是拖地又是收拾被褥,忙得不亦乐乎的年儿。

  “这些有下人做的,你过来。”

  “才不过去,而且年儿就是下人啊。”

  李瑕道:“你不是下人,我说了,我想让你进我的门。”

  年儿抿了抿嘴,目光偷偷看着李瑕,有些脸红。

  李瑕又道:“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那……那不是不愿意啊。”年儿大急,连忙往他这边跑了几步,快近前时又停下来,道:“但肯定要我家姑娘先进门,我才能当你的通房丫头的。”

  鸡毛掸子在空中挥了挥,她连忙丢开,叽叽喳喳又说起来。

  “姑娘和年儿很贵很贵的,你的钱也是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就是要还了身契,那我们也是你的人啊,姑娘说了,她哪也不去的。”

  “好,会养着她,这两年我不能放她走,两年后随她的意思,想嫁人也好,继续让我养着也无妨。”

  “话是说好了,但姑娘不想嫁别人啊,当然还是得入你的门啊。”

  “我又不知道她是不是被贾似道收买了。”

  年儿急得跳脚,道:“姑娘才没有被收买,你怎么不说年儿被收买了,见钱眼开的那个明明就是年儿。”

  “因为我信得过你。”

  “那郎君也信姑娘好不好?她真的很好啊,要怎样才能信姑娘嘛?”

  “再说吧,日久才见人心。”

  年儿很是不满,嘟囔道:“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信人,真是……”

  李瑕笑笑,颇愿意逗这丫头玩,抬手一指窗外。

  “看到庭院里十多口箱子吗?都是金银珠宝,莫与你家姑娘说,万一被贾似道派人偷走。”

  “啊?这……”年儿很是为难起来,之后又担忧起来,向李瑕问道:“金银放在那,会不会发霉啊。”

  “你过来。”

  “不要。”

  “白日都敢过来的。”

  “那不一样,白日里你忙得厉害,到了夜里……就要欺负人。不过,怎么有那么多书要看啊?太累了吧?”

  “不过来算了,我睡了。”

  李瑕自站起身来,脱了衣服要去拧布。

  不一会儿,年儿又凑过来,扭扭捏捏的样子。

  “年儿给你擦呗。”

  “好……喜欢吗?”

  “嗯……嗯。”

  “喜欢就随意摸吧,一起躺?”

  “那先说好,年儿还是可以像昨夜那样帮你……可以帮你弄,因为胡妈妈教过,但是告诉你,姑娘和年儿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还有,你要是想那个……得先纳了姑娘才行。”

  “好,我知道。”

  “那你盖这个……香吧?晒了一整天呢。”

  “不晒也可以,也许快要带你回家了。”

  “去请姑娘来陪你好不好?年儿真的下了决心呢,你要是不纳姑娘,年儿可不让你……”

  李瑕问道:“是不是因为年儿腿粗,不愿让我碰?”

  “才不粗。”

  “之前你说的,因为腿粗不能当花魁。”

  “啊?那是胧儿,胧儿!就是你花我家姑娘钱去嫖的那个!才不是年儿,年儿腿一点都不粗!”

  本来已逃到床那边的年儿急得不行,絮絮叨叨不已。

  “我可告诉你,胡妈妈可说过了,年儿也是小美人胚子,这才安排去服侍姑娘,花魁的身边人呢,也是挑选的,才不是胧儿那种外院使婢,才不是。”

  “过来,我看看是不是真不粗……”

  “真的吧?”

  “那年儿为何不当花魁?”

  “当然当不了啊,年儿太笨了,学不会弹琴背不了诗,你看,我后脑勺不够平,牙齿还有点不齐呢。我家姑娘才是全身上下没一处可挑剔,连后脑勺都是刚刚好的。”

  “牙齿不齐吗?看不出来。”

  “这里。”

  “再近些我看看,看不出。”

  “有点看不出吧?你摸摸就知道了……”

  ……

  临安城连夜风都显温柔。

  胡马退兵已半年,天下再次恢复了安定,歌舞升平。

  月沉日升,有快马从北面赶来,直驱枢密院。

  之后,一众宰执、院臣火速赶进宫中,惊扰了连续数日沉溺于后宫的君王。

  “陛下,淮东急奏,蒙古世侯、山东李璮已兵过淮河!”

  “都慌什么?”赵昀脸色不变,只有不耐烦与疲倦,“召李庭芝速北上御敌,传旨夏贵支援淮东……”

  计议良久,群臣退下。

  赵昀独坐了一会儿,思忖着忽必烈的打算,最后召来几名皇城司都知。

  “官家……”

  “毋多礼,朕问你,吴潜还在查鄂州议和一事?”

  “禀官家,是,卑职多次暗中提醒吴潜适可而止,但他还是去见了丁大全。”

  赵昀脸色难看起来,踱了几步,又问道:“北面有使节将要南下?”

  “据说淮西收到了北面传信,卑职还在查。”

  “那为何李璮还是出兵了?”

  “卑职不知,此事……当问枢密院机速房。”

  赵昀不悦,按着膝坐在御榻上沉思着,最后又问了一句。

  “李瑕近来在做什么?”

  第五百七十二章 此间乐

  “李瑕近日在做什么?”

  贾似道案前铺着一张淮东战场的局势图,看了许久,却突然问了句题外话。

  廖莹中回过神来,转身从屉中抽出一叠情报。

  “自宫宴之后,李瑕大部分时候都闭门不出,偶有出门,也皆是玩乐。”

  “仔细说。”

  “九月十二午时,李瑕至乐丰楼用饭,在雅间听唐安安抚琴,他抱着婢女在窗边坐了一个多时辰。”

  “十四日清晨,李瑕携唐安安至灵隐寺烧香,在飞来峰上与婢女玩闹。”

  “十七日傍晚,在燕子市买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物,花费上千贯。”

  “其后两日未出门,二十日在西湖畔逛了一圈。”

  贾似道皱了皱眉,问道:“就这些?”

  廖莹中应道:“此为李瑕近日所有行迹。”

  “杨镇未去见他?”

  “去过一次,李瑕不见杨镇。”

  “他未去太学?”

  “未去。”

  贾似道又问道:“那他在府邸里都做些什么?”

  “派人在公主府望着,李瑕偶尔出现在楼阁上,不过是在与唐安安追逐打闹。”

  “唐安安未递消息出来?”

  “那小女子有心计,怕只是嘴上答应,耍了我们。”

  贾似道隐隐想到什么,目光又落回地图上。

  “李璮……是我的同窗。”

  廖莹中有些讶异,问道:“阿郎与李璮同窗?”

  贾似道目露回忆,缓缓道:“父亲当年制置淮东,招徕忠义军,使太行山以东尽归大宋。当时,忠义军首领李全,正在父亲帐下,因而我与李璮同窗过一年,那年我还小,但我早早便看出来,李璮狡诈之辈,不可深交。”

  他踱了两步,又道:“思来想去,李璮此番进犯,必是出于私心,与忽必烈之使节有关。”

  廖莹中道:“此事阿郎不是一直都知道?”

  “但我在怀疑……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贾似道语气冷冽下来,“若真是如此,这便是通敌之罪。”

  “李瑕?他为何?”

  “为了回蜀地任帅。”

  廖莹中摇头道:“哪怕淮东有战事,亦不足以让官家放李瑕回蜀任帅。”

  “这不够,但这或会是他的第一步棋。”

  “李瑕敢?”

  “我希望他不敢。”贾似道语气冷冽,道:“往日他所做所为,我知道他从未真心通敌。但若这次是他唆使敌兵入境,那他已触到了我的逆鳞。”

  下一刻,堂外有人禀报道:“阿郎,探到消息,官家招李瑕奏事。”

  贾似道毫不惊讶。

  “呵,且看吧,此间乐,不思蜀……”

  ……

  选德殿内。

  “嘭”的一声响,赵昀拍案怒叱道:“朕命你到太学读书,为何不去?!”

  李瑕应道:“臣以为是过几日再去。”

  “朕看你是被美色消磨,年纪轻轻便失了锐气。”

  “臣知罪,臣愧对陛下重托。”

  应来应去,永远都是这几句话,故而赵昀一向认为李瑕这人无趣。

  目光看去,只见李瑕脖子上还带着几个红印,简直不成体统。

  赵昀怒气冲冲哼了一声,却也懒得再骂了。

  私心里,他理解李瑕。

  据说那唐安安是不逊色于季惜惜的美人儿,年轻人把持不住,耽于美色,实属世间常事。

  “把淮东战报给这尸位素餐之臣看看。”

  “臣愧……”

  “够了。”赵昀又叱骂一声,“看战报。”

  李瑕不是老臣,没有赐座奏事的殊荣,站着接过那战报看了一遍。

  无非是李璮发兵攻打淮东,战报并不详实,看得人云里雾里。

  “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瑕应道:“臣认为,李璮此番进犯,并非忽必烈授意,而是出自私心。”

  关于这一点,赵昀知道。

  他还知道得更多。

  鄂州之战时,贾似道谎骗忽必烈会称臣纳贡。

  当然,贾似道从头到尾都没有权力给出这等条件。

  如今阿里不哥势大,大宋这边肯定不可能给忽必烈兑现。

  但忽必烈似乎要遣使团来了。

  李璮此举,或是为了要破坏议和?

  赵昀没想明白的是,李璮到底是反还是不反,如何敢这般两面三刀?

  他遂问道:“为何如此断言?”

  “臣北上谍探取回的那份情报便与李璮手下谋士王文统有关,王文统与李璮有姻亲,一直在谋划助李璮叛乱自立。”

  “李璮若有此心,为何不联络我大宋,反而出兵进犯?”

  李瑕沉吟道:“臣回朝述职前,得到消息……王文统似乎成了忽必烈之近臣。”

  赵昀皱眉,问道:“你如何知晓?”

  “臣在汉中时,遣派了谍探往关中一带。”

  “为何不早报?”

  “臣……述职奏章里有提到此事。”

  赵昀不悦,示意小黄门去找出李瑕的述职奏章。

  那奏章太长,他扫了几眼,才在密密麻麻的小字找到这一项。

  依惯例,赵昀须抽出两日光景,照着这些条目细细听李瑕述职,然后,便该让李瑕回蜀了。

  这并非不行。

  观李瑕回临安这些日子的所做所为,并不像原先猜测那般要与阎妃等人图谋易储。

  但,马上要立太子了……

  这才是唯一绕不过去的顾虑。

  赵昀思量着,起意想试探李瑕对自己那个嗣子的态度。

  但念头一起,很快又消了。

  太年轻的蜀帅本就不妥,又不是非得要李瑕守蜀,又何必问?

  赵昀遂拍了拍膝,语重心长道:“‘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你可知此言出自何典故?”

  “臣愚钝。”

  “朕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赵昀道:“亦期你来日非吴下阿蒙。去吧,多读书,朕盼着能用你为宰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

  “去太学。”

  李瑕离开大内宫城后,上了轿子,吩咐了一句。

  轿子遂沿杭城大街向北。

  到了里仁坊附近,前方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大帅,路又堵了,离太学也不远,要不走过去吧?”刘金锁问道。

  轿中无人回应。

  刘金锁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瑕睡着了,那大红官袍已脱下来盖在脸上。

  “啊,大帅睡着了,等着呗!这都不知得堵多久。”

  几个汉子从一旁走过,似不经意地向这边看了一眼,遂走进了一间酒肆,坐了下来。

  ……

  不远处,里仁坊陶家巷,院门被打开。

  正在堂中整理消息的李昭成回过头,上前迎了来人,又迅速关上堂门。

  “找到了?”

  “没有。”李昭成指点着临安城地图,道:“城南这边高年丰一直带人在找;城北林子也加派了人手,但始终未见到父亲。”

  “吴潜府邸在此,林子一次没见过他?”

  “一次没有。”

  “城外呢?”

  “姜饭还在带人探查。”

  “没线索?”

  “毫无线索。”李昭成道:“二弟当知,父亲……很能藏。”

  “但不该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该的。”李瑕皱了皱眉,道:“我如今只差这一步了。”

  李昭成面露惭愧,低声问道:“二弟信我吗?我真是不知父亲下落,我不会眼看着他……”

  “别说了,继续找。”

  李瑕举步往外走去,手触到门栓时却是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喃喃自语了一声。

  “荣王府?”

  “荣王府有派人盯着。”

  “我是说,他是否有可能……藏在荣王府里?”

  ……

  荣王府。

  “禀荣王,官家已下旨赐婚了,明日忠王下聘,慈宪夫人正与皇后商议婚期,该会定在明年春忠王加冠之际,大婚之后,忠王必立为皇太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与芮点点头,皱眉沉吟道:“九月末至明年春……还有三五月呐。”

  “大礼操办三五月,该要的,该要的。”

  赵与芮自是知晓这一点,但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

  他捻须思忖着,很快便明白这不安来自何处……因吴潜还在相位上,因李家还未斩尽杀绝。

  于是赵与芮招过身边一个寡言少语的中年汉子。

  “找到李墉了?”

  “小人一直让人盯着吴潜、李瑕,从未见过李墉。”

  “安排人再去刺杀李瑕一次,看他现不现身。”

  “是……”

  赵与芮眯眼看着手下人的背影离开,皱眉又自语起来。

  “分明是我的儿子,他怎可能证明不是我的?怎可能?”

  ……

  穿过荣王府许许多多的亭台楼阁,东厢后面有座院子,是忠王生母隆国夫人的住处。

  是“隆国夫人”黄氏,而非“荣王妃”。

  哪怕是生出了当今天下唯一的皇嗣,出身卑贱的黄定喜也从来就没资格成为荣王妃。

  便是有朝一日,她的儿子继承大统、成了九五至尊,也只能在她的封号上多加上几个字。

  因为那已不是她的儿子,是官家与皇后的嗣子。

  荣王早已续弦了妻室,已近二十年未曾来看过她。

  更准确的说,是十九年四月二十天,自从她生下孩子,就只在受封夫人时远远见过赵与芮一面。

  当然,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心底喜欢的是不是赵与芮。

  也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在做什么……

  “四郎……四郎……”

  “我们会死。”

  “奴婢死也甘愿……二十一年了……奴婢一直没能忘掉四郎……”

  黄定喜也老了。

  她任由汗水淌下,伸手抚着李墉的眉眼,凝视着他满头的白发,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风采翩翩的李四郎。

  然后,是迟来的满腔欢喜……

  第五百七十三章 选择

  里仁坊,陶家巷。

  “李节帅今日来过了,上策将要成了,但还差最关键一人……即家父,请诸位务必尽快找到他,否则下个月西南一动,便来不及了。”

  李昭成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心力交瘁之感。

  他收起案上的临安城地图,摊开一张荣王府地图。

  “现在来布置……”

  许久,待李昭成说完,高年丰却是转头看向杨实,嘟囔了一声。

  “上策快成了?那后面的中策岂不白忙了。”

  “阿郎做事素来多有布置,上策能成自是最好。”杨实低声道,“至于中策,必然不成,老夫观那些重臣呐,他们若能收拾了局面,不会帮阿郎,第一件事便要杀阿郎……”

  高年丰似懂非懂,只好收了心里的遗憾,转头看了李昭成一眼,眼中又闪过一丝狐疑。

  说心里话,他已有些信不过李昭成了。

  就算要做成上策,关键的一人找了这么久找不到,安知不是因为李昭成?

  果然,环视一圈,姜饭、林子都打了眼色,有私下计议、沟通彼此情报的意思。

  “咳咳。”

  李昭成又咳了两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严云云。

  只见严云云戴着个鬼面具,露出半张伤烧的脸,眼神冷冽,给这屋里添了几分肃杀。

  李昭成道:“我知道,接连数日找不到父亲,诸位已信不过我,有件事……我与李节帅商议过后,也该明说了。”

  “那快说呗。”

  姜饭已不耐烦这些读书人了,卖关子还没完了。

  “家父……并非名‘李西陵’,而是,讳名‘墉’。”李昭成缓缓道:“乃是……李节帅生父。”

  严云云倏然转过头。

  “你说什么?!”

  李昭成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几个专作暗杀的汉子,愣愣看了严云云一眼,点了点头。

  这事,本该李瑕亲自来说的,但太多人盯着。

  只好由他说了。

  严云云愕然许久,以手抚额。

  她本以为不过是睡了一个幕僚的儿子。

  没想到却是阿郎的兄长……

  此时看着李昭成那满是歉意又期待的眼神,她不由心烦地叹了口气,道:“继续说事吧。”

  “哦,好,现在我会详细告诉诸位,李家与荣王府的恩怨……”

  ……

  隔着三条街,不时有童谣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奚季虎穿着布衣走过街巷,到了吴府门外,一路都皱着眉。

  吴璞、吴琳正等在门外,拱手行礼道:“姐夫来了。”

  “那童谣更多了……来了几人了?”

  “五人。”

  奚季虎叹息一声,随吴璞、吴琳进了门。

  他是吴潜的女婿、门生,淳祐甲辰年进士,与留梦炎同榜;

  吴璞、吴琳则是吴潜的长子、次子,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同榜;

  可见吴潜极擅于教学生,其门下确实才俊辈出。

  但今夜,这些才俊都显得有些悲壮……

  堂内只有寥寥数人,吴潜正坐在上首,执笔写着奏折。

  “见过岳翁。”

  “仲威来了,可想好奏折如何写了?”

  “孩儿想再劝岳翁一句,此时停手,犹来得及。”

  吴潜头也不抬,喃喃道:“来得及保全相位,大宋社稷可担得起这样一位君王?”

  “孩儿明白了。”奚季虎道:“孩儿的奏折已写好,请岳翁过目……”

  “子茂,你来弹劾贾似道鄂州议和一事。”

  吴璞大吃一惊,道:“父亲,可贾似道根本无权议和,若非他诓诈蒙人,那便是……是官家……”

  吴潜不应,只吩咐道:“让你弹劾。”

  “是,父亲。”

  吴璞低头一想,已明白过来。

  这根本就是在逼迫天子。

  几乎便是在对官家说“陛下若不答应臣易储,臣豁出命也要毁掉陛下的文治武功!”

  他目光看去,只见他的父亲已垂垂老矣。

  但那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写满了“刚烈”二字……

  ……

  忠王府。

  “美人!哈哈,美人!”

  大堂上灯火通明,赵禥大笑着,追遂着到处奔跑着的美婢。

  “呀,殿下……”

  撕扯声响起,轻纱飘落。

  被擒住的美婢娇喘了两声,赵禥已得意得哈哈大笑。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他瘫坐地上坐了,大口喘着气,道:“一会再追,一会再追,你们两个弄给我看……好累,脚酸了,快来捏脚,我要躺在你们身上喝着酒看她们弄,酒来,酒来,哈哈哈……”

  有内侍匆匆跑来。

  “殿下,叶公来了!”

  “什么?!”

  赵禥惊坐而起,瞪目道:“他怎又来了?!快快快,美人儿快躲起来……裤子裤子,快给我把裤子拉上!”

  ……

  叶梦鼎已走到堂外,听着里面的动静,驻足不前。

  他仰起头,因屋檐处的灯笼太刺目,只好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

  世人皆知忠王手脚无力、七岁始能言,但以往也不过是愚笨、孱弱一些。

  近年来,却愈发荒淫无度了。

  朝堂上,相交多年的朝臣们一个个还在上书直谏官家不要耽于酒色。唯独他叶梦鼎、杨栋,根本不能再谏言。

  非是怕触怒官家,是太没脸面啊!

  “看看你叶镇之教出来的皇子,耽于酒色,远甚于官家百倍!”

  叶梦鼎思及至此,突然伸手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

  “啪”地两声重响。

  叶梦鼎心里好受不少。

  可思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

  这是唯一的皇嗣,心里再苦,也得扶持着走下去……

  那不堪入耳的声音渐渐歇了,他大步进了大堂,只见赵禥正捧着本书在看。

  “殿下在看何书?”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又翻到封页上看了一眼。

  “孝……孝经。”

  “敢问殿下‘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何解啊?”

  赵禥苦了脸,拉着叶梦鼎的衣袖,道:“先生,皇叔父说我不会治理国家,以后得靠先生。”

  每次都是这句话。

  叶梦鼎摇头叹息,之后板着脸道:“不可胡言乱语!若传入陛下耳中,又得鞭责殿下。”

  “学生知错了。”赵禥委屈巴巴道。

  但叶梦鼎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慰藉。

  眼前的皇嗣子虽有万般不是,终究能信重忠臣。

  让人感到肩上的担子愈发重得厉害了。

  “殿下,明日便要下聘……”

  “为何又要下聘,不是都下过聘了?”

  叶梦鼎抚额欲哭,耐着性子,道:“这次,殿下要娶的是全氏女儿,下了聘,来年便要大婚,加冠成人……”

  “先生,我能不能纳胡氏?”

  “殿下!”

  叶梦鼎大喝一声,压了半天的火气还是爆了出来。

  “殿下知不知道?!有人今夜正在谋划废了殿下!又有多少人正在为了殿下而奋不顾身?!能消停几日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骇的赵禥脸色巨变。

  叶梦鼎颤抖的双手压在了他的肩上,红着眼道:“殿下呐!让老臣看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好?”

  ……

  “噗……”

  血从一个蒙面大汉胸口喷涌而出。

  年儿正站在秋千上与李瑕说话,忽然见一个黑影跃过院墙,被李瑕一脚踹飞出去。

  之后,护卫们冲上来,挥刀就砍。

  血光四溅。

  “杀……杀杀人了……”

  年儿吓得险些要从秋千掉下来,李瑕却已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

  “没事,别怕,进屋吧。”

  “姑娘!姑娘!”年儿方才回过神来,不由大喊道:“我家姑娘……”

  “好了,别喊,她不会有事……你们看好书房,剑给我,莫全杀了,有人逃就追上去。”

  李瑕脚步很稳,吩咐过后便向后院大步走去。

  年儿急得不行,想从他肩上下来自己走,但推了两把又推不动,慌得不行。

  一路上都能听到刀兵相交的声音,护卫们蜂拥而至。

  终于绕到了后厢,“嘭”的一声,门被李瑕踢开。

  年儿被放下来,一转头看见了唐安安,她这才大哭起来,眼泪不停往下掉。

  “姑娘!姑娘没事吧?呜呜……方才……方才……郎君你有没有受伤……”

  唐安安正抱着一把琵琶在调弦,抬头看了李瑕一眼,美目一敛,放下琵琶,起身起了个万福,声音平静而温柔。

  “见过节帅。”

  “嗯,没事了。”

  李瑕还忙,拍了拍年儿,转身又向外走去。

  年儿一愣,转头傻傻看着他,虽惊魂未定,须臾又担心起来。

  “姑娘,他他他……”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

  “哦。”年儿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不停拍着胸脯,显然是吓得不轻,过了一会又问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

  “就觉得,他生年儿的气了。”

  唐安安眼中满是苦涩,上前抚了抚年儿的头,叹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完全不了解他了……”

  ……

  “我了解李瑕,他不是那般好杀的。”

  “哈?你不过见了他两次。”

  “两次足矣,荣王府死士杀不了他。”

  “本非为了杀他,为了找到他那个该死的爹。”全永坚皱了皱眉,“我只怕在天子脚下闹出这等动静,收不了场,偏荣王要我将动静压下来。”

  “兄长如何做的?”

  “还能如何?称有盗贼,让御前军去追捕,借机搜查了李府。”

  “搜到了?”

  “没有。”

  全玖低头抚着自己的嫁衣,道:“便该听我的,毒杀了李瑕,何苦闹出这等动静来?”

  “呵,那般轻易,你来安排……”

  此时天色已亮,全府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开始准备接收忠王的聘礼。

  送聘的队伍极长,从大内宫城到御街再到杭城大街,堵得满满当当,脚夫多达上千人。

  林子就在这脚夫的队伍之中。

  他扛着大红木箱子,一步步走进了全府……

  ……

  “昨夜刺客逃走了四人,最后都进了荣王府。我们追到附近,因荣王府戒备森严,不敢再追。不过,发现其守备有一处疏漏……”

  “全府?”李瑕点了点地图,问道:“这两座府院几乎连成一片,可从全府潜入荣王府?”

  “是。”高年丰低声道:“林子已经带人去了。”

  “动作要快。”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道:“时间不多了。”

  因昨夜的一场刺杀,他已感觉到风雨欲来。

  “赵与芮敢做到这份上,怕是因为吴潜要动手了……”

  ……

  选德殿。

  吴潜已跪在地上。

  “陛下明鉴,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忠王柔选无骨,锦衣玉食处堂之嬉,亦奚足为晋惠也,况在强寇压境之日,其难尤倍。出自庶支,名位未正,臣民具知之,非有不可废者存也,岂言之无择而卤戆若斯哉?”

  “嘭!”

  御案被整个掀翻在地,杯盘砸得粉碎。

  “吴潜!你够了!你现在闭嘴,朕饶你不死!”

  吴潜重重叩首,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却还在说。

  “臣敢断言……忠王不堪为君,而足以亡宋!”

  第五百七十四章 秘闻

  临安全城百姓已被忠王那十里长的送聘队伍惊动,涌至大街小巷,围观着这盛况。

  半座城池都是红彤彤的吉祥颜色。

  爆竹声起。

  全府一片忙碌。

  数不清的宫人、下人如流水穿梭,交接着各式各样的物件。

  “白银一万两!”

  “马匹六十匹!”

  “玉器三十件……”

  一口口红木箱子在前庭摆好,礼官高唱着礼单,开箱核验,入库。

  焦头烂额的喊声不时响起。

  “库房放不下了!”

  “聘饼、三牲、四京果等物运到荣王府,清点好了再送,快去把小门打开。”

  “慈宪夫人府也可以放……”

  远处的阁台上,赵与芮捂了捂耳朵,往高台上避了,方才清静了些。

  他的儿子虽过继出去了,却成了皇子,才有了这般的隆重奢华。

  又欢喜又惆怅,世间没人能懂他的心境……

  不多时,有人凑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禀荣王,吴潜入宫了。”

  “嗯。”

  “荣王,慈宪夫人请你过去……”

  ……

  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全曼娘,出生时便有异象。

  她家门外突然有一只巨蟒盘踞,巨蟒头上还长有两只小角。全父正感惊奇,屋内全曼娘哇哇坠地,巨蟒也就此消失。

  当时谁也未曾想到,全曼娘日后会诞下大宋的天子。

  她嫁给了宗室赵希瓐,过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日子。

  且赵希瓐早死,全曼娘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含辛茹苦拉扯大。

  可以说,当今天子,是全家养大的。

  全家也因此享受了三十五年的殊荣。

  至今,全曼娘已七十有三了,唯一记挂的也只有儿孙之事,此事又分两桩,儿子家与娘家。

  她看着恭敬坐在眼前的赵与芮,开口,声音很缓慢,但她还算健朗。

  “那位老臣到底捏着你何样把柄,敢这般逼迫你兄长?”

  赵与芮五十多岁的人了,在母亲面前还是恭敬老实的模样,应道:“孩儿真没把柄让他捏着,那些当重臣的,不过是见禥儿心善可欺,咄咄逼人。”

  他很真诚,急得又道了一句。

  “孩儿真是什么也没做,一直是在被欺负的那个。”

  全曼娘闭上眼,苍老的手掌在椅子上抚了抚,又问道:“你实话与为娘说一句……禥儿那孩子,真是你的骨肉?”

  赵与芮大讶。

  “母亲!旁人不知,母亲还能不知吗?你看禥儿那眉眼、那模样,与孩儿年少时一模一样。”

  全曼娘缓缓道:“人若被冤枉了偷食,剖腹自辩尚不容易……世事这般,你须与为娘说清楚。”

  赵与芮急得跺了跺脚。

  “连母亲也这般,还要孩儿说甚?孩儿的亲生骨肉,能不知吗?”

  “从头说,仔细说。”

  “禥儿真是孩儿的骨肉。当年,孩儿纳那婢子时她还是干净身子,这点事,孩儿岂能分不清楚?”

  “你为何要纳黄氏?她是陪嫁,但非滕妾,乃是你妻氏之侍婢。”

  赵与芮抚额,看着他母亲那古板的脸色,终是颓然在椅子上坐了。

  “好吧。”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

  “那夜,孩儿从中瓦子饮了些酒,回到府上,李歆不让孩儿碰,骂孩儿脏。她又在病中,孩儿怜惜她,便没碰她。之后,婢子又顶了孩儿两句嘴,孩儿见她……有趣,便起意纳了她。”

  “当着你病中妻子的面?”

  “母亲!”

  “为娘问你!”

  赵与芮终于不耐烦,顶嘴道:“这有甚打紧的?禥儿是我的儿子,这就够了!”

  全曼娘只拿一双老眼盯着赵与芮,不多时,赵与芮又低下头来,不情不愿应了一句。

  “是。”

  “那婢子愿意?”

  “不记得了。”赵与芮应道,之后又摇了摇头。

  全曼娘深吸了一口气,道:“堕药,谁下的?”

  “那贱婢自弄来的方子,孩儿见机早,摁着她的舌头让她吐出来。”

  全曼娘又问道:“如何与李家闹成那样?”

  “李歆自病死了,不知哪个与李仁本嚼舌根,冤是孩儿逼死的。”

  “不是你逼死的?”

  赵与芮一愕,道:“她病成那般模样了,还能活几日?如何怨得到我?是李仁本纠缠不休,查我、逼我、死活要坏了皇兄收禥儿为嗣子的好事……”

  良久。

  坐在那的老妇人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一场姻缘闹到如此地步,这仇怨是结大了啊。”

  “那又如何?母亲啊,孩儿句句属实,禥儿是皇兄唯一的血脉,此不争之事实!李家还剩谁?一个没实权的蜀帅,一个躲躲藏藏的懦夫,早晚……还能闹出多大动静?”

  全曼娘拍着膝盖,缓慢地又交代道:“等禥儿来下聘了,将黄氏带出来,让她也见见她的儿子吧。”

  “母亲?”

  “当娘的,总归还是得帮儿子一把……”

  ……

  楼阁下,那下聘的热闹气氛还在持续,却传不进忠王生母黄定喜的那一方院落。

  黄定喜将头埋进李墉怀里,眼中的泪水已滚滚而落。

  “不是的……不是四郎对不住奴婢,我一直知道四郎当初没看上我……是我对不住王妃……他当着王妃,当着王妃……我哭得厉害,王妃起身想救我……被推倒了……血……满地都是血……后来,老家主来送行时,我不该说的,我不该说的……”

  ……

  “吴潜!”

  赵昀怒叱了一声,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喝道:“朕以国事托你,莫辜负朕的信重!”

  “陛下若立忠王,大宋必亡,那臣才叫愧对陛下的重托!”

  殿内没有别人,只有这君臣二人。

  许久之后,赵昀走上前,声音却是缓和了不少。

  “你抬头看看朕,吴潜,你抬头看看朕……”

  吴潜缓缓抬头,看到了赵昀抬手指了指头上的白发,指了指眼边的皱纹。

  “你看朕,有多老了?你知道朕有多累?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更化改制、灭金、收复三京,防范蒙古……你们说朕怠政?朕怠政?这一年来发生了多少事?蒙哥攻蜀,忽必烈攻淮,阿术打穿了西南半壁,北面的招降信一封又一封,调请钱粮的奏书一封又一封,宗文瑞案才罢,丁大全案又起,才换相,贾似道要行公田法,你要查鄂州议和,淮东战事又起!朕怠政?朕若怠政,二十年前就儿孙满堂了!”

  赵昀说到这里,已是双眼通红,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陛下……”吴潜大哭不已。

  “你别哭朕,朕不值得你哭,在你眼里,朕就是个昏君。做得再多,一天不上朝你便要说朕耽于酒色。但今日,实话与你说一句……朕也累,也盼着你能为朕分担,莫再添麻烦,去把枢密院积压的文书处置了,顾好淮东战事。朕信重你,旁的不必再说。”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愧对陛下……但只有这一桩,国本事关大宋江山社稷。老臣年近七旬,绝无私心,唯请陛下于宗室……”

  “朕不要宗室!”赵昀大吼一声,“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朕落到这种孤寡地步,你还要逼朕?”

  “宗室中……”

  “够了!是你们逼朕立嗣的,奏书之上,白纸黑字,一字一句都在告诉朕,不会再有子嗣了,年轻时诞下的子嗣尚且养不活……养不活……你知道朕有多苦吗?知道吗?!朕死心了,终于死心了……如你们所愿,立嗣、定国本,已经如你们所愿了!朕唯一的嗣子,你还要苦苦相逼?!”

  赵昀俯下身,按着吴潜的肩头,又质问了一句。

  “你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该逼迫朕到如此地步……莫教你我君臣恩尽。”

  吴潜抬起头,老眼有些犹豫之色。

  三十五年的君臣相伴,风风雨雨,他知道眼前的君王心中有苦。

  从宗室中来,操持了一辈子,最后再将一切还给宗室……赵昀真心不愿如此。

  何况还有嗣子。

  吴潜能够理解。

  有一瞬间,他也心软。

  天子已当面洒泪,为臣者如何能不心软?

  但他又想到了赵禥……

  从而想到了晋惠帝。

  生灵版荡,社稷丘墟……

  吴潜终还是开了口。

  “臣非铁石心肠,唯有一桩秘闻,不敢告陛下,又不敢不告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

  第五百七十五章 辜负

  吴山,李府。

  年儿探头探脑往主屋里瞧了一眼又跑出来,找仆婢问道:“郎君呢?”

  “大帅在屋里。”

  “不在呀。”

  “请姑娘莫在问了,大帅就在屋里。”

  “哦,可是明明就不在。”年儿也怕这些仆婢,只敢小声嘟囔着。

  她又进到屋里,掀开被子、打开衣柜看了看,根本就没有李瑕的踪迹。

  心里不由有些担忧,她抱着李瑕换下的衣服闻了闻,发现没有血味才放松下来,往榻上一躺,自言自语着。

  “他肯定是生气了……”

  ……

  直到傍晚时分,一辆马车缓缓从杭州大街驰来,到了吴山脚下一拐,往西湖边行去。

  李瑕已从车底跳下,翻进一间小院,穿过地道,重新回到了府邸中。

  “大帅。”刘金锁连忙迎上来,道:“有客到了,是临安知府,我把他放在偏厅等着,等了半个时辰了。”

  李瑕点点头,不慌不忙道:“容我换身衣服。”

  他先回了主屋,迈过门槛之前见屋内拖的干净,于是停下脚步,脱了那满是泥泞与碎彩屑的靴子。

  只见年儿正抱着一叠衣服,蜷在床角睡得正香。

  李瑕过去,拉出自己的衣服。

  “啊,你回来了,那个,你是不是生年儿的气了?”

  “嗯?”

  “出事时年儿就只想着姑娘,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没有,放心吧。”李瑕笑了笑,摇头道,“我还有事,一会再与你说。”

  “那就好,年儿给你换衣服吧。”

  “好。”李瑕指了指脖子上,道:“再留两个印子,都淡了。”

  “我才够不到。”年儿有些不情愿。

  她个子本就不高,但李瑕已俯下身来。

  “快,还忙。”

  年儿无奈,只好凑上前,用力吮了两口……

  ……

  偏堂上,赵与訔已饮了五杯茶水,终于见李瑕不慌不忙过来。

  “赵知府久等了。”

  李瑕拱手赔罪道:“昨夜院里遭了盗贼,吓得一夜未睡,方才下人怎么叫都不醒,惭愧。”

  赵与訔眯眼看至李瑕,摇头叹息了一声。

  “我来,为的也是此事,临安治安一向不错,未想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盗贼……你们先退下吧,我向非瑜问些详情。”

  下人们都退走,堂内只剩两人。

  赵与訔捧着茶杯,却良久不开口说话。

  李瑕也有耐心,并不急着问。

  厅外的暮光将要退去,李瑕起身点了烛火。

  赵与訔又看了他的脖颈处一眼,终于开口道:“非瑜暂居临安虽清闲,也不该耽于玩乐,当多读书才是。”

  “官家亦是这般说的。”李瑕把蜡烛钉在灯柱上,盖上灯罩,随口应道。

  赵与訔道:“我与吴相公是真心期盼非瑜能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名相。”

  这话里的意思像是说,官家未必是出自真心,只是想把李瑕暂留在临安。

  赵与訔则很真诚,又道:“此来,吴相公托我带了两箱书籍,吴相公辗转四方一直带着它们,今日便送与非瑜。”

  李瑕明白这两箱书籍绝不普通。

  吴潜二十二岁中状元,为官数十载,有施政之能,又教出数不清的进士,也有大学问。

  这是传承衣钵的意思。

  前些日子,吴潜设计让李瑕到太学读书,该是想亲手托付,但李瑕不肯去,到了今日,便只能请赵与訔送过来了。

  许是因为欣赏李瑕,许是为了回报李墉……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若今日谈完,阁下还愿留下书册,晚辈一定妥善保管、仔细翻阅。”

  赵与訔坦然替吴潜受了礼,摆手道:“不论谈得如何,吴相公对你的厚望不变。”

  “但我已经辜负了吴相公厚望。”李瑕道。

  “形势比人强啊,想辜负也已辜负不了了。”赵与訔苦笑着,又叹道:“非瑜还真是,太自负了。”

  “如此说来,吴相公已动手了?”李瑕道,“他说要保我,却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我已答应过吴相公,必保非瑜性命。”赵与訔语气慷慨。

  “多谢了。”李瑕道:“无论如何,阁下与吴相公这份情谊,晚辈记下了。”

  “我们应该做的。”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阁下与官家同辈,有子十人,想将哪位郎君过继给官家为嗣?”

  “这……非瑜太直率了。”

  “又何必遮掩?”李瑕道:“阁下纡尊前来,该是想商议此事吧?”

  赵与訔长叹一声,道:“未必便是我的儿子,最终还是要官家定夺。”

  李瑕点了点头,再次起身,拱了拱手。

  “非瑜这是为何?”

  “此前在西湖,我与吴相公谈过一次,拒绝了吴相公的美意。你们说我太自负,今日将此话奉还……阁下与吴相公,太自负了。”

  李瑕这句话说得颇不客气,最后才道:“诸位维护之意,我心领了。但我所做所为,从不只是为了活命,也不是为了‘以待来时’。”

  赵与訔一愣,笑道:“听不懂非瑜言下之意。”

  “诸位安排好了一切……为大宋社稷作了安排的同时,也安排了我的性命前程。但,我不喜欢被安排。”

  李瑕话到这里,又道:“我的事,我做主。”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了,非瑜还看不明白吗?”

  赵与訔起身,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一定要让我直说?吴相公已动手,令尊牵扯其中,只有我们能保住你……”

  李瑕道:“我敬佩吴相公,可他太自负了。”

  “你啊!”

  “抱歉,我与诸位终不是一路人。”

  ……

  赵与訔一路离开李府,始终猜不出李瑕的自信从何而来。

  吴潜已完成了布局。

  李墉已进了黄定喜院中,说服了忠王生母。

  官家已摆驾慈宪夫人府……

  从最初上书请求天子择嗣于宗室,不成;

  到散布消息中伤赵禥,反遭荣王毒手;

  再到如今不得已而施展毒计。

  整整谋划了十年。

  探查荣王府之隐秘,探查李仁本家旧事,从千丝万缕中找到忠王那唯一的破绽,一点点地,化不可能为可能。

  十年间,为了抗击虏寇、为了铲除奸党,他们也多次停下动作,终于等到了眼前这个时机。

  至此,一切已水到渠成。

  只要有人一脚踹开那道门,便可将赵禥这个不堪为君的废物,从储君之位上狠狠拽下来!

  这是他赵与訔唯一的机会,也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思来想去皆是如此。

  但李瑕为何能说出那番话?

  赵与訔想不通。

  直到他回了府中,有人迅速赶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官家已回宫了,吴相公递了辞呈。”

  “忠王呢?”

  “不知,官家没提易嗣。”

  赵与訔已感到了不好,一把拉住对方的衣领,问道:“今日荣王府没出乱子?”

  “没有,陛下亲自携忠王去探视了隆国夫人,其后径直回宫了。”

  “婚事呢?”

  “全氏已收了忠王聘礼,订下了婚期……”

  “怎么会……怎么会……那人呢?”

  “不见了。”

  赵与訔已完全惊愕住,一把推开来人,道:“再去吴相公府上打探。”

  他焦急地踱了几步,脑子里一团乱麻。

  李墉去哪了?

  哪怕没能说服黄定喜,仅是被捉奸在床,事情也能成……

  那是,被赵与芮找到了?

  不应该的,以李墉之机敏,能藏身保命这些年,不该在最后关头出错。

  李瑕带走了?

  更不应该,李瑕说服不了李墉,李家血海深仇,李墉不可能不报。

  哪怕李瑕再自负、再不智。李墉却不会看不明白,若放任忠王为储君,下一个要死的就是李瑕……

  ……

  几支箭矢在烛光前缓缓晃动,冒着青光。

  赵与芮眯着眼看了两眼,点了点头。

  “荣王小心,这箭上抹的是剧毒。”

  赵与芮淡淡道:“再是剧毒,也得射中了才行。”

  “荣王放心,据董宋臣递的消息,官家明日清晨将召李瑕入宫奏事。他会在辰时左右路过青瓦子,我们埋伏于此……到时弩箭射出,李瑕便是带再多护卫,也必死无疑。”

  “杀了之后,能瞒过去?”

  “死士已准备好了,旁人只会认为,因李瑕斩杀蒙古主,蒙古遣刺客入临安报复。至于昨夜的盗贼,便是为了踩点。”

  “此次,莫再失手了。”

  赵与芮挥了挥手,闭目养神。

  若说他此前还不想对李瑕下杀手,那是顾虑着朝廷规矩,也想通过李瑕找到李墉。

  今日,吴潜领官家到荣王府,直扑那贱婢的院子,却真是吓到了赵与芮。

  好在没出事。

  惊魂未定之下,赵与芮又想到,李瑕可是谍探出身,如今吴潜事败,万一那小子铤而走险,却不是闹着玩的。

  赵与芮遂警觉起来,当即在荣王府、忠王府加派了大量护卫,且以防盗贼之名,请旨调了御前军侍卫。

  哪怕担些干系,及早杀了李瑕,才叫人安心……

  ……

  “啊?你又要出去?”

  “是啊,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才叫人安心。”

  李瑕任由年儿给自己换过衣服,拍了拍她的脑袋,又道:“你去找你家姑娘吧,我这两日会很忙。”

  “那你没真生年儿的气吧?”

  “真没有。”

  “你可不要又去嫖……”

  “好。”

  年儿话音未落,李瑕已拿起一旁的斗笠,走出了屋子。

  他一路又穿过地道,姜饭迎了上来。

  “人呢?”

  “先过去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 死仇

  “啊!”

  睡梦中突然听到动静,赵与芮惊坐而起,转头看向窗外。

  “荣王?做噩梦了?”美妾的胳膊伸了过来。

  赵与芮一把推开。

  他起身,亲自推开屋门,只见天已亮了,外面有一群婢女正在准备端水给他洗漱。

  赵与芮挥退了想为他更衣的婢女,披了衣服直趋大堂,招过护卫。

  “昨夜府中可有动静?”

  “荣王放心,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几时了?”

  “快辰时了。”

  赵与芮点点头,吩咐就在堂上更衣、用饭。

  直到辰时三刻,全永坚才快步赶来。

  “荣王……”

  “快说,事成了?”

  全永坚重重点头,压着那颤抖的声音,道:“成了!”

  赵与芮立刻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

  “固世坐吧,仔细说。”

  全永坚忙不迭坐下,同时已开始说起来。

  “刚到辰时李瑕的轿子便出了府邸,我们的人就埋伏在青瓦子沿街铺面,与轿子隔着不过三尺,几支弩箭射去,李瑕立即栽倒出来……

  他的护卫冲杀过来,我们的人只被截了两个,当场自刎,荣王放心,他们身上都带了北边信令,只会被怀疑是蒙人做的。”

  赵与芮问道:“李瑕死了?”

  “确实射中了,那般剧毒,哪怕没当场毙命,也绝撑不过两日……哦,若不死,我们再动手便是,但必死矣。”

  “确定是李瑕无疑?”

  “官家召见,不可能是旁人。我在吴山上望得真切,岂有人敢冒穿四品官服?从吴山到大内宫城就一小段路,马上要面圣的。”

  赵与芮这才点点头,又道:“我与忠王府上的御前军先不必撤。”

  “也好。”全永坚道:“以免李瑕那些手下人鱼死网破,这些蜀地来的土鳖,最是跋扈。”

  赵与芮沉吟着,问道:“吴潜有何消息?”

  “今日,御史沈炎组织人手弹劾吴潜,言‘忠王之立,人心所属,吴潜独不然,乞为济邸立后,奸谋叵测’,官家已召群臣内引奏事,必贬吴潜……”

  赵与芮这才大舒一口长气。

  “母亲说得不错呐,这些人欲诬陷忠王,必从那贱婢下手。”

  话到这里,他咬牙又骂了声“贱婢”,摇了摇头,自语道:“昨日真是……”

  昨日,官家直趋黄定喜的院子、踹门而入。

  由此,赵与芮已能够推算到吴潜的计略,该是让李墉勾搭黄定喜,一旦被捉奸在床,那赵禥的身世真是百口莫辩。

  哪怕赵与芮再清楚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没用。

  好在,没有捉奸在床。

  但李墉是否藏在过黄定喜屋中却也难说。

  昨日已大搜过府邸,连耗子洞都没放过,并不见李墉之踪迹。

  难道是李墉去见过黄定喜,让她来诬陷亲子,最后事不成?

  这般草率吗?

  赵与芮摇了摇头,想不通。

  “等清查了吴潜、李瑕在临安的党羽,才能放心啊。万一他们奸计不成,死鱼网破,让人寝食难安啊。”

  “荣王放心,只需再戒备几日。”全永坚道:“吴潜一贬、李瑕一死,不会再有人能撼动忠王半分,清查了那些党羽,也绝无人能威胁荣王安危。”

  赵与芮终于笑了笑,道:“吴潜老匹夫让人担忧了数年,不过就这点手段,真是……”

  全永坚亦笑,道:“沈炎所言不假,‘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朝野上下,除了吴潜区区数人,谁不心属忠王?”

  “莫松懈,加派人手找到李墉,拿他的头颅给我……”

  ……

  见过赵与芮之后,全永坚又安排了一番,午后才回到府中。

  到处都摆着聘礼,走到花厅的一路上都是磕磕绊绊。

  全玖正坐在那安排家中事务。

  全永坚挥散了下人,笑道:“吴潜贬官,李瑕死了,放心吧,没人能阻挡你的忠王成为太子了。”

  全玖听了,没显出什么表情,只是低下头。

  她闭上眼,消化着这个消息。

  渐渐地,心结尽去。

  至于之前梗在她心中的是什么?唯有她自己清楚。

  那个惊世绝俗的男子,曾让她有了不该有的些许幻念。

  打散了这幻念,念头便通达了。

  全玖终于抬起头,恬静地笑了笑,道:“昨日的聘饼、布匹太多了,兄长若有空,帮忙施给城外的流民可好?”

  全永坚愣了愣,拍着膝笑道:“听忠王妃吩咐便是。”

  ……

  至此,全府、荣王府、慈宪夫人府这一方天地便安宁下来。

  昨日吴潜的死谏,带来了黑云压城之感,但也就这般雷声大雨滴小地过去了。

  ……

  赵与芮在阁楼坐了一下午,听着各方传来的消息。

  没有人再能阻挡他的儿子成为储君……

  “禀荣王,忠王殿下来了。”

  “嗯?”

  赵与芮睁开眼,有些疑惑,自语道:“竟还能想着来看我这位皇叔父?”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欣喜的,起身,往大堂去见赵禥。

  到了堂上,只见赵禥正坐在那,惶恐不安的样子。

  “叔……叔父。”

  “都下去吧。”

  赵与芮挥散下人,久久凝视着儿子,欣慰地点了点头,上前整理着赵禥的衣领。

  “你啊,莫总这般畏畏缩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拿出气势来。”

  “叔父……我我……我有事要告诉你。”赵禥不停转动着头,问道:“我们……到安全的地方说,好不好?”

  “这里就很安全。”赵与芮道。

  “去……去叔父的后院说吧?这里有墙,我怕被人听到。”

  赵与芮叹息一声,道:“走吧。”

  他拍了拍儿子的背,希望他能挺直些。

  ……

  父子俩走到了后院的瑶圃池。

  赵禥看着那池塘,又是一个哆嗦。

  “怕什么?”赵与芮淡淡道。

  赵禥喃喃道:“表……表弟。”

  “就在此处说。”赵与芮道:“魏关孙爬不出来,不必怕。”

  这片池塘很大,远处的院墙边是高高的柳树,没人能近身听到他们说话。

  赵禥回看了四周一眼,吞吞吐吐问道:“叔父……我……真是你的儿子吗?”

  赵与芮一愣,又惊又怒。

  “你见到谁了?!”

  “昨日……祖母带我去见了那女人,她又叫我私下去见她,我去了,她说……我是她和别人生的……”

  “胡言乱语!”

  赵与芮大怒,恨不得现在便去杀了黄定喜。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给儿子说清楚。

  他伸出双手,用力摁着赵禥的肩。

  四目相对,起禥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看着我!”赵与芮喝道:“我是你的生父,看着我!”

  “叔父……你放开我……”

  “别叫我叔父!我是你的亲生父亲。看着我的眼睛,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你连这都感受不到了?”

  “我我……我知道,故而……我求她,我求她不要害我,她答应了。”

  “好,好,好。”

  赵与芮连说了三个好字,大松一口气,对儿子赞赏不已。

  “你做得很好,我还疑惑吴潜怎就那点手段,原来是我儿如此了得,好,好!我再告诉你,不许听任何人的诓骗,这般说吧,当年,我弄那婢子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呜!”

  话到一半,一只手突然从赵与芮背后伸出。

  一把摁住了赵与芮的嘴!

  “呜……”

  赵与芮奋力挣扎着,但身后那人力气极大,他竟是完全挣不开来。

  下巴被人死死卡住,双手被紧紧钳住。

  “噗!”

  剧痛传来。

  赵与芮双目圆瞪,瞳孔几乎要爆裂。

  视线中,他只看到赵禥在向后退着,惊恐地用手捂着嘴巴……

  之后,显出一张脸。

  一张既陌生,又有些眼熟的脸。

  李墉!

  “呜……哩……”

  赵与芮心神俱骇,几乎要吓死在当场。

  李墉已俯下身来。

  四目相对,给了赵与芮无尽的恐怖。

  李墉已不再是当年荣王妃初嫁时的少年,他也老了,脸上带着愁苦之色,眼角满是皱纹。

  眼中却是杀意。

  他缓缓俯身,凑在赵与芮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这第一斧是为家姐李歆。”

  “呜!”

  “第二斧。”

  李墉再次抬起手中的小斧,眼中满是悲凉。

  “为家伯父,名讳李仁本……”

  “呜……”

  “噗!”

  赵与芮想喊,喊不出。

  他透过血迹,透过李墉的身子,只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已吓得摔坐在地,却没有去喊人,只坐在那颤抖不停。

  “第三斧为家叔父,名讳李义厚。”

  “呜!”

  “家兄李培……”

  “……”

  赵与芮不知道李家到底死了多少人。

  他只知道自己扛不住。

  泪水滚滚而下,他已绝望至极。

  他只能死死盯着赵禥,唯恨有一句话不能喊出来——

  “傻子!你是我的亲生骨肉啊傻子啊!为什么能受人哄骗?!为什么?!你是我的亲生骨肉……”

  “噗!”

  ……

  终于,李瑕缓缓松开手。

  尸体软软倒下,赵与芮已再无生息。

  血淌下,汇入瑶圃池。

  李瑕转头,看向了赵禥。

  “很好,你没叫。”

  “不要杀……不要杀我……”

  “放心,不会杀你。”

  李瑕抬起手,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他死了,不会再有人揭穿你的身世,别怕。我们都说了,你是我的兄长。”

  “真……真的不会杀我?”

  “我们是你仅剩的亲人了,怎会杀你?”

  “好,好……我没怕,我就是在这里把魏关孙推下去的,我推的,我没怕。好弟弟……你一定要帮哥哥瞒住,瞒住!哥哥的皇位不能丢……不能丢啊……”

  第五百七十七章 魏紫姚黄

  选德殿上,内侍们又添了一次灯油。

  官家与一众大臣还在议政,这已是一月内连着两次罢免宰相。

  政局动荡,让所有人都感到心力交瘁。

  哪怕是最年轻力壮的贾似道,眼窝也已塌了下去,脸色黯淡。

  “陛下恕罪,臣与程元凤有私隙,此为臣之不是。请陛下任程元凤为左相,臣愿辞相位……”

  “够了!”

  赵昀好话说尽,终于发了脾气。

  他虽怠政,却深知贾似道有佞臣之气,必佐以直臣来用。

  这是赵昀的底线。

  “贾师宪,朕已好言劝了你一整夜,莫不识抬举。”

  贾似道无奈,跪地请罪。

  “臣……”

  “闭嘴,你说得够多了。不得辞官,你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且给朕……好好做。”赵昀抚着额头,只觉头痛的厉害。

  若贾似道还敢再多说一句,他真要翻脸了。

  贾似道叹息一声,行礼道:“陛下圣明,臣愿与程元凤共效牛马之劳。”

  掰扯了一晚上,他已尽了全力,终究还是没能成为独相。

  “都告退,余下事,明日再议。”

  赵昀用力揉了揉脸,打了个哈欠,不等臣子们退下,自倒在御榻上。

  “不必摆驾,朕在前殿歇。”

  疲倦压下来,但心里太多事务,一时却睡不着。

  心绪万千……

  这叫怠政?个个骂朕怠政?

  数数,几代帝王加在一起,做的事有朕多吗?!

  吴潜竟还想让朕还位于宗室?

  黄氏与人有奸情?

  就黄氏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呵,必是吴潜派人去勾搭黄氏却不成。

  原本不愿罢相,淮东战事、蒙古来使、钱粮不足……哦,今日又出了蒙古细作潜入临安刺杀重臣,多少事摆在案头?

  吴潜却非得在这种时候添堵……

  “陛下!不好了!”

  耳边那尖叫声传来,赵昀冷哼一声,绝不打算起身。

  便是天塌下来,他今夜就是不起了。

  就是要怠政。

  “陛下!噩耗!噩耗!荣王……薨了!”

  赵昀倏然翻身而起。

  “你说什么?!”

  ……

  赵禥畏畏缩缩走进殿中,只见赵昀颓然坐在御榻上,脸上满是哀容,泪水纵横。

  殿内还有哭声响起。

  伴赵昀十三年,赵禥还是头一次见养父哭,只好跟着大哭起来。

  “禥儿……过来。”赵昀声音沙哑。

  “父……父皇。”

  “叫爹爹。”

  “爹爹。”

  “吓坏了吧?”赵昀拍了拍赵禥的后脑勺,这才开口道,“与爹爹说,你叔父……如何没的?”

  赵禥脸色巨变,整个身子都颤抖得厉害,哆哆嗦嗦道:“我……我我与叔父到瑶圃池……说说说话,突然,有……有有水鬼爬出来,砍……砍死了叔父……血,都是血,好可怕……鬼……”

  赵昀皱了皱眉,道:“没有水鬼,别怕,没有水鬼,告诉朕,那人是谁?”

  赵禥双脚一软,已吓得跪在地上,表情惶恐至极。

  赵昀心念一动,眯眼观察着嗣子的表情,已意识到他有事瞒着自己。

  “说,是谁?”

  赵祺吓得一个激灵,捧着脑袋大摇其头。

  “说。”

  “是……是表弟……是魏……魏关孙……”

  赵昀一愣,喝道:“不可能!”

  赵禥见他龙颜大怒,终于骇破了胆,白眼一翻,整个身子如羊癫疯发作般簌簌不停。

  这下倒是吓到了赵昀。

  “快!传御医!快啊!好了好了,禥儿别怕了……朕不该吼你……世上无鬼,别怕了……御医!御医!”

  ……

  心烦意乱。

  本就心烦意乱,才哀恸了弟弟,又要将嗣子送去医治……等赵昀重新在御榻坐下,只恨不得当场魂归九天。

  他的头发已乱了,几缕白发散落下来,衬着眼中的红血丝,愈发触目惊心地苍老。

  “陛下,皇城司顾都知、何都知到了。”

  “等……等着。”赵昀喃喃道。

  他得先缓一缓,才能召见臣下。

  弟弟死了,死了……五十二年相伴,弟弟走在了自己前面。

  到头来,兄弟二人仅留下一个儿子。

  赵昀抬起头,努力止着泪。

  这次不是为赵与芮,为的是他深入骨髓的孤独……

  但还得找到凶手。

  赵昀回想着赵禥说的那些,念叨道:“魏关孙?”

  他当然知道魏关孙,那是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儿子。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因何而起的?

  只记得那日,母亲入宫闲聊,说起了姐姐……

  “你姐姐家那孩子,真是又漂亮又伶俐,一说起来,为娘又想见这外孙了。”

  “孩儿也想见见,正好召他入宫便是。”

  “陛下,外臣入后宫不便,不如让奴婢安排,明日再见?”

  “岂须那般繁褥?这样,朕收这外甥为义子,赐名‘赵孟关’,去,召赵孟关入宫……”

  不过是陪母亲见见外甥,稍享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之后,传什么“魏紫姚黄”,传什么“魏太子”,赵昀只觉那些人没事找事。

  直到听说……魏关孙溺毙在了荣王府的瑶圃池里。

  谣言就此戛然而止……

  赵昀闭上眼,摇了摇头,不愿回忆此事。

  当时他迅速以魏关孙贪玩,失足落水结案。

  不敢查。

  万一查清了,如何与母亲说?

  “母亲,你的儿子或孙子,把你的外孙推进池塘了……”

  赵昀愈发感到孤独,吸了吸鼻子,心思转回眼前荣王遇刺一案。

  方才看赵禥的表情,显然有所隐瞒。

  赵禥只怕是……早早就知道魏关孙死于赵与芮之手。

  魏关孙阴魂索命?

  不,没有阴魂,只有人为。

  魏峻已病故,凶手难道是……姐姐?

  可,姐姐失子之后,神志已有些癫了……

  上次都不查,这次还要查吗?

  思及至此,赵昀又想到生母全氏,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几乎想让皇城司退回去,但心中又起一丝疑惑,还是吩咐了一句。

  “传皇城司都知顾奕、何仲景觐见。”

  ……

  殿内已没有内侍再添火烛。

  赵昀只与两个密探首领私下商谈。

  “荣王病故了。”赵昀低声念叨了一句,“慈宪夫人很悲恸。”

  一句话,先给这案子定了基调。要秘查,不能大张旗鼓。

  “卑职明白,恳请陛下节哀。”

  “说事吧。”

  顾奕道:“昨日,荣王加派了府上守卫,将忠王府、荣王府围得水泄不通。推测是担忧吴潜政斗不成,改为行刺。”

  赵昀默默听着,心知吴潜绝不敢对皇亲下手。

  顾奕又道:“以荣王府之守卫,不可能有刺客潜入。”

  “不可能?”

  “至少,卑职绝无此能耐。”顾奕又道:“唯一的可能,是刺客趁着忠王下聘之时已潜在荣王府内。”

  “亦不可能。”何仲景道:“昨日,荣王曾彻底搜查过府邸。”

  “他在担心谁?”

  “卑职不知,卑职推测,荣王是担忧吴潜……或是李瑕。据近日卑职追查,嘉兴李家灭门案,有迹向指明是……”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了何仲景的话。

  顾奕却道:“卑职以为,临安城有实力引此案者,李瑕或算一个,他今日一早遭遇了蒙古刺客,重伤养病,此事亦可疑。”

  “查。”

  “遵旨。”

  何仲景则道:“卑职以为便是蜀帅也不可能做到派人入荣王府行刺而不露痕迹。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案发时只有荣王、忠王在瑶圃池,荣王身受数创,而忠王毫发无损,可推断凶手是报复荣王,而与忠王无隙,此事,绝非朝臣作派。”

  “为何?”

  “若是李瑕或别的朝臣所为,栽赃一个凶手更为妥善。而此案,根本不像是神志清醒之人作为……”

  何仲景话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重重护卫之中,杀人后飘然而退,实非人力所及。卑职以为,或真是……魏关孙鬼魂作祟?”

  “荒唐!你素来便信这些神神鬼鬼、子虚乌有,此案给朕打起精神来仔细查!”

  赵昀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又骂了一通,愈发感到疲倦。

  何仲景连忙告罪。

  “卑职知罪,卑职请先查四郡主府。”

  “不需要!不会是她!”赵昀大喝一声,挥手道:“去查,看是谁敢动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查……”

  顾奕、何仲景暗自叫苦不迭。

  这案子唯一的人证只有忠王,忠王一口咬定是魏关孙鬼魂作崇,官家却不愿查魏关孙一案。

  而明面上荣王已是病故,现在是官家要知道真相,不是要结案,故而不容搪塞。

  偏这真相,查案伊始已被官家亲手捂了一半。

  这又叫人如何查?

  第五百七十八章 父子

  “殿下,卑职想问一句,当时……”

  “魏关孙……魏关孙的鬼魂在砍叔父……好吓人!好吓人……”

  榻上的赵禥又开始发抖,满脸都是恐惧。

  不论再如何问,他始终都只有这一句话。

  终于,御医拦在赵禥面前,挡住了皇城司诸人。

  “请几位回吧,莫再逼迫殿下了……万一有不好,谁都担不起。”

  顾奕、何仲景对视一眼,无奈地退了出去。

  赵禥早已重新钻进了被窝里,蒙着头,瑟瑟发抖。

  他是真的害怕,真的恐惧。

  虽然他的母亲很多,曾经是荣王继妃钱氏,后来是皇后谢氏,但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生母是黄氏。

  他也一直都知道黄氏出身很卑微。

  某些谣言他也听过,但他不在乎。

  直到昨日。

  他走近黄氏屋中时没见到人,却听到内屋传来了说话声。

  “谋划多年,终于我们的儿子要娶妻了、要当太子了,喜娘,我好高兴。”

  “四郎,我好怕,你可知赵与芮要杀了禥儿。”

  “为何?这些年,赵与芮一直是在帮禥儿。”

  “不,四郎你听我说……他不是在帮禥儿,他是想当太上皇,他早就发现了禥儿不是他的儿子,最初不揭破只是不愿官家在宗室中选嗣,又没想到他再没生出儿子。等禥儿登上皇位,他要杀了禥儿,自己当太上皇……”

  “绝嗣之人,当上太上皇又如何?”

  “他要掌权到死,然后把皇位还给宗室,赵与芮始终是赵家后人,岂能容四郎的儿子把皇位传下去?”

  赵禥听到这里,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

  “你们在说什么?!”

  “孩子,我的孩子……娘亲本不愿告诉你,若可以,打算一辈子瞒着你。可没办法,赵与芮已起了杀心,娘亲只好请你亲生父亲来想办法救你。”

  “不可能!不可能!”

  “你不要喊,听娘亲说好不好?娘亲从小就在李家,与四郎私定了终生,但当时老家主要娘亲陪嫁……当年那剂堕胎药,其实是赵与芮逼着我喝下去的。你实则,是我与四郎生的骨肉。”

  “我不信!”

  “千真万确,当时赵与芮就起了疑心,逼着我喝堕胎药。我压着舌头,好不容易才吐出来,这才保住了你……我的孩子。”

  “不,我不要当他的儿子!我是皇父的儿子!”

  “你娘亲说的是真的,你是我李墉的儿子。赵与芮一直在追杀李家,为何?为的就是盖住此事,若有空,我与你说当年的详情,我与喜娘……”

  “你闭嘴,你要害我。”

  “害你?若不是为了助你登上皇位,我何苦多年不与你相认?这都是真的,你若不信,我们来滴血认亲。”

  ……

  赵禥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李墉的儿子。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皇位,开始摇摇晃晃了……

  但没关系。

  他的生父会帮他。

  他的弟弟已经成为了蜀帅、掌握了兵权,这就是生父为他安排的后盾。

  唯一的阻碍,是赵与芮。

  赵与芮发现了他的身世,正在一步一步敲掉他的后盾,想要等他继位之后杀了他。

  不能这样,得要灭口,得要像杀了魏关孙那样……除掉阻止他坐上皇位的敌人。

  嘿嘿,这话赵与芮说的。

  赵禥这般想着,躲在被窝里笑了笑。

  恐惧、残忍,以及对权力的渴望,种种表情汇聚在一起,显出一种奇异的可怖……

  ……

  “一个傻子,总比赵昀好骗的。”

  “你猜到我在黄定喜处,便意识到我能骗过赵昀,而能骗过赵昀,自然也能骗过一个傻子。”

  “是。”

  “我之前未这般想过。”

  “你陷在框架里了。”

  “我担心他瞒不住。”

  “拢共就‘魏关孙’三个字,哪怕他表情露出破绽也无妨,赵昀只会以为他隐瞒的是魏关孙一案……”

  夜色中,两道身影走过陶家巷。

  李瑕走进屋中,坐下,闭上眼养神。

  他也感到很疲倦了。

  傻子是好骗,但许多问题要翻来覆去的解释,直到刻进赵禥的脑海里,使其答应一起去杀赵与芮。

  整整一夜用来说服赵禥,白日里做准备,接下来杀人,又忙到深夜。

  李瑕算不清自己多久没睡了……

  李墉更疲惫,手还在抖。

  “我想回嘉兴一趟,祭祀。”

  “好。”

  李墉又道:“我想向吴相公当面解释……”

  “不必。”李瑕道:“你不必对他愧疚,只有我的办法,对你好、对黄定喜好、对我好,甚至也是对他吴潜好,我有权,才能保他性命。”

  “未事先与吴相公通气,终是我愧对他。”

  “我通过气了,西湖上谈了一次,与赵与訔又谈了一次。道理彼此都说尽了,只剩动手,已无需愧对。”

  李瑕说到这里,斟酌着,缓缓又道:“吴潜要保的社稷,注定保不了,我会代他……保天下不亡。”

  李墉沉默下来。

  全盘接触到了眼前这个似儿子又不似儿子的李瑕的野心,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两人各自闭目养神。

  许久,李墉喃喃自语道:“听赵禥唤我‘爹’,不自在。”

  不是儿子的叫爹叫得勤,真儿子却始终不叫,思来难免惆怅。

  李瑕坐在那仿佛睡觉了一般,但还是应了一句。

  “赵禥眼里,他唯一的爹只有皇帝。不是赵与芮,也不是你。他唤你作爹,是为了能继续当皇帝的儿子罢了,不必在意。”

  李瑕知道李墉想说什么。

  他不想谈。

  如果不是这李家子的身份,也许他可以顺利当着蜀帅,没有这份波折。

  这也没甚好说的,便是重生于不同的身份,也有不同的麻烦。

  总之,已帮自己、也帮李墉解决了麻烦。

  稍适歇息之后,李瑕站起身,拿起一匣文书。

  “祭祀之后,请你先还汉中……这里是二十万贯的交子,是交子不是会子,到襄阳兑钱币,暂时稍解汉中支用。”

  这钱很多,但放到整个汉中,不过是九牛一毛。

  李瑕也知道,又道:“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李墉没有马上接,问道:“确定还能回去任帅?”

  “确定。”

  李瑕又指了指匣子里的文书,道:“这些,是我近日做的一些规划,我知道,你与韩先生他们都看不上我这些设想……觉得我好高骛远,粮草不足做什么都是虚的,但带回去之后,你们还是看看吧,若有如今能开始做的,及早安排。”

  “好。”李墉道:“我们并非说你这些设想不好,是说需先使百姓有口粮,方有精力施行。”

  李瑕点点头,托付道:“帮我稳住川蜀民心。”

  李墉道:“放心,民心在‘温饱’二字,在于你任蜀帅时他们能吃饱,不在于你人在何处。”

  李瑕笑了笑。

  有这句话,他才稍放心了些。

  李墉瞄了他一眼,已了解到与李瑕谈哪方面的事,能让彼此不那么疏离,遂开口又说起蜀地休养生息的看法。

  这一谈又是许久,李瑕也来了精神,指点着文书说了看法。

  末了,李墉道:“我担心临安这边你应付不来,让大郎留下陪你,身边没个文人总是不行。”

  “也好。”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李墉道:“若不能脱身,川蜀经营再好,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是他的考校。

  乍听李瑕的全盘野心,他需要尽可能地知道李瑕的想法。

  因为他为李瑕做事,求的不是功业,是儿子的平安……

  李瑕于是坦然面对着李墉那考校的眼神。

  “说说也好。首先,我不能完全掌控赵禥,只能作为暗棋。

  我没有与他接触的名义,且接触得多了,会引起有心人的查觉。

  朝野上下,谁都不是傻子。打个比方,叶梦鼎、杨栋,这些赵禥的老师,已在对贾似道虎视眈眈,唯恐贾似道抢了他们的地位。

  一旦我与赵禥之事稍被察觉,这些人马上便要对付我。我不如贾似道根基深厚,且有真把柄,经不起他们查。

  他们每日都在赵禥身边,我们的谎言经不起他们轻轻一戳。

  故而,绝不能贪。

  通过掌握赵禥、从而控制朝堂,这无异痴人说梦,因为我太年轻,根基太浅,威望太低。

  我不是执枢密院多年、能在关键时候调动天下兵马的贾似道。

  这是一个巨大的权力陷阱,会让我一跟头栽进去,万劫不覆。

  临安太繁华安定,偏安于此的大多数人还不能与我共鸣,我也没有威望与资历让他们顺服。

  我只需要让赵禥在赵昀面前与我冰释前嫌,让我能回川蜀,多做多错。

  川蜀才是我的根基。

  还需数年光景,到时,朝廷若再召,且看我还回不回朝……”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上策

  李昭成独自在大堂上摆好了百余个牌位,跪坐着,等李墉与李瑕谈完事出来。

  他等了很久,但他不着急,心想着那两人能聊久些,真好……

  院外,刘金锁大步赶过来,到了屋门口径直道:“大帅,出事了。”

  “吱呀”一声,李瑕推门而出。

  “何事?”

  刘金锁道:“昨夜大帅不是出去了吗?大帅出去之后,宫内有人来传旨,要大帅今早入宫奏事,我找不到大帅,就依照着被召进宫的计划办了。”

  “出了意外?”李瑕问道。

  他昨夜与李墉去的是忠王府,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说服赵禥。

  忠王府不像别的地方还能随时让人过去通报情报。

  因此,李瑕出发前便做了安排,若有人求见,只说不见。

  也会有不得不见的人,比如官家。

  那也简单,装作走在路上时被人刺杀,回府之后称“重伤不能见风”即可。

  “是,出了意外。”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我们很小心了,让老江在里面穿了软甲,外面再罩上官服,怀里揣着鸡血,安排人在保民坊假装刺杀,那里人最少,好糊弄。但他娘的,才走到青瓦子,有真的刺客动手了,是真的刺客!”

  “死人了?”

  “老江、董昊、吴八都中了箭,没伤到要害,但那箭上有毒,吴八没拉回去就咽了气。我救了一晚上,老江、董昊还是死了……娘的!一直就知道有人要刺杀,但这手段也太难防了,我错了。”

  李瑕闭上眼,摇了摇头。

  赵与芮决定动手杀他,那他待在临安早晚必死。

  他能耐再大,智计再多,也不可能在这百万人口的城池里算到下一步是否会有人冲出来给他一下子。

  是能一直躲在府邸里,但赵与芮能更早知道官家何时召见,提前布置。

  这次若真是李瑕在轿子里,能否活下来两说。

  但他绝对逃不过下次,因为要杀他的人权力更大。

  李瑕也不是神仙,什么都能算到。

  也就是他动作更快一步,先弄死了赵与芮。

  看似很顺利。

  可若有犹豫,只需要晚上半日,死的就是他……

  ……

  次日午间,吴山李府。

  顾奕将眼睛眯着一条缝,四处打量着。

  李瑕府邸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倒是南面的公主府还在修建,能看到道路那边堆着土。

  顾奕指了指李府北面的另一间小院,问道:“这是谁的院落?”

  “空置着。”赵与訔应道:“本也要划归公主府,但缩减了规模。”

  两句话间,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呀!几位贵人,有何事?”

  自有小吏上前,引见起来。

  “这位是临安赵知府、这位是刑狱司吴提刑、这位是大理寺程少卿、这位是三衙王都虞候……特来探望李节帅,询问蒙古刺客一事。”

  顾奕站在一众官员之中并不说话,也没人点他的名字。

  但显然,他才是真正来探案的一个。

  待进了李府,第一眼便看到堂上摆着四具尸体。

  顾奕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向李府下人问道:“昨日刺杀时,死了这四人?”

  “是。”

  “箭矢有几支?”

  赵与訔上前,抢着应道:“有十二支,正在临安府衙,都淬了毒。”

  “是吗?”

  顾奕看向赶出来招待的一个大汉,抱拳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刘金锁,镇西军统制。”

  “竟是刘统制当面,刘统制不在军中,如何在李节帅府上看门?”

  “谁说我看门了?这不是回朝献功吗?我住在这的!”

  顾奕皱了皱眉,暗道李瑕跋扈,携朝廷武将为己用。

  他目光又落在其中一具尸体上,蹲下身,观察着那皮甲上的破损处与伤口的位置。

  “这名护卫只受了这一处箭伤?”

  “是。”刘金锁已然不快。

  “毒死了?”

  “是。”

  “什么毒?”

  “断肠草。”

  “既然此毒如此之烈,李节帅竟未死?”

  “你怎么说话的!”刘金锁大怒。

  赵与訔官最高,出面温言调解了一番。

  刘金锁不敢得罪临安知府,这才指了指顾奕面前那具尸体,道:“老江替大帅吸了伤口,毒死了。”

  顾奕点点头,眼中疑惑稍解。

  “我等可否探视李节帅?”

  “大帅见不得风,那要不就进去三个人看看吧?”

  ……

  主屋内,李瑕正躺在榻上陷入昏睡。

  榻边坐着两名女子,一个绝美、一个娇俏。

  顾奕扫了一眼,暗道这李瑕艳福不浅。

  更重要的是,他已观察到,这两名女子都是双眼通红,泪痕未干,哭得不似作伪。

  地上有带血的布匹,那绝美女子正在给李瑕换药,她小心解下李瑕肩上的布条,显出伤口来。

  确实是箭伤,伤口很深,还刮掉了一片肉……

  赵与訔低声问道:“是唐大家吧?”

  “见过诸位贵人,不敢当‘大家’,奴家确姓唐。”

  “莫多礼,唐大家继续。”赵与訔又问道:“李节帅如何了?”

  “多谢贵人挂怀,大夫称郎君身体强健,抗住了毒,但一直昏迷未醒。”唐安安应着,已带了哭腔。

  一旁的娇俏少女更是默默哭个不停,眼泪便没停过。

  “能否问一句……”

  那边顾奕已在屋内走了一圈,在两箱书籍上看了一眼,道:“这几日李节帅都做了何事?”

  “一直在府中与奴家谈论诗词歌赋,只在前日傍晚见了临安赵知府两个时辰,之后便是昨日清晨入宫觐见,不想竟遇刺了,回来后便一直晕迷不醒。”

  “哦,是临安知府?”顾奕瞥了赵与訔一眼。

  “是。”

  顾奕踱了几步,看了眼桌上的摊开的书,向赵与訔问道:“这是赵知府送的书?”

  “这……确是如此。”赵与訔道:“还是让李节帅静养为宜,莫多打搅了。”

  话罢,他已拉着顾奕退了出去。

  一行人又在李府转了一圈,方才离开。

  顾奕当即便往北面那间小院去,命人翻开所有地砖。

  “都知不可,此间亦是瑞国公主产业。”

  “是吗?”

  赵与訔拱手道:“都知,不是来查李节帅遇刺一案吗?何必……”

  顾奕忽凑近了些,缓缓问道:“那赵知府以为,我是在查哪桩案子?”

  赵与訔微微一滞。

  顾奕盯着他的表情,将各种细节尽收眼底,扬起嘴角笑了笑。

  “继续翻!”

  “这……”

  一众人面面相觑,赵与訔也满脸不解。

  但等回到轿子之后,他却是冷笑了一声。

  ——你顾奕了不起,很会查案子,查到了我与李瑕私下相见。

  但怕是忘了,这里是临安官场。

  还想继续查下去?

  呵。

  ……

  临安街头已听不到人再唱那“大蜈蚣、小蜈蚣”的歌谣。

  几日间,有不少童子已学会了新的歌谣。

  那是一首欧阳修的诗,但句式被调换了之后,竟显出别的意思来。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弯弓或拟射石虎,又欲醉斩荆江蛟。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

  ……

  “陛下息怒,卑职有罪!”

  “你们来告诉朕,何谓姚黄?魏紫?开次第?又何谓‘不觉成恨俱零凋’?!”

  “卑职……”

  “石虎已遇箭,告诉朕,荆江蛟又是谁?是谁?蒙古人或者那鬼魂是否还要杀贾似道?再告诉朕,残花是指何物?指何物?!来,何仲景,你来给朕解解这诗。”

  “卑职不敢。”

  赵昀怒喝道:“解!”

  “卑职还在查,在查到底是何人放出这等谣言……”

  “查?朕让你们这般查案?这才几日光景你们便闹得满城皆知!听不懂朕的话吗?是否要朕明说‘此案须暗查’,那是否还要朕再诏告天下,把真相全抖落出来?弄得天下人心惶惶了再叫你们查?!”

  “请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卑职没有大张旗鼓……”

  赵昀抬手用力一指,冷冷道:“若有一句诗传进慈宪夫人耳朵里,朕要你们两个的脑袋。”

  “卑职一定平息谣言,一定平息谣言。”

  赵昀脸色依旧难看,但终于不再给这二人施压,只问道:“荣王遇刺,是否与李瑕有关?”

  “目前并无线索指向李瑕。但……但李瑕遇刺,似乎是荣王……”

  “够了!朕只问你,是谁杀了朕的弟弟?!”

  顾奕为难了一会,无奈应道:“卑职认为,临安城有人在暗中搅动是非,陛下想查明的真相,许是,已被人……写进了诗里。”

  赵昀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就因为盯着自己这个皇位,自己那位弟弟弄得夫妻反目、姐弟成仇,杀妻族、杀外甥,杀到天理难容,终于落得这血亲相残的地步。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

  赵昀也想让皇城司去证明自己猜错了。

  但证明不了,他始终是对的。

  继续查证下去,只会让天家丑事被有心人利用。

  ……

  “道理很简单,赵与芮之死不论栽赃给谁,赵昀都会怀疑我,不会有合适的栽赃对象。那干脆栽赃给鬼,栽赃给一只赵昀不愿去触碰的鬼。

  初时,他会不信邪,查我。若皇城司一直追查下去,必能查清真相。但赵与訔最知道赵昀怕什么,把鬼放出来了。等鬼缠上了赵昀,他便会意识到,赵与芮不值得,赵与芮在给他添事端。”

  “关键在于,没人能想到是赵禥帮的阿郎?”

  “不错。”李瑕道:“这案子想必就快了结了,赵与芮就是被鬼魂杀的。”

  严云云仔细听完,忽抬头问道:“阿郎可是在指点我计略?”

  “嗯。”

  严云云有些感动,踟蹰了一会,问道:“阿郎信得过我?可是,阿郎从来没碰过我。”

  “我也没碰过姜饭、林子、高年丰。”李瑕道:“你比他们聪明,所以教你。”

  “那……阿郎教我这些,是希望我嫁给……令兄吗?”

  李瑕道:“与此无关,是你自己一直在乎你是个女人、是妓女出身。但我用你,只因为你够狠辣、够忠心,哦,还有时机,当时我并无旁人可用,只能用你,至今你跟着我快三年。竟还在纠结女人、妓女?”

  严云云行了一礼,应道:“明白了。”

  她洒脱自若了许多,笑了笑,竟忽然有了几分神似韩祈安,道:“那接下来,我安排人去给赵禥献药,闹出祥瑞,赵昀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祥瑞。

  然后,赵禥前来探望并将药‘赐’给阿郎,如此演上一场,隙怨尽消。

  再等江万里的奏书与西南战报传来……阿郎可归蜀矣?”

  “不错。”

  “恭喜阿郎上策将成。”

  李瑕也是轻松下来,道:“嗯,别的计划用不到了。你去吧,地道不能走了,出门小心,莫带了尾巴。”

  “阿郎放心……”

  第五百八十章 线索

  全府。

  大红木箱子被白布遮盖起来,红灯笼被解下,挂上了白灯笼。

  写着“奠”字的帷幔被展开来,挡住了红纸上的“聘”字。

  彩缎被扯了下来。

  “快,快,快,收起来!”

  抱着彩缎的仆役脚步匆匆,跑过前院,迎面正迎上全永坚。

  “见过大郎。”

  “啪!”

  全永坚抬手,干脆利落就是一巴掌将这仆役抽倒在地。

  “没长眼是吧?到现在还没把红布全收了?”

  “小人……太多了……小人们连着忙了两天……”

  全永坚又是一脚踹过去,喝道:“你还敢顶嘴!”

  有女婢从后院匆匆赶来,吩咐人扶起那仆役,又递了一小吊钱。

  “九姐儿赏你的,去忙吧,大郎心情不好,家务事多,都体谅着。”

  那被打的仆役遂千恩万谢地走了。

  “大郎,九姐儿让你过去一趟。”

  “收买人心,买些下贱人有用?”全永坚讥笑一声,转头看了一圈,喝骂道:“都哭!都给我哭!”

  于是,哭声大震,与隔壁的荣王府连成一片。

  “永奠!尚飨!”

  纸钱洒下,如雪落一般……

  全玖一身丧服,捧着一卷奠词立在偏厅前,脸上泪流满面。

  全永坚在她身边站定,道:“人都退下去了,还哭什么?明日荣王府吊唁,还有的哭。”

  全玖不答,愈发哭出了娴静美态。

  “有话就快说,我忙得三夜没合眼了。”全永坚不耐烦道。

  “表叔死得蹊跷。”全玖道:“小殓、大殓,都没人见过表叔的遗体。”

  全永坚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当夜,只有十七人到瑶圃池见过到表叔,之后皇城司到了,封锁了荣王府……你猜怎么的,这几日,那十七人全不见了。另外,荣王府当时还逃走了一批下人。”

  “果然不是病死的。”

  “你想听?说出来你莫害怕。”全永坚声音有些颤抖,低声道:“我听临安市井有人在传……被砍成烂泥了。”

  全玖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

  她眼睛哭得通红,但显然没有害怕的意思。

  “小妹已告诉过兄长,有消息立即报来,为何要等到今日小妹请兄长回来才说?”

  “哈?你搞搞清楚,我才是一家之主。”

  “是吗?”

  全永坚被妹妹看了一眼,目光避开,道:“我这不是忙吗,又要治丧、又要护送姑祖母入宫,多少要紧事。”

  全玖目光带着审视,又问了一句。

  “要紧事?”

  “好,好。知道的都与你说。你可知官家为何接姑祖母入宫?近日临安市井有谣言。”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全玖低声唱了一句,唱得颇凄婉动听。

  全永坚点点头。

  事实上,他知道的许多内情,还是佐证了这些谣言才清晰起来。

  “当年你还小,怕不知情。‘魏紫’指的是表姑家的那孩子,当初一度传为‘魏太子’,‘姚黄’指的是你未过门的夫婿,因忠王黄氏之子……临安城都在传,表叔是被魏关孙的鬼魂砍死的,你莫怕……”

  “官家不再查了?”

  “哈?冤魂索命,还如何查?”全永坚指了指脑袋,低声道:“你知道的,表姑这里……这里有些坏了,尽日找道士作法招魂。昨日,我陪皇城司何都知去见她,可知她与我说了甚话?”

  话到这里,全永坚身子颤了颤,嘴里啧啧感慨。

  “笑得瘆到我骨子里,她说,她把儿子的魂招回来了,魂招回来了……啧,你没见她那眼神,骇得我想哭。之后,官家又召见我,说是若敢传半句话到姑祖母耳朵里,他亲手打死我。我容易吗?”

  全玖只冷眼看着兄长的表情。

  她没他高,却隐隐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李瑕死了?”

  “快了。”全永坚道:“官家遣御医去探视过,治不了,连追谥已备好,‘怀毅侯’,便宜他了。”

  “兄长每日说他要死,但还未死。”

  “你知那每支箭上的毒药值多少钱?李瑕身边那些蜀地来的土大夫见过吗?只见过金汁抹箭的土鳖。”

  全玖道:“李瑕只让身边的大夫瞧?御医没留下?”

  “不知道,我随口一说。”

  “兄长。”

  “嗯?”

  全玖神色依旧温婉,语气柔和,道:“小妹真想一巴掌抽在兄长这张傻脸上。”

  “你!”

  “往后诸事由小妹来作主,可好?”

  “哈?你发什么疯?”

  全玖道:“表叔是李瑕杀的。”

  “不可能,他做不到。你毫无根据,你根本毫无根据。”

  “不需要根据。”全玖道:“我有直觉,这一切,就是李瑕做的。”

  “荒唐!我宁可相信是鬼。”

  “兄长不信?”

  全玖一字一句,缓缓道:“若不信,下一个被劈成烂泥的,就是兄长你……”

  ……

  “这三条刀疤是年儿那时候给你抹药的,这几条呢?”

  “战场上留下的。”

  “打仗也太危险了吧。”年儿又有些想哭。

  李瑕遂笑道:“不会,战场上都披着甲的,年儿看看,应该还是当年那几刀砍得更深吧?”

  “是欸,年儿记得好清楚,怎么缝都缝不住。背上三刀、腿上一刀……屁股上还有一刀,那时候都没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反应快,翻墙逃,那些人追上来劈了几下。”

  年儿生气起来,嘟囔道:“哪个王八羔子做的,我们找他报仇。”

  “不急。”李瑕捧着一卷书看着,随口应道:“事情办妥了,找机会弄死了就行。”

  年儿咂嘴不已,其实对这些事也没多大概念。

  她又伸手,摸了摸李瑕的背,弄得他没心思看书,转过身来。

  “你再帮我看看当时另外两道疤好了没有?”

  “不要。”

  “又不是没看过,你亲手给我脱的裤子。”

  “不要,你别闹啦,年儿又影响你做事了……对了,对了,这个给你吃,差点都忘了。”

  年儿躲开,从衣襟里捧出一块油布包好的鸡腿。

  “现在院子外面被人围着,别的没有,只有这个了,为了能让你吃一口,我让厨房杀了十多只鸡分给护卫们呢……你偷偷地吃,莫叫人发现你已经醒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给她整理着衣襟。

  “哪用这样藏?我都躲在屋里了。”

  “姑娘说从前庭过来那段路,能被人在对面院子望见啊,年儿藏在身上,那些人才看不到。你天天吃流食,馋了吧?”

  李瑕目光深邃看了她一眼,道:“是有些馋了。”

  “那你快吃,哦,对了,等等,等等。”

  年儿忙从袖子里掏出银针,当着李瑕的面扎进那鸡腿里。

  “看吧,没有毒的,都扎过好多遍了……你不要这样子看年儿啊,又不是要给你下毒,哼,不信人。”

  “我知道。”李瑕笑笑,伸手接过。

  年儿遂坐下,双手捧着脸,愣愣看着他,很是心满意足。

  她又想到了当年在风帘楼里,李瑕给她带的马蹄糕。

  当时那糕点入口,她就很想也给李瑕弄好吃的。

  这心愿已经记了好多年了。

  “对了,你家姑娘递过消息了?”

  “嗯嗯,按你说的递了……”

  ……

  “唐安安有消息递来了?”

  贾似道一边捧着公文勾阅着,一边随口问道。

  廖莹中道:“递了,说李瑕确实重伤,一直昏迷未醒。”

  “真的?”

  “不知。”廖莹中道:“但李瑕受伤之后一直在屋内,查了周围院落,并未发现地道。”

  “地道封起来便是。所有去探视过他的人,都还在盯着?”

  廖莹中沉吟道:“昨日有个女人……跟丢了。”

  “跟丢了?”贾似道眯了眯眼。

  廖莹中道:“说是请来的女大夫,带着面纱,出了李府之后走过津丰坊,我们的人被一群无赖缠住,跟丢了。”

  “御医如何说?”

  “呼吸停窒、昏迷,已是断肠草中毒至深之症状,无解矣。能抗到现在,只能说是李瑕太健硕。”

  贾似道轻呵一声,道:“也可能是装的。”

  廖莹中沉吟道:“断肠草无解药,若是装的,他便再没有醒过来的理由。”

  “我不信。”贾似道放下公文,眼中带着思量,喃喃道:“荣王极可能是李瑕所杀,我太怀疑他了。”

  “但无有任何迹象表明是李瑕所为,且忠王亲眼所见……”

  “官家不查,我来查。”贾似道仿佛没听到廖莹中的话,缓缓道:“有两条线索,一是李瑕身边人,我已信不过唐安安;二是吴潜,吴潜必然知情。”

  “此事终与我们无关,阿郎何必……”

  “无关?官家的亲弟弟死了!若真是李瑕所为,他想做什么?若让这等人回归川蜀,早晚成社稷大患……你看我做甚?我不像心忧社稷的样子吗?”

  贾似道拿起案上几封革新之策的文牍一摔。

  “要玩可以,斗蛐蛐还是蹴鞠无所谓,但都得给我在规矩里玩,谁敢坏了规矩,谁就是天下共敌。”

  “阿郎息怒,等有了证据再……”

  门外响起通禀声,有人匆匆进来,递了几封情报。

  贾似道一一看过,捡起一封丢给廖莹中,冷笑道:“看吧,证据来了,给我盯紧忠王府。”

  廖莹中目光扫过,愣了一下,喃喃道:“这……这又与李瑕何干?”

  “你且等着,看有关还是无关……”

  第五百八十一章 规矩

  “听说了吗?昨夜忠王府出现了祥瑞。”

  “何样祥瑞?”

  “有仙鹤从天而降,祥云载着仙人降世,言忠王侍君王至孝,于是赐了忠王一粒灵丹妙药。”

  “真的?”

  “哪还有假?我当时就在紫阳山附近,亲耳听到鹤鸣,然后看到忠王府仙气飘飘!”

  “你过来点,我们小声说……我听说,忠王生来手足无力,七岁始能言,如今吃了这丹药,能变聪明吗?”

  “就是这个意思……”

  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在议论着此事。

  一座茶楼上,李昭成与严云云坐在窗边,望着对面酒肆中的动静。

  “你安排的?”

  “不是,我只派人递了信。”严云云道:“赵禥让那几位詹事安排的,老家伙们以为祥瑞是用于给赵禥造势,借着仙人献药、让傻子变聪明之名,破了那些关于赵禥的传言。”

  “那到时,只怕要叫那些名儒们失望了?”李昭成盯着严云云,笑道:“你将他们卖了,却还要他们数钱?”

  “管他们失不失望。”严云云捧着茶,讥道:“且让他们费心费力忙活,为我们做嫁衣。”

  李昭成近日轻松不少,小声道:“说到这个,我……”

  严云云忽然脸色一变,迅速关上窗门。

  “快,通知姜饭,我们被人盯上了。”

  “你莫……”

  “走!”

  ……

  “是那女人吗?”

  “这身形……有可能,方才有人从忠王府附近出来,正是进了这间茶楼。”

  “那错不了,你们几个继续盯着,我回去报消息。”

  说话之人迅速穿过街巷,快步进了一间酒铺。

  不一会儿,酒铺的小厮提着两壶酒走进了世彩堂。

  “掌柜的,你要的酒送来了。”

  掌柜接过酒,从坛子里掏了一叠信报看了看,道:“这消息重要,速去报东家。”

  小半个时辰之后,廖莹中赶到贾似道面前。

  “阿郎要出门?”

  “今日吴潜贬谪离朝,去送送他。”

  “阿郎所料不差,李瑕手下可能与忠王府有所联络。”

  贾似道眯了眯眼,喃喃道:“如此一来,许多事便说得通了啊。”

  “但……依旧没有证据。”

  “无妨。”贾似道从容坐上轿子,道:“我正是去讨证据。”

  ……

  候潮门外。

  才复相半年的吴潜已被谪建昌军,授化州团练使、循州安置。

  今日来相送的人很少。

  毕竟吴潜这次贬谪与往常不同,牵扯到的是储位之争。

  应付过了几位故友门生,吴潜颤颤巍巍转过身,正要上船,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履斋公且留步。”

  回过头,只见一顶奢豪大轿缓缓而来。

  吴潜见了,摇了摇头,眼中透出一股忧愁。

  ……

  贾似道走过观潮台,双手扶在阑干上,道:“是我,坏了履斋公之谋划。”

  “哦?”

  “我提醒慈宪夫人,黄氏或许有可能作伪证。”

  “原来如此。”吴潜扶须叹道:“老夫败给师宪了。”

  “履斋公莫与我装聋作哑,今日直言不讳,如何?”

  “老夫真心认输,败于师宪了。”

  “此事没这般简单,慈宪夫人并未在黄氏院内找到李墉,他去了何处?”

  吴潜叹道:“老夫不知。”

  “我已查过,黄氏所居院落,位于荣王府东隅,院中有仆婢十六人,因为黄氏最不受荣王恩宠,这十六人一直少有人注意,不知履斋公收买了几人?得以让李墉混入黄氏院中?”

  “扫地一人、随侍四人、门房一人。”

  “了得。”贾似道抚掌称赞,道:“当日慈宪夫人到时,李墉确不在黄氏院中,故而慈宪夫人以为我在骗她。但……是否有可能,李墉被李瑕带走了?

  带到哪呢?比如,东北隅有库房,仆婢们忙着摆放聘礼,场面很乱,没人注意到这父子二人。”

  吴潜道:“老夫不知。”

  “那我再作个推测……待慈宪夫人走了,李墉再次回到黄氏屋中,甚至,忠王也折返了?”

  “为何折返?”

  “黄氏毕竟是忠王生母,诓骗,吓唬,办法多了。”贾似道想了想,缓缓道:“若叫我办,可让身边的婢女勾一勾忠王,总之,忠王折返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敲了敲木栏,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是提醒着什么。

  “履斋公谋划多年,意欲欺君。而李墉若只想骗骗忠王,该不难吧?”

  “看来老夫真是太老了,竟听不懂师宪此言何意。”

  “你我,皆被李瑕耍了。”

  吴潜闭着眼站在那,仿佛睡着了一般,并不言语。

  贾似道笑道:“黄氏身边仆婢不见了六人,请履斋公交给我。”

  吴潜缓缓道:“老夫若说不知他们去向,师宪信吗?”

  “信。你若有这等人证在手,犹可对付忠王。”

  “老夫不明白。”

  “装糊涂。”贾似道继续沉思着,道:“那便是在荣王死前,这些人逃了,随李墉逃回川蜀了……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活命。”

  “也许吧。”

  “但履斋公还有别的线索,能证明是李瑕杀了荣王。比如,李墉多次出入荣王府……”

  “师宪多想了。”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你不肯将线索拿出来,无非它们只能证明李瑕杀了荣王,而不足扳倒忠王罢了。”

  “荣王病故,非死于刺杀。”

  贾似道凑近了些,言辞诚恳,道:“李瑕坏了规矩。”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吴潜。

  “你我可以斗,斗到你死我生亦无妨,因我等心有社稷,守着规矩,绝不敢行‘弑杀’之事。

  反观李瑕,此事若是他所为,擅杀皇亲国戚,简直无法无天,大逆不道!

  我早便怀疑他引李璮入淮东……此子,必乱社稷呐。履斋公,真要袒护他?”

  贾似道话到这里,愈发恳切。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是吗?”

  吴潜问道:“师宪拿到证据又如何?面呈官家?或暗中控制皇嗣,填你一己私壑?”

  “一己私壑?我贾似道所行,护的是大宋社稷。”

  “你操之过急,必祸国殃民……”

  “哈,老顽固不懂便闭嘴!”贾似道顿时变了语气,道:“你已一败涂地,若还有一丝对社稷之忠贞,助我。”

  吴潜深深看了贾似道一眼,眼中浮起悲悯之色。

  “好,你我来护大宋社稷……荣王派人灭李家满门,此案,依大宋律例,宜如何处置?”

  贾似道讥笑一声。

  吴潜遂接连发问。

  “魏关孙溺毙于荣王府,此案是否该查?

  魏峻丧子之痛,屡次于御前恳请彻查,突兀暴毙,此案是否该查?

  李瑕回朝以来,两番遭人行刺,盗贼也好、蒙古细作也罢,此案是否该查?”

  “你休与我扯……”

  “重臣遇刺,为何不见临安城内搜捕细作?为何不见其余朝臣严加防范?为何压住风声,假若无事,仿佛天下太平?”

  “你心里清楚。”

  “不错,不仅是老夫,满朝上下谁人不清楚?杀李瑕者荣王是也。”

  “荣王是皇亲,是官家一母同胞之兄弟,李瑕是谁?”

  “这便是你眼中的规矩,你眼中的大宋社稷?!皇亲便可肆无忌惮杀人灭门?!其余人等,哪怕是为国立功,活该引颈受戮?!”

  吴潜大喝一声,又啐骂道:“既如此,你还行甚公田法?!”

  贾似道大怒,喝道:“此非我眼中之社稷、规矩,乃古往今来之社稷、规矩,乱社稷者、坏规矩者,天下共敌,何错之有?”

  “规矩因谁而坏?社稷因谁而乱?”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古往今来,俱是如此。”贾似道一字一句道:“荣王可杀李瑕,李瑕不可杀荣王,此为天子之心……”

  “王法无亲!若王法不能杀赵与芮,天道来杀,理所当然!”

  “吴毅夫!我当你是忠于社稷,看错你了!”

  贾似道确实诧异。

  他本以为能说服吴潜的。

  吴潜不过是个迂人。

  但,失算了。

  “老夫所忠之大宋社稷,苍生、道统、法礼。你所忠之大宋社稷,王公显贵之社稷,你欲限田?限显贵之田,实为护显贵之社稷不衰,人不自知,进退失据,身败名裂,指日可待!”

  贾似道猛然抬手,指向吴潜,怒意迸发。

  吴潜又道:“你护社稷、守规矩?你嫉妒李瑕,嫉妒他比你有胆魄,嫉妒他心之所怀远大于你之社稷、规矩……”

  “闭嘴!”

  贾似道脸色铁青。

  他不再玩世不恭,不再嬉笑怒骂。

  这次,他是真真正正被吴潜激怒了,遂狠狠咒骂了一句。

  “我要你死,肝胆俱裂,不得好死……”

  第五百八十二章 仙丹

  奢豪大轿又从候潮门向枢密院行去。

  才到六都桥,有人赶过来,到了轿边低声禀报起来。

  “禀恩相,是董大官的消息。”

  “仔细说。”

  “……忠王拿着那灵丹妙药献给官家,官家只拿起来闻了闻,让忠王服用。忠王亦不肯服,推拒不下之际,瑞国公主跑来瞧稀奇,说是给李瑕服用。”

  “果然如此。”贾似道轻呵一声。

  但他心情不好,这一笑失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当时,忠王还反问了一句‘李瑕是谁’,被官家教训了一通,但此时,忠王已至李瑕府上……”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骂了一声。

  “拙劣。”

  他让轿子继续走,闭上眼,想到的却还是吴潜那番话。

  为何生气?

  因为又失算了,确实没算到李瑕的手段。

  并非他贾似道不够聪明,而是,李瑕跳到了所有人的规矩之外。

  于是,他拿着规矩找吴潜,像是在叫屈。

  “吴潜,你最守规矩了,你来看,李瑕这次赢得不光彩……”

  结果吴潜那番话,仿佛是一道耳光。

  吴潜宁可背叛那一生的忠直之名,也要羞辱他贾似道……

  这一路想着这些,到了枢密院,贾似道先命人召过心腹刘宗申。

  “给你升官,任循州知州。”

  “谢恩相隆恩!”

  “到了循州之后,善待吴潜,我要让他看看……”

  话到一半,贾似道沉默下来,挥了挥手,道:“你先去吧,去了再说。”

  少有的,他感到了踟蹰。

  让吴潜看到什么呢?

  让他看到自己中兴大宋?吴潜没这么命长。

  让他看到自己降服李瑕,施行公田善政?

  李瑕这只蛐蛐,是杀了还是收服,至此已成为一个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若真是他杀了荣王,那就不是一只可以用来斗戏的蛐蛐,而是会蜇人的毒虫了……

  ……

  全永坚快步进了厅堂,道:“忠王去李瑕府邸了,他要将那灵丹妙药赐给李瑕!”

  全玖正在缝着丧衣,闻言停下动作,沉思了一会。

  “想不通……具体详情如何?”

  “不知。”全永坚道:“只知忠王进宫了一趟,之后直奔李瑕府邸。”

  全玖愈发不解,喃喃道:“思来想去,以忠王之立场,唯一之解释……他或要亲手杀了李瑕?”

  全永坚愕然。

  “会吗?不应该的……”

  “想来是忠王行事,难以常理度之。”

  全永坚遂点点头,暗道一个傻子,哪能想那么多。

  “我让人去探了,马上会有消息。”

  “嗯。”

  兄妹二人便听着远处的哭丧声,等着李瑕的死讯。

  许久,终于有人快步跑来。

  全永坚倏然起身。

  “死了?”

  来人一愣,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快说,李瑕死了?”

  “大郎……忠……忠王殿下……把李瑕救活了……”

  全玖手一拌,银针刺破了她的指尖,血沁出来。

  她恍若未觉……

  好一会,眼前全永坚的脸才渐渐清晰起来。

  “哈?这便是你说的,叫我听你的?”

  “兄长……兄长若不信我……”

  全玖终于是有些乱了,但只错愕了一会,重新捕捉到了重点。

  “不,李瑕已活了,他下一个要杀的便是兄长。”

  全永坚一愣,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有仆婢匆匆赶来。

  “大郎,贾相来吊唁了,又称想去瑶圃池看看,钱王妃不好带贾相过去,请大郎去陪同。”

  全玖再次错愕,忽然起身拉住全永坚。

  “兄长,想办法让我见见贾相……”

  ……

  贾似道走过瑶圃池,回过头,看着一身孝服的全家兄妹。

  “请九姐儿说说推断?”

  “没有推断。”全玖道:“我不信鬼,不信荣王是病故,此事便是人为,李瑕最可疑,最有能力,此事并不难猜。”

  “但也可能是四郡主?”贾似道问道。

  全玖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贾似道踱了两步,又道:“皇城司查过李瑕,毫无证据。四郡主却没被查过,连官家都已笃定是四郡主,她甚至承认了。”

  全玖答不出来。

  贾似道又道:“若是李瑕,他是如何做到的?荣王府守备森严,他不可能做到。”

  “我……不知,但我总觉得是他所为。”

  “为何?”

  全玖还是答不出,双手并在腰间,维持着那端重姿态,却有些固执。

  全永坚遂道:“贾相公不必理她,这小女子根本毫无道理可言,全凭瞎猜。”

  贾似道微微颔首。

  全玖根本不是推断出来的,她没有情报,也没有完整的推演。

  她就是咬定了最有嫌疑的那个人,不肯去看别的障眼法。

  为何?

  因为全家与李家已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是因为李瑕那人过于出色了?

  “只怕都有吧。”贾似道低声自语一句。

  “贾相在说什么?”

  “没有证据,还是不宜先作定论为好。”贾似道低下头,道:“发现了?草地松软,若你我相对而谈,背后有人过来,可做到无声无息。”

  “是。”全永坚道:“不过,对面的人却能看到。”

  “是啊。”贾似道悠悠道:“想不通……”

  ……

  “想来是荣王已位列仙班,故而上苍赐忠王殿下灵丹。”

  “惭愧,瑕微末之身,竟吞了如此神药,愧对……”

  “李节帅!切莫如此!”

  叶梦鼎上前一把扶住李瑕,拍手劝慰不停。

  李瑕虚弱地感谢了赵禥赐药救命的恩情,坐在偏厅上陪了叶梦鼎、杨栋这些当世大儒许久。

  宾主尽欢。

  叶梦鼎不时抚须感慨,称赞李瑕的战功,不时也称赞着忠王殿下的仁厚。

  心境却很复杂。

  安排了一场祥瑞,用千年灵芝、老参制了一枚丹药,为的本是洗清“忠王愚笨”的名声。

  为此,叶梦鼎还代笔教忠王作了一首诗。

  “宠颁御墨十行新,天赐光华被小臣。家学传心当谨守,恩深何以报君亲。”

  没想到,忠王竟有些开窍了,念着诗,拿丹药进献给官家。

  更没想到,丹药最后进服到了李瑕嘴里。

  李瑕竟还真醒了……

  叶梦鼎当时真是吓了一跳。

  这灵芝老参丹真有奇效?

  让人心中很是疑惑。

  但,事是好事。

  忠王舍药救了李瑕,往后李瑕若有叛忠王之行迹,便要遭世人唾骂。

  过往恩怨尽消,忠王收服了一方阃帅。

  明主风范。

  不枉多年教导……

  “既如此,请李节帅安心休养,我等还须回禀陛下。”

  “我送殿下与诸公。”

  “李节帅留步,待痊愈后莫忘了入宫谢恩,官家还须大用李节帅……”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群贵人。

  李瑕在堂内坐下,眼中透着思索之意。

  刘金锁探头看了看,见堂内无人了,方才跑进来。

  “大帅终于能在人前睁眼了,哈哈哈,我扶大帅回后院。”

  “不必,真当我伤重不成?”

  “啊,演得入神,都忘了。”刘金锁笑呵呵道:“大帅,我们是不是快回汉中了?”

  “个把月吧。”李瑕道:“养伤、谢恩、述职,战报传来,天子考虑一番,备好钱粮……差不多。”

  刘金锁大喜。

  李瑕瞥了他一眼,问道:“今日这事,觉得假吗?”

  “假吗?”刘金锁挠头。

  “哪有甚仙丹,不过都是权力。”李瑕自语一声,道:“去看看李昭成或严云云来了没有,他们本该……”

  “大帅!流鼻血了!”

  刘金锁大惊,冲上前道:“有毒?!怎么办,怎么办……”

  “别喊,没事。”李瑕抬起手,止住刘金锁的大呼小叫,“无妨,是太补了,确实太补了,都退下。”

  “是。”

  这边一群人才退下去,打扮成乡野郎中的林子被人匆匆忙忙引进来。

  “大帅。”

  李瑕擦着血,问道:“为何不是李昭成或严云云来?”

  “他们被人盯上了,绕了三条街才甩脱尾巴。”

  “贾似道的人?”

  “没能反追过去,但很可能是。”林子脸色已很焦虑。

  李瑕道:“莫紧张,减少动作,按兵不动便是。”

  “是。”林子低声道:“严掌柜有几句话叫我转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祥瑞与仙丹是假的,太多人不信,是否再做实……”

  “不,什么也别做。只须化解了根本问题足矣,旁的多做多错。”

  李瑕看到了林子的紧张之色,笑了笑,又多解释了几句。

  “赵昀看得出那仙丹是灵芝、老参,无妨。

  有太多可能了,比如荣王府就有解药,叶梦鼎故意给我,以拉拢我对付贾似道;比如这灵芝真能解我的毒。

  哪怕赵昀猜到我中毒不深,只要他想不到赵禥帮我杀了赵与芮,亦无妨。

  记住,赵昀不喜多事,他要的是什么?忠心、安稳、祥和。

  这一切,我们都给他了。

  赵与芮一死,他初时会悲、会恸,但渐渐会感到清静,不会再有人追着他问‘陛下立太子,敢问太子之生父如何敕封’,他不用再担心礼仪之辩。

  这场祥瑞,很假,但不会再有人对他的养子指指点点,立太子的名义有了。

  我活下来了又如何?他不在乎我死、也不在乎我活,只要我忠心就好。

  我今日受的不仅是赵禥恩惠,也是君恩,因仙丹是赵昀下旨送来的。

  这会是在民间传诵的佳话,若我叛宋,便会被千夫所指……至少在赵昀看来如此。

  如此,忠心、安稳、祥和都有了。赵昀要的是解决麻烦,不是添麻烦。

  赵与芮杀李家满门无事,靠的是圣心。今我杀他而无事,亦然。”

  林子这才安心些,又道:“可李郎君担心贾似道会揭穿我们。”

  “他揭穿不了。”

  李瑕缓缓道:“贾似道必然对我起疑,因为无论如何,赵与芮之死,我动机最大,他甚至可以把整件事推演出来。”

  “推演?”林子不敢相信。

  李瑕道:“不难。结果已出现,且是我的最优解,凭贾似道的聪明,反推一遍很简单。

  但他不敢对赵昀提,因为他更想要的,是借此事控制赵禥。

  若在赵昀面前揭破我,不可避免地朝堂会再次卷入国储之争。等他再应付完,他的一切谋划也要耽误数年。

  他有理智,不会乱来。

  再者,他不会有证据。只要赵禥不反口,便是鬼都不能翻回来。

  反而是我们做得越多,赵禥越害怕,越容易露馅,这场祥瑞越容易引起有心人猜想。

  明白了?别妄动,把所有触角收回去,安心等着回汉中的旨意。”

  第五百八十三章 心意

  吏部。

  时任吏部右侍郎的留梦炎将文书递出去,同时随口闲聊着。

  “宋瑞大惊小怪了,因朝廷换相而死的重臣多了。”

  闻云孙接过文书,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同。

  这二人,一个是甲辰科状元、一个是丙辰科状元,聊起天来反而不像别的士人那般文绉绉,都是直截了当的风格。

  “一回朝,我只看到临安乱象。”

  留梦炎笑笑,道:“史弥远公然劫韩侂胄至玉津园杀人授首;济王叛乱自缢;史嵩之毒杀杜范;丁大全调兵劫董槐出城;且看吧,丁大全不久也要死……你的官印收好了?”

  “收好了,多谢汉辅兄。丁大全罪证确凿,依律罢免,私以为不可妄加揣度。”

  “宁海军节度判官,杭州本为‘镇海军’,跸驻之后改‘节海军’,宋瑞这宁海军节度判官其实是杭州判官,恭喜恭喜。”

  “附廓临安府,这官难当,三生不幸。”

  留梦炎笑了笑,自然而然继着方才的话题,道:“方才说的还是明面上因争而死的重臣,你我不知的更是暗潮汹涌。你说李瑕遇刺也算乱象?且习以为常吧,丁大全调兵驱董槐,并称有人造反。城内有蒙古细作?何人信?何来蒙古细作?最好莫多事。”

  说起此事,闻云孙一脸正气,道:“我职责所在,不能不问清楚。”

  “好好好,闻判官,你去查。但我等为官,为的是百姓安定,你查可以,不许扰民。”

  “自是如此,绝不扰民。”

  “太较真了。”留梦炎送着闻云孙走过吏部回廊,又道:“还是官家圣明,一罢相,当即便定下了贾相、程相为宰执,相位一定,暗流已歇。尘埃落定,你还有何可查的?”

  “我直言一句,汉辅兄这为官之道,我实不认同。”

  “你我私下私聊而已,这岂是我的为官之道?抨击时政罢了,宋瑞莫传出去,累我罢了官。”

  “抨击时政啊,汉辅兄莫甘之如饴便好。”

  “好,好,不送你了。”留梦炎在吏部门外停下脚步,抬手一指,道:“州衙在临安府衙与钱塘县衙之间,你知晓?”

  “汉辅兄不必送,告辞。”

  “改日再聚。”

  留梦炎转过身,收了脸上笑意,自回公房。

  站在石阶上的闻云孙却是抬头望了望那片青天白日,犹豫了片刻,没有走向州衙,反而是向吴山走去。

  三年前他高中状元,没多久,父亲过世。

  因此,他归乡守孝三年。

  自是不悔。

  但当年的临安,还有一个年轻人从北地谍探归来,以诗词名动临安。

  李瑕。

  同样的光阴过去,李瑕已纵横川蜀,屡驱虏寇,立功建事。

  闻云孙认为,恰是有这些将士守国,自己方能在家乡尽孝。

  如今任宁海军节度判官,保家卫国之将士却在治下遇刺,他须给对方一个交代。

  彻查杭州城蒙古细作。

  ……

  “你说什么?!”

  “刘统制,我是说,欲就蒙古细作刺杀李节帅一事,询问……”

  “不用查了,大帅还在养伤,不便见客。”

  “此事重大,我欲与李节帅当面……”

  “你别查。”

  “蒙古细作潜入临安,岂可……”

  “敢问一下,你几品官阶?”

  闻云孙拱手道:“八品节镇判官。”

  “嘭”的一声,院门已被关上。

  闻云孙稍有些诧异,联想到留梦炎所言已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围着这府邸走了一圈,其后便向吴山上走去。

  他虽初入官场,能中状元,却绝非等闲之辈,很快,便低声喃喃了一句。

  “护卫都是精兵,入府刺杀极难。据说当时是官家临时召唤,蒙古细作该有多大能耐才能连此事都打探到?果然又是党争。”

  谁与谁党争?

  吴潜与贾似道?

  不,这只是表象。

  实则,是陛下血脉与宗室血脉之争……

  ……

  “朕赢了。”

  赵昀抬了抬手,让谢道清饮酒。

  他不喜欢谢道清,但多年夫妻,有些话只能与她说,稍解孤独。

  “近日发生的一切,莫看明面上那些纷纷扰扰,看骨子里。奸情、刺杀、鬼魂、谣言、祥瑞、仙丹……如此种种,皆为‘手段’,手段有真有假,朕不必去一一分辨。

  朕是天子,没工夫去分辨这些人的手段。朕只须知道,这些手段的背后是宗室想要朕座下这把椅子。非党争,乃朕之血脉与宗室血脉之争。吴潜站在了那些窝囊废一边……”

  说着吴潜,赵昀说了很久,最后叹息了一声。

  “吴潜,让朕很失望,他眼里的社稷太宽、太泛,在他眼里,朕的身影仅剩这一点了。”

  “官家莫为这老顽固伤心。”

  赵昀摇了摇头,随后也谈起了李瑕。

  “你看,李瑕初时已站在宗室一方。他与吴潜不同,乃迫于无奈,朕的弟弟做的那些事啊……逼得李瑕只能亲近宗室、而非朕之血脉。故而,朕不敢用这个福将镇蜀。

  近日发生在李瑕身上的事太多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愈乱,愈是群臣之手段。刺杀他、排挤他、陷害他、拉拢他。

  细作是假的、鬼怪是假的、祥瑞是假的、仙丹是假的……李瑕的重伤不醒亦是假的,自保之手段而已,一个个闹得无法无天,全为了扶他们想要的人坐上朕这把椅子!”

  谢道清忙道:“官家息怒。”

  “朕不怒,看了三十余年,从史弥远看到贾似道,朕还有何风浪未看过?”

  赵昀苦笑一声,最后道:“叶梦鼎是聪明人呐。”

  “叶公?”

  “一场祥瑞,解了那‘姚黄魏紫次第开’的谣言;一颗仙丹,解了禥儿‘不堪为君’的评述;一场探望,化解了禥儿与李家的仇怨,把李瑕从宗室的立场拉拢到了禥儿的立场。”

  话到这里,赵昀点了点头,又评价了一句。

  “叶梦鼎不错,为朕化解事端。”

  “臣妾明日召叶公家眷,替禥儿答谢师恩。”

  赵昀点点头。

  他抬起左臂,袖子缓缓一拂。

  “满朝文武,皆忠于朕之血脉、忠于朕之意愿……皇后明白了?”

  “这是自然,但臣妾……犹有不明白。”

  赵昀眼中泛起一丝悲凉,喃喃道:“你只须记住,朕所求何物,莫丢了。”

  ……

  如赵昀所言,朝堂上的斗争就此平静了下来。

  整件事看起来复杂,简单而言就一句话,无非是吴潜、李瑕站到明面上与赵禥、赵与芮争斗。

  吴潜贬谪、赵与芮意外身死,李瑕顺服了赵禥这个天子血脉。

  尘埃落定。

  不会再有一个吴潜这样,官位又高、脾气又倔的顽固再搅动是非,惹天子不痛快……

  ……

  “大帅,那个官好较真!才隔了一会,又来问大帅遇刺一案了,我都跟他说了不用查了。”

  刘金锁快步走到书房,又道:“这次他没说要见大帅,但一直审我,搞得我心里发毛。”

  李瑕正捧着书在看,目光也不移开,问道:“所以呢?”

  “我就把门关上了。”

  “做得好,那人是谁?”

  “小官,才八品,叫闻云孙。”

  李瑕一愣,放下手中的书籍,想了想,道:“别与他打交道。”

  “哈,大帅说笑了,我跟个文官有甚好打交道的。”

  “没说你。”

  李瑕沉吟片刻,直言不讳道:“说实话,我有点怕这人,别沾他。”

  “哦。”

  “准备一封拜帖,我明日到荣王府吊唁,再拜会拜会全永坚。”

  刘金锁一愣,奇道:“大帅你伤还没好呢,再说了……”

  李瑕又低头看书,道:“叫你做就做,对了,我们没有门房吗?”

  “门房?我们在临安又呆不了很久,我当门房不是很好吗?”

  “除了天子召见,别再开门了,记住,我谁都不见。”

  “是!”

  李瑕继续低头看书,之后擦了擦鼻血,抬眼看了看天色。

  但当推门声响起,走进来的却是唐安安。

  ……

  “熬了碗陈皮山楂汤给郎君,滋阴祛火的。”唐安安将碗在桌边放下,又补了一句,“年儿还在给阿郎煮粥。”

  李瑕点点头,问道:“有事想说?”

  唐安安动作轻柔,拿银针试了汤水,在一边坐下,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点了火烛。

  “今夜,奴家为郎君侍寝,可以吗?”

  “可以。”

  唐安安愣了一下,原本娴静的姿态便有些乱了,像是没想到李瑕会这般了当地接纳了她。

  李瑕捧着那陈皮山楂汤喝着,温度正好,且合他的口味,没加糖。

  喝完,他放下碗,栓好门窗。

  “来吧。”

  “李……李瑕……”

  “嗯?还有事想说?”

  唐安安背过身,道:“我能看出一些,你如今掌了兵权,怕猜忌,故意声色犬马,但你若不破了我的身子,早晚有心人会察觉不妥。”

  “也是,所以,过来吧。”

  “我并非是……”唐安安话到一半,停下,不知如何说。

  李瑕遂道:“我知道,你想先说清楚,你并非轻贱,也并非心慕于我。有这个决定,是为我考虑?”

  “是否心慕,我亦不知。”唐安安转过头,犹豫了片刻,实话实说道:“只觉得,你很怪,太怪了,让我……想不了旁的,甚至忘了倾慕你这般人物。”

  “也许是因为,以往你在我们这两人关系里是掌控的那一方,如今不习惯了?”

  唐安安又低下头,感到李瑕说话太直,让她难以招架。

  她受过太多教导,本该长袖善舞,应对自若。

  但在李瑕面前,她甚至不如丫环自在。

  “我不是以往那个李瑕了,不会受你摆布。当然,这‘摆布’不是个坏词,我想不出更好的,你知道就行。”

  “把握。”唐安安低声道:“我曾经想把握我们的命运。”

  “是,你曾经很努力,但我忘了,抱歉。”李瑕道:“而你若做不到忘掉曾经,与我相处,你只会感到不自在,我也是。”

  第五百八十四章 期待

  “不自在吗?”

  唐安安低声喃喃着,闭上眼帘,几次张开嘴,才问道:“你……你已经对我……无意了吗?”

  李瑕看着她,道:“你看,你还是忘不掉曾经,但我说了,我已经忘了。”

  “忘了?好轻巧……你……”

  唐安安抬头,看着李瑕那张脸,一双美目眨也不眨。

  她像是失去了某些期待,眼神一黯,走上前,伸手抚摸着李瑕的脸,又抚上他的脖子……

  终于,当李瑕一把将她抱起,放在榻上,她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李瑕于是停下了解她腰带的动作。

  唐安安哭了很久,呜咽道:“我……我想的……不是这样……”

  李瑕知道,她没进状态,反而陷在了一种委曲求全的心境里。

  “你想要真心?”

  唐安安一愣,泪水不停,努力咬着嘴唇,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是风尘贱妓……最不该……最不该想要的……”

  “这年头长得漂亮又出身不好的,有几个不沦落风尘?不是你的错。”

  唐安安愈哭。

  她不想让李瑕看她哭,转过身。

  她哭,因为她曾经有过他的真心,但丢掉了。

  到今夜,她终于确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真心。

  “你……你喜欢年儿……不是为了……为了气我?”

  “不是,我喜欢年儿,不仅是因她救过我,她有少女气,她漂亮,或者别的理由吧,说不出,觉得她真实,我面对她很轻松。”

  “我呢?”

  “你真是连后脑勺都美得恰到好处,但对我而言太精致了,精致到不真实。我们面对面很尴尬,不自在。”

  这话有些伤人,唐安安一时无言以对。

  李瑕起身,拿手帕擦了擦鼻血,又道:“我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很好色。你若愿意,我们便继续。今夜对我而言,我是很想的,但你须考虑清楚。

  我想纳年儿,因我知道哪怕以后对房事厌了,听着她说些有的没的,我伴着她也自在,我总会去陪她。因为‘李郎君’原本于她而言很模糊,只有一个相貌,她遇到我以后,才对我感到清晰起来。

  你不同,对‘李郎君’太清晰、对我太模糊,你我相处不自在,今夜一遭,明夜一遭,哪怕许多遭,但有这种不自在,你以后在我这里终是会落得独守空闺。我以往不考虑这些,我乱得不行。但世风不同,世人重清白,这事与你命运有大干系,你须考虑好。”

  唐安安听不懂,但又听懂了。

  她看了李瑕良久,想问上一句“那你能不能让我对你清晰起来?”

  带着委屈和撒娇的语气,她知道该那样问才能挽回他。

  在风帘楼,胡妈妈教过她。

  但她又不想用胡妈妈教过她的这些应对李瑕,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李瑕道:“我说话直,抱歉。只是你想好你要的是什么,我目前只能说,养你一辈子也没关系。”

  唐安安指尖一颤。

  “你……养我一辈子吗?”

  “说话算话。”

  李瑕在榻边坐下,把玩着那擦鼻血的手帕。

  他确实是很想要做的,若是想哄骗唐安安如何,说几句好听的也不难。

  但懒得哄骗,能做到多少就承诺多少,她若是认为……

  唐安安起身,哭着行了个万福,然后跑掉了。

  李瑕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吹了火烛。

  “何必呢?”

  ……

  不一会儿,有推门声响起,又关上门。

  月光中只见是少女纤细的身影走来。

  然后,她站到榻上,抬脚在李瑕身上推了推。

  “你干嘛欺负我家姑娘,她都哭了,你坏死了……告诉你,年儿可不怕你,大不了你打死年儿,但是不许欺负我家姑娘。”

  李瑕一把就将年儿抱倒。

  “别急,你听我把你哄好。”

  “哪有你这样的?明白说了是哄人,还能听你的吗?”

  “……”

  许久,年儿小小声说了一句。

  “那个,姑娘说年儿应该陪……陪……”

  “她说不什么不重要,年儿的心意呢?”

  “才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

  月沉日升。

  全玖起身,坐下,对着铜镜拢发梳妆。

  许久,她眼神中的黯淡与哀愁才被她盖下去,又恢复了端庄与恬静。

  这才开始了新的一天。

  无非还是帮隔壁荣王府招待前来吊唁的家眷。

  过了半晌,全永坚走来,道:“我想不通昨日贾相那番话是何意。”

  “他不让我们再查了。”全玖低声道,“我也不确定,但贾相应该是这个意思。”

  “何意?”全永坚全然不解。

  全玖也不答,淡淡道:“莫查了便是。”

  她感觉到,贾似道那话里的意思。

  ——这案子若是李瑕做的,赵禥必定牵扯其中。否则,魏关孙的鬼魂这一说法何解?凶手怎么走到赵与芮身后?你别查,除非想让你未过门的夫婿失去太子之位。如今已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你心里再确信是李瑕也无用。

  “但贾相还在查?”全永坚又问道。

  全玖默然了一会,道:“贾相有其目的。”

  “什么?”

  全玖恨不能直接说出来,“因为我将要嫁的夫婿是个大傻子,贾似道要控制他,甚至连我们也已经被贾似道控制了,他昨日那勘破一切的眼神你没看到吗?”

  她只好平静地看着全永坚,开口道:“小妹恳请兄长往后少沾些酒色,以免伤了脑子,可好?”

  全永坚大怒,须臾又低声道:“是你说的,李瑕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早知今日,兄长当初为何要去杀他?”

  “你以为我想?是表叔叫我去做的!”

  “荣王已薨了。”

  “所以啊!”全永坚急道:“你要我听你的,你到是给个主意啊!表叔没了,我怎么办?”

  “兄长明白了?那又何必问我贾相是何目的?”

  全永坚一愣,恍然大悟,道:“他要让我们听他的?所以他说‘我们都是亲戚’?”

  “厉害吧?他已在布局以后对付忠王府各位詹事。”全玖自语道:“这便是朝堂权争,一步算十步。”

  “那李瑕呢?”

  “李瑕也能一步算十步,他才这般年岁,初回临安……”

  全永坚道:“我是说,李瑕要杀我,怎么办?”

  全玖道:“贾相说了,他不会再让这等惨案发生。”

  “何意?”

  “贾相会助兄长暗中杀李瑕,官家不会因此责罪兄长。”

  “又是我?!我若杀不了了呢?”

  全玖不答。

  贾似道有些话她兄长听不出,她听得出。

  若李瑕真的勾结了赵禥,又没能杀掉李瑕,那只能由她来问出详情并在赵禥面前拆穿李瑕……

  又坐了一会,有仆婢匆匆赶来。

  “大郎,四川制置使李瑕到荣王府吊唁,钱王妃有请。”

  全永坚登时脸色一僵……

  ……

  全玖踱步走上高台,低头看了一眼裙摆,觉得自己便是这一身素服也很漂亮。

  举目望去,见到一道身影走过了荣王府的前院。

  满院都是皇亲国戚,但李瑕犹显得鹤立鸡群。

  隔得远,但全玖仿佛还是能看到她大哥的畏畏缩缩,李瑕的器宇轩昂。

  直到黄昏,宾客散尽,全玖依旧站在那……

  “你跑这来了?累我好找。”全永坚大步赶上来,喘着气,表情却轻松不少,道:“知道李瑕说了什么吗?他说忠王乃陛下血脉,宜立为太子,早定国本,还说全氏乃陛下至亲!”

  “是吗?”

  “我与他的私怨了了。”全永坚喜道:“他说,荣王位列仙班,赐他仙丹,是为大恩大德,他有恩必报。”

  全玖问道:“兄长信?”

  “我为何不信?”全永坚笃定一笑,“一切都是圣意,明白吗?圣意在忠王,李瑕也不能违圣意,他所做所为便是基于此。发现了吗?不肯遂圣意的人,都没了。你个小女子目光短浅,不会揣测陛下心思,我险些受你骗了。”

  “小妹以为,李瑕之意,怕是兄长砍在他身上那几刀,他早晚奉还。”

  “我还会信你?能信你?”全永坚笑了笑,抬手一指全玖的鼻子,语气坚定,道:“你够了,休再对我指手划脚。”

  全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闭上眼。

  家里要她嫁给赵禥,她只能答应,遂决定以后要母仪天下,且极努力地去做了。

  可直觉告诉她,李瑕已经杀了全家最大的靠山荣王,他早晚会把她的未婚夫婿从储位上拉下来、早晚会砍死她的兄长……毁掉她的所有前途。

  她已预感到了这一切。

  这也让她自以为很厉害,可以接替荣王与李瑕为敌了。

  但之后,贾似道跑来吊唁,说了几句话;李瑕跑来吊唁,说了几句话……将她的自信砸得粉碎。

  他们教她知道,权力场还不是她能玩的。

  “你就是个联姻的筹码,你只需要嫁给那个傻子,摆在那里。在贾似道眼里,你是个用来控制赵禥的工具;在李瑕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他们只需几句话,就能让你无能为力。你,只是朝争之中的一个花瓶,不需你有意愿,不需你有才智,只能任人摆放……”

  ……

  贾似道言而有信,让世彩堂时不时给全家送上几本书,夹杂的纸条上记录着李瑕的行踪。

  全永坚每次都敷衍过去。

  他相信李瑕所说的,相信李瑕会坚定地站在天子血脉这一边。

  全玖不信,但她无可奈何。

  她只能透过这些情报,观察着李瑕,他大部分时都躲在府中,偶尔出门无非是与宠妾同游。

  全玖已意识到,李瑕是在等着重新掌权。

  果然,半个月后……

  “九姐儿,世彩堂的掌柜送了本书过来。”

  全玖翻开,看到了里面夹着的纸条。

  “蒙虏斡腹西南,李瑕受召入宫……”

  第五百八十五章 君恩

  吴潜去相之后,贾似道终于成了这大宋天下的宰执,位列人臣之巅。

  程元凤已复相,抵达临安后立即试图与他争权。

  另一方面,朝臣已开始上书,为立太子之事造势,忠王之立,人心所属,又无人可以再阻止。

  至此,贾似道与叶梦鼎、杨栋等人亦开始有了隐隐的嫌隙。

  眼前是党争,而可望到的将来依旧是党争。

  权力的路上,永远都有敌人。

  但无妨,贾似道感受到手上的权柄越来越重。

  ……

  “下一桩。”

  “阿郎,接下来几桩事……”

  贾似道会意过来,起身,吩咐堂内的数十名幕僚继续处置事务,带着廖莹中进了后面的秘室。

  “董宋臣派人递了消息,御医开口了。”

  “官家?”

  “是风疾。”

  贾似道一讶,摇头道:“可严重?”

  廖莹中低声道:“还不算重,但阿郎也知,观太祖与太宗后裔……”

  话到一半,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贾似道明白,目露愁色,又问道:“御医如何说的?”

  “他本不敢说,官家眼下虽无大恙,若再这般不肯节制酒色,恐将一日坏过一日……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

  “官家知晓?”

  “自是知晓。”

  “让吴潜老匹夫气的。”

  贾似道忧心忡忡,却也知道此事对眼下之局面影响不大,无非是回想起官家近来所为,明白官家为何不再寄望于子嗣,一心要立忠王。

  “堵住这消息,莫让叶梦鼎等人知晓。”

  “是。”

  “对了,全永坚还不动手杀李瑕?”

  廖莹中道:“敷衍了事,他怕是真以为李瑕与他宿怨两清了,被荣王之死骇破了胆,心怀侥幸。”

  “蠢材。”贾似道皱眉道:“我们的人有办法动手?”

  “办法很多。”廖莹中道:“但不惊动官家太难了,阿郎毕竟不似荣王与全氏,无那般受官家亲厚。”

  “必然是李瑕做的,他竟能驱使忠王做这种事。”

  眼下这局面,贾似道绝不容许李瑕能这般掌握赵禥。

  偏又有叶梦鼎等人在,他根本接触不到赵禥。

  全玖倒是如谢道清一样,可以引为内廷援手,可惜还未嫁过去。

  且眼前与全氏的联系便不算深。

  因全永坚不肯动手杀人,被李瑕仅仅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可笑……蠢货!

  廖莹中道:“官家近来颇信重李瑕,今日已召李瑕入宫,只怕是拦不住了,不如……放他回蜀?”

  贾似道问道:“查清楚了?唐安安必是一直在传假消息。”

  “不好确认是李瑕瞒着她,还是她有意欺瞒。”

  “答应下毒了?”

  “这……”

  “恩养她两年有余、收她为义女,她就是这般报答的?”

  廖莹中道:“怕是她自以为傍上了年轻英俊的高官大帅,前程富贵,忘了阿郎恩义”

  贾似道讥笑一声,摇头道:“风尘贱婢,言而无信,与那李瑕一样德性。”

  “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为人处事,当守信诺。她既如此品格败坏,便教她知晓,本相给她的一切,随时都能再拿回来。”

  “明白了。”寥莹中道:“这便联络董宋臣。”

  “闻云孙还在查李瑕遇刺一事?”

  “是,还在查。”

  “呵,吴潜后继有人了,把线索都放给他吧。”

  “可万一危及忠王……”

  “到时我再出手保住忠王便是。”

  贾似道闭上眼,已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计划。

  让那较真固执的闻云孙掀起惊天大案,拖住李瑕;联络忠王妃,说服忠王反手出卖李瑕,撇清干系……

  如此,可一脚踹开叶梦鼎,掌控大权,放手施为。

  贾似道脑中思考着这计划,走到堂上。

  却见仆役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厚厚的信。

  信是李瑕写的,贾似道接过,摊开,愣了一下。

  他转过身,独自走到窗边。

  “贾相之文书已细读,废除和籴以使官吏不再盘剥百姓;减发楮币以平抑物价;限巨室之田亩,购为公田以充军费。直指大宋根弊,可谓良法。

  然则自古变法,成败在于施行。王安石、文彦博之辩,不必赘述而贾相知之。只问贾相欲用何人行法,用士大夫行法而夺士大夫之利耶?公田法若利在百姓,当从百姓中择选人材,或委任全心为百姓谋福者。满朝文武,不知有几人胜任?

  私以为,贾相若欲行法,当先整顿吏治。当今朝堂,为制衡文武,分权委任,一职而多官,在其位而不知其职者,十之七八。科举扩张,任官却不审政绩,人浮于事,相互推诿……”

  李瑕的信很长。

  贾似道只看了一半,然后撕碎了丢进煮茶的火炉里。

  “照这般……大宋还是大宋吗?”

  他如此喃喃了一句,叹息。

  为何军队羸弱?为何重文轻武?为何冗费严重?

  一切的积弊,若往最根里看,皆是为维护这大宋社稷的稳定。

  没人能革弊到那种地步,他贾似道亦做不到。

  他只要能做成公田法,已足以振兴社稷。

  年轻人不知深浅,不足与谋。

  “阿郎?”

  “李瑕想让我别动他、放过他,自以为言辞诚恳,教我做事……不,他是笃定要归蜀了,这是道别。”

  ……

  李瑕出了宫,坐上马车,周围依旧是戒备森严。

  “大帅。”刘金锁凑上前,问道:“成了?”

  “嗯,官家答应筹集钱粮两千万贯,让我带回川蜀。”

  “真的?!大帅你怎说服官家的?”

  “不是我说服官家。”李瑕道:“是官家说服了我,眼下这局面,没有钱粮我也守不住川蜀,这蜀帅我是不会当的。”

  “太好了,何日动身?”

  “半个月,把消息传下去。”

  李瑕倚在马车上,思忖着,亦觉此事有种不真实之感。

  怪不得个个都想把握圣眷。

  这个大宋社稷,官家若不信重,能带来太多的问题;而只要官家信重,也能解决太多问题。

  官家信重他李瑕吗?

  不算,只是消除了疑心、顾虑。

  因此,只是让他继续任蜀帅,且给了该给的钱粮。

  李瑕没忘了,这实则还是这三年一次次出生入死,一场场仗打下来的功劳。

  那一个个都元帅的人头被斩下来,那一杆九斿白纛倒下,十万蒙军退却,收复成都、剑门关、汉中,无数将士埋骨他乡……

  封蜀帅、下发钱粮犒赏,本就是答应要给的。

  至此时,却还让人感到君恩深重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李瑕思及至此,长长地出了口气。

  ……

  马车一路回到府中,李瑕回到主屋,只见唐安安与年儿正坐在那说话。

  “回来啦?水正好温着,给你洗洗。”

  年儿先迎上来,拉着李瑕换衣服,显然比唐安安自然得多。

  唐安安近来却总往他这边跑,无非是弹弹琴,研研墨,有时也帮他抄书,详解一些古文。

  但闲聊时彼此依旧有些不自在。

  “今日给你们讨了封赠。”李瑕换着衣服,道:“官家也答应我了,封了你们八等安人。”

  李瑕事先问过唐安安愿不愿意要,此事她知情,遂行了个万福以示感激。

  年儿却颇疑惑,愣愣看着李瑕,问道:“那是什么?”

  “算是个名份吧,我与官家说我太年轻,封赏不宜过甚,往后若立了功,能不能封赏给我的妻妾。”

  “真的可以吗?”年儿不在意封赏,却因“名份”二字有些雀跃。

  “并非没有先例,可知梁红玉?被封为杨国夫人。”

  唐安安道:“万不敢相比,梁红玉巾帼英雄,奴家与年儿不过是……”

  “无妨,韩侂胄尚且有四个妾室封郡国夫人。”李瑕随口道,“我为大宋立功,当不输于韩侂胄才是。”

  “那当然。”年儿凑趣道,“对了,夫人与巧儿也有吗?”

  “有,封赠了一妻三妾。”李瑕捏了捏年儿的脸,道:“你这安人往上,还能封国宜人、恭人、令人、淑人,又有县夫夫、郡夫人、国夫人。往后我还可立很多功劳,让你封个‘年国夫人’。”

  “那我不要了,你立了功劳当然是升官比较好。”

  李瑕附耳与年儿又说了两句,无非是定了名份,想要纳她过门。

  唐安安看着二人亲近,便自觉有些融不进去。

  她回想到今日清晨李瑕问了一句,她当即便应道“奴家自是郎君的妾”。

  也不知是为演给旁人看,还是别的什么。

  ……

  随口说过这桩小事,李瑕换过衣服,却不再与她们玩闹,自转到外间书房。

  他闭上眼,复盘着,思忖着是否还会有意外。

  若有差错,最可能是因为用了刺杀的手段。

  这是打破规矩,因此是最大的把柄。

  但规矩又是什么?

  是皇亲可杀他李瑕,而他不能杀皇亲。

  要逆天而行,不坏规矩怎行?不杀人怎行?

  思及至此,李瑕突然对“刺杀必有反噬”这个如同诅咒般的谶语,有了新的领悟。

  贾似道才是要改革的那个,他李瑕要做的是推翻、重塑!

  这是斗争、是流血。

  以一人杀一人是手段,那以万人杀万人一样是手段,岂可以此来分高低?

  重要的,该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

  杀赵与芮一人而谋全盘,必杀而不嗜杀,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实现这最小的代价。

  上策施行至此,已尽全力,坦然面对便是……

  ……

  是夜,贾似道突然翻身而起。

  “你嫉妒李瑕,嫉妒他比你有胆魄,嫉妒他心之所怀远大过你之社稷!”吴潜的喝骂又在脑中浮现起来。

  贾似道赤足径直走出屋子。

  “阿郎?”

  “信呢?”

  “什么信?”

  “李瑕的信……不,烧掉了……竖子是在威胁我,他说他比我有胆魄……比我有胆魄?”

  贾似道折返,眼神中恢复了清明。

  “我若拦你你要如何?用你的胆魄来杀我?玉石俱焚?玉石俱焚……”

  第五百八十六章 镜花水月

  十一月四日,冬至。

  今年是己未年,大宋兴昌七年也快要过去了。

  接连数年的战火停歇,临安城一派繁华安宁,各家各户已开始采办年货,城隍庙也是香火鼎盛。

  城隍庙建在吴山山顶,翻建于绍兴九年,以贺高宗皇帝“龙飞凤舞到钱塘”,飞阁琼楼,庙宇堂皇。

  几名秀异社的女子上过香,聚在一起,踮着脚往北面山腰望去。

  “能看到李节帅府吗?”

  “只能看到楼台,看不到里面。”

  “听说他过几日要回蜀地了。”

  “这般快?回朝述职才两月吧?过完年再走呀。”

  “又不与你过年,近日陆续放了十多个美婢出府呢。”

  “我昨日遇到一个,就在那边桥上,有人问她怎就没留在李节帅身边……说是呀,都没轮到她服侍,见都没见到李节帅一面,如今还了身契,领了笔钱要回诸暨老家。”

  “富贵枝头攀不住,真没用,换作是我可赖着不走。”

  “李节帅便被唐大家迷住了,你还能与人家花魁比美不成?”

  “看,那边有两个书生,好姿仪。”

  “状元郎?莫招惹他,回头板着脸与你说教,骂你不识礼数。”

  “你怎谁都认识?”

  “嘻,聚景园有我爹一份啊,诗会可见得多了。”

  “另一人又是谁?”

  “邓剡邓光荐,大才子。”

  ……

  邓剡踱了几步,与闻云孙并肩望向北面的山腰。

  “老师回信了,他如今正在成都,谈及蜀中风物,说是这任蜀帅一改构垒守蜀之策,弃守诸城,回迁军民。今蒙虏又至大理进犯,恐一旦长驱直入,蜀地生灵涂炭……更多的,我也不知了。”

  “光荐兄如何看此事?”

  “想来官家命李节帅归蜀与此有关?”邓剡摆了摆手,不欲多作评点,叹道:“今岁恩科未能中第,我一书生袖手空谈,于国事无益。”

  闻云孙道:“光荐兄不必气馁,以你之才华,下一榜必能高中。”

  “三年又三年,说句心里话,我深恨丁大全把持科场,李节帅揭举此事,我对他颇有改观。”

  闻云孙点点头,目露沉思之色。

  “宋瑞在查何事?”

  “朝堂诸事,与我等寒窗苦读时所想,大有不同。”

  “老师亦是如此说。”邓剡眯了眯眼,看着一队到了李瑕府前,遂问道:“那是有人去见李节帅了……他府邸防备森严啊。”

  “因朝中党争过甚,猜猜,又是哪方势力……”

  闻云孙话到一半,忽听到远处一群女子正聚众喧哗,隐隐有“李节帅”三字传来,他遂转头看了一眼。

  邓郯道:“秀异社。”

  “光荐兄帮我过去打听几句可好?”

  ……

  “大帅,杨郎君找你蹴鞠了!”刘金锁赶到书房,大声喊了一句。

  李瑕正与唐安安在核对账目,起身,带着一本账簿便往外走。

  “到堂上见他吧。”

  “咦,不去蹴鞠吗?”

  李瑕随口答道:“你猜猜,哪方势力叫他来的。”

  ……

  “非瑜哪日走?”

  “五六日后吧。”

  “这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杨镇叹息一声,又道:“明日陪我出城一趟吧?”

  “哦?”

  杨镇道:“官家的意思,命我明日率右领军卫护卫瑞国公主到城外功德寺上香。”

  李瑕问道:“官家的意思是让你去,还是让我陪你一起去?”

  “一起去吧?”

  李瑕端着一杯热水吹着气,问道:“哪座功德寺?”

  “城外西南方向白鹤峰虎跑泉附近。”

  “九溪十八涧?”

  “是。”

  李瑕又问道:“那座‘赛灵隐寺’?”

  赛灵隐寺,李瑕是听说过的,这也是阎贵妃在民间最厉害的恶迹,为了建这恢宏寺庙,差点砍掉了灵隐寺的晋代老松。

  “非瑜一道去吧,临行前,你我多聚聚。”

  “不去。”

  “非瑜,去呗,去呗。”

  杨镇也没旁的说辞,无非是赖在那椅子上死活不走。

  这勋贵子弟也就这点本事,性情倒是不错。

  李瑕懒得搭理他,自拿起算盘在那对帐。

  朝廷说好支川蜀两千万贯,给的全是文书调令,要他自己从各地讨要,回头又是一堆籴米、盐、酒之类的乱账。

  “去呗,我实话与你说,有人威胁我,若请不了你去,便要选我当驸马。”

  “那不是很好吗?想必你家里很乐意让你当这驸马。”

  “呸,一群自私自利之徒,万不可教他们有这想法,我过阵子便到温舍人家提亲,再纳上二十房美妾。”

  “恭喜。”

  “非瑜若不去,我今夜便不走了……”

  “大帅,关阁长来了。”

  李瑕瞥了杨镇一眼,道:“定藩可以走了?”

  杨镇嘿嘿一笑,起身说走就走。

  不一会儿,关德已快步进了厅来,先是给李瑕的一妻三妾封了敕牒,挥退旁人,兰花指便在李瑕面前乱舞。

  “李节帅,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呐!做人得讲恩义,贵妃这两年是怎样对你的?就叫你去见一趟,你这,你这……”

  “关阁长,停一停,我这般说吧,有瑞国公主的情份在,官家不至于再赐死贵妃。”

  “噫,瞧李节帅这话说的,高高挂起了是吧?”

  关德上前,伸手一拨,拨乱了李瑕案上的算盘。

  “咱们可告诉你,咱们可不是好惹的,李节帅若再不给情面,休怪咱们恩断义绝!”

  李瑕也不恼,道:“我是外臣,真是不便与贵妃相见。”

  “你说的。”关德转身便要往外走,“咱们这一步迈出去,李节帅可别后悔!”

  “关阁长慢走。”

  “哎哟,李节帅,贵妃真有顶顶要紧之事与你说。”

  “有什么话是关阁长不能带的?”

  “这话,真得要贵妃当面与你说。”关德急得跳脚,又跑到李瑕身边,将那面白无须的脸凑近了,字字诚恳道:“有天大的好处要给李节帅。”

  “不敢受,还请关阁长告诉贵妃,阎马丁当至此大势已去,当韬光养晦。”

  “李节帅若不答应,咱今日便不走了。”

  “好。”李瑕道:“关阁长若不急着回宫,我也想留关阁长用饭。”

  ……

  受厘殿,赵衿正踩在地毯上逗着她的猫玩,宫娥捧着饰物穿梭而过,内殿之中,阎容正站在一块大铜镜前试着衣服。

  她披了一身红霞帔配着长裙,既显端重又艳丽,眸光一转,又有些苦恼。

  “太厚了些。”

  “贵妃,这十一月的天,不厚呢。”

  阎容自笑了一下,熠熠生辉。

  小宫娥有些移不开眼,退下时心中还自语不停。

  “贵妃这心情真是一日雨一日晴呢。”

  远处,关德匆匆跑来,进殿禀报了一会,之后内殿便传来物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外殿的赵衿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询问。

  之后便是哭嚷声响起。

  “不许不去,说好带我出城玩的,你说好的。”

  “我病了,去不了了。”

  “你才不像是病了,我就要出城玩……”

  小宫娥转回内殿,只见阎妃坐在那望着夕阳,半张脸上满是落寞,全无了方才的明媚……

  ……

  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夕阳,忽想到了赵昀。

  前几日的觐见,他与赵昀说了很久,是历次面圣中最久的一次,足足谈了四个多时辰。

  当时李瑕仔细解释了为何放弃构垒守蜀之策,以及对西南局势之后的看法。

  谈到最后,赵昀很长时间都是抚着额头的。

  也许是头晕?

  且有几次,分明是耳鸣了,饮酒有些呛咳。

  算起来,大宋历代皇帝平均活不到五十岁,赵昀怕是没几年了。

  旁人感受不到,身边的有心人必然有所察觉。

  那阎容的心思根本不难猜。

  她还年轻,皇帝一走,她根本无法凭借瑞国公主的情份维系后半生的尊荣,甚至性命都难保。

  除非当上皇后。

  没人知道还有几年光景让她谋划,但她在外廷已仅剩李瑕这一个助力,李瑕却只有几日便要回蜀地了。

  李瑕感受得到她那份急切。

  她想见上一面,说服他助她登上后位……

  但李瑕很清楚,他做不到。

  就阎容那妖冶的姿态,祸乱朝政的名声,哪怕刺杀了谢道清,满朝文武也不可能同意皇帝立阎容为后,皇帝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她也什么都给不了。

  让李瑕当史弥远?

  不可能的,哪怕没有贾似道,还有程元凤,还有江万里、叶梦鼎……满朝上下数百人压在那,他根本没实力,也没心力去与他们争权。

  阎容只有她那镜花水月的妄念,不见也罢……

  第五百八十七章 乱臣贼子

  晨曦再次洒落,对于李瑕而言,离回蜀又近了一步。

  他并非不喜欢临安,是临安还完全不属于他。

  年儿捧着一叠衣服装进木箱子里,仔仔细细地摆放好,转头见李瑕晨练完回来,连忙跑上去为他擦汗。

  “郎君总是这样,一身汗也不马上披衣服,万一病了。”

  “身体好,不会病。”

  小闹了一会之后,年儿指了指箱子道:“姑娘的衣服可也收好了,郎君一定要带上姑娘。”

  “好,都说好了。”

  年儿遂安心下来,扑棱着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刚给李瑕擦过汗的身躯,想了想,拉了拉他的手,低声道:“那今夜……让姑娘陪郎君好不好?”

  像是很想把好东西分享给她家姑娘。

  “她说的?”

  “那倒不是。”

  “那再给她时间想清楚吧。”

  “嗯,可是,可是你力气那么大,年儿也……”

  “也什么?”

  “别闹啦,天都亮着,年儿要收拾行李,郎君去忙吧。对了,能不能再问一句,家里夫人和巧儿喜欢什么颜色的布?姑娘说想让人再去裁几匹。”

  “白色,巧儿喜欢青蓝色的……”

  一大早就是这般闲适的气氛。

  李瑕穿过庭院,还能见到一口口箱子正被搬走,送往市泊司的船上。

  事情很顺利。

  走到前堂,隔着花圃,能听到刘金锁正在与人吹牛。

  “哈哈,赶回汉中,我家柳娘还没生呢,明年再生一个……”

  之后,有小厮赶过来。

  “大帅,那位闻判官又登门了,这是拜帖。”

  “说了,不见他。”

  “可对方说,有极重要之事须与大帅谈,干系到大帅是否能继续镇蜀。”

  李瑕眼中的笑意渐渐消逝,接过那拜帖,显得有些郑重。

  “我到偏厅见他。”

  “是。”

  李瑕又问道:“家中有好茶吗?”

  “大帅平素不喝茶的。”

  “去附近买几两,要好茶。”

  ……

  闻云孙坐在偏厅。

  他穿着一身蓝色官服,因官还很小,比李瑕还小。

  但这种事看官途,不看眼下。

  闻云孙是状元郎,登科之后守孝了三年,相当于刚刚入仕,却已是京畿判官。

  这一步,相当于走了江春入仕之后十年的路途,更不必与房言楷这般的官员相比。

  李瑕却是武阶,因前两三年正是蒙古大举进犯之际,立下功劳升迁极快。但这功劳可称是数十年难得的际遇。

  可以想见,往后几年不会再有蒙军大举进犯,更不会有蒙古大汗的首级让李瑕立功。

  若一直是太平盛世,或等状元郎宰执天下了,李瑕还在眼前的位置上打转。

  此时彼此见礼,闻云孙并不因官服而显得谦卑,看向李瑕的目光十分平静。

  两人都还年轻,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李瑕落座,开口道:“久仰闻状元之名……”

  闻云孙倾耳听了一会,却没听到后半句。

  他感到李瑕有些怪。

  “我亦久闻李节帅之名,近年每有西南战事传来,尤其鱼台、汉中之战,实教人欣喜。如杜工部诗,漫卷诗书喜欲狂。”

  “不敢当。”李瑕想了想,问道:“你我莫唤官名如何?”

  他捧着茶杯,迟疑片刻,又道:“宋瑞兄。”

  “也好。”闻云孙并不矫情,也不因李瑕之权柄而感到为难,坦然道:“我今日来,是为蒙古细作刺杀非瑜之事,此前也来过多次。”

  “不算大事,刺杀不过小道,宋瑞兄不必理会。”

  闻云孙没有马上说话,等小厮为他上了茶水又退下,他捧起茶盏不慌不忙地拿茶盖撇着,直到那小厮走远。

  “我查到,行刺非瑜的,并非蒙古细作。”

  “是吗?”

  “断肠草之毒,并非轻易可得的,何况经过淬炼,这般一小瓶也能值上百贯。我查访了临安各药铺,终于查到购毒之人乃承信郎全永坚身边一位幕僚。”

  “宋瑞兄有证据?”

  “有人证四人,毒药半瓶。”

  李瑕端着茶杯,心里有些无聊地想到“人说端杯送客,已端了这么多次茶了,这位状元郎竟还不肯走。”

  闻云孙又道:“刺客留下两具尸体,身上皆带有蒙古信令。我顺着这条线索到三衙询问过,此前非瑜献俘、三衙捉捕细作所收缴的蒙古信令丢了几枚……”

  “宋瑞兄顺着这条线索查到了谁?”

  “荣王。”

  说话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李瑕微不可觉叹息一声,竟忽然有些明白了赵昀的心境。

  世事何必查那么清楚?天下无事便好。

  朕要的是什么,你们就真不懂吗?

  就不能让朕安生一点?

  ……

  闻云孙神色郑重了些,缓缓道:“证据确凿,荣王暗杀朝廷重臣,理当重惩,夺谥削爵,以正王法。非瑜以为如何?”

  “宋瑞兄之证据,万一是有心人栽赃又如何?死者为大,我以为不必再追查了。”

  “我为官一任,治下出了不法之事,岂有放任之理?长此以往,国法何在?”

  李瑕不欲争辩,也辩不过,点了点头。

  闻云孙又问道:“我还查到,荣王涉当年李家灭门案,魏关孙溺毙一案。非瑜认为,当讨还此公道否?”

  “凡事需讲证据。”

  “那我请旨彻查如何?”

  “宋瑞兄不怕是被人利用了?”

  “怕。”闻云孙道:“故而,我今日先来见了非瑜。”

  李瑕知道,眼前这人,较真却不死脑筋。

  那只怕反而不能欺之以方了。

  果然,闻云孙又道:“还有另一桩事,我认为荣王并非病故,而是死于刺杀……”

  李瑕已不再说话,许久都保持着沉默。

  厅上,闻云孙还在说着,条理清晰,句句指进李瑕心里。

  “荣王遇刺当夜,府邸守卫森严且并无旁人进入,除了忠王,以及忠王侍卫、随从计二十四人。进入荣王府之后,二十二人在前院小憩,两人随忠王往大堂。

  过程中,忠王到了后院净房一趟,出来后,便无人再见到那两名随从。而后院净房与瑶圃池只隔着两堵墙,中间是一片竹林,并无守卫。”

  李瑕道:“宋瑞兄之意,是这两名随从刺杀了荣王?过于骇人听闻了。”

  闻云孙道:“鬼魂杀人,岂不更骇人听闻?”

  “原来宋瑞兄也听了这个传闻,我等为官该不造谣、不传谣。”

  “此为查案,查案只问真相,哪怕再不可思议也只问真相。”

  李瑕问道:“不知是谁人告诉宋瑞兄这些的?”

  “我往荣王府吊唁过,询问了府中下人、护卫……”

  “不觉得查得太轻易了?据说,连皇城司都没能查到。”

  “不错,查得有些轻易。”闻云孙问道:“但非瑜认为,此为真相否?”

  “可有证据?”

  “只须询问忠王,以及其侍卫。”闻云孙道:“我听闻,忠王赐了非瑜仙丹?”

  “宋瑞兄这是怀疑我了?”

  闻云孙也不遮掩,正色道:“不错,请非瑜为我解惑。”

  李瑕再次端起茶杯,缓缓道:“且不谈这些推测对不对,宋瑞兄不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党争的刀子?”

  “怕党争,怕被利用,不做事了不成?”

  闻云孙反问了一句之后,语气缓和了些,道:“今日来之前,我亦犹豫过,西南战事紧迫,我实不愿牵扯一方节帅,但国有国法,因公也好,因私也好,包庇便是坏国法,坏社稷。非瑜以为如何?”

  “有道理。”李瑕问道:“宋瑞兄欲如何做?”

  “彻查。”闻云孙道:“若此案是非瑜所为,请非瑜招了吧,由陛下秉公处置,不仅惩治你,也惩治荣王。”

  “我若不承认呢?”

  “非瑜似有挟兵自重之嫌,此案查清之前,不宜离开临安为妥。宜请陛下临时选派大将赴蜀调度。”

  闻云孙说着,缓缓又道了一句。

  “非瑜便是杀我亦无用,奏折我已递进宫城。今日,唯请实话实说。”

  李瑕沉默着。

  他知道,自己骗不了闻云孙,也劝不了闻云孙。

  这不是闻云孙是否被利用的问题,对方心里很清楚。

  问题是他李瑕确实做了。

  彼此最根源的想法就相反。

  对方要保大宋社稷。

  而他李瑕,要推翻大宋社稷。

  他确实就是乱臣贼子。

  他不可能告诉闻云孙“和我一起造反吧”,说服不了的。

  从这一点上,李瑕不仅与闻云孙为敌,也与贾似道、吴潜、程元凤、叶梦鼎为敌,甚至史俊、张珏、易士英、王坚、陆秀夫……

  所有人都是李瑕的敌人,不论是奸臣、忠臣、权臣、能臣。

  支持他的,只有寥寥数人。

  读书人都想保大宋社稷,李瑕只能用囚犯、叛逆、妓女为他打点文牍……

  第五百八十八章 拿捏

  “宋瑞兄做得对,若朝堂上所有人……不,只要有大部分人能如宋瑞兄这般忠肃正气,想必早年间荣王也不敢灭李家满门,我睁开眼,看到的或是太平盛世。”

  李瑕话到这里,郑重其事又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朝堂上之人皆是如你一般的正直之士,只须做对的事,不必管权力倾轧。”

  这句话,他带着些弦外之音。

  但这弦外之音太远,闻云孙没能听到,只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些许分析。

  “荣王之所以如此,或与近数十年党争剧烈、手段残酷有关。我辈为官,应扭转此风气,而非使其愈演愈烈,非瑜以为然否?”

  “对,这是积弊。”李瑕道:“既然奏折已上了,也没有多谈的必要,等陛下彻查便是。”

  “非瑜若有难言之隐……”

  “有。”

  李瑕应道:“宋瑞兄初入仕,只怕还不知我们这大宋社稷是如何?”

  “不,我明白。”闻云孙苦笑,道:“官家只怕不愿我多事,但哪怕豁出性命,也该正国法。”

  “好,那我来猜之后会如何,官家看过奏折、招你进宫询问,于是押你下狱,以免此事传开。你想要的国法,不会有,我将死于暗杀……请宋瑞兄看着,我因你而死。”

  闻云孙的脸色波澜不惊,只久久凝视着李瑕。

  之后,他开口,说了句题外话。

  “也许……也许非瑜比我更通透,但家父常说,人不必活得太通透。”

  “受教了。”

  李瑕笑了笑。

  是,他这个后世人,永远不会有大宋士大夫对君王社稷的忠正。

  但这个世道确实应该有……

  彼此话说到这个地步,闻云孙依旧彬彬有礼且真挚。

  “若你我能活下来,我想请非瑜喝酒。”

  “好,庆贺我大宋还有国法。”

  “告辞。”

  李瑕目送着闻云孙那端端正正的身影出了门,迅速转身招过刘金锁。

  “出事了,但别慌。你带人把年儿、唐安安送到陶家巷,别让人跟上。”

  “大帅……”

  “闭嘴,别问,按我说的做,去把我书房的文书都收了带走,其余行李不要了。”

  “是!”

  “到陶家巷等我安排……”

  李瑕说着,已快步赶回主屋,一边脱掉身上的官服,向年儿与唐安安道:“你们跟着刘金锁走。”

  “郎君。”

  李瑕已拉开匣子,拿出一枚令牌放在身上,拿起几套衣服,一边穿着,走到前院,随手指了几个护卫。

  “你们随我出门。”

  “是。”

  一行人迅速了出了门。

  “散开,拦住尾巴。”

  护卫们迅速散开,李瑕已快步拐过巷角,脱掉外面一件衣服,随手丢进一户小院,之后汇入街上的人潮。

  他动作很快,但不慌张。

  还有时间,他知道赵昀不会那么快看一个小官的奏折。

  ……

  大内,受厘殿。

  阎容今日没有依计划再去她的功德寺,只是蔫蔫地倚在软榻上,抚着额头。

  她已无可奈何。

  这辈子的一切都是靠美貌得来的。

  她这般美貌,也仅有帝王能消受,到如今帝王老了,也厌了、腻了、甚至恨她了,她便也没了旁的手段。

  在这不似冷宫又似冷宫的宫阙里再住上几年,往后……阎容已不敢想。

  “妖妃,来陪我下双陆呗。”

  “帮我把经书拿来。”

  “看经书做甚?转了性子不成?”

  “准备出家当尼姑,提前准备准备。”阎容悠悠叹了一声,也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

  赵衿无奈地撇了撇嘴,挤到榻边坐下,俯身抱住她,把脸埋到她身上。

  “我不出嫁,我一直待在这保护你,行了吧?”

  阎容捏了捏赵衿的脸。

  “别捏我,陪我下双陆吧?”

  有宫娥匆匆进了殿,俯到阎容耳边,低声道:“贵妃,酒库商阁长说……”

  阎容愣了愣,起身,眼中已有光华流转。

  “去,将我的霞纱千褶裙拿来……不对,先把胭脂拿来……”

  ……

  宫城以北,酒库。

  李瑕坐在一间酒仓之中,闭目养神。

  他没有太多动作,面色从容,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良久,库门被人缓缓退开。

  李瑕睁开眼,转过头,见到一个小宫娥正背对着自己在关门。

  他愣了一下,待对方转过身来,才发现是阎容。

  “怎么样?本宫这身打扮,可比那些小丫头水灵?”阎容轻轻扶扶头上的双丫髻,又整理了一下刘海。

  她唇上还是抹了胭脂的,这一笑,少女的娇俏与她原有的妖冶融成了一股奇异的美感。

  “本宫来见你,可是担了天大的危险。”

  李瑕道:“贵妃帮我个忙可好?”

  阎容走到他对面的酒坛子上坐下,慵懒地伸长了腿,整理着裙摆,将一条腿摆在另一条腿上。

  足尖从裙摆中显出来,轻轻晃了晃。

  “本宫可帮过你好多忙了,前些日子,听说你中了箭,昏迷不醒,本宫急得不行,偏是一个口信也无。”

  “贵妃想要什么?”

  “你说呢?”

  “我做不到,贵妃离后位太远了。”李瑕道:“这次只要帮我一个小忙,我能做到的条件,贵妃可以提一个。”

  “本宫凭何信你?”

  “我每次都保了贵妃。”

  “你可是背叛了丁大全。”

  “贵妃提条件,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阎容笑了笑,转头看别处,不说话。

  但一会之后,发觉李瑕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偷看她,她便有些着恼起来,轻哼了一声。

  “本宫只想要后位。”

  “做不到,我保贵妃一生安稳,如何?”

  阎容不答。

  李瑕道:“事急,不如贵妃先帮我,我们再谈?”

  “我看你不急。”

  “我若显得急了,贵妃又要拿捏我。”

  阎容得意地笑笑,偏头问道:“愿让我拿捏吗?”

  李瑕闭上眼,点点头。

  “撒谎。”阎容轻骂一声,终于道:“说吧,要做何事?”

  李瑕道:“有个叫闻云孙的,上了封奏折,我想拿走这封奏折,回去改一改,再放回去。”

  “等着。”

  阎容起身,拉开门,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关德的应喏声。

  阎容吩咐过后,重新栓上门,踱步到了李瑕面前。

  “坐着,不许起来。”

  “好。”

  一只手已抚到李瑕脸边,轻轻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长得真俊,来服伺本宫。”

  李瑕伸手揽住阎容的腰,一拉,便将她拉入怀中。

  软软腻腻。

  阎容被硌了一下,却是有些惊骇,手在李瑕胸膛一推,人已逃开。

  她背过身理了一下心情,方才回头一指李瑕。

  “你好大的胆子!当我是那等放浪……放浪妇人不成?敢毁我清誉,不怕……不怕死吗?”

  李瑕似有些好笑,偏过头,任阎容在眼前摆作派。

  他看得出,她自是没打算让他沾的,无非是想勾他的魂,教他死心塌地效忠她。

  看起来风流妩媚,很有手段的样子。

  但在李瑕眼里,修为也就一般吧。

  ……

  阎容连着骂了好几句,再抬眼看李瑕,见他还是那从容不迫的样子,愈发有些着恼。

  李瑕本该因她的美色神魂颠倒,对她服服贴贴才是。

  偏是一次又一次没能奈何得了他,今日手段用到这等地步了,他竟还能自持,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完全掌握他的心了。

  目光落处,那少年郎倚在墙上,仿佛专心挨骂,姿态却放松,微光透过瓦缝落在他脸上,那轮廊,反倒是让她先觉十分意动。

  袖子终于是拍在李瑕脸上,扬起一阵香风。

  “我想当上皇后,帮我嘛。”

  “真做不到,贵妃换一个条件……”

  一只玉手盖在李瑕嘴上,阎容看着他,眼中已有水意。

  “你说……你能保我一世荣华富贵?”

  有敲门声响起。

  “谁?”

  “贵妃,是奴婢。”关德应道。

  阎容直起身,瞥了李瑕一眼,从容笑了笑,方才上前开了门。

  “贵妃,来不及了,两个时辰前那封奏折已被董宋臣摆在官家案头,官家已在接见闻云孙,将旁人驱了出来……”

  李瑕起身便走,一边从怀中重新拿出那令牌准备离开。

  “贵妃今日恩义,我记着,多谢了……”

  ……

  于此同时,选德殿。

  顾奕、何仲景伏倒在天子面前,感受着那阴寒的怒气。

  “卑职有罪,没能及早查清此事……如今看来,此事真不是四郡主所为。”

  “近前来。”赵昀开口,却不是马上治罪,只是缓缓道:“堵上闻云孙的嘴,押入皇城司秘牢。”

  “卑职领旨。”

  “秘派人擒下李瑕,再召忠王觐见……切记,不得声张。”

  第五百八十九章 尽力

  忠王府。

  不远处的巷子里,偶有刀光一闪,似埋伏着什么人。

  而全永坚已走进了王府。

  他走过回廊,步入赵禥的书房。

  这一趟不容易,叶梦鼎、杨栋等人防备着旁人接近忠王。

  连忠王自己都不愿意单独见外臣。

  最后还是全永坚以商量婚事之名,又向叶梦鼎直言全氏已与忠王联姻,绝计是为忠王考虑,才得以进府。

  “忠王殿下,可否私下谈谈?”

  赵禥正捧着一卷书在看,书却是倒着的。

  他心虚地瞥了全永坚一眼,吩咐了一句周围的内侍,之后便不愿与全永坚说话,整张脸都埋进书里。

  “都不许走,我不和他说话。”

  全永坚只好苦劝道:“殿下,舍妹马上要嫁给忠王,我们是一家人啊,绝不会害殿下。”

  事实也是这样,连赵昀、赵与芮兄弟都是全氏抚养大的,本就是最亲的亲戚,何况如今又亲上加亲。

  但赵禥偏是嘟囔道:“不能私下与你谈,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全永坚转头四看,只见屋中内侍不肯退下去。

  他没了办法,一咬牙,上前便凑到赵禥耳朵边。

  周围内侍吓了一跳,没想到殿下这大舅子这般大胆,连忙要上前去拉。

  全永坚却已低声道:“殿下,你被李瑕骗了,官家知晓了,我是来救殿下……”

  赵禥骇然色变。

  他其实记得,李瑕说过不能听别人再花言巧语诓骗。

  他有些执拗,把这道理认得死死的,一直以来也不肯见外人。

  也只有这一句“官家知晓了”,才真是吓破他的胆了。

  “都别拉他,别拉他,滚下去,都滚下去。”

  全永坚瞥着屋门被关上,这才低声说起来。

  “殿下,官家已知晓了,是殿下带着李瑕去杀了荣王吧?”

  赵禥身子又开始发抖,怨毒地扫了全永坚一眼,低头。

  但不说话。

  他记得自己不能说话,于是又紧紧闭上嘴。

  “殿下知道真相是什么吗?”全永坚道:“殿下真真切切是荣王的亲生骨肉啊!是叶梦鼎勾结了李瑕,欺骗了殿下……”

  赵禥不信,他可是亲眼见到了自己的血与李墉的血融在一起了。

  全永坚却还在说。

  “我已查清楚了,是叶梦鼎安排李瑕进了忠王府,扮作殿下的随从,再安排殿下去见荣王。”

  赵禥一愣,终于惊讶地问了一句。

  “先生?”

  “是,殿下见到的魏关孙的鬼魂,其实是李瑕假扮的。是叶梦鼎在帮李瑕,欺骗了殿下,才让殿下见到了那一幕,殿下你是无辜的啊!”

  全永坚话到这里,怕赵禥不明白,又絮絮叨叨。

  这一切都是旁人提点给他的,他自己也不明白,又让全玖解释了许久,此时与赵禥说起来还是颠三倒四。

  “殿下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此为不争之事实。官家是愿意相信殿下的,殿下是无辜的,是被叶梦鼎欺瞒的。鬼魂、祥瑞,都是他们联手做的局,殿下一直是不知情的……

  已有官员查到了李瑕,禀报了官家。贾相担心牵连殿下,正在加紧查清叶梦鼎欺瞒殿下的证据,唯恐牵连到殿下。眼下,只有贾相可以信赖。只请殿下面圣时,一定要咬紧是叶梦鼎让殿下去见荣王、且安排了随从,殿下真见到了魏关孙的鬼魂……”

  赵禥早明白了,偷偷瞥了全永坚一眼,只见这个大蠢货还在磕磕绊绊地解释,好像怕他听不懂一样。

  他悄悄舔了舔嘴唇,故意抖动着身子,眼珠打转。

  害怕还是很害怕的,但心里还有些得意。

  咦,都想保自己当皇帝啊?

  ……

  “殿下,明白了吗?”全永坚说得口干舌燥,犹担心赵禥听不懂,如此问道。

  “你说贾相?那把先生换成了贾相……他能给我什么?”赵禥问了一句,目光有些贪婪。

  全永坚一愣。

  他真真正正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傻子突然这么问。

  他却还没准备好,一时竟答不出来。

  这个问题,还没人与全永坚点过。

  谁能想到傻子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说七岁才能说话吗?

  赵禥拉了拉全永坚的袖子,恐惧又期待地问道:“我当了皇帝……不想读书……想要很多很多女人……我想纳胡氏……”

  “殿下……血……血脉……”全永坚喃喃道,“殿下……不问身世……”

  赵禥又把脸埋进书里。

  全永坚这才反应过来,应道:“给,殿下想要什么?贾相都能给。”

  赵禥终于从书本后露出一双眼。

  他的眼神第一眼看,似乎很单纯,但细看,夹杂着太多惶恐与渴望,唯独没有情意。

  如孩子般地,他开口评价了一句,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贾相比先生好。”

  ……

  此时,召赵禥入宫的内侍们才到忠王府外。

  李瑕已离开了宫城,独自穿过临安的街巷,拐进了陶家巷子。

  门吱呀打开,刘金锁与年儿迎上来,一脸焦急之色。

  “大帅,出事了!”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年儿脸上满是泪水就知不好。

  “大帅走后不久,我带着两位小夫人才要出门,宫里有人来,说是宫内的季修仪与唐大家情同姐妹,想召唐大家进宫叙旧。我不答应,但唐大家说她若不去,我们就不能悄悄走,我我……”

  “她走后,季惜惜的人没管你们?”

  “是。”

  “知道了,时间差。”李瑕自语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道:“没事。”

  他抱过年儿,低声道:“都没出事,自己吓自己,你家姑娘就是去见见季惜惜,我一会去接她回来。”

  “真的吗?呜呜……年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刘统制很着急,像是姑娘回不来了……呜呜……”

  “真没事,刘金锁这人就是一天到晚瞎紧张,不过是进宫陪陪季惜惜而已,以前不都是好姐妹吗?”

  “不是啊,不是好姐妹啊……”

  “你姑娘得了封赠,也得叙叙旧。你不信我吗?”

  “嗯,年儿信郎君。”

  “别担心了,去收拾一下,我去接你姑娘回来,我们回川蜀。”

  李瑕很冷静。

  年儿也因此安心下来。

  事实上她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确实就是被刘金锁紧张兮兮的样子吓成这样的。

  李瑕安抚过她,迅速走进大堂。

  “把人都召过来吧。”

  不一会儿,几名心腹都聚拢过来。

  李瑕不慌不忙放下水杯,开口道:“上策失败了。”

  众人一愣。

  杨实当先开口,问道:“阿郎要如何补救?”

  “不是补救,没甚好补救的。”李瑕道。

  愈逢大事,他反而愈发显得平和,开口反而安抚起其他人。

  “都别急,听我说。

  我们的目标是回川蜀安稳任帅,为此,必须消弥皇帝对我的不信任。

  那首先,赵与芮必须死,他是皇帝不信我的根由之一,他是绕不开的死结。杀他是所有计划的第一步,必须杀他。

  而上策,就是得瞒住杀他之事,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

  这份信任,必然很微薄,它一向都很微薄。我们尽力去维系它了,但它还是被轻轻一破,碎了。但没关系……”

  ……

  李瑕的语速不紧不慢,说话间也想了很多。

  他的上策,并不是败在一个闻云孙手里。

  从来都不是。

  一开始贾似道就说得很明白,大宋三百余年政体,写满了两个字——防范、防范、防范!

  它的基石构成,为的就是护住一家一姓之宗庙社稷。

  岳飞、孟珙、余玠等人毫无叛逆之心尚且受猜忌。何况他李瑕真的心怀谋逆,敢杀皇帝之同母兄弟。

  贾似道聪明,最早察觉,只是不愿亲自出面揭破,但轻而易举就能找一个替罪羊出来揭开此事。

  既使没有闻云孙,满朝上下多得是敢出面揭开此事之人。

  不过是因为闻云孙更聪明、更有胆,成了第一个发现者。

  也幸而是闻云孙,不迂腐、懂变通,顾全着西南局势,还肯登门问李瑕一句“你是否有隐情?”

  换作其他人,如饶虎臣、牟子才等刚直之士,直接一纸奏书上去,让李瑕在还未察觉之际已身首异处。

  这些人有错?

  没有。

  他们凭什么要认为你李瑕谋逆是对的?

  就因你李瑕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多了。

  不过三年从戎,都不必与岳飞相提并论。

  何况,若人人都指责着大宋顽弊、立志要改朝换代,天下早毁了!

  改朝换代就那么轻易?

  万万人都出不了一个开国之君,凭什么要人信你?

  改朝换代是逆天,从来都是先与天下人为敌。

  从来都是先打破整个天下的平静,被千夫所指……直到一个拐点出现,让世人承认你能让天下人过得比前朝好。

  李瑕离这个拐点十万八千里。

  在这之前,他就是贼寇,就是十恶不赦。

  他认。

  他得甘愿忍受着这十恶不赦的大罪,一直忍,忍到他让世人过上好日子。

  熬不到那日,他也甘愿被钉在耻辱柱上,任万世唾骂。

  没这点心志,造什么反?

  当然,李瑕知道自己目前的实力还差得太远,只能韬光养晦。

  因此他尽了全力想让赵昀信任。

  但赵昀不是傻子,满朝文武不是傻子。

  赵昀不可能再信任他了。

  ……

  “但没关系,我们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李瑕说着,伸手点了点面前的一张桌子,那上面摆满了情报、文书。

  “打个比方,我们在这张桌子上与皇帝、朝臣们对局,试图让他们相信我的忠心,很可惜,没能成功,原因很多,我承认玩权谋我玩不过贾似道。不过,我也提醒过他,我若输了会如何做。”

  话到这里,李瑕随手一掀,将那桌子一把掀翻。

  文书与情报扬扬洒洒。

  “嘭”的一声响。

  桌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五百九十章 逃之夭夭

  赵禥的仪驾在重重护卫之中向大内宫城行去。

  全永坚转头看了一眼,离开了忠王府,转回全府。

  他穿过前庭,看到一中年婢女站在那恭候,于是向她点了点头。

  这婢女名叫“莲娘”,是全玖最近收在身边伺候的近侍……贾似道送来的。

  “进厅说吧。”

  “是,大郎不必对奴婢如此客气。”莲娘道:“奴婢来守着门。”

  “呵呵。”全永坚进了厅,道:“忠王答应将事情栽到叶梦鼎等人头上了,他原来不傻……哦,原来很聪慧。”

  “兄长这便认为是聪慧了。”全玖低头绣花,柔声道:“那大哥真是……”

  她后半句话却又不说了。

  全永坚想了想,也知道又是在骂他,脸一板,低叱道:“父亲走后,你越来越没大家闺秀的教养了。”

  “忠王承认被李瑕诓骗了?”

  “没有,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李瑕……”

  站在门边的莲娘一边扫视着庭院,一边听厅内兄妹二人低语,待到全永坚将事情从头到尾说完,她转身行了个万福。

  “九姐儿,奴婢出门去买些白布回来吗?”

  全玖点点头,吩咐道:“让门子驾车送你去。”

  “谢九姐儿体谅奴婢。”

  这一主一婢端庄温婉地对答过,莲娘出了门,上了驴车,采买了布匹。

  很快,布店掌柜便将消息送到了廖莹中手里。

  ……

  “忠王殿下还是聪明的。”

  “看和谁比。”贾似道淡淡道:“与全永坚比,那真是聪明的。”

  “只怕殿下还是相信李瑕?”

  贾似道不耐烦地指了指廖莹中,再次强调道:“别被迷雾晃了眼,看清楚官家要什么。官家要血脉承系,那谁都别提殿下的身世,别提,别给官家招烦心事。只要把一切推到叶梦鼎头上,是叶梦鼎与李瑕合谋,与殿下无关,这就够了。”

  廖莹中道:“可殿下似乎还以为他是李墉的……”

  “他不在乎,懂吗?我也不在乎,那就是李瑕一个谎言。而李瑕、叶梦鼎一死,万事无忧。为什么连殿下都明白的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还在想?”

  贾似道话到这里,双手一挥。

  “抛掉繁枝,看根,看官家要什么、看殿下要什么、看我们要什么。”

  廖莹中闭上眼,甩了甩头,似乎要将局势中的迷雾甩开。

  化繁为简。

  “官家的心思……”

  “对,这才是关键。”

  “官家之前没查到是李瑕杀了荣王,一直以为是四郡主所为,故而才继续用李瑕。”

  “并非无人可用,李曾伯、吕氏兄弟、高达、李庭玉等等,有太多人可用,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家不愿费这个力气。”

  “现在不同了,证明荣王是李瑕所杀,官家必杀李瑕,不愿费力换蜀帅也得费力。”

  贾似道笑了笑,他最清楚赵昀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

  瑞国公主、慈宪夫人、荣王、忠王、全氏,之后才是大宋宗室,是皇亲。

  再之后是他贾似道这样的,是国戚。

  这些,都是赵昀的亲人。

  李瑕是谁?外臣。

  “外臣敢弑杀皇亲,必死。”

  廖莹中缓缓道:“但顾虑到慈宪夫人,顾虑到事态与社稷体面,官家决不会将事情摆在明面上,只会在暗中杀了李瑕。”

  “此事必然不露声色,李瑕之死因为何呢?回程路上染病而亡。”

  “阿郎一举三得也,既除李瑕,又除叶梦鼎,还能借此赢得忠王信任。”

  廖莹中话到这里,又想起一事。

  “对了,董大官传回消息,季修仪已接了唐安安入宫。”

  “敢背叛我?让这言而无信的小女子长长见识。”

  这不过是桩小事,贾似道又仔细想了一遍,唯一的担心已仅剩李瑕狗急跳墙,如刺杀赵与芮一般……

  “安排下去,李瑕死之前,加强全城与大内戒备,莫让人知道我去了何处。”

  贾似道说着,亲自褪下他那紫色官袍,换上一身布衣。

  “呵,胆魄?玉石俱焚?焚给我看看……”

  ……

  吴山,李府。

  顾奕大步穿过庭院,转头四看,眉头深深皱起。

  过了一会,何仲景领着人快步走来。

  “不好了。”

  “我知道,这边说吧。”顾奕走了几步,低声道:“李瑕得到风声逃了。”

  “真弃官了?”

  “不弃官?他晚一步走,我们必要他性命……多年未遇到如此警觉的兔子了。”

  何仲景不敢相信,再次四下一扫,低声道:“他从川蜀带来的护卫也全不见了,这必是一开始就存了叛逆之心,否则不可能做到。”

  “是,过了年才二十岁,竟如此居心叵测,谁能想到。”

  “该死,他要投蒙古,封锁城门吧?”

  “陛下再三叮嘱,不可声张。”顾奕沉吟道:“这样,你先去回禀陛下,李瑕带回朝的皆是心腹,此人已有叛心,请旨以谋逆大罪追捕。”

  “你疯了?想把事情闹到多大?”

  “不然呢?他带了三百人回朝,也许此刻就在市泊司那几艘大船上准备叛逃。”

  何仲景压着声音道:“万一他没这般想,反而被我们逼反了,担不起。”

  顾奕道:“据实回禀,由陛下考虑吧……至少,加强宫城守备。”

  “好,你去哪?”

  顾奕脸色沉重,道:“我去市泊司查查他的船……”

  ……

  “李节帅?”

  一个时辰后,候潮门上,守城的校将抬手一指钱塘江,道:“就刚才,李节帅的船已出了城门,顺钱塘江而下了。”

  “什么?”

  顾奕先是去了市泊司一趟,耽误了些许工夫,不由又是眉头一皱。

  “你确定?”

  “那么大的三艘船,怎能不确定?对了,都知请看,这是出城的文牍,李节帅奉旨回镇川蜀……没错,文牍俱全。”

  顾奕大步走向城墙,眯着眼向东望去,只见钱塘江上船只络绎不绝。

  夕阳如血。

  远远的,三艘大船上旗帜飞舞,渐渐消逝在画面里。

  再望向北岸的观潮台,还能看到有女子挥舞着手帕,哭喊着“李节帅”。

  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

  李瑕逃了。

  在皇城司奉旨擒杀他之前,竟这般逃出了临安。

  顾奕不知如何是好,陛下新的旨意还未到。

  他只能揣测着,李瑕下一步会如何。

  回川蜀?

  不可能,走钱塘江水路,顺流入海之后,只能从华亭入长江,溯长江而上。

  到时,朝廷必已派重兵封锁长江,同时还会遣大将入蜀镇定局势。

  李瑕敢回蜀,必然活不成。

  那只有投降蒙古这一条出路了……

  顾奕闭上眼,知道此事一旦传开,便是朝野沸腾。

  陛下又要大发雷霆了,本是暗杀了李瑕就能解决,如今闹到如此地步。

  他想了许久,等他再睁开眼,却发现西边的残阳已完全沉进群山之中,天色已暗,入了夜……

  身后有脚步响起。

  何仲景提着一杆灯笼赶过来。

  顾奕一瞥,见是宫城的灯笼。

  “见过陛下了。”

  “匆匆做了禀报,陛下还在考虑。李瑕人呢?”

  “走了。”顾奕指了指月光下的钱塘江。

  “真走了?”

  顾奕开口,却迟疑了一下,喃喃道:“真走了吗?”

  ……

  凤凰山,宫城之外西北方向,上教场。

  一排排火把亮起。

  “动作快!今日增守宫城,都他娘给老子列队……”

  远处的道路上,杨镇听着这呼喝声,大口嚼着嘴里的驴肉火烧,暗骂不已。

  他本来都打算好要去青楼饮酒了,将军却偏要将他这个没实职的勋官喊回来,没来由让人烦燥。

  “吁!”

  马车忽然停下。

  杨镇转头一看,骂道:“还没到呢,叫我走过去不成?”

  “六郎,有人挡道。”

  “这里还能堵了?”

  杨镇掀帘一看,奇道:“咦,你怎么过来了?”

  “没答应定藩去功德寺,心里过意不去,来赔个罪。”

  “哈哈,没去功德寺了,没去了。”杨镇忙不迭抬手便招了招,道:“我杨定藩哪有那般小家子气?来,今夜陪我投壶……”

  第五百九十一章 信息差

  “他出来了。”

  李昭成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向姜饭低声道:“我去了,你看着有无尾巴。”

  “你小心些。”

  “放心吧。”

  李昭成快步下了马车,迅速穿过人潮,冲向从忠王府出来的一行人。

  人未到近前,便听到一声大喝。

  “拿下他!”

  李昭成腹上中了一脚,摔倒在地,身子已被摁住。

  他不慌不张,抬头看向眼前那六旬的老官员。

  “叶公,我是四川李节帅之兄,有极重要之事与公相商。”

  叶梦鼎正要上轿子,回过头来,目带沉思。

  李昭成任人搜身,语速飞快,又道:“今日有只蛐蛐咬了忠王。”

  “放他过来。”叶梦鼎抚须想了想,指着轿子,向李昭成道:“随老夫同乘如何?”

  ……

  远处,姜饭亲眼看到李昭城上了叶梦鼎的轿子,松了一口大气。

  他目光四下一扫,寻找着街巷中可疑的身影。

  “巷口那青衫书生、转角卖菜的摊贩、卖冰糖葫芦的、还有那个老妇……跟上去,看哪个是去仁寿坊的。”

  ……

  仁寿坊。

  欧阳慧推开院门,向小巷那边看去。

  她父亲是白鹭洲书院的山长欧阳守道,与欧阳修同宗。

  白鹭洲书院是江万里所创,之后,江万里起复,欧阳守道留在书院,教出了许许多多的当世英才,其中最出挑的便是闻云孙。

  欧阳守道极欣赏闻云孙,早早便将女儿嫁给闻云孙,算是慧眼识珠。

  欧阳慧却未在意当不当这状元夫人,与闻云孙伉俪情深,更关切的还是丈夫其人。

  此时夜色渐深,闻云孙却还未归来,她眼中不由透出忧色。

  终于,夜色中有轿子缓缓过来。

  欧阳慧忙又缩回院子,待见到那轿子上下来的是临安知府赵与訔,方才又出来行了个万福。

  “见过赵伯父。”

  她之所以这般称呼,因欧阳守道与赵与訔一直是通家之好,闻云孙如今租住的这小院子便是赵与訔的。

  “是慧儿啊。”赵与訔下了轿,叮嘱道:“宋瑞还未回来?让家中下人来等,你夜里莫要出来,万一遇到贼人。”

  “谢赵伯父,还请伯父稍待,侄女去将这这赁屋的钱……”

  “欸,见外便无趣了。”

  “官人交代过,一定要给。”

  赵与訔笑了笑,挥手道:“明日让宋瑞自与我说,你快回去。”

  话罢,他自转回府邸。

  欧阳慧又向巷口看了一眼,见天色愈暗,愈发担忧。

  “敢问是闻夫人吗?”

  忽有女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欧阳慧转头看去,却见是小巷那头有一女子走来,身段还蛮好看。

  但等对方走到近处,却见她半边脸上满是伤痕,颇为骇人。

  “夫人,回去吧。”身后的婢女小声道,拉了拉欧阳慧。

  欧阳慧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心疼对方,道:“这位娘子是?”

  “我本是贾似道府中歌女,因事由触怒了他……今夜前来,是有一事告知夫人。”

  欧阳慧捋了捋耳边的发丝,仿佛已预感到了什么。

  她仰了仰头,姿态显得有些坚强。

  “请这位娘子进来再谈吧……”

  ……

  那边赵与訔转回府中。

  他曾祖父赵伯圭与大宋孝宗皇帝是亲兄弟,虽然孝宗皇帝被过继给了高宗,但等赵伯圭死后,孝宗还是追封其为崇王,也曾赐宅邸于湖州。

  因此,赵与訔的本宅也是在湖州,到临安是入仕,带在身边的也只有年岁较小的几个孩子。

  这其中,他最喜爱的是第七子,赵孟頫。

  赵孟頫今年才五岁,却已极有书画天赋,此时正坐在庭院中秉烛习字。

  “父亲。”

  赵与訔虽喜爱这孩子,却是板着脸应道:“用功是应该的,但莫坏了眼睛。”

  语罢,他又转头向继室丘氏道:“夜里多给孩子点些烛火。”

  “是,官人先用饭吧。”

  “不急,让頫儿写完这一帖,我先更衣吧。”

  赵与訔深深看了自己这年幼便展露天姿的儿子一眼,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这些年眼看官家无后,他不是没有心思。

  前阵子感觉都很近了,若吴潜与李瑕能合力,哪怕不让七子给官家为嗣,让亡妻李氏生的四子过继也好……

  可惜了,功亏一篑。

  如今贾似道宰执天下,想必不用多久,就要撤换他这个临安知府。

  宗室……大宋宗庙已成独夫一人之天下。

  心念至此,突然,门房匆匆跑来。

  “阿郎,闻夫人求见,称有要事……”

  话音未落,欧阳慧已快步赶过来,当即便要跪倒。

  “伯父,求伯父救救我家官人性命。”

  “快,扶住她。”赵与訔连忙让丘氏去拦住欧阳慧的跪拜,道:“有何事?慢慢说,到堂上……”

  ……

  坐在前庭习字的赵孟頫放下笔,偏头看了眼大堂,只见别的下人都被挥退下去了,堂内只有闻家嫂子正在对父亲低声说话,娘亲则坐在外面。

  他捧着写好的字便往堂上跑,想让父亲看看,好留闻家嫂子一起用饭。

  一直跑到父亲身边,赵孟頫倒也听到了几句话,但却是全然听不懂也不在意的。

  “……那位娘子只听到了‘风疾’二字,贾似道下令盖住消息,并扣押了官人。”

  “她人呢?”

  “走了,怕被连累。”

  下一刻,赵孟頫手里高举着的字帖便被他父亲一把拍开……

  ……

  马车上,姜饭眯眼看着巷子,看着一个青衫书生走向了赵与訔的府邸。

  只见府门“吱呀”一声打开。

  “倒不用这般正好。”姜饭低声喃喃着。

  ……

  那边赵与訔才赶出府邸,正见那青衫书生迎面走来,低声道了一句。

  “翁主,忠王被召进宫了,李瑕派人告诉叶梦鼎,蛐蛐要咬忠王……”

  赵与訔点了点头,转身向随从吩咐道:“备轿,入宫。”

  ……

  大内,选德殿上,赵禥还跪在赵昀面前瑟瑟发抖。

  “鬼……孩儿是真见到了魏关孙的鬼魂……”

  “现在不是在问你这个。”赵昀道:“从最初再说一遍,说方才想起来之事。”

  赵禥低着头,如同背书一般艰难地回忆着,道:“先生说,叔父为孩儿下聘之事……很辛苦,该去探望他。先生便安排了随从,有两人一直跟着孩儿,但分明从来没见过……到了叔父府上,孩儿出恭之后,他们便不见了……”

  “那夜出了祥瑞,你真见到了仙人?”

  “没……没有。”赵禥道:“孩儿在读书……不是读书,孩儿在玩捉迷藏,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孩儿就跑,跑着跑着,先生说,有仙人赐了仙药……”

  “是你要献给朕的?”

  “不是……是先生让孩儿献的,说是对父皇身体好。”

  赵昀脸色愈沉,转头看向殿外,焦急地等待着。

  他还未决定好是否要以“通敌叛国”之罪名下诏调兵追讨李瑕。

  此为大事,必须先确定清楚,查李瑕是否与叶梦鼎勾结,是最快的办法。

  须问问叶梦鼎。

  终于,何仲景匆匆进了大殿,跪下。

  “卑职有罪,请陛下……”

  “叶梦鼎人呢?”

  何仲景重重磕了个头,道:“不在忠王府,只查到他见了李瑕的人……之后不知去了何处,卑职已命人控制了他的府邸。”

  赵昀脸色一变,眼中极少见的闪过厉色,喝道:“继续暗查,一旦发现李瑕、叶梦鼎,格杀勿论。”

  “卑职领旨!”

  赵昀抚着额头,来回踱着步。

  他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仅凭皇城司,已不足以将事情盖下了。

  调兵吗?

  明面上是李瑕欲叛逃,裹走了几名大臣。

  “传旨,招宰执院臣、三衙殿帅立即入宫奏事。”

  “遵旨。”

  “董宋臣,你来改一改闻云孙这封奏折,改为……李瑕与蒙古李璮素有暗中联络……”

  ……

  宫城北,上教场。

  “连中!非瑜厉害。”

  营房中响起一声呼喝。

  投壶已玩了一会,二十余名与杨镇交好的禁卫将士已饮得酩酊大醉。反倒是李瑕身边带的十余护卫还算清醒。

  李瑕见此情景,不再接杨镇递来的箭支。

  “定藩这般玩闹,真不要紧?”

  “无妨的,我不过是没实职的勋官,也就是今夜宫中增防,将军亲自领人去了,他新官上任嘛,好表现。偏要叫我守着营……再来啊。”

  “不玩了,没多大意思,我走了。”

  “去哪?”

  “自是眠花宿柳。”李瑕道:“我的人已启程了,趁他们走水路慢,我多玩三五日便要赶到华亭县汇合。”

  “那正该多陪我聚聚,休不讲义气。”

  “好吧,那我到外面透口气。”

  李瑕从容踱到营外,走上望台,举目向宫城望去。

  此地是在凤凰山,居高临下,正好将大内宫城一览无余。

  只见临安内城城墙、大内宫城外城与内城这三道城墙上火把如同长蛇,颇为壮观。

  之前只能算到宫城守备有万余兵力,今夜算来,驻守在宫城附近的至少该有三万余兵力。

  还不包括城池北面与外城的兵力……

  杨镇也走了过来,笑道:“夜风真冷。”

  “是啊,这临安真不适合定都,岂有皇宫建在山脚下的,登高一望,兵力布防让人一清二楚。”

  “还有淮河、长江天险呢。”杨镇不以为然,笑道:“真以为等有敌兵渡过了长江,谁还守这临安?”

  “也是。”

  “再找点什么乐子好呢?”杨镇自语着,笑道:“有了。”

  “嗯?”李瑕看着远处,漫不经心哼了一声。

  杨镇道:“早听说你有诗才,这段时日也未听你赋过诗,此情此景,又是临别之际,送我首诗呗。”

  李瑕目光看去,已远远望见有一队人执着火把,正走向选德殿的方向。

  天子连夜召见重臣,为了何事,已不言而喻。

  他眼中终于显出些焦急,转头,向东面酒库的方向看去。

  好一会,终于见到了火光一闪。

  “非瑜?”

  李瑕回过头,眼中已只有平静,笑道:“也好,此情此景,确想起书上看过的半句诗,但记不清了。”

  “快念给我听听。”

  李瑕将手扶在木栏上,随口念了一句。

  “夜深不敢伸长腿,只恐山河一脚穿。”

  话音未落。

  “轰!”

  “轰!”

  “轰!”

  “……”

  爆炸声连绵而起,脚下的望台摇摇晃晃,凤凰山上仿佛是天塌地陷。

  第五百九十二章 孰为周公

  李昭成坐上叶梦鼎的轿子之后,斟酌着说辞,低声问道:“晚辈若说贾似道要害忠王,叶公信吗?”

  “不甚相信。”

  “那说贾似道要害叶公,可信?”

  叶梦鼎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抚着花白的长须,道:“若不信,老夫岂会邀你上轿?”

  他与贾似道合力对付吴潜、扶持赵禥,之后,分道扬镳,开始争权,已是摆在明面上且不可避免的定局。

  李昭成声音愈轻,附在叶梦鼎耳边,道:“叶公性命之忧便在眼前,请随我下轿,抛开随从护卫,暂避一避。”

  “如此说来,是官家信了贾似道谗言,要捉拿我?”

  “不错,公若不走,再无解释之机会。”

  叶梦鼎掀开轿帘看了一眼,老眼中透着思忖之色。

  他又想到了忠王赐给李瑕的那一粒灵芝老参丹。

  那当然不是仙丹,因为那是叶梦鼎亲自从正一派天师处讨来的补药。

  重要的是,因此事,李瑕已与忠王站在同阵线上。

  而贾似道确已在对付叶梦鼎。

  这是各方最根本的立场。

  “好!老夫便信你一遭。”

  李昭成倒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说服了叶梦鼎,还愣了一下,连忙拱手称赞道:“叶公有洞幽察微之能,晚辈佩服,必不敢负叶公信任。”

  轿子不算大,他这一动作还磕了一下头。

  李昭成比李瑕傻气些,说话却好听得多。

  “晚辈想先带叶公去看证据,可好?”

  叶梦鼎含笑颔首,吩咐停下轿子,让下人自回府邸。

  “走吧。”

  “请。”

  李昭成遂领着叶梦鼎穿过热闹的大街,拐过几条巷子,进了一间客栈。

  再从后面出来,两人俱已是寻常打扮,仿佛是一对祖孙。

  一辆驴车停在巷口,接了他们,往御街行去。

  ……

  此时是戌时三刻左右,御街上灯火通明,街边小贩正大声吆喝着,行人如织。

  李昭成轻手掀开车帘,露出一道细缝。

  “叶公请看,那正在被押送的三人,可是忠王亲随?”

  叶梦鼎凑过去看了一眼,道:“不错。”

  “押送他们的八人则为皇城司暗探,为首者乃皇城司都知顾奕。”

  叶梦鼎点了点头,眼中已有忧色,喃喃道:“贾似道……这是打算将荣王之死栽赃到老夫头上啊?”

  李昭成真心敬佩,又盛赞了一句。

  “叶公见微知著。”

  “该如何向官家自证清白?”叶梦鼎低声自语着,已面泛愁色。

  李昭成不由惭愧。

  他想到了李瑕所言——“及早告诉叶梦鼎,他或能自证清白,但我不能,我们要做的,不全是帮他,而是将他拉到我们这边。”

  叶梦鼎又自语道:“除了人证,只怕还有物证,在忠王府?”

  他一双老眼又向长街那头看了一眼。

  两名皇城司暗探走在前面开道,之后是顾奕按刀而行,另外五名暗探则是按着那三个人证,这样一行人正喝开人群,向宫城方向走。

  “看来,顾奕已审过这三人一遍了,老夫有办法了……”

  叶梦鼎话到这里,脸色突然僵住,一双老眼圆睁,怀疑自己看错了。

  视线中,一个挑着担的小贩挡在了顾奕等人面前,扁担一晃,筐子里的瓷器掉落,碎了一地。

  暗探们正在大骂,突然,街边冲出几个汉子,撞在了那些暗探身上。

  顾奕还按着刀,威风凛凛的样子,背后突然便显出一段匕首。

  滴着血……

  叶梦鼎张了张嘴,长须抖动。

  前一刻,他还听到纷繁杂乱的声音。

  “咣啷!”瓷器碎在地上。

  “哎哟……”

  “干什么?!挡你爷爷道了知道吗?!”

  “效用恕罪,小人马上捡……”

  “没长眼吗?!”

  “都知小心!”

  “……”

  但随着这一刀,叶梦鼎像是一瞬间聋了。

  在他耳里,整条长街静下来,再听不到那些叫卖声,吵闹声。

  只有那匕尖的血还在滴着。

  他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当街杀皇城司都知。

  那素来精明能干的顾奕,竟就这般轻易地仰面倒下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刀就捅进去了?

  一刀就死了?

  人命就这般脆弱?

  ……

  “啊!”

  尖叫声突然在人群中响起。

  “嘭”的一声,有幡棚倒落,人群如流水般散开。

  “杀人啊!”

  “杀人啊!”

  长街乱作一团。

  “嘭!”

  有人掀翻了摊铺,执起明晃晃的单刀,冲向了剩下几名皇城司暗探。

  “噗!”

  血溅得很高……

  叶梦鼎老眼圆睁,已然完全吓呆了。

  他苍老的身子颤抖不停,不敢继续看那血淋淋的一幕,却根本来不及转身。

  终于,李昭成放下了车帘。

  “叶公受惊了,请放心,不会误伤到百姓。”

  叶梦鼎又是一抖,愕然张了张嘴。

  “你……你……李李李非瑜怎敢?他怎敢?”

  又是“嘭”的一声响,驴车震了一下,有重物被丢上车辕。

  “别杀我……呜……”有人在怪叫,被堵上嘴。

  车厢内,李昭成并不理会,郑重看向叶梦鼎,开口道:“叶公还不明白?贾似道的刀已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外面又是两声重响,有人喝道:“货到了,走!”

  “走!”

  显然,那些杀人的汉子正在拉着驴车跑。

  叶梦鼎摔了一下,再起身,只听得远处已有巡捕在大嚷着。

  “追捕凶徒!”

  “追捕凶徒!”

  一句话入耳,叶梦鼎想到自己这般庙堂宿老突然成了什么“凶徒”,一口气呛在喉咙里,竟是透不过气来,只好猛拍胸捕。

  “咳咳咳……咳咳……”

  “郎君?”驾车的大汉喊道:“快救他!别让老头去了!”

  ……

  一间酒楼上,杨实看了一眼长街上的乱象,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你们该知道,阿郎不是等今日事到临头了才启动中策,而是回临安之前就在准备了。”

  事实便是,杨实这些人到临安的时间比李瑕还早一个月。

  所有计划似乎是同一时间开始准备的。

  他们尽力过,但也从未把所有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的信任之上。

  “都安排好了?”

  “是,已传告下去,今晚开始。”

  “老夫还未听到……”

  杨实话到一半,忽听到远远传来了歌声。

  那是许多人在远处的瓦子里高唱。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生儿不得养,养子谁家人?”

  杨实笑笑,伸手在茶水里沾了沾,嘴里微微念叨着,在桌上写一个字。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

  指尖停下,那分明是一个“芮”字。

  ……

  叶梦鼎终于平复了呼吸。

  他感到四周安静了些许,想来是已离开了那繁乱的大街。

  但远远的,有歌声飘来。

  “……生儿不得养,养子谁家人?”

  叶梦鼎喃喃着,眼中泛起怒意,拉过李昭成便道:“这歌……”

  “贾似道放的谣言,叶公还未明白局势已到何种地步了?”李昭成一字一句道:“今夜,贾似道要行废立之事!”

  “不!”

  叶梦鼎声音很含糊,似从喉咙里炸开。

  “不可!”

  他绝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他悉心培养了近十年的储君被废。

  这是他一生之心血。

  “绝不可,不可……”

  “二弟为何当街杀皇城都知?!”李昭成大喝一声,道:“因事态已至危如累卵,非雷霆手段不能挽回!”

  “不,不……”

  “叶公!贾似道已有伪证,陛下所生三子,皆为荣王毒杀。门上青草生,生儿不得养啊!”

  “真的?你容老夫想想……”

  叶梦鼎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种种变故惊懵了,努力想镇定心神。

  李昭成却不容他细想,喝道:“带进来!”

  有人按着方才劫来的三个随从,将他们按进车厢。

  “请叶公亲自审!”

  ……

  御街上,因突如其来的凶杀还混乱不堪,歌声已越来越响。

  联袂接踵的人群中,有人拆开一串串铜钱散出去,但到了后来,人群已自发地跟着唱起来。

  ……

  “给本官招供!”

  车厢内,叶梦鼎拿出高官气势大喝了一声。

  “叶公饶命啊!小人的家小都被拿了,他们要小人在御前指证,说……就是叶公安排李瑕随殿下去荣王府,叶公与李瑕勾结,害死了荣王。”

  “小人也是被捏着家小,又收了好处,要招供曾见到叶公在忠王府藏了一套魏世子的衣物。”

  “……”

  李昭成许久没开口。

  他也没必要说话。

  这三人招供的都是真的,贾似道确确实实是如此安排的。

  当李瑕听闻云孙把赵与芮之死复盘了一遍,又从关德那里得知董宋臣插手了,便能猜到贾似道的布局。

  贾似道不是吴潜,其人做事有佞臣气,不会违逆圣心,不会去扶持别的宗室,因此必保赵禥,必为赵禥找一个替罪羊。

  只有叶梦鼎最适合当这替罪羊。

  李瑕太了解贾似道了,李瑕的权谋手段就是师承于贾似道。

  显然,叶梦鼎并没有这般了解贾似道。

  论心计,这位宿儒名臣还差得远……

  叶梦鼎以手覆脸,仰起头,眼中泛起悲凉。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贾师宪!你欺人太甚!”

  “带下去。”

  李昭成郑重行礼,道:“敢问叶公,能临时调动多少兵力救陛下、救殿下?”

  叶梦鼎猛然转头,张口,却是哑了声。

  “敢问叶公能调动多少兵力?”李昭成又问。

  “老夫……忠王府……忠王府名义上可节制两千人……老夫与殿前司……老夫其实已暗中拉拢了殿前司神武右军……但不可……不可啊!”

  “叶公!叶公呐,危如累卵,迫在眉睫!请公出手救大宋社稷!”

  “让老夫想想,老夫需想想……”

  ……

  远处,歌声愈高,在反复唱过了前几句之后,终于,递进到了后面的歌辞。

  “七岁始能语,手足力俱无,若将社稷举,十年国势去。”

  到这里,已有许多人不敢再跟着唱。

  但那歌声却越来越近,离宫城、也离此间越来越近。

  “欲使天下安,唯盼周公出,国本归宗族,周公匡明主……”

  叶梦鼎抬起手,似在压住李昭成的说话声。

  他努力侧耳倾听,终于将那歌谣听到了最后一句。

  “宣室治安策,云台将相才,泝巴峡,屯汉鄂,援江南……天雷落,周公出。”

  叶梦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贾似道有这般大胆。

  他只张开嘴,喃喃了一句。

  “天雷落?周公出?”

  “轰!”

  大地颤动,拉车的驴受了惊吓,刨蹄大叫。

  叶梦鼎被扶下驴车,转头西顾,只见宫城方向火光冲天。

  “轰!”

  “轰!”

  “……”

  第五百九十三章 孰为皇嗣

  一辆马车出了仁寿坊,汇入杭城大街。

  “东翁,陈先生到了。”

  赵与訔掀帘一看,只见他的幕僚陈继周正快步赶过来。

  “硕卿,上来说吧。”

  陈继周四十多岁,体态却显年轻,一脚登上马车,动作迅捷。

  他早在二十年前便中举入仕,先任廉州司法,一路为官至衡阳知府、江东提点刑狱,却不肯再去赴任,居于吴潜幕下。

  此人有大才,赵与訔十分看中他,遂在吴潜贬谪后请陈继周留下。

  “东翁,查到了,贾似道突然派人秘将诸多宗室邀至府中。”

  “不会吧?”

  赵与訔大讶,喃喃道:“这只蛐蛐,真咬了赵禥?”

  “眼下得到的消息,只知官家今日突然召赵禥入宫,至此时未曾出来,临安城防、大内宫防今夜亦忽然增强,或将有大变。”

  这些情报终究是太少,陈继周思忖着,不敢确认,但最后依旧补充了一句。

  “再观贾似道所为,不乏有官家欲改换嗣子之可能。”

  “没想到,没想到吴相离朝后,竟还能有这般大的变数。”

  赵与訔当然明白,只靠眼下这一点消息,不足以断言。

  但,这正是他所期待之事。

  期待了太久了……

  “贾似道都找了谁?”

  陈继周道:“赵孟桂、赵孟郦……”

  赵与訔一愣,反问道:“不是济王一系?”

  陈继周遂提醒了一句,道:“东翁,贾似道并非吴相,吴相欲从宗室择储,择的是贤、是名分,出于公心。贾似道则出于私心,只欲遂官家之意。”

  赵与訔低头沉思起来。

  ……

  有几段旧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大宋开国以来,皇位传承便常常出乱子。

  尤其是南渡之后,总有帝王生不出子嗣、养不活子嗣,再加上权相把持。

  先是,宋高宗赵构收养了宋孝宗赵昚,皇位回到了赵匡胤一脉,更准确地说,是赵德芳一脉。

  孝宗之后是光宗,光宗皇帝软弱无能,朝政为李皇后把持,群臣不堪忍受,终于,韩侂胄在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下,请光宗皇帝当了太上皇,拥立了宁宗皇帝。

  宁宗皇帝初用韩侂胄,后用史弥远,都是权相。生了九个儿子都没养活,于是先后收养了两个嗣子,一个是景献太子,命不好,死在了宁宗前面;后一个就是后来的济王赵竑。

  因济王赵竑不喜史弥远专权,得罪了史弥远,等宁宗一死,史弥远在杨皇后的支持下,拥立了当今皇帝赵昀。

  帝位由此从赵德芳一脉,转到了赵德昭一脉。

  吴潜劝天子易储,更愿意立的是济王后人,或光宗、孝宗一系,这是正理。

  赵昀当然不高兴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他自己有侄子。

  但若是不立侄子,赵昀想立谁呢?

  自然是离他血脉更近的。

  ……

  “官家没有叔父,只有一位叔祖父。”陈继周低声道,“赵孟桂便是官家叔祖父之后。”

  “荒唐!”赵与訔大骂一声,喝道:“贾似道奸佞之臣!”

  “东翁,轻声。”

  “硕卿可知,官家这叔祖父谁人也?赵师睾。”

  陈继周点点头,其实知道这些事。

  赵师睾虽是宗室,却曾攀附当时的权相韩侘胄。

  宁宗庆元二年,八月,韩侘胄在南园设宴,指着竹篱笑言“此真田舍气象,但欠犬吠鸡鸣”,赵师睾于是趴到草丛里学狗叫,引得韩侘胄大笑,让他当了工部尚书。

  此事之后,赵师睾也有了“狗叫尚书”之称。

  “身为大宋宗室,我绝不容贾似道拥立‘狗叫尚书’之后继位,绝不容。”

  陈继周道:“但赵师睾一系,与官家血脉最近。”

  赵与訔大怒,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

  “毋宁死,不答应。”

  陈继周见他决绝,也仰了仰头,但还是劝道:“东翁莫惊,眼下皆为猜测,未必便是要易诸。”

  “若真要易储,我欲死谏官家……赵师睾之后人,不配。”

  赵与訔说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杭城大街堵得厉害。

  他既已见过陈继周,便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至宫城。

  才走了十余步,忽听前方有尖叫声传来。

  “啊!”

  “杀人了!”

  人群如潮水般汹涌,个个转身向这个方向乱逃。

  “出了何事?!”

  “杀人了!”

  陈继周拉着赵与訔便退,好不容易退入一个瓦子,突然又听到歌声传来。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

  ……

  远远的一间酒肆里。

  姜饭捧着酒碗,斜斜看向赵与訔。

  只见护卫们已站成一圈,将赵与訔与陈继周护进一间茶室,隔绝着人群,任他们低声私语。

  听肯定是听不到的。

  姜饭拿钩子轻轻敲打着凳子,眼中透着些审视之意。

  快了。

  快到赵与訔做决定之时。

  只看他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这一步,干系可大着……

  ……

  “这是贾似道的手段。”

  赵与訔呼吸急促,因遇到当街行凶而情绪激动了不少,语气也快了许多。

  “顺帝心、放谣言,这就是贾似道的手段,对付吴相时便是如此……硕卿,你我猜得不错,贾似道今夜要易储了。”

  “东翁,学生直言一句。”陈继周低声道:“东翁过于乐见其成,恐将有错误推论,请东翁先冷静……”

  “不。”赵与訔摇了摇头,道:“我很冷静。赵禥为叶梦鼎等人所控,再加上李瑕之事,贾似道或要废他。”

  “眼下尚无证据。”

  “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赵与訔语速飞快地道了一句,眼神果绝。

  “硕卿,请你持我信令,速调临安巡卫,包围贾似道宅院,以通缉凶徒之名,拿下赵孟桂、赵孟郦等人。”

  陈继周犹豫了一会,又欲劝他。

  “东翁……”

  “此大事!”赵与訔咬牙道:“谋大事者,岂有畏缩之理?”

  又转头向为他打探情报的青衫男子问道:“李瑕在何处?”

  “今日听闻他出城回蜀……”

  “不,他必与此事有关,今日宋瑞去见了他,不会有那么巧,正好有人给我报信。”

  赵与訔自语着,沉思着。

  他已隐约明白,给欧阳慧报信那人,正是李瑕的人。

  贾似道要对付赵禥,李瑕未必会支持赵禥到底,此时不知该帮哪方,这是在试探赵与訔的反应。

  思及至此,赵与訔遂道:“回府,等消息。”

  他知道,李瑕能派人见欧阳慧,必还会派人来……

  ……

  姜饭单手捧着酒碗,斜光瞥见赵与訔出了瓦子、开始返程,他遂笑了笑。

  但下一刻,赵与訔却又停住了……

  ……

  “慢着。”

  赵与訔突然喝住护卫,道:“去将陈先生唤回来。”

  他眼神中光芒闪烁,已意识到一件事情。

  为何要与贾似道为敌?

  那是宰执,是枢密院使,佐天子掌天下兵权,背后站的是天子。

  眼下再去这般联络旁人,还能对付得了贾似道?吴潜都败了。

  更不可能扭转天子心意……

  最简单的办法,只要说服贾似道,劝官家过继他赵与訔的儿子为嗣就够了。

  他是宗室、是临安知府,今夜之局势,他完全能帮上贾似道,以换取他想要的。

  赵师睾为了一个官位能学狗叫,他赵与訔为了儿子能继承宗庙,与贾似道谈谈有何不可?

  “调派我们的人,去贾府……”

  ……

  姜饭还在笑,但眼神里泛起一丝讥意。

  他没再跟着赵与訔,而是转道,快步去往风帘楼。

  ……

  高台上,严云云手里拿着张图纸,正在调度一个个又一个的探子。

  她站在那,面对着西湖,也面对着贾府的灯火通明。

  姜饭走上前,想了想,又排到一个暗探身后。

  “你们下去,让他先说。”严云云头也不回,问道:“赵与訔这条线布好了?”

  “布好了。”姜饭道:“他去的贾府。”

  “不出所料。”严云云道,“算时间,差不多。”

  姜饭耸了耸肩,叹道:“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选择。”

  “阿郎想到了,所以派了李郎君去见叶梦鼎,却未派人去见赵与訔。”

  严云云拿着一根眉笔,在图纸上标注着,随口解释了两句。

  “我们这些人是要靠阿郎恩养一辈子的。但那些人不同,他们是在朝争、在争权夺势,在这个战场上,没有朋友、没有敌人,唯一有的‘利益’二字而已。”

  她半张鬼面在月光下显得诡异而可怖。

  姜饭注意到,她嘴角已勾起残忍的笑意,感到她与以前又不同了。

  严云云道:“叶梦鼎为何可以拉拢?因他的利益在这边。而赵与訔,绝计不可能帮我们,他一想就会明白,那不符合他的利益。他太聪明、太多算计,阿郎不可能与他吐露实情。你也休对这些朝臣抱一丝期待,指望他们为了情谊永远站在我们这一边。”

  姜饭愣了愣。

  “明白了?休讲情面。”严云云道:“去做实他与贾似道同谋,这样,才够乱……”

  ……

  “国本归宗族,周公匡明主……”

  那传于临安市井的歌谣还在散播着。

  赵与訔脚步愈发急促,奔向贾似道的府邸。

  他嘴里轻声念叨着,准备着一会见到贾似道的说辞。

  “恩相以衮衣黄钺之贵,俯同士卒甘苦同苦,保全累卵之孤城,扫蒙虏如山之铁骑,不世之功也……”

  耳畔,歌声更近了。

  “天雷落!周公出!”

  “轰!”

  赵与訔一愣,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向西面的凤凰山望去,只见半边天被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

  “轰!”

  “轰!”

  ……

  赵与訔惊呆了。

  他张了张嘴,良久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未感到恐惧。

  他讶异地发现,心里泛起的其实是兴奋……

  没人知道吴潜易储失败后,赵与訔有多失望,他才是最失望的那一个!

  吴潜丢的不过是一个官位,他赵与訔呢?!

  峰回路转。

  要变天了?

  贾似道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不敢相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

  还有,韩侂胄、史弥远之事例例在目……这大宋朝,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如此?

  赵与訔的身子已因那道天雷而颤抖起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动作太快了。”他沉吟着,果断下了决心。

  大事只在今夜!不该再软言相求于贾似道,必须先下手。

  皇权之争,不容犹豫。

  立刻调动临安兵马,杀赵孟桂等人。

  如此,进可逼贾似道妥协,退可勤王以保陛下……

  第五百九十四章 宫城图

  “轰!”

  爆炸声传来时,程元凤、饶虎臣等一众重臣才堪堪绕过宫城内小西湖边的水堂,走到澄碧殿附近。

  选德殿在望,程元凤还在沉思官家为何连夜召见。

  他才刚回朝不久,宰执之权完全让贾似道把持着,各种消息渠道被堵着,可谓是两眼一摸黑。

  正在此时,北面凤凰山的惊天雷霆晃亮了程元凤的眼。

  “轰!”

  大地震动不停,瓦片砸落。

  “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整整二十余息,等程元凤再从地上爬起身,只看到庞燮的嘴巴不停大张大合。

  好一会之后,他才听到庞燮的吼声。

  “护驾!护驾!”

  庞燮是神武军中军都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职责所在便是守卫临安,此时爆炸才起,已是状若疯虎。

  同一时间几乎快要疯了的还有很多人。

  右领卫军将军、兼权侍卫步军司总领焦致,他还是不久前才接替了宗文瑞。

  殿前司都指挥使范文虎,他是随贾似道回朝,论功行赏,接替了蔡拄……

  “护驾!”

  “你保护他们!”范文虎猛地一把推开焦致,大步便向选德殿冲去。

  哪怕是在这大变之际,范文虎也显得极为嚣张,指着宫中禁卫便大喝道:“你们随我来!”

  来不及了,庞燮已抢在范文虎前面,要争这当先护驾之功。

  “护驾!挡住他们!随我护驾!”

  选德殿外终于没有瓦片再落下,内侍们冲出来,四下一看,又迅速跑回去。

  很快,官家快步上了御驾,庞燮迅速领兵护卫,匆匆逃向西面文德殿。

  “紧锁宫门!紧锁宫门!”

  一切都很混乱,但这些殿帅们正在迅速应对。

  御前禁卫中有人狂奔而出,要赶向各道宫门。

  “不可。”范文虎大吼道:“护驾要紧!请命临安守军立即增援……”

  ……

  凤凰山上,高年丰转过头,向酒库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他想揉揉脸,以缓解手中的压力,手一抬,想到脸上还抹了灰,又放下来。

  很快,有数十人从酒库那边汇过来。

  “高统领,办成了。”

  “好样的。”

  高年丰伸手,接回了一枚令牌。

  这是宫城北面酒库的令牌,李瑕给他的。

  早在一个月以前,李瑕就吩咐过将一部分火药放置到酒坛子里。

  高年丰只觉大帅真是神机妙算。

  “归队,走!”

  很快,这两百人的队伍迅速向上教场狂奔而去,嘴里怪叫起来。

  “天雷啊!天雷……”

  ……

  上教场。

  “都他娘起来!出大事了听到没有……”

  杨镇正在把他那些大醉不醒的心腹将士一个个踹起来。

  大事吗?李瑕并不觉得。

  大事还没开始。

  李瑕神色平静,转过头,向酒库的方向看去。

  之所以选在酒库,并非是酒库最适合,而是阎容早在赐宴之后就给了他酒库的令牌。

  当时李瑕还在谋上策,但考虑到一旦要动手,必然是从这个方向突破,于是做些了准备,用上了。

  此时火势起来了,那些房屋本就容易着火,宫城又小,挤成一片。

  必然已出现无辜的伤亡……这是李瑕本不愿启用中策的原因之一,当然,中策太过冒险也是原因。

  但此时已别无良法,他闭上眼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考虑这些,继续思忖着。

  之后,等火势蔓延,还会有几场小的爆炸,想必会有大批的禁卫赶向北面凤凰山。

  同时,各个宫门也会封锁。

  该进宫了。

  李瑕目光望去,只见东面有人已奔了过来……

  他只能带这两百人入宫。

  算起来,他一共带了八百心腹精锐到临安,五百人事先潜行而来、三百人随他还朝。

  看起来很多,史上也有很多以少量兵力就政变成功的例子。

  但这种事情不能单纯对比人数,得看势。

  大势在,哪怕只带两个宫娥捧一杯毒酒也能成功。

  李瑕没有这个势,只能把大部分人派出去造势。

  他尽力把八百名心腹用到极致,比如刘金锁只带走了六十人,又雇佣了两百余流民随船东去,给皇城司造成李瑕已逃出临安的假象。

  其他人在临安城内杀人、打探、封堵、联络等等,为了是乱别人的势、借别人的势。

  但还远远不够。

  杀人本就难,更难的是控制局面。

  “解决问题才是目的,旁的都只是手段。”李瑕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句,愈发冷静。

  ……

  “定藩!有人来了!”

  杨镇吓了一跳,赶出营房,向东看了一眼。

  夜色中,远处火光亮得厉害,却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他再回头看了看营房中那些烂醉的校将,脸色已大变。

  “谁来了?”

  “想必是那边来求援的。”

  杨镇大惊,高呼道:“死了!我死了……”

  “嗯?”

  “出了这等大事,我值宿饮酒,校将都醉了,我……”

  李瑕又看了看那狂奔过来的身影,道:“这样,我去应对他们,看能否通融一下。定藩看能喊醒几人,让他们速去安抚士卒,别起了营啸。”

  “营啸是什么?”

  李瑕摇了摇头,无奈道:“让你的人听我的,令牌给我。”

  “好,你们跟着李节帅走。去,让人家蜀帅领你们几个窝囊废。”

  “定藩动作快点,去吧。”李瑕已领着护卫,大步迎上奔向教场的兵士。

  “来者何人?敢闯禁卫重地!”

  “我等乃右骁卫军,守卫宫城北,惊闻异变,来领救火器物!请一同救火……”

  杨镇听着教场边的互相对喊,更是慌张,抬脚乱踹。

  “起来啊!你们这些顽囚,雷都劈不醒……”

  好不容易,才拉起三个校将,李瑕已转了回来。

  “宫城命定藩增援……”

  “啊?!”

  杨镇不过是个挂职勋贵,担事也不过一个多月,还不算真担事,已完全懵在那里。

  李瑕看着杨镇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便摇头,问道:“能带多少人?”

  “三百……不……不是,实额只有不到五十个。”

  “你们这空饷吃得。”

  “又不是我一人吃的,定例啊。”

  “怪不得说八十万禁军教头。”

  “非瑜说什么?”

  李瑕道:“这样,那些右骁卫军怕担责,你调他们随你入宫增援。”

  “可以吗?我不是右骁卫……”

  “临机应变,我去说。”李瑕走了几步,将杨镇那个副将身上的信令搜出来,随手递在杨镇手里,之后,开始换对方的衣甲。

  “动作快,这是去护驾……”

  ……

  宫城西面,丽正门。

  这是大内宫城的外城墙。

  但宫城被完全挤在临安城最西南,不远处还能看到临安城墙。

  中间只隔着御马院、登闻鼓院、待班阁,以及教骏营。

  只见临安守军也已被惊动,有兵卒正在赶来要探问情况,教骏营里有骑兵冲出。

  李瑕本在宫外西北方向的上教场,却是特意绕到西面,走布防兵力最多的丽正门。

  他并不担心宫门被封锁了。

  天子在宫内,群臣护卫在宫外,此间地势又难以坚守,还发生了这样大的动静,必须随时做好逃的准备,谁知道宫内有无敌兵?

  封锁宫门是最蠢的决定。

  丽正门已戒严,拒马摆出,一排排兵士执戟而立,衣甲鲜亮。

  守门的将领见又有禁军赶过来,正在喝问,不料对方先喝问了一句。

  “发生了何事?!”

  “不知。”

  “右领军卫中候杨镇奉旨领兵增援!这是调令……”

  李瑕假扮敌军尚且不慌,这次给的是真令符、真调令,更是从容自若,威风凛凛。

  穿过丽正门,不远,是内宫门。

  再过内宫门,正对着的便是文德殿。

  文德殿是大殿,大朝会便是在此处举行。

  李瑕只来过一次,却已将地形记下,回去之后还画了下来,且与手下讲解过……

  此时目光看去,不少人执着火把,将文德殿外照得通明,显得宫内别的地方一片昏暗。

  文德殿正被重重包围,已有千余兵力正在守卫。

  同时还有禁卫从各个方向涌来。

  想必是因为皇帝就在文德殿。

  “右领军卫中候杨镇,奉旨……”

  “你等速往北面增援!”范文虎大步而出,喝令道:“还不快去,全赶到大殿来做甚?!”

  李瑕领了军令,目光一瞥,又见一列内侍从殿中跑出来,慌慌张张招过几队禁卫,迅速往后宫奔去。

  他遂有了判断,赵昀才到文德殿不久,刚下令去接慈宪夫人、瑞国公主,也许还有谢道清……

  ……

  “轰!”

  离酒库不远的真圣殿已被火势波及,又有爆炸声响起。

  宫城更加混乱……

  李瑕已领人绕过文德殿。

  他们是由西向东,不过走了百余步,前方是一条大道,一列列兵士正由南向北赶,打算向北穿过内宫门赶向凤凰山支援灭火。

  而继续向东,则是后宫。

  李瑕脚步不停,向高年丰使了个眼色。

  高年丰会意,悄悄做了个动作,便有十余人向后,将杨镇的人挤到后面。

  李瑕这两百人突然加速,冲向了大道对面。

  “非……”

  “别喊!过来!”

  “错了,错了!”杨镇被推倒在地,爬起身大喊道:“我们该向北。”

  “快过来!”

  话虽如此,杨镇这些人却正是被十余名右骁卫堵着……

  两百人不算少,动作却个个迅捷,穿过大道队列还未乱。

  十余名堵着杨镇等人的右骁卫士卒这才让开。

  南面,一大批禁卫军已奔来,杨镇还想过去,却见前方长戟如林、士卒如流水一般跑过。

  “右威卫在此!让开!”有大将喝骂一声。

  杨镇被连忙退后,再抬头,已不见了李瑕与那两百右骁卫的身影……

  ……

  临安宫城太小,建筑靠得很密,各个宫殿之间的过道并不宽阔。

  李瑕迅速穿过选德殿后方的通道,忽听前方大喊了一声。

  “来者通名?!”

  “听好,右骁卫奉旨……”

  李瑕拉长声音,猛一挥手。

  “嗖!”

  弩箭猛然激射而出,射进前方那些护卫的身体,也射向屋檐处的灯笼。

  “敌袭!”

  “杀!”

  高年丰已领着人杀了上去,嘴里还大喝道:“范文虎反了!”

  “范文虎反了!”

  “……”

  “上屋!”

  绳钩被抛上选德殿的飞檐,有人迅速向上攀去。

  “快,递霹雳炮上去。”

  说是霹雳炮,下面却加了个木柄,以方便投掷,装填的火药自然也不同。

  三十余人攀上了屋脊,点火,向对面的大宋天子所在的文德殿用力掷过去。

  他们根本不顾脚下还在厮杀。

  几息之后,厮杀渐停。

  文德殿附近“砰”地一声大响。

  “砰!”

  “砰!”

  “护驾!”

  “砰……”

  第五百九十五章 清君侧

  文德殿。

  这是大殿,宫城太小,只能一殿多用、因事揭名,换了牌匾就得当“大庆殿”“明堂殿”“紫宸殿”来用。

  它真的算大吗?

  不知道。满朝衣冠,只有赵葵曾见过故都宫阙。

  除了他,此间已无一人见过开封文德殿。

  赵葵已老,接替了吴潜任沿海制置使,正在庆元府。

  他的起起落落,就像是在映照当今天子的心境。

  当天子奋发、志在恢复时,赵葵便挥师入洛;

  当天子颓废、浸淫享乐时,赵葵便清闲赋居;

  当天子恐惧、心生退意时,赵葵便留守行宫……

  赵昀任人簇拥着在御座上坐下,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了赵葵。

  今夜不知发生了何事,万一是蒙古人杀进临安了,就得考虑离开临安了。

  当然,事情还未到这一步。

  赵昀努力镇定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在命董宋臣修改奏折,将闻云孙的奏折改为检举李瑕勾结蒙古,等重臣们到了再公开处置……突然间,地崩山摧。

  混乱,太乱了。

  危机稍解,他坐下之后终于有心思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赵禥还在,已吓得瘫了。

  这傻儿子没丢。

  “去……去将母亲、衿儿接来。”赵昀吩咐道,“对了,皇后也接来……董宋臣,你亲自去。”

  董宋臣慌张跪倒,领了旨意。

  唯有到这一刻,才能看明白赵昀的心。

  生母与女儿是至亲,妻子是体面。

  至于旁的宠爱、宠信,都靠不住。

  后宫佳丽换一批也无太大不同,还更新鲜;而他董宋臣,再得天子之心,终究是个奴婢,越受宠信,越得在这种时候拿命去保住天子真正在乎的。

  “官家安心,奴婢这就去……”

  赵昀抚着额头,开始思忖着如此大的动静是哪来的。

  是谁?

  李瑕?有这本事吗?已领人离开了临安城……

  赵昀抚着额头,又感到头疼得厉害,嗓子里泛着恶心,眼前一阵模糊。

  他太累了。

  早在数年前就开始头晕了,一年前始,这般症状愈发严重。

  脑子里有东西堵着。

  朝臣不知,只会骂他晚年怠政。

  但赵昀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是大宋皇室血脉留下来的病灶。

  真宗、仁宗、英宗、神宗,连续四代天子皆风疾,哲宗少年咯血、英年早逝,高宗晚年亦未躲过,这些都是太宗后裔。

  以前,赵昀自认为是太祖后裔,能躲过的。

  可回想起来,太祖之孙赵从谠有狂疾,为人酷虐以至幽禁,自刭而死。

  光宗亦有风疾,又忧惧成疾,最后成为疯皇。

  宁宗,不敢饮酒,怕痛,性讷于言,连见金国使节,也要让宦官代答……其人鲁钝,与禥儿一样的。

  赵昀转头又看向赵禥,心中苦涩地自嘲,这真是自己的亲侄子。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与什么堕胎药无关,但不能说。

  生儿难养活已是历代通病,禥儿能茁壮长成,已很好了,很好了。

  头疼。

  疼得愈发厉害,像是脑子被人狠狠攥住,血脉不通。

  因那惊雷心慌得愈发厉害,根本难以镇定心神思考……

  一会之后,赵昀才用力握住御座扶手,努力回过神来,思忖着今夜之事。

  谁呢?

  事发突然,得查。

  “召殿帅……”

  “砰!”

  一声大响,瓦片从顶上砸落,轰然砸在大殿之上……

  “砰!”

  “砰!”

  “……”

  “护驾!”

  “护陛下出宫啊!”

  庞燮终于冲进殿中,指挥人手护住已吓呆了的皇帝。

  “快走!”

  “殿下!殿下!把殿下抬起来……”

  “走啊!”

  “砰!”

  一段木梁终于砸落下来,“嘭”的一声重响,砸在几个禁卫军身上,响起惨叫。

  程元凤等重臣想逃,却见禁卫拥上来,只好连忙跟上,拥着天子匆匆向外逃。

  烛台倒在地上,点燃了地毯,殿内更亮堂了些。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冒着烟气。

  几名禁卫回头看去,疑惑了一会。

  “霹雳炮?”

  有人猛然大吼起来。

  “霹雳炮!”

  “砰!”

  不同于别的霹雳炮只能以铁片伤人,这颗带着木柄的霹雳炮炸开来,还将两名附近的禁卫炸飞了出去,半边身子被炸得血淋淋。

  赵昀被拥在人群中,感到有什么溅在脖颈上,伸手一摸,借着烛光看去,手上是一抹血肉。

  “砰……”

  爆炸声还在继续,文德殿内外已乱得不成样子。

  忽然。

  “范文虎反了!”

  喊声从东面的选德殿方向传来。

  范文虎是吕文德的女婿,贾似道的人。

  而今夜,一直未见到贾似道。

  此时再听到这话,不由让人一惊……

  “范文虎反了!”

  庞燮正护着赵昀上御辇,慌张中回头四看,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保护陛下!神武军,给我拦住侍卫亲军!”

  “神武听命!拦住侍卫亲军……”

  范文虎还在指挥人手护驾,一时也极为愕然。

  混乱中他环顾一眼,连忙向天子仪驾奔去。

  “陛下!臣并未……”

  “别让他们过来!”庞燮大吃一惊,吼道:“再敢上前,射杀了他们!”

  在场的另一个三衙殿帅是焦致,左右四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领的是右领卫军。

  若看这些人的官名,他们同时都互相兼领着对方军中事务,以起到彼此牵制的作用,谁都没办法完全调动麾下兵马。

  这在最大程度上杜绝了他们造反的可能。

  此时,却更让他们混乱。

  ……

  大宋兵制讲究分权制衡,枢密院、三衙、兵部分掌兵权。

  枢密院有调兵之权,却无统兵之重;三衙则有统兵之重,却无调兵之权;兵部则已式微。

  这是一套极复杂、精巧的体系,开国至今还未有过能摆脱朝廷而自成一体的军阀。

  岳家军、吕家军已是极限,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根本上他们还是天子的兵马。

  天子,才是真正掌天下兵权之人。

  但今夜异变突起,天子却完全不知如何指挥,或是根本抽不出空来指挥。

  那就只能靠所有陷在党争里的文臣武将们各施神通。

  比如,贾似道是枢密院使,名义上能调动所有兵马,但若不经天子同意,三衙听不听他两说。这是调兵之权。

  三衙有统兵之权,但各个殿帅相互牵制,没有调令,做什么都没名义。

  至于叶梦鼎?

  既无调兵之权,更无统兵之权。

  他有前景。

  虽已年近六旬,叶梦鼎却是储君之师,是储相。

  他以后会当宰执、会当枢密院使,能调动天下兵马。

  今夜他能不能借到兵力,就看有没有统兵的禁卫将军愿意押叶梦鼎的这个“以后”。

  神武右军都统制赵定应便早早被叶梦鼎拉拢。

  但不是为了兵变,只是站队而已,相当于为赵禥摇旗呐喊。

  本质上,赵定应还是皇帝的人。

  然而,今夜他得不到天子的诏令,叶梦鼎已到了。

  神武右军正驻守在太庙附近,因驻地就在太庙后面的骆驼岭。

  附近还有亲兵营、虎冀营、雄八营等等诸多营盘,赵定应有能力调动。

  ……

  “叶公是说,贾相要废殿下?”

  听完叶梦鼎的一番话,赵定应不愿相信。

  可当他回过头,望向宫城北面,想到那声惊雷,一时茫然。

  “老夫再为殿帅解一解那歌吧。”叶梦鼎叹息一声,“宣室治安策,贾谊;云台将相才,贾复。贾似道正是贾氏后裔,自诩周公,其人……”

  赵定应反问道:“但,这真是贾似道放出的传谣吗?”

  “不然呢?赵殿帅觉得是谁放出的传谣?”叶梦鼎捻着长须缓缓问道。

  “这……”

  叶梦鼎一双老眼透着些许无奈之色,又喃喃自语了一句,“事已至此,还重要吗?”

  事已至此,传谣若不是贾似道放的,还能是谁?

  只有他叶梦鼎。

  不必去自证清白了,再叫旁人去查?查谁?四川制置使李瑕?

  临安才是权力中枢!

  他叶梦鼎才是站在权位之上的人!

  火已烧到这里,谁还耐烦去查?查清楚了,然后不去争权,放过他叶梦鼎吗?

  “叶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不管殿帅何意,只告诉殿帅一句,这不是在查案,这是在争、在抢,抢到先机的,活。而晚一步,可就什么都没了。”

  赵定应一愣,侧耳听着宫城处传来的喊声。

  大宋百余年的党争像是一股巨力,猛地在他背上一推……

  赵定应忽然拔刀在手。

  “他娘的,不守太庙了……传我命令,入宫勤王!”

  ……

  文德殿附近正是一片大乱。

  “别过来!”庞燮大吼。

  “不是我!”范文虎大喊。

  突然,有数十人从选德殿方向奔来。

  脚步声传来的同时,齐吼声也已响起。

  “赵与芮、赵禥暗害陛下亲子,意图谋逆!随殿帅清君侧!”

  “赵禥意图谋逆,随殿帅清君侧啊!”

  “范文虎!”庞燮巨怒,吼道:“动手!”

  这所有一切也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每个人都在怒吼,根本无人听对方解释。

  庞燮转身就跑,保护着赵昀仪驾,转头四顾。

  一边是天雷落处;一边兵士太多,不知是谁的人;一边有小股人杀来……

  “走!去奉先台。”

  天子仪驾离后宫愈来愈远……

  “不是我!谁在害我?!”

  范文虎也在大吼不已。

  他指向从东面杀来的那一小支人手,喝道:“给我杀了他们!”

  突然,一枚霹雳炮落在他面前不远。

  “保护殿帅!”

  “砰!”

  范文虎被扑倒在地,这边千余人已完全弹压不住了……

  再爬起身,从胡乱奔跑的人群中望去,已不见了方才那一小支人手。然而四周还有人在喊。

  “赵禥谋逆,随贾相与殿帅清君侧!”

  “不是我……”

  “护驾!贾似道欲行谋逆,快护驾!”

  远远的,又有喊声传来,同这边的喊声汇在一起。

  而不时响起的爆炸声还在加剧着混乱,使双方皆不能冷静下来处置。

  “杀范文虎!护驾!”

  “杀赵禥!清君侧!”

  “砰!”

  终于,长戟挥出,血溅下,双方已动了手……

  第五百九十六章 先手布杀局

  选德殿东南方向有间水堂,临着宫城内的小西湖,边上有一高楼,用于观景。

  惨叫声中,有尸体从楼上被抛下来,如麻袋摔在地上闷响着。

  李瑕快步拾阶而上,并不理会周围零星的厮杀,而是向文德殿的方向看去。

  他通过火把看天子仪驾,之后扫视着宫内守卫的情况。

  太乱了,连他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知神武军已与侍卫亲军冲突愈烈,已杀在一起……

  高年丰凑近看了一会,道:“大帅,狗皇帝没死。”

  “不急。”李瑕道:“一步步来。”

  高年丰又道:“霹雳炮不多了。”

  “足够了,不必再抛,已经乱起来了。”

  “可范文虎……”

  “无妨。说过,信不信不重要,立场才重要。叶梦鼎没有选择,只能逼迫范文虎。唯一能弹压局势的人只有赵昀,但对赵昀而言,暂时最重要的是保命,这批霹雳炮为的就是吓破他的胆。而皇帝不敢出面,范文虎也就没了选择,只能自保,自保就得动手,动手只会更乱。”

  李瑕话到这里,又补了一句。

  “直到皇帝稳住心神……如果他还有机会的话。”

  高年丰问道:“是否要我带人冲过去杀?有机会的。”

  “赵昀身边还有太多护卫,强冲过去也许能杀了他,但我们也走不掉。”

  李瑕抬手招了招,开始调整计划。

  “与其追着他杀,不如到他前面去埋伏。下令我们的人回拢。”

  “是。”

  高年丰并不多问,迅速拿出哨子长长吹了几声,如同鸱叫。

  他有好几个不同声音的哨子,这个是在将人招过来。

  “勤政殿、福宁殿、慈宁殿、慈元殿。”李瑕抬手指了一圈,道:“还有不认路的马上记下,莫到时忘了路。”

  “大帅放心,登高望过好几次了,错不了。但我们没有宿卫后宫的令符,只怕过不去。”

  “正是因此,目前只有后宫还算平静,换作是你,你往哪走?”李瑕吩咐道:“把刀上的血都擦了,别再引人注目,随我来……”

  ……

  与此同时,朝天门。

  朝天门并非城门,也非宫门。而是御街上的一道门,只是用于隔绝三省六部与临安民居。

  因为,受临安格局限制,中枢官衙都挤在大街上,不成体统。

  临安无宵禁,朝天门平时也不关,总之是用来稍做划分。

  赵与訔已领着临安巡卫两千人赶到朝天门,正见有百余兵士正领着赵孟桂、赵孟郦赶向宫城。

  但朝天门内,从太庙内奔出来的神武右军正在杀往宫城,把御街堵得水泄不通。

  这百余人过不去,只能护着宗室的轿子等在那。

  赵与訔已领着人赶到。

  他是临安知府,手底下可差遣的只是负责治安的弓手。

  唯有不让赵孟桂、赵孟郦等宗室继位,才能让贾似道扶持他的儿子,才会有将领选择帮他……

  但赶来一看,见前方纷纷扰扰全是披甲执戟的禁卫军,赵与訔有些被吓到,不由犹豫起来。

  然而那百余护卫转头一看,竟是抛下了宗室们的轿子,丢下火把,掉头就跑。

  之后,只见赵孟桂匆匆跑下轿子。

  赵与訔认得他,心中暗道“不会错了”。

  但一个念头忽然泛起——

  赵孟桂已成年,不适合给官家为嗣子,贾似道为何要选这些成年宗室?

  惊雷落?

  官家不会……崩了吧?

  赵与訔一个激灵,当即抬手一指,大喝道:“临安府缉捕凶徒,都拿下!”

  这是临安府职责所在,让人挑不出错处……

  突然。

  “呯!”

  赵与訔的人已冲到轿子附近,摁住了赵孟桂,突如其来几声巨响,轿子四分五裂……

  “砰!”

  火光中,赵孟桂的身子已被炸飞起来,猛摔在地上,顿时没了声息,只有背上血淋淋一片。

  赵与訔大吃一惊,完全愣住。

  怎么回事?

  来不及让他想,朝天门那边已有神武右军的将领转过头看来。

  “赵知府?!”

  “赵与訔与贾似道同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场面大乱。

  “嗖!”

  数支冷箭突然从赵与訔背后的人群中射出,正中几名神武右军士卒。

  “赵与芮、赵禥父子,暗害陛下亲子,意图谋逆!快随贾相与知府清君侧,换储君啊!”

  “随贾相与知府清君侧……”

  ……

  “好,赵与訔已没有选择,休想再找退路。”

  严云云喃喃自语了一句,用一支画眉用的柳炭笔在图纸上打了个勾。

  “去告诉姜饭,不必再管赵与訔,立即去找到皇城司都知何仲景,不得留下活口。”

  “是。”

  “告诉杨老,安排人救出闻云孙,将真相告之。”

  “是。”

  “李昭成人呢?”

  “掌柜,李郎君随叶梦鼎的人去通知临安各官员了。”

  “让他别跟着,他该去通知贾似道的人清君侧了……”

  调派了许久,严云云最后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手中的清单。

  她皱了皱眉。

  ……

  在汉中布置时,李瑕谋划了大方向。

  而随着事态的不断进展,也一直在扩充、调整。

  比如,放弃丁大全之后,立即舍弃了后续用丁党为援助的诸多计划,改为暂与贾似道修好;

  比如,本打算直接将船只驶到南水门投掷炸药,为此还带了云梯,但有了酒库令牌便做了调整;

  比如,叶梦鼎、赵与訔并非不可替代之人,重要的是他们的立场,而在同一立场中,还有数十人需要事先打探,以准备利用;

  比如,刘金锁此时已渡过钱塘江,设伏于宫城对岸的渡口,一旦皇帝南渡,立即伏杀……

  三策、四十七项计划是纲,下面扩充了上千条小细目,一部分用到了、大部分用不到。

  而严云云要做的,是通过大量的情报分析出事态到哪一步了,哪些事顺利,哪些需调整,哪些该舍弃。

  今夜形势至此,并非李瑕完全料算到了,也并非完全按他设想。

  而是有充足的准备,遂呈现出目前的结果。

  至于后面?

  严云云这里,有李瑕罗列出的各种可能,她需要不停地看李瑕是否留下了应对方案。

  若不足以应对,事还是会败。

  败了,也有败的应对——就在傍晚时分,李瑕已派人急回汉中传信,高明月在收到信的两天内若收不到第二封信、五天内收不到第三封信,将立即领兵直奔大理。

  所谓“算无遗策”,不是未卜先知,而是计算的多。

  但有一事,从今夜开始方向便算漏了。

  贾似道不见了。

  西湖府邸、宫城、枢密院、别院,甚至其相好李慧娘处也没了人影……

  李瑕留下了大量用于刺杀贾似道的布置,全然没用了。

  严云云并非不世高才,是因李昭成做事还欠火候、杨实不够机敏,李瑕没旁人可用,只能用她。

  依计划调度尚且让她感到吃力,何况对付贾似道?

  但既联络不了李瑕,她只能临机应对。

  “去,找到林子。告诉他,不必再查贾似道。”严云云终于开口吩咐道:“给我盯住通往宫城的道路,别给贾似道翻盘的机会。”

  “是。”

  严云云犹觉紧张,手上力道一重,眉笔断了。

  她微微一愣,摘下面具,揉了揉脸,心中自语了一句。

  “当朝宰执,不过是与我这下贱妓女过招,来……”

  ……

  受厘殿。

  关德胆颤心惊地出了大殿,站在石阶上又望向远处的凤凰山。

  侧耳倾听,宫内到处都是乱喊乱叫。

  “到底怎回事啊?”他自语了一声,急得跳脚。

  之所以关德还守在这里没走,不是因为不怕,他怕得快死了。

  不走是因为不知往哪走。

  天子还未下令让禁卫来护送,乱跑也许死得更快。

  至少,现在后宫还算平静……

  下一刻,只听前殿方向传来喊叫声。

  “我等奉陛下旨意来接瑞国公主。”

  “不许过!无令不得擅入后宫!”

  “事态紧张,官家命我等便宜行事,出了乱子你担得起吗?!”

  关德听那声音有些熟悉,连忙小跑上前,须臾又转过身,飞一般奔向受厘殿。

  ……

  前殿与后宫的宫门处,李瑕已看到了关德的身影。

  事实上,就眼前这些护卫,他杀得过去。

  但他之所过来,正是因为现在后宫还算安宁,并不想打破它。

  造成混乱是为了方便之后稳住局面,而不只是为了杀赵昀。

  混乱只会让人警觉。要杀人,更好的时机是在对方松懈之际……

  李瑕默默等了一会,果然,只见关德快步回来,向那些护卫递了什么东西,低语了起来。

  偶尔才能传来几句。

  “你不放增援过来,万一有贼寇杀进来你可担不起……放心吧,出了乱子,有贵妃和公主担着……”

  好一会,眼前的宫门终于被打开。

  李瑕领着人鱼贯而入,进入此时宫城内最平静的一隅。

  ……

  不多时,又有禁卫持天子诏令赶来,直奔慈元殿。

  “传陛下口谕,不必再接慈宪夫人与皇后娘娘离宫!”

  “你们几个,接瑞国公主到慈元殿!”

  “陛下请慈宪夫人放心,并非蒙人杀至,只等局面稍缓便可弹压,目前只担心有刺客混在乱军之中。那霹雳炮可怖,须我等先排查了干净,万不敢由陛下犯险……”

  第五百九十七章 关键人物

  二十余神武中军士兵赶到受厘殿,见到殿外已有一百余人在宿卫,为首的将领还在与主事宦官聊天。

  “你等……”

  “右领卫军中候杨镇,奉天子口谕,护送瑞国公主往福宁殿。”李瑕不等对方发问,当先喝道:“尔等又是何人?!”

  “神武中军奉诏,护送瑞国公主往慈元殿。”

  李瑕问道:“为何只来这几人?”

  “我等已去过慈元殿,留下人手护卫慈宪夫人。”

  李瑕皱了皱眉,道:“尔等人手太少,今夜事乱,不容有失,且速回慈元殿护驾,我等备好仪驾便送公主过去。对了,诏令给我看看。”

  关德吓了一跳,忙声道:“不必看了,去吧,去吧,护卫慈宪夫人要紧。”

  “……”

  喊话声传入殿内,赵衿连忙拉着阎容往外跑。

  “你这妖妃疯了?这时候还有闲心补胭脂。”

  “急甚?有美貌方能救命,当我是你这金枝玉叶不成?”

  阎容故意拉着赵衿,拖慢她的脚步。

  她不急着出殿,为了设法支开赵衿,与李瑕单独聊聊。

  偏偏赵衿脚步不肯停,很快已跑到殿门处。

  阎容无奈,美目一转,寻找着李瑕的身影,却没在护卫中找到他。

  她呆立着,一时也有些失措。

  关德迎上前,道:“公主请乘舆……贵妃,请上这边。”

  阎容看了看,只见备好的都是八人抬的暖舆,怕透风,围得严严实实。

  再仔细一瞧,关德让她乘坐的暖舆由侍卫来抬,赵衿乘坐的则是由宦官在抬。

  阎容遂缓步上前,缓缓掀开轿帘偷瞄了一眼,嘴角便不自觉地扬起笑意来。

  她也不上去,待到前方赵衿的暖舆起行了,才开口问道:“这些人……”

  “无妨,可以说话,别太大声就好。”

  “本宫如何坐?”

  李瑕拍了拍腿。

  阎容犹豫片刻,咬着下唇,瞄了李瑕两眼,不上去。

  “不敢?”李瑕道:“有事你与说。”

  小一会儿,那柔软的身躯半坐在李瑕膝盖处。

  她看着稍有些丰腴,却一点也不重。

  “竟敢非礼本宫,你好大的胆子,真不怕死吗?”

  “不是为了非礼你。”李瑕道:“我信不过你,所以劫持你。现在你若敢喊、敢逃,就死。”

  一柄剑已横过来,摆在阎容脖颈前。

  她骇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整个人压在李瑕腿上。

  之后,因感受到了什么,她稍镇定下来,强颜笑道:“你故意的?”

  “也许吧。”

  “你这裈甲是皮革的吧?这般硬,怎还能如此硌人?”话到这里,阎容顿了顿,低声自语道:“真硬。”

  李瑕道:“你这招对我没用,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舍得么?”

  “看你听不听话。”

  “酒库是你炸的?那再杀了谢道清如何?你若答应,我往后都听你的,一辈子都听你的。”

  “前方是慈宁殿,到了之后,你掀开帘子,吩咐侍卫让我的人换防。此处是后宫,别说贵妃与公主做不到。”

  “好,你将你这剑移开。”

  阎容抬手去推李瑕握着剑柄的手,腰肢才一摆,她却愣了一下,不敢再动。

  ……

  慈宁殿前的两排宿卫撤换了之后,仪驾转道向芙蓉阁行去。

  “杀了谢道清好不好?”起行后,阎容又问道,“谢道清一死,我便是太后,往后一切皆由我们说的算……”

  “太后,看来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李瑕道:“你挺狠心的。”

  “我狠心?是他要赐死我。”

  “哦。”

  阎容凑到李瑕耳边,低声道:“其实,你不用这般麻烦,早与我说,膳房那边或可想办法……”

  “来不及,让他活过今夜,诏书一下,我就是大宋叛逆。”

  “午间为何不与我说?方才吓到我了。”

  “不信任你。”

  “呵,既不信任我,何必再来找我?”阎容悠悠叹道:“帮了你,却一点好处也无。白日里说甚愿意任人家拿捏,今夜便这般凶。”

  “我说过会保全你,眼下只做得到这些。”

  “为何就不能杀了谢道清?”

  “你当我是谁?韩侂胄?政变只须命殿前司进驻大内,请太后垂帘,宣布光宗退位。多霸道,但我没这能耐。”

  “我不管,我知道你有这能耐。”

  “现在不是我在布局,是这大宋朝百余年的党争在推动,你以为程元凤看不明白?我构陷贾似道、范文虎,他乐见其成而已。但再废了谢道清,这平衡便破了,平衡一破,事后这些朝臣发力,我们都得死,你也活不了。”

  阎容听不懂这些,只抬眼看着李瑕,道:“那我怎么办?赵昀一死,我便什么都没了。我告诉你,休想利用完我便像破布一样甩了。”

  “我说过,我保你一世安……好,一世荣华富贵。你若知我能耐,便该知你已没得选了。”

  “凭什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

  “你……”

  阎容大恼,拿李瑕无可奈何,哼了一声,身子一侧,故意往下一墩。

  “别闹。”

  李瑕皱眉,道:“再帮我做件事。”

  “本宫不答应。”

  “你能选的路实在不多。”

  “要我杀赵昀?我办不到的……”

  “不是。”李瑕道:“若只为杀赵昀不必如此麻烦。我今夜所做大部分安排,为的是赵昀死后的局面。但有个关键人物,我还未见到。”

  “死后的局面?你好有自信。”

  “眼下只剩最后一步了。”

  阎容笑问道:“只有我能帮你?”

  “只有你能帮我。”

  “求我。”

  李瑕笑了笑,道:“别再叫我多说一句,你没得……”

  “我这女人不管这些,求我?”

  “你帮我,共富贵。”

  阎容迟疑起来,咬着唇,一时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李瑕道:“这事不难,依旧只需你说几句话、递个物件给慈宪夫人,可保你我往后前程。”

  “你我?”

  “嗯,我们的前程。”

  “和你说啊,我今日学着念经呢,好难。”阎容忽然苦笑一下,回过头,问道:“你真能保我一辈子?”

  “说话算话。”

  阎容抬眼看着李瑕,良久,问道:“要我做什么?”

  ……

  一行人在后宫绕了整整一圈,最后在慈元殿前停下,一百余人已仅剩二十余人。

  步舆缓缓落下,赵衿跑了下来。

  她没马上入殿,而是奔到了阎容的步舆前。

  今夜这情形,已顾不得叫人来扶,赵衿伸手便要掀帘子,嘴里还喊道:“快进去吧,我说过会保你的。”

  不等帘子掀开,阎容已走下来,低着头,拉着赵衿便走。

  “走吧。”

  “怕什么,好久没听到动静了,你声音怎么了?”

  “吓坏了。”

  宦官们跟着她们进了慈元殿,余下的侍卫则抬着步舆便走……

  ……

  绕了一小会,到了无人处,李瑕跃下步舆。

  他步履从容地走了一段路,心中计算着赵昀的动线,最后选择去往福宁殿。

  福宁殿是天子起居的小殿,离慈元殿并不算远。

  因今夜赵昀一直不在此,殿内没人,刚才只有两排宿卫,已被调换了,此时守在殿外的是李瑕的人。

  李瑕走上石阶,回头看了一眼,步入殿中。

  他会的本领还不多,最擅长的就是那几招,潜入、刺杀、偷袭、埋伏。

  也想要用权谋,但上策失败了。

  李瑕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丢脸,手段只要能用得好,用在逆势时以最小代价得到最大收获,这才是最实际的……

  ……

  “换防!”

  只过了半柱香时间,已有大队人马从前殿赶到后宫。

  “由神武中军值守宫闱!非宫闱宿卫者速速到酒库灭火!”

  “核查令符!”

  “慌什么?!没有蒙古人……”

  随着这一声声厉声大喝,脚步声也匆匆响起。

  算是终于稳住了后宫这边的局势。

  御驾被缓缓抬了过来。

  赵昀太需要一个安稳的落脚点以缓一口气,再谋平息乱象。

  回到后宫这个安宁之地,赵昀也开始渐渐想清楚种种事由……

  自韩侂胄、史弥远以来,大宋便有了敢废立天子的权相。这也是他一生都在试图平息的祸端之一。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党争过烈,必有弊端。

  贾似道、程元凤争的是如今的相权;贾似道、叶梦鼎争的是往后的相权。

  同时,太子暂时未立,国本不定,眼下是宗室最后的机会。

  暗流涌动。

  全靠他这天子来镇住场面。

  极可能是有人在暗中挑唆,将这些纷争一次搅动起来。

  线索如何梳理,得有个线头……暂时先落在叶梦鼎身上。

  这是最初被逼到绝路的人之一,且无诏让神武右军入宫。

  只怕是叶梦鼎察觉到了危险,铤而走险,欲立忠王。

  这是清君侧,必须有个由头,叶梦鼎遂将罪名安给贾似道。

  贾似道、范文虎不得不反击。

  程元凤、庞燮乐见其成,顺势便咬死范文虎。

  但程元凤、庞燮是必保天子的一方,只有保住天子,才可处置叶梦鼎、贾似道。

  可恶的是,到了这一步这些臣子所思所想还是党争、党争!

  但,还有不对。

  叶梦鼎不应该有这般大的胆量,且怎知皇城司要去捉拿他?

  线头得再往前找,最初被逼到绝路之人其实是……李瑕。

  李瑕知道皇城司要动手,先行逃走了。

  这叛逆如何搅动起今夜之事的?

  除了那所谓的天雷,该是已探知到天子龙体不适,放出了皇帝将驾崩的消息给叶梦鼎、宗室们壮胆。

  谁递出的消息?阎容这个贱人。

  只能是如此了,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而当务之急,是平息宫中乱象。

  怎么做呢?

  事以至此,叶梦鼎只能决心立忠王了。

  当先安抚范文虎,除掉叶梦鼎,之后笼络赵定应,重惩贾似道、范文虎,再调兵追剿李瑕……

  好在不是蒙古人攻过来,是在争权。

  三十五载帝王,早见过太多争权了。当年济王谋逆,闹到比这还大。

  今夜,叶梦鼎与李瑕必败,因其料错了一事——

  “朕,崩不了。”

  赵昀自语了一声,再次感受到帝王的权柄。

  然而才开口,头疼欲裂。

  太久没得到休息,且费了太多心神了。

  他已知晓生母、女儿无恙,稍放下心来,开口道:“护朕落榻歇息。”

  “请陛下稍候。”

  庞燮已撤换了福宁殿外的宿卫,亲自进殿扫视了一眼,查看了御榻、衣柜等各处,发现并无可藏人之处。

  再抬头看了眼横梁,他才匆匆赶出来。

  “并无异常,陛下可以安歇了。”

  内侍们连忙扶着赵昀与赵禥,缓缓进了福宁殿……

  第五百九十八章 宿卫

  “大帅,朝廷为何要杀余帅?”

  “因为猜忌、争权,这不是个例,这是风气。想必往后有功将领会有越来越多被冤杀、被逼反。”

  “为什么?蒙虏都打到川蜀了,朝堂上都是傻子吗?”

  “他们不是傻子,都很聪明,每一个人都很聪明,所做的选择也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聪明的话怎么能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应该大家合力抗虏啊。”

  “明白也没用,争权夺势不以个人意愿为转移。文臣武将只能互相嘶咬,最后活下来的,才能继续抗虏。”

  “为什么?”

  “因为构架就是这样,‘制衡’被摆在第一位,其它一切都得靠后。互相制衡就是内部的不断摩擦、冲突。我说的再多,你们还是想不明白?我带你们到临安看看,看看大宋是怎么样自我消亡的……”

  陆小酉趴在观星阁的屋脊上,再次回想起了离开汉中前大帅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今夜说过的另一句——“今夜这些文武将领的表现,就是大宋往后十年的映射。”

  这是御苑的最高处。

  从这里望去,还能看到远处的禁卫军正相互厮杀。

  陆小酉觉得太轻易了。

  他就是喊了几声,抛了几个霹雳炮。然后那些人就像没脑子一样,乱作一团。

  这若真是蒙军打来了,临安兵力只怕撑不过半柱香时间。

  陆小酉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太匪夷所思了,完全偏离了他对整个世道的理解。

  官家也不急着去管,御驾在层层护卫下缓缓进入了福宁殿。

  神武中军开始布防,一列兵士走到观星阁下,大喝道:“改神武中军宿卫宫闱,尔等立即赶往凤凰山灭火!”

  陆小酉把身子俯低,一动不动。

  没人来搜查他,因为后宫一直很平静。

  而驻守在观星阁的高年丰已领着三十余人下去,与神武中军交接了防务,向内苑宫门行去。

  陆小酉又抬眼看去,见到高年丰的队伍与人擦肩而过,感到有些紧张。

  ……

  高年丰走向内苑宫门,正遇到庞燮。

  他低着头,目光偷瞥过去,愣了一下。

  隔着十余步距离,高年丰分明看到那位殿帅脸上挂着的是一丝笑意。

  是笑意,不是紧张……

  ……

  庞燮确实很高兴。

  今夜,只有酒库爆炸、文德殿遇袭的两次让他感到慌张。

  事实上,当听到“范文虎反了”这句话的时候,庞燮就意识到不是蒙古人来了,蒙古人不会这么喊。

  是政变,而不能最初弑杀君王,对方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故而,这只是一次拙劣的政变。

  能官任殿帅,庞燮真能以为范文虎反了?

  若真是范文虎随贾似道要清君侧,必然能做得高明一百倍。

  但真相重要吗?

  真相就是个屁!

  重要的是宫城炸了,出了这样的大纰漏,事后必须有人要出来顶罪,还是大罪,这个人不是庞燮、就是范文虎。

  重要的是庞燮权管殿前司公事,而范文虎这个殿前司都指挥使要争他的权柄。

  这是你死我活。

  该做的是什么?护驾。

  不让范文虎靠近官家,当机立断抢下护驾之功,所以第一时间保护官家御舆直奔奉天台。

  待到神武右军杀进宫与侍卫亲军斗在一起。

  程元凤稍稍给了庞燮一些提醒……贾似道与叶梦鼎争权。

  只要保护好官家安稳,谁都翻不出浪来,还可将那两方一起斗倒。

  等那些霹雳炮不再响起,事情就愈发顺利了。

  官家安全了,护驾第一大功到手!

  前殿还很混乱,与他何干?

  此时庞燮所考虑的,是回报官家时,一定要坐实那些叛逆们的大罪!

  ……

  “殿帅,陛下正在内殿,吩咐让你进去。”

  庞燮大步进了内殿,只见赵昀正倚在御榻上,脸色憔悴。

  “陛下、殿下。”

  他甲胄在身,但还想要行礼。

  “爱卿不必多礼。”赵昀声音沙哑,道:“查过了?不会再有刺客抛霹雳炮过来吧?”

  “请陛下放心,臣已仔细布防,刺客进不了宫闱。”

  “前殿如何了?”

  庞燮连忙请罪,道:“夜里又黑,将士们为霹雳炮所惊,乱了心神,臣无能,没能控制住局势,请陛下治罪。但程相公正在前殿,想必很快便能弹压,请陛下勿虑。”

  “咳……咳……”

  “陛下万莫伤神,保重龙体为宜。”

  赵昀咳了几声,叹道:“传朕旨意,放下刀械者,既往不咎。范文虎有大功于国,赤胆忠忱,朕信他……”

  话到了这里,因担心庞燮带走太多人,他又交代了一句。

  “也切记,宫闱安危乃第一重。”

  庞燮一听要宽恕范文虎,心里好生失望,脸上却满是恳切与为难之色,道:“陛下,臣恐怕难以服众……”

  赵昀摆了摆手,气息虚弱,道:“爱卿护驾有功,有大功,朕欲进你检校少保之衔。”

  庞燮大哭。

  “臣不敢受,臣微末寸功,不敢受啊……今夜是臣疏忽,未能料到有如此叛逆,使陛下受惊,臣万死难赎其咎,唯盼陛下安稳……”

  听着他哭,赵昀微有些不耐,觉他耽误自己平息叛乱。

  但这是该有的,局势至此,若不确认谁最忠心,如何敢将万金之躯、社稷安危托付?

  “爱卿近前来。”

  赵昀轻轻拍着庞燮的肩,已是感动得老泪纵横。

  “朕深明爱卿之忠忱……”

  嘴里不停宽慰着,赵昀目光瞥去,只见赵禥正趴在御榻前瑟瑟发抖、吓得几乎不醒人事。

  而庞燮入殿以来,并未多瞧过赵禥……

  这很好,这才是忠臣。

  下一刻,有人进来,在外殿处通禀道:“禀官家,慈宪夫人求见。”

  赵昀道:“回报母亲,后宫不论何事,明日再谈。”

  “禀官家,慈宪夫人称有紧急要事,必立即见官家。”

  赵昀苦笑摇头。

  母亲啊,再紧急,能急得过眼下的叛乱吗?

  “请母亲安心歇养,朕明日再去问安。”

  话音未落,又有人匆匆赶来。

  “官家,不好了,慈宪夫人晕过去了!”

  “摆驾……”

  ……

  夜色愈深。

  庞燮出了福宁殿,向内苑宫门处走去。

  有士卒快步过来,禀报道:“殿帅,前面的打斗像是已开始平息了。”

  “嗯?”

  “范文虎退守到文德殿,在收拢人手。赵定应的人不敢真强攻,停下来不打了,只会在那里嚷嚷了……”

  庞燮有些失望。

  但这事,其实可想而知。

  方才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士卒被都爆炸吓破了胆。

  霹雳炮一停,越来越多的人便开始冷静下来。

  范文虎又不是真要清君侧。

  而叶梦鼎、赵定应显然决心不够,想必只是被那惊雷所激,实则没胆子真个行弑君之事。

  庞燮不由讥笑一声。

  “事到临头还犹豫不绝,你们完了……”

  “什么人?!”

  突然,有大吼声传来。

  “轰!”

  “……”

  庞燮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从观星阁上飞荡下来。

  随后,观星阁上方突然爆炸,火光冲天。

  呆立了片刻,庞燮只觉心头一惊。

  “护驾!”

  福宁殿外还有百余人。

  庞燮身边亦有百余人,迅速便向福宁殿冲过去。

  “保护陛下!”

  ……

  陆小酉落在地上,扬刀,一把割掉腰间的绳索,看也不看观星阁上的爆炸。

  他冲出几步,看到了禁卫们全都向福宁殿涌去,咧了咧嘴,提刀便杀过去。

  ……

  “保护陛下!”

  夜色中,其实不太分得清神武中军与其它禁卫军的衣着,庞燮已发现了陆小酉的身影,抬手指着,大喝不已。

  “拿下他!”

  身后,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庞燮回过头,见是方才那支正准备离开宫闱的右骁卫掉头冲了过来。

  他突然警觉起来。

  “别过来!不需你们护驾!”

  对方脚步不停,几队人汇在一起,奔跑中已汇聚成了百余人的阵列。

  是阵列,没有休整,一边跑一边就能列阵,宫中没有禁卫能做到。

  “神武中军,给我拦下他们!”

  庞燮已预感到不妥,转身就跑。

  他没想到,对方竟不是立刻杀向官家。

  而是来杀他……

  ……

  “杀!”

  高年丰大吼一声,猛冲向庞燮。

  爆炸一起,所有禁卫都赶向福宁殿。

  却忘了打仗应该怎么打。

  天子不会指挥,一旦主将死了,宫闱内就算还有再多兵力,谁能挡川军?

  “嗖!”

  数支弩箭激射,血雾喷洒。

  庞燮身边的几个亲卫来不及拔刀,受伤倒地,庞燮腿上也中了一箭。

  高年丰健步赶上,手起刀落。

  “噗。”

  一刀就斩杀了庞燮。

  高年丰愣了一下。

  轻易得让他不敢相信。

  今夜,庞燮这个殿帅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指挥着数千禁卫……没想到这么不耐打。

  这念头一闪而过,身后的士卒已杀向前。

  高年丰不再犹豫,挥刀割下庞燮的首级,大吼道:“庞燮叛贼已除,护驾!”

  “庞燮谋逆,护驾!”

  陆小酉也在大吼。

  他这边只有十余人,都是事先藏匿起来制造爆炸吸引注意的,此时聚在一起,只排成简简单单的一排,杀向神武中军的禁卫。

  在他眼里,宫城里这些宿卫,就像没意识到今夜是打仗一样,一直在邀功,只会邀功。

  来啊!来真正的厮杀啊……陆小酉心中大吼。

  一边是高年丰、一边是陆小酉,加起来不到两百人,就这般左右夹击,杀向福宁殿前的数百禁卫。

  ……

  “啊!”

  惨叫声不停响起。

  神武中军的禁卫们已完全被杀懵了。

  主将死了。

  右骁卫反手一指,却说他们是叛逆。

  到底谁才是叛逆?

  没有回答,只有迎面而来的刀,无情地不停劈下。

  有人往远处逃,有人冲进福宁殿。

  仿佛要等这数百人被百余人杀个干净,这噩梦才能停歇……

  然而,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

  初时无人在意,但渐渐的,这声音将厮杀带来的惶恐都盖下来,却使他们更加惶恐。

  “啊!让开啊!”

  “别杀我……”

  “护驾!”陆小酉大吼着,刀又劈下。

  他已杀红了眼,驱赶着溃乱的神武右军士卒冲进福宁殿。

  “护驾!”

  高年丰也在大吼。

  但不同的是,他心里始终回想着一句话——“记住,当你到了福宁殿,杀皇帝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谁。”

  高年丰不太理解,只觉已快要失去了理智。

  殿内的喊声越来越响了。

  “别打了啊……陛下驾崩了……”

  “护驾……”

  突然,有人大吼了一句,气势慑人。

  “都给我住手!还护驾?陛下已驾崩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重臣

  奉天台。

  “叶梦鼎终究一儒生尔。”程元凤缓缓道,“他岂敢真的‘清君侧’?”

  他正看向文德殿与南宫门之间,在那里,乱象已渐渐平息。

  “右相错了。”饶虎臣沉着脸,喝道:“叶梦鼎联络赵定应,无诏入宫,与谋逆无异。右相为何不调集兵除之,反召他询问?”

  “宗召兄。”程元凤笑叹道,“那一道惊雷,仿佛天崩地裂,得入宫护驾呐。”

  饶虎臣拂袖道:“右相这是在为他们辩解?!”

  “为平息变乱而已。”程元凤道:“叶梦鼎不敢谋逆,他在叫屈、哭诉。故而称其为儒生……宗召兄且看,他来了。”

  饶虎臣一回头,竟真见到叶梦鼎、赵定应等人缓步走上奏天台,不由大讶。

  “他竟真收手了?”

  程元凤却不出所料,负起手,向石阶下喝问了一句。

  “赵定应!本相问你,为何无诏入宫?!”

  “请右相明鉴,凤凰山有如此动静,我担心陛下安危,又听闻贾似道欲谋逆……”

  “你听谁说的?!”

  叶梦鼎无奈,喊道:“申甫兄,赵殿帅是听我说的。”

  “你欲行废立之事耶?!”

  “不敢,万万不敢。”叶梦鼎悲呼道:“实因贾似道谋逆证据确凿。”

  只听这一句话,饶虎臣转头看向程元凤一眼。

  他知道,今夜这乱局,要被右相平息下来了……

  ……

  一个头颅挂被在钩子上摇摇晃晃提上楼,之后姜饭将它搁在桌案上。

  “何仲景,皇城司都知。”

  姜饭咧嘴一笑,道:“这人与我是同行,被我弄死了。”

  严云云端起烛台凑近瞧了一眼,问道:“他手下还有人知阿郎之事?”

  “十八个暗探全杀了,折了我五个兄弟……啐!”

  “你受伤了?”

  “你别管。”姜饭又笑,“我有婆娘了。”

  “随你。”

  “对了,我刚从御街过来,宫城动静小了,赵与訔都吓得不敢动了……不会出了岔子吧?”

  严云云转头南望,可惜望不到宫城,喃喃道:“不知,这事我们已管不了,你去帮林子堵贾似道。”

  “我不放心大帅。”姜饭道:“你说说你怎么看?”

  “不算意外,有人镇住场子了。”

  “谁?”

  严云云有些为难,沉吟道:“不是狗皇帝,狗皇帝若敢出面,事情不是会如此。某些大臣吧,程元凤?饶虎臣?”

  “怎就镇住了?”

  “拢共也就带了三百颗霹雳炮,用完了,人家慢慢就镇静下来了。”

  “但你不是说叶梦鼎没退路吗?”

  “他听到大爆炸,怀疑皇帝死了才敢调兵进宫,但并非他的兵,没见到皇帝死,他自然要怕了。”

  “都到这一步了还怕?”

  “不然呢?”严云云面露讥色,“文官嘛,几个文官能造反。”

  “这些你怎懂的?”

  “近来我发现,这庙堂之上与我们当婊子是一样的,一边哄着恩客,一边勾心斗角……”

  ……

  “天雷落,周公出。贾似道之反意昭然若揭……”

  叶梦鼎话到一半。

  程元凤忽在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陛下无恙。”

  叶梦鼎一惊,心中泛起惶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之后露出满脸欣慰。

  “陛下无恙就好……天佑大宋!老臣……虽死无憾矣。”

  程元凤道:“贾似道如何,你我姑且不谈,你恐是被人利用了。若肯说谁让你这般做的,我帮你向陛下解释。”

  叶梦鼎犹豫片刻。

  今夜在这之前,他是没有选择的,但现在,程元凤给了他选择。

  “申甫兄,我并非是被人利用。此事,怕是还得从贾似道构陷我与李瑕合谋弑杀荣王说起……”

  “你们做了?”

  “绝无此事!实贾似道栽赃陷害……”

  程元凤捻着长须,已隐隐猜到了某些事情,但并不确定。

  眼下的消息还太少,须由官家亲自定夺。

  “去请范文虎,一同觐见陛下,向陛下解释清楚……”

  ……

  范文虎就没想叛乱。

  他还在琢磨如何与庞燮抢护驾之功,突然便成了“清君侧”。

  极努力辩解过,但没人信他,他只好与杀进宫来的神武右军相斗,以求自保……

  直到官家已避走,大罪铸成,程元凤才弹压了赵定应、命范文虎退入文德殿。

  晚了。

  局势是被程元凤平息了,他范文虎的前程也被毁了。

  但能如何呢?

  官家无恙,谁还敢真的叛变不成?

  贾相又不在,只能听程元凤假仁假义的安排,答应去向官家自辩……

  ……

  很快,程元凤安排妥当。

  他劝下了叶梦鼎与赵定应,安抚范文虎,命右领卫军将军焦致率亲卫随同,领着重臣向福宁殿行去。

  众人姿态已与入宫时大不相同。

  范文虎没了贾似道门下走狗的嚣张气焰,跟在程元凤身后弯腰低头,只盼这位右相能在官家面前多美言几句。

  焦致本无靠山,更是彻底倒向右相一系。

  ……

  程元凤步履从容,抬头望向远处的观星阁。

  他回想起端平年间,他任谏台御吏,受到了官家的亲自拔擢。

  当年仿佛有中兴之势,没想到国事日坏……但这份多年的君臣恩义始终在。

  一转眼,已年过六旬、两度拜相,程元凤对储君之事并不甚感兴趣。

  他心中所想是需做实事,访民间疾苦,修城堞、储将帅、救灾异、察诬证。

  可惜一回朝,先是受贾似道排挤,今夜又遇到这般大的变故……

  好在,他平息了动乱。

  并非要救叶梦鼎或贾似道,而是要将事态控制下来,从武斗转向文斗。

  之后,才是漫长的制衡、对质。

  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夜他将是最大的功臣。

  一举压下贾似道、叶梦鼎,往后终于可以专心治理国事了。

  思及至此,突见远处火光一闪。

  “轰!”

  远处那观星阁的楼顶爆炸开来,照亮了整片宫闱。

  “……”

  “除叛逆!保护陛下!”

  福宁殿那边的吼叫声已传了过来……

  一众重臣皆是大惊不已。

  “护驾!”

  焦致还在大吼,连喊的话都是一样的。

  范文虎已抢过一柄单刀,往内苑宫门猛冲过去。

  没有人拦他。

  所有禁卫全是慌慌乱乱。

  “出了何事?!”

  “殿帅,我等……”

  “滚开!挡我者死!”

  范文虎一身盔甲威风凛凛,这般凶神恶煞猛冲过去,不少禁卫被他吓得纷纷乱窜,转身向凤凰山跑去。

  程元凤有心拦住这些禁卫,但此时却是谁都顾不上这事,拥着他急趋福宁殿。

  “快!快……”

  前方,范文虎已冲过内苑宫门,不见了身影。

  臣子们脚步也快。

  一路上都没有人袭击他们。

  “刺客呢?!”

  “不知……保护陛下要紧!”

  混乱中,程元凤一边跑一边环目四看,见到的只有宫中护卫,并不见刺客。

  神武中军?右骁卫?

  似乎只有此二卫人手,夜里看不太清,局面也太乱了。

  “庞燮人呢?!”

  “那是什么?!”

  众人又是一惊,赫然见到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

  这尸体上还披着殿帅的甲胄,脖颈上血淋淋一片。

  “这……谁……谁杀的?!”

  问也无用了,再往前,只见福宁殿前满地都是尸体……

  火把掉在地上,照亮了那鲜红的血。

  “逆贼呢?!”

  “好像是散……散走了……”

  “怎么可能?!”

  ……

  终于,程元凤跌跌撞撞跑进了福宁殿。

  耳畔只有喘气声,大哭声。

  “陛下……”

  程元凤恍若未闻,抬起手,拨开了站在大殿中的范文虎。

  范文虎身躯如铁塔一般,竟是被这老人一推、跌倒在地,然后大哭起来。

  “陛下!陛下啊!”

  程元凤举步,从范文虎身旁走过,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已是老泪纵横。

  目光落处,他的官家正坐在御案上,双目圆瞪,眼中带着无比的惊怒之色,胸膛上却是血淋淋一片。

  那血还在涌出,浸透了官家身上的常服,竟无人敢上前去摁。

  摁也无用了。

  “陛……陛下?”

  一片哭声中,程元凤的声音被盖下去。

  赵昀听不到,也不可能再回应他。

  “陛下!”有人大哭着喊道:“陛下驾崩了!”

  程元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恸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喊道:“弑君的逆贼呢?!”

  “陛下……”

  “弑君的逆贼呢?!”

  “那……那里……”

  有禁卫抬手指了一指。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看到案上摆着一个头颅,是……神武中军都统制庞燮?

  ……

  焦致大吼道:“怎么回事?!”

  “是……是庞燮进福宁殿时弑君,引爆了观星阁想趁乱逃走,被发现了,所以除了这个逆贼。”

  “谁除的?”

  “是宫中侍卫。”

  焦致又问:“哪些人?”

  “追捕庞燮同党去了……方才还有几人在此,似乎范殿帅冲进来的时候,都退出去了……”

  “如此大事!为何不挡下等宰执问清楚?”

  饶虎臣哽咽着,道:“焦殿帅,速派人去追。”

  “但是如何不见的,如何退走的?”

  “这……”

  跪在地上的小黄门不知如何回答,闭了嘴,却是微抬起头,偷眼瞥向了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一人。

  众人的目光此时才从赵昀的尸身上移开,向那里看去。

  “殿……殿下?”

  之后,叶梦鼎的语气首先凝重起来,认认真真唤了一声。

  “请殿下节哀。”

  程元凤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向殿外,只觉外面的黑夜无比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