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终宋【完结番外】>第一百章 护

  护君山上,传来几声吆喝。

  “在那里!追!”

  “我说呢,挖了老半天的陷阱,哪只猢狲给我撅了……”

  “别废话了,快追……”

  一袭道袍在林中一现,三名兵士提刀追了上去。

  高明月惊慌而逃。

  她已扭伤了脚,跑着跑着,一跤跌在地上。

  转头看去,眼见追兵已至,她提起大理刀,心中已有了断的念头。

  夜风吹来,带来了山下的呼喝声。

  “杀啊……”

  高明月愣了愣,只觉隐隐似乎听到了李瑕的名字。

  她咬了咬牙,决定再坚持一会儿,站起身继续往前跑。

  然而扭伤的脚实在难以走快,手里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她整个人摔在山坡上,向下滚了一段撞在一棵柏树之下。

  “在这里!”

  追兵已冲了过来。

  高明月眼中泛起绝望,提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躲躲藏藏,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挣扎到了这一刻。

  那追兵越来越近,高明月横刀抹去……

  “噗!”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将追在最前方的一名兵士射倒。

  高明月转过头,只见一道身影从山下狂奔而来,抛开弩,拔出刀,迎了上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晰,却知道那是李瑕。

  她眼眸中映着那道身影,好一会都呆愣着,浑然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凝视着李瑕,看着他冲到她身前与敌人搏斗。

  ……

  高明月用刀撑起身子,踉跄地走到他身后,瞅准空隙,一刀刺出,刺死一名追兵。

  剩下的一名追兵掉头就跑。

  高明月脚下一痛,几乎又要摔倒,下意识一伸手,拉住了李瑕的衣襟。

  李瑕转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其他人呢?”

  “他们已逃脱了,只有我在这里。”

  “好。”

  李瑕扶着高明月在树干上坐下来,二话不说,握起她的脚,道:“扭伤了?”

  “嗯……不要……”

  月光下,鞋袜被丢在一边,露出一只光洁的脚丫子。

  “别……”

  高明月感到李瑕在她脚踝上摸着……连忙想把脚收回来。

  “忍着疼。”

  李瑕话音未落,一手托着她的脚后跟,一手已按下她脚背……

  高明月痛呼一声,眼泪又落了下来。

  “放心,我手感还可以。”

  高明月偏过头,只觉浑身酥麻得半点力气也没有……

  李瑕却不管她心中是何感受,依旧在按摸着她的脚,直到感觉到她的骨头逐渐磨合,方才给她包扎起来。

  他没再看高明月,虽然觉得这姑娘的脚丫子很可爱,但他也知道眼下这年代人家的观念和前世不一样。

  总之是以最利落的方式把扭伤处理了。

  他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高明月也不好就此事再说什么。

  李瑕转身拾回了最后一支弩箭,开始剥地上的尸体。

  “你换上这套衣服。”

  “嗯。”

  高明月才及应了一声,李瑕已随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面巾。

  “这个也别戴了……”

  两人忽然愣了一下。

  高明月抬头看去,分明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他有一瞬间的惊艳。

  其实,她一开始戴着面巾也只是为了方便而已,但之后为何一直没摘下来,个中原因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没遇到非摘不可的时候,一路上李瑕都将她保护得很好,渐渐的她就觉得突然摘掉面巾很奇怪。

  又或许,是因他说了那个木婉清的故事……

  此时被李瑕盯着,高明月眼眸微微一垂,说不清心里是觉得冒犯,还是因他眼中的惊艳而感到得意。

  “我把衣服换上。”她低声说了一句。

  “好。”李瑕点点头,转过身,把弩箭重新装填好,看着山下的形势。

  以他前世的丰富见识,倒不至于因一张漂亮脸蛋就想入非非,也就只是一瞬间的惊艳罢了。

  身后,高明月把外面的道袍换了,再戴上笠帽。

  “好了。”

  李瑕蹲下来,道:“我背你下山,动作快。”

  他也不知身后的高明月是怎么想的,总之是小半晌之后,她老老实实地趴上了他的背,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两人向山下走去。

  “我白天扮成张家的兵士上山,破坏掉了几个陷阱,想着你们……想着你若发现了,会在这一带出没。”

  “嗯。”

  “傍晚时,我到前面的峄州军百户所附近杀了个人,挑拨两边人马,现在他们打起来了,我们就可以趁乱走。”

  “好。”

  李瑕感觉到背上的小姑娘有些紧张,总之是说些正经事缓解她的尴尬。

  两句话之后,也无甚可说的。

  过了一会,高明月轻声道:“我猜到你会来,看到陷阱里就猜到了……你想得很周到……”

  “嗯,我在山下射杀了一个人就赶上来,听到了喊声,还担心来不及。”

  “谢谢你……”

  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两人走到了山下,伏在树从中看去,只见那边一片混乱。

  “你看看,哪匹马最好?你人不重,脚又伤了,一匹就够了。”

  “那匹,离我们六十步……”

  “好,就抢那匹马。”

  “好。”

  “你拿着弩,杀掉那人,会用吗?”

  “会。”

  “嗯,最后一支箭了。”

  李瑕说完,把背上的高明月又提了提,往前跑去。

  混乱中,有兵士向他这边跑来。

  “峄州军杀了我兄弟啊!”李瑕大喊道。

  ……

  高明月把脸埋在李瑕肩上,只露出一双眼。

  目光看去,一名骑马的兵士已冲到眼前十余步。

  “杀!”

  李瑕一声喊,高明月抬手,扣动弩机,那兵士应声而落。

  “咴律律……”

  马嘶声起。

  高明月只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李瑕从背后捞到前面抱起来,接着被放在马上。

  李瑕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就走。

  风在耳畔呼啸,带着近处的杀喊声,呼喝声。

  高明月却恍若未闻,只感到了安心与疲倦,以及脚上和腿上还是一片发麻……

  良久,只见天空中的繁星似落,眼前的平原开阔起来。

  她回过神来,扯住缰绳。

  “我来吧,你太用力了。”

  “好……”

  李瑕松开缰绳,任由她来控马。

  他双手在她腰上扶了扶,移开,扶住马鞍。

  但疾驰中他似乎有些坐不稳,终又是扶在她的腰上。

  高明月踢了踢马腹,骏马奔得愈发快……

  ……

  许久之后,护君山下的混乱终于平息。

  靖节转头望下四野,喃喃道:“这就是五郎累倒都追不到的李瑕吗……”

  “怎么办?”

  “在山东西路我们放不开手脚,很难捉到他了。”靖节道:“修书一封,让南面把李瑕的人头送过来吧……”

  第一百零一章 君不知

  山林之中,一匹骏马趴在地上打鼾。

  李瑕从山顶走了下来,向高明月道:“他们起了冲突,一时半会不会再追过来。我们歇一夜,明日再往北走一程引开追兵。”

  “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高明月坐在那,依旧是很秀气的样子。

  在李瑕去山顶探路的时候,她已拿石头与树枝搭了一个架子,将陶罐往火上架了煮水。

  “你脚上有伤,怎还跑去舀水?”

  “慢慢走不要紧的。”高明月应了,拿布包着陶罐把它拿下来,又道:“已经煮开了,凉一会你便可以喝。”

  李瑕觉得她还蛮细心的,能记得路上那么多细节。

  “我也没那么讲究。”

  “嗯。”

  李瑕又道:“张家不能在山东西路呆太久,过几天就会撤了。”

  “好。”

  “我和林子他们约好,比他们晚半个月到,目前看来应该是差不多的。”

  “好。”

  高明月抬起头,似觉得他说了这么多话,再不回答也不好,于是轻声道:“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是啊。”

  说过了正事,其余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沉默,一方面原因在于他们之间挺有默契的,许多事不问自知。

  两人默默看着火光发呆。

  此情此景,李瑕不由在心里将高明月与张文静对比了一下。

  这两个小姑娘差不多漂亮,但相处起来张文静不算文静,有许多话没完没了的;高明月却真如一轮高高的明月,恬静而清新。

  当然,这也只是对她们的印象而已,他还不至于因为她们漂亮就喜欢上其中哪个。

  前世虽未成家,但也算是优秀,周围各式各样的绝色都有过。万花盛放的花丛都过了,两个十六岁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此外,如今风气不同,眼下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对这方面也该收敛些。

  “能和我说说那个故事吗?”高明月忽然低声问道,“那个……天龙八部的故事。”

  “好。”李瑕道:“你们上次听到哪里了?”

  高明月心想他原来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凑在他身边听啊,微觉失落。

  “说到木婉清随段誉去了镇南王府。”高明月有些期待,偷偷地在心中感到很开心。

  李瑕点点头,随口说起来。

  “到了镇南王府之后,他们见到了镇南王王妃……”

  李瑕说得随意,不记得之处就轻描淡写地掠过。

  他并未注意到,高明月听着听着,眼中那道亮光渐渐消逝下去。

  往后的行路过程中,两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偶尔也会讨论些与故事有关的话题。

  “对了,白族是一夫一妻吗?”

  “嗯,不似汉人有纳妾之俗。”

  李瑕“哦”了一声。

  高明月想到兄长提过的那件事,心说这人想要纳妾呢,才不要嫁给他……

  两人策马往北绕了一大圈,确保张家不会再追上,方向转道山东东路南下。

  五六天后的夜里,他们再次坐在林中,一个故事也大差不差地说完了。

  高明月听完之后,想了想,有些犹豫着,轻声道:“等见到我二哥,别和他说后面的故事,好吗?”

  “嗯?”

  “故事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故事,但就是……”

  “因为慕容复吗?”李瑕道:“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就是那样,并没有借此影射慕儒兄的意思。”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因这个,复国希望渺茫,我们一直就知道……”

  她抬头看向李瑕,终于直说,道:“故事真的很好,且一百五十余年前之事,我本不该多嘴。不过,段正淳之所以即位,乃高氏称帝之后又主动归位于他,段延庆子虚乌有,以此虚无之事毁一女子清白名节……身为高家后人,实难认同对文安皇后的隐喻、编排、污蔑。”

  李瑕此时才明白过来。

  这次,是真的冒犯到高明月了。

  他自己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小时候也经常看……讲故事嘛,剧情需要,拿些古时人物虚构,也很正常。

  但谁能想到,正好遇到了人家的后人。

  “抱歉,我绝没有冒犯之意。”

  高明月道:“你不必道歉的,我也明白编故事便是这般,只是……只是怕你与二哥说了,他会恼你。”

  其实她言下之意还有许多东西,比如她自己并未恼他、是因身份立场而想要提醒他;比如她也希望他能更倾向于高氏而非段氏。

  如果换成是张文静的性子,大概会叽叽喳喳说高家归还皇位是如何高风亮节,力战殉国又是如何大义凛然,直言说想招揽李瑕。

  但高明月没有,因为她父亲高泰禾不像张柔,她父亲战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亡国之后支离破碎的家。

  她不像张文静,一直被父亲保护着。

  她不说,李瑕也不会去探究一个少女的心事。

  “好,我明白。”

  高明月道:“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提醒一声。”

  “我知道。”李瑕笑了笑。

  “我也很抱歉,让你给我讲故事,却又说这些。”

  “无妨,小事……”

  两人显然并未因此产生任何芥蒂。

  高明月偷偷瞥了李瑕,见他的眼神坦荡,道歉也很诚恳,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尴尬。

  这让她非常欣赏,他的气度、心志,那万物不萦于怀的超然姿态,让她感到十分仰慕。

  但她又觉得有些许失落,她敏感地发现……李瑕没有局促,说明并未对她动心。

  他若是动了心,绝不会这般磊落平静。

  高明月心中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期待,似乎也就此被她压了下去。

  其实,她有时会在李瑕睡着之后再偷偷看他一会。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二哥每次说要提亲,她都觉得被揭破了心思一般而羞恼。

  只是,没有喜欢到要死缠烂打的地步。

  就像是那个故事,她觉得非常精彩、也很喜欢,但站在高家后人的立场又没那么喜欢了。

  而且,故事里她最喜欢的木婉清也没有终成眷属,她觉得,这也许就是李瑕在委婉地拒绝她……

  总而言之,在李瑕“事急从权”地“轻薄”了高明月之后,两人之间产生的小小情愫,也就此被她遮盖掉了。

  她也会想,若是再有勇气一些,对李瑕的一颦一笑间若是多显出些爱慕……也许……就嫁给他了。

  偏偏两人的相处中,因为太过默契,显得有些……相敬如宾。

  ……

  后来,路途中也发生过几桩奇怪的小事。

  走到涟州境内时,有天夜里,高明月睡得不深,隐隐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咦了呵。”

  她迷迷糊糊醒来,也不知李瑕在“咦”什么,只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他起身走到小溪边,蹲在那……洗裤子。

  高明月盯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了属于他的……少年人的烦恼与局促,他极少显露出这样的情绪。

  但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一幕,只觉得这是只属于她的,关于他的秘密一幕。

  虽然她并不知道李瑕为何要这样神神秘秘。

  ……

  其实,高明月自己也有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她算着日子,渐渐担忧起来。

  姑娘家出门在外的不方便,却是不好对李瑕说的。

  走到楚州境内时,李瑕进城了一趟了。

  当夜,高明月收拾东西时,却见到包袱里除了各种必备物件之外,还有一大卷松软的细帛、纸,以及针线。

  这东西买来是做何用处李瑕也没说。

  ……

  倒是在楚州城里,有个布店老板娘正在与婢子密语。

  “今日有个俊俏郎君问我买月事带,这等私密物件,岂有卖现成的?谁家娘子不是自己缝制?他这是调戏我呢,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把阿郎支出去……”

  ……

  树林中,高明月背对着李瑕缝着东西,偶尔偷偷转头瞥上一眼,心说他看起来冷淡疏离,但原来留意过自己。

  针线在细布间穿梭,有一丝情愫又在高明月心底滋长。

  可惜的是,就在次日,李瑕已带着她渡过了淮河,回归到了宋境……

  第一百零二章 阎马丁当

  大宋兴昌四年,七月二十。

  快要到五更天,天色依然还是灰蒙蒙一片。

  朝会开始前,等待的这段时间被称为“待漏”,宫城外建了些不同等级的“待漏院”,为官员们充当歇脚之处。

  马天骥此时便在待漏院中补睡。

  一般的官员都在堂中,靠墙假寐或坐上椅子,他不一样,他在待漏院有间单独的屋子。

  马天骥不久之前从广南东路调任回朝,升任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侍读、国子祭酒。

  亲随马明侍立在一旁,守着桌上的一根蜡烛。

  蜡烛燃尽,便是马天骥该动身入宫朝会之时,不得迟了。

  然而,这日,蜡烛还有一小截,马天骥已睁开了眼。

  马明道:“阿郎醒了?可是外头太闹?”

  “小寐一会儿即可。”马天骥道:“外头在说什么?似乎听到有人唤老夫名号?”

  “是几个小官员在院子里议论,唤的是太常寺孙少卿家中四郎……与阿郎重了名讳。”

  “是吗?”马天骥漫不经心问道:“他可已改了?如今叫何名字?”

  马明微微一滞,道:“并非改了,而是在今年四月,被人打死了。”

  “死了?”

  “是,小人方才听外面说得热闹。”马明道:“孙四郎在风帘楼因一角妓与人争风吃醋,被打死了。此事传出去不好听,孙少卿本想盖住,但那角妓竟是唐安安,她近来名声渐起,艳冠临安,此事便渐渐传开了。”

  马天骥似乎走了神,喃喃道:“叫‘孙天骥’?似在哪里听说过他……”

  “阿朗说笑了。”马明道:“自是听过的,毕竟是重了阿郎的名讳。”

  “不。”马天骥眯了眯眼,忽道:“打死孙天骥那人,名叫‘李瑕’吧?”

  “阿郎当时尚未归朝,竟能知晓这案子?”

  “不是因这案子。”马天骥目露沉思,低声自语道:“是从哪听到李瑕这名字的……”

  终于,他回想起来了。

  “淮右,庐州……袁玠发给丁公的那封信,是因这封信……李瑕……聂仲由……呵,几个小喽罗。”

  话到这里,那只计时用的蜡烛灭了。

  马天骥站起身,整理了衣冠,乘轿往宫门而去。

  某件事也在心头萦绕着。

  去岁,丁公放逐右相董槐,程元凤得了右相之位。看来,很快又能捉住程元凤的把柄了……

  不,该先扳倒左相谢方叔,此事本该在去岁七月就办了,可惜少一点契机……

  才到宫门前,只见前方一片吵吵闹闹。

  马天骥掀起轿帘,问道:“出了何事?”

  “阿郎稍待。”马明应了一声,忙去打探。

  马天骥等了一会儿,见宫门前的喧闹愈演愈烈。

  这里也没剩几步路了,他下了轿子,往前走去。

  一路上,穿着各色绛袍的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啊,竟敢在宫门写字,太妄狂。”

  “这意思是‘檐马叮当’吧?”

  马天骥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檐马”就是指挂在屋檐下的风铃,也称铁马,风吹时叮当作响。

  但这四个字却让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有官员道:“这‘阎马丁当’指的何人,诸公真不知?”

  “嘘,毋要多言。”

  “马侍郎来了,让一让……”

  马天骥缓缓走到宫门前,抬起头望去。

  只见那朱红大门上,赫然写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马天骥恍如未觉,他失神良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阎、马、丁、当,四字指的是谁,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清楚。

  阎,指的是阎贵妃;马,指的是他马天骥;丁,指的是丁公丁大全;当,因宦官以珰饰帽,也称“大珰”,指的宦官董宋臣。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马天骥低声喃喃了一句,眼神有狂怒与杀意一闪而过,迅速收敛起来。

  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官员们,有人向他围过来,作义愤填膺状、作慷慨激昂状;也有人对他冷笑,作幸灾乐祸状、作嗤之以鼻状。

  马天骥还算有涵养,没有当众说什么。

  到最后,他脸上还显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咚!咚!咚……”

  鼓声从垂拱殿的方向传来。

  今日这场朝会,许多人已经迟到了。

  马天骥理了理袖子,进了大内,在陛阶前遇到了右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

  丁大全时年六十五岁,他生时便有异相,脸呈青蓝色,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谢方叔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但能算作“宰执”的除了左右相,还看在枢密院的排名,丞相兼任枢密使,副使两至三人,再下,便是签书枢密院事。

  丁大全扳倒右相董槐之后,签书枢密院事,已入宰执之列,且地位颇高。

  比如,贾似道任参知政事,称副相,同知枢密院事,于宰执之列也只排在第五六位。

  丁大全之地位,高于副相贾似道。

  也许从字面上也可理解,丁大全能“签书”,贾似道只能“知”还是“同知”。

  且大宋官制冗乱,若再加上官家信重,丁大全之声势权柄,不输于左右相。

  此时谢方叔、程元凤还未到,丁大全仿佛已是文官之首。

  “丁公。”

  马天骥生怕官帽上的长翅顶到了丁大全,侧了侧头稍凑近了,低声道:“今日那题字……”

  “阎马丁当,你这‘马’竟敢排在我前面。”

  马天骥一愣,看着丁大全那张青蓝脸,只觉毛骨悚然。

  丁大全笑了笑,也不等他回答,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马天骥目光看去,心说谢方叔、程元凤来得晚也就算了,贾似道算什么东西竟敢比丁公来得还晚。

  ……

  宫门外。

  名叫“龟鹤莆”的亲随小厮跑到轿边,低声道:“阿郎,都进宫了……果然未当场发作。”

  轿子里没有人回答。

  龟鹤莆又等了等,听到鼓声愈急,忍不住掀开轿帘,道:“阿郎,上朝怕是已迟了。”

  贾似道正拿着个陶罐看得出神,道:“又不止我一人迟了,怕什么?”

  “但,丁枢相已进去了。”

  “那是他今日沉不住气了。”

  贾似道这才起身下了轿,将手中的陶罐递给龟鹤莆。

  “你拿着。”

  “是。”

  龟鹤莆低头看去,见罐子里是一只小蛐蛐。

  “阿郎,这只有点小。”

  “你不懂。”贾似道拍了拍绛袍,随口吟道:“淡青生来牙要红,头麻项阔翅玲珑。更生肉肚如雪白,赢尽秋虫独奏功。”

  龟鹤莆目送了贾似道进宫,再次看向陶罐,喃喃了一句。

  “青色……看来,斗戏一开,左相与丁枢相之间,阿郎是赌丁枢相赢……”

  ……

  如龟鹤莆所想,当天夜里,贾似道又见了许多人,所谈之事果然与那“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关。

  “谢方叔、丁大全,相位之争果然已剑拔弩张,朝局必有大变……”

  “赵葵、吕文德的奏折只怕很快就会递来……”

  “另外,据可靠消息,蒙军已攻蜀……”

  “谢方叔欲让余晦统兵,程元凤则瞩意张实,枢密院该尽快有个主张才是……”

  听了一道道消息,贾似道沉吟踱步了一会,最后只是挥了挥手,把心腹们都挥退下去。

  他又转到养蛐蛐的院子里,目光滑过一个个陶罐中,仔细观察着每一只蛐蛐。

  龟鹤莆不由问道:“这么多大事,阿郎怎么也不着急?”

  “急什么?”贾似道悠哉悠哉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可阿郎这也太不急了,另几位相公都纷纷有动作……”

  “北面之事查清了?”

  “还在查……此事着实蹊跷,他们怎会知道李瑕?还封锁我们的消息。”

  “不蹊跷。”贾似道随口道:“只能说明李瑕还活着,且带着情报回来了。好比一只蛐蛐跳进了鸡笼里,鸡岂能不啄?”

  “是。”龟鹤莆道:“笼子里鸡太多了。”

  “那就看是哪只鸡能啄到了。”贾似道直起身来,道:“百折不摧,这只蛐蛐,可谓绝品。”

  “是,小人一定找到这只蛐蛐。”

  贾似道点点头,一脚踢了一个鹅卵石到池潭里,喃喃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第一百零三章 归笼

  临安城。

  自从建炎三年宋高宗升杭州为临安府,再到绍兴八年定临安为行都,宋廷并未正式把临安定为京城。

  除了《高宗本纪》中模棱两可地提过一句“是岁定都临安”,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行在”,算是保留了恢复北方基业的希冀吧。

  因此如今宋朝名义上的京城还在那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汴京”。

  李瑕牵着高明月走进了临安城。

  他们从开封而来,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从“大宋京城”来到了临安府。

  说是“牵着”,其实两人手里都握着一条布带,被袖子一遮,看起来如同手拉着手。

  进城时遇到盘查,李瑕随手就递了些钱过去,只说带家中小娘子进城逛逛,忘带了户籍。

  高明月又蒙上了脸,听了那些话,低下头,脑子里浮想起一首诗来。

  “瘿妇趁墟城里来,十十五五市南街。行人莫笑女粗丑,儿郎自与买银钗。”

  这是她幼时读书,家中女先生描绘大宋村民时常进城游玩的诗句,如今想来,又别有一番意味。

  其实,李瑕怀里还揣着一枚殿前司都虞候的信令,但一路上仅拿出来过三次。

  只有遇到查盘太严、实在贿赂不过去了,他才肯拿出来,平时都是这般……胡说。

  入了城,高明月放眼看去,有些吃惊,临安外城就非常繁华了,没想到内城还能更热闹。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大都城,街上每个摊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但她害怕误了事情,努力不转头去看,拉着手里的布带,紧紧跟着李瑕……

  李瑕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渐渐找到了吴山脚下那座宅院。

  从城北走到城南,他才发现,那座宅院位于清河坊,是临安城极好的地段。

  因为,宫城就在吴山南边的凤凰山脚下。

  吴山脚下清河坊,南边是御街、宫城;西边是临安府署、西湖;东边是雄武宫、钱塘江;北边是繁华的临安街巷。

  走入清河坊,李瑕道:“没错,当时我从钱塘县衙过来,路过这里,那宅院就在前面了。”

  “嗯。”

  “你马上能见到你兄长了。”

  高明月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没有说话。

  白墙乌瓦在眼前显现出来……

  忽然,李瑕拉住高明月的手,转身就走。

  高明月像小兔子般惊了一下,却也不问,跟着他快步而走。

  两人穿过一条条街巷、绕过临安府署、到了西湖东岸。

  李瑕随手掏了铜钱,坐上一艘游湖的小船。

  他显然是毫无目的地乱走,只是偶尔回头仿佛看风景一般扫视着湖面。

  游船划到西湖北岸停下。

  李瑕像是松了口气,带着高明月在附近寻了家雅致的西子客栈,要了一间上等厢房。

  直到进了房,高明月才开口问道:“有不对劲?”

  李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吗?”

  “嗯,那个宅院附近,有人在暗中监视。”

  李瑕道:“我换身衣服再过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好。”高明月问道:“我到楼下茶楼打听些消息吗?”

  “也好,你要小心。”

  两人默契,从来都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足够。

  说话时,李瑕已褪掉外衣,开始乔装。

  高明月很有默契地背过身去,却是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李瑕换上一身粗布衣服,从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推门而出。

  他这次不牵马匹,不带刀,随手在地上摸了把泥抹了脸。

  先在附近逛了一圈,熟悉了环境,方才又往清河坊走去。

  远远观察了一下,见到一个大汉正坐在路边卖茶叶,时不时往宅院瞥上一眼。

  李瑕走上前,问道:“茶叶怎么卖?”

  “一斤三十五钱。”

  李瑕道:“不是有四种吗?”

  “一样价钱。”

  “便宜些可好?十五钱若能买一……”

  卖茶大汉抬起头,骂道:“不买滚蛋!”

  他这一句喝骂颇为大声,周围不少行人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李瑕仿佛被吓到,低下头目光一扫,退了几步,转身走开,自到巷口处的茶水摊上要了碗茶。

  不等到一碗茶水喝完,他已在茶桌上刻下了几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远处,有个高瘦青年与人攀谈了几句,目光皆落在了卖茶大汉身上。

  李瑕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两批人似乎互相不认识。

  风格都不一样……

  下一刻,高瘦青年抬脚要向这边走来。

  李瑕站起身便走,穿过两条巷子却又绕了回来,远远看着那茶摊。

  只见高瘦青年站在茶桌前盯着记号看了一会,招过两个人,指向了自己离开的方向。

  “倒是不傻。”李瑕心中自语了一句,转身回了西子客栈。

  高明月也换了身男装,戴了帽子,把脸涂得蜡黄,正坐在楼下茶楼里,见李瑕回来,两人起身回了房。

  “我们只拿上必备的物件,其它行李与马匹不要了,换个地方住。”

  “好。”

  两人也不退房,出了西子客栈,在对面集贤客栈又订了间厢房,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西子客栈。

  李瑕一进屋就站在窗边盯着西子客栈。

  “我留了记号,他们也许会来,看有没有人跟踪。”

  “好。”

  高明月洗了脸,拿了个小布包,搁在窗台上。

  打开来,里面却是几个鸡蛋,她一边剥着,一边道:“我方才打听消息,近日临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嗯?”

  “前几日,有人在宫门上题了‘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个字,城内一直议论纷纷。”

  “什么意思?”

  “指的是朝中沆瀣一气的奸党,以四人为首。”

  高明月在脑中整理好打探到的消息,缓缓说起来。

  “一是阎贵妃,官家对她极宠爱,七年前她修建一座功德寺,不惜动用国库,又想伐灵隐寺的晋代古松当梁柱。当时灵隐寺方丈元肇赋诗‘老僧不许移松去,留与西湖作画屏’,将事情传开,官家才下旨免伐古松。而阎妃这座功德寺,建了三年,富丽堂皇,民间称为‘赛灵隐寺’,她恃宠弄权,便有不少人投奔到她门下。

  二是董宋臣,是官家身边的宦官,最擅投机钻营。据传,去岁夏日,官家与阎贵妃在禁苑赏荷,无凉亭蔽日,董宋臣一日内便修建凉亭,冬日,他又在梅园修建亭阁。官家责他劳民伤财,他却说只是把荷亭移到梅园,官家便赞他办事得体。

  三是丁大全,攀附迎合宦官董宋臣、卢允升,渐得官家信任。去岁,他意望执政,陷害当时的右相董槐。宫中罢相的诏旨未达,丁大全私用御史台牒,夜半调兵百余人,手持利刃包围董槐府第,恫吓他出临安城,朝野震惊,丁大全借此入枢密院执政。

  四是马天骥,靠巴结丁大全等人而升迁,为人不齿,此人回朝不久,民间虽无太多传闻,却已将其并列于奸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我不知这些消息是否有用……”

  “有用。”李瑕道。

  高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一亮。

  李瑕接过她手里的鸡蛋,道:“西庵先生说我们是朝中党争的棋子,那到底是谁在争,总该要了解。”

  “据说丁大全意望相位,是否正是他加害右相,故意出卖我们?”

  “也有可能。”

  此时李瑕站在这小楼上,还只看到临安城的一隅。朝堂之事对他而言还十分陌生,他关心的是谁派人监视了清河坊的宅院……

  长街那边,忽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篮子,仿佛是在卖桃子。

  “是巧儿。”高明月有些惊喜。

  “别急,再看看。”

  只见韩巧儿走过西子客栈,并未停下,而是直接走了过去。

  再一看,后面还有个汉子,正鬼鬼祟祟跟踪着她。

  高明月也发现了,问道:“巧儿不会有事吧?”

  “只有一个人跟踪,应该是巧儿看了我在茶摊留的记号,让人稍起了疑心。放心,不会有事。”

  “好。”

  “走吧,我们跟上去……”

  李瑕与高明月于是缀在那跟踪者后面。

  走到傍晚,韩巧儿卖完了篮子里的桃子,进到一间破屋,有个老妇颤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嬷,桃子卖完了……”

  那跟踪者见了,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又过了许久,韩巧儿在门边探了探头,跑了出来。

  她站在巷子里转头看着,眼神显得十分机灵,表情却有些犹豫。

  李瑕与高明月确认了周围不再有跟踪者,这才从巷口出来,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韩巧儿本来还很镇定,看到他们,眼眶一红,扑了上去。

  到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哥哥、高姐姐……呜呜……我看到李哥哥留的记号了……但是去了那茶摊的人都被跟踪了,我才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就一直跟着……好可怕……呜呜……”

  “好了,不哭了,韩老他们呢?”

  “祖父和高大哥就住在那边。”韩巧儿抬手一指,道:“高大哥伤还没好,祖父也伤了腿,我帮这边的阿嬷卖桃,好接李哥哥……”

  “走吧。”李瑕又问道:“林子和刘金锁呢?”

  韩巧儿抹了抹泪,委屈巴巴道:“他们……他们被人捉起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新家

  一间破屋中,只有一支蜡烛泛着微弱的光。

  高长寿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

  看到李瑕与高明月的一瞬间,他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勉力笑了笑。

  “我还以为……国破家亡之人,唯一的妹妹也丢了……可以死了……咳咳……”

  李瑕目光看去,知高长寿伤在肺腑,很长时间内都会是个病痨子了,引以为戒。

  “慕儒振作一点,把伤养好。”

  “好。”

  李瑕转过头,看向韩承绪,继续说起话来。

  “发生了什么?”

  韩承绪伤了一条腿,形容枯槁地坐在床边,道:“因小郎君与郡主相继引开追兵,我们一路逃回宋境勉强算是顺利。快到临安时,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实在走不动了,林子便先回了城,说是让右相派人来接。但等了两天,一直没见他回来。

  当时高郎君就感到不对,让我们赶紧离开了那里,偷偷进了城,又让刘金锁去打探,结果,刘金锁也再没回来。我只好让巧儿过去远远地探一探,这才知道清河坊那宅院已被人监视起来。”

  李瑕问道:“知道是谁的人吗?”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知,且右相府外也有人在监视。”

  韩巧儿补充道:“我有听李哥哥的话,只把蒙军攻蜀的方略告诉林子,别的情报都没说。”

  “巧儿做的好,情报都还记得吧?”

  “记得。”韩巧儿很确定。

  “好。”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我还以为小郎君这般安排,是怕右相不认我们的功劳,没想到啊,竟是连相府也进不去。”

  李瑕问道:“韩老认为,我们该去见程元凤?”

  “是。我认为是有人在对付右相,不愿让我们见到他。”韩承绪道:“但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只等小郎君回来拿主意……”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扫视了这间屋子,只见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破破落落的。

  当时聂仲由带出去的三十余精锐,仅剩下这几个老弱病残了。

  而他们能留到现在,或许又是因为他们对宋廷不那么恪尽忠诚、拼死卖命,始终带着警惕与防备。

  否则,高家兄妹在庐州便可能死了,韩家祖孙必然捱不过陈州那场追杀。

  时至今日,效忠宋廷的锐士勇夫全军覆没,只有大理、金国遗民苟活下来。

  看着这场景,李瑕道:“不急着见程元凤。歇一夜,明日先换个地方住,这里环境太差了。”

  韩承绪想扫掉低落的气氛,玩笑道:“小郎君还有钱?”

  “你们没钱了?”

  “没喽。”韩承绪指了指重伤未起的高长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韩巧儿,道:“终于熬到小郎君回来,能过两天舒服日子,实不相瞒,我这肚子也饿了许多天。”

  李瑕道:“我还有几件北面捡到的东西,明日典当了。”

  韩承绪看了看,道:“北面物件样式与南面不同,小郎君该小心才是。”

  “行……”

  五人在破屋中又将就了一夜,次日,李瑕典当了物件,托牙行帮忙,找一位田员外租赁了一间宅子。

  他在枣园时,从张家捡了不少值钱物件,不想这临安房租贵得离谱,辛苦杀人夺财租个院子就几乎花了个精光。

  为了隐匿身份,还多花了一笔钱。

  宋朝的户籍管理十分严苛,不像北面那般自由。

  通过管控户籍,中枢可以直接掌控地方人口、土地,避免地方割据,降低武将对朝廷的危胁。

  严苛的户籍制度也不让百姓到处走动,比如《水浒》里说赤发鬼刘唐在破庙睡了一夜就被雷横抓了……这也许和刘唐长得就像盗贼也有关系,换作李瑕,大概会自称衙内,再臭骂雷横一通。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有许多“诡名挟户”之事。

  意思是,地主和官僚们虚立名户、假报户籍,把田产分成许多份,规避赋役。当然还有许多更复杂的玩法……

  换作是别的逃犯,不懂得找大户人家合作,那大概率只有完蛋了。但要找大户人家合作,自己也得长得像大户人家才行。

  总之,李瑕花了钱,冒充成田员外家族中的虚户,找了个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已不是清河坊那样的核心区域,而在城北的右二厢。

  “厢”的意思大概像是后世的“区”,如今临安城有十二厢、八十九坊。

  李瑕他们就住右二厢的同德坊灯芯巷,在祥符寺的西侧,一间二进的小院。

  “真好啊。”韩承绪在堂屋里坐了,看着高明月与韩巧儿忙里忙外地收拾,向李瑕叹道:“小郎君是否想过就此隐匿起来,过些太平日子?”

  “哪有什么太平日子过。”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说这租金,连我都觉离谱。”

  他租这院子一日就要六贯钱,是一日,而普通人家月入不过三到五贯。

  “我们毕竟没有身份,又是租的好院子。”韩承绪笑道:“说来倒是有桩趣事,建炎年间,金国曾派出大批细作入江南,趁夜在闹市张榜,称金国河清海晏。其中还特别指责宋朝房屋价高、百姓无立锥之地。因此,朝廷倒也有设店宅务,租些廉价宅院。”

  “那种我们也租不了。”李瑕换了一身锦衣华服,把仅剩的两串钱交给韩承绪,道:“你们安心歇养,我出去一趟。”

  “小郎君万万小心。”

  “嗯。巧儿,你空了把情报写下来,不急,慢慢来。”

  “好啊。”

  李瑕又向高明月点点头,示意她留意着门户,保持警惕。

  他出了门,却并未马上去右相府。

  因为,他不信任程元凤,否则也不必费力租宅院了……

  磨刀不误砍柴功,李瑕先把临安城的地形熟悉了。

  因宋廷未曾将临安府当作名义上的都城来修建,城池保留了“大宋承平时”杭州旧城的轮廓。但它又是实际上的都城,南渡时就已四方之民云集,一百余年来人口不断增加,如今仅在册户籍便有三十九万户、一百三十万人,实际恐有两百万人。

  于是,形成了一个极复杂、极矛盾的大都会。

  一方面,它内城、外城连成一片,不断扩张,户口浩繁、州府广阔;另一方面,内城夹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四十万人口在里面,还要留出宫城与官衙,无比拥挤。

  第一眼看去,杂乱、吵闹、拥冗,所谓“蜂房蚁垤、盖为房廊”,屋巷错综复杂;然而再仔细一看,它又是那样井然有序,坊巷规划细致、因地制宜。

  宋廷的治理极为……精致而繁复。

  它与蒙古的放养政策几乎是形成了两个极端,它是那样环环相扣,细密而庞大,巧妙而冗杂,最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李瑕知道,若让他来当临安知府,他不可能治理得好临安城。

  别的不说,各方司职之交错冗杂,他花二十年都搞不清楚。

  他若治理临安府,至少要当上宰相,先从官制、税制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但这似乎是宋朝许多宰相都做过的而做不成的。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李瑕熟悉了临安城,又在右相府附近绕了许多圈,规划好了一个逃生路线。

  这时,他才做了决定。

  “我打算去见程元凤。”

  “小郎君还是决定见右相吗?”

  “是,我并不认为程元凤有捉拿林子和刘金锁的必要,他们本就是他的人。”李瑕道:“他们失踪,恰恰说明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对付程元凤。”

  高明月站在一边添着烛火,闻言有些担心地看了李瑕一眼。

  “但相府外有许多人在监视,万一小郎君被认出来。”

  “没关系。我已有计划,会在程元凤上朝的路上见他。”

  做了安排,李瑕早早睡了一觉,在三更天醒来。

  倒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张文静跑来说“你花着我的钱,和别的女人住”之类的,李瑕醒来后甩了甩头,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抛诸脑后。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天色还一片漆黑,他到院中洗漱。

  似乎是摇动井轱辘的声音惊动了高明月,她推开屋门走了出来,默默到厨房里拿了几枚鸡蛋递给他。

  “你要小心。”

  “好。”

  两人没再说什么,但一路同行,似乎让他们之间有些不同了。

  李瑕拿起那鸡蛋,入手还是温的。

  他想了想,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颗放进怀里,出了门……

  第一百零五章 更夫

  临安城无宵禁。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三更天,李瑕出门,拐过灯芯街,沿大街向南,往右相府走去。

  夜市未歇,大街上灯火通明,商贩之吆喝声不绝。

  “灌浆馒头!鱼兜杂合粉……最后一份喽!”

  “三鲜面、大熬面、炒鸡面……”

  李瑕有种错愕感。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后世,穿梭在沪上豫园老街。

  听着那些吆喝,闻着那些香气,他揣着怀里的鸡蛋摸了摸,忽然有些后悔这两天没带高明月出来逛一逛。

  那个从西南边陲之地来的乡下姑娘,一天到晚也不说话,怕是还没逛过这种夜市。

  哦,当然,这念头也只是秉着照顾人的习惯而起,没太多杂念。

  从右二厢走到左三厢,李瑕拐进一条小巷,又走了一会,到了钦善坊。

  终于,有了点闹中取静之意。

  程元凤就住在钦善坊,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租宅子住。

  临安房价之贵,不是一个清廉宰相能买得起的。

  就算是天子,因大内宫城建在凤凰山下,许多山地难以使用,还要经常更换大庆殿的牌匾,以应付各种典礼。

  论位置,右相府还不如吴山脚下清河坊的那套小院。

  这件事李瑕一直觉得很奇怪,程元凤连宅院都买不起,为何要租清河坊的宅院安置手下人?

  当然,右相府还是大得多,格调也很高。

  走到这里,终于有了三更半夜该有的漆黑寂静之感。

  路上遇到一队巡丁,上前要查问。

  李瑕拿出聂仲由的令牌,在巡丁面前一扫,也不等人家看清,又收了起来。

  “看什么看,滚开!”

  对方也就滚开了。

  李瑕走到右相府附近,站在长街上的暗处,观察着。

  他估计程元凤会在四更出门,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

  他看到右相府斜对面有座小楼上有隐约的人影,看到几个醉汉坐在街角假寐……

  忽然,李瑕看到右相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中,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巷口探了一眼。

  李瑕觉得对方不太专业,想了想,向那边走去。

  ……

  汪庚站在巷口探了一眼,忽见长街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他转身就想走。

  “喂。”

  汪庚转过头,见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郎君,忙行了一礼,道:“见过衙内。”

  “你怎知我是衙内?穿了好衣裳,不一定就是衙内。”

  汪庚只当这人脑子不好,应道:“小人惊忧衙内了……这就走。”

  “你也是来打探右相的?”

  汪庚一愣,道:“小人不知衙内在说什么,小人只是个更夫。”

  他不愿与对方多聊,步子又迈开来。

  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句话。

  “你是探子,我也是。”

  “衙内玩笑了。”

  “不开玩笑,大家都在找右相派去北面那队人,相互透个消息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汪庚的神情凝固住了。

  他知道有好几批人都在盯右相府,但彼此间一直都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在天子脚下,大家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敢盯着右相府,那都是替各位相公们办事的,总得有些规矩。

  可是,今夜竟有人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搭话……“相互透个消息?”

  让人好不习惯啊。

  ……

  夜色深沉,小巷里没有烛火,也没有灯笼。

  李瑕笑了笑,又道:“你说你是更夫,但连灯笼都不带?”

  汪庚干脆不再装了,道:“别乱来,我告诉你,若是闹起来,把要捉的人吓跑了,大家的差事都完蛋。”

  “捉?”李瑕道:“原来你们是要捉,不是杀?”

  汪庚一愣,才知这一句话就漏了底细。

  他大为恼怒,又想走开。

  “好吧,不闹起来。”李瑕道:“我们聊聊。”

  “你是哪家的?”

  李瑕抬手指了指,汪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斜对面一座小楼上有火光一闪。

  “你看,他们还有个据点,你我看起来就势单力孤了,我才来找你。”

  “放屁。”汪庚道:“他们是定哨,我是游哨,实则我的势力比他们大得多。”

  李瑕道:“你们果然不是一伙的。”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观察视野重合了,而且他们比你专业。”

  汪庚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李瑕道:“不必问这么私密的问题,总之我不是程元凤的人。”

  汪庚道:“你要做什么?”

  “互相透点消息如何?你我都不容易,都是辛苦人,互相帮助,好向上面交差。”

  汪庚不答。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有些茫然。

  但李瑕能看到他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动。

  李瑕道:“我先表示诚意吧,我知道那队人活着回来了,还被捉了两个。”

  “你怎么知道的?”

  李瑕摊了摊手,笑道:“一条消息换一条消息,到你了。”

  “好吧。”汪庚想了想,道:“至少回来了五个。”

  他以为这消息不重要,李瑕却已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我知道被捉的人叫林子、刘金锁。”

  汪庚道:“这个不算。”

  “因为就是你们捉的?”

  “不是。”汪庚不悦道:“你的两条消息重了,不算。”

  “好,我再说一条,是颍州的间谍出卖了他们。”

  汪庚道:“我们不在乎这个,也不算。”

  李瑕不易察觉地微微扬了扬嘴角,道:“一人给一条消息,只要是真的,都别管对方有没有用。”

  “好吧。”汪庚道:“带人去北面的叫聂仲由。”

  “你没诚意。”

  “到你了。”

  李瑕道:“他们不仅活着回来,还带回了重要情报,谁都没想到他们能做到。”

  汪庚道:“是啊,谁都没想到。”

  李瑕摊了摊手,微微笑着,意思是“轮到你说了。”

  汪庚依旧不说。

  李瑕道:“你们怎知至少回来了五个?你们逼问了捉到的那两人?”

  汪庚道:“娘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们捉的了。”

  “放心,我又不会去抢人,你回答我,我再说一条。”

  “被捉的两人进城时在找马车,说是有两个伤员。”

  “这是四个。”

  “八日前,有人在建康府溧阳县亮了聂仲由的牌子过境,加起来,至少五个。”

  李瑕道:“三日前,这个人进临安城了。”

  “这消息我们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进临安城时没亮出令牌。”

  “是聂仲由?”汪庚问道。

  “有可能。”李瑕道:“活着回来的那五人,你我一人说一个名字,如何?”

  “好,你先来。”

  “别耍诈,你还欠我一条消息。”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成了好朋友一般。

  汪庚想了想,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你看,我多送你两个名字。”

  李瑕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人名。

  “刘纯。”

  这一刻,李瑕看似放松,但其实身体已经紧绷起来,随时准备扑杀眼前这个更夫……

  第一百零六章 归客

  “刘纯。”汪庚没有别的反应,喃喃一声,记了下来。

  李瑕笑了一下,道:“轮到你了。”

  汪庚摊了摊手,道:“我真不知道剩下的一人是谁。”

  他说完,凝视着李瑕的眼,又道:“但你知道,对吧?”

  李瑕道:“你再说个消息,我再给你一个名字。”

  汪庚道:“还有别人在找他们,至少两批,加上你我,至少四批人。”

  李瑕道:“你不实诚,给的全是没用的消息。”

  “你说的,一人给一条,只要是真的,不管对方有没有用。”汪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谁在找他们?”

  “此事与贾似道有关。”汪庚道,“再给我一个名字。”

  李瑕道:“聂平。”

  汪庚点点头,问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聂平、刘纯,最后是这五人回来了?”

  “看起来是,只有聂仲由还没现身。”

  “聂平和刘纯你们捉到了?”

  “没有。”

  “情报在聂仲由手上?”

  “很可能。”李瑕道。

  “你知道的有点多啊。”汪庚笑了笑。

  他忽然向旁边看了一眼,手指偷偷做了个动作。

  下一刻,李瑕淡淡道:“敢动我?只怕我背后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汪庚冷笑一声,道:“这临安城里,还没有我们得罪不起的。”

  “你是不小心透露了身份,还是故意误导我?”李瑕问了一句,又道:“有时候,看靠山有多大,只要看办事的人有多大本事。”

  “呵。”

  李瑕道:“说实话,你们本事一般,得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怜。全是从两淮、两浙的正规渠道来的。在我眼里,真不是我得罪不起的人。”

  汪庚道:“你少他娘诈我!”

  “诈你?这临安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可不是哪位相公。”

  “哈。”

  汪庚讥笑一声,却是抬起手,摆了摆。

  这是一个“别动手”的动作。

  李瑕微微一笑,道:“你人不错,再送你一条消息吧。”

  汪庚问道:“什么?”

  “有人知道的比我们都多,因为他们与北面有勾结。”

  李瑕说着,朝天上拱了拱手,道:“我要的不是情报,要的是查清此事。”

  汪庚眼睛一亮,问道:“你们在查谁?”

  “你猜。”

  ……

  右相府斜对面的小宅院叫“映日园”,名叫“徐鹤行”的高瘦青年正站在园中高楼之上,眯着眼,注视着巷子中的情景。

  名叫“钟希磬”的微胖中年人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人。

  钟希磬指了指身后那人,道:“这老汉是个牢头,认得李瑕。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人刘丙,钱塘县牢牢头。”

  “认得李瑕?”徐鹤行转过头,瞥了刘丙一眼。

  刘丙忙应道:“是,李瑕当时就是被关在小人那。”

  “盯紧了右相府大门,看到李瑕来了就说。”

  “是。”刘丙应道。

  徐鹤行说罢,继续盯着小巷。

  钟希磬笑道:“你在看什么?这般盯着,也不怕成了斗鸡眼。”

  他顺着徐鹤行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这两人又是谁的探子?也在盯右相府?”

  “不知道。”

  “拿了?”

  “不。”徐鹤行道:“李瑕还没出现,别惊动右相。”

  “该死。到底是谁的人那么蠢,先捉了两个小喽罗打草惊蛇,不然李瑕一去清河坊我们就可以杀了。”

  “是啊,不知哪家派的蠢材。”

  “如今事情难办了。”钟希磬感慨一声,问道:“这两人,到底是轮换还是接头?怎聊这么久?你说他们打探到什么了没有?”

  “他们像是互相不认识。”

  “什么意思?”

  徐鹤行道:“我觉得他们不像一伙的,像在交易。”

  “哈?何意?”钟希磬轻笑道:“难道两批人还能互相透消息?那他们怎好将我落下了。”

  “他们聊完了。”

  “我们还没聊完。”

  徐鹤行忽然皱了皱眉,喃喃道:“那人的身形,我像是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几批人都一起盯李瑕盯了这么多天,当然……”

  “等等,你看……他是在往右相府大门走?”

  “好像是……”

  两人目光望去,只见那道颀长笔挺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右相府的大门附近,灯笼的光亮一点点笼罩了他。

  徐鹤行喃喃道:“两天前清河坊茶摊?”

  “李瑕?”徐鹤行忽然一把拎起刘丙的衣领,喝道:“认人,那是不是李瑕?!”

  “啊?快认人啊你这牢头!”钟希磬大急,骂道:“该死,竟还有这种事,眼皮子底下……”

  刘丙又惊又怕,眯起一双眼睛,喃喃道:“认不清啊,太远,太黑了……等等……是李瑕!就是李瑕!”

  “怎么没人拦?那群废物在做什么?!”

  “该死,他们以为他是别家的探子。”

  “快!派人去杀了他,别让他见到右相!”

  钟希磬迅速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吹。

  一声鸟叫划破夜空……

  ……

  右相府前,有人抬着轿子到了大门处。

  程元凤快要出门上朝了。

  隔着三十余步,李瑕正在走过去,脑子里回想着今夜得到的线索。

  至少有两批人在盯着相府,更夫那批人显得散漫、无序,也没有太大的杀意。

  因此李瑕才会去试探他,果然,他们的情报来源在宋境,不知道在北方发生的事。

  还知道了林子与刘金锁就在他们手上,并且没有招供。

  这批人目的是捉人,为了抢夺情报?

  ……

  忽然,一声鸟叫响起。

  李瑕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抬起头,看向了右相府斜对面的那座小楼。

  此时,路边的灯笼已照到了李瑕的脸。

  一瞬间他又思考了许多。

  他知道,小楼上面这批人认出他的长相了。

  那他们必然是从北面得到了消息,知道是“李瑕”回来了,才会带了人来辩认。

  这批人与北面勾结,要杀人灭口?

  ……

  李瑕得出了判断,转过头,只见右相府的大门已缓缓打开。

  他算好了的,只要在这一刻冲过去,就可见到程元凤,躲过追杀。

  ……

  斜对面的阁楼上,徐鹤行下令道:“放弩,射杀了李瑕。”

  钟希磬一惊,问道:“当着右相的面杀?!”

  “杀了。”

  “可这……”

  钟希磬犹豫了一下,又吹了一声口哨。

  下一刻,有马蹄声从巷子里传来。

  “又是谁来了?”

  钟希磬放下放哨的手,眯着眼,注视着,只见一名汉子策马拐进了巷子。

  他脑中迅速分析起来……那汉子的马很累,满是泥浆,跑了很久了,是从远处来的,连夜进的城?

  “那人好像是……”

  “是他吗?”

  徐鹤行将手按在了栏杆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死死盯着策马而来那人。

  “是他……”

  ……

  “保护右相!”

  一声大喝响起。

  右相府前,几名护卫猛得回过头,警惕起来。

  黑暗中,两个持弩对着李瑕的人迅速窜开。

  李瑕回过头,看着那策马奔过来的人,也是眯起了眼。

  他眼神中泛起了一些疑惑之色。

  “是你?”

  ……

  小楼上,徐鹤行重重在栏杆上一拍。

  “是他,聂仲由……”

  第一百零七章 右相

  “聂仲由?”钟希磬眯着眼,似乎感到有些疑惑,问道:“杀了他们?”

  “来不及了。”

  徐鹤行懊恼地摇了摇头,道:“李瑕是个虚招,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来不及了。”

  钟希磬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的护卫已鱼贯而出,把李瑕与聂仲由包围了起来。

  “把人撤回来吧。”徐鹤行叹道。

  “该死。”钟希磬脚步匆匆,道:“我速去禀报……”

  至于那牢头刘丙,自有人又将其带了下去。

  小楼上,唯有徐鹤行还站在那。

  他已看到有人将聂仲由、李瑕带进了右相府。

  “有此能耐,怪不得……怪不得居然能活着从北面回来……”

  ……

  李瑕走过前庭,月色下只见庭院布局格调雅致,颇有宰相门邸的气派。

  虽然是租的。

  李瑕又想到,听说程元凤出身歙县书香门第,真要买临安城的宅院未必买不起……也许是因不知这宰相能当几年,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聂仲由则是很熟悉右相府,脚步也有些急,走在了引路的护卫前面。

  偏堂前,一名雍容老者迎了上来。

  “仲由!”

  “右相!”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老夫很担心你……”

  程元凤时年五十七岁,属于宰执中的青壮人物,人如其名,称得上“人中龙凤”,风仪着实是另人心折。

  他本打算去上朝,刚整理了仪表,长须梳得整齐顺滑,在这深夜里也没有半点倦容,双目极有神彩,精神奕奕,但似因见到聂仲由而红了眼。

  “劳右相挂心了……”

  程元凤双手在聂仲由肩上拍了拍,亲自扶着聂仲由。

  聂仲由热泪盈眶,转头看向李瑕,引见道:“右相,这便是李瑕……”

  “好,好,进去说。”

  几人走进了偏堂。

  到此时,李瑕也没来得及与聂仲由叙旧,事实上聂仲由一回来,相府护卫们就围上去“哥哥、哥哥”唤个不停。

  “好啊,你们能平安归来。”程元凤第三次说了好,方才询问了北面之事。

  聂仲由将路上诸事说了,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湖畔他重伤去引开追兵。

  “逃脱之后,我一直藏在北面,等养好了伤便回来……”

  说到这里,聂仲由转头看向李瑕,道:“我一直很担心你们,没想到今夜才到相府门前就遇到你,太好了,其他人呢?”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聂仲由的眼睛,他能感受到聂仲由的那份担忧、欣慰是真的。

  程元凤见李瑕不说话,温言道:“具体是何情况?从头说,不必急。”

  李瑕将一路上遭遇挑选了大部分说了,只隐下一小部分……

  程元凤免不了赞叹几声,又夸了李瑕几句。

  末了,李瑕道:“当时我独自引开追兵,让林子带了剩下的人回来,情报在他们手上。我回到临安之后,去了清河坊那间宅子,察觉到有人在那里埋伏。”

  “有人埋伏?”

  “是。我发现有些不对,于是没有立刻进那间宅院,而是悄悄跟踪了那些人。”

  聂仲由问道:“可找到了其他人?”

  李瑕道:“没有,但我听到有人说‘审出来了,捉到的两人是林子、刘金锁,但情报不在他们手上,该是逃掉的那四人带着’,我这才知道,林子与金锁被捉了、韩老他们逃了。

  于是,我赶来向右相禀报,但今夜,我才到附近,又发现有两批人就守在右相府外,似乎是不让我见到右相。”

  李瑕说完,看了程元凤一眼。

  他却并未观察到太多东西,程元凤眼神中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疑惑,让人看不透心思。

  程元凤道:“你不必担忧,既见到了老夫,必会保你平安,亦会救出其他人。”

  “是。”

  一名亲随跑到门边,唤道:“阿郎,上朝要迟了。”

  这是李瑕算好的时间,他故意在上朝前这个时间来,以避免完全交底、留出时间观察程元凤的反应。

  但,程元凤扫了李瑕一眼,似乎已将他这点心思看透了。

  初次见面的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相互了解了许多。

  程元凤不急不躁地饮了口茶,向李瑕问道:“那份情报,你可确认过?”

  李瑕听得懂他是何意。

  若是换个人问,也许就是“你们真的去了开封?莫不是直接逃回来骗我?”

  李瑕要了纸笔,写下一些他记得的内容,比如北面几个州府的赋税、蒙军伐蜀的兵力等等。

  “右相请看,我只记得这些了。”

  程元凤看完,点了点头。

  “此事,老夫来查。”

  “是。”

  程元凤这才扶着椅子站起身,又道:“可叹你等为社稷立功归来,却遭奸臣迫害。等救了人、找回情报,老夫亲自为你等奏功。”

  李瑕不卑不亢,道:“谢右相。”

  程元凤抚须笑了笑,神情虽然平和,眼神中却有些欣赏之意,指着李瑕莞尔道:“虽不如刘武仲‘十二骁勇取信阳’之功,却也是少年英才,我大宋人才辈出啊。”

  “不敢担。”

  “听说你以往在家中读书,闭门造车读不出名堂,老夫举荐你去太学吧。”

  李瑕拱手道:“晚辈想入蜀从军。”

  程元凤本已向堂外走去,闻言停下脚步,又扫了李瑕一眼,道:“你还太年轻,此事依老夫,这是为你好。”

  “晚辈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愿从军报国。”

  程元凤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眼中露出些考量之色。

  偏堂外,那亲随有些焦急,跺了跺脚,小声道:“阿郎,真迟了。”

  程元凤还是很平稳深沉,向李瑕道:“放心,老夫绝不会亏待你。”

  李瑕拱了拱手,没有回答。

  程元程又安排道:“你且在府中歇下,但有需求,只管提。”

  “是,现在就有。”李瑕问道:“敢问,有钱吗?”

  有那么一瞬间,程元风似乎愣住了。

  他堂堂宰执,赶在朝会前与这少年相谈,对方竟是开口……要钱?

  亏得他涵养极深,脸色不变,向下人吩咐道:“程渔,给他们准备两间客房,再拿钱给李瑕应急。”

  “是……”

  程元风这才向外走去,脚步依然四平八稳,虽然上朝已经迟了。

  不多时,前院管家程渔走进偏堂,外面还有几个护卫探头探脑地向聂仲由招手,想与他叙旧,被聂仲由笑着挥手驱走。

  程渔到了李瑕面前,双手递了一叠称作“便钱会子”的纸纱过来,道:“请李小郎君笑纳。”

  “多谢。”

  李瑕接过一看,总共只有两百贯,恐怕还兑不到两百贯。

  他很有礼貌地收了。

  程渔见李瑕虽礼貌,却没有惶恐,只好带着矜持的笑容,又提醒了一句。

  “右相虽未明言,但对李小郎君真是极赏识,要知宰执之月俸虽有三百贯,开销却极大,入朝这些年也未有积蓄。”

  李瑕道:“谢右相厚爱。”

  程渔这才点点头,又笑了笑,手一抬,道:“请李小郎君随我去客房歇息,等阿郎下朝。”

  李瑕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遂道:“我再与李瑕聊聊,一会我带他过去。”

  “也好。”程渔应了,把周围人也都撤下去,任他们单独聊天……

  第一百零八章 左相

  偏堂上安静了一会,聂仲由看着李瑕,眼神仿佛像是老父亲一般。

  毕竟是九死一生,别后重逢。

  李瑕却是平平淡淡的,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聂仲由点点头,由衷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右相一定会把林子和老刘救出来,我们……”

  李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聂仲由道:“我方才和右相说过……”

  “方才你说的太含糊,但在龙湖时的情景我知道。”李瑕道:“换作是我,那样重的伤,我逃不掉,所以好奇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聂仲由没有回答,沉默了许多,问道:“你信我吗?”

  “你要让我信你,你该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绝不会背叛大宋,也绝不会背叛右相与弟兄们。”

  李瑕道:“不愿说?”

  聂仲由叹息一声,眼中有些为难,却还是极坚定地道:“我绝无背叛。”

  李瑕道:“我只在乎一点,说好给我的武职能兑现吗?”

  聂仲由道:“你放心,我虽回来了,但功劳还是你的。右相想让你入太学,远比你从军要好。你犯过案,举荐你入太学其实比给你个武职更费力气,右相是真的很欣赏你才这般安排。你年岁还小,往后能科举入仕,何必与我辈粗人刀头舔血?”

  “我不考科举,只要一个地方武职。”

  “太学有多好你还不知,如我与陆凤台拼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但你不同,你走仕途将大有可为,唯有文官能入主枢密院,掌军国大事、调天下兵马。你若有志向,三四十年后……”

  “三四十年。”李瑕轻呵了一声,问道:“你不是说讨厌文官吗?”

  聂仲由沉默了。

  他确实记得,在最早认识李瑕之时就这么说过。

  “我只是觉得,你当文官会与那些人不同。”

  “按我们说好的条件来。”李瑕道。

  聂仲由叹息一声,道:“好吧,只要你不觉得可惜,入蜀领兵不过右相一句话的事。”

  “嗯。”

  在敌境的生死与共、重逢时的欣喜,似乎都冷淡下来,气氛有些沉默。

  如果林子、刘金锁没被捉,现在或许该是把酒言欢的时候。

  聂仲由道:“你父亲失踪了,我帮你找找吧。”

  这事他之前便与李瑕说过,此时再提,也许是因为满脑子想着帮李瑕做点什么。

  “好,找找吧。”李瑕点点头,又问道:“韩老的儿子呢?”

  “放心,右相派人安置、照顾着。等救出林子,找到韩老,就让他们团聚。”

  到这里,该寒暄的也寒暄完了,李瑕问道:“你觉得林子与刘金锁是谁捉的,我们又是被谁出卖的?”

  聂仲由想了想,道:“你可知道丁大全?”

  “听说过。”

  “必是丁大全奸党所为,既是因他与北边有勾结,意图毁灭证据,或是争夺功劳,谋夺相位。”

  李瑕问道:“为何如此确定?”

  “我们在庐州遇到的淮西制置副使,袁玠,他与北面汉奸张家暗中联络,你我亲眼所见,此人正是丁大全的走狗。”

  ……

  朝会之后,程元凤往左相谢方叔的公房走去。

  一条御街挤着三省六部五府,还有太庙、大佛寺,以及各个司局和巷坊。就算是当朝宰相的公房也不宽敞。

  程元凤一路上看着,只觉朝中官吏着实是太多了。

  “右相。”

  “右相……”

  一声声恭敬的呼唤声中,程元凤到了公房前,自有属官推开了门。

  “左相,右相来了。”

  谢方叔正伏案疾书,听得动静抬起头,拱手道:“讷斋公,怎亲自过来?”

  他时年五十五岁,比程元凤还小两岁。

  “渎山公,你这是在……”

  谢方叔道:“写辞呈。”

  程元凤长叹一声,道:“何必如此?”

  谢方叔摇了摇头,仿佛心力交瘁。

  “淳祐六年,我上表请限民名田、抑豪强兼并之患,始得官家信赖,至今十载。淳祐十一年,官家授金印紫绶,官拜宰相,托付天下万机,至今五载……”

  程元凤道:“是啊,渎山公不畏权贵豪强,直言切谏。‘国朝驻跸钱塘百二十余年,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齿日繁,权势之家日盛,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字字恳切,言犹在耳。”

  谢方叔道:“可又能如何?上表限田十载,拜相五载,然则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限田之令,朝廷付之悠悠。既碌碌无为,我不如请辞,换能者居之。”

  程元凤上前一步,目含诚挚,道:“不可如此,你难道要将国事付托于丁大全?”

  “朝中还有讷斋公你……”

  “你请辞了,他们还会放过我不成?”

  谢方叔讶道:“他们也开始陷害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终于真诚了许多,不再相互用敬称,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长谈。

  “宫门题字,果真不是你手下人擅自所为?”

  谢方叔道:“‘阎马丁当,国势将亡’,看似在骂奸党,实则触怒官家至深,将我等架在火上烤,我若有这般糊涂脑袋,还戴乌纱帽做甚。”

  程元凤道:“那便是奸党自己写的?‘国势将亡’四字直指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好一招飞冤驾害。”谢方叔长叹道:“昨日,官家召我进宫,谈及了当年吴潜之事……”

  这事不用谢方叔说,程元凤自是知道。

  淳祐十一年,谢方叔任左相、吴潜任右相,两人之间有些权责冲突、分朋植党,惹得官家大怒。兴昌元年正月,吴潜罢相。

  之后,董槐任右相,此人刚直,弹劾丁大全,反遭其噬,被放逐出临安城,程元凤始任右相。

  昨日官家召见谢方叔,意思也很明显了。

  ——你谢方叔先是与吴潜党争,朕信重你,连换了两任右相,但你没完没了是吧?又要和丁大全搞党争,在宫门上题字骂朕亡国之君?逼迫朕?

  果不其然,接下来,谢方叔又道了一句。

  “官家问我,欲为独相否。”

  程元凤微微一凛,叹道:“言重了。”

  谢方叔叹道:“阎妃、董宋臣等人日日向官家哭诉。我等外臣,有口也辩不清……”

  程元凤沉吟道:“事已至此?题字之人找出来否?”

  谢方叔道:“已命临安府严查,但全无头绪。”

  “有宫门题字之本事,岂是好查的。”

  “是啊。”

  “不如……”

  程元凤使了个眼色。

  谢方叔摇了摇头,道:“不妥,若定案之后,再被翻了案……不妥。”

  两位宰执又是一声长叹。

  “原以为位登宰执可放开手脚振兴社稷,未想深陷朋党交争,不能自拔啊。”

  “为之奈何?历任宰相谁非如此。”

  “是啊。”谢方叔道:“先帝时,开禧三年,史弥远槌杀韩侂胄;嘉定四年,殿前司、步军司军官谋杀史弥远,未成;嘉定十四年,殿前司军官再次谋杀史弥远,又未成。

  今上即位,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相继专权,一场端平之败,局势更坏。淳祐四年,杜范终于拜相,驱逐史嵩之党羽,短短一年,史嵩之接连毒杀右相杜范、工部徐元杰、临安知府刘汉弼,骇人听闻!”

  “慎言。”程元凤道:“毒杀之事尚无确凿证据。”

  “确凿证据?”谢方叔道:“史嵩之得知杜范平素嗜书如命,以毒药涂于书籍,叫人献去,杜范旦夕翻阅,毒气蒸目而亡。人证物证俱在,还要何证据?!”

  “陈年旧案,罢了吧。”

  谢方叔道:“可这相位争斗之烈,却可见一斑。”

  程元凤点点头。

  谢方叔道:“我只盼能为社稷谋实事,实无意党争,宰执亦非我所愿,当年是诸公以‘宰相须用读书人’罢了赵葵相位,我不得已而拜相。”

  “是。”

  “我与吴潜,虽有政见不合,绝无私怨。”

  “是。”

  “董槐遭丁大全迫害,我竭力保全。”

  “我明白。”

  “但在群臣眼中,我终日勾心斗角;在官家眼中,我排除异己,欲为独相。”

  程元凤劝道:“不必如此,事或有转机……”

  “去相不远矣。”谢方叔颓然长叹。

  叹罢,他指了指公房中的一叠叠公文,那皆是他呕心沥血拟出的治国良策。

  “我非为个人前程,所虑者,边境战乱不止,田地日渐荒芜;治内人丁增长,兼并愈演愈烈。

  所虑者,权势多田之家,赋税、劳役不容以加之;少田之民无以为计。

  所虑者,两淮尸莩于野,西蜀白骨如山;临安犹只闻管弦钟鼓之声。

  我所谋者,官家勿因贵近之言而动摇初意,臣僚勿因私怨争斗而废良策,则天下幸。

  然则,为相不能一展抱负,终日蝇营狗苟,那不如归去罢了。”

  谢方叔这么长一番话说完,程元凤终于没了耐心,抛出了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今岁四月,我与贾师宪派了一批人北上开封……”

  谢方叔惊讶了一下,道:“为了赵葵说的那份情报?”

  “是。”

  “你们糊涂!糊涂!一旦……”

  “此事是官家应允……”

  谢方叔大怒,喝道:“若再来一出端平入洛,你担得起吗?!”

  程元凤道:“情报已经拿到了,但北上之人出生入死回来,却被丁大全捉了。”

  “拿到了?被捉了?”

  “确认拿到了,赵葵所言不虚。事已成,你我再争执也无益。”

  谢方叔问道:“丁大全要争功?”

  “是。”程元凤沉吟着,又道:“此事本是我与贾师宪谋划。如今,人已归,贾师宪却不告知,反遣人盯着我的宅邸,不让他们与我接触。”

  “贾似道……欲独占功劳?”

  “是。”程元凤叹道:“丁逼迫甚急,贾不可靠。我唯有来找你。”

  谢方叔沉吟不语。

  “丁大全与北面有所勾结。”程元凤提醒道:“淮右、袁玠。”

  谢方叔已完全明白了程元凤的意思,终于叱道:“丁大全好大的胆子!”

  “当务之急,该将人救出来,加上情报,便是铁证如山。”

  说到这里,程元凤脸一板,郑重道:“忠义之士浴血归来,反遭奸党迫害,此事便是闹到御前,我也与丁大全斗到底……”

  第一百零九章 信任

  右相府偏堂上。

  聂仲由道:“我分析过,袁玠知道我们北上、也确实串通了北面张家。那之后,他留意着两淮的动向,林子他们回来后露了行藏,被袁玠得知于是通知了丁大全。丁大全为了争功并迫害右相,捉了他们。还有哪里不对?”

  李瑕道:“袁玠是与张家有所往来,但往来到何种程度呢?如果真是勾结,为何在庐州时袁玠避开张荣枝,把事情交给陆凤台应付?陆凤台可不是他的心腹。”

  “你是何意?”

  “我还看不明白,不想臆测。”

  聂仲由道:“我并非臆测,而是事实如此,对付我们的就是丁大全之奸党。”

  李瑕道:“但我觉得,袁玠面对张家的态度是不敢得罪、少惹麻烦。”

  “但这与我分析的不冲突。”

  “是。”李瑕道:“今夜我问过那人,他们捉了林子、刘金锁,消息渠道在两淮。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北面的具体情况,说明他们没有勾结北人。”

  “那又如何?”

  李瑕问道:“你觉得,这批人是丁大全的人吗?”

  聂仲由道:“很有可能。”

  李瑕问道:“那另一批人是谁?”

  “贾似道?”

  李瑕想了想,沉默了下来。

  聂仲由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既已禀报给右相,右相自会摆平,救出林子他们、拿回情报,给你叙功。”

  李瑕问道:“你很信任右相?”

  “当然,你怎会如此问?”

  “没什么。”李瑕道:“我困了,先去歇了。”

  “好,我知道你,睡觉很重要。”

  “对。”李瑕随口应着。

  程渔又来到偏厅带他去客房歇息。

  此时天色才刚刚大亮,有菜农将今日的果蔬送到右相府侧门……

  到了中午,程渔还在操持府中事宜,忽见程元凤身边的护卫急赶回来。

  “阿郎一会回府,要与李小郎君一道用饭,准备一下。”

  程渔忙到客房去唤李瑕,推开门,却是愣了愣。

  ……

  轿子落在右相府门前。

  程元凤才下了轿,程渔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李瑕走了,不知去向……”

  程元凤脸色微沉,一路进到前院,只见聂仲由已上前请罪。

  “右相,是我未与李瑕谈清楚,此事怪我。”

  程元凤踱了几步,道:“情报在李瑕手上。”

  聂仲由道:“可李瑕说,情报交给林子他们了……”

  “你信他?”

  “我信他,愿为他担保。”

  程元凤笑了笑,没再就此说什么,道:“说说李瑕离开的理由。”

  聂仲由道:“许是他还有些急事要办。”

  “说实话。”

  聂仲由有些为难。

  程元凤道:“他不信任老夫,然否?”

  “是。他那人谨慎惯了,这次过虑了。”

  程元凤颇有涵养,闻言竟不生气,负手道:“老夫已联络了左相,调动了禁军,很快就能查出奸党将林子、刘金锁关于何处,先救人要紧。”

  “是。”聂仲由又是一拱手,目露敬仰之色。

  程元凤有些感慨,叹息道:“希望到时,李瑕能信任老夫,如你信任他。”

  ……

  同德坊,灯芯巷,小宅。

  李瑕回来后又稍微补了一觉,中午醒来,只见韩承绪正坐在屋中。

  “小郎君,这是你要兑的钱。放心,我乔装之后才找牙行兑的,别人查不到我们。”

  “好,我拿十贯够了,剩下的留作开销吧。”

  李瑕接了十贯钱放在桌上,伸展着身子,准备锻炼一下。

  韩承绪道:“依我看来,都虞候所言也有道理,小郎君为何不信任右相?”

  “程元凤的立场不提,更主要的是,我不信任他的能力。”

  李瑕回来时已将大概的事情说了,不过高家兄妹、韩家祖孙本来跟聂仲由就不算亲近,并未因他还活着而有多高兴。

  李瑕却知道韩承绪在乎的是什么,道:“韩老放心,我打听过令郎目前还安全,只需这些事尘埃落定,你们就可父子团圆。”

  “小郎君有心了。”韩承绪道:“不过,右相毕竟是当朝宰相,小郎君说他的能力……”

  李瑕道:“宰相会的该是施政,而不是权谋。我不信任程元凤的权谋能力……这是对他的赞誉。”

  “是。”韩承绪道:“但右相其实很有手段。”

  “那也看和谁比。”李瑕道:“别人都得到消息、埋伏在相府周围了,程元凤还一无所知,开场就输了。”

  韩承绪默然了一会,道:“此事该与朝中党争有关,不如我去打探些消息?”

  “不用,你们帮着巧儿把情报写出来,我去打探。”

  “小郎君打算怎么做?”

  “盯着程元凤,看他能否救出林子与刘金锁。若是救出来了,那当然好,就当是我多心了,我去认个错。”

  说到这里,李瑕也想到了程元凤想安排他入太学之事。

  说好的官位不给,叫人去读书?

  这人若不守信用,未必不能把情报给别人。

  韩承绪还是下意识地愿意相信宰相高官,忍不住提醒道:“小郎君既要盯着右相,却又从相府里跑出来,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总之我不会把生死交在程元凤手上。”

  韩承绪又问道:“但小郎君已露过面,有人守在那要杀你,怎好再到右相府去?”

  “没关系。”

  说话的功夫,李瑕又完成了日常的锻炼,擦了汗,拿出昨夜剩的那个鸡蛋,“嗒”的一下敲了,一边剥着,一边思考着什么。

  “我的绝招又可以用了,用一次少一次……”

  那边,高明月往李瑕这看了一下,进厨房端了个装满鸡蛋的盘子过来。

  “你不必留吃冷的,每日都给你煮便是。”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

  “谢了。”

  但李瑕还是留了两颗放在怀里。

  他见高明月盯着他这个动作,遂笑道:“这是在外面吃的。”

  “嗯。”

  “对了,你们买这么多鸡蛋,在哪买的?”

  “韩老买的。”

  韩承绪道:“小郎君是怕有人根据你这个习惯查过来?可,知道这点的人不多……是不相信都虞候了吗?”

  “嗯,聂仲由活着回来,太奇怪了。”

  韩承绪道:“放心,我买菜时特地绕了段远路。”

  李瑕道:“下次多花些钱,让人送到斜对面的油粮铺吧,我们可以在院墙上看到那里,若有人查到这里,我们也能提前知晓。”

  “好……”

  第一百一十章 太学生

  因韩承绪所言“此事与朝中党争有关”,李瑕想到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他出了门,这次没有马上就去右相府,而是往太学的方向走去。

  路上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在卖画,生意十分冷清。

  李瑕过去看了两眼,觉得他画得蛮好的,水墨山水很有韵味……遂把对方整个摊子都买了下来。

  说是个摊子,其实收拾好后也只有一个书笈,也就是背篓。

  小桌和凳子李瑕就不要了,把那背篓背在背上,又添了许多文雅气质。

  “这次不如就叫宁采臣?”他心想。

  一路逛到太学附近。

  果然,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丁蓝鬼”“丁青皮”之痛骂声不绝于耳,“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也是不时响起。

  李瑕看了看,找了间动静最大的茶楼。

  “近日满城皆言‘阎马丁当’,但许多人还不知奸党劣迹,与权不才,愿为诸生说道说道……”

  “诸生,诸生,且听与权来说。”

  “对,让与权来说!”

  “与权,你上去说。”

  只见一名中年书生爬到桌子上站定,拱手向诸生行了一礼。

  “在下陈宜中,字与权,温州永嘉县人,太学上舍生,时年三十又八,请诸生序齿……”

  “好!”

  茶楼中已有欢呼声响起。

  李瑕听了那铿锵有力的说话声,走了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放下了背篓,要了壶茶水。

  时人介绍自己喜欢说年纪,为了“序齿”,也就是排长幼年纪,好相互称呼。

  这陈宜中三十八岁还是个太学生,听起来可能有点窝囊。

  但李瑕明白,人家是大宋后备役的官员,就是放在后世,也绝不是一般的博士或博导能比的。

  再看大堂上的反应,想必陈宜中是太学中拔尖的学子之一,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李瑕知道这些,是因听聂仲由说过一些太学之事。

  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外舍生交“斋用钱”才能在官厨就餐,贫者减半;内舍生和上舍生免交。

  至于上舍生,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可释褐授官,中等准予免礼部试,下等准予免解试。

  太学能培养出大量的官吏,且太学生还有上书言事的资格,因此,太学也是朝中各派官员角逐之地。

  程元凤的意思,自然是安排李瑕入上舍。

  李瑕若愿意听安排,安安稳稳地在太学读上三四年书,确实很可能“前途不可限量”。

  这条通天大道肯定比当武官要安全、稳当得多,以后当个大官,等宋亡了再一投降,说不定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只要忍得了受些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李瑕回过神,转头又看向那说话的陈宜中。

  “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此人生来一张青色脸皮,如鬼如蜮。与其同样相貌者,有唐代大奸臣卢杞,曾以私隙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李怀光使叛……傲狠背德,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

  话到这里,满堂喧然。

  李瑕不知那“卢杞”是何人,反正听这意思,卢杞害了颜真卿,很坏,丁大全长了一样的青色脸皮,必定很坏。

  “丁大全出身卑微,娶外戚家中婢女为妻,借此攀附权贵。嘉熙二年,他已四十又八,方中进士,为谋升迁,极力讨好宦官董宋臣、卢允升,趋炎附势,混乱朝纲……

  其人统领淮西之时,欲与吴门首富郑羽联姻,遭拒,遂命台臣卓梦卿弹劾,抄没郑羽其家。更令人不齿者,丁大全纳媳为妾。淳祐六年,他为其子丁寿翁定了一门亲事,后见新妇貌美,又纳为自己妾室……”

  “啐!无耻之尤!”

  “寡廉鲜耻!”

  一片吵闹声中,陈宜中抬起手,喊道:“诸生,诸生,再听我一言……丁青皮一党,侍宠弄权,不可一世,远不仅于此。去岁,苏州百姓联名告发丁党侵占田地、祸国殃民,时监察御史洪天锡受理此案,呈于御前,右相董相公严办此事。

  然则,董宋臣、卢允升等内宦蒙蔽上听,构陷忠良。结果诸生也知道,官家包庇奸党,洪御史愤然请辞、董相公罢相,丁大全竟不等诏令,私自调兵驱逐董相公出临安城,大逆不道,天怒人怨!”

  茶楼中的愤怒几乎被推到了最高点。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丁蓝鬼大奸之徒,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陈宜中抬了抬手,将诸生的情绪又压住,继续道:“所谓邪不可胜正、黑白不可混淆。今岁,左相谢相公、太常寺赵寺丞、御史台李左史已拿到丁党之罪证,洪御史已归朝,朝中正义敢言之士纷纷决意共同声讨奸党,上书直谏。我等身为太学生、博士子弟,合该以社稷为己任……”

  不等他说完,已有人大喊道:“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

  陈宜中再抬手,已压不住堂上气氛,遂喊道:“声伯兄,声伯兄!”

  又一名中年书生站上了桌子,与陈宜中并肩而站。

  登时有人喊道:“声伯来了,声伯来说!”

  “大家静一静,听声伯说……”

  刚站上桌的中年男子于是也拱了拱手,高声说起来。

  “在下刘芾,字声伯,温州乐清县人,时年三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好!谁不认得与权兄与声伯兄。”

  “声伯兄!”

  刘芾高声道:“淳祐五年,史嵩之接连毒杀杜公、徐公、刘公,正是我太学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要求查明事因、严办凶手,还真相大白于天下。此事,最后虽未查明,斗倒了权相史嵩之却是不争之事,但……”

  “不错,如今我等该再次伏阙上书,扳倒奸党!”

  刘芾摆了摆手,正要继续。

  “我来!”

  忽然,又有一人也站上了桌子,把陈宜中挤了下去,挡在了刘芾身前。

  “在下周震炎,字伏灵,太平当涂人,时年二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李瑕见这周震炎生得十分英俊,比自己也不惶多让,只看长相,确是个让人一见就生好感之人。

  然而,气氛还是变得奇怪了起来。

  陈宜中被拉到了桌子下面,不由皱了皱眉,道:“伏灵你做什么?声伯兄还未说完。”

  周震炎负着双手,仰了仰头,道:“淳祐五年,太学诸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我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年方十八,已有报国之热忱,而近些年来,伏阙上书之事我见的更多。”

  陈宜中与刘芾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

  周震炎又理了理衣袍,道:“请诸生联名,只须有二百人去,我愿出面主持此事,必除奸邪。”

  “呵。”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个青年书生,脸上带着讥嘲之意。

  青年书生似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也看向李瑕,脸上的讥笑化作和煦,点了点头。

  李瑕也点了点头。

  刘芾却是摇了摇头,道:“请诸生冷静,朝局凶险,并非每次伏阙上书都能成,当年史嵩之已失圣眷。而今不同,今之‘阎马丁当’乃内外廷勾结,蒙蔽官家,其势尤甚。此次,‘国势将亡’四字恐触怒官家,圣心难测,前途未卜……”

  周震炎脸色似乎难看了起来。

  刘芾又道:“我等将在三日后大朝会时,往宫城击鼓上书。请诸生考虑好后果,唯有愿舍了一身功名者,可与我等一同去,其余诸生还请勿要出头,保全功名,以待来时。”

  话音一落,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到这时,最为难的却又成了周震炎,站在桌子上,下来也不是、应声也不是,那一张俊脸也仿佛泛上了一层铁青之色。

  偏有人讥道:“那便请周兄带两百人去伏阙上书,把蒙蔽官家的奸党扳倒。”

  周震炎没应。

  场面尴尬……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卖画

  “黄镛黄器之,愿往。”

  茶楼中气氛低迷之际,忽有人喊了一句。

  李瑕目光看去,见说话的正是刚才和他点头的那个青年书生。

  随着这青年书生黄镛一声喊,很快又有人开口表示愿去。却也有人直言害怕辜负家中期望,诸生都表示理解。

  “林则祖林兴周,愿随刘兄、陈兄一同上书!”

  “曾唯曾道子,愿往。”

  “……”

  黄镛喊完之后,却是径直坐到了李瑕的对面来。

  “黄镛,字器之,福建路莆田县人。”他报了自己的名号,又向李瑕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李瑕道:“唐寅,字伯虎。”

  “我看伯虎年岁不大,可有二十了?”

  李瑕点点头,道:“嗯。”

  黄镛道:“我时年二十又六,绍定三年,庚寅年生人。”

  “黄兄。”李瑕拱了拱手。

  黄镛道:“你叫我‘器之’便好,方才我便在留意你,觉得你眼神沉静,神态自若,必是不凡人物。”

  “器之兄过誉了……”

  此时,也就是在黄镛开口喊了第一句话时,周围就已有人在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

  “黄镛黄器之,后村公的弟子。”

  “什么?刘公的弟子?竟是刘公弟子。”

  “刘公?确是那‘少年自负凌云笔’的刘公?”

  “是。”

  “居然是刘公弟子……”

  忽然,有个颇为刺耳的声音响起。

  “呵,又不是黄器之有文章天资,他与刘克庄都是莆田人,同乡罢了。”

  周震炎不知何时已从桌子上下来,斜睨着黄镛,又道:“再说了,谁知他是不是真是刘克庄弟子?也许是吹牛而已。”

  黄镛还在和李瑕聊天,闻言也不搭理周震炎,讥笑了一下。

  周震炎却还在说。

  “这种事情本就见得多了,仗着和刘克庄是同乡,逢人便到处吹嘘,生怕没人捧他,可笑。”

  “伏灵,勿要再直呼刘公名讳了。”

  “名字不是拿来叫的?”周震炎道:“刘克庄谤讪时政、忤逆官家,我还要称他一声‘刘公’吗?你们也想忤逆官家吗?”

  “周伏灵!你够了!”站在桌上的刘芾终于忍不了,大喝一声。

  黄镛抬起手,道:“声伯兄,别理他。”

  刘芾道:“太放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镛笑道:“也许周兄就是想和我们吵一架,好拂袖而去,免得要去伏阙上书呢。”

  “黄器之!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震炎大怒,一指黄镛,骂道:“滥竽充数之辈,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黄镛道:“那请周兄一同去上书啊。”

  周震炎道:“你要去,只因你有私心。刘克庄早已赋闲在家,董相公在时要起复他,被丁大全以‘恃才傲物’为由所阻。你要对付丁大全,皆因你的私心,而非要报国!”

  “周兄不是说我是假冒的刘公弟子?”

  “你!”

  黄镛正色道:“我至少会去,请周兄同往。”

  周震炎恨恨盯了黄镛一眼,道:“不屑与你等小人为伍。”

  说罢,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又有数人连忙跟上周震炎。

  ……

  刘芾、陈宜中等人老成持重,懒得理他们,继续与人联络。

  黄镛却是又看向李瑕,拱手道:“让伯虎见笑了。”

  “无妨。”

  黄镛道:“以往在家中读书,竟未曾想过世上有人能那般惹人生厌,可惜了他那一张好脸蛋。”

  李瑕点点头,没有评说什么。

  黄镛又问道:“伯虎似乎对这些吵闹不感兴趣。”

  李瑕想了想,道:“今日所见,朝堂上拉帮结派争执不休,太学里也是拉帮结派争执不休。”

  黄镛一愣,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我眼界不如你宽啊。”

  他再看李瑕,眼中又多了份殷勤,问道:“伯虎,不如与我等一起上书?哦,我并非强迫你,只是……想知道你我是否志气相投。”

  “不了。”李瑕摇了摇头。

  “为何?”

  “我不是太学生,没有上书的资格。”

  “哈。”黄镛一笑,道:“伯虎真是个妙人。”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去。

  黄镛果然跟了上来。

  说来,刘芾、陈宜中这种年近四旬、阅历丰富的从来不是李瑕结交的目标,黄镛这种小年轻才是。

  “伯虎,你去哪里?”

  “卖画。”

  “去哪卖画?要不,我找些同窗去帮你吆喝?”

  李瑕走出茶楼,转头看了看,见到周震炎与几个人在前面不远,正看着这边。

  “钦善坊。”

  李瑕说了一个右相府附近的地址。

  因已给了程元凤时间探查林子与刘金锁的下落,想必快有结果了。他打算再到右相府附近盯着的,正好带个太学生过去掩护一下。

  “那么远?”黄镛有些纠结起来。

  李瑕也不让他为难,笑道:“器之兄既忙,倒也不必一起过去。”

  “那……不如留下住址?下次我去拜访伯虎……”

  两人话到这里,周震炎已走上前,讥道:“黄器之,怎么?喜欢俊俏哥儿?”

  几个人围了过来。

  大家都是读书人,大概是不会动手的,无非是冷嘲热讽。

  周震炎一把从李瑕的背篓里抽出一副画卷,摊开一看,愈发不屑。

  “什么破画技,真烂。”他扫了李瑕一眼,讥笑道:“小白脸……”

  黄镛不悦,喝道:“周伏灵,你够了,你我有过节,欺负旁人算什么?”

  “谁欺负人了,聊两句怎么……”

  话音未落,李瑕已一拳重重打在周震炎脸上,同时膝盖一顶,将周震炎打得整个身子都弯曲起来,痛叫不已。

  “你……你怎么打人?”

  “有辱斯文……啊!”

  “……”

  黄镛呆住。

  他愣愣看着李瑕把几个书生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黄器之,你敢动手!我要找祭酒告你!”

  “黄器之你竟敢找人打我们……”

  几声喊叫之后,周震炎已带着几人逃得远了。

  黄镛才回过神来,看向李瑕,喃喃道:“伯虎,你……”

  “你没动手。”李瑕道:“若有人问,你就说你不认识我。”

  黄镛道:“我不是怕事之人,我是觉得……伯虎,你好能打。”

  他从地上捡起那副掉落的画卷,看了一眼,脸上的敬慕之意忽然凝固住了。

  “伯虎,我说句不当说的吧。”黄镛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最后还是道:“你的画……也不是不好,但怎么说呢……”

  “器之兄但说无妨。”

  “说实话,画技还……不错,但书画讲究天赋,你这画……太平庸了。”

  李瑕其实觉得这画不错才买的,但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说不好。

  他笑了笑,道:“没事。”

  黄镛又道:“你还是好好读书谋个功名比较好,可先来太学旁听,我帮你,去外舍旁听或许不难。若是能得学正赏识,或许……”

  李瑕淡然一笑,道:“不必了。”

  “为何?”

  “我还未与器之兄说过我的志向吧。”

  黄镛问道:“伯虎有何志向?”

  李瑕接过他手里的画卷,放回背篓里,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而他转身之际,一首诗也缓缓吟了出来。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争执

  钦善坊,映日园。

  小楼上的栏杆边,徐鹤行还在盯着右相府。

  牢头刘丙已倚在那睡着了。

  过了一会,钟希磬打着哈欠过来,道:“我来轮替你了,去睡吧。”

  “入夜了再去。”徐鹤行道。

  “为何?李瑕都进了右相府了,还死盯着做什么?”

  “马上要有动作了,最后再盯一会。”

  “好吧。”

  钟希磬却是转身接过一个食盒,端出两碗三鲜面来,递了一碗给徐鹤行。

  “给你,特地吩咐了店家,没给你放葱。”

  “谢了。”徐鹤行接过。

  钟希磬又踹了刘丙一脚,叱道:“睡什么睡,那儿还有一碗,你吃。”

  “是,是……”

  徐鹤行端着面条,一边吃着,一边道:“我怀疑李瑕从右相府出去了。”

  “你傻了?昨夜才看到他进去的。”

  “盯侧门的人说,中午看到程渔跑出侧门、到处找人,或许李瑕藏在早上送菜的板车下面跑了?”

  钟希磬不以为然,吸溜了一口面条,道:“他何必跑?”

  “不知道。”

  徐鹤行转头一瞥,见有几个太学生从长街那边走来,一路吵吵闹闹,最后在不远处的巷口支了个摊子。

  其中有个人背着书笈,遮阳布挡住了大部分身形。

  “那些人在做什么?”

  钟希磬转头一扫,道:“理他们做什么。”

  “呵,书生……”

  ……

  李瑕稍稍抬起头,隐隐约约又看到那小楼上的人影。

  他现在不仅敢盯着右相府,还把打探消息的来源搬到了身边。

  因为他身边已跟了几个太学生。

  “伯虎这诗,乍一听平铺直述,一回想却是秀逸清俊,不羁格调跃然而出。”

  “前两句连用四个‘不’字,一气贯注,痛快干脆。后两句更是……呵呵,淡泊名利,淡泊名利……”

  黄镛听了同窗的点评,不由感到有些惋惜。

  他觉得这“唐寅唐伯虎”的诗是真好,可惜的就是……若是其人画作也能衬得上这诗就好了。

  “伯虎,你喜欢谁的诗词?”

  李瑕回忆了一下,道:“李白。”

  诸生大喜,纷纷讨论起来。

  “果然,果然,伯虎最喜欢李太白哪一首诗?”

  “《静夜思》。”

  “呃……哈哈,《静夜思》确实精巧,你这诗风,一看就是研习李太白之诗作。”

  “我觉得,伯虎诗中之志,最像是杜工部《饮中八仙歌》里的李太白,所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伯虎,你是如何学诗的?”

  李瑕很诚恳道:“我不懂诗词,只是脑子里有,随口念出来。”

  “这……”

  几个太学生一滞,感慨不已。

  “只能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

  “诗词一道最讲天赋,伯虎有这等天赋……”

  黄镛话到一半,又看到了李瑕的画,忽觉上苍十分公平。

  好不容易,他们从李白谈到苏轼,又从辛弃疾谈到刘克庄……终于再次开始抨击时政。

  “说到刘公,我深恨史弥远、史嵩之叔侄,先后为权相,祸国殃民!”

  “不错,一场‘江湖诗祸’迫害了多少忠良义士?刘公不过因《落梅》诗中‘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一句,被诬告谤讪时政,因此赋闲十年,此为大宋之失。”

  “史嵩之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坏祖宗之法,呸!”

  “左相与史嵩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斗倒了史嵩之,又来了个丁大全,唉。”

  “是啊,时事艰难,不仅权臣、奸党、宦官,还有武将也与左相争权夺势,当年赵葵也是……”

  “赵葵?”李瑕忽然认真起来。

  他终于听到了“赵葵”二字。

  因杨果说过,那份让宋廷去开封拿情报的消息是递给了赵葵。

  见李瑕感兴趣,几个书生讨论得更加热烈。

  “当年才灭金国,赵葵便上疏请战收复金国,结果端平一败,自此淮间无宁日,可恨!”

  “宰相须用读书人,至理名言。赵葵不事科举,妄议朝政,祸国殃民。”

  “他素来与左相意见不和,为战功而主战,不争权才怪。”

  “主战?要有兵有粮才能战,端平一战,败得一榻糊涂,还不足以说明武夫不能成事吗?”

  “边境兵祸连绵,田土荒芜、民不聊生,若非端平之失,何至于此?”

  “可惜了左相呕心沥血……”

  黄镛忽然道:“诸生所言不错,但我认为,左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杀余玠。”

  李瑕一愣,转过头,问道:“是左相逼杀了余玠?”

  黄镛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左相与赵相公素来不和,余玠是赵相公的门生,与左相也是恩怨不小……何况,余玠也不是全无错处,他凡有奏疏,词气不谨,确是不知事君之礼。”

  “词气不谨?”李瑕有些疑惑。

  仅因“词气不谨”,逼杀功臣?

  然而,几个太学生之间又争执了起来。

  “赵葵自丢了相位,却怪到左相头上。余玠身为赵葵门生,替其出头,处处使绊,故意派人取代了左相安排的戎州帅。这些武夫步步挑衅,左相不过是召余玠回朝,余玠做贼心虚不敢来,服毒自尽。左相又错在何处?”

  黄镛道:“我并非是在说左相不对,只是觉得哪怕政见不和,也不必逼杀大将。”

  “逼杀?余玠拥兵自重,被左相戳穿,畏罪自杀,何谓逼杀?!”

  “将个人恩怨牵入朝政,如何不是逼杀?!”

  “器之你这是何意?指责左相?”

  黄镛不悦,道:“我并非指责左相,就事论事而已。”

  “器之,你何必替余玠说话?余玠聚敛罔利,获七大罪,此事已有定论!”

  “定论在何处?”

  “监察御史早已上疏论罪。”

  黄镛道:“你怎不听蜀中军民之陈词?怎不听淮右老卒之陈词?”

  “朝堂自有公论,‘前蜀帅余玠镇抚无状,兵苦于征戍,民困于征求’,言之凿凿,朝廷早已抄投余玠家产济百姓,这还有何好谈的?”

  “我不管监察御史如何说,我更信淮上老卒、川蜀百姓……”

  “器之,你见过几个淮上老卒、川蜀百姓?听风就是雨?”

  黄镛道:“左相这事就是错了!早晚有一日,余玠案必要翻案!”

  “够了!”

  “黄器之!你言左相过失,欲在丁大全一边吗?!你我割袍断义吧!”

  一个太学生忽然一声大喝,竟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

  李瑕只觉无言以对。

  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小楼,脑中隐隐有个念头浮了起来。

  “原来这大宋宰执,左相兼枢密院使,清廉爱民的谢方叔是个主和派。而这个朝堂上,为了相位之争,冤杀、槌杀、毒杀、逼杀……什么事做不出来?”

  下一刻,右相府大门被打开。

  只见聂仲由领着一队锐士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失望

  “找到林子与刘金锁了!就关在兴礼坊,丁家的观潮别院。”

  “果然是丁大全的人捉了他们。”

  “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枢密院令,调三衙天武军右厢一百人随我差遣。”

  “都虞候,人就在那个宅子里。”

  “给我包围起来。”

  “……”

  一声声呼喝中,聂仲由在得到林子与刘金锁下落之后的最快时间内,完成了调兵且安排了布置。

  半个时辰后,他已站在了兴礼坊,观潮别院外。

  虽然,自建炎南渡之后,禁军体制几度崩溃又再设,被御前军取代。之后三衙禁军与屯驻大兵并列,甚至沦为杂兵。他这个殿前司都虞候在“承平时”可能是很高的职位,如今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毕竟不是打仗,奉枢密院调令,包围一个奸臣的院子,依然是气势汹汹。

  聂仲由布置妥当,盯着大门,高高抬起手,准备喝令,冲门。

  事情到这里,他已松了一口气。

  北上一趟,死了那么多兄弟,好不容易才回来,现在找到林子与刘金锁,把情报递给右相,面呈官家,差事终于就完成了。

  他担心着林子与刘金锁,也觉得李瑕太多疑,对右相程元凤则感到深深的敬仰……诸多情绪汇聚在这一刻。

  手重重挥下。

  “冲进去!”

  忽然,马蹄声急响,大喝声传来。

  “全都住手!”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蔡拄,奉令捉拿细作!”

  聂仲由连忙赶马相迎,抱拳道:“殿帅……”

  蔡拄不等他靠前,手一指,又大喝了一句。

  “聂仲由通敌叛国,拿下!”

  ……

  映日园的小楼上,徐鹤行再次转头看向路边的那几个太学生。

  “不对……拿下!”

  他说着,一转身已向楼下跑去。

  钟希磬连忙跟上,问道:“怎么了?”

  “看到那人了吗?一直背着书笈,挡着身形,为何不肯放下来?”

  徐鹤行语气很急,脚步也很快。

  他大步冲上长街,只见手下人已把那群太学生包围起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太学生竟还在争吵不休。

  “这事就是黄器之不对!奸党迫害左相之际,却提给余玠翻案之事,欲害左相不成?!”

  “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时机不对……”

  “不仅时机不对,器之就不该整日与那些下三滥之人结交……”

  “都他娘给老子闭嘴!”钟希磬大步向这些太学生走去,喝道:“在这吵什么?!”

  徐鹤行上前,一把摁住那个背着书笈的太学生。

  那太学生转过头,挣扎着喊道:“你干什么?”

  徐鹤行皱了皱眉,只见眼前这书生相貌平庸。

  “为何一直背着这书笈?”

  “你管我……”那太学生话到一半,见徐鹤行神色十分冷峻,道:“我在吵架,忘了放下来。”

  徐鹤行转头看了看刘丙,问道:“李瑕在这里吗?”

  刘丙仔细看了一会,应道:“不在,小人确定。”

  “走吧。”

  “看来是误会一场。”

  徐鹤行、钟希磬转身就走。

  然而,徐鹤行想了想,忽又回过头来,问那太学生道:“这书笈一开始就是你在背?”

  “不是啊,伯虎叫我背的……咦……咦,伯虎人呢?”

  ……

  兴礼坊,观潮别院。

  人马渐渐远去,巷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瑕从巷子中探出头,眼看着聂仲由被捉走。

  其实今日这个结果李瑕早有预料,否则就不会从右相府跑出来了。

  而若不跑出来,只怕此时已和聂仲由一样被捉了。

  虽然预料到了,他却依然有些失望。

  他当然也希望程元凤靠得住,救出林子、刘金锁,然后论功行赏。

  ……

  李瑕拿出怀里的鸡蛋,剥开来吃了,且把蛋壳也收起来。

  吃完还是感到饥饿。

  一直等到天黑,别院里终于走出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迈着得意的步伐往街巷上走去。

  李瑕拿布包了脸,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七拐八绕,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扑了上去,一手摁住那小厮。

  “哎哟!哪只畜牲敢碰爷爷?婢娘养的猪狗,知道爷爷是谁的人……”

  那小厮还在臭骂,一只匕首已架到他的脖子上。

  李瑕道:“别喊,敢喊你就死。”

  “好好……好汉哥哥,别闹,我我我……我有带钱……”

  两串钱递到了眼前,李瑕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

  “你是谁的人?”

  “我……我是丁管家的人,听说过没?这一带谁不知道他……”

  李瑕道:“丁管家又是谁的人?”

  “丁衙内!”

  “说名字。”

  “丁……丁寿翁。”

  “丁大全的儿子?被丁大全‘纳媳为妾’那个?”

  “是,是。我家衙内确实有名气哈。哥哥,你既然知道我是丁相公府上的,要不……把钱还我?”

  李瑕问道:“你们捉了两个人?”

  那小厮再次害怕起来,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道:“不是我捉的,是……是护卫们捉回来的。”

  “就关在那个院子里?”

  “是,就关在观潮别院里。”

  李瑕又问道:“多少人守着?”

  “那得有……二三十人……见日地使唤我……”

  “你们用刑了吗?”

  “哥哥,不是我啊,是他们……我就是个前院做粗活的。”那小厮小声地提醒道,见匕首又压上来,连忙又道:“用刑了,用刑了,头两天一直在惨叫,跟杀鸡一样。但好像没招,他们就算了……打算来软的。”

  “怎么来软的?”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李瑕又细细审问了一遍,等确定那小厮已不知道更多了,一脚踢去,将其踹走。

  那小厮捂着腚就跑,远远地却又回头臭骂了几句。

  “婢娘养的猪狗,抢爷爷的钱。有本事你等着,找人来拿你个贼强人!狗猢狲……”

  声音渐远,李瑕已快步走过小巷,离开了兴礼坊。

  ……

  李瑕到钦善坊远远望了一眼,右相府附近已经没有太多人在监视了。

  他却没有再去找程元凤,而是转身回灯芯巷。

  临安夜市依然是一片繁华,唯独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到院子外,有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

  李瑕拿起门环叩门,用约定好的节奏。

  “是我。”

  韩巧儿开门探出头来,很高兴地将他迎了进去。

  “李哥哥,我们今天已经抄了很多了,我念,祖父和高姐姐帮我抄,可快了。”

  “累不累?”

  “不累,现在不用赶路,住在这里有吃有喝真的很好……”

  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李瑕走进大堂,只见高明月正坐在桌前整理着情报稿子。

  桌上一半摆着笔墨纸砚,一半摆着饭菜。

  “你们还没吃饭?”

  “嗯,刚刚做好饭。”

  李瑕道:“说了不用等我的。”

  “就等了一会儿。”

  韩承绪拿着两碗菜从厨房走出来,笑道:“小郎君回来了,菜刚热过,吃饭吧。”

  高明月起身道:“我去扶二哥出来……”

  五人吃着饭,李瑕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另外四人却没什么反应。

  他们对大宋实无多少忠心,与聂仲由、林子、刘金锁等人感情也一般。反过来也是,聂仲由他们虽然对李瑕不错,对他们也一般。

  到现在,高家兄妹也许是想要抄录一份情报回西南,韩家祖孙也许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高长寿伤还未好全,有些吃力地道:“聂仲由被捉,我并不意外,他能从北面回来本就很奇怪,就是降了也不无可能。”

  “不好说。”李瑕道:“我觉得是有人铁了心要杀我们。”

  “竟连右相也护不住他,那看来……事已不可为。”韩承绪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又是相公们相互争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瑕,临安城若是事不可为,与我们一道去西南吧?”高长寿道,“我们已掌握了兀良合台的兵力和伐蜀战略,以及蒙古在大理诸多情况,未必不能打开局面。你我携手,可创一番大业。”

  高长寿说着,不等李瑕回答,又转头看向韩承绪,道:“韩老,等我伤好了便去将令郎救出来,我们一道去西南,如何?”

  韩承绪显然意动,应道:“只看小郎君如何安排。”

  李瑕没应,只是认真吃菜。

  韩承绪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小郎君还未失望吗?连右相都不能信任,那临安诸公就更不值得效力了。朝堂倾轧至此地步,我等千辛万苦,却被视为弃子,再不走只怕凶多喜少。不如跳出棋盘求活?”

  韩巧儿听了,眼睛一亮,悄声向高明月问道:“高姐姐,要是那样,是不是我们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了?”

  高明月捧着饭碗,很认真吃饭的样子,但却是偷偷瞥了李瑕一眼,似乎有些期待……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通缉

  次日,钟希磬走进一间公房。

  只见徐鹤行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文书在看。

  “你还不去睡一会?”

  徐鹤行道:“方才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

  “哈?我就知道,给你带了吃的。”钟希磬摇了摇头,问道:“右相府不用再盯着了?”

  “不用。”徐鹤行道:“李瑕等人若敢去,右相就会把人交给我们。”

  “为何?”

  “因为聂仲由通敌的证据在我们手上。是否牵连右相,只在左相一念之间。昨夜,两位相公已做了新的约定。换言之,右相答应不再保聂仲由,以及李瑕等人了。”

  钟希磬似乎有些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徐鹤行道:“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了李瑕等人。”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为保社稷安定。”

  “好吧。”

  徐鹤行问道:“聂仲由审出来了?”

  “没有。”钟希磬道:“殿帅派人用刑,浑身皮肉都烂了,死活不肯招。”

  “我就知道。”徐鹤行应了一句,低头又看向手里的文书。

  钟希磬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北面回来那个毛贼叫什么来着?”

  “白茂。”

  “是,这白茂显然也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就算他告发了聂仲由,不该也将他扣下审问?”

  徐鹤行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归你我管,总之他会助我们辩认李瑕那伙人。”

  钟希磬道:“要捉到人才能辨认,眼下没线索啊。”

  “有。”徐鹤行道:“白茂给了在逃五人的相貌身形,他们各有特点,并不难查。”

  “就算如此,但临安城这么大,怎么查?”

  “临安城十二厢,八十九坊,可以确定他们就住在右二厢。”

  钟希磬很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那个叫‘唐伯虎’的书生。”

  徐鹤行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画,递给钟希磬。

  “你看画上的名章,作画者号‘柳山居士’,经查,不过是个卖画的落魄老书生,据他所言,中午在通和坊的金波桥附近卖画,一个年轻人买了他所有的画。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唐伯虎’就是李瑕。”

  “然后你又跑金波桥去了?”

  “是。沿街的摊贩我全都派人问过了,李瑕出门很小心,没人看到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必是在右二厢……”

  钟希磬道:“可右二厢有十七个坊。”

  徐鹤行抬手在临安城地图上划了划,道:“可以确定的是,李瑕就藏在祥符寺附近的这六个坊。”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鹤行将手里文书递过去,道:“鸡蛋。”

  “鸡……蛋?”

  “据白茂的说法,李瑕一天能吃二十多个鸡蛋。我让人打听过了,这六个坊,最近都有人一次买了数十个鸡蛋。”

  钟希磬啧啧赞叹,抚掌不已。

  “你果然厉害,难怪左相这么器重你。”

  徐鹤行道:“这不算什么,肯多花力气就能找到。”

  等到下午,果然有人来禀报道:“查到了,在同德坊灯芯巷……”

  钟希磬由衷欣喜,拍了拍徐鹤行的肩,道:“你该是很快就要升迁了,往后别忘了我。”

  徐鹤行转过头,看到钟希磬眼中的羡慕之意。

  他也没怎么想,道:“你带人去办吧。”

  “我去?”

  “是。”徐鹤行道:“事到如今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聂仲由通敌叛国,李瑕也是嫌犯,枢密院调令已下,可以明正言顺地杀了。”

  钟希磬道:“那我不是抢了你功劳?”

  “左相能知道我的本事便是,该是我的功劳你抢不走。”徐鹤行道,“我困了,该去歇一觉。”

  他倒也洒脱,说分功就分功,交代了几句后真就离开了左相府回家。

  忙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办成,他也轻松不少。

  徐鹤行话虽不多,但钟希磬平日里待他好却是记在心里,觉得分润些功劳也好……

  ……

  灯芯巷小宅。

  韩巧儿正坐在那背诵情报,高明月执笔抄录着。韩承绪正在给高长寿换药。

  “韩老,你说李瑕为何不愿去西南另谋生路?”

  “小郎君想必有他的考虑,他行事面上不说,其实心中每有主张。”

  “我真是不知……如此朝堂倾轧……为何还想在宋朝谋权职?”话到这里,高长寿终是忍不住,叹息道:“他素来果决,此事上未免太愚钝了些。”

  高明月微微蹙了蹙眉,头也不抬,道:“二哥异想天开罢了,真当只需扯个旗子,便有人来替你卖命?”

  高长寿道:“我何曾说过是替我卖命?李瑕若愿意,离了宋朝,随便到哪不能立足?往后我们大可与他作一家……”

  “离了宋朝?随便到哪立足?”

  高明月依然是头也不抬,但不知是哪来的气性,又道:“二哥还当自己是大理岳侯,往山沟里一站,无职无权、无钱无粮,自有人箪食壶浆来迎你?”

  高长寿却只是咳嗽了几声。

  高明月愣了愣,她背着身看不到兄长的表情,却自知失言,轻声道:“我是觉得……二哥伤势未愈,不如再等等。”

  韩承绪忙作和事佬,道:“是啊,两位莫要争执,小郎君素来有成算,倒不必我们操心。”

  高长寿倒是大气,摆了摆手,笑道:“无妨,习惯了。”

  他瞥了高明月一眼,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有叩门声响起。

  韩巧儿转过头,数着那韵律,喜道:“是李哥哥回来啦。”

  韩承绪抬头看了眼天色,奇怪道:“今日怎这么早?小心些。”

  高明月快步到门边探了一眼,开了门,迎了李瑕进门,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被通缉了。”李瑕拿出一张海捕文书放在桌上。

  韩承绪一看,喃喃道:“我们……成了蒙古细作?”

  “恐怕是聂仲由通敌的证据真被人拿到了。”

  “可……可……是他出卖了我们?这上面怎会有我们的身形相貌?”

  “不好说,也可能是北面张家给谁递了消息。”

  韩承绪长叹一声,踱了两步,深深看了韩巧儿一眼,道:“小郎君,你可有决意?是否去西南?”

  高长寿咳了两声,眼中满是忧虑。

  他伤还未愈,心知就算要去西南,在被通缉的情况下,这些老弱病残很难安全行路。

  四人的目光又再次落在了李瑕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忠臣

  钟希磬快步带着人进了灯芯巷,他身边还带着三名都头,已将整个同德坊都包围了起来。

  一个蹲坐在路边的闲汉见了,忙起身迎了上去。

  “盯住了吗?”钟希磬问道。

  “是,据菜贩举报,这两日到他那买菜的老头,身形相貌与我们要找的韩承绪一致。就住在那家油粮铺里,前门小人一直盯着,后门也有人盯着。”

  钟希磬点了点头,向身旁的三名都头道:“辛苦你们了。”

  “钟司使客气了……搜!”

  “听好了,所有身形相貌与逃犯相似的,全部拿下,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一列列持刀的兵士迅速扑入巷子里。

  很快,只听那油粮铺里一声高喊。

  “拿到韩承绪了……”

  “不是,是油粮铺掌柜……”

  “先别管,可疑者全都押下!自有人辨认。”

  “带走!”

  整条巷子都是哭喊声,许多人被兵士押着,带到刘丙、白茂面前进行辨认。

  钟希磬皱了皱眉,有心想少牵扯一些无辜,但想到肩上的差事,最后还是把心一狠,喝道:“不急着辨认,但凡有相似者尽该拿下,白茂,你随许都头到巷尾盯着,别让人跑了。”

  “是……”

  很快,钟希磬走进那油粮铺,审了店铺老掌柜,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斜对面的一间小宅。

  “嘭!”

  院门被踹开,执刀的兵士鱼贯冲了进去,砸开床板、掀翻衣柜,搜索着每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搜!”

  钟希磬步入小宅,看到院边架着一个梯子,正好可以望到油粮铺的位置。

  门槛边残留着一些蛋壳,桌案上滴着墨迹,地上丢着几个空置的药罐……

  还有一条只缝制了一半的裤子,钟希磬拿起来看了看,颇长。

  “给李瑕缝的?”

  他喃喃了一句,随手将裤子抛在地上,喝道:“他们就住在这里,追!”

  “是。”

  一名名兵士又鱼贯奔出,脚踩在地上那条裤子上,将其踩得一塌糊涂。

  不一会儿之后,有人上前悄声向钟希磬禀道:“钟司使,死人了,死了两个,拒捕被杀的。”

  钟希磬摇了摇头,道:“吩咐下去,逃犯已杀了两名百姓,实属凶恶,绝不可走漏。另外,别再这样了。”

  “明白……”

  然而,这天一直到入了夜,始终没有找到李瑕等人。

  钟希磬明白,那油粮铺怕是李瑕虚晃的一招,一有人打探到油粮铺时,他们就已经逃远了。

  线索虽然又断了,但李瑕等人失了藏身之处,接下来也不难找。

  钟希磬又安排人全城搜捕。

  他官职虽不高,拿的却是当朝左相兼枢秘院使的信令,严令把临安府各厢坊布控起来,誓要诛杀李瑕等人。

  快到一更时,钟希磬方才安排妥当。

  他知道左相此时刚睡下,三更才会起来,到时再禀报为妥。

  可惜辜负了徐鹤行费心探查,希望能在今夜就搜到李瑕等人吧……

  钟希磬住在外城,也懒得在这深夜还家,呆不了两个时辰又得回来,遂打算到徐鹤行家中借宿。

  他吩咐亲随先去与徐鹤行说一声,自己带着另一个小厮在大街上吃了碗三鲜面,起身往城北走去。

  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余光仿佛看到斜地里有人影突然窜出来。

  钟希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只见身后那亲随已倒了下去。

  又是“噗”的一声,钟希磬感到小腹里冰凉凉。

  他伸手,用力握住了那柄要再次捅进来的匕首。

  眼前,是张英俊的面庞。

  “你……你是李瑕?”

  “我是蒙古细作。”李瑕道。

  第一刀并未伤到要害,但钟希磬感到血从腹中不停往外涌,也感到无力再握住李瑕的手。

  “别杀我……别杀我……”

  李瑕问道:“谢方叔为何派你杀我?”

  “你……”

  “别废话,我都知道了。只问为何要杀我?”

  “你们北上……根本就是主战派为了扳倒左相布的局,是贾参政和右相利用了你,把你当成对付左相的棋子……那只能杀了你们。”

  李瑕又问道:“谢方叔与蒙古勾结?”

  “绝无此事。”钟希磬道:“左相主和,为的是大局,绝非卖国贼。边境战乱不止,田地荒芜,苍生颠沛流离……这些,才是左相主和的根由。”

  “杀余玠也是为了苍生?”

  钟希磬痛哼两声,道:“左相行事,无愧于天地。”

  “没与蒙古勾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具体情报?”

  “白茂供出的。”

  “白茂?”

  “是,他是与聂仲由一道从北面回来的,因聂仲由已叛投,一直藏着白茂。但白茂是假意叛投,故而到临安府署检举了聂仲由……”

  钟希磬吃力地说了一会。

  李瑕道:“你还知道什么?”

  钟希磬咬着牙,道:“别的我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李瑕没有再说话,抽出匕首,又捅了下去。

  钟希磬转身想跑,人却被李瑕踢倒在地。

  他转过头,眼中满是绝望之色。

  “别杀我……你若有冤屈,我可以替你洗刷罪名。”

  钟希磬说着,又哀求道:“我真不是坏人,我一生与人为善……我扶助老幼,接济贫民……你若到外城,到城北右厢打听……谁不说钟三郎是个大好人……”

  李瑕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灯芯巷的那几个街坊,李瑕其实不熟。

  但对门有个汉子,每天让他五岁的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嬉嬉笑笑的,前几天这汉子和人斗殴受了点伤,今天看到官兵来,他跑了几步被当成高长寿杀掉了。

  李瑕虽没和他说过话,但总觉得,住在灯芯巷这两三天勉强像是有点家的样子。

  高明月缝的那条裤子被踩成了稀巴烂,高长寿、韩承绪、韩巧儿这一伤一老一小,现在还在露宿街头。

  想着这些,李瑕蹲下身,问道:“今日我们若被你找到,你会放过我们吗?”

  钟希磬一愣。

  李瑕又问道:“我们五个人,包括老人、小孩、伤者、女子,落在谢方叔手里,能活命吗?”

  “可以,可以。”钟希磬一边爬,一边道:“左相是大忠臣,贤名天下皆知,所做所为皆是为了社稷……真的,你可以去问,左相爱民如子,执政以来施行了多少利国利民的良策,民间谁人不交口称颂……我知道,你们能北上冒险,一定也是忠义之士,我们是一路人啊。”

  “是吗?”

  “是。”钟希磬仿佛燃起了希望,哭求道:“我背后是当朝宰执啊……你若杀我,那就摆明旗鼓是与左相为敌,与朝廷为敌。你若杀我,你就真成叛逆了,无路可走了。李瑕,李瑕……你万不可冲动杀人,将自己划作奸邪叛逆。”

  李瑕已摁住钟希磬挣扎的双手。

  “忠臣良相。”他轻声嗤了一句,道:“我不管谢方叔是不是忠臣良相。”

  “别杀我,我不是坏人……”

  李瑕又道:“我也不管谢方叔所为是不是忧国忧民。”

  “求你。”钟希磬还在挣扎,“你杀了我,你也完了,左相……”

  李瑕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手中的匕首径直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钟希磬眼睛一瞪,生气尽去。

  ……

  至死,钟希磬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葵,三京败事者;贾似道,裙带上位之奸臣。此二人串联右相,派人北上,能做出什么好事?

  唯有李瑕伸手盖住了他不甘的双眼,最后对他说了一句。

  “谢方叔是宰执、是大忠臣,所以想杀我就杀?我又不是余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副相

  太平坊西临西湖,南接吴山,歌舞兴盛。

  如今贾似道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两更天时,贾似道听得屋外有婢子急唤,遂披衣而起,步入大堂。

  “何事?”

  龟鹤莆忙上前一步,道:“阿郎要找的那只蛐蛐……李瑕,有消息了,因阿郎说过此事要立刻报,故而惊扰……”

  “说。”

  “是,近两个时辰前,他杀了左相手底下的钟希磬。”

  贾似道抬眼一瞥,道:“说仔细。”

  “是。”龟鹤莆道:“在城北梅家桥附近发现的尸体,连身边的亲随也死了,钟希磬中三处刀伤,随身物件都不见了。因尸体旁留了四个血字‘我非余玠’,故而小人断定乃李瑕所为。”

  听到这里,贾似道脸上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龟鹤莆又道:“此案本是临安府处置,但不到一个时辰,左相府已派人接手,之后更多消息小人并未打探到。但,李瑕与聂仲由一起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定下了。”

  “人呢?”

  龟鹤莆应道:“还不知道,看这情形势,只怕他很快会落在左相手中。”

  贾似道端起一杯茶,沉吟着,缓缓道:“可知李瑕为何杀人留字?”

  “许是为了……将事情挑明、摆开旗鼓与左相叫阵?”

  龟鹤莆说到这里,有些迟疑着,又道:“但,一只小小的蛐蛐,也敢在大公鸡面前如此放肆,未免过于嚣张了。”

  贾似道放下茶杯,似嫌它无味,道:“去吩咐厨房备些酒菜,再让后院的舞姬起来两个,准备一下。”

  “是。”

  龟鹤莆应下,交代了,垂手等待贾似道继续吩咐。

  但等了半天,再一抬眼,只见贾似道正捧着一本书凑在烛光下看着。

  “阿郎?”

  “哦,大门外等着,李瑕来了便带进来。”

  龟鹤莆一愣。

  他向来知道自家阿郎了得,但又觉得李瑕不可能来,忍不住问道:“阿郎怎知李瑕会来?”

  贾似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道:“丁大全、谢方叔要害他,程元凤保不了他。不来找我,他能找谁?”

  “可这……”

  “只看‘我非余玠’四字,可知他已摸清了朝中局势,去迎。”

  “是。”

  龟鹤莆在月色下走过前庭,在门外站定,心中犹觉不可思议。

  然而,他站了不多久,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李瑕穿过前庭,庭院很漂亮。

  蛐蛐的叫声始终不停,伴随着隐隐来自西湖上的笙歌。

  步入大堂,李瑕目光看向了贾似道,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与程元凤的不同。

  贾似道时年不过四十三岁,任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加同知枢密院事,在宰执当中显得极为年轻。

  他比程元凤多了几分俊朗,锐利,以及……少年气。

  说“少年气”或许有些奇怪,但贾似道给李瑕的感觉便是这样。

  人到了不惑之年,难免会沉淀出沧桑之态,贾似道没有沧桑,他依旧自信、且昂扬。

  李瑕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李瑕。

  李瑕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目光坦然相迎。

  “你和我很像。”贾似道微微一笑,抬手一指,道:“坐,你站得太直,看着累。”

  李瑕坐了,却未开口。

  “我是务实之人,没功夫耽搁,也懒得故作深沉,就开门见山了……但你别这般盯着我,年轻人懂点规矩。”

  李瑕终于转过目光,依旧没说话。

  他似乎因为贾似道而出现了短暂交流障碍。

  “情报在你手上?”贾似道果然开门见山。

  “是。”

  “说你想要的。”

  李瑕微微沉吟,道:“我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何派我们北上?为何卖了我们?为何要杀我们?”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更漏,道:“好,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起来。

  “去岁末,赵葵镇荆湖北路,收到旧部消息,邀大宋暗中遣使北上。此事他上了密折,被枢密院扣下。赵葵未得应允,与吕文德私下商议,二人恐朝廷归咎,不敢轻派使节,遂让大理高氏北上,你可明白?”

  李瑕道:“骗高长寿去北面救高琼,其实是用他掩人耳目?只要有大理人北上一事,不管高长寿死还是不死。成功拿回情报,都可以说是大理人送来的,而非赵葵、吕文德私自派人。”

  “不错,一明一暗两批人至淮北分开,高长寿继续北上,另一批往开封,但才到归德府,便全军覆没。”

  说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又道:“端平时,赵葵留有许多细作在北面,因多年未曾联络,或死或叛,出卖了他们。至此,赵、吕意识到此事不成,歇了心思。但已被谢方叔拿到把柄,‘擅启边衅’甚至是‘通敌’,且牵连到我。”

  见李瑕不解,贾似道随口解释了一句。

  “吕文德早年虽受赵葵提拔,如今却是我的人。谢方叔想对付赵葵,可以。但,动吕文德、动我,不行。”

  “然后呢?”

  贾似道悠悠然道:“我随手下了一步闲棋,反将了谢方叔一军。”

  “闲棋。”

  “当年,余玠调离淮右时,曾上过一道密折,将颍州细作田奎托付于枢秘院。去岁,赵葵与吕文德所派之人死在归德府后,这封密折被偷了。”

  “谁偷的?”

  “不知。但,田奎肯定已暴露。”

  李瑕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贾似道却如没看到一般,继续道:“我说服了程元凤,请官家派人北上,选了聂仲由,再密令聂仲由将大理高氏带上,再混淆两次北上的时间,便将赵、吕私下作主之事遮掩过去。”

  “你是如何说服程元凤的?”

  “只有一句话‘扳倒谢方叔’而已,简单。”

  李瑕问道:“只为扳倒谢方叔?”

  “不错,差事是奉官家密旨,背叛大宋‘险些害死’你们之人是细作田奎。而田奎之所以背叛,归根结底,是因谢方叔逼杀余玠。回顾整件事,我唯一做的仅仅是说服程元凤,将吕文德的把柄反推到谢方叔头上。”

  “你们让我们联系田奎,一开始就是要我们去送死。”

  “不。”贾似道一脸郑重,道:“我只是明知田奎必叛,并非要你等送死。”

  李瑕道:“有何区别?”

  “你活着回来了,不是吗?”

  “呵。”李瑕冷笑一声。

  若说他初见程元凤时还稍有敬重,到此时,对这些宰执高官们已有不同心态。

  同时间,堂中两个护卫拔出了刀,龟鹤莆抬起一支弩,对准了李瑕……

  第一百一十七章 蛐蛐

  剑拔弩张之际,贾似道笑着摆了摆手。

  “阿龟,不必激动,李瑕心性非凡,不会乱来。”

  “是。”龟鹤莆放下了弩。

  贾似道看向李瑕,只见他还是很镇定。

  看起来,反倒是龟鹤莆等人先心虚了。

  贾似道目光诚挚,道:“我确实未曾想到你能活着回来,依原定计划,你们死在北面,我即可拿住一个把柄对付谢方叔。

  但,你不仅活着回来、且拿到了情报,我很欣赏你,且这更好,试想,若将情报往御前一摆,由你亲口说出在敌境遭田奎背叛之事,添油加醋几分,官家该对谢方叔何等大怒?”

  “我可以去说。”李瑕道:“但,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只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你还要什么?”

  “聂仲由、林子、刘金锁。”

  贾似道轻呵了一声,道:“你该要个封赏。”

  李瑕道:“当然也要,我要入蜀独领一军。”

  “我当你是个聪明人。”贾似道嗤笑一声,眼神中已然泛起几分不悦。

  李瑕道:“这要求并不过份。”

  贾似道微微讥笑,道:“你可知谢方叔为何要杀你?”

  “你说的,我是你对付他的把柄。”

  “不错,但你不过是一个小把柄,我说过这仅是一步闲棋。”贾似道沉吟着,缓缓道:“谢方叔逼杀余玠,其恶果远不仅是田奎叛变。譬如,谢方叔任余晦为蜀帅,你别看余玠、余晦都姓‘余’,论治军打仗相去甚远。

  余晦到任四川第二年,即以‘潜通蒙古’处死了余玠旧部、大将王惟忠,王惟忠被押至临安处死,其遗孤还是我在抚养。换言之,谢方叔为遮掩逼杀余玠之恶果,连王惟忠也可冤杀。何况是聂仲由、何况是你一小小死囚?”

  李瑕道:“你在威胁我?”

  “哈,我需要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不依我所言的后果。”贾似道坦然道:“也是在告诉你,我救不了聂仲由。”

  李瑕道:“坐实聂仲由的罪名,顺便再牵连程元凤?”

  “不错。”

  “你们曾联手对付谢方叔。”

  “那又如何?程元凤未曾料到你竟能带着情报回来,欲独占功劳,又见丁大全与谢方叔相争,遂弃我,转寻谢方叔合作对付丁大全。朝堂之势,如水无常形。”

  贾似道说到这里,叹息道:“如今,连程元凤也保不了聂仲由,你又何苦救他?你真信任他吗?”

  李瑕道:“我手上的情报够份量,便有能力救他。”

  “聂仲由潜通蒙古,罪证在谢方叔手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何事?”

  “程元凤被逼着只能和谢方叔合作,杀了我?”

  “不错,左右相皆要杀你,唯我能保你。”贾似道笑道:“这岂不正是你今夜来寻我的理由?”

  李瑕道:“不多说了,我的条件很简单,救人、官职。”

  贾似道不悦。

  他用袖子扫了扫眼前的烛烟,往太师椅上一靠,闭眼不语。

  堂中安静下来。

  龟鹤莆见状,上前一步,道:“李瑕,你别不识好歹,我家阿郎已给足了你面子。”

  李瑕道:“你们若不答应,大可不必再谈。”

  龟鹤莆转头一瞥,见贾似道依旧闭目不语。

  他一指李瑕,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瑕懒得与这小厮多言,站起身,神情平静地往四下一扫,已在观察堂中另两个护卫。

  龟鹤莆还在叱喝。

  “阿郎要的是能斗戏的蛐蛐,你从一进门就趾高气昂,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听话,把你丢去喂了鸡而已。还当阿郎有多想用你?一介死囚也敢在宰相堂上摆谱……”

  叱喝声中,贾似道睁开眼看去,只见李瑕背挺得笔直,透露出的是一股难以被掩盖住的骄傲。

  “骄傲。”

  贾似道咀嚼着这两个字,感到了对李瑕的失望。

  他本以为李瑕能从北境归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太傲了,注定在朝堂上成不了大事。

  然而,贾似道又注意到,李瑕的骄傲之中又带着无比的冷静。

  他需要调教这只蛐蛐,才能让它替自己去斗。

  “李瑕,你不怒吗?”

  贾似道一开口,龟鹤莆马上收了声,退了一步。

  李瑕道:“我为何要怒?”

  “你等北上,九死一生,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弃子,任庙堂诸公随手摆弄、出卖。今次你是拿了情报回来,否则呢?披肝沥胆、喋血虏境,不过成了一具具无人问津的腐尸。于我,这不过是一桩小事,随手一拨就送你去卖命,如拨一只蛐蛐,被咬断腿、被咬死,被鸡啄了,我看都不会看你辈无名小卒一眼。便是你经历艰难回来了又如何?且看你,被视作潜通蒙古的叛逆,满城通缉……你就不怒吗?”

  李瑕看向了贾似道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蒋兴被一刀割了喉、聂平被弩箭贯穿、聂仲由亲手杀了老九和五个重伤者、刘纯在龙湖的小船上倒了下去,还有杨雄、白苍山、洱子……

  二十九人把性命丢了,满腔热忱而去、埋骨异乡。

  而在贾似道眼里只是一步闲棋,一件小事而已。

  两人对视之间,贾似道的眼神仿佛兴奋了起来,他喜欢调教蛐蛐。

  然而,李瑕只是反问了一句。

  “所以呢?”

  这一刻,贾似道微微一滞。

  他认为,李瑕该怒发冲冠、面红耳赤地指着他呼号指责。

  他已经想好了要让人把愤怒的李瑕打倒在地,踩着他的头,让他看清楚何谓形势、何谓强权。

  等到李瑕的心志崩溃,他才会将他扶起来,拍着他满是泪水的脸,教他如何做事。

  可李瑕这一句平静的反问,打乱了贾似道的预想。

  “所以呢?答应我的条件,还是免谈?”

  贾似道“哈”了一声,回过神来,笑道:“你的情报虽有用,但我未必想要。”

  “是吗?”

  “我要的是拜相,是扳倒谢方叔、程元凤。你听话才是关键,情报次之。”

  “你拿到情报才有更大的功劳。”

  “那也看你的态度。”

  “那就是不谈了。”

  “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试试。”

  李瑕盯着贾似道,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出路

  谈话至此,已有谈崩的趋势。

  李瑕前世见惯了许多大场面,本该更加平静从容,但终究是被某些情绪影响了;贾似道城府深沉,涵养极高,从未想过某天会对一个年轻人放狠话,自觉失态。

  气氛凝重。

  忽然,贾似道摇了摇头,大声朗笑,站起身向李瑕走去。

  “阿郎。”龟鹤莆与另两个护卫很紧张,连忙上前相护。

  贾似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

  他穿着睡袍,头发也没梳,脚下未蹬官靴只趿着一双木屐,就那样摊开双臂走到李瑕面前。

  “哈哈哈,少年郎不经逗。与你说笑罢了,绷着脸做甚?”

  贾似道大笑着,揽住了李瑕的肩,动作浑不像四旬中年,洒脱不羁,倒像是个浪荡子。

  “来来来,我饿了,且边吃边谈……阿龟,置些酒菜,再招两位小娘子坐陪。”

  笑罢,不等李瑕应,贾似道一手按在李瑕手上。

  “匕首收了、收了。杀我对谁都没好处。你看,我待你至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把脖子摆在你面前矣,你随时可杀我。”

  话虽这般说,贾似道的力气却很大。

  他于两淮间从戎十余年,以战功升迁,绝非普通文官。

  李瑕只一看,就知他也是常锻炼的。

  “哈哈哈,好少年,我太喜欢你了。”贾似道还在笑。

  这一刻,被揽住却还板了臭脸的李瑕,对比爽朗大笑的贾似道,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前世今生,李瑕极少有这样气场被人压制的时候。

  这是贾似道的气量,能在争执之时收放自如。

  但李瑕笑不出来,在经历那些牺牲之后,他还能保持冷静,但终究做不到像贾似道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做不到像庙堂诸公般把生死同伴当成蝼蚁。

  很快,酒菜被搬上堂来。

  两个妙龄少女入堂,盈盈一拜,带起一阵香风。

  “奴家为阿郎与郎君侍酒……”

  贾似道显得愈发从容自在,疏朗豪阔,径直落座,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筷,夹了菜吃了。

  “这道荔枝白腰子不错,李瑕,且坐下尝尝。”

  贾似道说着,摇了摇头,又大笑道:“我知你,知你心中有芥蒂……”

  下一刻,李瑕径直在他对座坐了下来,淡淡扫了一眼菜肴,落箸夹了一只虾。

  贾似道又是一滞,看了李瑕一会,道:“你剥虾剥得很漂亮。”

  “嗯。”

  “看来,你心性沉稳,我激不了你。”贾似道饮了杯酒,忽然道:“我若说,我扳倒谢方叔,为的是西南战局,你可信?你我皆知,蒙军已伐蜀……”

  “信不信又如何。”李瑕道:“宫门上‘阎马丁当’四个字是你派人题的?”

  “是。你如何知道?”

  李瑕道:“我思来想去,能做到这一点,且获益最大的就是你。”

  “或是丁大全恶迹惹得天怒人怨,某官员激于义愤而题字;或是某官员遭丁大全迫害,豁出性命题字。”

  李瑕道:“题字者要是这么冲动,临安府何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

  贾似道笑道:“不错,这才是扳倒谢方叔的杀招,相比起来,你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官家不在乎谢方叔逼死余玠,官家真正忌惮的还是谢方叔成为史弥远叔侄那等权相。

  后日朝会,谢方叔将反攻丁大全,他会以丁党侵占苏州田地一案为切点,联合朝臣弹劾。此事我已有布置。到时我会召你上殿,将情报呈于御前。你只须告诉官家,是我遣你北上,却遭田奎出卖,之后聂仲由潜通蒙古,程元凤欲遮掩此事,联络谢方叔,两相皆欲杀你。”

  “为何不扳倒丁大全?”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圣眷在彼,不可为。”

  李瑕又问道:“林子与刘金锁呢?”

  “扳倒了谢、程之后,那等小人物……呵,丁大全留之无用,自是杀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亲手给李瑕斟了杯酒,道:“并非我不愿答应你,聂仲由叛投,此为对付程元凤之绝好机会,且证据确凿,不可救;另二人不值得我救,且如今并非对付丁大全之时。”

  侍立在一旁的龟鹤莆明白,这是阿郎在逼压李瑕。

  逼李瑕放弃聂、林、刘三人,就是在剪掉李瑕的傲气,如此才能用他,否则他与程元凤藕断丝连,阿郎用起来不放心。

  李瑕道:“你我还是谈不拢?”

  “我耐着性子陪你聊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解闷。”

  贾似道淡淡说了一句,执杯饮了酒,又道:“你聪明、冷静,跟着我前程不可限量,入蜀从军或科举仕官,由你。眼前两条路,你选。大丈夫行事,切忌优柔寡断。但不必急,且吃完这顿酒,你想。”

  说完,他一只手揽过身边的美人儿逗弄,已不再理会李瑕。

  同时间,两名护卫各逼上一步,不再给李瑕刺杀贾似道的机会。

  李瑕却还是很认真地在剥虾吃。

  他身边也陪坐着个小美人儿,穿着粉色纱衣,面容精致,身段苗条,那细腻的皮肤在烛光中显得愈发娇嫩。

  方才李瑕在与贾似道说话,她不敢作声,此时见对座的一男一女已开始亲昵,她心知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

  她已决意使出浑身解数,替阿郎拿下这个俊俏的小郎君。

  “奴家替郎君剥虾,好不好?”

  她说着,一只小手向李瑕身上摸去。

  但那只皓腕却被李瑕剥了虾的手捏住,拿开。

  “小郎君可是嫌弃奴家?”小美人儿泫然欲泣,柔声道:“其实奴家……”

  “你别说话。”

  李瑕转向贾似道,道:“你既不答应,后会有期。”

  “想走?满城都在追杀你,只有我是你的出路。”

  李瑕道:“我来之前已做好了安排,并非只有你这一条出路。”

  贾似道神情一凝。

  李瑕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两人对视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唯有李瑕身旁的小美人儿满是委屈……

  终于,贾似道抬手一指李瑕,笑骂道:“好你个小猢狲。”

  李瑕摊开了手,道:“你看,情报我没带来。”

  贾似道竟还在笑,也不知是气,或是激赏。

  “小猢狲,小小年纪投靠奸臣,你不要脸……”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资格

  礼兴坊,观潮别院。

  天光微亮时,名叫“丁八”的小厮走进前院,只见管家丁大勾正负手站在那。

  “丁管家,你找小人?”

  丁大勾点点头,道:“昨日与我说的那事,再与护卫们说说。”

  “好咧,我被抢了……”

  “闭嘴,没叫你再与我聒噪。”

  “是。”

  丁八随着丁大勾走进前院,只见一众护卫正聚在那商量着什么。

  其中,冯仲嗓门最大。

  “昨夜衙内说的是啥意思?”

  汪庚道:“你还不明白?事情已挑明了。北上那批人里,最关键那个叫‘李瑕’,此子心狠手辣,杀了谢方叔的人,把事闹大了。总之情报就在他手上,衙内要我们找到李瑕。”

  “不是,衙内咋就能知道这些?”

  “都说了,李瑕在庐州做了好大事情。两边一对照,衙内怎能不知道?当衙内是你这棒槌?”

  冯仲又问道:“那现在满城都在搜捕李瑕,我们还咋找?”

  “让你找就找,废话许多。”

  冯仲道:“娘的,我老以为要捉的是聂仲由,死盯那些长得像螳螂的丑汉。怪不得搁清河坊卖茶叶许多天,赚的钱都够去欢喜楼睡娘们了,连根毛都没见着!”

  “蠢材,再让你去卖茶,够请兄弟们都去了。”

  冯仲哈哈大笑,却转头看向汪庚,道:“我是蠢,但你们还说老汪聪明,他和李瑕当面说了许多话,愣是让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程元凤府。”

  汪庚道:“我那夜见到的未必就是李瑕。”

  “还说不是?衙内都说是了。”

  汪庚闷声闷气道:“我当时以为是谢府或贾府派的人,要跟我互相透个消息,谁能想到……真他娘是个狗猢狲。但我没透有用的消息出去,还得了线索。衙内都没怪我,你们倒没完没了。”

  “你就是蠢,还说啥……”

  丁大勾已带着丁八过来。

  冯仲转头一看,啐了嘴里嚼的茶叶,向丁八道:“嘿,听说你小子被人抢了?那人还审问你院里的事?”

  丁八恭恭敬敬道:“是,当时小人与他过了两招……”

  汪庚一把拎起丁八的衣领,恶狠狠道:“要我对你用刑才肯实说?”

  “我说,我说……其实我一下就被摁住了……”

  “那人是不是很年轻?很俊俏?”

  “是很年轻,但蒙着脸,我也没看清……”

  “你娘!”

  这时,又有小厮跑来道:“衙内唤你们到大堂上去……”

  众人到了大堂,不一会儿,只见衙内丁寿翁出来,坐在主位上。

  丁寿翁时年三十六岁,面色隐隐发青,却并非他父亲丁大全那种青蓝,而是呈现一种病态、疲惫。

  他眼框发黑,眼袋很深,显得心事重重,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缩着脖子,看人时微抬着眼,带着些恶狠狠的神情。

  丁寿翁一坐下来,堂上噤若寒蝉。

  他命一众护卫与小厮分列摆出架势,又安排了一队人手在身前护卫,方才清了清嗓。

  “带人进来吧。”

  很快,一名年轻人由四个大汉领着走进了大堂。

  汪庚抬眼看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猢狲!”

  这年轻人分明就是那夜说要“相互透漏消息”的骗子。

  “你……你是李瑕?!衙内,就是他!”

  两声呼喝,汪庚已扑到李瑕面前。

  “啪”地一声大响,李瑕一巴撑摔在汪庚脸上。

  汪庚大怒,一拳击向李瑕。

  李瑕不慌不慌,避过,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汪庚脸上。

  “啪。”

  “干什么?!”

  众护卫大怒,纷纷拥了上去要摁住李瑕。

  “都住手!”丁寿翁怒叱。

  堂上安静下来。

  丁寿翁看向李瑕,面色不豫,道:“李瑕,你这是何意?”

  李瑕道:“这两巴掌,就当是替你教训这些办事不牢的手下人。”

  丁寿翁脸色愈发阴沉。

  这些日子他受父命办事,进展缓慢,昨夜还在吩咐手下人去搜,没想到今日刚起来便听到门子禀报。

  说是李瑕求见,且带话说会给他情报、助他对付谢方叔。

  他这才安排让李瑕进来,却没想到对方一进堂就如此凌厉。

  此时,丁寿翁本想拿下李瑕,思量之后又犹豫起来。

  他沉吟片刻,忽然冷冰冰地向一众手下道:“你们都有谁见过他?”

  汪庚两边脸痛红,委委屈屈地道:“小人见过。”

  “衙内。”冯仲道:“小人也见过他,我在清河坊卖茶,见过他一次,问我买茶。”

  “小人也见过。”丁八道:“小人前夜出门,被他抢了钱,整整两串咧!他虽蒙着脸,但小人还是认得出。”

  “你们过来。”

  “是。”

  汪庚、冯仲、丁八低头弯腰,走上前。

  丁寿翁突然伸出手,“啪,啪,啪”三声,给了三人各一个大耳刮子。

  这三巴掌显然是带着真火,比李瑕那两巴掌重得多。

  接着,丁寿翁又是一脚踹在丁八肚子上,将其踹翻在地。

  丁八吃痛捂着肚子惨叫不已,汪庚、冯仲也是纷纷跪下。

  丁寿翁这才看向李瑕,脸上泛起虚浮的笑容,道:“一群不会办事的蠢材,让你见笑了。”

  李瑕点点头。

  方才汪庚扑上来,李瑕不愿被其击倒,反手两巴掌为的是镇场面。倒没想到丁寿翁也打了手下人一通,把那被压住的气势又提了起来。

  丁寿翁既展示了凶狠与气度,又道:“你说会把情报给我、助我扳倒谢方叔?”

  李瑕道:“林子和刘金锁在你们手上?”

  “不错。”丁寿翁道。

  “活着?”

  丁寿翁道:“只要你懂事,他们便能活。”

  李瑕注目看了丁寿翁一眼。

  只一眼之间,他能看出许多东西。

  丁寿翁娶妻时,新妇被其父纳为侍妾,此事让他沦为天下笑柄,自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影响。

  李瑕能在他那发黑的眼眶、发青的面色中看出他这些年是如何报复性的纵情声色,待人又是如何色厉内荏。

  另一方面,李瑕在打了汪庚两巴掌之后就留意了丁寿翁的反应,心知丁寿翁有城府、能冷静。

  或许这人天资并不差,并非普通纨绔子弟,但丁大全纳媳为妾,大概已将这个儿子毁了大半……

  “我要见到丁大全。”

  丁寿翁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已见过程元凤、贾似道,到了与丁大全聊一聊的时候。”

  “你竟敢直呼我父名讳……你竟敢……”

  “你不敢吗?”李瑕道:“你不妨也试试?试试直呼你父亲的名讳。”

  丁寿翁又是一愣。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但未曾想到今日见到李瑕,短短几句话之间竟已被噎住了两次。

  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太放肆了!你瞧不起谁?!你竟敢与本衙内……”

  李瑕又道:“我来之前,在贾似道府中与其长谈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我要见丁大全,你大可杀我、扣下我,不妨试试?”

  “你有何资格这般与我说话?!”

  “我只与当朝宰执谈事。”

  丁寿翁抬手一指,大骂道:“婢娘养的猪狗!你可知满城都是谢……”

  说到“谢”字,他忽然停了下来,眼中阴晴不定。

  李瑕道:“满城都是谢方叔的人在搜捕我,因我杀了钟希磬,不知他比你手下这些人如何?”

  “你放肆!你……”

  “你大可不问你父亲,直接杀了我。”

  丁寿翁闭上眼,深呼了几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竟已冷静了下来,像是他的新妇已成了家中小娘时那样。

  色厉内荏之人,也就这般了。

  “家父上朝去了。”丁寿翁淡淡道,显得很冷漠,仿佛换了一个人。

  “无妨。”李瑕道:“安排一间厢房让我歇养吧……”

  第一百二十章 丁青皮

  李瑕在观潮别院的客房里睡了一觉。

  丁八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这……他真睡着了?”

  “狗猢狲。”

  汪庚、冯仲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院中,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

  丁八这个小厮本攀不上这两个护卫,但今日三人同挨了打,反倒亲切不少,凑过去说起话来。

  “哥哥,你们说,他怎就睡得着?”

  冯仲抬头看了一眼正将那客房围起来的十几个护卫,道:“衙内都吩咐了,我们又不会动他。”

  “衙内为啥就不把这狗猢狲做了?”

  “我怎知道?但这人真就不怕吗?”

  冯仲啐了一口,骂道:“临安城谁不怕我们?就没见过这种杀才。”

  汪庚眼中阴晴不定,忽道:“我倒有个主意。”

  “啥?”

  “请衙内去唤个娘们来,把这小子睡了。”

  “啥?”丁八瞪大了眼,惊道:“还有这等好事?!这这这……”

  汪庚在他头一重重一拍,骂道:“闭嘴,有你啥事,你他娘懂个屁。”

  冯仲似懂非懂,道:“要不……我去把他睡了?”

  汪庚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怕是阿郎要用这猢狲,需收服了他。”

  说话间,他已站了起来,向负手站在门口的丁大勾道:“丁管家,衙内呢?”

  “走了。”

  “走了?可这……”

  “你们看好院子就是。”丁大勾淡淡道,“少出些馊主意,还嫌在衙内眼里你不够蠢?”

  汪庚深觉可惜。

  他却也明白,衙内走了,很可能就是阿郎要来了。

  “别蹲着了。”他踹了冯仲一脚,负手站直了,守着李瑕的客房……

  ……

  李瑕一觉醒来,睁开看,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青色老脸。

  想必这就是丁大全了。

  再起身一看,屋中还站着几个护卫和属僚,却个个垂手低头。

  见李瑕醒了,丁大全轻笑一声,负手从床边走开,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老夫的别院中酣然高卧。”

  李瑕道:“谢方叔要杀我,这临安城内,只怕没有比丁枢相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丁大全抚着长须,轻蔑一笑。

  他六十五岁,苍老且瘦小,看起来与程元凤、贾似道完全不同。

  李瑕只看他那满头白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要依附宦官了。

  程元凤二十九岁中进士,五十七岁拜相;贾似道二十五岁中进士,四十一岁入宰执之列。而丁大全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不走些捷径,很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高官。

  李瑕并非是认同丁大全,只是愈发觉得……少壮须努力。

  “你背地里敢唤老夫名讳,当面却又不敢?”丁大全道。

  “敬老而已。”

  “情报呢?”丁大全问道。

  “我放在别处。”李瑕道:“条件谈妥,自然会交出来。”

  “说条件。”

  李瑕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才到中午,看得出丁大全是下了朝就过来。

  “放了林子、刘金锁;救出聂仲由;保护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给我一个蜀地独立领兵的官职。”

  丁大全道:“就这些?”

  “就这些。”

  “老夫答允你,情报交出来,明日至御前指证谢方叔。”

  “好。”

  “具体如何做,老夫的幕僚们会与你商议。”

  “好。”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了一下。

  谈妥了,且有些过于顺利。

  至此,李瑕算是接触过了当朝几位宰执,大概明白世人为何不耻丁大全。

  程元凤虽不擅权谋,但是个正经人,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谢方叔虽主和,却有治国之策,秉持政治理念,或许还是真心爱民;贾似道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却还顾着西南战局……

  唯有这丁大全,眼睛里只有往上爬,亳无底线与原则。

  情报是什么、有何用,他问都不问;李瑕适不适合为官,他探都不探。

  他只在乎扳倒谢方叔、拜相位。

  可笑的是,仅在这次的事情上,李瑕反而与这个奸邪的立场最一致。

  ……

  于丁大全而言,话到这里,已不必再与李瑕多聊什么了。

  李瑕不过是因恰逢其会才显得奇货可居,换作平时,他堂堂枢相,根本没有理会一个小年轻的必要。

  但丁大全踱了两步,还是问道:“你昨夜未与贾师宪谈妥?”

  “是,他不愿救出我要的人。”

  丁大全道:“老夫与他不同,老夫只须扳倒谢方叔,即可为左相。他须再扳倒程元凤,勉强可为右相。”

  “是。”

  “他也不敢得罪老夫,救不出人。”

  “是。”李瑕道:“所以谈不拢。”

  丁大全又问道:“你是如何从贾府离开的?”

  “我告诉贾似道,我要来投奔丁枢相,他答应了。”

  “是吗?”

  李瑕道:“他还让我转告丁枢相一句,监察御史洪天锡是他的人。”

  丁大全笑了笑,笑容阴恻,但已心中了然。

  “如此大礼,贾师宪所求何事?”

  “丁枢相认为呢?”

  “竖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卖乖?”丁大全冷哼道:“老夫不在乎谁为右相,程元凤、马天骥、贾似道,谁更听话,谁便可任右相……”

  李瑕忽然打断了丁大全的话,道:“贾似道说扳倒谢、程,他最多任右相,再扳倒你,他才有独掌相权的机会。”

  丁大全那张青色的脸完全凝固住。

  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六岁的竖子,竟能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

  然而李瑕还在继续说。

  “贾似道还说,如今圣眷在你,扳不倒你。让我混在你身边、蒙骗你,找机会拿一个真正的把柄,到时再对付你。”

  “你说什么?”

  “这么做,贾似道并不亏什么,反正北上拿情报之事出自他的手令,功劳少不了他一份,无非是早点或晚点对程元凤出手而已。与其谋一个在你手下做事的窝囊右相,不如赌一把大的,所谓‘赢尽秋虫独奏功’,他有耐心,也有野心……”

  丁大全良久无言。

  忽然,他抚掌大笑。

  “哈哈,好个贾师宪,婢娘养的浪荡子,倒有几分胆色。”

  李瑕听不出丁大全在夸贾似道还是在骂,只见至丁大全那张青蓝色上的阴翳之色尽去,仿佛很是畅意。

  “无妨,无妨,贾师宪太年轻,且让他熬着……不必理他。”丁大全向李瑕问道:“倒是你,为何向老夫吐露此事啊?”

  李瑕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次是机缘巧合涉入相位之争的关键时刻。否则,我于诸公面前不过蝼蚁一只,随时可被捏死。混在丁枢相身边为间谍,我实在做不到,故而说实话。”

  丁大全又露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道:“安知不是你与贾师宪串联,虚虚实实,诓骗老夫?”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虚虚实实

  随着丁大全这一句问话,他目光中已带了寒意,配上那一张青蓝色的面容,仿佛是能看透人心的恶鬼。

  李瑕却是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只愿入蜀从军,远离临安府之争端。自然不会潜在丁枢相身边捉把柄。”

  丁大全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知是信或不信,最后轻嗤一声,讥笑道:“从军?蠢材才愿当武官,大宋真正统兵者皆是文官。”

  李瑕道:“我不会读书,也不想读书。”

  “你见过程申甫那腐儒,他叫你去太学读书?”

  李瑕一听,知道‘申甫’大概是程元凤的字,应道:“是。”

  “老夫不是程申甫,守些破烂规矩。”丁大全淡淡道。

  他语气间显得极瞧不起程元凤,随口又道:“你既想入蜀立功,此事老夫安排,给你寻个好官职。”

  “谢丁枢相。”李瑕拱了拱手。

  这一拱手,或许也代表着他的仕途上蒙上了一个污点。

  相比起来,程元凤当时的安排才是真在为他考虑。

  丁大全答应得爽快,并非是比程元凤更真诚,不过是全无底线罢了。

  而李瑕跟着丁大全破坏了规矩,入仕升迁,必然也要被骂作奸臣,万夫所指。

  虽然他毫不在乎这些,他就没想过要给谁当‘臣’,奸臣与忠臣,随旁人怎么想。

  丁大全又问道:“世人皆称老夫奸邪,你投奔老夫,不怕坏了名声?”

  李瑕道:“总好过被污蔑为‘潜通蒙古’,被论罪处死。”

  “就这样?”

  “是。”

  “你该多巴结老夫几句。”

  “实话实说而已。”李瑕道。

  丁大全目光看去,看了一眼李瑕那挺得笔直的背脊。

  目光再一转,又看到了那不卑不亢的眼神,以及眼神中的淡然自若。

  丁大全微微一滞。

  世人看他这张青蓝脸,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着嫌恶、恐惧、避讳……视之为妖魔鬼怪。

  那种“长成这样一定是鬼怪”的避与嫌,哪怕再细微,他都能敏锐地感受到。

  然而,李瑕没有。

  丁大全活了一辈子,几乎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坦然的目光。

  他忽有些感慨,踱了几步,负手站在窗前,叹息了一声。

  “自老夫扶摇直上,身侧皆蛇虫鼠蚁,许多年来,未见有如你这般隽秀人物来投效了。”

  李瑕知道他说的不是相貌,指的是姿态。

  “丁枢相过誉了。”

  “蛇虫鼠蚁……”丁大全背对着李瑕,喃喃了一句之后,忽感慨起来。

  “世人皆言老夫奸恶,然则,他们嫌恶老夫,老夫亦嫌恶他们,不过道貌岸然之辈、腐儒而已。早年间,老夫任福建路宁德县主薄,其地群山僻壤,道路不便。百姓行路,困于氛雾险壁,蛇虫之毒。邮亭逆旅,以入宁德为戒。唯老夫力排众议,不畏艰难,开辟白鹤岭,经罗源叠石直抵福州,惠及宁罗两县百姓。你认为老夫此举,对耶?错耶?”

  李瑕道:“若能造福一方,该是对的。”

  “可知腐儒们是如何弹劾老夫?”

  “不知。”

  “以‘青鸾既变,士气不扬’为由,弹劾老夫坏了当地风水。”

  李瑕道:“我不明白。”

  “他们说岭路直射县城,有伤文运。”

  李瑕依旧有些疑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丁大夫道:“当地士大夫读书之家不喜道路通达。道路通则文风盛,文风盛则州县之试名额即少,是谓‘有伤文运’。老夫开辟道路,坏的又何止是那些人的文运……当时老夫不过一主薄,未曾攀附宦官,依旧是被骂作奸邪。”

  李瑕无言以对。

  丁大全回过头来,走到了李瑕面前,把那张青蓝色的脸凑得近了些。

  “人说老夫如鬼如蜮,老夫看世人才是鬼。人说老夫狠毒贪残,但,毒得过世间人心?”

  他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孤独。

  他既看不起身边的小人,也看不起指着他骂的君子。

  李瑕没说话,他已分不清这些庙堂高官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也许是丁大全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而已。

  实无甚可说的。

  丁大全叹道:“老夫与你投缘,今日说的多了,多了……总之,往后你随老夫做事,不必理会世人诽谤。”

  “是。”

  丁大全遂拍了拍李瑕的肩,走了出去。

  倒是还留下了一句吩咐。

  “吴衍,你与李瑕商议具体细节……莫轻慢他,且记,老夫视李瑕为子侄……”

  “是,谨遵丁公吩咐……”

  ……

  龟鹤莆赶进堂中,只见贾似道已下朝还家,正倚在躺椅上假寐。

  “阿郎,丁枢相果然是去了兴礼坊观潮别院,想必已与李瑕谈好了。”

  “嗯。”贾似贾含糊应了一声,睁开眼,道:“他该已得到丁青皮的信任。”

  龟鹤莆忍不住问道:“小人真不明白,阿郎为何要放李瑕去?”

  “他说得不错,即使扳倒了谢、程,不过是与丁青皮共相,比如今又有何区别?”贾似道喃喃道:“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真是好眼界。”

  “可如此一来,丁枢相知道阿郎往他身边派人,岂不得罪了他?”

  “不如此,丁青皮便能当我好相与吗?”贾似道漫不经心道:“恰是李瑕直说了,丁青皮才会以为我不过如此、以为他身边没有我安插的人,反而放松了戒备。”

  龟鹤莆会意,不由笑了笑。

  “如此一来,阿郎先前安插在丁枢相身边的人,就全都不遭猜疑了?”

  “呵。”

  “阿郎,妙啊。李瑕非要救聂、林、刘三人,死不松口,那便让他自己去救,阿郎既不用出力,却能得一份情报、一份功劳。且这次扳到了左相,留右相与丁枢相斗,再布几枚暗棋。神机妙算也。”

  贾似道笑了笑,轻踹了他一脚,骂道:“马屁拍得不响,该练了。”

  “是,是……小人这不是还没全明白吗?那万一李瑕真投了丁枢相又如何?”

  “不会。”

  龟鹤莆道:“对,对,他既见过阿郎,又岂能再看上丁枢相?一天上仙、一地下鬼,小人真是多虑了。可笑丁枢相一把年纪,比阿郎和李瑕加起来都大,却被耍得团团乱转。”

  “响了。”贾似道喃喃道:“但也没响。”

  “小人这可不是溜须拍马,实是真心这般想。”

  贾似道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真当我这么做只为相位不成?西南战局如火,余晦无能,亡国之患迫在眉睫。罢谢方叔相位、替换蜀帅,此为当务之急,不容犹豫。”

  龟鹤莆一愣,分不清自家阿郎是玩笑或是在自欺欺人?抑或是这次要让自己拍一个不同凡响的马屁?

  难不成,阿郎是真心这般想?

  龟鹤莆心头迷茫,那到了嘴边的奉承之词一时竟是说不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解救

  观潮别院中,李瑕与吴衍对座而谈。

  吴衍是丁大全的心腹党羽之一,如今任监察御史。因听了丁大全一句吩咐,他待李瑕也颇为客气。

  “明日大朝会上,谢方叔将联络百官弹劾丁公、董大珰、卢大珰侵占民田,一决胜负。”

  李瑕问道:“侵占民田是真的?”

  吴衍道:“是真的,人证物证皆已在他们手上。”

  李瑕默然片刻,道:“你们怎么反击?”

  吴衍也是默然片刻,道:“此次,谢方叔突然派人于宫门题字,步步紧逼,打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说实话,李小郎君来之前,我等没捉到谢方叔的把柄,在朝堂上并无太多办法。”

  李瑕明白,吴衍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党羽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反击,而不是丁大全势弱,‘阎马丁当’倚仗的是圣眷,总体而言还是比谢方叔更有优势。

  只是丁大全胜在内廷,谢方叔胜在外廷。

  吴衍话到这里,又道:“但既然李小郎君投靠了丁公,明日谢方叔必败。不知,情报在何处?”

  “我一会去取来。”

  “好。”吴衍道:“我这便让人放了林子与刘金锁。”

  李瑕道:“他们知道自己是被谁捉的?”

  “李小郎君说笑了,我们又岂会特意告诉他们‘你等是被丁公拿下的’?”

  “押来的时候呢?”

  “打晕了的。”

  李瑕道:“演场戏,让他们以为是被谢方叔捉了,是丁枢相派人相救,然后再带他们来见我。”

  吴衍道:“何必演戏?你吩咐他们明日于御前控诉即可。”

  “不,刘金锁是个憨直人,他演不了。”

  “好吧。”

  李瑕皱了皱眉,觉得这些奸党也是嚣张惯了,做事太粗糙。

  旁的不提,只看谢方叔手下人行事,远比丁党走狗缜密……

  而随着李瑕这一皱眉,他与吴衍之间的强弱之势也发生了变化。

  李瑕虽无官职,但有丁大全的信重、有筹码、有能力,在吴衍面前隐隐竟有些主导者的姿态。

  另一方面,吴衍能投靠丁大全,并不是有气节之辈,心知李瑕能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从北面归来,必有过人之处,态度上竟也十分配合。

  “聂仲由关押在哪里?”

  “三衙。”

  李瑕又问道:“能直接救出来?”

  “怕是不能。”吴衍道:“不过,李小郎君杀钟希磬真是好手段,如今临安城人尽皆知,谢方叔在追杀你这蒙古细作,明日御前对质、谢方叔一败,聂仲由‘潜通蒙古’的罪名自然也是被污蔑的……”

  李瑕道:“若聂仲由是真的通敌呢?”

  吴衍笑道:“我们在乎吗?”

  “我需要见聂仲由一面,这也与能否扳倒谢方叔有关。”

  “李小郎君做事细致啊。”吴衍感慨一声,道:“行吧,我来想办法,看能否让你进三衙一趟。”

  “再调派一批人手归我指挥。”李瑕道:“尽快,时间不多了……”

  ……

  一间黑暗的地牢里,林子被绑在柱上。

  他低垂着头,身上新伤剧痛,老伤痒得厉害,有如蚂蚁在咬,但四肢都被绑缚着,挠也不能挠。

  牢中没有日夜交替,他不知道自己已被捉了多久,仿佛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漫长。

  他只盼着能早一点死掉。

  至于活着出去……早就不抱这种希望了。

  忽然,外面有厮杀、打斗声响起。

  “嘭”的一声门被人踹开。

  林子抬起头看去,因不适应那道光而眯起了眼,隐约见到有人提着刀到了面前。

  “右……右相……是右相派你来的吗?”

  “救你出去,但你忍一下。”

  说话间,一个麻袋罩了下来。

  又是厮杀声,接着是马车走在青石街道上的辚辚声……

  ……

  李瑕站在观潮别院中,眼看着林子、刘金锁被装进麻袋拖走。

  “哪几个人他们见过?今日先离开这里,明日方可回来。”他咐吩道。

  吴衍笑了笑,道:“依李小郎君的意思做。”

  “是,你们几个,今日先回枢相府上!”

  “是。”

  李瑕又道:“把地牢锁了,装成酒窖,再去请两个大夫来。”

  “是……”

  吴衍又招过丁大勾,问道:“小衙内呢?”

  丁大勾应道:“这……小衙内还未回别院,许是回府去了?”

  吴衍心知丁寿翁大概是受了气,又躲起来风流快活,其人性子就是那样,看起来狠辣,实则遇事就避。

  吴衍也不多说什么,道:“既如此,观潮别院一切事宜,你听李小郎君吩咐。”

  “是,小人明白。”丁大勾应了,又向李瑕道:“小人这便去安排。”

  李瑕点点头,又吩咐他多煮些肉和蛋。

  不多时,那拉着林子与刘金锁的马车在城内绕了一圈,回到了前院。

  李瑕回到堂上,正见林子、刘金锁从麻袋里钻出来,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他们一抬头,见到李瑕,刘金锁放声大哭,林子也是泪流不止。

  “李瑕!李瑕……我还不如死在北面……回来连柳娘一面都没见着,那些狗猢狲要了我的命……”

  刘金锁无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泪眼巴巴看着李瑕,一条粗猛大汉竟哭得如孩子一般。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胸前刺青上绣的一个美人儿已被人剜了一片,便知其受了不少的苦。

  再看林子,脚上血淋淋一片,脚趾头也被剪了两根……

  李瑕吩咐大夫给他们治了伤,又让人送了粥食上来。

  其后,他拿出几张海捕文书,递在林子面前。

  “这是……”

  林子方才包扎好,才开口想问“右相在哪”那文书到了眼前。

  他摊开一看,愣住。

  李瑕道:“左相谢方叔视我等为潜通蒙古的叛徒,意欲诛杀。”

  “他娘!我们是叛徒?!”刘金锁大怒,破口大骂不已。

  吴衍冷眼旁观,心说李瑕果然是无耻奸诈,连自己人都骗。

  不过,要的就是这样的鲁莽大汉到御前控诉。

  枉谢方叔一世为官清廉忠正,自己这些人死活捉不到他把柄,没想到今次他要杀的一个小角色竟是如此硬茬……

  ……

  丁八送了粥从堂上出来,摇了摇头,低声道:“两条大汉,哭得惨兮兮,真窝囊。”

  他转头一看,见汪庚、冯仲与一众护卫立在一旁,忍不住过去又道:“哥哥,那小猢狲怎就爬到我们头上了?连丁管家都要听他安排,这也太……”

  “真他娘晦气。”冯仲啐了一口,“贱没廉耻的狗货,拿了鸡毛当令箭,气死爷爷了。”

  汪庚摇了摇头,叹道:“唉,还有何好说的,连吴御使都听他的,但就算是阿郎要用他,这事也太荒唐了,荒唐……”

  “唉,稀奇死了,气死我算了。”

  “娘的,他就在屋里睡了一觉,太轻易了吧?”

  “他不要脸……”

  三人再次凑在一起嘀咕,犹恨李瑕不已。

  不一会儿,李瑕却是从堂中出来,抬手一指,道:“你、你、你们几个,跟在我身边做事。再去招几个护卫、备辆车,并找丁管家要三百贯钱来,随我出门一趟。”

  丁八前一刻还在大骂“猢狲”,闻言愣了一下,飞快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郎君稍待,小人这就去备车。”

  一低头,他见李瑕鞋上沾着泥土,连忙趴过去仔细掸了,这才起身飞奔,竟还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

  “还不快点!李小郎君要用马车,耽误了事,你等担待得起吗……”

  ……

  一辆马车行到了城北流民聚集之地,不一会儿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转向了兴礼坊。

  路上不时有巡丁上前想要搜查。

  “搜什么搜?!”汪庚拿出信令一摆,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家的马车?滚!”

  马车里,韩巧儿不由眼睛发亮,忍不住很轻很轻地“哇”了一声。

  她很想说“李哥哥好厉害啊”,但李瑕交代过她路上不要出声。

  韩巧儿却还是与韩承绪、高明月、高长寿对视了一眼,纷纷都有些欣喜。

  昨天傍晚,他们还在灯芯巷的小宅里,之后逃了出来就躲在城北的一个小小窝棚里,今日李瑕终于来接他们。

  见面时,没工夫说太多话。李瑕只让高明月把脸涂了,就带他们上了马车。

  此时行在大街上,李瑕却又从怀中拿出一支眉笔来,向高明月低声道:“你别动,我再添一笔。”

  “嗯。”

  高明月抬起头。

  李瑕遂在高明月眉间描了两道。

  她目光看去,见到他那沉静的眼,心中微微一潋,心想他为自己画眉呢……

  下一刻,高长寿轻声道了一句:“好丑。”

  高明月登时有些难过。

  她为了扮丑,昨夜就把脸涂黄了,点了几颗痣,且在身上裹了一圈,显得十分臃肿,又热又闷。

  没想到李瑕还要给她再添丑一点。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一路进到院子里。

  见到林子与刘金锁,最开心最伤心的都是韩巧儿,既为救出了他们而开心,又因他们身上的伤势而难过。

  但不论如何,七个从北面归来的人终于算是相聚了。

  他们坐在偏堂中,三名伤员各自倚着,其他人除了李瑕一个个也是脏兮兮,看起来惨不忍睹。

  韩承绪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大概是知道了这里是丁大全的地方,又见周围有人盯着,始终不太说话。

  只有韩巧儿哭过之后,看了看外面那些护卫,怯生生问道:“李哥哥,我们不回灯芯巷吗?”

  她素来乖巧,能问这一句,显然是很喜欢灯芯巷那个小家。

  李瑕拍了拍韩巧儿的头,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们会这在里歇一晚,明日便可洗清冤屈,到时我们回去住。”

  “好。”韩巧儿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见诸人脸上皆有些欣喜期待之色。

  这一刻,在他心里,助丁大全扳倒贤相谢方叔的顾虑忽然又少了一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朝会

  临安城的布局是“南宫北市”,宫城缩在南面的凤凰山麓。

  这个位置作为寺庙极合适,作为宫城却有些不伦不类。

  也许是宋高宗觉得,如此被西湖、凤凰山、钱塘江包围起来,观感上更为安全。虽然以整个临安地区的地势而论,这里几乎无险可守,只适合敌方展开兵力,若遭进攻,很难守住。

  但总之,宫城就是建在山脚下了。

  局促是肯定的,大庆殿便须“因事揭名”。

  正朔庆典,用“大庆殿”的牌匾;进士唱名,用“集英殿”牌匾;祀神祭天,用“明堂殿”牌匾;庆贺寿诞,用“紫宸殿”牌匾;重大朝会,用“文德殿”牌匾。

  总之是一殿多用,十分简朴。

  这日三更时分,许多人起身向宫城而去。

  谢方叔知道“文德殿”的牌匾已经换上了。

  这些年官家渐渐怠于政务,大朝会一月不过三五次,常朝多设在垂拱殿,今日要在文德殿开大朝会,必是要让愈演愈烈的朝争有个结果。

  官家忌惮出现史弥远那样的权相,希望宰执们互相牵制,这不假;但自从“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一出,朝争被摆在明面上,每日里都是群臣相互攻讦,又有阎贵妃、内侍们日日哭诉,官家已经烦透了。

  该造的势也造好了,谢方叔料到官家的耐心已经耗尽。

  “阿郎,该上朝了。”

  “走吧。”谢方叔起身,整理好衣冠。

  才走到前院,却见徐鹤行快步赶来。

  “左相。”

  “边走边说吧。”谢方叔道。

  他又看了徐鹤行一眼,叹惜道:“两夜没睡了?”

  “劳左相记挂,鹤行还熬得住。是查到了几件要事,特赶来禀报。”徐鹤行语速很快,又道:“李瑕恐在丁大全手上。”

  谢方叔脚步依然沉稳,道:“无妨。”

  “可是……”

  “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晚了。”谢方叔缓缓道:“老夫既然通缉李瑕,便是有确凿证据断定他潜通蒙古。”

  徐鹤行拱手道:“明白了,我一定保护好证据。请左相放手施为,扳倒奸党,不必有后顾之忧。”

  “明白就好。”谢方叔已走到轿子前,伸手又在徐鹤行肩上一拍,道:“你与希磬自幼跟在老夫身边,如今他走了,你再悲戚,也可不乱了心志。切记,行事需以社稷大局为重。”

  “是。”

  谢方叔上了轿子,向宫城而去。

  ……

  几名太学生也在走向宫城。

  刘芾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黄镛,忽道:“器之,你还年轻,真想好了?”

  黄镛莞尔一笑,道:“声伯兄是怕我年轻识浅坏了大事?还是怕扳倒权党我更受赏识?”

  “我是怕万一事败……”

  “岂有万一?”黄镛道:“奸党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诸公证据确凿,岂能败了?”

  刘芾道:“可奸党圣眷在身。”

  “我信官家能明辩是非。”黄镛道:“近年来,诸生抨击时政,每将官家比作唐明皇,然而,官家即位以来,立志中兴,定灭金之策,俘完颜守绪、张天纲归献庙社,一雪靖康之耻。罢黜史党、亲擢台谏、澄清吏治、整顿财政……如此贤明官家,岂能被奸党蒙蔽?”

  陈宜中点点头,道:“官家确有爱民之心,淳祐十一年,各地大雨,官家问‘积雨于二麦无害乎’,郑相公奏答‘待天晴则可’,唯左相知农桑之事,奏曰‘二麦无害,蚕事畏寒’,左相遂得信重,可见官家心系百姓。”

  黄镛笑道:“与权兄竟能知御前对奏之事,看来已得左相青眼?”

  陈宜中拱了拱手,不答。

  黄镛又道:“你们不让诸生来,我认为过于谨慎了。官家即有爱民之心,又起复了洪御史,命他重新审理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可见,圣眷未必就在奸党。”

  刘芾叹息道:“但‘国势将亡’四字,已将左相等人置于与官家对立……”

  “不。”黄镛掷地有声道:“圣眷在民,在忠直之臣,今日伏阙上书,我等必定功成!”

  “不错,证据确凿、圣眷在民,岂有事败之理?!”太学生们纷纷附和,慷慨激昂。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夜色中的杭城大街已堵得水泄不通……

  ……

  临安城挤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人口又多,每到大朝会前,各个官员的轿子、随从挤上杭城大街,常出现拥堵。

  “让一让,让一让,这是右相的轿子。”

  “惊扰右相了,可前面确实是堵死了……”

  程元凤才从钦善坊行到中瓦子,掀开轿帘一看,心知今日莫说是到待漏院歇一歇,堵在这里,能不迟了已是万幸。

  这临安行在,本就不适宜为都城。

  每到这种时候,偏安一隅的无奈与悲凉不免泛上心头。

  “走过去吧。”

  程元凤下了轿,又低声自语了一句:“行在,行在……何日才能收复河山、重归东京?”

  话虽如此说,从他出生起大宋的行都就已在临安,他一辈子也未曾见过那所谓的“东京汴梁”。

  莫说是他了,连父、祖辈都不曾见过。

  也就只能感慨一句罢了,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收复河山?岂还有一丝可能?

  “让让,右相先过去。”

  “见过右相……”

  在护卫与亲随的呼喝声中,程元凤走过长街,忽见大宗正寺丞赵崇瑶从侧边迎了过来。

  “右相。”赵崇瑶唤道。

  程元凤回了一礼,笑道:“今日出门够早,却又堵了。赵公也是?”

  赵崇瑶走近了,两人并肩而行,官帽上的长翅似碰未碰,距离刚刚好,且晃都不晃一下。

  “事定矣。”赵崇瑶低声道。

  程元凤闻言,显出恰到好处的喜色,讶道:“真的?”

  他自然知道,大朝会绝非百官议政,只宣布重大事情的结果,比如罢黜、重惩某些人。

  事实上,朝臣早已弹劾了奸党数日,该查清、该上奏的,皆已呈至官家面前。

  官家显然已有决意,只是未听到宣旨,心中难免忐忑。

  “是。我特意在地相候,就是为给右相报喜。”赵崇瑶道:“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监察御史洪天锡去岁就已上奏,官家当时受奸党蒙蔽,洪天锡愤然请辞。此后我与左相联络百官,向官家申明大义。

  能起复洪天锡,即表示官家已回心转意。果然,昨夜董宋臣又在官家面前哭诉,被叱责了一通。今日大朝会上要宣的旨意我等已知晓,乃是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严办此案,且叱责董宋臣、丁大全等人。”

  “好。”程元凤道:“太好了。”

  赵崇瑶又道:“我等只怕奸党将此案推给其爪牙,大事化小。只请右相务必与左相通力合作,乘胜追击,一举扫除奸党,杜绝死灰复燃。”

  “赵公放心,我绝不退却。”

  “如此便好。”赵崇瑶又道:“此案板上钉钉,只须忠臣义士奋力呐喊。”

  “官家能不受奸党蒙蔽,此大宋之幸……”

  两人不便多谈,赵崇瑶很快又带着随从离开。

  程元凤眯了眯眼,对局势的了解愈发清晰。

  简单而言,忠臣们已把是非黑白摆明了,又联合起来逼着官家重惩奸党。

  官家也许不太高兴……是肯定不太高兴,但在如此对错分明的情况下,只能舍弃奸党,选择忠臣。

  宫门题字触怒了官家不假。但在大势面前,就算是官家也只能做出对的选择,而且旨意已拟好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谢方叔别有什么更大的把柄。

  很快,又有一人迎了过来,通禀之后,向程元凤行礼道:“右相,左相有句话要传。”

  “上前来说吧。”

  “是……左相说,聂仲由通敌一案恐怕要闹到御前了。”

  程元凤一愣,冷冷道:“渎山公是何意?”

  “此为无奈之举,因李瑕已到了丁大全手上。但请右相放心,聂仲由、李瑕是在北面降敌,绝非右相派去潜通蒙古。”

  程元凤眼中迸出怒意,他如何听不出谢方叔的威胁之意。

  他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而来人又缓缓又补了一句,道:“此事与右相绝无瓜葛,左相可以性命担保。”

  “是吗?”

  “是,左相已布置妥当,今日必将一切顺利,请右相尽管安心……”

  见过这人之后,程元凤对局势的了解又添了些细节。

  出了点意外,李瑕投靠丁大全了,但谢方叔有信心应付这个意外,派人来打了个招呼。

  ……

  程元凤正想着这些,忽听身旁护卫叱骂了一句。

  “什么人?!敢冲撞当朝右相!”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名随从挤了过来,他眼中不由泛起激赏之意。

  不一会儿之后,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李瑕,我知你是作何想法。但仲由确已投敌,老夫帮不了他。”

  “我明白,此事不怪右相。右相本不必向我解释。且现在不捉我、杀我,这份回护之意,心领了。”

  “你走吧,再艰再难,万不可依附奸邪,一旦自误,便难以回头,老夫派人送你出城。”

  程元凤脸上的表情很诚挚。

  李瑕却摇了摇头。

  他带了“丁党走狗”在身边护卫,确保程元凤不能动手。

  程元凤说这些,也许是因不愿当街把事情闹大;也许是想以言语哄骗他离开;也许是想诓他出城再动手;也许是真心有回护之意……但李瑕一直努力不把生死寄托在别人手上,也因此分辨不出程元凤所言是否真心。

  是否真心也不重要了。

  李瑕道:“我来,是想来找右相要人。”

  “你要韩承绪的儿子?”程元凤叹道:“老夫亦不愿以家小威胁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可以给你。你带韩承绪等人走罢。”

  “不仅是他。”李瑕道:“还有一个人应该也在右相手上。”

  “谁?”

  “我还要白茂的娘亲。”

  程元凤问道:“你为何要她?”

  李瑕道:“我已见过聂仲由。”

  “丁大全帮你的?李瑕,你切勿迷途不返……”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上半场

  晨光熹微。

  文武百班在宫门外排班。

  “班齐否?”

  “班齐!”

  御前军的禁卫一声大喝,内侍们小跑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梆鼓声就交替响起,五更已至。

  伴着吱吱呀呀的磨擦声,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神情整肃,鱼贯而入。

  透过大庆殿……今日叫文德殿,透过文德殿庄严的殿檐,犹可见天上疏星点点。

  大朝会已开。

  ……

  百官进宫之后,几个太学生绕到了宫城西面的右阙门。

  登闻鼓就在这里。

  他们早已得到授意,只要等到官家宣告了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叱责奸党的诏书,便可伏阙上书。

  他们虽无官职,却代表着士林、代表着民意。

  今日,不仅要让奸党被叱责,还要乘胜追击,将那些误国贼扫出朝堂,还天下一个琅琅乾坤……

  ……

  观潮别院里,刘金锁支着耳朵听了五更鼓,一下跳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开朝了,开朝了,官家要召见我……咋还不来召见我?”

  “你急什么?”林子道:“李小郎君都说了,今日分两场,上半场是谢方叔攻,守住就可以,下半场才轮到我们。”

  “可这是怎个意思嘛?!”刘金锁道:“我都听不懂!”

  “就是说,没那么快召见我们,等着。”

  “我急啊,我慌啊。”刘金锁手一摊,在林子面前一摆,道:“你看我这汗……”

  “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能这么活蹦?”林子有气无力道:“别嚷嚷了,行不?不就是面圣吗?多大点事。”

  “可李小郎君人呢?他又跑哪里去了?”

  “闭嘴。”林子道:“他做事还用你操心?”

  “可万一官家召见,他人不在,那可就糟了,我们俩哪能应付?”

  “别慌。”林子喃喃道:“不就是面圣吗?李小郎君一会就回来了……”

  ……

  文德殿。

  庄严的大朝会上。

  “钦命监察御史洪天锡迁大理寺少卿、主理苏州民田一案,接旨。”

  “监察御史洪天锡,还不出列?!”

  “……”

  终于,有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洪天锡人呢?”

  “排班时还看到他,哪去了?”

  “莫非被奸党掳走了?”

  骚动越来越大。

  终于,有人抬头一瞥,只见到官家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

  日影渐移,时间已到了中午。

  右阙门外,太学生们已经等得心焦。

  刘芾抬眼看去,见到有禁卫出了宫城,匆匆跑过。

  “发生什么了?”

  “别等了,伏阙上书吧。”

  只“伏阙上书”四字,都让他们感到激荡。

  “再等等。”陈宜中道:“左相府的许先生还没来,该由他告知我等。”

  又望眼欲穿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许濂匆匆跑来,他是谢方叔身边幕僚之一。

  “消息还未到,今日恐有变数。”

  黄镛一惊,忙问道:“不知有何变数?”

  许濂显得很是匆忙,语速飞快,道:“宫城内发生了何事还不知,但禁卫正在寻找洪天锡,必生变矣。”

  “那我们怎么办?”

  “罢了,你等先回太学。”

  “可这,扳倒奸党……”

  “时机不对,你等回太学。”许濂再次叮嘱道。

  刘芾道:“不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许濂道:“我无暇多说,记住,速回太学,勿要上书。”

  他说完,转过身,匆匆便走。

  只见又一名汉子飞奔过来,道:“许先生,不好了!有人亲眼看到洪天锡在御史台挂了官印,出了临安城,且一路仰天长啸,大骂……大骂官家。”

  “你说什么?!”

  “洪天锡走了,且许多人都看到、听到……”

  ……

  “洪天锡如何骂朕?”

  “这……”

  “说!”

  文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忽然大喝了一声。

  百官一惊。

  那回来报信的禁卫显得很慌,终还是禀报起来。

  “他……他骂陛下嗜欲既多,怠于政事,权移奸臣,渐致乾纲解弛,太阿旁落,实……实昏庸无道……”

  “嗒”的一声轻响,内侍手中那要升迁洪天锡的圣旨掉落在地。

  “陛下息怒!”群臣连忙伏地跪倒。

  丁大全微微侧了侧头,瞥了身后的贾似道一眼,他想到李瑕说的那一句“洪天锡是贾似道的人”,心中了然。

  而贾似道眼中带着些许讥嘲,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方叔身上。

  只见左相谢方叔仿佛在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咚!”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鼓响。

  谢方叔缓缓回过头,心知那是登闻鼓。

  他自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冲动了,官家已大怒,太学生们若再坚持上书,只怕是……找死而已。

  ……

  右阙门。

  “芾等,蒙受国恩教养,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今携诸生上书……”

  刘芾大声喊着,手持鼓棰重重敲在了登闻鼓上,又是“咚”地一声大响,振聋发聩。

  “声伯兄,声伯兄!”陈宜中用力抱住刘芾,想要将他拉开,不停劝道:“声伯兄,事不可为矣,放手吧,再找机会,再找机会……”

  “咚!”

  刘芾挣扎着,继续击鼓,继续竭力大喊。

  “乃今,老饕自肆、奸种相仍,以谄谀承风旨,以倾险设机阱,以淟涊盗官爵……”

  “别这样,声伯兄,事不可为了,事不可为了!”

  “陛下非不识拔群贤,彼则忍于空君子之党;陛下非不容受直言,彼则勇于倒公议之戈。不知陛下何负此辈,而彼乃负陛下至此耶?!”

  “……”

  一队队禁卫从宫门中鱼贯而出,喝骂道:“尔等有何冤情要直达天听?!”

  “冤情?”刘芾已气到血脉贲张,大喊道:“芾之冤,在于朝廷善类无几!心怀奸险者以文藻饰佞舌,志在依违者以首鼠持圆机!”

  “说的什么?速退下,今日不是尔等放肆之时。”

  刘芾怒目圆睁,吼道:“今日不除奸党,何日可除?!阎马丁当,若垓之罪,又浮于荥,陛下留之一日,则长一日之祸!”

  “疯书生,还不退下?!”

  刘芾恍若未闻,继续吼道:“异时虽借尚方剑以砺其首,尚何救于国事之万一哉?!”

  “拿下!”

  “谁敢来拿?!”黄镛大吼一声,热血涌上脑门,摆开双臂挡在了刘芾面前,“谁都别动声伯!我们要伏阙上书!”

  黄镛与刘芾一样,只感到无比的失望、愤怒。

  说好了要扳倒奸党,竟成了这般?草草了事?

  他绝不答应。

  刘芾已将要递呈的文书高高举起,义无反顾地向宫城冲了过去。

  “不错!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拿下!”

  “护住声伯兄!”

  陈宜中想要拉刘芾,却一下没拉住,他一咬牙,干脆随其一起冲向了禁卫。

  他明知在洪天锡挂印而去后,今日之事已败。

  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

  林则祖、曾唯、陈宗三人也是冲了上去。

  他们上书的第一句话就是蒙受国恩、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岂有缩退之理?

  “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嘭”的一声,有禁卫重重踹倒了这六名太学生,将其摁倒在地。

  “拿下这些疯书生!”

  刘芾泪流满面。

  他手脚不能动弹,却还在竭力大呼,喊着他的陈词。

  “国嗣未正,事会方殷,民生膏血,朘削殆尽!今日之天下,乃祖宗艰难积累之天下,岂堪此辈再坏耶?!陛下!陛下……”

  ……

  黄镛还在挣扎。

  然而,禁卫们死死摁着他,甚至将他的脸也摁在地上。

  清高的读书人受武夫如此对待,让黄镛感到无比的屈辱,他只觉心头滴血。

  远远的,有一辆马车驰来,在宫门外停了下来。

  黄镛挣扎中看了那边一眼,忽然愣了一下,甚至有一瞬间忘了继续反抗。

  “伯虎?”

  他喃喃道:“那是……唐伯虎?”

  “伯虎,伯虎!你是来一起上书听?今日事不可为,我等不惜此身,你快走!快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下半场

  李瑕走下马车。

  他已看到了那几个被摁倒的书生,也听到了黄镛的呐喊,但没太大的反应。

  也不是真的就名叫“唐伯虎”。

  于是,他只是在宫门前站定,安静地等候着。

  对于黄镛,李瑕稍微有些抱歉,毕竟是眼看着奸党侵占民田、正义之士无可奈何。

  但这事,有无他李瑕结果都是一样,这些人注定斗不过奸党。

  总之,以宋朝的制度,不会处斩了这些书生便是。

  “上半场结束了。”李瑕心中念叨道,“贾似道……不愧是贾似道……”

  今日之事在他看来很简单,即贾似道随手一拨,帮丁大全守住了谢方叔的攻势。

  接下来,该轮到他李瑕上场,击倒谢方叔……

  ……

  文德殿上,气氛一片阴霾。

  忽有人出列,禀奏道:“臣监察御史吴衍,有本奏,臣以为,洪天锡、太学诸生大逆不道之论,乃左相谢方叔之意也。往年,方叔与吴潜二相并命,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吴潜既退,方叔独相,持禄固位,政以贿成……”

  吴衍缓缓将手中的奏折念了一遍,递了上去,自有内侍接了,送到官家面前。

  大宋官家赵昀冷着一张脸,也不看这奏折。

  他只是挥了挥手,将这场让他火冒三丈的大朝会宣告结束,且留下四个字。

  “内引奏事。”

  “散朝,有本奏者,内引选德殿奏事……”

  大宋官家在垂拱殿进行常朝,在文德殿进行大朝会,称为“前殿视朝”;前殿听政完毕后,在后殿继续议政,称为“后殿再坐”。

  南渡之后,历代官家更须了解宫外情报,更须彰显恩德,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君臣奏对,称为“内引奏事”,即让臣子到规格相对较低的诸内殿进行奏对。

  到如今,内引奏事已成了赵昀与臣子奏对最主要的方式。

  内引奏事少了许多的礼仪规范,更方便议事。

  也省得像今日大朝会一样,在所有臣子面前丢脸。

  ……

  半个时辰后,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

  他五十一岁,朝会之后便显出更真实的模样来,一双凤丹眼极有神彩,浑身散发着天子威仪。

  只是嘴角微扬着,竟有几分与贾似道相同的不羁之意,三络长须也有些飘扬。

  赵昀已脱了靴子,盘着腿坐着,面前还摆着桌几,置了一壶清酒与小菜。

  他神情依然不悦,饮了两口酒之后才稍缓了些。

  殿中几位宰执皆在,皆命座、赐酒。

  又有一众官员或站或坐,也比朝会时随意了些。

  隐隐竟还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似乎是从贾似道袖子里传出来的。

  赵昀也不在意,甚至与贾似道对视了一眼,君臣相视,露出会意的眼神。

  但目光扫过谢方叔时,又带上了些许埋怨。

  说实话,今日受了这样大的气,赵昀没给谢方叔摆脸,还赐了座位与酒食,已算是很大气了。

  即位三十二年,赵昀何事未见过?又岂会看不清这些臣子在想什么?

  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追查苏州侵田案,他信;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挂印而去且大骂天子,他不信。

  谢方叔若那么蠢,他岂会任其为相?

  气的,无非是谢方叔没完没了地闹,将这朝堂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还识人不明,找了洪天锡这等不堪大任的蠢货,害得他颜面扫地。

  天子拟了旨、开了大朝,结果一个臣子挂印而去?

  越想越火大!

  但,赵昀并不打算重惩谢方叔。

  忠直之臣、贤良嘛,用起来就是这样,惹人烦!非常惹人烦!绝不会如董宋臣等人贴心顺意。

  但朝堂上需要贤良,再烦也得忍着,这是天子为社稷计,该有的隐忍……

  “依臣所见,自陛下登基,灭金雪耻、澄清吏治,故而洪天锡这等阅历浅薄之辈遂有过高期盼,却忽视家国数百年积弊,方有今日之事,与左相无关,御使不该弹劾左相。”贾似道开口说道。

  赵昀淡淡道:“朕何曾迁怒谢卿?御史弹劾,朕还未批复。”

  “是,西南边患之际,朝中实不宜再朋党攻讦,应以国事为重才是。不如,苏州民田案换一个人去查?”

  “师宪认为,谁可当此重任?”

  贾似道应道:“臣举荐秘阁修撰留梦炎,此人是甲辰科状元,素有才智。”

  赵昀道:“可,拟诏。”

  “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留梦炎是贾似道的人,只会将这事做到让官家满意,既不必闹大。

  对这个结果,谢方叔心中微叹,丁大全微微一笑。

  贾似道又道:“臣以为宫门题字一案无伤大雅,应命临安府停止追查,以免惊扰百姓,也可彰显陛下气度。”

  “可。”

  显然,贾似道已完全切中了赵昀心意,简单而言,两个字……“别闹”。

  至此,丁大全与谢方叔打了个平手。

  丁大全却不愿就此了结,道:“陛下,臣有好消息禀奏。”

  “说。”

  丁大全道:“昨日,臣救了几名忠义之士,细问之下,方知其竟是从北地探得重要情报归来。”

  赵昀微微思量,扫了程元凤、贾似道一眼,问二人道:“朕记得此事,年初你二人请示朕,遣使暗中北上,算日子是该回来了,为何是丁卿救下?‘救’字又是何解?”

  贾似道忙应道:“此事,臣不知。”

  程元凤道:“禀陛下,北上之人确已归来,然则,臣只见过一面,其人竟趁臣上朝时不知去向,此事尚有蹊跷,臣本待查明了再禀奏。”

  赵昀听了,眼中泛起些疑惑之意。

  “到底是何情况?”

  谢方叔终于开口,道:“陛下,那批人已叛投蒙古,是臣在追捕……”

  丁大全道:“不知左相因何如此认定?”

  谢方叔道:“自是有证据。”

  “通敌为大罪,可不好草率定罪。”

  谢方叔一板一眼应道:“证据确凿,并无草率之说。”

  “御史们污蔑我等侵占民田时,亦是言之凿凿,如今洪天锡……”

  “够了。”赵昀再次不耐,“既然人就在丁卿处,召来,朕当面问两句便知。”

  “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面圣

  李瑕浑身上下都被仔细搜索了一遍,包括他提着的两册情报,也被一页页翻过。

  确认了他未携带任何武器之后,有宦官引着他,进了选德殿。

  李瑕的背依然挺得直笔,在殿中站定,颇有礼貌的拱了拱手,道:“见过官家。”

  显然,他的礼仪是不合适的。

  已有官员“哼”了一声,轻声骂“小子无状”。

  其实吴衍本说过要教李瑕、林子、刘金锁面圣的礼仪,被李瑕拒绝了,他认为天然未经雕琢的草莽才更能让官家信服。

  果不其然,赵昀抬了抬手,以示无碍。

  他仔细打量了李瑕一眼,微微一笑,显出欣赏之色。

  “少年英气,酷肖朕年轻之时。”赵昀赞道,“朕看你眼神沉静,信你不是叛逆,勿让朕失望。”

  “谢官家。”李瑕道:“我并非叛逆。”

  赵昀笑了笑,又饮酒。

  虽说李瑕有投敌之嫌,他却很镇定。

  殿中武士齐整,就算这小少年真投敌了,也不能怎样。

  程元凤起身,道:“遣你等北上,此事乃由陛下亲允,今你平安归来,可有叛投蒙古?且为何从老夫府中离开?当着御前,实话说来。”

  李瑕道:“是,我不如从头开始说吧?”

  “允。”

  “我随聂仲由北上之后……”

  李瑕首先便将救高长寿一事的地点从庐州改到了淮河以北,替贾似道瞒下了吕文德私自遣人北上之事、又替丁大全隐下了袁玠配合张家之事。

  这也是贾似道、丁大全招揽他的理由,他们从未想过要对着李瑕用刑,严刑逼供并不能让人如此配合。

  贾似道一边听着,不易查觉地瞥了谢方叔一眼,发现对方竟还是非常镇静。

  他也不能确定谢方叔是否还有后手。

  毕竟是堂堂宰执,绝非轻易好对付之人,今次还是有可能斗不过谢方叔。

  之所以决定让丁大全出面,贾似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更喜欢看蛐蛐斗,不喜自己亲自下场斗……

  ……

  林子、刘金锁已被带到了宫门外。

  “你说,李小郎君是进去了还是不见了?”刘金锁问道。

  林子没有回答。

  刘金锁又问:“你说官家怎还不召见我们?”

  林子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让刘金锁闭嘴。

  他脸色有些发白。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宦官出来,带了两人进宫面圣。

  刘金锁一路低着头,想看而又不敢看,偶尔目光扫过,只见到一座座庄严的宫殿。

  好不容易,他进了选德殿,那满殿的紫红官袍骇得他心里一惊,来不及看御榻上的官家,人已拜倒在地,重重一磕头。

  “我我我……我……拜见陛下!”

  林子往日还算伶俐,此时却比刘金锁还结巴。

  “拜拜拜拜……见陛下……”

  “起来吧,尔等皆是壮士。”赵昀温言道。

  刘金锁恍在梦中,抬头看去,只觉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

  很快,官家又问了他们的遭遇。

  刘金锁答不上来,心说“林子你快回答啊”,然而好半天没听到林子的动静。

  他转头一看,只见林子正在那发抖。

  接着,刘金锁便听官家对自己说了一句。

  “他太紧张,你来说吧。”

  刘金锁一愣,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李瑕,才镇静下来。

  他遂开口说起来。

  说着说着,想到死去的弟兄,他渐渐大哭不已,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北面都没受这么大的苦……左相捉了我,把我的皮都剥走一块……我想让官家看看,可是他们说这‘不雅’,我的刺青不雅……但不是想绣成那样,我睡了一觉起来,就绣成那样了,现在被剥了一块,还不能给官家看……”

  他当然也是紧张,说话颠三倒四,亳无关联。

  赵昀却大概听明白了刘金锁说的意思,也很喜欢他,认为这样的蠢笨汉子不会骗人,命人赐了一壶酒。

  刘金锁喜不自胜,抱着那酒壶与林子缩到一旁。

  之后,李瑕补弃了几句,说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整件事似乎已然清晰,他说了一个个大宋的热血之士是如何死在北面,也说了回来后是如何被指为叛逆、被追杀。

  赵昀一边听着,一边饮尽了整壶酒。

  不论心里是否触动,身为天子他都要有所表示,很适宜地红了眼眶。

  也有官员义愤填膺。

  “壮士浴血归来,反遭妒忌排挤,违天逆理!”

  “请陛下严查此事!”

  “陛下,臣信他们!”

  “……”

  慷慨激昂之中,却有一个声音落入贾似道耳中。

  “臣监察御史章士元,弹劾左相方叔以私怨谗杀余玠,帅蜀误国,请陛下重审余玠一案……”

  贾似道不由皱了皱眉,暗骂一声。

  “该死,被谢方叔料到了,丁大全蠢材,不懂先打痛点。”

  章士元不是他的人,他也未吩咐过在今日为余玠翻案;本意是让官家自己意识到,谢方叔一直在遮掩逼杀余玠的恶果……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尤其是那“谗杀”二字。

  李瑕所言,本已触动了官家和殿中群臣,但因这二字,悲愤的情绪在突然之间完全被打乱。

  当年谢方叔一句“臣度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朝”,激得官家亲自下诏逼死了余玠,这三年多以来,官家始终不愿为余玠平反,便可知其心意……

  果然,议论的话题迅速变了,谢方叔的反击也开始了。

  “余玠贪财好利、擅专兵权,不知事君之礼,左相招之来朝而已,何罪之有?!”

  “余玠若是清白,何必畏罪自杀?”

  “依臣所见,田奎早有反意,甚至就是余玠指使其潜通蒙古。”

  “……”

  丁大全忙起身道:“诸公静一静!今日所议,壮士北上探得情报一事。李瑕,还不将情报呈上?!”

  “是。”李瑕道:“我等归来时,将情报分为数份,其中关键在此。其余几份我已掩埋,回头可以取来。”

  这么说,无非是韩巧儿来不及全抄录下来而已。

  关于此事,李瑕本问过吴衍“丁枢相需不需要抄录一份情报”,得到的回答是“要之无用,呈览御前,扳倒谢方叔即可。”

  有内侍上前,接过李瑕手中包裹。

  “慢着。”

  谢方叔向赵昀郑重行了一礼,道:“陛下,臣之所以搜捕李瑕等人,绝非私怨,实有其通敌叛国之罪证。此子乃蒙古细作无疑,请陛下慎重。”

  听此一言,那内侍拿出书册,并未呈于御前,而是远远放到了一边。

  赵昀点点头,道:“李瑕既已说完,是该听一听谢卿的说法了。”

  谢方叔道:“臣请传唤人证、物证。”

  “允。”

  丁大全眯了眯眼,目光在谢方叔脸上一扫,因对方那镇定自若的表情而感到微微心悸。

  这一刻,连丁大全心里也有些怀疑起来,又瞥向了李瑕,暗道:“这小子,该不会真的叛降蒙古了吧?”

  谢方叔显然早有准备,很快,有人带着人证与物证进了殿。

  “禀陛下,人已带到……”

  李瑕回过头,看到的是戴着镣铐且神色萎靡的聂仲由,还有一个畏畏缩缩之人,正是白茂……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通敌

  在看到白茂的一瞬间,谢方叔与李瑕几乎同时眼中都泛起了自信之色。

  白茂却很慌,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畏畏缩缩得真像一只老鼠,行了礼就缩着脖子站在那,努力让自己不显眼,连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都不敢乱瞄。

  有了他与满殿诸公这一对比,市井贱民与庙堂高官之间的区别竟显得触目惊心。

  一同被带进来还有聂仲由,浑身伤痕累累,嘴唇干裂,走路时有气无力地拖着镣铐。

  聂仲由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像是说了句什么,声音含糊,让人完全听不清。

  李瑕看着他的嘴型,猜测他说的也许是“臣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见过陛下”之类,但并不确定。

  聂仲由已垂下了头,仿佛跪都跪不住,随时要趴下去。

  程元凤闭上了眼,如假寐一般。

  出列审讯的,是监察御史萧泰来。

  因为聂仲由、李瑕通敌一案,谏台之中就是萧泰来最了解此案详情,由他出面,更公正一些。

  虽然,他暗底里投靠了谢方叔。

  “白茂,你检举聂仲由、李瑕等人通敌叛国,然也?”

  “是……”

  白茂声音发颤,浑身也抖个不停,不同于林子与刘金锁的敬畏与紧张,他是害怕。

  而林子与刘金锁见此一幕,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大怒,忘记紧张,怒目而视白茂。

  若非在这大殿上,刘金锁恨不得上前踹倒白茂,臭骂一通,问他为何如此。

  萧泰来又道:“具体如何?说来。”

  “是。”白茂结结巴巴说起来,一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时的情形。

  “当时小人与他们跑散了,躲在车底板下,被北人捉了。那个……小人有罪,挨不住刑,求饶了,但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个用处,只是被当成驱口,在亳州修桥当苦力,请官家治罪。”

  萧泰来目露不屑,淡淡道:“不治你的罪,继续说。”

  “后来,小人修桥时,在亳州见到了聂仲由,他跟在张柔之子张弘道身边,点头哈腰的。小人巴结了上去,央他留我在身边做事。

  小人就是那时才知道,聂仲由已经叛投蒙古,当了走狗。小人心中极不屑他这种叛逆,但盼着能归我大宋,这才……”

  “废话不提,说有用的。”

  “是。聂仲由以为我是真心投降,将我当成心腹,许多事都带着我。过了半个多月吧,李瑕也到了亳州,是被张家捉回来了,而且,李瑕也叛投,还当了张柔的上门女婿……”

  不少人都扫了李瑕一眼,却见李瑕表情平静,竟也不反驳。

  白茂继续道:“李瑕与聂仲由就常聚在毫州。李瑕想给张家立一个大功,就说要回到大宋来当间谍。他们商议之后,编了谎,伪造了一份情报,分头归宋。”

  “张家信任他们?能放他们回来?”

  “李瑕是张家女婿。聂仲由则说他被捉过,大宋不可能信任他。”

  “你胡说!”刘金锁大喊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

  “肃静。”萧泰来喝住刘金锁,向白茂问道:“你何时在亳州城见到李瑕?”

  白茂道:“七月中旬。”

  萧泰来向刘金锁道:“你等与李瑕在峄州分开时是哪天?”

  刘金锁道:“七月初八初九的,记不清了。”

  “你怎知你们分开后李瑕没有叛投?”

  “我不信!他不会那样!”刘金锁斩钉截铁道,“而且他逃脱了。”

  白茂道:“李瑕编了慌,其实他在微山就被捉住了,投降了。”

  “胡说!”刘金锁喊道:“他是和高小娘子一起回来的,高小娘子可以作证。”

  萧泰来道:“李瑕,有人可替你作证?方才为何不说?”

  李瑕道:“没有,失散了。”

  刘金锁与林子都愣了一下,想不明白李瑕为何不让高明月到御前作证。

  萧泰来也愣了一下,似乎有某些准备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

  他继续向白茂问道:“你呢?有何证据?”

  白茂道:“聂仲由与我一样,后脖上都有烙印,可以证明他是张家的驱口。”

  两名禁卫上前,一把摁住聂仲由,扯下衣领,果见他后脖子上烙着一枚驱口印记。

  “陛下,确实有。”

  萧泰来遂禀道:“陛下,现已查实,聂仲由叛投无疑。”

  马上,有禁卫上前摁住了李瑕,防止他生乱。

  “陛下。”程元凤忙起身行礼,“臣惶恐,臣识人不明,请陛下责罚。”

  “程卿起来吧,不怪你。”

  赵昀淡淡应了,向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神,又要一壶酒。

  内侍显得很为难,似有劝谏之意。

  宦官卢允升不声不响地又摆了一壶酒到案上,且让人将那内侍拖了下去。

  群臣虽目不直视,其实个个眼尖,皆看到了这一幕。眼下虽不说什么,打算回头再上奏劝陛下切勿溺于酒色。

  殿上,左史李昴英起身奏道:“陛下,证据确凿,左相缉拿聂、李等人,实非私怨。臣以为,御史们攻讦左相才是为私怨,恳请陛下详查吴衍等人受何人指使。”

  丁大全闻言,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余光忽瞥见贾似道将手放到案几下面,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丁大全以为是有利证据,仔细一瞧,竟见是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蛐蛐,贾似道半掩在袖子里把玩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婢娘养的……

  丁大全收回目光,随意一瞥。

  吴衍会意,出列问道:“若如此,张家既要他们潜回大宋为间谍,为何要给聂仲由烙印?岂不怕露馅?”

  “一开始,张家没想让聂仲由归宋当细作,是李瑕叛投之后才提议的。”白茂道:“李瑕这人做事好大胆,他说只要他归宋,一定能蒙蔽所有人,让官家与百官都信他的话。”

  他话到这里,殿中诸公再看李瑕那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能想像到其人在张柔面前侃侃而谈的风度。

  白茂又委委屈屈道:“小人知道自己嘴笨,脑子也不如李瑕。若是在人前与他争辩起来,旁人定是信他、不愿信小人。”

  萧泰来适时道:“旁话少说,诸公自有分辨。北人不用李瑕为间谍,难道还用你这等毛贼为间谍吗?”

  吴衍道:“这太可笑了,若李瑕叛敌,那必是为求活,如何会再归大宋为间谍?简直无稽之谈。”

  萧泰来道:“白茂,你说李瑕、聂仲由叛国,那归宋目的为何?”

  “他们……意图……行刺官家。”

  第一百二十八章 相思笺

  “行刺官家”四字一出,殿中几名禁卫连忙扑上,将李瑕死死制住。

  李瑕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摁着。

  丁大全大怒,瞥了马天骥一眼。

  马天骥登时拍案怒喝,道:“行刺官家?简止胡言!这像话吗?!”

  白茂大骇,缩成一团,喃喃道:“我我……我也不知啊……但但李瑕就是这么大胆……我我也觉得太太太……太吓人了。”

  “陛下,臣反而认为此事是真的。”李昴英道:“若让这毛贼瞎编,岂能编出这等荒诞事来?”

  “不错,便是臣,也编不出。”

  “臣亦然,绝不敢如此胡编……”

  赵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仿佛只当下酒的故事听。

  比起在大朝会上端坐不动,他显然更喜欢这种内引奏事,尤其是今日所奏之事多了几分传奇色彩,而非乏味政务。

  “继续说。”

  “是。”萧泰来又向白茂问道:“他们为何要带上你?”

  白茂道:“小人……是聂仲由脱困的理由。他编的说辞是,他被张家捉了之后宁死不降,是小人从牢里逃出来救了他……”

  “你救了他?”

  “是,小人是个偷儿,最擅飞檐走壁、破锁开门,聂仲由编谎是小人救回了他。到了临安之后,他将小人安置在城外,他自己去见右相。”

  “为何?”

  “右相若没识破他的谎,他就不说被捉之事。若识破了,他再叫小人为他作证。”

  “既如此,你为何又告发了他?”

  白茂道:“小人既得归大宋,怎能继续帮这些叛徒?当然是告发他们!”

  萧泰来道:“他们信任你?”

  “小人长成这副模样,看起来很胆小,他们也是因小人的长相才信任小人。但他们没想到小人其实忠肝义胆。”

  萧泰来板着脸,没再理会白茂,转过身,道:“聂仲由,你是如何回来的?!”

  聂仲由正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闻言抬起头,艰难开口,挤出的声音又沙哑又无力。

  有禁卫上前,贴着他的嘴听了好半天。

  “他说,他虽被张家捉了,但绝无叛投,是白茂救他出来,这才逃回大宋。”

  萧泰来向赵昀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臣已审了,聂仲由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却无有力辩解,臣认为此事已无疑问……”

  马天骥轻轻“哼”了一声。

  连他这等奸邪之辈心中也不由有些讥讽。

  小卒出生入死归来,竟真被这些忠良正义之臣栽成了叛逆?

  看来,今日已扳不倒谢方叔了。

  不论李瑕是否叛投,聂仲由叛投是肯定的。那么,谢方叔通缉李瑕,确实是名正言顺。

  接下来万一有不好,只怕脏水还要泼到自己这些人头上……

  马天骥如此想着,瞥向丁大全。

  却见丁大全的目光……似乎在看贾似道的案几下面。

  想来,贾似道这婢娘养的浪荡子又在把玩蛐蛐,是打定主意坐壁上观了。

  好不容易,丁大全回过了头。

  马天骥连忙以眼神示意,询问是否将矛头指向程元凤?

  扳不倒左相,先扳个右相也好。

  丁大全微微摇头,一则他对程元凤的右相之位不感兴趣,二则心知官家不可能相信。

  马天骥有些失望,道:“陛下,眼前所见,并无确实证据指向李瑕。”

  萧泰来道:“看来马侍郎是认同聂仲由叛敌叛国了?”

  马天骥不应。

  萧泰来又向赵昀道:“陛下,三衙已拿到李瑕叛国的罪证。”

  “拿出来吧。”

  萧泰来于是从禁卫端着的盘子里提起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有陶罐、火石等等一应物件。

  他向李瑕问道:“这是你的物件吗?”

  “是。”

  萧泰来又问道:“你可知落在了何处?”

  李瑕道:“我进城之后,住在城内西子客栈,把这个包袱落在那里。”

  “为何落下?”

  李瑕道:“因见林子、刘金锁被捉,我没退房就离开了西子客栈。”

  萧泰来点点头,又向赵昀禀道:“陛下,臣请让李瑕写几个字。”

  “允。”

  自有内侍端着笔墨上前。

  李瑕也被松了一只手,他接过毛笔,问道:“写什么?”

  萧泰来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诗词不错,赋诗如何?”

  “好。”

  李瑕遂写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萧泰来看了,见那字写得一般,句子却了得,不由缓缓念了出来。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诗才。”萧泰来赞了一声,抚掌道:“也好硬的心肠,至此时还能如此镇定,无怪北人要命你归大宋为间谍。”

  谢方叔听了,心中颇有感慨。

  他闭上眼,愈品味,愈觉得这句诗,恰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力斗奸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的不就是“要留清白在人间”吗?

  ……

  “李瑕,听说你在北面赋词三首,皆是传世名篇,然否?”

  “不是我写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随着这两句问答,萧泰来已命人呈上几纸诗词,交由官家以及诸公传阅。

  殿中有感慨声不时响起。

  “好词啊……”

  “这等词作,绝非少年郎可写就。”

  “……”

  “李瑕,你从哪本书上看来这些词作?”

  “《初中语文》”

  “那是何书?”

  李瑕应道:“教诗词歌赋之书,方才那句《石灰吟》也是我从上面读到。”

  “为何老夫平生未读过此书?”

  “它是孤本。”

  “但,那首《山坡羊》乃北调,到底是何书竟能南北曲调皆有?”

  李瑕道:“这我不知。”

  “书呢?”

  “家中大火,烧了。”

  “哼,竖子必有所隐瞒。”

  “老夫亦不信他……”

  “诸公,诸公。”萧泰来道:“今日御前审案,非为谈论诗词,请诸公冷静。”

  待殿中安静下来,他方才又向李瑕道:“这些词作,因你而问世,然也?”

  李瑕并不否认,应道:“是。”

  萧泰来忽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彩笺,折了,递在李瑕面前,问道:“此笺上这首《天净沙》,是你亲笔所写,然也?”

  李瑕目光看去,神色一滞。

  他眼神终于有了变化,虽不是慌乱,却显得有些疑惑起来。

  “是。”

  ……

  亳州,军民万户府。

  张文静柳眉一竖,跺了跺脚,道:“五哥,我东西呢?”

  张弘道显得有些无奈,道:“我都说了,当时我不过是拿起来看了一眼,未曾带走。你自己掉落何处,找找便是。”

  张文静急道:“找了许多日未曾见到,必是五哥你拿的。”

  “奇了。”张弘道一脸茫然,“我拿你东西做何用?”

  张文静眼眶一红,已经哭了出来。

  “你别哭。”张弘道苦笑道:“你若是看上我院中哪个物件,只管拿走,五哥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的物件,我就要我的那张……那张……”

  “好了好了,真不是五哥拿你东西,你当我是闲的?”张弘道柔声劝道,“这样吧,送你柄剑可好?”

  “我要剑有何用,你还我东西……”

  张文静话到一半,却见张弘道从匣中取出一柄长剑,嘴里还缓缓说了一句。

  “这是父亲从微山得来,原主是……五哥平生罕见之对手,故而央了父亲给我,你虽是女子,留着防身罢了。”

  张文静看着那柄长剑,眼中泪水愈发滚滚而下。

  张弘道将剑递了过去,眼神极是诚挚,叹息一声,又道:“此物我本想留下,以时时督促自己,因见不得你哭才给你。但你那纸,真不是我拿的,许是你身边那个婢子看你日日那般,替你收起来了……”

  ……

  临安宫城,选德殿上。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自己写的那首《天净沙》下面,有人用绢秀漂亮的笔迹又填了一首小词,是女子的笔迹……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新寂寞,旧疏狂,玉炉消息记钱塘。小阑立遍红蕉树,一带残云趁月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诚

  恍惚间,李瑕似乎看到了枣园秋千上坐着的那个小女子。

  玉炉消息记钱塘……她那相思数行是题给谁的?他当然知道。

  心里又念了许多次“不萦于怀”,他虽然真的不萦于怀了,但还是知道的。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一声喝问,打断了李瑕的沉思。

  “李瑕,这可是张氏给你填的?”

  “我不知。”

  “你不知?从你的包袱里搜出来,上面有你的字迹,你不知?”

  萧泰来轻呵一声,将手中的笺纸递出去传阅,摇了摇头,感慨道:“好一番相思意,好一对离别人。你将南归视为羁旅,她独守空窗盼你早归……呵,通敌叛国!”

  李瑕没有回答。

  萧泰来转向赵昀,郑重一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此案已然清晰,不必再问了。李瑕言北上经历,提到张柔之女仅仅一笔带过,只说在微山诈死逃脱,未免太轻易了些。千人围堵,却能让他逃脱?传奇故事尚不敢如此胡编!

  事实必如白茂所言,李瑕在微山已被张柔捉获,因他才貌双全,遂成了张柔女婿。他与张氏女以眉笔填词,皆在这纸上。其后,李瑕欲为北人立功,归大宋为间谍,张氏女便在这定情笺上也赋词一首,让李瑕带在身边,提醒他平安归去……此,皆为明证!”

  一声声掷地有声的大喝也在殿上炸开。

  “不错,李瑕所言,荒诞怪离,皆是不可能之事,白茂所言方是句句切合,且有诸多佐证。”

  “李瑕北上时屡屡单独行事,甩开林、刘等人,称其护众人安全,实则借机通敌。”

  “臣亦不信李瑕所谓索道滑空、乔装隐匿、诈死逃脱。”

  “李瑕不诚,臣亦察觉到,他有太多隐瞒……”

  赵昀脸色一沉。

  这“不诚”字看似平常,却一下敲到了他的心坎。

  赵昀之所以杀余玠,其余罪证也许不重要,关键在于……词气不谨。

  这关乎态度,而对君王的态度,关乎忠心。

  此为臣子最重要的本分。

  李瑕之表现,从头到尾未显出忠心……

  随着赵昀这一变脸,殿中群臣皆猜到了李瑕会是何下场。

  他们摸透了官家的心思,不由纷纷表态。

  “臣请陛下斩杀叛逆,以敬效尤!”

  “臣附议……”

  ……

  贾似道还在把玩着蛐蛐。

  他不急。

  谢方叔以为他贾似道是要借田奎一案为契机,对,但不全对。

  今日御前问案,牵扯出田奎、余玠,但只是个引子。

  能成则已,败了也无妨,仅仅是多死一个李瑕和聂仲由而已。

  等到来日,西南战事消息传来,余玠案必然要翻案。

  到时,今日死的李瑕、聂仲由,依然能成为扳倒谢方叔的罪证之一。

  官家死活不肯承认错杀了余玠,那就只能等到西南战败,到时官家再不愿承认,也只能认;

  谢方叔自以为逃过这一劫,事实却是每掩盖一次杀余玠的恶果,其恶果只会越来越大,早晚逃不掉;

  李瑕猜到了北上之行时他只是一个棋子,却没猜到今日御前奏对时他还依旧只是一枚棋子。

  蛐蛐就是蛐蛐,再能嘶咬又如何?蛐蛐不管是赢是败,场面上的赌注都是主人赢的……

  心里想着这些,贾似道抬起头。

  他的目光从蛐蛐身上落到了李瑕身上,眼神微有一丝抱歉。

  “去死吧,你会被谢方叔冤杀,但没关系,我很快会替你翻案……”

  ……

  聂仲由也抬起了头,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也在看着他,老眼通红,眼神中却满是失望。

  聂仲由张了张嘴,只发出模糊的、轻微的声音。

  但不论他说什么,已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了。

  被俘之人能平安归来?

  谁信?

  没有禁卫来听聂仲由说话,殿中只有请旨斩他的呼喝。

  “聂仲由通敌叛逆,臣请陛下杀之。”

  “……”

  终于,聂仲由泄了气地垂下头,露出后颈上屈辱的烙印。

  他想起张弘道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信你的气节,但赵宋不会信。烙上了这个,你就算逃回宋境,只会更完蛋。不信你大可试试……”

  ……

  赵昀放下酒杯,打算下旨将这两个通敌的叛逆处死。

  他觉得李瑕是个很出众的少年,被张柔招为女婿也没甚可稀奇的。

  且这少年身上有股傲气,只怕真是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忽然,李瑕道:“白茂所言有那么多漏洞,诸公没发现吗?”

  “你的话才满是漏洞。”萧泰来道,“白茂所言比你仔细得多,且还有佐证。”

  李瑕道:“既然是白茂举证我与聂仲由通敌,为何在我与聂仲由归来之前,你们就捉了林子与刘金锁?”

  “并非我们捉的……”

  刘金锁:“就是左相捉了我们!”

  萧泰来不欲将话题引到左相与丁大全的党争,以免被李瑕钻了空子,淡淡道:“李瑕,证据确凿,你休要狡辩。”

  “证据?那一纸诗词说明不了任何事。”

  “能说明你与张氏联姻。”

  “谁知是否真是张氏女笔迹,也许是萧御史你填上去的?”

  “竖子!休要血口喷人,老夫还会陷害你不成?!”

  李瑕已不看他,向御榻上的赵昀道:“陛下,可否容我再问白茂几句?”

  “允。”

  “白茂,你说聂仲由之所以带你回来,是为了证明他是被你从牢狱里救出来的?”

  白茂应道:“是。”

  李瑕又问道:“他为何要证明?”

  “因为……因为他被北人捉住了。”

  李瑕道:“但我和他一起叛变了不是吗?既然我和他一起叛变了,只要我不说,谁会怀疑他被北人捉住了?我大可以说他是和我一起逃走的。”

  白茂忽然失去了刚才说话时的流畅,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他他……他被捉住,林子他们也都知道啊。”

  “我和聂仲由一起叛变了,要封住林子、刘金锁的嘴岂不更简单?何必要带上你?”

  “我我我……你们以为我也和你们一样通敌叛国了……可我不一样……”

  李瑕道:“我们不会这么以为,因为你娘亲还在宋境。”

  白茂一愣,道:“你你你……我我我……”

  “你结巴了?因为刚才那些说辞是编好的?”

  “不是。”

  李瑕道:“聂仲由能带着你一起回来,只有一种解释,他真是你救回来的。因为救命之恩,他带上你,但信不过你,才将你留在临安城外,对不对?”

  “不对,就是我说的。”白茂道:“他就是叛国了。”

  李瑕道:“聂仲由没有叛变,甚至他重伤未醒时就被你救出来了。”

  “不是,”白茂大声道,“他明明……”

  李瑕打断白茂,道:“因为我在右相府见到聂仲由时,他后颈上还没有那块烙印……”

  “你胡说!他明明早就被烙了!”

  白茂很生气,因为他知道李瑕就是在胡说,聂仲由脖子上的烙印在亳州城里他就看到了,李瑕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必是这两天才烙上去的。”李瑕又道。

  “你胡说!”

  李瑕突然挣扎出一只手,指向白茂,喝道:“我是不是胡说,新伤还是旧伤,一看便知。”

  他手才挣扎出来,禁卫又将其摁住。

  白茂忽然一愣。

  他看到了李瑕手上戴着一只指环。

  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他第一次偷东西时,送给他娘亲的。

  作为他出师的庆贺……

  白茂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已满是茫然之色。

  李瑕却已转向聂仲由,问道:“聂仲由,我那日在右相府见你,脖颈后分明没有烙记,谁给你烙上去的?”

  聂仲由缓缓抬起头,张了张嘴。

  李瑕又道:“他们为何要弄坏你的嗓子?”

  有禁卫上前,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

  “他说是……三衙的人在昨夜给他烙上去的……”

  “胡言乱语!”萧泰来袖子一甩,极是不屑。

  吴衍再次出列,道:“陛下,李瑕说得不错,烙伤是新的还是旧的,一看就知。”

  “仔细看。”

  “是。”

  有内侍端起烛火,凑上前去。

  “禀陛下,是新伤,印记还是红的,似还用过药,要做成旧伤……”

  “胡说。”萧泰来大怒,道:“我分明是见过……”

  他目光看去,神色忽然一变。

  因早就见过,他方才并未细看,此时却见聂仲由后颈上的那道烙印不仅是发红的新伤,还粗了不少。

  “这是有人又烙了一遍,粗了,粗了,必是盖上去的。我前日看到的不是这般……”

  吴衍道:“人一直关在三衙,谁能给他烙?”

  “你!”萧泰来道:“就是你……”

  吴衍冷笑,转过身不再搭理萧泰来。

  “陛下!”程元凤忽然站了出来,道:“臣愿为聂仲由作保,他绝非叛逆之人。恳请陛下搜查三衙,若能找到烙铁,必能还聂仲由与李瑕清白……”

  谢方叔猛得回过头看向程元凤,眼中迸出惊怒之色。

  他终于变了脸色……

  第一百三十章 权相

  李瑕看了程元凤一眼。

  其实,他并未告诉过程元凤全部的计划。

  因为他不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相同,若事先说了,程元凤或许会一开始就破坏掉这个计划。

  但李瑕还是在朝会前稍微提醒了程元凤,因为他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有一部分相同。

  这事说来颇为微妙,他李瑕与满朝宰执,也包括那个不在临安但参与颇深的赵葵,并没有两个人之间的立场是完完全全相同的。

  只看在不同的事情上,如何彼此利用、争斗。

  果然,程元凤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走最符合立场的路。

  ……

  还有一人,也在这时偷瞄着程元凤。

  是白茂。

  他脑子想到的是与张弘道的对话。

  “你是个孝子,我很欣赏你这点,打算放你回宋境接回你娘亲。”

  “小人要怎么做?”

  “你只要去救出聂仲由,和他一起回宋境,再到临安府去告发他和李瑕……就这么简单。”

  “可是……”

  “你放心。”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道:“赵宋那些士大夫我懂,你到临安府一告,自然有与赵葵不对付的高官来联络你,你只要提出事成之后让他放了你娘亲即可。”

  “他们会不会杀了小人?”

  “他们杀你做甚?连我都没杀你。”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回去,对我也没用了,我只能杀了你,那你娘亲也会死;而你身上带着烙印,回到宋境只会更惨,也只能按我说的。”

  “小人当然听五郎的。”

  “无妨,你且看吧,且看聂仲由的下场,就会知道我说的不错。”

  当时,白茂也想,五郎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做这些,然而仔细一想,其实五郎什么都没做。

  只是放了两个俘虏而已。

  且还是两个对五郎已没用的俘虏。

  只这样,就可以利用赵宋的朝争杀掉李瑕,五郎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白茂真的很敬仰张五郎。

  但现在,白茂发现,李瑕居然……居然在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捏住了他的软肋。

  明明回临安到现在,都没被李瑕看到过一次啊。

  而且右相已经把娘亲交给李瑕了……

  白茂想着这些,目光从程元凤身上移到李瑕身上,终于下定决定。

  他大哭着,喊叫起来。

  “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呀!他们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了,还骗我说这都是为了大宋社稷!其实……其实就是小人把聂仲由救回来的……小人根本就没见过聂仲由与李瑕投敌……”

  在白茂改了口,开始诉说新的供词之际,又有禁卫快步转了回来。

  “陛下,搜到了……”

  ……

  一块烙铁被放在木盘上,呈上了选德殿。

  吴衍忍不住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

  他想起李瑕昨夜所言,依旧激赏不已。

  “我说的都是真话,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谢方叔说的都是假话,只要捉住任何一个细节,推翻,就足够了。”

  而今日殿上发生的一切,皆在印证李瑕这一句话。

  ……

  “臣来比对吧。”吴衍道。

  “允。”

  吴衍理了理袖子,从木盘上拿起那块烙铁。

  他心说姜铁匠手艺真是不错,一点也看不出是连夜赶制的。

  昨夜正是他带李瑕去三衙见了聂仲由,又去打造了这块烙铁送回去给聂仲由烙上。过程虽不易,但三衙不认为会有人救聂仲由,李瑕原本只需要洗清自己就可以。

  烙铁在红泥上沾了沾,“啪”地盖在一张白纸上,吴衍捧着纸,对照着聂仲由的后脖颈。

  “诸公请看,分毫不差!”吴衍道:“这次看清楚为好,莫像萧御史那般敷衍一看。”

  当然是分毫不差。

  吴衍心中得意,睥睨着萧泰来,讥道:“不知三衙为何要给聂仲由盖一个北面驱口的印记?是为将我大宋豪杰驱为叛逆耶?”

  群臣面面相觑。

  “左相……竟真做出这种事?”

  “这是栽赃!这是栽赃!”萧泰来疾呼不已。

  “不错,这就是栽赃!”吴衍道:“你栽赃李瑕。”

  “……”

  谢方叔已闭上眼,脸上泛起颓然之态……

  “我们没有通敌叛国!左相害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他害我们!”刘金锁大哭不已。

  聂仲由没有说话,无力地趴在地上,固执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赵昀目光扫过大殿,依旧感受不到李瑕的情绪起伏,却能深刻地感受到聂仲由的忠心。

  其人口不能言,但历经艰险一定要回到宋境,遭受冤枉无比悲愤还依然忠心……赵昀感受得到。

  赵昀起身,趿上鞋,走向聂仲由。

  “陛下。”群臣连忙上前相护。

  赵昀却已亲手扶起了聂仲由。

  聂仲由满面泪流,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含糊。

  赵昀却知,那是一声“陛下”。

  而聂仲由这一声陛下,比刚才群臣假惺惺的呼唤显然真挚得多……

  赵昀冷冷睥睨了谢方叔、萧泰来一眼,问道:“尔等言,仲由欲行刺朕耶?”

  “陛下!”萧泰来慌忙跪倒,“臣惶恐,臣……”

  谢方叔原先还在危坐,已然连忙起身。

  忽听官家又喝了一声。

  “壮士归来!尔等污其为叛国细作耶?!”

  谢方叔慌忙跪倒。

  “臣……臣……”

  “臣监察御史吴衍,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公器私用,以私隙残害忠良,结党交争,置国事于罔顾。陛下明烛事几,岂可堕此辈蒙蔽术中,何忍以祖宗三百年之纲宪,而坏于此小人之手耶?!”

  吴衍手中没有奏折,竟是将今日听到的太学生刘芾的上书改了几句,反而弹劾起谢方叔来。

  “臣监察御史朱应元,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先罢赵葵、吴潜,今唆使洪天锡、萧泰来等人构陷忠良,迫害内廷,意在去陛下耳目手足,架空天子,独揽朝纲,步史弥远、史嵩之二权相之后尘……”

  贾似道将蛐蛐笼收进袖子里。

  他知道,官家今天不会有兴趣再和自己斗蛐蛐了。

  朱应元的弹劾,终究是对了。

  官家平生最恨史弥远叔侄那样的权相,今日经此一事,再提到二史,圣怒滔天,谢方叔已辩无可辩。

  丁大全的目光已落在了谢方叔刚才坐的位置上……

  “还不快将李瑕放开。”赵昀喝了一句,拍了拍李瑕的肩,道:“你不错。”

  这是彰示信任之意。

  “谢陛下。”

  赵昀转身走向御榻。

  又过了片刻,摁着李瑕的禁卫才松开了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两册情报还摆在远处的案几上,没有人去翻阅。

  目光再一转,他看到张文静的那张彩笺正被一个老官员握在手上。

  彼此距离并不远,殿上群臣还都在慷慨激昂。

  李瑕于是迈了一步,伸手接过彩笺。

  那老官员竟是不松手。

  “冒昧了,敢问,能还了我吗?”

  “老夫江万里。”

  “是,见过江公。可否将这个还我?”李瑕低声道。

  江万里笑道:“你不该此时向老夫讨要,影响前程。”

  话虽如此说,他终是松开了手。

  李瑕拿了那彩笺收起来,礼貌地点点头,低声道:“多谢。”

  亦有人看到了李瑕与江万里的小动作,也没说什么,只记在心里。

  ……

  赵昀在御榻上又坐了下来,神情冰冷。

  谢方叔伏地良久,终于等到了群臣义愤填膺的声音一点点歇下去。

  他抬头看向了官家,只在官家眼中看到了冷意。

  到了嘴边的辩解之词已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开口只有几个字。

  “臣……乞骸骨……”

  第一百三十一章 搬家

  宫门外。

  两批人正在对峙,一边是徐鹤行领着左相府护卫,个个身板笔直,神色肃穆;另一边是汪庚、冯仲、丁八等人,个个流里流气,面露凶狠。

  “我告诉你们,这是宫城,别乱来。”汪庚时不时喝上一句。

  他这番作态,落在徐鹤行眼中只觉得虚张声势,极是不屑。

  丁八缩在马车后面,很是紧张。

  他就是个小厮,又不像那些护卫,生怕真的打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时近黄昏,终于看到有一群官员从宫门出来。

  今日的大朝会早在中午就结束了,下午参与内引奏事的主要是谏台御史。若深究原因,议的是党争之事,做实务的衙门自然是不必参与。

  这一群御史出宫,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兴高彩烈。

  丁八分不清哪些是自家阿郎的人,翘首看了一会,看到了李瑕挺拔的身姿,那一身白衫混在那青紫官袍当中依然出众。

  穿白衫,自是因为李瑕还是白丁。

  丁八连忙跑上去,低声道:“小郎君,那有人要揍我们,你要不避避?”

  李瑕转头看了徐鹤行等人一眼,道:“不必理他,让人来扶伤员……”

  那边,有官员走到徐鹤行面前,叹息着说了一句。

  “明日文德殿的牌匾不换。”

  牌匾不换,意思是又要开大朝会,宣布重大任命……罢相。

  徐鹤行犹不愿相信,呆愣在那里。

  他本想守着宫门,等左相扳倒了奸党,就可看到李瑕去死,可……

  眼看着丁家那些走狗扶着聂仲由、林子、刘金锁几人上了马车。徐鹤行一双手攥得紧紧的,终于大步走向李瑕。

  他知道这不理智,但忍不住。

  汪庚、冯仲连忙拦了过去。

  “李瑕!”徐鹤行喝道。

  “嗯?”李瑕回过头。

  “你杀了钟希磬。”徐鹤行压着怒力,一字一句吐出这几个字。

  “然后呢?”

  徐鹤行道:“那夜,我若亲自去搜捕你,你已经死了,今日便不会让你助纣为虐。”

  李瑕道:“那死的就是你。”

  “呵,我不会让你钻空子。”

  “你们在映日园监视程元凤时,钟希磬从丰乐楼叫了外食一次、自带了三鲜面一次,他喜欢丰乐桥附近的吃食。而你不在意这些,你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要放葱就行。”

  徐鹤行脸色一沉。

  李瑕又道:“这些,我是在丰乐楼打听的,钟希磬人很好,那里的伙计都认识他。”

  徐鹤行道:“你是什么时候……”

  “你们派人到灯芯巷那天,我也在反过来查你们,一直到傍晚看到了海捕文书。”

  “你……”

  李瑕道:“换作是你来搜捕我,你不会在夜里回家,因为你不像钟希磬,你会连夜坐镇。而我,会扮成丰乐楼的小厮,提着食盒到你面前,说‘钟三郎交代,徐司使两夜没睡了,让我给来送吃的’。你很困,也不在意这些,于是,我一刀捅死你。”

  徐鹤行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冷冷道:“你不能成功,这绝难做到。”

  “确实很难做到,但你想过你在搜捕的人敢回过头刺杀你吗?”

  “你做不到……”

  “关键在于你想到这点了吗?”

  徐鹤行没有回答。

  李瑕道:“你和一个人很像,他死在我手里了。”

  “我,徐鹤行,不像任何人。”

  “我杀钟希磬,因为他带人来杀我和我的队友。我不杀你,因为你已经威胁不了我。”

  李瑕说到这里,发现自己也没更多话和徐鹤行说了。

  他只是觉得重生以来杀了太多人,遂劝对方一句“别来找死”而已。

  “就这样吧。”李瑕道,转身上了马车。

  丁八满脸谄媚地虚扶了李瑕一把,转头看向徐鹤行那铁青的面色,露出小人得志的神色来。

  “宰相门生,多了不起?在我们小郎君面前……呵呵……”

  “还不驾车?”李瑕道。

  “是,是,小人这就驾车。”

  “走。”汪庚、冯仲也是趾高气昂,领人跟上。

  徐鹤行眼看着他们护着马车从眼前缓缓而过。

  他想到钟希磬,只觉心头负疚感逼得他要窒息过去。

  当年共同立志振兴社稷,钟希磬却因他而死……

  才想到这里,徐鹤行忽看到谢方叔步履蹒跚地从宫门处缓缓走出来。

  谢方叔的官帽已然摘下来了,露出花白的头发。以前,不论多热的天,他还家之前都是不摘官帽的……而今日这一摘,整个人都显得佝偻而无力。

  他已不是当朝宰执了,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左相……左相……何至于此啊?!”

  ……

  选德殿,烛火被点上。

  只剩下军国大臣还在准备新一轮的议事。

  贾似道背对着诸臣,把一个小小的蛐蛐笼递给赵昀,君臣二人趁机说了几句体己话。

  “今日不得空。”赵昀道,“先定蜀帅要紧。”

  他有些后悔,白日议事还觉有趣,却耽误了许多工夫。

  “是。”贾似道低声道:“方叔既去相,余晦绝不可再任蜀帅。”

  临阵换帅,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是极麻烦,今晚议不出来,五更天又要开大朝会,愈发让人烦躁。

  自南渡以来,骂主和派的声音总是有,赵昀继位之初亦有收复河山之志,但天大的担子压下来,又能如何?不得已,舍了主战的赵葵而用了主和的谢方叔。

  今日谢方叔去相不到一个时辰,却留下一堆乱摊子,赵昀已稍稍怀念起其人的好处来。

  谢方叔清廉正直,是贤相,可惜不知兵事,与赵葵、余玠冲突不断。这些,赵昀当然知道,但若其真知兵事,只怕又要成为权相。

  可恨者,既不知兵事,却要当权相。欲当秦桧,却无本事。换作秦桧,西南战事还不至如此……这等贤相,滚就滚吧。

  想到这里,脑中惦记的谢方叔那一点好处也被挥散。

  赵昀只感到天子难做。

  没办法了,先钦定一个蜀帅吧……

  ……

  观潮别院,韩承绪在堂中点了烛火,走到院子翘首等着。

  好一会儿,才见李瑕带着众人回来。

  “小郎君回来了。”

  “先扶他们进去吧。”

  李瑕进了堂,便见到高长寿、高明月、韩巧儿期待的眼神,他道:“我们已洗清冤屈了,放心。且过些日子封赏就会下来。”

  “我知道你做事能成。”高长寿笑道。

  “劳你们担心了,回来的路上堵了一段,晚了点。”

  刘金锁道:“是,太堵了,哥哥又受了伤,只能坐车。”

  “晚高峰嘛。”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他微有些恍惚,来到七百多年以前,杭城大街堵车严重,反而让他找到了一些熟悉的生活气息。

  “先吃饭吧。”

  “我没有做饭。”韩承绪搓了搓衣襟,显得有些为难,“这里毕竟是……”

  “无妨,我吩咐丁大勾送饭菜来。”

  “李哥哥,我们不回去吗?”

  “吃过饭再……”李瑕话到一半,低头看韩巧儿期待的眼神,又瞥了众人一眼,忽道:“那就回去吧,我们也到丰乐楼叫些外食。”

  “好啊!要我说,住在这太不自在,搁在外面我啃馍也乐意!”刘金锁大声道。

  “闭嘴。”林子道:“小郎君都说了吃丰乐楼。”

  “哈哈哈,林子你终于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哑了。”

  “我哑什么了?”

  “哎哟,也不知是谁说的‘不就是面圣吗’,从头到尾屁都不敢嗝一声。”

  “你闭嘴!”

  刘金锁道:“闭嘴就闭嘴,像你在宫里一样……”

  这两人一说话,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连聂仲由脸上都带了笑意。

  众人显然都不愿意住在丁家的别院,立刻收拾了东西要搬走……

  李瑕个人而言其实是更喜欢这里,豪宅住得肯定比小破宅子舒服,又有许多下人服伺。

  丁大勾的说法是“这位李郎君喜好奢华,天生的贵人命”。

  喜好奢华不至于,在李瑕眼里这些还真不算“奢华”,方便而已。

  但同伴们受不了被那些人盯着,李瑕也愿意在这种事上迁就他们。

  丁大勾看着这搬家的一幕,不知所措。

  “这这这……李小郎君,阿郎没……没吩咐过你们可以走了。”

  李瑕瞥了他一眼,道:“支两百贯钱给我,再去多备一辆马车。”

  “可这……”

  “丁相知道我住在何处,你办便是。”

  丁大勾被其气势所慑,也只好依言办了。

  幸而李瑕还带了几个丁家的护卫与小厮在身边随行,不至于把人弄丢了。

  丁大勾眼看着马车离开观潮别院,不禁深为感慨。

  “什么人啊这是!没住两天,都支走五百贯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轻松

  灯芯巷小宅。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又把丁家的护卫小厮打发了。

  高明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捡了地上那条缝到一半的裤子,收进了木盒子里,却发现木盆也被摔破了。

  “没事,回头再买。”李瑕道:“我们有钱了。”

  “嗯。”

  高明月不太愿意与李瑕说话,因她觉得自己现在丑丑的。

  忙不迭洗了脸,回屋换了身衣裳,对着镜子看了看,她方才感到满意,透过门缝往外一瞧,只见李瑕身边又围了那两个吵吵嚷嚷的汉子。

  她知道,那种老弱妇孺相互扶持的日子结束了。

  高明月低着头,显得沉静下来,又拿起面罩挂在脸上……

  丰乐楼的外食已送了过来,众人在大堂上摆开。

  高明月并不上桌吃饭,不知是守封建规矩、或是嫌那些莽夫,她与韩巧儿各样菜式夹了一点,躲在屏风后面吃。

  这样一来,她们也自在许多,韩巧儿每吃一个菜都忍不住轻声感慨。

  “好好吃……丰乐楼的菜太好吃了吧,高姐姐你以前吃过炒菜吗?”

  其实观潮别院的饭菜也很好,但对于韩巧儿而言,当然是现在吃得更开怀。

  高明月点头又摇头,凑近韩巧儿耳边,小声说以前她府中厨房也有铁锅炒菜,但自是没有临安厨子这等手艺。

  其实她私下里和韩巧儿还是很能聊的。

  外堂上却是叫嚷声不止。

  “我跟你们说,今日在金銮殿上,吓死我了。”

  刘金锁很是吵闹,多了他一个人仿佛多了十几个人。

  “那不是金銮殿,只是小内殿。”

  “不管是啥殿,那群高官真是个个都好威风,啧啧。对了,小郎君,你为何不让高郎君兄妹来给你作证?”

  李瑕道:“慕儒若是进了宫,万一传出去,蒙古往后也许会向大宋讨要他们,难保朝廷不会把他们交出去。”

  “劳你想得周到,多谢。”高长寿道。

  “我就说嘛,你肯定有考虑的,当时我就没多嘴。”刘金锁道:“嘿,我还猜想你是怕官家或丁大全看上高家小娘子呢,把她扮得那般丑……”

  “闭嘴。”林子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不会说话,你是不敢说话。”

  “丰乐楼的菜都堵不住你的嘴了是吧?”

  “你现在真能说,在宫里时,可是半句话都没有。”

  刘金锁哈哈大笑,转头又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你不吃了?要不扶你去睡一会,对了,这宅子也太小,我们就在堂上打个地铺也行……林子,你听听哥哥说了啥,他这嗓子还能不能好了?”

  林子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道:“哥哥叫你别吵,让小郎君说话。”

  终于安静了许多。

  李瑕放下筷子,向韩承绪道:“昨夜我已见过令郎,他与白茂的母亲就在外城的城东厢。程元凤照顾得还不错,明日可去接他出来。”

  “劳小郎君费心了。”韩承绪道:“罢相是大事,想必右相近日必定忙碌,此事倒不急。”

  “嗯,这种事情上,程元凤还是不错的。”

  韩承绪点点头,应道:“小老儿明白。”

  提到程元凤,气氛又有些低落。

  有些事李瑕虽未明说,但聂仲由、林子却明白,这次程元凤本是打算舍掉他们这些人。

  相比而言,斗倒奸党更为重要。

  也就是李瑕执意要救人,又与丁大全合作,最后才会是这样的结果。

  唯有刘金锁是个浑不吝,向李瑕问道:“小郎君,你说这次官家会赏你和哥哥个啥官职?”

  “若说是官家的意思,大概会给个比较高的虚职,不会有实权是肯定的。”

  “为啥?我们这么大的功劳。”

  李瑕道:“因为我们有通敌的嫌疑。”

  “那不是洗清了吗?”

  “所以说会有重赏。”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

  “哦。”

  韩承绪沉吟着,问道:“想必丁相会运作,替小郎君谋一个好的官职……入蜀从军抗蒙?”

  最后几个字,他扫视了聂仲由等人一眼,方才说了出来。

  “是。”李瑕道:“不过,此事可能比我想像中难一点。”

  “为何?”

  “官家不喜欢我。”

  韩承绪一愣,又问道:“小郎君何意?”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那啥,我就是有话直说啊……我就觉得小郎君今天面圣,太傲了,我也觉得官家更喜欢我,不太喜欢你。”

  “嗯。”

  “小郎君要是别那样傲,像我这样显得憨一点,官家一定很喜欢你,那你肯定能当大官……”

  “嗯。”

  李瑕回想着今日的情形,心知刘金锁这次说得倒是不错。

  而连这粗汉都能感觉到,那看来是非常明显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收敛些锋芒,别的不说,他至少知道安禄山是怎么做的。

  但性格如此,做不到。

  “无妨。”李瑕随口道,“丁大全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聂仲由开口说了句什么。

  林子凑过去听了,道:“哥哥说,他这条命是小郎君救的,你救他一命,他替你卖命,之后不管是赏何官职,他都愿辞了,随你入蜀从军抗蒙。”

  刘金锁道:“我也去。”

  林子道:“我也去。”

  李瑕转头看向聂仲由,倒想起了彼此刚认识时说过的话。

  他想了想,道:“那是风水轮流转了。倒不必辞官,那太可惜。我想办法运作一番,若能一起去,不是更好?”

  聂仲由点点头。

  “对了,你们几个,之前在临安城没地方住吗?”

  “没有。”林子道:“我们原是右相护卫,后调到雄武营,又调到禁军,我和金锁一直是住在营里。哥哥原本赁了间院子,但北上时他就让嫂子带着孩子们回歙县老家了,家小都安顿好了。”

  “你们的家小呢?”

  林子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金锁倒有个相好的,是个养小姐的妈妈。”

  “都说了柳娘不是妈妈!”刘金锁大为光火。

  “就是那么回事吧。”

  李瑕向刘金锁问道:“你不去见见她?”

  “等伤养好了再去。”刘金锁道:“不然柳娘该急哭了。”

  林子不免又取笑他一番。

  连聂仲由也笑。

  李瑕道:“有什么要安顿的早点准备吧,尽快养好伤,等谋到了官职就走。”

  “好咧……”

  这大概是李瑕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晚。

  没有追杀,没有任务,有瓦遮头,有人说笑。

  夜深,别人还在堂内说笑,李瑕已在院里锻炼到浑身大汗。歇了之后,从井里打了水,从头上淋下去。

  以前每次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在心里说“又成了更好的自己”,现在也是。

  入睡前又看到了那张彩笺,看到了张文静那首词。

  怎么说呢……

  上辈子也收到过很多情书,但这辈子时代不同了,这一纸彩笺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气。

  “当时不该绑架你的。”他心想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旧案

  次日,李瑕接回了韩承绪的儿子。

  至于白茂的娘亲,程元凤的人称会继续养着,因白茂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了,其老母无辜云云。

  这大概是右相的气度,李瑕则懒得再管白茂,他不太喜欢叛徒。

  韩承绪的儿子名叫“韩祈安”,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韩承绪半生漂泊、无家无国,很希望能安定下来。

  韩祈安时年三十九岁,其妻元氏生韩巧儿之后不久就过世了,韩祈安伤心欲绝,再加上劳役过重,渐渐病得奄奄一息。

  李瑕反正有钱,请医施药养着他,这并非值不值的问题,但若非要说,韩祈安颇有才华,大概也是值的。

  因这事,韩巧儿坚持说要给李瑕当丫鬟,这或许也是韩承绪的授意。

  李瑕劝了几句,也就随她去,总之是既未契约又没将其当成丫环看待。

  因此,林子反倒不敢再拿这小丫头片子开玩笑了,甚至也不再将韩家祖孙三代当金国遗民看待。

  刘金锁终于忍不住还是去见了他的柳娘,回来后说打算成亲,李瑕遂丢给他一百贯钱。

  面圣后的第二天就在这些琐事中过去,他们在等着官职封赏。

  这事当然没那么快,官家与诸公都很忙……

  ……

  傍晚,贾似道终于下朝还家,显得极是疲倦。

  昨日先是大朝会,内引奏事、晚朝、夜对,直接到了这日的大朝会,其后又是后殿再坐、内引奏事……

  朝堂罢相,一系列的官员要重新任职,一堆政务要分派。加上西南战事已起,牵扯到临阵换帅,自是极辛苦。

  龟鹤莆见贾似道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忙迎了上去,问道:“阿郎可是现在去歇?”

  贾似道摆了摆手,吩咐府中幕僚来见。

  “只有一个时辰,我还要去枢密院,速去安排。”

  “是。”

  待议事之人到齐了,贾似道已在躺椅上睡着,但马上又睁开眼,道:“丁青皮可恶,推袁玠为蜀帅。”

  幕僚们大惊不已。

  “绝不可行!袁玠毫无帅才,比余晦尚不如……”

  “若用袁玠,必有亡国之祸……”

  贾似道抬了抬手,道:“你等真当丁青皮蠢不成?此举,意在逼我与程元凤妥协而已。”

  “是,丁子万非易与之辈,暂留程申甫也好,可为缓冲。”

  “阿郎不是推吕文德?官家为何不用他?”

  贾似道有些遗憾,道:“程元凤所言亦有道理,移吕文德知靖州,防蒙军从云贵透漏荆湖……今次就以大局为重吧。终究是军国大事。”

  “是,明白了。”

  贾似道又闭上眼,道:“用张实为蜀帅,我与程元凤已有默契,你等出个章程,让程元凤退让些势力给丁青皮,尽快将此事定下。”

  “明白……”

  之后便是幕僚们分析,把属于程元凤的哪些权职分给丁大全,能让这两人都满意。

  贾似道如睡着一般,直到这些人终于定了章程他才醒来,听了之后点点头,挥散他们。

  龟鹤莆遂上前提醒道:“小人已派人清了到枢密院的道路,阿郎还可再多歇一会儿。”

  他点了一柱香,一回头,却见贾似道没睡,正在沉思着什么。

  “李瑕之旧案,查得如何了?”

  “禀阿郎,他确实打死了孙少卿家中四郎。”

  “具体呢?”

  “风帘楼的角妓唐安安在成名前就与李瑕交好,四月时,孙四郎想要了唐安安,被拒绝之后派人强抢,李瑕打死了他。”

  贾似道沉吟道:“孙应直为何派人在狱中杀李瑕,查了吗?”

  “这……李瑕打死了孙少卿的儿子,孙少卿自然会派人在牢中杀他啊。”

  “不,此事奇怪,查。”

  ……

  入夜,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书房中,有几人聚在一起商议。

  “急唤我等来,何事?”

  孙应直叹息了一声,道:“李墉之子李瑕活着回来了,昨日还入宫面圣。”

  “果然是他,我还当是重名。”

  “他没说出那事吧?”

  孙应直道:“他岂能与官家说出来?此事,李墉受吴潜指使,自是由吴潜出面。”

  “幸而当时吴潜被罢相。”

  “今谢方叔去相,万一官家起复吴潜,事愈坏矣。”

  孙应直又问道:“诸公认为如何做?”

  “问题是,李墉到底死了没?”

  “没找到尸体,必是没死。”

  “最好还是能拿住李墉,问清楚再说。”

  “尽量不闹大,遮掩过去吧。”

  “杀了?”

  “我等为社稷计,真要杀人?”

  “诸公要退缩不成?”

  “事关国本,岂有退缩之理?但李墉不过一小人物尔,未必会去作证,何必穷追猛打?”

  “还敢迟疑?吴潜一旦起复,必用李墉作伪证,废忠王,到时悔之晚矣。”

  “依我所见,官家未必会起复吴潜。”

  “就算不起复,吴潜极可能还在谋划此事。”

  “李墉生死不知,其子未必知晓……”

  忽然,孙应直拍案大喝,道:“因此事,老夫死了个儿子!诸公却还在婆婆妈妈?!”

  “令郎之死,谁也未曾料到,岂能怪我等?”

  孙应直道:“我儿若非去逼问李墉之子,能被打死吗?”

  “令郎之手段……确是过激了。”

  “够了!说这些有何用?事已发生,不得退缩。”

  “孙少卿认为该如何?”

  “杀了李墉父子。”孙应直冷冷道,“一了百了。”

  “李墉尚不知在何处,贸然杀了其子,只恐逼他铁了心替吴潜作伪证。”

  “不是,诸公怎么知他是作伪证?不该先问清楚?万一是真的?可就……”

  “有何好问!真不了!老夫确定就是吴潜在设局。”

  “总之先拿下李瑕,逼问出李墉下落。”

  “看昨日选德殿之事,李瑕此子极狡诈,须谨慎些……”

  ……

  次日清晨,李瑕推门而出,只见冯仲竟蹲在门边打瞌睡。

  “睡在这做什么?”

  之前冯仲在清河坊卖茶也是这样蹲着,当时他还敢对李瑕大声喊,如今却谄媚地赔笑道:“我在护卫着小郎君。”

  李瑕知道他其实是在监视。

  虽说是奸党的走狗,也是要卖力做事的。守一夜算什么,这年头一般人连有吃有喝都难。

  李瑕递了点钱过去,道:“给弟兄们买点早食,我去跑步,你爱跟就跟着。”

  “是。”冯仲喜笑眉开,道:“小郎君,阿郎派人说了,让你今夜去府里赴家宴,不是到观潮别院,是到清河坊的本宅,到时小人领你过去。”

  “我知道丁相府在哪。”

  “是,还有,吴御史派人说,他巳时下了朝来见你。”

  “我去见他。”李瑕道,“在御史台附近找个地方吧。”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巳时,一座临近御街的茶楼。

  李瑕走进雅间,只见吴衍已换了一身便服正坐在那里。

  “我还想来等着,没想到吴御史先到了。”

  吴衍竟是起身相迎,笑道:“烦你走一趟了。”

  “吴御史公务繁忙,理应是我来相见。”

  “坐下谈吧,今日见你,是为谈你的前程……”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帘楼

  吴衍含笑招呼李瑕坐了,亲手倒了杯茶,方才开口说起来。

  “官家欲表彰你功劳,打算破格给你一个贴职,再让你入太学读书,往后考进士,或考上舍上等封官。”

  “什么叫贴职?”

  “虚衔。”吴衍道:“你可学贾师宪入仕晋升之路,他当年就是以父荫进官,其后,中进士、立战功、回中枢,此条路升迁最快。”

  李瑕道:“我想入蜀领军。”

  “你听我说。”吴衍目光诚挚,道:“此为丁相之意,他入仕太晚,引为平生憾事,家中几个衙内……恐不成器,哈,此言丁相亲口所说。

  总而言之,丁相视你为子侄,期待极高呐,故愿扶你一程。你若肯答应,不需你读书,两年半之后,保你中个进士。”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些,又道:“你想想,不到十九岁的少年进士啊。”

  李瑕故作犹豫,道:“我还是想入蜀领军。”

  “为何?”

  “保家卫国。”

  “你……不诚,算了。”

  吴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显得极是遗憾。

  “还有人出了个主意,我觉得不太好,但你若急着入仕,也可以勉强一试。听说令尊曾是丁未年进士出身。我等可给他安排一份功劳起复、晋升,再给你荫补一个实权职位。”

  李瑕反问道:“我……父亲?”

  “他曾任余杭县主簿不是吗。”吴衍道:“但我劝你,还是自己考功名为好,荫补影响前程,且此事不好运作。”

  李瑕沉吟道:“敢问,是谁出的主意?”

  “不记得了,丁相让我去找吏部几个官员讨论个章程,人多嘴杂的哪记得……你可想好了?”

  李瑕道:“听说蒙军已攻蜀,我还是想从军报国。”

  “太固执了,自误啊。”吴衍道:“唉,好吧,你若一定要入蜀,我等可替你谋一个某路军副将、准备将,或下县县尉,你选。”

  “县尉。”李瑕道。

  吴衍微讥,道:“又不从军了?”

  李瑕道:“报国之心是一样的。”

  “嗯,你也莫小看此职,县尉虽未必由进士担任,但天下县尉六成皆是进士,它再小也是个官,你既无荫补、也无功名,即使立了大功,却太年轻、且为死囚出身。依例,本是做不了官。”

  “我明白。”

  吴衍道:“承平时,王安石变法,曾一度让武官充任县尉,其后新法废除、仍用文官任县尉。我等钻的便是这个空子,这才有把握替你谋职。也只有丁相能做到,换程元凤必定办不到。”

  李瑕会意,道:“谢丁公,谢吴御史。”

  吴衍依然感到可惜,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但你可想好了,一边是青云直上,另一边……你当了这县尉,许是一辈子就蹉跎在那穷乡僻壤。”

  “无妨,我想好了。”

  凭心而论,李瑕还是满意的。

  重生四个多月,从一介死囚到一县主官,已在他预期之上。

  吴衍从袖子掏出一张纸,眯着眼看了看,道:“有三个空缺可选,涪州武龙县、叙州庆符县、合州岳池县。”

  李瑕接过,道:“有何区别?”

  吴衍道:“在我看来并无区别。”

  他对待李瑕的热忱已渐渐冷淡了下来。

  今日见李瑕之前,他堂堂御史还愿意纡尊去找对方,在茶楼碰面时也颇为殷切。

  那时,李瑕在他眼里前途不可限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力出众,立下大功,且背靠丁相,欠缺的就是资历与功名。这相当于一颗好种子,种下去,能长成参天大树。

  但李瑕非要现在就将这颗种子煮了吃,那也无甚好说的,成不了大事。

  当然,吴衍面上还是很客气。

  “你也不必急着选,官家与丁相近日国事繁忙,任命下来至少还有半个月,好好歇一歇。”

  “好。”李瑕又问道:“其他人的封赏呢?”

  “聂仲由会任京中闲职,其余人各有赏银。”

  “不是说好了副都统?”

  “丁相可没答应过。实话说吧,你们毕竟有投敌之嫌,你见过几个北归人在大宋出头的?总之,丁相是信重你,才替你谋职。”

  “北归人?”

  “那印一盖,就是北归人。”

  吴衍说着,不等李瑕回答,起身笑道:“我还有公务,先走了。对了,今夜丁相邀你家宴,莫迟了。”

  “好,再会。”

  “再会。”吴衍拱拱手,径直带了人离开。

  李瑕在雅间稍坐了一会。

  他能感受到吴衍心态的变化,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有所介意。

  只要丁党能守承诺就好。

  倒是吴衍说的让李墉升官一事显得有些奇怪。

  完全没有意义的,听丁大全的意思,科举都能作弊,哪需要这种手段?

  且对方连李墉是“丁未年进士”都知道。

  再联想到吕丙雄那把骨头刀,聂仲由说的“你家中大火”,李瑕已隐隐感到不对……

  他饮尽一杯茶,离开茶楼。

  吴衍没有付茶钱,李瑕拿出钱付了。

  他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绕向西湖。

  刚回临安时,李瑕就是在西湖甩脱追踪,当时陪在他身边的是高明月。

  此时一起坐上小船的却是冯仲这个丑汉。

  “小郎君,为啥带我泛舟?”

  “闲的。”

  李瑕转头看去,观察着是否有游船追过来。

  过了一会,他怀疑是自己多疑了。

  也许是大宋官场的弯弯绕绕自己不懂,没搞明白那所谓“荫补”的玩法。

  李瑕决定回去问问聂仲由当时自己入狱的具体细节。

  杀了谁而入狱的,他已完全想不起来。

  小船重新靠岸。

  李瑕穿过西湖畔歌舞升平的长街,忽听有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不停响起。

  “李小郎君……李小郎君……”

  “小郎君,好像是在叫你。”冯仲转头一看,道:“那个小娘子在向我们招手。”

  李瑕回过头,见到一个小婢子正向这边小跑过来。

  这小婢子到了跟前,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道:“李小郎君,年儿叫了你这么久,你怎总是不应?真气人。不过你终于出来了,太好了,快与我去见姑娘吧。”

  小嘴叽叽喳喳的,显得颇为傻气。

  李瑕道:“你认得我?”

  名叫“年儿”的小婢有些不满,道:“李小郎君故意装作不认识吗?当时我家姑娘又有何错处,惹你这样怪罪?好了,快走吧,见了姑娘再谈,她一定很高兴。知道吗,她一直在打听你,想救你呢。”

  年儿说着便要引李瑕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招手道:“快来呀。”

  李瑕看了一眼冯仲手上的佩刀,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往回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了一座宅院前。

  这宅院看起来普普通通,只在门口站着几个护院。

  但一进门,视野陡然开阔。清池小山,亭榭园池,错落有致,花木映于朱栏曲楹。

  中堂左右有不同风景,亭桥上各有牌匾,一书“烟柳画桥”,一书“风帘翠幕”。

  一美姬正端坐于亭中抚琴,琴音袅袅。

  走过曲桥,才见到花木中掩着一石桌,三个华衣文士正坐在那喝酒听琴,各有美姬相伴。

  李瑕这才反应过来,这典雅庭院原来是青楼。

  他也在外面见过那种街边阁楼,以为青楼就只是那样,到今日才明白,上档次的青楼合该是这般园林式的。

  有身份的人岂会到那种小阁楼去玩?

  路上也有遇到些漂亮婢子,轻声向年儿问了几句话,年儿隐约问答“我家姑娘的朋友”之类。

  也有人看向李瑕的目光显得像是认识,但很有教养,并不多看。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一座院子前。

  年儿嘱咐李瑕稍待,又让人拿小食招待冯仲在院外歇息,她则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出来向李瑕道:“姑娘正好得空,去见她吧。”

  李瑕暗暗警惕,跟着年儿进了那小院,只见竹帘半卷,房栊清静,有清雅绝尘之感。

  再走进前厅,厅堂宽洁,摆着许多书籍、乐器。

  似因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小女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李瑕转头看去,惊艳了一下。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十六岁年纪,却是姿容绝艳,长相精致,有倾国之色。

  其实张文静、高明月就长得非常漂亮,但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女子更会梳妆打扮、更有风情。

  但李瑕也不细看,很快就转过目光,继续观察环境。

  发现并没有埋伏,他竟微觉有些失望,松开了袖子里的匕首……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故人

  唐安安听到年儿跑来说在街上看到李瑕时,她有些惊愕。

  “他没事了?”

  “嗯,姑娘是否要见他?年儿把人带回来了。”

  “自是该见见。”

  见虽是要见,唐安安其实感觉到……很棘手。

  四月里那件事发生时,她亲眼见到了李瑕在权势面前的无力,就算他最后把孙衙内打死了又如何,保得住他和她吗?

  他还活着,还能出狱,这是好事。但不该再找来的,对彼此都不好。

  他那人生了一幅好皮囊,家世清白,但素来有些痴,不论是对琴棋书画还是对情,都太痴了。

  她以往觉得痴人好,也想过哄他赎买了自己为妻,如今却只担心他自误太深。

  心想着这些,前厅传来了动静,李瑕已到了。

  唐安安柜子后面拿出一个木匣子出来,捧着,转了出去……

  四个多月未见,她本以为李瑕如今已落魄潦倒。

  然而,一见之下,竟觉他是脱胎换骨般地更出众了。

  他长高了些,更挺拨了,气质……锐利了许多。

  唐安安不由愣住。

  李瑕只看了她一眼,竟已转过头,目光在窗台、屏风等处扫视,最后落在香炉上。

  他迈开脚步,走到窗边。

  唐安安隐隐感到失去了什么。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定定地看着她,视她为珍宝了。

  但她又觉着……这样也好。

  “你在找什么?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要害你。”她开口道,“我求了妈妈替你打点,但没想到他们真能捞你出来。”

  李瑕沉默了一下,问道:“他们?”

  “这风帘楼的幕后东主。”

  “是谁?”

  “不知。”唐安安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卖艺的,也只能求求妈妈了。

  听说你家中失了火,我让人去问过,不见了李公与刘娘,想必是孙家报复……你节哀顺变。”

  她声音柔柔的,婉动中带着些悲意与遗憾。

  李瑕没有回答,依旧是站着窗边,侧身对着她。

  唐安安把手中的匣子放在琴案边,道:“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你拿着,离了临安,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李瑕转头看向窗外,完全背了过去。

  唐安安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我让你走,你气我是吗?但如今我成了名角、行首,你已赎买不了我。再痴缠下去又能如何呢?私奔?我们逃不掉的。

  你今日过来,要让我表个怎样的心意?觉得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想要我的身子?可我若真将自己给了你,却也只能平白给你我添许多祸端而已……”

  她话到这里,眼眶微红,却也不哭,只是偏过头。

  良久,见李瑕还是不说话,她叹息一声,又道:“这些钱你拿了,往后找处地方躲起来,娶妻生子,忘了我吧。”

  李瑕又等了一会,见唐安安不打算说更多话了,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仔细盯着她看了两眼。

  唐安安又是一愣。

  她只觉他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是痴、是静、是怜,如今却是审视与观察。

  她感到他在看她的眉、脖颈,以及身子……

  那目光极大胆放肆,却没有淫邪之意。

  但也只看了两眼,李瑕已从琴案上拿起了那个匣子,走了出去。

  年儿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姑娘,你的积蓄……”

  “给他。”

  “可是,你不问问他怎么出来的?以后真不再见他了?”

  “他不再纠缠,也好。”

  “可……可可……可是年儿唤了好久才把他唤过来的,结果就是让他拿了姑娘的积蓄?他以前那样痴慕姑娘……”

  唐安安恍若未闻。

  她没想到李瑕会这样,许是他也看明白了吧,身世浮萍之人,痴也没用……

  ……

  李瑕不太喜欢唐安安,理由很多。

  她是旧相识,只这一点就让他下意识地抗拒。

  且一个小丫头片子、自以为是的名妓,恃着美貌,以为他会痴缠她,拿钱打发?

  以他的阅历看来,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他仔细看过她的许多特征,知她还是个处子,那想必以前与她也没太深的交情,了断了为好。

  他出了院子,冯仲正坐在外面嗑瓜子,见他出来连忙迎过来。

  “小郎君,这么快?”

  李瑕无意解释什么,“嗯”了一声。

  有两名婢子也跟了出来,一路领着他们出了园林。

  李瑕围着这座园林绕了一圈,打发了冯仲到附近茶楼吃茶,他自己却是又重新进去。

  才到中堂,一名小婢子迎了上来,笑语盈盈,问道:“胧儿为郎君引路,郎君是听曲还是歇息?”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姑娘……名字我一时忘了,是住在觅云院。”

  “郎君说的是行首唐安安?”胧儿笑道:“若要见唐行首,不知郎君姓名?胧儿去问问妈妈。”

  “见她还要通报姓名?”

  胧儿笑道:“郎君这样俊俏,便是不见唐行首,胧儿也想知道郎君姓名呢。可惜今日不巧,唐行首晚些须到孤山文会献奏,郎君真要见,让妈妈再安排时日。”

  她不等李瑕再说话,又补了一句,道:“若是想听琴,让保保姑娘给郎君弹可好?她弹得也好。”

  李瑕问道:“多少钱?”

  胧儿又笑,道:“郎君若在庭中听琴,花茶费一两银子,至于缠头之资……郎君看着给就好啦。”

  李瑕重生以来多用铜钱,还是头一次遇到用银两的地方,一两大概是一贯钱,看着不多,但一般人家一月不过三五贯收入。

  这还只是庭中听琴的花茶费,关键是那“看着给”三字。

  李瑕道:“找个活泼的,喜欢说话,爱热闹的那种……”

  “胧儿明白。”

  “你明白?”

  “嗯,明白。”胧儿踮起脚凑在李瑕耳边轻声道:“郎君是来打听消息的,这样的事我也见过几次呢,姑娘们知道许多事情。”

  “是吗?”

  “郎君要找角妓还是色妓?”

  “有何区别?”

  “角妓卖艺,色妓卖色嘛,郎君想探哪方面的消息?一般寻色妓比较合适……”

  胧儿说着说着,忽听眼前的俊朗君问了一句。

  “你也知道许多事?”

  胧儿脸一红,头一低,轻声道:“我哪知道什么事。而且,妈妈说……说我腿粗……”

  她其实不算很漂亮,但也有些可人之处。

  “四月时的杀人案知道吗?”

  “嗯嗯,这事我知道得很详细的。”

  “我们聊聊。”李瑕掏出几张交子递过去。

  胧儿眼中绽出惊喜之色,接过钱,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了断

  很快,胧儿就将李瑕引进一间屋子,安排上茶、点香,又备了洗澡水。

  李瑕却不饮茶,坐下来便问道:“说说四月的杀人案吧。”

  “好呀。”

  胧儿坐在李瑕旁边,伸手捏着他的手臂,嘴里说起来。

  “说起来,那时候唐安安还未登台献艺也未住进觅云院,是不待客的。也不知孙衙内怎么就知道了她,派人来抢。

  当时她才被捉住,她的情郎就跑来了,名叫李瑕。他们就在西园里争吵,孙家的人把旁人都赶了出去。等护院们冲进去,便见到孙衙内被李瑕打死了……”

  李瑕问道:“李瑕怎会与唐安安认识?”

  “李瑕的父亲讳名墉,李先生丧妻之后,纳了刘苏苏刘大家为妾,刘大家是十余年前成名的南曲名妓,最擅琴艺。

  我家胡妈妈以往与刘大家交好,这些年最用心调教的就是唐安安、季惜惜,教她们琴棋书画是教得极深,曾带她们去拜会过刘大家几次呢。”

  “李墉能让妾室教人弹琴?”

  “嗯嗯,李先生认为琴艺只是琴艺,并不视与妓子来往为耻。唐安安该就是在那时与李瑕相识,后来,李瑕还来这里调过琴呢,听说他长得很是俊俏。”

  李瑕问道:“你没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他那人走路头也不转的。”

  “孙衙内呢?他叫什么名字。”

  “孙衙内不知叫何名,却是什么少卿的衙内,他父亲官职很高。不过哦,他其实没来过我们这里,四月那次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确定吗?”

  胧儿道:“没错的,这事院子里好多人都说奇怪,唐安安还未登过台,孙衙内又没来过,怎就一来就要抢她。”

  李瑕问道:“孙衙内与李瑕认识吗?”

  “认识。”胧儿道:“当时李瑕一到,孙衙内就喊了他的名字。我还听人瞎猜,他们并非争风吃醋,孙衙内就是捉唐安安来欺负李瑕。”

  说到这里,胧儿又摇了摇头,道:“但这不对嘛,一个衙内,欺负李瑕做什么?”

  李瑕问道:“这事后来如何了?”

  “当时胡妈妈报了案,若是李瑕再晚点儿才打死孙衙内,钱塘县衙的人就到了,可惜还是死了人,李瑕就被捉起来啦,后来,连李先生家都被人烧了。”

  “风帘楼呢?不受影响吗?”

  “我们怕什么呀。胡妈妈还骂了钱塘县衙的人一顿呢,嗯……当时孙家的人要当场打死李瑕,胡妈妈出面让官府把李瑕带走。”

  李瑕便明白过来,能在这里开这样的青楼,背后不是一般人。

  “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郎君,我们上榻吗?胧儿好好伺候郎君……”

  下一刻,忽听拍门声响起,年儿的声音传进来。

  “好你个小浪蹄子!不看谁带来的人你都敢招惹……”

  胧儿正在情动之时,只听“嘭”的一声,屋门被用力推开。

  年儿几步冲进来,目光看去,只见李瑕与胧儿坐在一处,胧儿已解了衣带,褪了外裳,肩膀半露,满面红霞。

  “你……你……”

  年儿抬手一指,话还没说,自己反倒先哭了出来。

  “呜呜……我家姑娘有什么办法?她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般糟践?明明是你连累她……你还拿她的积蓄……拿她的积蓄出来嫖……负心汉……呜呜……”

  她还在哭着,一个匣子递到了她手里。

  “拿着吧。”李瑕道,“告诉你家姑娘,就当没认识过我。”

  年儿一愣,抬头看去,李瑕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她有些生气起来,接过匣子,走上前把胧儿的衣服遮上来,不让李瑕再看到,一边哭着还一边气呼呼地喊了一句。

  “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

  出了这样的事,胧儿自是极委屈,马上便去找胡妈妈告状。

  风帘楼不只有一个妈妈,如今排面最大的一个名叫胡真。

  胡真年轻时叫“胡真真”,也曾艳动临安。

  坊间传闻,她曾夜入禁宫服侍过官家,但当年贾贵妃尚在,官家未留她在宫中。

  “你是说,李瑕跑来向你打听当时的事情?”

  “是,聊完这些,我们正要狎玩,年儿跑进来把他赶走了。”

  “少年郎,怕是想知道旁人如何看待他的。”胡真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她并未给胧儿好脸色,叱道:“小浪蹄子,你有几分姿色就敢勾引客人?坏了规矩,手摊开。”

  “啪”的一声响,自有婆子上前给了胧儿手板心一下。

  胧儿疼得眼泪直流,咬牙不敢出声。

  胡真转头又看向年儿,骂道:“还有你,敢带些闲杂人等见你姑娘,万一坏了她身子,便有一百个你也赔不起。再敢出幺蛾子,活活打死!手摊开。”

  年儿挨了许多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是不哭。

  胡真端着那匣子,起身走到觅云院。

  一路进屋,走到梳妆台前,只见唐安安已经打扮好了。

  她将匣子往台上一搁,道:“李瑕说了,往后与你就当不认识。”

  唐安安一愣,低声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胡真道:“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李瑕,今日我便打死年儿那蠢丫头……竟敢找个贼儿来偷我的摇钱树。”

  唐安安没说话。

  胡真道:“怎么?你心里有他?那我现在就去打死年儿。”

  她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

  唐安安连忙拉住她的衣袖,道:“妈妈别吓我了好吗?我早已不喜欢他了。”

  “记住,你不配喜欢谁,他也不配你喜欢。”

  “好。”

  胡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叹道:“我气的是你将积蓄随手就给了人,等你再长几岁就明白了,人情皆过眼云烟,金银才能傍身。”

  唐安安低头不语。

  胡真又道:“李墉这儿子不成器,他连累了你、赎买不起你,你待他仁至义尽,偏他还发脾气,这等小肚鸡肠,如何值得你倾心?”

  “嗯。”

  “我念着与刘苏苏的交情,保过他一遭。今日你见他也算顾念交情,往后两不相欠,别再来往了。我辛苦调教你,不是卖与败落户的。”

  “女儿明白,不再见他便是。”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胡真仔细瞧了瞧唐安安的妆容,道:“艳了,再素些。”

  “已经是最素了。”

  “那就别抹胭粉,都擦了。”胡真道,“今日这文会上都是名儒,不爱色,太艳反而坏了他们的格调……珠儿,你来把安安的妆重新画过,珠钗全卸了,盖盖她的容貌,别让容貌压了她的才艺。”

  “是。”

  胡真颇为雷厉风行,一边亲自为唐安安挑选衣服,一边又问道:“词曲练了几首?”

  “三首,两首柳词,一首晏词。”

  “为何选这三首?”

  “上次妈妈说过,唱新词万一遇到政见不合的,容易得罪了人。”

  “改,今日唱稼轩词。”胡真道。

  唐安安道:“女儿的唱腔不适合……”

  “不会唱那就换惜惜唱。但我告诉你,名气越小,往后陪哪样客人越不由得你选。”

  “女儿愿唱。”

  “好,今日你唱水龙吟。”胡真说着,词谱往案上一丢,不悦道:“让你记的名单,可记了?”

  “记了。”

  “觉得奇怪吗?这些人素有清誉,如何给得起你如今的身价?”

  “是奇怪。”

  “因为今日我没收钱。”胡真道,“这些人随便哪个,只要肯为你赋词一首,就能让你名满天下。往后旁人慕名来我风帘楼,便是找了旁的姑娘,缠头之资也足够了,明白了?”

  “明白,女儿唱好了,请他们为我赋词。”

  胡真点点头,又道:“再和我对一遍,与会者有哪些人,到时一个都不许叫错。”

  “是。”唐安安遂开始背诵起来。

  “谢相公将于数日后还乡,诸公聚孤山相送……”

  “与会者,古心江公,名万里、字子远,号古心,宝庆二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闲居十二载,创白鹭洲书院。今科,白鹭洲书院中进士者四十人,天下震动,江公遂得起复……”

  “欧阳守道,字公权,江公弟子,淳佑元年进士……”

  “闻云孙,字宋瑞,江公弟子,新科状元……”

  “刘辰翁,字会孟,江公弟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遗留问题

  灯芯巷小宅。

  “我要杀掉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你说什么?”聂仲由哑着声音道。

  “哥哥,你能说话了!”林子一惊,再回过神来,又是一惊,“小郎君刚才说什么?”

  李瑕道:“杀孙应直。”

  韩承绪也很惊诧。

  他首先便觉得,李瑕就是再信任北归这些人,直接将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大胆了。

  但扫了屋中几人一眼,他又不觉得有谁会出卖李瑕……

  李瑕回来后问了聂仲由,当时他入狱的案子的详细情况。

  他能确定,此案不是因争风吃醋而起。

  孙天骥捉唐安安反而更像是为了要挟……但要挟什么却还不得而知。

  这也是李瑕把唐安安的钱还了回去的原因,那姑娘虚情假意也好、玩弄感情也罢,在这件事上总归是被连累的一个,没道理再拿她的钱。

  担心以后被她戳穿了重生的秘密,不再接触也就是了。

  而其他一些事,也该了断。

  “我杀了孙天骥,孙应直不会放过我。”李瑕道:“杀子之仇,他随时会派人暗杀我,有可能在临安城内,有可能在我赴任的路上。”

  韩承绪沉吟道:“小郎君做事有分寸,杀孙应直的理由必是考虑清楚了。我说几点反对的理由,望小郎君慎重。”

  李瑕道:“韩老请说。”

  “小郎君是否多心了?不论彼此有何过节,孙应直乃是朝廷高官,杀人自毁前途,该不会如此不死不休才是。而小郎君半月内即可得官职,到时候离开临安即可。”

  “不,孙家已经与我不死不休了。”李瑕道:“我在牢里他们就雇凶杀我,还放火烧了我家。”

  韩承绪道:“但小郎君立功归来,已非当日之死囚,今非昔比,我不认为一个高官敢如此冒险。”

  李瑕判断李墉父子在某件重要事情上与孙家有极深的矛盾,偏他不知道是何事,也不好对韩承绪说。

  “我不赌这些,不抱侥幸,先下手为强。”

  韩承绪又问道:“万一事发了如何是好?刺杀当朝大员,不怕千辛万苦谋来的官职未到手又丢了?”

  “做隐秘些。”

  “不,小郎君已杀了孙天骥,孙应直再一死,旁人很容易起疑。”

  “所以,要杀就尽早杀,往后恩怨再大,事情怕是更难办。”

  韩承绪郑重向李瑕行了一礼,道:“我依然反对此事,小郎君马上要入仕为官,不同以往在北面为间谍,若凡事依旧以刺杀手段为先,长远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知道,谢韩老提醒……”

  李瑕其实很认同韩承绪的告诫。

  唯独这件事上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最讨厌的就是未知,对重生之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其中有巨大的风险,比如,一旦有人发现他不记得过往之事,又正好从北面归来,就可以说他是假的李瑕,是北面派来的细作。

  更何况以前到底是留了怎样的灭门之祸都不知道。

  今日听到那句“令尊是丁未年进士”,李瑕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孙应直盯上了,感到少有的不安。

  其实,他如果先回来问了聂仲由当时的案情,早晚也能打听到风帘楼。

  但恰恰是在街上被年儿认出来了,更加把这种不安放大,因为他意识到随时会被更多人认出来……

  “我还是要杀孙应直。”李瑕道。

  “杀就杀吧。”高长寿忽然道,“这事简单,咳咳……今夜你要去丁府赴宴,我翻墙出去把孙应直杀了,没人能怀疑到我们头上。”

  “我也去。”刘金锁道。

  “不。”高长寿道:“咳……你和林子在这里大声说话,别让人怀疑到你们。”

  “但你伤都没好全。”

  “快好了……就是我有伤,又不起眼。别人才不会怀疑。”

  高长寿在峄州受的伤,其后一路奔波,又陷入绝境,失了求生意志,伤势一直在反复。

  直到李瑕带着高明月回来后,他振作不少,伤势才开始好转,但还未痊愈。

  他却是努力止住咳嗽,郑重又说了一句。

  “当年九河之战,家父身中数十创,犹力战,阵亡前尚亲斩蒙卒三人……我不过是去杀个老迈文官,如杀鸡尔。”

  刘金锁差点想说“所以你爹战死了啊”,还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咽了个大口水。

  “你打算怎么杀?”

  “翻墙进去,杀了孙应直,翻墙出来。”

  “孙家有护院。”

  “太平时节,临安城内一个太常寺的官员,能有多少防备?”

  刘金锁道:“我去,你可以扮成我在院里说话。”

  “我扮不了你。”

  李瑕道:“我也打算让慕儒去,但不是到孙府行刺,太冒险了,我有个计划……仲由,你来帮我参详一下……”

  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众人围坐在桌边。

  李瑕提笔划了几笔。

  “这是清河坊,这是御街,丁府在这里……仲由,孙府在哪里?”

  聂仲由接过笔,又划了好几道,把那地图添得很细致。

  李瑕道:“今夜,我到丁府赴宴,到时与丁大全说,我曾因争风吃醋杀过孙家子,想当面向孙少卿赔罪,让他帮我做个和事佬。”

  韩承绪沉吟道:“他能同意吗?”

  “能,现在我明面上是丁大全的人,他就算为了不与孙应直交恶,这事他也得问清楚。”

  “但未曾提前送帖邀约,孙应直会去?”

  李瑕道:“前日孙应直不在选德殿,不知我活着回来。到了今日,他不可能还不知道。以正常反应,他该质问为何杀他儿子的死囚能去立功,但他没有,说明他在盯着我。邀他,他会去。”

  “若不去呢?”

  “那今夜就放过他,再找机会。”

  “他若去,我们如何杀。”

  “临安城很堵。”李瑕道:“我们利用这点。”

  他手指在刚画的地图上划过。

  “孙应直应邀,乘轿,从孙府出门,经过御街,我们把他堵在这里。

  明……高姑娘,你找一辆拉货的板车,停在望仙桥附近,看到孙应直到了,放倒板车,把路堵死。

  这里离丁府不远,他会下轿,从小巷穿到青瓦子大街,这条巷子不长,但很窄,他的随从不能并肩,慕儒你在这里埋伏,捅死孙应直。

  巷子两边都是热闹的大街,你杀了人,直接混进人群……”

  李瑕说完,又郑重交代道:“记住,孙应直下次也可以杀,你们的安全更重要。一旦有变数,立刻放弃。”

  其实,高长寿兄妹能在庐州城逃过陆凤台的搜捕,李瑕对他们的能力很放心,这才这样安排。

  “好。”高明月轻声应道。

  高长寿问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有各种意外,我们要补充方案,防止意外。”

  众人又商量了各个细节,比如刘金锁与林子今夜在哪些时辰该出门露个面、让监视着灯芯巷的人看到;高家兄妹如何从院墙翻出去不被注意到。

  李瑕希望,杀了孙应直之后能减少些以前遗留的问题,让更少人认识自己。

  他想低调地、不引人注意地,在这半个月等到官职去蜀地上任……

  ……

  孤山。

  孤山乃西湖中一孤峙之岛。

  此地碧波环绕,山间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别致,风景雅致。

  谢方叔与江万里并肩立在范公亭中,望着西湖。

  “当年读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这些年一直想到孤山赏梅。”谢方叔负手长叹道:“可惜,看不到今冬的孤山喽。”

  江万里笑道:“知你喜好养鹤,故而今日邀你到‘梅妻鹤子’林和靖隐居之地赴会。”

  “有心了。”

  两人看起来是老友,其实政见不合。

  淳祐五年,正是江万里不顾主和派反对,劝说官家起用赵葵,使主战派一度得以执政。因此,他屡遭主和派攻讦,闲居将近十二年光阴。

  江万里比谢方叔还大三岁,当年人称“器望清峻,论议风采,倾动于时”,十二年过去,谢方叔拜相又罢相,他却才刚起复,还没开始施展抱负。

  宦海沉浮,命运无常。

  “主和、主战之事你我相争多年,没想到最后皆败给了‘阎马丁当’。如今,唯有几桩事关社稷之事放不下,只能托付于你了。”谢方叔道。

  “我知道。”江万里道,“故而今日来见你。”

  “那六个太学生,须救出来。万不可因言兴罪,此例一开,遗祸无穷。”

  江万里道:“此事我必尽力。”

  “你素来爱惜人才,想必我不说你也会做,但奸党势大,万不可让其迫害太学。”

  “是啊,我也忧心此事。”

  谢方叔叹惜一声,又道:“我去相后,余晦必遭罢免,但张实不擅水战,西南之战……”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程元凤万般皆好,性子软了些。”

  江万里苦笑道:“我岂能插手得了枢密院之事?多说无益。”

  谢方叔道:“坏在丁青皮。往后若事不可为,你可谋划由吴潜任相,切不可让奸党当权。”

  “说到吴潜起复,还有一事。”江万里缓缓道,这才开口说起正题……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文会

  “我与吴潜,有一桩大事意见不合,需问问你。”江万里道。

  “大事?忠王?”

  “是。”

  “太子乃国本,需早立忠王,此众望所归。”谢方叔叹息道:“毕竟,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

  谢方叔未尽之言,江万里自是明白。

  官家先后生三子一女,唯有贾贵妃所出的瑞国公主还在世,其余三子俱已夭折……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生,怕是难了。

  “吴潜之意,若不立忠王,可在宗室里挑一位嗣子。”江万里道。

  谢方叔道:“他一贯是这主张。但,唯有忠王是官家亲侄,官家收他为养子,册封忠王,却又不立太子……这份心思,你难道不懂?”

  江万里默然。

  这当然不难懂,官家当然是能生就自己生,不能生就立侄子。

  谢方叔道:“不论吴潜如何反对,此事断不可能更改。你劝他莫再痴心妄想,官家绝无一丝一毫可能在宗室挑选。”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句,语气确定至极。

  “宗室中,有许多可继……”

  “宗室再多适宜之人,官家也不会舍忠王而立宗室,绝无可能!”

  谢方叔突然激动,道:“还要再说几遍?!国嗣未立,我等苦劝官家立太子尚且不能,吴潜还要添乱,非要让社稷动荡才甘心?!”

  “吴潜坚持认为,忠王孱弱无能,难担大统。”

  “不容再提!”

  江万里忽道:“忠王是个傻子。”

  这一层所有人都不明言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

  谢方叔没想到江万里直说出来,微微顿了一下。

  他袖子一摔,道:“傻子又如何。天子垂拱而治,忠王足矣。”

  江万里默然。

  谢方叔郑重道:“你与吴潜此事上意见不合,想必明白我等苦心。我已去相,往后万一吴潜起复,你千万劝他,不可动摇国本。”

  江万里忽然盯着谢方叔的眼睛,道:“吴潜问我,若忠王并非荣王亲生,又如何?”

  谢方叔一滞。

  官家、荣王,兄弟俩一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若不是亲生……自是在宗室里选了。

  宗室有太多适合之人,朝臣争相拥立,互相攻讦,党争百倍于如今,朝局分崩离析……

  国本动摇,亡国不远!

  一瞬间,谢方叔勃然大怒,目眦尽裂!

  “还嫌党争不够多吗?!”

  他恶狠狠盯着江万里,一字一句道:“吴潜若敢构陷忠王,抄家灭族而已!”

  “他不敢。”

  谢方叔胸膛起伏,良久才稍冷静下来,问道:“何处传出的风言风语?”

  两名老者对视了一眼。

  以二人行事之机密,自不会无的放矢。

  “你不知?”

  谢方叔很快会意,又道:“你在试我?此事我真不知情。”

  江万里点了点头。

  试探的目的已达到,他叹息一声,负手不语。

  谢方叔知道江万里不会再说,问道:“你是何主张?”

  “我欲知真相。”江万里缓缓道:“我不似吴潜,决意废忠王;亦不似你等,只求早定国本。我欲查清此事,再作定夺。”

  “不必查,此必为构陷。若查,便是在害忠王,害天下社稷。”

  江万里道:“当年我谏官家‘君子只知事非,不知利害’,我谨守此言。”

  “不可!江兄,子远兄呐,不可查呐。”

  “万一呢?”

  谢方叔没再说话,自消化着心中情绪。

  两个老人望着西湖,眼中皆泛起深深的忧虑。

  “文会开始了,过去吧……”

  ……

  文会上,季惜惜一曲歌罢,起身立于台边,听诸文人评点。

  今日文会与往昔不同,少了那“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热闹。

  因江万里、谢方叔皆是享誉天下的理学君子,江万里还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故而文会上更多的还是讨论学术、点评政事的庄重气氛,诗词、角妓只是点缀。

  但季惜惜还是感受到许多人用爱慕的目光偷偷瞧她。

  她心说他们未必真不爱色,只因有尊长在,才个个正襟危坐。

  僻如那刘辰翁,分明也有荒唐之时,曾“触妓于马上”,并为此事赋词。

  “当时飞燕马上,妖艳为谁容。娇颤须扶未稳,腰褭轻笼小驻,玉女最愁峰……”

  而此时再看他,坐在江公身后,完全是一副古板模样。

  但这些人再古板,以她如今临安行首的身价,今日能过来表演,他们也该赋词相赠,作为答谢。

  果然,文人们争相为季惜惜赋了几首不错的词作,很是夸了她几句。

  季惜惜谢领了,又看向闻云孙与刘辰翁。

  闻云孙,时年才二十岁,却是新科状元郎。

  刘辰翁,时年才二十三岁,词坛年轻一辈中造诣最尖顶的几人之一。

  放眼天下文坛,他们是最受瞩目的年轻才子。

  她遂看着他们,笑言愿再唱一首新词。

  然而,闻云孙却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惜惜姑娘歌喉太好,他词拙,无有相配的词作。

  季惜惜先是恼这人孤高,无非是不愿与妓染沾。但再一想,人家能这么说已是给足了她面子。

  一个年少状元,不骄不躁,稳重自持,且方寸拿捏恰到好处,往后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她连忙盈盈一拜,谢过闻云孙。

  众人又请刘辰翁赋词,他则不推却,大大方方应下。

  “今日既是送谢公还乡,又闻惜惜姑娘歌喉。可叹可悲,又可惜可期。辰翁不才,拟词以述。”

  刘辰翁一词吟罢,满座喝彩。

  “好一个可叹可悲、可惜可期。”

  “会孟往后诗词成就可追稼轩公……”

  季惜惜面露悲容,心中却大喜过望,知刘辰翁词才之高,果非浪得虚名。

  往后人说谢公去相,都会提到她季惜惜歌以相送。

  她稍做准备,一边弹奏,一边唱起这首新词。

  “去年太岁田间土,明日香烟壁下尘。马上新人红又紫,眼前歌妓送还迎。

  钗头燕,胜金钏。燕歌赵舞动南人。遗民植杖唐巾起,闲伴儿童看立春。”

  ……

  歌声飘到唐安安耳中,她忽然走了神。

  唐安安一直很羡慕季惜惜的才艺,觉得季惜惜会的唱腔更全,各种曲调都能唱。

  不过,当年在刘娘处学琴时,李瑕曾对唐安安说过“我觉你更有灵韵些……”

  想到这里,唐安安摇了摇头,心说那人与自己已不再认识了,何必再想这些?

  想眼前吧。

  怪不得今日胡妈妈让唱稼轩词,原来是想向刘辰翁要词。

  刘辰翁这人年少时荒唐,但据说他娶了表妹萧氏之后夫妻感情甚笃,收敛了许多。且今日他是与其妻兄萧斯济一起来的,想必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经历四月时那一遭,她反而觉得就算是大才子,无权无势,还是少传些传闻瓜葛为好。

  但词还是要的……

  季惜惜已经唱完了,还顺利完成了胡妈妈的交代。

  接下来便到唐安安。

  她抱起琴,准备表演。

  上前将琴搁在案上,她脑子回想着曲词,一边准备着。

  座中还有人在点评刘辰翁的词,一片赞誉之声。

  忽然,听得一个老者开口,全场安静下来。

  “会孟此词甚妙,也就是如今,老夫还能欺你年少。再二十年,老夫若还在世该奉你为文宗。”

  刘辰翁大惊,忙道:“谢公言重了,小子惶恐,万不敢当此赞誉。”

  谢方叔摆了摆手,道:“再过两百年,世人必记得你刘会孟,记不得我谢德方,此所谓诗词传世也。”

  刘辰翁更惶恐,心里不知谢公为何如此捧杀。

  他往后还要走科举入仕,过份赞誉,实百害而无一利。

  终于,谢方叔笑道:“但,会孟还是年轻了,少经历,须再磨练二三十年,方可为词坛巨擘。”

  刘辰翁终于长舒一口气。

  “小子万不敢当。”

  谢方叔朗笑,又道:“近日,老夫得词三首、诗二首,不妨与诸君共赏。此五首诗词皆出一人之笔,此子年方十六,然词风雄浑伟丽甲冠当世。老夫断言,往后百年,无出其右者。”

  “甲冠当世?”

  “不错。”谢方叔郑重道:“今日便是刘克庄、元好问当面,老夫也敢放言,诗词一道,此少年已冠绝天下……”

  如同一道惊雷,孤山文会仿佛惊起轩然大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捧杀

  “十六岁,蔚为一代词宗,独步百年?这……”

  “谢公亲口所言……”

  “先看看其人的诗词再谈……”

  其后,又听谢方叔大概说了选德殿一事,陈述了那人北上立功,直言罢相一事与此事有关。不过,他虽丢了相位,依旧欣赏对方的诗词。

  诗词还未出,不少人又赞谢方叔高风亮节。

  “谢公胸襟,当世几个可比?”

  “不愧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唯有江万里听了,心中一声长叹,暗道:“谢方叔万事皆好,唯重私怨。”

  他岂会看不出来?这完全是捧杀。

  以江万里的造诣,只一眼便知那五首诗词绝不可能是李瑕能写出来的。别的不提,看词风与笔迹就知道。

  如今被谢方叔一赞,且全安在那小子头上,今日有多少赞誉,明日便有十倍的声讨。

  诗词之道,没有真才实学,能瞒几天?

  那冠绝天下的评语,必有无数文人不服,早晚群而攻之。

  再加上北上之劳,等李瑕党附奸臣之事传开,有多大功,便成了多大的罪。

  声名一毁,士林不容,前程已尽。

  ……

  唐安安心里已乱了分寸。

  她容貌还稍胜季惜惜一分,胡真对她更寄厚望,盼着她今日一曲名燥临安。

  但还未开口,整个文会所有人的关注点已全然转移到了别处。

  她调好琴,一时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终于,她看到谢方叔命人捧出几纸诗词。

  文会忽然喧闹起来。

  文人才士纷纷起身,三五成群聚首讨论。

  又有人捧着诗词上台,问道:“不如请唐行首唱这几首新词?”

  “好……”

  唐安安才接过纸还未看,忽然,又有一个名字落入她耳中。

  她回头看去,只见谢方叔抚须而笑。

  “他叫李瑕……”

  唐安安呆住,耳朵里嗡嗡嗡。

  “在这个年纪就作出这么多传世名篇……”

  “他遭人陷害,三衙一时未查,牵连谢公……”

  “李瑕间接害谢公去相,谢公犹极欣赏他……”

  “还有他北上立功之事,着实了得……”

  “刘整十二骁勇取信阳、李瑕孤胆入汴梁,皆可追稼轩公当年气魄。可惜,刘整失之于文才,唯李瑕允文允武,他日真可比稼轩公……”

  “论功,比不了稼轩公。但稼轩公以五十骑冲数万敌营、斩杀叛逆时,年已二十又二,李瑕不过十六……”

  “会孟、会孟,你词才输他,武勇更输他了……”

  “心服口服,唯愿见李瑕一面……”

  所有人都在说“李瑕”,这个名字不停地涌进唐安安脑中,她放在琴弦上的纤纤玉手突然一颤,“琅”的一声,琴音响起。

  唐安安心乱如麻,愣了愣,开口唱起来……

  ……

  傍晚时分。

  李瑕起身去往丁府赴宴。

  高长寿、高明月已在御街熟悉了地形,准备刺杀孙应直。

  孤山文会已散,文士们登上船,泛船而归,犹在谈论着那五首传世诗词……

  ……

  胡真带着姑娘们在西湖泛舟而过,就回到了风帘楼。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今科春闱之后,她就盯上了江万里以及这些弟子了,一榜四十进士、名噪天下的白鹭洲书院啊。

  为了能在今日这场文会上出头,她前前后后忙了四个多月。

  但今日最能被人记住的名字却是另一个。

  李瑕。

  唐安安运气不错,还能因唱了他的词而成为点缀。

  而季惜惜前面表现再出色,没有人会再提她。

  收获比预想中是多是少,胡真已没办法去想。

  她想到的是,李瑕中午还到过风帘楼,“李墉这儿子不成器,小肚鸡肠”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胡真已没心思与唐安安、季惜惜说话,将这两个表演的角妓打发了。

  她留下了几个坐陪的色妓,问了一会儿话,还亲手执笔记了下来。

  之后,她转入一间厢房。

  屋中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衣着华贵,收拾得很干净,脸上带着雍容却又谄媚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

  胡真施了一礼,道:“关阁长。”

  关德放下茶杯,开口问道:“如何?那些酸儒们都说了什么?可又是诽谤大官了?”

  他声音尖细,像没经过变声。

  胡真道:“自是满口诽谤。”

  “理学家最讨厌,朱熹连咱们乘个轿子都要骂,呸。”

  关德啐了一口,转而又得意起来,道:“不过,这些无能书生惯会喷粪,咱们将他们玩得透透的。他们具体有哪些诽谤?给我看看,搞死他们。”

  胡真笑了笑,知他说话一向这样,文雅话也能说,市井俚语也能说。

  她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关德看了看,不满地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两个老东西又说了哪些话?”

  “他们走得远了单独谈,没让姑娘们坐陪。”

  “无用。”关德拈起漂亮的手,指了指胡真,不像在叱骂,倒像在调笑。

  胡真笑道:“两个老头子,我能有甚办法?倒是临安城的新鲜事关阁长也不与我说,害我今日错过了一桩好事。”

  “哪桩好事?”

  “李瑕,那几首诗词。”

  “前日之事,我今夜才来见你,如何说?”关德嗔道,“再说了,那词也不是李瑕所作,他从书上看的,《初中语文》,你自去将这书买来。”

  “谢方叔今日说,就是李瑕所作。”

  “捧杀嘛,那李瑕字写得丑,不会作词。老东西心眼真小,比咱们还小气。”

  关德啐了一句,有些娇俏,站起身又道:“走了,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还得去别处。”

  胡真道:“我那两个姑娘调教好了,如何安排?”

  “再等等,大官说了,别惹了阎贵妃不高兴。”

  “我是问,是否真打算安排?不然一天天大了,心思……”

  “不然什么?”关德一跺脚,气急道:“一边赚钱,一边留着,有甚难的?钱不赚吗?这才登台几日,本钱都没回来呢。”

  “是是是。”胡真应了,起身相送,又道:“对了,当时李瑕是你从牢里保出来的?因我求了你?”

  “哎哟,你怎老问他,当时都和你说了,才不会替你办这种事。”

  “那他怎去了北面,还立了功?”

  “我哪知道?总归是被那些人保的,理会这些做甚?”

  胡真道:“只是觉得奇怪,他家怎就得罪了孙家?”

  “理他们?跟我们有甚关系?在我们地盘上杀人,真讨厌,西园那片拆了重建又花不少钱……”

  关德又是一嗔,离开了风帘楼。

  每次看到轿子时,他都会轻骂一句。

  “朱老夫子,咱还就坐轿子,气活过来呀……”

  第一百四十章 隐秘

  “去丁相府上。”

  上了轿,关德吩咐了一句。

  “是。”

  轿子穿进御街,才行了不多时,却又堵了。

  关德不耐烦,自语道:“怎就一天到晚得非得这么挤?贱兮兮的人也非要挤到内城里来,恨不得将这些铺面都拆光!”

  掀帘子看去,只见前面的轿子一顶又一顶,也不知哪些是要进宫夜奏的大员,又不能驱赶开,愈发烦燥。

  又走了一段,发现前面完全被堵死了。

  “算了算了,我走几步,到了丁相府上,再要顶轿子回宫,轿夫在这等着。”

  其实真就没几步路了。

  关德下了轿,打算穿过一条巷子、拐进青瓦子。

  巷子很小,另一拨人从侧边过来,双方护卫撞了一下。

  关德一看,发现对方是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太常寺能有什么事要夜奏的?”

  关德这般想着,脚步一赶,抢在孙应直前面,也不打招呼,趾高气昂地走进巷子。

  穿过短短一条窄巷,马上就到了青瓦子大街。

  忽然,有人跑进人群,撞到了他的护卫,他的护卫又撞了他一下。

  “哪个猢狲?!”

  关德尖声大喊,转头一看,见是个英俊青年,就是脸上有病态,咳了两声,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

  “杀人啦!”

  听这一声大喊,关德再回过头,只看到孙应直被护卫扶着,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一柄匕首……

  “呀!快!快保护我!保护……”

  “哎哟!吓死我了……”

  ……

  与此同时,谢方叔刚回府,只见到处都在收拾东西。

  他踱了几步,招过徐鹤行,低声道:“老夫走后,你留在临安,查一件事。”

  “是。”

  “忠王之生母黄氏,本为荣王妃之陪嫁,怀孕后被逼服堕胎之药,故而忠王出生后……异于常人。”

  徐鹤行一愣,他隐隐听说过传言“忠王七岁才能开口说话”,没想到却是如此。

  “堕胎之药?”

  谢方叔道:“此事知之者甚少,查,查是谁泄了风声。”

  徐鹤行问道:“从何查起?”

  “荣王妃本家。”

  “钱家?”

  “不,钱氏乃荣王继室。当时……荣王妃乃李氏,李仁本之长女,十三年前就病逝了。”

  谢方叔说着,忽然皱眉喃喃自语起来。

  “不对……李仁本已逝……李家早已没落……江万里为何会突然向我提此事?他觉得我知道什么?”

  他想着想着,竟是走了神,不再理会徐鹤行,闭目沉思。

  “我做了何事会让江万里认为我知道此事内幕?近来是谁与此事有关?”

  ……

  “李瑕?”

  “是,孙少卿说,他去丁相府中见李瑕一面,看能否问出李墉下落,先不急着拿人。”

  某间书房里,有人踱了几步,不满道:“还等?本该昨夜就派人到灯芯巷灭门,偏他们出主意要骗出李墉,昏了头!这种事,越多人商量越坏。”

  “是,我等三人议定,尽早除李墉父子为宜,但今夜既是丁相召孙少卿,他还是去一遭。”

  “丁大全掺和这事?孙应直晚些还会过来?”

  “是。”

  “等他到了再说吧,此事须千万慎重……”

  ……

  江万里回到寓所,坐下长叹一声。

  不一会儿,江镐上前,施礼道:“父亲回来了。”

  江镐时年二十七岁,他本是江万里好友之子,失怙后被江万里收养为次子,视若己出,一直带在身边。

  江万里恍若未闻,自语道:“今日问了谢方叔,他该是真不知内中详情。”

  江镐道:“父亲想问谢公何事?若是民生实务,谢公鲜有不知。”

  江万里道:“事情帮为父查了吗?”

  “孩儿今日在太常寺呆了一天,好在父亲门生故旧多,问出来了。李墉确为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当年,荣王妃过世之后,礼仪由孙少卿经手,记录了李家族中子弟。”

  “想来也是如此。”江万里点点头,道:“你切记行事要更缜密些。再出门查事,不可太明显。”

  江镐犹豫了一会,又问道:“父亲从前日回来就心神不属,让孩儿查李墉、查孙应直,不知是出了何事?孩儿不知情由,如何为父亲分忧?”

  江万里长叹一声,起身在门窗附近看了看,方才转向江镐。

  他少有如此郑重之时。

  “切记保密。”

  “父亲放心。”

  “当年,吴潜罢相之后,为父曾与他见过一面,他向老夫说了一桩秘事……忠王生母黄氏,本为李仁本家中婢子,名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嫁入荣王府。后不久,黄氏有孕,李氏使其逼服堕胎之药。”

  江镐道:“故而……忠王之心智低于常人?”

  “不错。”

  “这也是吴相公坚决反对立忠王为太子的原由?”

  “也许吧。”

  江镐沉思道:“李墉是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参与了药害黄氏一事?如今忠王成了官家养子,孙应直欲除李墉,帮忠王报复?”

  “不。”江万里摇了摇头,“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江镐皱眉又沉思了一会,喃喃道:“不会吧?”

  “你猜到什么了?”

  “忠王……不是黄氏与荣王所出?”

  江万里叹息一声,道:“吴潜是这般说的。”

  他踱了几步,缓缓道:“李墉为李仁本之侄,自幼由李仁本抚养,他承认……曾于酒醉之后,与家中婢子黄定喜有染。一月后,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入荣王府,又四月后,显了身孕。李氏逼黄定喜堕胎,非为争宠,实为掩盖黄氏胎中子非荣王所出。

  但谁都未曾料到,这孩子还是活下来了;未料到,荣王仅此一子;更未料到……官家无后、收这孩子为养子,封为忠王,成了大宋太子人选。”

  屋中安静良久。

  江镐忽道:“假的,吴相公造谣。”

  “你也觉得国本不容动摇?”

  “并非如此。”江镐道:“而是孩儿断定此事就是吴相公陷害忠王。”

  江万里沉吟不语。

  “不必看任何证据,只算人心便知。”

  江镐整理了思路,开口说起来。

  “忠王若是李墉与黄氏所出,李墉绝无可能向吴潜承认此事,他该隐瞒,直到忠王继位。否则,此事一揭露,他父子皆必死,且牵连家小。

  吴相公称李墉亲口承认,仅一种解释,即他们坚决不接受由一个傻……由忠王继天子之位,李墉不惜以全家性命为筹码,构陷忠王。

  再者,若忠王真非官家亲侄,吴相公去相后依旧能揭露此事,为何不?他意在易储,意在由他亲手拥立一位宗室子弟。

  吴相公任相时谋划此事,去相后又暂时隐忍。由此推之,此事必是假的。忠王必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无疑。”

  江镐说到这里,愈发确定。

  “甚至,吴相公还故意放出风声,且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要让忠王一系追杀李墉、让父亲去查。

  事情本是假的,但忠王一系开始杀人灭口,反而留下把柄。父亲一查,忠王身世才真让人起疑。

  父亲,此事必是吴相公计谋,他以李墉为棋、以父亲为棋、以百官为棋,仅三两句流言,谋废一国储君。”

  江万里点了点头,踱了两步,却还是没有说话。

  江镐道:“孩儿能想到,父亲必能想到,为何还要查?”

  “只怕万一呐,万一忠王真非大宋宗室血脉……”

  “孩儿也是父亲养子,父亲视为己出,亲近孩儿更胜大兄。怎到了官家与忠王之事,却如此放不下?”

  “事关社稷传承,不得不慎。”

  “但父亲明知此事极可能是吴相公之算计。”

  “为父要亲耳听李墉否认,才得心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家宴

  丁府。

  说是家宴,果然就只有丁家子孙和三两名心腹属僚。

  丁大全似乎以不守礼教规矩为荣,让儿孙们不必论资排辈,随意坐。

  反正他自己肯定是坐在主位上。

  李瑕则与他之间隔了丁寿翁、吴衍两人,既方便说话,也不会离得太近。

  菜色非常好,侍立着把酒、扇风婢女举止也很让人舒服。

  厅里铺了地毯,打扫得一尘不染。灯火点得很亮,晃如白昼,又有专人看着以免起火,并不时扇掉烟气……

  李瑕喜欢这里。

  他仿佛认为这样的居住条件是理所应当,举止从容自然。

  丁大全一直在观察他,眼中的赏识之意越来越浓。

  “好啊,好啊。”丁大全放下筷子,“你这孩子,太像老夫了。”

  老头子食量小,没吃多少就不吃了,自有婢子端了水盆上来伺侍他洗漱。

  “你不仅长得像老夫年少时,脾性也一模一样,这股子……超然之态,只因你我心知自己该为当世了得人物,该如此怡然享受。那些道德君子尚简朴、尚苦修,抨击老夫奢侈,结果一登堂入室,见此奢华门户,他们心气又立即矮上一等,可笑。唯你,可会悟老夫心中真意。”

  李瑕抬头看向丁大全那张青蓝脸皮,不知自己哪里长得像他,却还是道:“谢丁相垂爱。”

  “这些菜你喜欢吃便多吃点,老夫很高兴看你能这般吃。不像这些个不肖儿孙,当面唯唯诺诺,菜不敢夹,背地里尽极铺张之能。”

  座中丁家儿孙纷纷惶恐,显得很怕丁大全。

  李瑕确实还在吃,咽了菜才不急不忙道:“许久未吃到这般佳肴,让丁相见笑了。”

  丁大全道:“老夫问你,那几首诗词,真是书上看来的?”

  “是,分别是杨慎、马致远、张养浩、唐寅、于谦所作。”

  “皆何人?”

  “我只记得他们名字。”李瑕道:“丁相认为有哪里不妥?”

  “谢方叔今日在孤山文会替你扬名,称此五首诗词系你所作,用心险恶呐。”

  吴衍一直不敢吃东西,仔细听着他们对话,闻言搁下筷子,道:“竟有其事?那必有人不服,要向李瑕讨教了,几次之后,只怕士林要骂李瑕欺世盗名,引为文坛共敌。”

  “没关系。”李瑕道:“我自赴蜀,随他们骂去。”

  “并非如此简单,这天下何处无文官?这般骂名,便是……便是贾似道也不曾有。何况你官位低微,去任何州府赴任,任何一个州官、县官都可拿捏你。谢方叔此举,逼你入绝境矣。”

  吴衍话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

  他原本心中还觉得奇怪,李瑕分明已辜负丁相好意,非要去当个县尉,为何丁相还如此器重?

  此时才明白丁大全是何意了。

  “李瑕。”吴衍郑重道:“文人杀人不用刀,却可杀得你尸骨无存。你与其入蜀为小县尉,不如入太学上舍读书,往后再谋个进士,有丁相为你谋划,要堵旁人的嘴。”

  “吴御史放心,无妨。”

  “你是不知这事有多危险。”

  “无妨。”

  丁大全似笑了一下,又似没有。

  但他显然不高兴了。

  以他的城府,若不愿让人看出不高兴,自是能做到。

  此刻这似笑非笑的一眼之间,已是很明确地提醒李瑕“别不识好歹”。

  从方才的垂青,到此时的敲打,也就是几句话之间。

  因为,丁大全不喜欢被忤逆。

  “寿翁,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他忽然道。

  “是,父亲。”丁寿翁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此时才抬起头,看向李瑕,勉强挤出个笑容。

  “你可曾婚配?”

  “订了一门亲。”李瑕道。

  丁寿翁一愣。

  他有三五个适龄的女儿,当然,他多年未碰嫡妻,儿女都是庶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大全让他拿个女儿许配给李瑕。

  却没想到才开口,李瑕竟这么回应。

  丁大全脸色突然冷冽下来。

  他不在乎李瑕是选哪条前程,不论是考进士还是入蜀,他都可以铺好路,但前提是李瑕要顺服。

  可以有姿态、可以傲,甚至可以有些狂妄,但必须如儿孙一样孝敬他丁大全。

  他扶持的,是一个有风骨、有本事的儿孙,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外人。

  丁寿翁愣了一会儿之后,察觉到丁大全的态度变化,眼中泛起些阴冷之色,笑问了一句。

  “那……与你订亲的人家,死绝了没有?”

  李瑕放下筷子,看都不看丁寿翁一眼。

  当时与丁大全说好了是交易,以交出情报、斗倒谢方叔来交易一个官职。

  现在丁大全却非要显出“一番好意”来安排前程、婚姻。

  自以为是,认为谁都喜欢当孙子。

  归根结底,丁大全心里从未曾把这件事当成是交易,只当成是对李瑕的恩赐。

  “丁相,衙内这话太不得体,徒惹人生鄙而已。”

  丁寿翁勃然大怒。

  李瑕却根本不管他怒不怒,又向丁大全道:“贾相公与我说好,等扳倒了你,他把小女儿许配给我。”

  “李瑕,你想死是吧?”丁寿翁喝道。

  李瑕道:“丁相难道忘了吗?是贾相公派我到丁相身边来的。”

  丁大全冷冷扫了丁寿翁一眼。

  这一眼,吓得丁寿翁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丁大全方才笑了笑,道:“老夫说了,很喜欢你。你不必理会贾师宪,安心当老夫的孙婿。”

  “贾相公若知道我背叛了他……他那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一开始也说了,是真心投靠丁相,但不敢在两位相公之间掺合,还是到蜀地去吧。”

  “理由,坚持赴蜀的理由。”

  李瑕忽然道:“我上交的那份情报是不全的,为何这两天也没人找我问?”

  丁大全道:“急什么?枢密院核对过,自会与你讨要。”

  “枢密院若看过情报,该知兀良合台战略上有失误,西南战事有立功之机。”李瑕道:“只要丁相推举我,我愿为丁相立功。”

  丁大全显得并不太在乎这些,他只在乎李瑕是否拂逆他。

  “你想得复杂了,不必管这些,成亲便是。”

  李瑕心知丁大全已没有太多耐心,再拒绝,马上就要翻脸。

  小人远之则生怨,何况是对人生杀予夺的小人。

  李瑕缓缓端起一杯酒,做犹豫状,目光却看向厅外。

  算时间,消息也该来了。

  他绝不愿娶丁家女。

  终于,一个小厮赶来,禀道:“阿郎,关阁长来了。”

  李瑕本以为是孙应直遇刺的消息来了,闻言有些忧虑。

  不多时,转进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哎哟,丁相!吓死我了,才走到青瓦子,正见有人把孙应直刺死啦!堂堂一个太常寺少卿,说没就没啦……”

  ……

  关德吃了两口酒,好不容易才缓下心神。

  他先是想起了正事,将一纸消息递给丁大全,两人商量了如何对付太学那些人。

  这事说罢,话题又转回孙应直遇刺之事……

  “原来他是要来见丁相的?好巧不巧,那凶手我还见着了,一个年轻人,长得倒是好,不过是病痨子,临安府正缉拿呢,满城搜捕……”

  李瑕听了,脸色毫无变化。

  又聊了一会,丁大全问道:“李瑕,此事你怎么看?”

  “此事是冲着我来的。”李瑕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四郎,今夜才想向孙少卿赔罪,孙少卿就遇刺了,这未免太巧了。”

  关德惊讶道:“竟是如此?”

  “与我一同北归之人,皆有伤在身,凶手扮成病痨子,显然是要栽赃我。前日面圣之后,既是捧杀,又是构陷,也不知是谁在对付我。”

  丁大全摆了摆手,道:“对付你?对付你岂须杀一个太常卿?此事是冲老夫来的。”

  “是。”吴衍道:“皆知李瑕与孙少卿有过节,李瑕正在丁相府,孙少卿又死在赴会途中。凶手不论是谁,满朝百官必咬定是丁相肆无忌惮,擅杀大臣。”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道:“便如董槐一事。”

  “是啊,去岁差点杀了董槐,今夜老夫邀的人,那些人不会放过这机会攻讦老夫。”

  李瑕道:“是我给丁相招祸了。”

  关德道:“招什么祸?假道学一惯是这破德性,凡有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烦也烦死了。”

  他说到这里,又是“哎哟”一声,道:“我当时在场,是不是还要说是我亲自带人去杀的?这些老花根不要脸!丁相你当时就该杀了董槐,赶走他真是太客气了,咱们合该把谢方叔也杀了,毒死他!原本我今日就能给谢方叔下毒……”

  丁大全道:“关阁长放心,此事老夫应付,你先回宫吧。”

  关德还兴致勃勃,扯着尖细的嗓子说要弄死谢方叔云云,又几句之后才站起身。

  “那我回宫去了,丁相可得多派些人保护我,今日真是吓死了。”

  这人终于是走了,厅上安静下来。

  丁大全起身踱了几步,忽将青色的脸凑到李瑕面前,深深凝视着他。

  “不是你派人做的?”

  “我派人做的?”李瑕一愣。

  他想到了韩承绪说的许多反对刺杀的理由,沉思着,缓缓道:“若是我刺杀孙少卿……百害而无一利。”

  丁大全点点头,直起身道:“你还算聪明,知道不该行刺高官,此绝非明智之举。”

  “是。我面圣时才说了在北面常用刺杀手段,若贸然行刺,很容易查到我。”

  “不是你还有谁?”

  “不知。”李瑕道:“我担心的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证据指向我,以此对付丁相。”

  丁大全沉吟半晌,忽道:“那三个缺额,你考虑去哪个县?”

  李瑕道:“叙州庆符县。”

  “吴衍,告知吏部,加急办。”

  “是。”

  “谢丁相。”

  “散了吧……”

  自有小步辇落在厅外,接丁大全回后院。

  有心腹慕僚亦步亦趋在他身旁,问道:“丁相不是要留李瑕为孙婿?”

  丁大全喃喃自语道:“孙应直之死不论何人所为,矛头必会指到李瑕与老夫头上……这小子在临安已成众矢之的,外放两年也好,让他受些挫折,磨了棱角,自会回来求着给老夫当孙婿。”

  “若孙应直是李瑕派人杀的又如何?”

  “又如何?你还要揭穿他不成?说是他做的、与说老夫做的有何区别?正是出了这事,老夫反而该洗清他的嫌疑。拜相之前,不能有一点把柄!”

  “可若真是他杀的,这也太……”

  “老夫既非临安府、又非提点刑狱司,在乎孙某人是谁杀的?什么玩意?说多少次了,关键是相位、相位!”

  “是,是,关键是相位,是小人太多嘴了。”

  然而,话到这里,忽有人跑来禀道:“阿郎,李瑕才出府,已被人拿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火中取栗

  “这是哪?”

  “提刑司。”贾似道好整以暇地喝着茶,问道:“剩下的情报呢?”

  李瑕道:“过几天交上去。”

  “我看过笔迹,你是背下来之后重新抄录的?”

  “是。”李瑕道:“我记忆力好。”

  “别抄错了。”

  “好。”

  “为何杀孙应直?”

  在贾似道面前,李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家子,孙应直放火烧了我家。他死时我虽不在场,但非常有嫌疑,请贾相以调查之名将我控制起来。”

  “我已经如此做了。”

  “也请贾相把灯芯巷的宅子包围,在我洗清嫌疑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我。”

  贾似道微微笑着,道:“知道危险了?”

  “是。”李瑕道:“谢方叔捧杀我,孙家报复我,北面张家在临安城也许还有间谍冷不丁就会给我一刀。”

  “就这些?”

  “还有丁大全,应付不来。”

  “所以你杀了孙应直,让我把你捉起来?”

  “我没杀孙应直。”李瑕道:“丁大全会为我作证,且洗清嫌疑,为证清白,他还会极力让我去西南任县尉。”

  贾似道看着李瑕,似笑非笑,又道:“丁青皮知道我们在演。”

  “无妨,这是他拜相的关键时候,他必须显得强势。”

  “不错,官家要的宰相,是要能压住朝堂、不须官家烦神之人。若丁青皮压不住这事,他也当不了这左相……他还信任你吗?”

  “伺候不了他,他非要我当他孙女婿,我说你许了个女儿给我。”

  贾似道随手一泼,将茶水泼在李瑕脚下,骂道:“下不为例。”

  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下不为例,李瑕“嗯”了一声。

  贾似道淡淡道:“要想当我女婿,让你爹上门提亲。”

  李瑕沉默下来。

  贾似道笑了笑,道:“可知你爹在哪?”

  “我不知道。”

  “你打死孙四郎,是因为女人?”

  李瑕道:“不是,是他故意找我麻烦。”

  “为何?”

  “不知。”

  贾似道看了李瑕一会,道:“好,我信你是真不知情。”

  “贾相能告诉我吗?”

  “我又如何知道?”贾似道悠悠然道。

  李瑕隐约意识到,杀了孙应直之后,有些事似乎闹得更大了。

  脑子里忽然想到乔琚临死前说过的话,“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

  他讨厌这种未知的感觉。

  终于,贾似道移开了那深邃的目光,开口道:“你很聪明,知道临安对你而言乃是非之地。如你所愿,我会以查案为名保护你,直到丁青皮为彰权势、强行送你去西南上任。”

  “谢贾相。”

  “呵。”贾似道施施然道:“送个小娘子给你,你杀气这么重,阴阳调和一下,泻泻你的杀气。”

  李瑕一愣,惊讶于堂堂副相能说出这种话。

  “不必了……”

  ……

  说是会保护李瑕,但这夜贾似道回到书房,对心腹幕僚廖莹中所说的,却并非如此。

  “李瑕根本想不到杀孙应直会有多大后果,这次,连我也未必护得住他。”

  “是啊。”廖莹中道:“连我们也未曾想到,查一个李瑕,能查出如此秘案。”

  “不是秘案。”贾似道摇了摇头,“是吴潜构陷,流言而已。”

  “阿郎何以断定?”

  “仅猜吴潜、李墉之动机便知。何况还有诸多佐证,足证此事荒谬。”

  贾似道指了指廖莹中手里的情报,道:“看这里,嘉熙三年,李墉娶妻沈氏,赋诗十余首夸沈氏才貌双绝,彼时,临安行首刘苏苏倾慕他,自赎为妾,墉拒而不纳。行首尚且不纳,弄个婢女?

  还有,李墉成亲时已搬出了李仁本家,为何与黄氏有染?真有染,李家怎能让黄氏随长女陪嫁?荣王府怎可能不查?

  再看后来荣王是如何对待李家的?李氏逼黄氏堕胎,荣王在李氏病逝之前也未曾介意过,直到数年后,荣王再无所出,而独子至七岁依然口不能言,此时方而想起迁怒李家、逼死李仁本,却并未罪及李墉。

  再到兴昌元年,官家册封忠王,立为皇子,虽为皇子而非太子,托神器之意已人尽皆知。同年,李墉罢官,为何?因其堂姐曾药害皇子,岂可为官?罢官还是轻的,忠王一旦继位,必杀他满门。

  李墉自幼由李仁本抚养,眼见李家破亡,早已深恨荣王。再失了前程、大祸即在眼前,遂从余杭迁至内城,投吴潜幕府,一心助吴潜行废储之事。其后,吴潜出此毒计,让李墉谎称与黄氏有染、诬陷忠王非荣王血脉。”

  廖莹中道:“阿郎所言极是,此事清晰可见矣。”

  “李墉与沈氏之子,李瑕,你今夜也见了,可知李墉当年风采。再看忠王与荣王父子……岂可能是李墉之子?”

  廖莹中缓缓道:“不错,若事为真,证人该是稳婆、大夫、仆婢,而非李墉。”

  “发现了吗?我们查此事太轻松。”

  “吴潜故意的?”廖莹中道,“如今看来,此事无甚大不了的?”

  “不。”贾似道踱了两步,道:“若孙应直一开始就杀了李墉父子,此事真不算什么,但……”

  廖莹中眉头一动,表情微妙起来。

  “本来只有李墉一个人证,及时杀了也就是了。偏是……先死了孙天骥,李家又失了火。”

  贾似道笑了笑,道:“不错,程元凤还恰好把李瑕从牢里保出去了。”

  “等诸公知道此事,忍不住会猜……右相为何如此?难不成,真有此事?”

  “更巧的是,谢方叔一心要置李瑕于死地。”

  廖莹中笑道:“诸公又猜,左相为何如此急切想杀人灭口?莫不是真有此事?”

  “不错,那些道德君子,必会担忧不已……万一忠王真非宗室血脉,如何是好?这大宋基业,祖宗江山,如何是好呐!”

  “阿郎,太像了,太像了。”

  “再一想,李墉与黄氏有染,其实也有可能。”

  “是啊,男女之事,谁能保证呢?”廖莹中笑道,“我若是李墉,我也有可能与黄氏有染。”

  “要构害忠王,只需李墉一张嘴,但要证明忠王就是荣王亲生,无论有多少证据,总有人忍不住起疑。”

  “这般一说,连我也有了怀疑。而李墉不现身,此事便不会有答案。没有答案,疑虑就不会消。”

  “最妙的是,今夜孙应直死了。”

  “他一死,会有更多人查。偏他们一查,只能看到若有若无的线索。”

  “只怕连李瑕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刺杀把事情搅到多大……李瑕,便如一只小蛐蛐。”

  贾似道提到蛐蛐,诗兴大发,随口又赋诗一首。

  “小能敌大果然强,虫小赢多必是良。累胜上肩魁大者,这般虫小也非常。”

  廖莹中眉头一挑,问道:“阿郎是想……将李墉攥在手里?”

  “不错,吴潜想当史弥远,我却想当周公。”

  “以李墉父子为筹码,掌握忠王?”

  贾似道笑而不语。

  “所以,就让李瑕去西南?一则让事情继续酝酿,让诸公猜不着头脑;二则,李墉不可能在临安现身,但李瑕只要离开,李墉极可能去找他,而西南我们有吕文德,忠王一系鞭长莫及。”

  “不错。”

  “但阿郎担心,保不住李瑕?”

  “连孙应直都死了,你若是忠王一系,能放过他吗?事关国本,你知道今夜有几人闻风而动?这场大火一旦烧起来,谁都不知道要烧到何等地步。”

  “可……阿郎,你还在添火啊。”

  “火愈大,将旁人烧死了,我才好火中取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关押

  提刑司。

  “能给我打盆水吗?”李瑕推开门问道。

  名叫“穆庚”的军官正站在门外守卫,愣了一愣,问道:“你怎这么多汗?”

  “日常锻炼。”

  穆庚吩咐人去打水,笑道:“一会送个小娘子过来,可别不等人家到,你先把自己累坏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必送来了。”

  穆庚大概明白贾相公的意思,需要安插个人到李瑕身边,遂以言语相激。

  “怎地?你不行?”

  李瑕“嗯”了一声,道:“我不行。”

  穆庚又是一愣,有些被李瑕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到。

  等水送到,李瑕端回屋仔细擦拭了一番,又端出来。

  穆庚笑道:“李小郎君也可走动走动,只要不离开宪台就行。”

  “我毕竟是嫌犯。”

  穆庚道:“不必如此紧绷,贾相实则交代我等保护你,未将你当嫌犯看。”

  李瑕却像是觉得这里不够安全,又问道:“为何不把我关到牢里?”

  “尚无证据证明你刺杀孙少卿,且入了狱难免影响你封官。”穆庚道:“放心吧,此地乃大宋宪台,没人敢动你。”

  李瑕又问道:“灯芯巷那边?”

  “贾相公派人去守着,且还有丁相公的人盯着,无妨。”

  “凶手呢?还没找到吧?”

  “李小郎君这是第三次问了。”穆庚道,“没拿到凶手。”

  李瑕松一口气,将身上的钱都摸出来。

  “还要在此住十余日,给兄弟们买些吃食。”

  穆庚也不客气,接过了,又道:“你所需物件,贾相已派人去买,一会便送来。”

  “多谢,辛苦了……”

  就此,李瑕在宪台被“关押”起来。

  这次借着刺杀孙应直,故意牵连丁大全,逼他死保自己,再暗中投靠贾似道,为的是在任命下来之前,躲过许多麻烦与危险。

  比如谢方叔与孙家的报复,还有丁大全的逼迫。

  李瑕做这些,因他知道从死囚变成官身,不容易。

  县尉听起来是极小的官,但一县数万人至数十万人,县令、县丞、主薄、县尉配齐,也就四人。多少寒窗苦读二三十载的进士,也就是任县尉。

  想当这个官,凭什么?

  立了功?微末之辈立功,如小儿抱金于闹市,就是会有人抢你的功,强权就是如此。

  有能力?既然有能力,不表态效忠,谁愿无故帮忙?封了官给政敌做事吗?

  李瑕深知,要得到,必须先足够努力。

  他自觉这次已尽了全力,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周全的地步了。

  虽然重生之前留下的麻烦是什么,还是不知道。

  如果因为刺杀孙应直,把那个麻烦揭开怎么办?

  可不杀,孙应直就会杀自己……

  来到这大宋的第一个夜晚,吕丙雄就拿着骨头刀在自己熟睡时捅下来。

  恰是凭借一次次果断出手,才得以活到现在。

  总不会有麻烦是丁大全、贾似道两个宰相都解决不了的。

  可心里总觉得不对,是在担心什么呢?

  高长寿、高明月?

  李瑕正想着这些,屋外有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女子盈盈而立,身边还有个婆子端着许多物件。

  “奴家孙莲莲,来伺候郎君……”

  李瑕扫了她一眼,不如高明月、张文静漂亮。

  他从婆子手上把一应物件接了。

  那孙莲莲才想进门,竟是被他拦了一下,接着,屋门已关上。

  “嗒”的一声,还上了门栓。

  “郎君火气好重哦。”娇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李瑕没理她。

  他并非什么道德君子,中午在风帘楼若不是被年儿打断,他也未必会走掉。

  但贾似道想在他身边安插人,那就不行。

  又过了一会,门外有人道:“李小郎君,贾相公派人告诉你一声,灯芯巷所有人都在,你可以放下心事、与小娘子快活。”

  李瑕心想又不是因为在担心高明月和高长寿才拒绝。

  但确实舒了一口气……

  ……

  孙莲莲连着三个晚上都跑来求欢,李瑕理都没理一下。

  到了第四天晚上,贾似道就没再派她过来。

  这方面可见贾似道性情远好过丁大全,李瑕就未曾听孙莲莲说过“郎君若不要奴家,贾相公会杀了奴家”之类的话。

  相反,在第三个晚上她还怒骂了李瑕几句。

  “你也就一副破皮囊,当你那鸟儿金贵?老娘稀罕?怕是用不起来吧,中看不中用的贼秃驴,呸!”

  李瑕听了,反而认为贾似道能把家妓惯出这等脾性,还是有容人之量的。

  次日,有纸条递过来,是韩承绪写的,说是一切都好。

  同时贾似道也写了张纸条给李瑕,字写得非常好,内容却很奇怪。

  “你个鸟猢狲,好心当成驴肝肺。”

  当朝副相,也就是这破德性……

  李瑕每天关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捧着几本西蜀地方志看,就是做所谓的日常锻炼。

  而守卫们吹牛聊天,他从来不参与。

  难得恢复了他想要的枯燥、规律、充实的生活,还觉得上任之前能这样闭门准备蛮好的。

  龟鹤莆也会时常来告诉李瑕一些外面的事……

  “果然,朝中许多人认为是丁相派人刺杀孙少卿,弹劾的折子很多,都在谏台被压下来,丁相不愿此事传到官家耳中,下了大功夫。凶手已捉到了,是城中一无赖汉,想抢些钱财,没想到一刀捅了个太常卿。”

  李瑕点点头。

  “总之凶手捉到了,很快就能结案。”

  “结案后,贾相就没有名义调人保护我了。”

  “是”龟鹤莆道:“孙家二郎扬言就是你杀了孙少卿、奸党庇保你。看这样,你一出提刑司,他便要派人杀你。不过你放心,丁相已安排了你的官职,再有两三天,任命即可下来。”

  “这么快?不是说半个月?”

  “按平常,莫说半个月,几个月也难谋到官,但这次丁相急着了结此事。说来,若是能杀了你,他必杀你。但杀你显得他心虚,把你外放为官才彰他强势。”

  龟鹤莆说到这里,又笑道:“你真是好算计。”

  李瑕又问道:“朝中是否有人勾结北面张家?怕是也要杀我,贾相查了吗?”

  “这如何查得出来?这临安城旁的不多,就是官多。”龟鹤莆道:“阿郎叫你别一天到晚杞人忧天。当自己是谁,有那许多人要杀你?”

  “我惜命。”

  “还有桩事,如今满城的文人才子都在找你,要考较你的文章诗词。就方才,我还见到几个书生在外面,出了个对子要你对,我看着倒是有趣,替你拿进来。”

  李瑕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一幅上联。

  “词三首,诗两篇,丁门走狗,一臭臭万年。”

  龟鹤莆道:“那些个书生还说,你若是对不出来,就是欺世盗名。你要肯给他们对一个,一会我带出去。”

  李瑕已随手把这纸团抛了,问道:“聂仲由的官职呢?”

  “武信军准备将,此事阿郎在办。”

  “当时程、贾两位相公说好的是副都统制。”

  “阿郎从未听说过此事。差事是你办成的,并非聂仲由,他这次功过还不好说。何况,通敌之嫌不提,短时间内替他谋职岂是容易?”

  “准备将太低了。”

  “总之阿郎便是这般说的,你问我一个亲随,有甚用?”

  李瑕想了想,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龟鹤莆。

  龟鹤莆道:“这么快就想到对子回给那些书生了?”

  “给你家阿郎的。”

  “有话我带过去不就行了……”

  龟鹤莆说着,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七个字。

  “鸟猢狲,言而无信。”

  本想将纸条丢了,想了想,龟鹤莆却还是收了,愤愤离开了提刑司。

  外面那几个书生还在,凑上前,指着他手里的纸条,讥道:“还真有脸对我的对子……”

  “啐!”

  龟鹤莆啐了一口,骂道:“撮鸟!也不看与李瑕对文的何等人物,你个腌臜货算甚?人当你如放屁一般,滚开!”

  ……

  龟鹤莆离开了提刑司,几个书生还站在外面高谈阔论。

  过了一会,却见一官员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头走来,瞥了这些书生一眼,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这一行人进了提刑司,绕过衙署,径直往后面李瑕所在的屋子走去。

  穆庚一见,连忙上前拦下,道:“某奉枢密院调令,在此看押重要人犯,闲人勿进。”

  “可知我是谁?”

  穆庚道:“不知。”

  那年轻官员道:“我姓全,全永坚,任承信郎、兼直秘阁。”

  穆庚微觉好笑,承信郎算什么官?武职最末的小官,自己官位比对方高得多。直秘阁倒是个文官,也不过是个贴职。

  却听全永坚又道了一句。

  “家父乃慈宪夫人之侄。”

  穆庚一惊,连忙施行,恭恭敬敬道:“见过全使臣。”

  慈宪夫人……乃当今官家之生母。

  眼前这位全永坚,是个皇亲国戚。

  “奉官家圣谕,李瑕既无杀人嫌疑,提刑司不得扣留,将人带出来,慈宪夫人想听他说北面的故事。”

  穆庚脸色大变,稍抬眼瞥了眼前的圣谕,不敢拒绝,往旁边退了一步。

  “全使臣请……”

  第一百四十四章 荣王

  荣王赵与芮时年四十九岁,眉疏目朗,相貌端正。

  不是英俊,是端正。

  他为人向来也是端正,不争不抢,从未有过欺男霸女之劣迹。

  赵昀、赵与芮兄弟,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世孙。

  但到了他们父亲这一辈,仅是荫嗣个县尉。到他们这辈,连荫嗣都没有。

  在他们年幼时,父亲过世,母亲全氏无力抚养两个儿子,带着他们寄居娘家,过着与平民无异的艰难生活。

  那时,宁宗皇帝在位,九个儿子、以及养子相继夭折,选了沂王之子赵竑,立为太子。

  赵竑成了太子,其生父沂王就没了儿子。

  于是,时任宰相的史弥远从民间选了赵昀,给沂王当嗣子、继承了沂王之位。

  及至宁宗皇帝驾崩,史弥远与赵竑不和,矫诏废太子,拥立赵昀。

  当然,赵昀在这之前还不叫赵昀,这是登基后改的名。

  但无论如何,史弥远把赵昀从一介平民宗室扶为了九五之尊。

  而赵与芮,这个皇帝唯一的亲弟,受封荣王。

  赵与芮自称没有才能,史弥远擅权用事的那些年里,他明知皇兄心里苦,但就是一点也不帮着出谋划策,无能为力地眼看着皇兄一个人挺过来。

  好不容易熬死了史弥远,赵昀反而更亲近这个弟弟。

  旁人听赵与芮自称无才能,便真当他无才能。但在有心人眼里,荣王行事极有分寸,样样贴合皇弟该有的样子,三十二年未曾逾矩,且享尽荣华。

  荣王之志,在于当好荣王,荣王之智,亦在于此。

  ……

  这日,赵与芮坐在书房中与人对谈。

  对座的两人分别是叶梦鼎、杨栋。

  叶梦鼎、杨栋的官职说来都很长,权礼部侍郎,兼祭酒、同修国史、侍讲;起居郎,兼权侍左侍郎、崇政殿说书、同修国史、侍读……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忠王赵禥的老师。

  “官家已派人去把李瑕带过来了。”赵与芮开口说道,神色平和。

  “荣王是如何与官家说的?”

  赵与芮道:“依杨公所言……近日满城皆在传李瑕诗词及他北上事迹,母亲也想听听,请李瑕来讲讲。”

  说到母亲,如今赵昀名义上的母亲是杨太后。他的生母全氏只封为慈宪夫人。

  但生母就是生母,慈宪夫人想要见谁,没有不允的道理。

  “荣王待李家恩重,李家却深负荣王。”叶梦鼎叹惜一声,感慨道:“李家姐弟先是药逼隆国夫人堕胎,险些伤及忠王性命。再是诋毁夫人清誉,构陷忠王。如今这李瑕,更是擅杀太常寺卿,目无法纪。”

  “是啊,李家尽出此等阴毒狠诈之辈,误忠王良多。”杨栋道。

  “可叹者,面对如此卑劣险恶之辈,却不能束以国法,堂堂正正诛之。”叶梦鼎摇头道:“无奈,只得出此下策,隐瞒官家、背后杀人,可叹。”

  “为国本、为社稷,要对付此等小人,也只能以小人之法了。”

  “有一事,让人觉得我窝囊也无妨。”赵与芮道:“此事只诛李墉、李瑕父子足矣,切莫再牵连旁人。”

  “荣王便是心肠太软了,平白受此污蔑,却还如此宽仁。”

  赵与芮很谦逊地受领了这评语,又道:“幸得两位学士出谋划策,否则,有丁、贾两相庇护李瑕,芮实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是丁、贾,还有程右相,当时便是他将李瑕从牢中保出来,此次,李瑕、聂仲由的任命也有他出力。”

  杨栋道:“丁、贾素来奸恶,为个人权柄,不惜动摇国本,右相又是为何?”

  “恐是因……忠王资识内慧,不喜言语,得罪了右相?”

  “此事尚不好说,许是右相为人方正,认为孙四郎的案子判得重了也有可能,凑巧?”

  “再查查吧。”

  “丁、贾应是无法再庇护李瑕了?”

  “圣谕一出,便是宰执,也无能为力了。”

  “万幸,万幸。”

  三人言语温和,听起来还显得有些软弱……

  而在荣王府的院子里,有人将一具尸体丢入水池中。

  “这是李瑕的尸体。”

  “那真的李瑕呢?”

  “此子狡诈,一会砍掉手脚再关起来,往后李墉若敢出面作伪证,可作为一个人质。”

  “哈,真是个人彘……”

  ……

  此时,贾似道才刚刚看过李瑕回复的那纸条。

  他笑了笑,把纸团抛了,不以为意。

  也不是第一天被人骂,朝中多的是人骂他是靠贾贵妃裙带上位的奸佞。

  龟鹤莆道:“阿郎,小人有个主意。不如把那行首唐安安给李瑕送过去,他不是喜欢……”

  “阿龟啊。”贾似道打断这话,反问道:“你当我是龟公吗?”

  “不敢。”

  “我要的是安插人到他身边,不是管他快不快活。”

  “阿郎可把身契……”

  “别急,就这两天了,先把李瑕送走再说。”

  下一刻,穆庚快步跑来。

  “不好了,阿郎,李瑕被带走了。”

  “怎么回事?”

  “圣谕,有圣谕。”

  “以何理由带走的?”贾似道皱眉道:“他们怎敢将此事捅到官家前面?”

  “只说慈宪夫人要见李瑕。”

  贾似道叹息一声,不语。

  廖莹中上前低声道:“阿郎,是否须我再想办法……”

  “不。”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之所以让李瑕去西南赴任而非暗中拿下,便是把事摆在明面上,事在明面上,才不会牵扯太深。”

  “是,阿郎明智,不受牵连更为重要。”廖莹中道,“可惜,火没能烧起来。”

  “是啊,可惜了。”

  贾似道闭上眼,想到那个从来都不声不响的荣王。

  荣王看似庸常无能,轻易不出手。但一出手,稀疏平常地就将宰执都压了下去。

  “果然还是保不住李瑕。”他喃喃自语道:“我还不是史弥远,还没到史弥远那位置……”

  ……

  李瑕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皆是武士包围着他。

  他隐隐感到不安,脑子里有个念头,有一瞬间想过是否要逃走。

  只是去给个老太太讲故事,似乎没有危险。

  而一逃,违逆圣谕,平白落个罪名,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必然没了,重新沦为逃犯。

  失去了北上的功劳和名面上的身份,被人肆无忌惮地追杀。

  那种日子早已过得够了。

  前面祸福未知,但有丁大全、贾似道联手庇护,该是有惊无险。

  怎么想,都不该逃的……

  ……

  全永坚走在队伍后面,目光盯着李瑕。

  他没把李瑕拷起来。

  因为明面上李瑕确实没有罪证,他反而是来洗清李瑕嫌疑的。

  只要进了荣王府的大门,从明处转入暗处,李瑕不过就是一只任意拿捏的蝼蚁。

  又走了二十余步,一片屋檐在眼前显现。

  突然,李瑕一脚踹翻一名武士……

  “拿下他!”

  全永坚大喝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几名武士已扑向李瑕。

  忽有刀光一闪。

  李瑕出手拔出一个武士的腰间单刀,劈下。

  血溅出来,有武士嚎叫一声,倒地不起。

  全永坚眼一眯,又惊、又喜。

  惊的是李瑕竟然如此果决,喜的却是他当众伤人,接下来再也不必顾忌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幕僚

  违背那所谓的圣谕,会成为叛臣,会失去辛苦所得的一切。

  这念头才在李瑕脑中转过,他突然想到另一点。

  在丁大全、贾似道的庇护下,还有人能请到圣谕把自己带走,对方岂是简单人?

  至此,李瑕才不管什么圣谕不圣谕。

  他确定如果走进前面那扇门,会死,或生不如死。

  于是,毫不犹豫抢刀、杀人。

  但对方十余人围上来,他很快也中了三刀。

  来不及体会痛或不痛,他倾刻又杀一人,冲过包围。

  这大宋临安城内的兵士,在面对仅有一个凶狠敌人时十余人竟显得笨拙而惊慌,一时未能拦住他。

  李瑕弃刀,踩上巷边的蓄水大缸,一跃,双手攀上墙顶。

  瓦片砸在他头上,他用力撑起身体爬上院墙。

  腿上又中了一刀。

  李瑕吃痛,跳进一座大宅,拖着伤腿蹒跚而行。

  突然又想到了乔琚。

  脑海中,乔琚瘫在高楼的栏杆边,不停地说着话,求他帮忙止血。

  “信我,赵宋不值得……”

  如今李瑕也是浑身伤口,血流不止,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曾经听到的话,一句句再次回荡开来。

  “小郎君在北面更容易站住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只怕是很难出头。”

  “你说你不是岳飞、余玠,哼,你还远没他们的地位、能耐。”

  “你见过几个北归人能在大宋出头的?”

  “……”

  当时听说余玠自尽,只觉这人心态不好,手握重兵尚不能反抗。

  此时方知,是被逼到何等绝望处境?才会选择服毒自尽。

  李瑕不懂自己为何在这关头还在想这些,但思绪就是不停涌进脑子里,刻骨铭心。

  他满以为就差三两天,能等到一个大宋最低阶的文官任命,恰就在这时,吃了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就是陷在北面之时,也没被逼到如此狼狈过。

  身后“嗒”的几声响,已有追兵攀上院墙,追了上来……

  ……

  “废物,十几个人围一个人,还让他翻了墙。”

  全永坚骂了一声,对手下兵士很失望。

  但歌舞升平的临安兵丁也就这般了,不是稀奇事。

  全永坚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反正李瑕逃不掉。

  “你们翻过去追;你们去守住门……你,让所有人都出来围住这座院子,李瑕已杀了两人,大胆搜捕。”

  “是!”

  “这是谁的院子?”

  “禀使臣,这也是荣王的别院,安置府中幕僚的。”

  “那更好,进去吧。”

  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全永坚认为是手下人已将李瑕一只手砍了下来。

  很快,又是一声惨叫。

  全永坚脚步迅速,从大门绕进院子,赶到墙边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又是自己的人。

  “该死,还挺能打的,追。”

  随着那血迹往前走,一路到了个小池边,只见三五人正在到处张望。

  “李瑕呢?”

  “小人们追到这里,血迹断了,正在找!”

  全永坚盯着水池皱了皱眉,道:“仔细搜……”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全永坚已将整个别院都搜过一遍,竟找不到李瑕的踪迹。

  “不可能,这不可能,地方就这么大,他重伤之下不可能逃走……到底去了哪里?”

  “禀使臣!西面院墙下发现一个狗洞,周围草丛有踩踏过的痕迹,找到一两滴血迹……”

  “你们几个,追!”

  全永坚脚步飞快,赶到狗洞附近一瞧,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对。

  “李瑕不该这么快找到这狗洞。”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又吩咐道:“让所有荣王幕僚呆在屋中,我亲自搜……”

  ……

  “吱呀”一声,又一扇屋门被打开。

  全永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梦窗先生,有礼了,晚辈正在搜捕逃犯。”

  “咳……咳……全使臣不必多礼,老夫听说了此事,进来搜吧。”

  “梦窗先生这是生病了?”

  “老夫昨夜与荣王唱词回来后贪凉,洗了凉水,咳咳……染了些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你。”

  “晚辈回头送些药来。”

  “荣王已赐了药,在熬了,进来搜吧,莫嫌药味太重。”

  “是。”全永坚道:“你们几个,搜,仔细些,莫碰坏了梦窗先生的物件。”

  “无妨,无妨,只要不翻书稿即可。”

  全永坚又道:“说来也巧,前日晚辈还听人唱梦窗先生的词,‘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晚辈听哭了。”

  “羁泊之人作些自怨之词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诗词,屋子里也被搜过一遍。

  “使臣,没有。”

  “走吧。”全永坚道:“梦窗先生,晚辈告辞。”

  “不送……”

  吴文英看着全永坚带人离开,不慌不忙关上门,栓上。

  他推开书柜,吃力地掀开下面的木板,下面有个大洞。

  李瑕正蜷着身子缩在里面,因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但还是醒着。

  “你若撑不住,睡一觉无妨。”吴文英低声道,“只要信得过老夫。”

  李瑕没说话,却是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简单包扎过,吴文英扶他上了榻,又重新上药包扎一遍,将带血的血条丢到正在熬药的火炉里烧了。

  其后,吴文英又舀了一碗药,喂李瑕喝了。

  “歇着吧,晚些再谈。”

  ……

  李瑕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已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去,只见吴文英正倚在躺椅上磕睡。

  这老人五六十岁模样,身穿襕衫,头戴巾帽,看起来脸上有愁苦之色,皱纹很多,也很深。

  李瑕没叫醒他,起身观察了一会环境,拿起一本正在编撰的《梦窗集》书稿看着。

  一会之后,外面忽有敲门声响起。

  吴文英惊醒过来。

  “是饭菜来了?咳咳……”

  他咳了咳,向李瑕点点头,往外屋走去。

  很快,外屋传来对话声。

  “梦窗先生的病如何了?这闷热天气染了风寒可难受。”

  “是啊,外面可还在搜捕?”

  “还有少许人留着,其他人往更远处去了,这事也真是怪了,人还能插翅飞了?”

  “……”

  吴文英与来人聊完,端着饭菜回了里屋,搁在桌上。

  李瑕放下手中词集,行礼,低声道:“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夫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

  李瑕刚看了《梦窗集》,也看到了其中几句有名的句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这些词李瑕以前并不会背,也不知作者是何人,但隐约听说过。

  于是大概知道这吴文英是个传世词人。

  “谢过梦窗先生。”

  吴文英扶住李瑕,不让他行礼,道:“你幼时,老夫曾见过你两次,一转眼,都这般大了。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是。”

  “先坐吧。”吴文英扶着李瑕坐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说话,但可放心,你父李墉李守垣,曾是老夫的学生。”

  他说着,指了指书柜,又道:“四个月前,你父也曾藏身于此。今日,老夫虽也想救你,可惜本没有办法,只能一直暗中盯着。幸而,你运气不错,正好逃到了这别院来。”

  “运气不错”四字入耳,李瑕感觉很糟糕,因为下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极讨厌这种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处境。

  必须要有所反省了,该学会更多手段……

  第一百四十六章 领悟

  屋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李瑕问道:“敢问我父亲出了何事?”

  吴文英反问道:“你不知?

  李瑕摇了摇头。

  吴文英叹息道:“我等谋事,累你这孩子无辜受牵连,屡遭艰厄啊。老夫知你有不解,但从何说起呢……”

  他拍了拍膝盖,说起前因后果。

  “老夫一生未第,游幕为生,为唱和诗词之清客,甚少接触公务,因此便是政见不合者,也先后聘请老夫。早在李家与荣王成为姻亲前,老夫曾在李家为幕,故称是守垣之师。当年老夫还未成名,此事鲜有人知。

  数十年来,辗转诸公府第,老夫唯一参与之国事,乃忠王立为皇子时……当时老夫已在荣王府为清客,吴相公秘会老夫,说是忠王孱弱无能,若继位,社稷必亡。请老夫帮忙……”

  李瑕道:“晚辈不是太明白。”

  吴文英稍作解释,又道:“吴相公之立场,并非秘密。你是何看法?且休提李家与荣王恩怨,只说心智残缺之人为天子,可乎?”

  李瑕没有丝毫犹豫,应道:“不行。”

  “为何?”

  “普通人为天子尚且不足,何况是傻子。”

  “若满朝皆拥立这傻子呢?”

  “亡国、亡天下。”

  吴文英直直凝视着李瑕的眼,有些惊异。

  眼前的少年,比他父亲还要坚定。

  李墉从未如此坚决地说过“忠王即位,天下必亡”,是被逼到绝境才下定决心。

  吴文英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若你参与此事,如何做?”

  李瑕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道:“我不接受一个傻子在我头上当皇帝。”

  “好吧。”吴文英缓缓道:“但这个傻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

  良久。

  烛火“啪”的一声。

  吴文英与李瑕说了许多话,沉默着对坐着。

  “假的。”李瑕道。

  “因你不信你父会做出此事?其实,与婢子交欢,实属平常。”

  “不。”李瑕道:“只能是假的,一切才说的通。”

  吴文英道:“有这种可能。”

  “算是有吧,但可能性极低。”

  “是啊,有这种可能……”

  吴文英又重复了一句,他看出李瑕很虚弱,表情有些惭愧起来。

  “事情摆在面前,大宋社稷将交在一个傻子手里。面对吴相公之请,老夫也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只能说,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且无妻、无儿,必是活不到忠王继位,管他是傻是不傻?参与此事,无一丝私念。旁的,也没甚好解释。

  只可惜了你,此番若能活下去,往后隐姓埋名吧。这段日子你受此事牵连,过得艰难险厄,太辛苦你了。”

  李瑕听了这最后一句话,默然良久。

  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怪谁?

  吴文英并未害过他,还救了他一条命;李墉做这些出于无奈、是为自保;吴潜是公义也好、私心也罢,并未逼迫过李墉。

  甚至,站在荣王、忠王的角度而言,平白遭人污蔑,难道不做反击、引颈就戮不成?

  世间规矩、千年礼法,权力的构成盘根错节,场中的每个人只能被推着,勾心斗角。

  这场纷争,既显得毫无意义,又似乎干系极为重大。

  而他李瑕是李家之子,哪怕是重生的,也是李家之子。

  一出场的身份,就注定他必然陷入这场争纷。

  经历艰险、呕心沥血谋划的一切,就因这身份,毁于一旦。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经意间,这句词脱口而出。

  李瑕终于能真正体会到词中之意,体会到辛弃疾因身份而蹉跎一生的无奈与不甘。

  本来,他为自己谋划了一条路。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好享受,又傲气,生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在头上当皇帝。

  怎么做?

  当流寇、起义造反?

  这种想当然的想法,李瑕认为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他再不懂历史也知道,如今南宋的问题再多,至少土地矛盾还没有成为主要矛盾,远远没到能让农民起义形成规模的程度。

  这大宋王朝的整套制度或许打不了外战,制定出来就是为了把任何武力反叛从一开始就掐灭。

  尤其现在是外敌矛盾最为尖锐之时,更注定了泥脚子造反在这个时期的宋境不可能成功。

  如果连眼前敌人还守规则的情况都应付不了,自认为当了流寇起事、面对整个朝廷不讲规则的扑杀还能成功,那就太过天真了。

  他很想当那个县尉,走进这个规则体系,在它的掩护下成长、汲取整个宋朝的营养……

  但今天,这个谋划似乎被完全打碎了。

  罪名被坐实,与荣王结深仇,两个宰执都庇护不了……在这宋境的路似乎已全走死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张彩笺,默默看着。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

  一瞬间,李瑕有些恍惚。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心底里却依旧有一份骄傲……

  ……

  是夜。

  “是否对灯芯巷那些人动手?”

  “不,派人包围、盯紧了,李瑕若真逃了,极可能回去找他们。”

  全永坚拱手应下,吩咐下去。

  杨栋又道:“该派人去告知丁大全,李瑕暴起杀人,故而被搜捕,此事与他无关,别再插手”

  叶梦鼎道:“不错,丁大全只在乎相位,不会再管此事。”

  “至于贾似道,我去走一遭,以免他庇保李瑕。”杨栋道:“也该敲打他一番,让他知晓,混水摸鱼并非那般简单。”

  “右相府呢?”

  “以右相为人,不会包庇凶犯,派几人去盯着即可。”

  “怪了,重伤之下,能逃到何处?”

  叶梦鼎道:“必是吴潜一系暗中营救,且极可能是荣王幕僚。”

  “查吧,再仔细搜一遍……”

  端坐上首的赵与芮始终很沉稳,忽道:“或许李瑕这一逃,还能引出李墉?毕竟,李墉才是关键。”

  “荣王所言极是,唯李墉才是此事最大威胁。”

  “那既然李瑕已当众杀人,可将罪名坐死,使其父子在大宋无立椎之地……”

  下一刻,门外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荣王,古心江公求见。”

  “江公来了?”

  “荣王。”全永坚道:“下午便见到江公马车在附近,是否有可能是他救走了李瑕?”

  四人还未来得及商议,门外又有通禀声响起。

  “荣王,太府李少卿来了。”

  “李伯玉?此人为吴潜死党,请荣王务必防备……”

  话音未落,竟再次有人跑来通禀。

  “报,在附近擒下一形迹鬼祟之人,经询,系谢公之门生,名徐鹤行。”

  书房中四个相互对视,只觉得,这平素清静的荣王府,开始过于热闹了……

  ……

  烛光如豆。

  李瑕把手中的彩笺收入怀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今天至少活下来了。

  且破除了眼前的迷雾,打散了那些未知。

  “能一次好运也够了,一次杀我不死,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心中自语着,难得地笑了笑,比往昔多了几份深邃,竟有些许贾似道笑时的意味。因他忽然有些领悟到贾似道是怎么在玩了……

  李瑕想了想,忽问道:“朝中绝不会只有吴潜一个人不愿让傻子当皇帝,对吗?”

  “自是不会,但吴相公已去相,诸公皆在隐忍。”

  “官家是何心思呢?”李瑕沉吟道。

  吴文英抚须喃喃道:“老夫不过是个文人,如何猜得到。”

  李瑕仿佛是自问自答,喃喃道:“官家看似支持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还是个傻侄子。”

  “是啊,官家这些年无心国事、沉迷酒色,未必没有这般原由……”

  李瑕又沉思良久,忽站起身来,仔细整理了身上的扎带。

  吴文英道:“你要走?”

  “是。”

  “你的伤未好,且耐心等待,老夫送你远走他乡。”

  “梦窗公今日救命之恩,晚辈会铭记于心。”

  “你要去哪?”

  “吴潜不在,我去找这临安城内最不愿那傻子成为太子之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地盘

  两天后,灯芯巷。

  “丁相与贾相的人撤了……”

  “发现了吗?远处有人暗中盯着……”

  小宅子里,几人商量了许久。

  最后,韩承绪道:“官府通缉小郎君,却没有通缉我们,这说明,小郎君杀人与北上之事无关,是私事。”

  “不错。”

  “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是想借我们找到他。”

  “是,我本想出门寻李瑕,但担心反而害了他。”

  韩承绪道:“若是趁小郎君不备,或有人可以害得了他,但眼下到处在搜捕,反而说明他无恙。且放心,以小郎君之本领,北面世侯尚且拿他不住,何况……”

  “何况临安城内这些相互倾轧之辈。”高长寿道。

  “是,他们捉不住小郎君,我们不必乱了阵脚,先各自回屋吧。”

  韩承绪说完,与韩巧儿一起扶着韩祈安回到屋子里,祖孙三人低声聊起来。

  “父亲,看这情况,连二相都不敢庇保,小郎君该在宋境呆不下去了。”

  韩祈安是个久病之人,说话声音很轻。

  “不意外,在开封时为父便有此推测,以宋廷之倾轧,非进士出身绝难出头。”

  “是啊,小郎君能做到这等程度,已让我大开眼界,可惜,结了私怨。”

  韩承绪道:“他会再回来找我们。”

  “父亲何以确定?”

  “信他。为父已将这祖孙三代老弱病残交代给他……你们且有个准备,待小郎君归来,我们随他北上,投奔李璮。”

  “听巧儿所背情报……李璮怕是不足成事,孩儿反而认为该劝小郎君与张家谈谈,张家越在意他,便越知他才能,到时我可为说客,去见张柔,我们在归德府还有些故旧……”

  “到时再说吧。”

  “父亲是想说,聂仲由等三人未必愿去。”

  “不错,等过阵子风头小了,我们先甩脱聂仲由。”

  “是,巧儿记得情报,小郎君若无恙,必会来找我们。”

  韩承绪叹道:“既有了回归中原安身立命的指望,你务必养好身体。”

  “孩儿明白。”

  韩巧儿轻声问道:“祖父,那高姐姐呢?”

  “西南是蒙军主攻方向,没有宋廷支挺,高长寿不会有前途的,看他能否醒悟吧。”

  韩承绪说着,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高长寿与高明月似在院子里聊得很不好,显然是意见又有分歧。

  更远处,聂仲由正站在厅中,他伤已好了许多,已能站起来行走,但脸色很愁苦。

  韩承绪心知,聂仲由虽立功归来却曾被俘虏,已陷入了最尴尬的处境。

  也唯有李瑕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也好,就此叛了大宋,方叫虎归深山。”韩承绪低声喃喃着,“只是,到底在哪……”

  ……

  “李瑕到底在哪?”

  “禀使臣,还在搜捕……”

  “一群废物。”全永坚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烦。

  他已大概推算出李瑕那夜是如何逃离的。

  该是荣王的心腹幕僚尹义甫被李瑕威胁,配合李瑕逃脱。那天尹义甫忙到傍晚,回屋睡了一觉,因江万里、李伯玉等人相继来访,他也被唤起来招待这些人。

  当时荣王府的门子亲眼看到尹义甫带了一个小厮进府,那小厮长了一张黄脸,眉毛很粗。而在尹义甫屋里,发现了作画用的黄赭石,且被研磨好。

  李瑕扮成小厮进了荣王府之后,在小走廊内杀了尹义甫与一名护卫。

  但等有人发现尸体,全府寻找李瑕时,竟是找不到了……

  而忠王之生母黄氏夫人身边的婢子看到一个小厮曾进过院子,其后拿着黄氏夫人信物出了荣王府。

  黄氏夫人的说辞是什么都没看到,但那信物到底是李瑕偷的还是她给的,谁也不能确定。

  偏这些事发生时,江万里、李伯玉就在荣王府,还有个谢方叔的门生徐鹤行。

  为了应付这些人身后牵扯的各方势力,荣王府上下已有心力交瘁之感。

  全永坚也失去了最开始办差的热情。

  这两日他已推了好几场文会了,眼看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愈发因这差事而烦燥。

  他自知论搜捕与杀人肯定是比不上北人的,北人都捉不到李瑕,何况临安城人口这么多,更难捉了。

  在全永坚私心里想来,反正李瑕已被通缉,已叛逃了也有可能,只要忠王一系能把吴潜之辈打压下去,不搜捕也没关系。

  “对了,风帘楼查了没有?”

  “查过两次,说是唐安安早与李瑕断了交情,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争吵,因李瑕拿她的积蓄去嫖,他着实是不要脸……小人不明白的是,为何不能把唐安安拿下审讯?”

  全永坚轻笑一声。

  “你当我是孙天骥那种蠢材?连是谁的地盘都不知道也敢欺负上去……”

  ……

  风帘楼。

  这是西湖边最好的地段之一,闹中取静。

  亭台楼阁,花木错落,远远隐隐有琴声传来。

  一间小屋中,年儿拿了一瓶药膏闻了闻,确定自己没有拿错,这才跪坐下来,轻声道:“你……你脱衣服……”

  她咬了咬嘴唇,见李瑕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她方才放心大胆地看过去,只觉那腰背的轮廓也太好瞧了吧。

  眼睛眨了一下,年儿也不肯再眨,仔仔细细涂了药。

  之后,又稍稍歪了歪脑袋,趁李瑕不注意,瞧了一眼他前面。

  虽然只能瞧到一点点,她却是自顾自地捂了捂脸,赶在李瑕转头之前镇定下来,没让他看到自己的各种小动作。

  “咳咳,腿上。”年儿道。

  “我自己来吧。”李瑕披上衣服,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膏。

  他却也不脱裤子,手伸进去,很快就抹好了。

  年儿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

  抹好了药,两人并肩坐着。

  年儿道:“今日姑娘要练琴,不想被打搅,我可以再坐一会儿,不然你自己呆在这里也太闷了吧。”

  李瑕道:“我不闷,我可以到那个叫念念的姑娘房间外面躲着,听她们说话。”

  “哼,你听那些小浪蹄子们聊天,能有什么意思。”

  “能知道很多事,比如胡妈妈以前真进过宫吗?”

  “不知道诶,也许吧,听说官家喜欢召各种各样的女子进宫,还有女道士呢,妓子也是召过的,但有没有胡妈妈就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

  “我当然也有听说过啊,我虽然是奴婢,也是要聊天的,干完活大家聚在一起说话嘛。”

  李瑕道:“孤山文会那天你们也去了吗?”

  “嗯嗯,那天好多人都在提你的名字,我都被吓到了。我家姑娘还唱了你写的词呢……”

  年儿又是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李瑕道:“文人们说是要救出太常生?”

  “不知道诶,我只在后面给姑娘拿东西,可没听到这些。”

  “念念姑娘就听到了。”李瑕随口道。

  年儿忽然恼起来。

  “你怎么老是说她,老是说她……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一会我会去见胡妈妈。”

  “胡妈妈你也不许……不是,胡妈妈才不会见你,她忙着呢,她今天要给东家会账,我早上见到好多人搬账册到她楼里呢。”

  “我知道,所以我去见她。”李瑕道:“东家又派关阁长来了嘛……”

  他说着,转头看去,透过窗户,能看到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檐马叮铛,檐马叮铛。

  李瑕喃喃道:“国势将亡……”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东家

  年儿随着李瑕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檐马叮铛。

  她低声提醒道:“在我们风帘楼,不许说那八个字的。”

  李瑕道:“我只说了四个字。”

  年儿有些拿他没办法,扁了扁嘴,忘了前一刻在说什么。

  直到看着李瑕走出去,好一会后,她才想起来刚才明明是在说他老提孙念念的事……

  李瑕虽是逃犯,却步履从容,仿佛走在自家花园。

  走过小径,有婢子见了,忙迎上前来,柔声道:“敢问这位郎君是哪位姑娘院里出来的?端儿为你引路。”

  “带我去见胡妈妈吧。”

  端儿见这神态,听这语气,只当是了不得的显贵,不敢怠慢,先是顺从地引了路。

  之后,她才敢边走边问道:“不知官人贵姓高名?端儿为官人通传。”

  “李瑕。我听念念姑娘说,胡妈妈派人到处寻一本书,可是叫《初中语文》?”

  “是,原来官人是念念姑娘的恩客。”

  “那本书我这里有,孤本。”

  “太好啦,端儿这就领官人见妈妈。”

  这小婢子又走了几步,忽想到什么,渐有些疑惑起来。

  她抬头偷瞥李瑕一眼,心想这位官人的名字与外面在搜的那逃犯一样呢。

  到了楼下,端儿通禀过后,还担心胡妈妈正在与东家会账会责她打搅,但在小楼外只等了一会,便有婆子下来领了李瑕上去。

  李瑕一路走到二楼,只见一女子正坐在小花厅饮茶,三四十岁样子,穿得很素,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年轻时想必是非常漂亮,现在也不差,只是气质干练,已没有以色侍人的姿态,显得有些寡淡。

  胡真这形象,一点不像老鸨,看着更像是个成功的女商人。

  再一想,毕竟与她来往的都是当世最达官显贵的一批人。

  李瑕忽觉有些亲切,他上辈子就活在胡真现在这个状态里……在一个行当做到顶尖,转到幕后从商。

  社会层次也差不多,算不上什么显要人物,但过得还可以,也都是处在人生最能拼事业的状态。

  “我猜胡妈妈近来给自己买了个礼物,临安宅院、西湖画舫之类的。”

  胡真一愣,没想到李瑕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你怎知道?”

  “直觉。”李瑕道,“我还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胡真笑了笑,莫名地,竟觉得他说的对。

  但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板着脸道:“我一介风尘贱子,平生迎来送往都是虚的,有甚朋友?若说有,也就一刘苏苏,偏是你父误她十年韵华。”

  “胡妈妈以前见过我吗?”

  “见过两次,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真很会应酬,但懒得与李瑕寒喧,皮肉好看之人这辈子她见得多了,也不感兴趣。

  她不像刘苏苏,倾慕李墉,痴缠十载,等到李墉妻子过世才如愿成了他的妾室。

  因这些事,胡真不太喜欢李墉,也懒得给李瑕好脸。

  “将那本《初中语文》给我,你要如何交易?我保不了你,但可给你钱,或试着托关系改判你为流放。”

  “你真信有这本书?”

  胡真道:“你父子文才皆不错,但那五首诗词,你们造诣还未到。我还忙,开价吧。”

  李瑕道:“你忙,因在和关阁长谈事?”

  胡真一愣。

  李瑕转头看了看偏厅,道:“关阁长,都是熟人,出来喝杯茶吧。”

  “哈哈哈。”

  有尖细的笑声响起,关德从偏厅转出来,抚掌道:“好你个李瑕,怎知我藏在后面?不过可不是我躲你,只怕宦官开青楼,传出去不好听。”

  李瑕道:“那夜在丁相府,听到了关阁长与丁相说话,孤山文会上书生们说要救出那诽谤丁相、董大官的六个太学生。我当时便在想,关阁长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然后呢?”

  “当日我曾听说过唐安安要去孤山文会上表演,猜想,极可能是风帘楼为你传递消息。”

  关德笑赞道:“聪明。”

  “能在这地段建偌大亭园,一般人做不到。我听说风帘楼靠山了得;又听说胡妈妈曾进过宫。”李瑕道,“由此猜测,风帘楼的靠山就是关阁长了。”

  “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的,但一般的事还真就是我出手就解决了。”

  关德夸到这里,想到一事,又改口道:“不过呀,我还真管不了你的事,方才听胡妈妈说,你又被通缉了?你回临安才几天,这都几次了?”

  “关阁长今日才知道?”

  “这几天在宫里没出来过,自是没听说。”关德一拈兰花指,笑骂道:“你当你是谁,小蝼蚁一般,谁耐心一天到晚听你的屁事。”

  “是。”

  “得罪谁不好,偏得罪荣王,丁相都保不了你了吧?”关德白眼一翻,道:“告诉你,你找我也无用,官家就荣王这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关系最好。荣王要捏你一个小角色,谁敢出面?乖乖把胡妈妈要的书拿出来,我们给你钱,你自逃吧,逃吧。”

  李瑕道:“我想见见董大官。”

  “别闹。”关德啐道:“我看你长得俊俏,又是丁相门下,才肯与你聊这许多。别不识好歹,把我惹烦了,扭送你到临安府去。”

  “请关阁长给董大官带一句话,他会见我。”

  “李瑕,你别没完没了。”关德恼起来,拍案道:“还有,‘董大官’你也别一直提,心知肚明就好。这里是董大官的产业不假,却只是个进钱的营生。你若有事相求,自去董大官府上使钱,央我算怎回事,烦着呢!”

  李瑕一点儿不惊慌,道:“丁相并非没办法保我,而是为了我而得罪荣王不值得。但所谓‘阎马丁当’,丁相也不过只是依附董大官上位的。”

  “嘿,那是当然,也不想想董大官是谁!”关德道:“但我告诉你,董大官也不会替你得罪荣王,你使多少钱都没用!”

  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道:“这是忠王生母黄氏的玉佩,是她救我出来的。”

  关德一愣,道:“那又如何?”

  李瑕又道:“请关阁长替我向董大官说一声,要保我,只需要阎贵妃一句话,我却可以为你们做很多……”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圣心

  这日,唐安安的课业依旧是满满当当,抚琴、练字、习画、读书……

  年儿一直侍候着直到夜里,直到一脸疲倦的唐安安洗漱更衣。

  “喜儿、谷儿你们先下去。年儿,你留下,我们说会话。”

  “啊?”

  年儿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喜儿与谷儿退下去,捏着手指,低着头,避过唐安安的目光。

  “你最近有心事,怎么了?”

  “没有啊,我一个婢子,哪能有心事。”

  唐安安道:“莫不是看上了谁,但在此间所识之辈岂值得托付?我早与你说过,若轻易将心给了人,往后人家必也轻易厌了、抛了,到时日子苦得你捱不了。”

  “年儿知道,才没有看上谁,年儿一辈子守着姑娘。”

  “你守不了我,胡妈妈才是你的主家,你若不细心,小心她又打你。”

  “我也就只在姑娘这里才敢犯懒,哪敢让她看到呀。”

  “一整日魂不守舍,下午孙念念路过时,我便担心她告你状。”

  年儿一听就来了劲,道:“那小浪蹄子最喜欢嚼舌头,真讨厌。”

  “那你还不小心?”

  “哦。”

  年儿老老实实应下,又问道:“姑娘,那李瑕又落了难,官府都来搜捕过两次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是他说的,往后只当不认识。”唐安安低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愿牵连到我。但,自那日杀了人,注定我们这辈子不得安生。”

  “姑娘真就当不认识他了?一点也不担心吗?要是他……姑娘是还在气他去嫖吗?”

  “我若敢担心他,只怕此时已被捉起来。以往喜他待我那份痴心,如今却最怕他这份痴心。”

  唐安安说到这里,看着年儿叹息一声,又道:“我知你心意,以往我与你说想让他娶我,你见过他几眼,觉他才貌双全,心将自己当陪嫁、当他的媵妾……太傻了啊,现在你也大了,别再这般傻乎乎的。”

  年儿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一团乱。

  她知道自己话多,肯定藏不住心事,要是在再聊下去肯定要被姑娘看出什么来,也不敢应。

  好不容易退出来,躺在小床上却又睡不着。

  等喜儿、谷儿都睡着了,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偷偷往西园摸过去。

  因之前孙四郎死在这边,这片院子翻修过,结果前阵子才住进来的姑娘病死了,这院子又空置下来。

  李瑕这几天就是住在这里。

  年儿担心他跑去见胡妈妈之后被捉起来,这才一天都心神不属的……“才不是姑娘说的想当他的通房丫鬟呢。”

  推开屋门,见李瑕正躺在榻上睡觉,年儿松了一口气。

  她脱掉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能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脸的轮廓。

  “你怎么过来了?”李瑕还是惊醒了。

  “你醒啦?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捉。你饿不饿?傍晚我来看过,你不在,就把吃的留下来了,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带了几样菜给你,还有你说过的马蹄糕,在桌上。”

  “真的?”年儿有些惊喜,她确实说过胡妈妈楼里的马蹄糕特别好吃,“你也不是全没良心,不枉我救了你。”

  李瑕支起身,见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道:“点烛火吧。”

  “不用不用,我惯是做这些的,找得到,点了火,万一被别人看到……”

  话音未落,却听“咣啷啷”的响,桌上的食盒摔在地上。

  “哎呀。”

  “你别动。”

  不一会儿,烛火点亮起,李瑕目光看去,见地上都是碎瓷,年儿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

  “果然是没穿鞋。”

  他随手把年儿整个人揽起来,将她放在榻上坐着。

  年儿红了脸,道:“我来收拾,咦,我的鞋……你怎知道我没穿鞋啊?”

  “上次来就拿脚在我脸上蹭。”

  “哪有,是因为你伤那么重,看你死掉了没有嘛。”

  李瑕忽问道:“最开始你叫我李小郎君,现在怎么都不叫了?”

  “哼,我还气你嫖胧儿呢,没良心。我可是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叫你怎么啦。”年儿道。

  李瑕也不反驳。

  这些天,年儿掩护他,把她本就不多的吃食分给他,拿药给他治伤……他很领情。

  但即使没遇上她,他应该也不会死掉,一开始他就很明确地要躲在风帘楼。

  是因为知道年儿很喜欢自己,才没有拒绝她的帮忙。

  那日在街上遇到,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带路时频频回头;在胧儿房间里气急败坏地大哭……当时李瑕就知道她的心思。

  年儿还在叽叽喳喳。

  “以前我才见你过几面,又没和你怎么说过话,都是在给你和姑娘把风,现在才知道你也没什么架子嘛……”

  李瑕忽问道:“我赎你,愿意跟我走吗?”

  年儿一愣,好一会,低着头问道:“你赎不起我家姑娘吗?”

  “嗯,赎不起。”

  “那我才不走,我得守着我家姑娘。”

  “傻气。”

  “才不傻气,我要是跟你走了,姑娘该有多伤心啊……再说,我给你当了妾,你娶不到好亲事……不对不对,就你这样,还是自己逃命去吧,带着我多不方便。”

  “也好。”

  李瑕问得直接,了断的也利落。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再说,只点了点头,依旧是不萦于怀。

  年儿默默地起身收拾了地上的残肴,拾起一块马蹄糕拍了拍,吃了,低声道:“好好吃啊。”

  收拾好之后,她背对着李瑕站了一会,最后道:“我走啦。”

  “好。”

  走到门口,年儿又转头看了李瑕一眼,笑道:“我知道你也要走啦,以后别再受伤了,受伤了多可惜啊。”

  “嗯。不要和别人说。”

  “我知道的,我才不傻气……”

  对于李瑕而言,走是马上就要走了。

  但何去何从,也只取决于这一夜之间了……

  ……

  宫城。

  董宋臣偷眼瞥去,见一群舞姬退下之后,官家已有些乏闷,显然是因每日都是这样的歌舞而觉得有些无聊。

  案上摆着双陆棋,阎贵妃也与官家下到了第三局,少了初时的意趣。

  “官家。”董宋臣适时凑趣道:“近日却听说了一桩趣事。”

  “哦?说说吧。”赵昀漫不经心道,一边掷了个骰子,移了自己的棋。

  “北面回来的李瑕那日去慈宪夫人府的路上,突然暴起,杀了五名官丁,眼下临安府正在满城搜捕……”

  董宋臣说话时,赵昀抿着酒,眼中有些思量。

  他是倦政,但倦政不代表他不睿智,否则也不可能从没落为平民的宗室子弟一步步登上帝位。

  懒得去了解更多消息,仅从知言片语中,赵昀便知道是赵与芮设计杀李瑕。

  也许有别的理由,但必与李家药堕赵禥有关。

  “惊忧到慈宪夫人了?”

  “据荣王府护卫所言,动静有传到慈宪夫人处,也许有些许惊忧了。”

  “李瑕在你手上?”

  “官家圣明。”董宋臣道:“他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发现荣王府有人要杀他。”

  “恃功狂悖,依律处置便是,还敢跑来喊冤。”

  赵昀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棋盘,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

  平生也就这三两个至亲之人,母亲、芮弟为了自己的圣名向来隐忍,李家先害了禥儿,李瑕又惊扰了母亲,芮弟要杀就杀了,无甚大不了的。

  禥儿那孩子……傻是傻,每次考较其学业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但作为养子,平素也极乖巧。

  毕竟亲自抚养多年,感情也是深的。他偶尔也觉得,禥儿若不是被那一副堕胎药害了,本该更好些。

  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拿来问?董宋臣今日不懂事了……

  这些感受只在一瞬间,赵昀懒得细想,这事便打算这样过去。

  下一刻,端坐在案边的阎容却是将手里的骰子往地上一掷,忽然发起脾气来。

  她长得本就是极娇艳,连发脾气竟也是别有韵味,但这次的气性是真的大。

  “当谁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主母药个婢女而已,值得他追究这些年。”

  “好了好了。”赵昀笑着拈着棋子,嘴里哄道:“就这一个孩子……”

  阎容嘴一扁,袖子一扫,将双陆棋全扫在地上。

  “药孩子就按药孩子的罪来算,这是怎个意思?还没当上太子呢,就以行刺君王罪诛人九族,真就当官家生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入耳,赵昀脸上的笑意一凝。

  阎容仗着美貌,素来放肆,此时犹恨恨不已,兀自又嘀咕了一句。

  “官家方过五旬,龙体强健,他就断定了我们生不出?看似忠厚老实,整天立太子立太子,心底早将这位置当他家的……”

  阎容说完,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小腹,转过头去,也不再理会赵昀。

  赵昀拈着那枚棋子,脸色难看下来,却不知是冲谁……

  第一百五十章 字

  董宋臣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等阎贵妃气呼呼地走掉之后,他偷眼瞥去,见官家依旧坐在那,手里那枚双陆棋子竟还未放下来。

  就好像是把这大宋社稷攥在手里,都不知能往哪放。

  有些事,官家自然不会想不到,但没儿子,想了又怎样?个中悲苦,身为宦官的董宋臣最能体会。

  想了无用,不愿去想。这是天子的宽仁,带着深深的无奈。

  但有些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份……

  终于,官家开口了。

  “近日宫中饭菜不合朕口味,尚食局人手撤换一批,此事你亲自办。”

  董宋臣连忙应下,同时心中一定。

  事成矣!

  荣王一辈子谨小慎微,未曾在任何事上引起过官家的猜忌;忠王木讷寡言,虽被立皇子,却从未显露出对太子之位的觊觎。这是荣王父子能得官家亲厚的理由。

  但今夜,官家心中疑虑一起,手足深情只在一瞬间面目全非。

  三十余年呐,荣王三十余年滴水不露,此次竟在一个李瑕身上出了破绽。

  ……

  赵昀在这一句话之后,大半夜的忽然开始变得勤快起来。

  “派人去请芮弟明日进宫陪朕蹴鞠……对了,上次杨栋是如何弹劾朕的?”

  董宋臣马上知道官家说的是何事。

  前阵子,官家喜欢召女道士进宫,请谒通经,总之是一起修行,被杨栋狠狠地弹劾了一番。

  官家大度,没仔细看便把奏书丢了,还打算给杨栋升迁,以彰圣名。

  “禀官家,杨学士称‘陛下何惜一女冠,天下所侧目而不亟去之乎’,但此事,似乎正是因杨学士上疏,方才传开……”

  “天下侧目?”赵昀冷笑一声,低声道:“教书教不会,闲事管得宽。”

  感觉到官家愈发阴沉,董宋臣心里想到了许多。

  近年来,总有清流们自诩敢言直谏,凡议论朝政,老喜欢在开口加一句“国嗣未定”,官家脾性好,之前都是忍着。

  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堆人完蛋……

  赵昀接连吩咐了许多事之后,方才想起了李瑕,问道:“李瑕为何暴起杀人?”

  “他称是,在北面时便知朝廷中有蒙古细作,心中始终戒备,那日去为慈宪夫人说故事,半路,忽有兵丁拔刀相向,他情急之下,只好奋起反抗。”

  “蒙古细作?”赵昀语气轻蔑,显然不信。

  董宋臣又道:“之后,李瑕潜入荣王别院细查,果然发现荣王慕僚中有人潜通蒙古,此人名叫尹义甫,与蒙人有所通信。李瑕愤而杀之,其后遭人围堵追杀……”

  赵昀似信又不信,命皇城司连夜去查。

  ……

  次日,李瑕再次入宫面圣。

  他还是白丁,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干净的交领长袍,脚踏靴履。但每遇到官员、宦官,气质却像比他们还高一等。

  这次面圣依旧是在选德殿。

  李瑕来得早,赵昀还未下朝。

  他站在殿上等候,观察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壁上的“坚忍”两个大字上。

  为他引路的小宦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此为高宗皇帝语‘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皇帝揭于选德殿壁,以示敬重。你莫要再看了。”

  “原来如此,谢阁长。”

  李瑕口中称谢,心中也有一番感悟。

  这次刺杀孙应直,牵扯出许多麻烦。放在赵高宗语境中,该算是“乘快”了。

  不过他也有学着坚忍,不然今日也许会冒险刺杀官家,或逃到北面投奔蒙古。

  总之已是很“坚忍”了。

  又过了一会,御辇仪仗到了,赵昀径直坐上御榻,自有宦官上前替他褪了靴子,端上酒食。

  他并未给李瑕赐坐,自顾自调整舒坦了才道:“可觉受了冤枉?”

  李瑕道:“是,故而向陛下伸冤。”

  “可觉受了委屈?”

  “不委屈,只觉受了历炼。”

  赵昀似是轻蔑地笑了笑,不喜欢李瑕的性情。

  古板、上进,虽与道德君子不同,却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总之是无趣。

  贾似道就更有趣些,可惜满朝只有一个贾似道。

  “你说荣王幕僚尹义甫潜通蒙古,可有证据?”

  “有。”李瑕道,“我被追杀,窜进尹义甫屋中时,他正在写信,一见我便烧毁书信,只留下一片残纸,想必他屋中还有更多证据,但我来不及翻找……”

  李瑕交了那残纸上去,上面仅留有“入上国之境者今已伏”几个字。

  有皇城司都知上前,查看了信纸,道:“禀陛下,系尹义甫笔迹无误。”

  事实上,这依旧不能证明尹义甫通敌,也可能是李瑕潜入尹义甫屋中,逼他写下这些字。

  但赵昀在意的是,赵与芮明显地想将尹义甫被杀之事遮掩起来。

  一边是府中幕僚被李瑕杀了,一边又在通缉李瑕,却不将这件事并入案子,为了隐瞒什么?

  “朕听说,你逼着尹义甫带你进荣王府,其后,你拿着黄氏的信物离开荣王府?”

  “是。”李瑕道。

  “为何?”

  “隆国夫人与我家有交情,我求她放我离开。”

  赵昀看向了皇城司都知。

  “禀陛下,确实如此。”

  赵昀轻呵一声,心想要么是李瑕偷了黄氏物件,要么是黄氏已原谅李家。赵与芮总不会是为了隐瞒黄氏原谅了李家一事……

  另外,他已知道江万里、李伯玉等人当夜也在荣王府,荣王必然有事遮掩。

  但想到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没亲生儿子的事实,赵昀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有人上书弹劾芮弟,称他摧你忠义之心,你如何看待?”

  “我已向陛下伸冤,陛下已为我平反。”李瑕道:“虽千难万险,瑕不改其志。”

  “好。”赵昀道:“朕听闻,你愿赴蜀抗蒙?”

  “是,瑕虽微末,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守国。”

  “太年少了。”赵昀敲着案几,沉吟了片刻。

  李瑕以为又要被留在太学读书,却听赵昀开口说了一句。

  “束发少年已有守国之念,难得,朕可破例一次。你既未加冠,朕亲自为你赐字吧。”

  “谢陛下……”

  “称臣。”

  “是,臣谢陛下。”

  赵昀拈着酒杯,始终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遥想当初亲政之时,不是这般心境,灭金、北伐、变革,满腔振奋欲一扫国朝百年积弊、中兴大宋……也曾亲自为诸公斟酒,慷慨激昂。

  做得再好又如何?百官每日叫嚷“国嗣未定”,国嗣?能继承这基业的也就是个傻子而已。

  再回过神来,见李瑕还在等自己赐字,赵昀随口道:“瑕,玉之疵也,人孰无疵?朕赐你字‘非瑜’,望你能常自砺。”

  “谢陛下。”

  “可会蹴鞠?”

  李瑕一时没听清,愣了一愣,很快就明白赵昀的心意。

  大概是有让某些人看看“看,朕年轻力壮!”之类的心思,当然,也许还有别的深意。

  虽然在李瑕眼里,强健和能生儿子是两回事,却也懒得提醒官家不要逞能。

  他又不是谏台的御史。

  “臣不会。”李瑕道。

  其实也只是不懂规则而已,顶级运动员,能有几个项目是难上手的。

  “朕教你,稍候荣王进宫,蹴鞠一场泯了恩怨。”

  “臣遵旨。”

  赵昀正想吩咐人带李瑕去换衣服,忽见一个宦官从后面小跑进来。

  “官家,瑞国公主称她已准备好了,问官家何时开始蹴鞠。”

  李瑕目光看去,竟难得见赵昀脸上泛起由衷笑意,精神也稍振奋了些。

  赵昀也不顾外臣在场,径直与那宦官闲扯……

  “何时叫过她蹴鞠了?耳目倒是灵通。”

  “一早起来便在准备了,这会怕是已到了鞠城,说是让官家与荣王一军,她则是要与舅舅一军。”

  赵昀摆手朗笑,道:“就属她机灵,哪个能蹴得过贾似道……”

  他此时才想起李瑕还在殿中,转头道:“今日不巧,就不带外臣了。你去领了官身,动身赴任吧。”

  “臣遵旨。”

  李瑕本就是可蹴可不蹴的,也不觉遗憾。

  反正他去踢球也拿不到冠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党羽

  有小宦官引了李瑕出宫。

  选德殿属于内殿,要出宫,往外走便是了。

  但这小宦官却是带着李瑕往西走了一段,如迷路了一般张望一会,停了下来。

  这临安宫城根本就不大,连杨太后都没地方住,搬出去自建府邸,肯定是没有迷路的可能。

  “好叫李县尉知晓,咱家孙安,在阎贵妃宫中差遣,自己人。”

  “孙阁长有礼了。”

  “稍待,阎贵妃有话交代你几句。”

  等了一会,只见一行宦官、宫女带着仪仗过来,其中还有几个身穿蹴鞠服的女校尉,显然是要去鞠城的路上。

  华丽大轿缓缓落下,有宫女招孙安上前说了几句,唤李瑕上前。

  李瑕走到轿边,施了一礼,道:“见过阎贵妃。”

  轿帘只掀了一点,李瑕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到他。

  那阎贵妃声音娇媚,能酥到人骨子里,开口却很直接了当。

  “我还要去看官家蹴鞠,有几句话你记住,且记紧了。”

  “是。”

  “往后你是我的人,凡事须为我考虑。那桩秘密先藏着,等我让你揭,你再揭。眼下时机未到,你暂离临安避避也好。”

  “明白。”

  “官家不会信重你,但会擢拔你。因你天生便该反对忠王,官家若能诞下皇子,论立场、年岁、才干,你可为真皇子一系之砥柱,一二十年内我保你平步青云。”

  “明白。”

  “但若没有皇子,你可知如何做?”

  李瑕低声道:“比如,吴潜若要让家父出面作证,先得鼓动百官让官家立阎贵妃为皇后,否则,我父子绝不出面。这便是万事以阎贵妃为先。”

  “你很好。”

  片刻后,阎贵妃又道:“你从黄氏处偷来的玉佩在我手中,这样吧,我再另赐你一个,手来……”

  一只玉手从轿帘中探出,细巧柔美,光滑白皙,只这拈着玉佩的动作也是优雅非常。

  李瑕接过那块玉佩。

  绿如翠羽,色泽均匀,雕着一只鸾凤,雕工精巧非凡,一看就知贵重。

  入手温润,她是临时起意送的。

  “往后你只佩这一块玉,明白吗?”

  李瑕道:“明白。”

  “你虽字‘非瑜’,可谓无瑕美玉,往后……”

  忽然,轿中又有个清脆的女声道:“说是交代几句,这都多久了,快走呀,我还要去蹴鞠呢。”

  “好吧好吧……起轿。”

  李瑕退开,隐隐还能听到轿中的对话。

  “你也不怕我告诉爹爹。”

  “说就说了,有甚打紧的……”

  几步之后,那酥人骨髓的声音渐不可闻。

  李瑕向宫外而去。

  在他身后,仪仗趋往鞠城,轿子里除了阎贵妃,还有官家的独女瑞国公主。

  瑞国公主为贾贵妃所出,贾贵妃去世后,官家将她交由阎贵妃抚养,以示优宠。

  抬轿的宦官并不觉得这轿子重,但轿中两个女子在大宋天子心中的份量,却未必比这社稷江山轻多少……

  ……

  出了宫,李瑕抬头看向那湛蓝的天空……也没有太多感受。

  也就是人生路途中又走了一步而已。

  赵昀起的字虽然随意,隐隐却也合他的心态,非瑜,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始终在补全自己。

  至少从心境而言,他已从棋子转化为学棋者的心境。

  换作在北归之前,遇到这种事他也许会去刺杀荣王,但如今,已学会用更多手段保全自己。

  有时候,处理事情很简单,甚至只需要一句话。

  一转头,李瑕再次看到汪庚、冯仲竟然已驾着马车候在宫外。

  “李县尉,丁相要见你,命小人们领你到枢密院……”

  丁大全自然知道李瑕入仕了,官职还是他运作下来的。

  这一句称呼,显然是一种提醒。

  李瑕也不避讳去见丁大全。

  阎马丁当,他已彻底打上了奸党的烙印。

  毕竟,许多具体的小事阎贵妃、董宋臣不方便亲自吩咐,要由丁大全交代。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李瑕不再是丁大全的门下走狗;他官职再低,那也与丁大全一样,同为阎贵妃之外廷党羽。

  权势又不是按姓氏排的……

  果然,这次相见,丁大全对待李瑕已少了些随意拿捏的姿态。

  “不枉老夫一力保你,近日始终在为你谋划官职,你随时可去领了官身。”

  “谢丁相。”

  丁大全目光落在李瑕腰间的玉佩上,抚须道:“等老夫坐稳相位,必为立后之事尽力。”

  李瑕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宫中与我说,此事多少也需要清流文官襄助声援,只靠声焰嚣张是不够的,大义名份也很重要。”

  有一刹那,丁大全青蓝色的脸似乎阴翳下来。

  只论养气功夫,他逊程元凤远矣。

  李瑕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道:“当然,眼下谈这些还早,且静待时机吧。”

  气氛仿佛是凝固了。

  终于,丁大全笑了笑,挥散李瑕那能与宰执旗鼓相当的气场,重新主导两人的谈话。

  “不谈这些了,后日是中秋,你回府吃饭。”

  这“回府”二字,仿佛李瑕已是他丁家孙婿一般。

  李瑕却是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赴任,不知一应章程今日能否办妥?”

  丁大全身边的心腹们听了,纷纷脸色一变,已有些忍耐不住。

  李瑕也知不能太不给丁大全面子,又补充了一句,解释道:“我还是早点离开为妥,免得与谁再起冲突,误了丁相拜相的大事。”

  “你这孩子,想得周到,也好……”

  旁的,丁大全也懒得再多说,吩咐人带李瑕去办。

  直到看着这笔挺少年离开公房,他那张青蓝色的脸终究还是阴沉了下来。

  “丁相。”有心腹凑上前,低声道:“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有些年未见有人敢在丁相面前这么嚣张。”

  丁大全忽然笑了笑,仿佛很大度。

  “少年人嘛,未经磨砺,有气性,且等坐稳了相位再提……”

  ……

  灯芯巷小宅。

  韩承绪眯着老眼,提笔在纸上画着,规划着北上的路线。

  他始终觉得,李瑕能带他们从北面归来,再投奔北面并不会更难。

  身为金国遗民,哪怕在宋境呆了近二十年,他始终没有得到认同感。

  不是说江南不好,而是他的根在中原。

  此次李瑕被通缉,韩承绪反而有种“这是赵宋逼的,那就叛了它”的痛快感。

  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动静。

  听到了韩巧儿的欢呼,似在喊“李哥哥”。

  之后,满院只有刘金锁的大嗓门,把别人的声音全盖下去。

  “哈哈哈哈……”

  “小郎君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哥哥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武信军准备将,这也太抠门了吧!还即日动身,我和柳娘的婚事还没办呢,就因为担心你耽搁了,烦死我了……”

  “哈哈,你果然当上县尉了!奸党就是不一样啊,没功名也能当上文官。但这宅子还有五日的租金没要回来呢……”

  韩承绪来不及放下毛笔,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在看到李瑕是堂堂正正迈进大门的一个瞬间,他只觉心绪复杂,一时难言。

  花白的胡须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老眼里也满是凌乱。

  一直以来,韩承绪自问是最了解李瑕能耐的人。

  少年智勇,胆魄、心志远远超乎常人……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高看李瑕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李瑕竟比他所想之中更有手段。

  当朝宰相奈何他不得,连堂堂嗣王也奈何他不得?

  毛笔掉落在地上。

  韩承绪走上前,喃喃道:“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韩老你看你,都惊呆了,这有啥稀奇的?我早说过,他不会有事嘛,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是啥都不懂。”林子大骂。

  一片欢闹之中,李瑕笑了笑,转头间忽看到高明月。

  因见了她那眼中的深切的关怀,他愣了一下,潜意识里忽然浮起一个闪念。

  “以后若娶了这白族姑娘,那也是想要纳妾的,难得在这个时代……”

  也就刹那一闪,李瑕将这胡闹的破念头挥散。

  要去的是兵危战凶之地,且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明日是中秋,但我们要动身启程。这样,我们提前过个节,今夜在临安城好好逛逛、采买物件,到丰乐楼吃饭。”

  众人没想到李瑕一回来,别的不说,开口竟是说这个。

  “临安城有啥好逛的。”刘金锁颇煞风景,嚷道:“又挤又花钱。”

  “闭嘴吧你,去丰乐楼吃饭有甚不好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临行

  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这宋朝的腐朽倾轧,却也感受到了临安的繁华。

  小小的宫城挤在杭城最南面山区,既不占西湖美景、也不占钱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余座,大街彻夜灯火不绝,沿街皆可摆摊,门类百般,琳琅满目。

  所谓“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市井文化盛极。

  百姓闲聊也敢议论官家几句,高官显贵也能和走卒贩夫同堵在一条路上。

  得益于这份繁荣,贫苦之人只要肯卖力气,也不太容易饿死。

  仗势欺人或许有,剥削压迫或许有,但相比于北面,它的残酷都隐在暗处,绝不至于明目张胆,街上死一个人都能惊动官府。

  百姓不必担心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蒙古人,会被对方肆无忌惮地当成猎物射杀。

  因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驱口、贱民。

  这次,李瑕有一瞬间也想过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闯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经常会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随便可将他治下之民当作驱口掳掠杀害。

  没有一个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个腐朽的秩序。

  那时怎么做?

  忍一忍当然也就过去了,其实一个赤那也杀不了几个人,北地对武将管治更宽松。

  但他不想去忍。

  这里有倾轧、有腐朽,但比起战场、比异族统治之下的地方,这里依旧是天下最安稳之处。

  哪怕说是比烂的时代也好,至少他与老弱病残的同伙们,终是没在临安丢了性命。

  他们在杭城大街逛了一圈,采买了许多物件,颇有恣意畅游之感。

  晚间到丰乐楼吃饭,李瑕颇为大方,要了个雅间,点了最好的炒菜。

  这次高明月避无可避地要和大家同桌,因知道她的性子,李瑕与高长寿在每道菜端上来后马上夹了一些,摆在她与韩巧儿面前,省得她们起身去夹。

  总之这一群人都在适应着相处,包容各自奇怪的习惯,比如李瑕生活讲究、刘金锁说话吵闹……

  正吃到开怀,敲门声响起,有人推门进来,却是龟鹤莆。

  龟鹤莆只探头看了一眼,李瑕已站起身,手里还拿了一个包袱。

  “走吧。”

  “是,阿郎就在隔壁。”

  走过长廊,听到有个雅间里传来呼喝声,是有人在斗蛐蛐。

  龟鹤莆推开的却是另一个雅间的门,贾似道正独立在窗边看着西湖。

  “非瑜来了啊,聊聊?”

  “贾相今日与官家蹴鞠,是赢是输?”

  “荣王输了。”

  两人都没再提这次的事,总之是贾似道没能保住李瑕,任李瑕自己挣到的出路。

  个中微妙,也无甚好说的。

  贾似道笑了笑,示意龟鹤莆接过李瑕手里的包袱,道:“情报给全了?”

  “是。”

  “这是韩巧儿背下的,你还与我吹嘘记性好。”

  “无妨了,现在你动不了我。”

  “别太傲,不过是一小县尉,亳无根基,我轻易可抹杀了你。”

  “嗯。”

  李瑕也不在乎,他傲又不是因为县尉这官职。

  贾似道叹息道:“你也看出来,枢密院并不重视你这份情报,因为无用。”

  “无用?”

  “北地之事,赋税、人口、蒙古汗庭派系,知道了又如何?收复三京尚且无能为力,岂能管那么远。”

  李瑕道:“派使节北上,接触杨果之事呢?”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时机未到。”

  “那我去找赵葵。”

  “三京败事者有何用?”贾似道拍了拍李瑕的背,道:“急甚?等西南战事告一段落,此事我应承你,至少,要有场胜仗才行。”

  “又想将我当棋子摆布?”

  贾似道哈哈大笑,道:“你惯是如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答应你了还说什么。”

  他笑罢,脸色方才郑重起来,又道:“阎马丁当或可一时助力于你,但论政见,满朝上下,唯我与你相同。往后倚仗谁,你须心中有数。”

  李瑕心知他说得煞有其事,实则还是为了拿捏住自己,也懒得应他,又“嗯”了一声。

  贾似道递过一封书信,道:“再给你一封引见信,有事可去找吕文德。”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道:“送你的礼物,收了吧。”

  “谢了。”

  “有事给我通个气。”

  “好。”

  “你重诺,我信你。”贾似道得了这一声好,洒然一笑,转身便走。

  李瑕拿起桌上的书册翻了翻。

  这是贾似道为官以后写的心得……

  只看几句,李瑕便已对这宋朝官制有了另一番领悟。

  这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从这点上看,贾似道为人处事、招揽人心的手段高丁大全不止一筹。

  李瑕将册子收入怀中,走过长廊,正见贾似道主仆走进那间斗蛐蛐的厢房,厢房中几个气度不凡之人围在桌边……

  ……

  “贾相回来了。”

  “诶,说过了,出来玩,叫字号即可……”

  正在斗蛐蛐的几人中,甲辰科状元、秘阁修撰留梦炎正掏了银子放在桌上。

  他听到推门声,一抬头,看到李瑕从长廊走了过去。

  留梦炎微微苦笑着,复又低下头,心里想到的张弘道那封来信。

  张五郎居然要求自己杀了李瑕,简直莫名其妙,递消息就递消息,怎能杀人呢?会被贾相看出来的。

  几番推波助澜,李瑕都不死,马上要去西南上任了,还有甚办法?

  心念一转之间,只听到满屋呼喝。

  “咬它!咬它啊……”

  ……

  从丰乐楼吃了饭回来,高明月留意到李瑕整夜都没做那些平时雷打不动的锻炼。

  她躲在屋中,趴着门缝看去,看他在院中踱步、沉思。

  大堂里有吵闹声不时传来,是在收拾物件,准备离开临安了。

  高明月于是也去整理行李,觉得心里有些乱。

  “都早点睡吧,天一亮就出发。”

  随着这一句话,灯芯巷的小宅安静下来……

  李瑕回到屋中,解了衣裳,换了包扎伤口的布带。

  忽然,他一转头,警惕起来。

  “谁?!”

  屋中高长寿迅速惊醒,问道:“是杀手?”

  李瑕点点头,持起长剑,推开门出去。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满院生辉,院中却是半点人影都无。

  “是谁?”

  “宋廷之人谁都不敢现在杀我,只能是孙家或潜通蒙古之人。”

  “跑得倒快。”

  “路上得警惕些了……”

  对话声传进高明月与韩巧儿屋中。

  高明月正抵着门站着,轻轻捶着心口,只觉惊魂未定。

  哪有什么杀手,不过是想看一眼他受伤没有……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中秋

  次日,中秋。

  天色才蒙蒙亮,林子与刘金锁已起来准备车马。

  等诸人都起来,准备叫李瑕,竟发现他不在屋中。

  “咦,小郎君呢?”

  “他说要出门一趟,出发前就回来。”

  “嘿,我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但是煮裂了两个……”

  此时,李瑕已站在风帘楼的一座阁楼上。

  凭栏而望,可俯瞰到整片亭台楼阁。

  因是中秋,许多角妓正在排演歌舞,衣袂飘扬,赏心悦目。

  不远处的西湖在晨曦中映着波光点点,确实是“暖风熏得游人醉”。

  胡真在这阁楼上置了一个案几,刚刚泡了壶清茶。

  她捧着茶杯,注目远眺,道:“临安真好。”

  “是啊,临安真好。”李瑕道。

  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他却很懂她的心境。

  胡真也莫名地感到与李瑕相处很舒适,虽然他只是一个后辈晚生,彼此没说过几句话。

  以往倒没想到李墉之子是这么一个人,有不符年纪的阅历。

  “你既知临安好,留下来多挣些银子,赎买安安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就是知道临安好,我才不打算留下来。”

  胡真道:“之前不知你有丁相作靠山,我小看你了。如今阎贵妃、董大官为你撑腰,何惧之有?”

  “你经商厉害,眼界还不够。”

  “莫学李墉,辜负刘苏苏十载。”

  “都说了,当我与她不认识。”

  “不聊了,今日中秋,我忙。把书给我?”

  “书被烧了,孤本。”

  胡真道:“既是孤本,烧了更好,我要的是里面的诗词。”

  “不记得了。”

  “休要诓我,刘苏苏与我说过,你读书最痴。”

  “真不记得。”

  “替你引见关阁长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是吗?”李瑕道:“我说的是书在我手上,从没说过要给你。”

  “李县尉也是朝廷命官,却与风尘妓母耍赖?”

  “我堂堂县尉一大早特地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一句,我已投靠阎贵妃、董大官。”

  胡真抿嘴一笑,悠悠道:“这事满城都在传,天子赐字,十六岁任官。我早知晓,不劳李县尉亲自跑一趟。”

  “知道就好。”李瑕道:“我还在北面杀了许多人,很有本事,又凶。”

  胡真拍手道:“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李瑕目光望处,见年儿从觅云院的屋堂跑出来,勿勿忙忙地拿一把琵琶又跑回去。

  “好吧,想起一首诗了,给你。”

  “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白送你。”

  胡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觅云院。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有心了,也放心吧,她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终是会尽力为她好。”

  李瑕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觅云院一会,随口将那诗念了出来,转身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出了临安城,向西而去……

  ……

  这日是中秋,临安城内的才子们早早赋了新词,打算在各个文会上施展才华。

  丁大全却狠狠地给了清流文士们一巴掌。

  因太学生刘芾等人上疏中有“国嗣未正,事会方殷”之语,触怒官家,丁大全削了为首六人的学籍,并在太学竖碑,严禁太学生妄议国事。

  满朝正直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因丁大全早已接连排除异己,弹劾他们诽谤君上。

  一时间,丁党声势喧天。

  是日,六名太学生被流放、分拘他州,出城时诸多文士相送,称他们为“贤关六君子”,分别是刘芾、陈宜中、黄镛、林则祖、曾唯、陈宗。

  刘芾身戴枷锁,回首临安城,想到国事艰难,念了一首诗,给这年的中秋佳节添了一缕悲凉。

  “中兴遗此老,梦寐亦中原。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名方登禁掖,身已谪南源。

  苦学无寒暑,双趺片石存。”

  送行者无不恸哭,直到六君子的身影在官道上渐渐消失,又有人提起了李瑕。

  “听说那日伏阙上书李瑕也在场。”

  “呵,李非瑜是去扳倒贤相的,若非他,丁青皮何以有今日之声焰?”

  “依附奸党,破格任官,此子怎可能做出那等词作?必是窃人词作。”

  “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如何比的上声伯兄?”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唉,朝堂乌烟瘴气,如何是好?”

  “听说今日清晨,李瑕李非瑜已往西南上任了。”

  “丁门走狗,巴结来的官,急巴巴的样子,令人作呕……”

  忽有人冷笑一声。

  “刘声伯虽流放,披肝谏言,振聋发聩;李非瑜已赴蜀,迎危局而上,牧守一方。唯诸君,在此高谈阔论、袖手空谈,非将二人作比较,或赞或贬,皆凭心意。却不知为国做过何事?”

  “陈硕卿!你是何意?黑白不分了?!”

  “他投靠奸党了!”

  “去你娘的!”

  “……”

  城门处这一场争论良久方歇,半日之后,新科状元闻云孙又在此出城。

  闻云孙披麻戴孝、双目通红,因他收到了父亲过世的噩耗,要回乡守丧。

  才中状元,一登朝堂见到的是国朝积弊,方欲振奋却又遭此打击……这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得到的是艰难磨砺。

  他将丁忧三年,沉淀下去。

  ……

  刘辰翁送闻云孙出城,只觉意兴阑珊。

  本来,被李瑕的五首诗词所激,刘辰翁近日填了一首词,打算在这个中秋与李瑕会一会诗词。

  可惜李瑕已走,而今日发生的一切也让刘辰翁失了心情。

  人情难却,傍晚时,刘辰翁还是守约,赴了丰乐楼的中秋诗会。

  这夜诗会,有个叫全永坚的皇亲甚是讨厌,拿了一首平庸之作,让众人吹捧。

  刘辰翁想着刘芾那首诗,本来不想拿出词作。

  但为了压一压全永坚的那嘴脸,终是没忍住。

  他作的是一首《水调歌头》,和的是苏东坡。

  很快,有歌妓开口唱起来。

  “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几时留……”

  ……

  官道边,李瑕将一块月饼递给了高明月。

  他今天早上去风帘楼,胡真送了他一盒月饼,一共十个。

  他们有九个人,分完还剩一个。

  因为韩巧儿这小丫头吃了一口忙呼“太好吃了”,众人纷纷大笑,遂让她多吃一个。

  韩巧儿又要与高明月分,李瑕听了,便将自己的月饼给了高明月。

  他虽没吃,看众人的反应,该是觉得这月饼真的好吃。

  他分明看到高明月小心掀着面罩,吃了一口之后惊喜地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很明亮,异彩连连。

  “不用不用,我一个够了,不好拿你的。”

  “我不爱吃这个,容易发胖。”

  “发胖?”高明月有些迷糊。她完全没有过担心发胖的概念。

  “嗯,胖了肌肉线条不好看。”

  李瑕随口胡说着,月饼已递在她手里。

  高明月忽然想到昨夜跑去偷看他换衣服的事,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怕被他看出异样。

  李瑕微觉尴尬,转过身要走开。

  “那个……我掰一点给你吃吧?尝一尝也好。”

  “也好,少一点。”

  李瑕摊开手,高明月掰了一小块放在他手里。

  他本以为这年头的月饼就那样,没想到味道竟意外的好。

  “今天的月亮很亮吧?”高明月忽然道。

  李瑕抬头看去,恍了恍神。

  “是啊,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漂亮。”

  高明月捧着手里的月饼,飞快向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没注意到这边。

  她抿了抿嘴,故作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月亮会一直跟着你,走到哪,跟到哪……小时候娘亲告诉我的……”

  李瑕听了,再抬头看那一轮圆月,又是另一番感受。

  而同一个月亮下面,张文静正站在窗边望月,低声喃喃道:“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封笔诗

  风帘楼诗会。

  “其实《水调歌头》已不可能有人能比肩东坡词了,刘会孟今夜不该拟这词牌的。”

  “‘举首快哉去,灯火见神州’,虽不能比东坡词,今年中秋,刘会孟已得词魁矣。”

  “终是没太大意思,若要我说,中秋未必要赋月。今日刘声伯那一句‘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才是最触动我的。”

  “不错,词魁该给刘芾刘声伯,该给贤关六君子……”

  今夜临安大大小小的诗会恐有上百场,遇到好诗词便是四方传唱,比如丰乐楼诗会上,刘辰翁的词已传到了风帘楼。

  确实称得上“共中秋”。

  不过,风帘楼诗会上还没拿出像样的诗词,与会诸人不免谈起些别的事。

  “谈到贤关六君子,我忽想到了李瑕李非瑜。”

  “奸邪党羽,提之扫兴。”

  “他确立过功,确往西南艰苦之地赴任。我等未见其人,不必妄下定语。”

  “德夫兄想说什么?”

  “我在想,若李非瑜在此,能拿出怎样的词作。”

  “论遣词造句,或可胜过刘声伯、刘会孟。但若论意境,胜不过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的披肝沥胆。”

  几名文客谈到这里,忽听四下一片呼声。

  “唐行首要唱李非瑜新诗了!”

  “你说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胡真已亲自登台。

  “诸君有礼了,若论当今诗词一道,最声名鹊起者,李瑕李非瑜也,其人风评,毁誉半参……

  今晨,奴家为他送行,问其心志,一笑置之,唯留一诗相赠唐行首,称平生封笔之作。是才高八斗、是欺世盗名,且由诸君品鉴……”

  ……

  台后,年儿正在给唐安安补妆。

  “姑娘,他待你也太好了吧。”

  “胡说什么。”

  年儿道:“他这一首诗,显然是送给姑娘你的,就像你常说的,名气越大,才不用去接待那些不愿接待的客人,今夜这诗一出,满临安还有谁比得上你的名气?”

  “好了好了,叽叽喳喳的。”

  “是姑娘说的,他本就有些痴情。”

  唐安安忽然低声道:“这是决别诗,他向世人示意,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话音未落,有婢子跑来道:“唐行首,该登台了……”

  ……

  “什么?李非瑜之诗?封笔之作?”

  刘辰翁听到消息,立刻起身,从丰乐楼赶往风帘楼。

  他对李瑕很好奇。

  没见过对方,说不上是怎样的观感,只是觉得那人若不再作词了实在是可惜。

  但今夜,再好的诗词也比不了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为国事抛弃前途的一腔忠义。

  对此刘辰翁深有体会,整夜都在后悔不该把那首《水调歌头》拿出来。

  这让他感觉,贤关六君子在为国事奔走,自己却在歌舞升平。

  脑子里想着这些,刘辰翁奔至风帘楼。

  “刘会孟来了!”

  “会孟快来,马上要唱了……”

  刘辰翁快步穿过花木曲径,远远听台上有人在说话。

  “因在北地九死一生,李非瑜作诗词,喜用化名。今夜这诗,乃化名‘龚自珍’所作。”

  曲声响起。

  接着,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唱了起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么短?”

  “如此造势,还以为是长调词,竟只是绝句?”

  “诸君认为此诗如何?”

  “偷的。”

  “会孟来了,让会孟点评……”

  刘辰翁已被拉到文士之中,神色却显得有些呆滞。

  “会孟觉得如何?”

  刘辰翁张了张嘴,开口,喃喃自语道:“不仅是这诗啊,该看他的志向。”

  “何意?”

  “诗言志,诗言志,家国社稷风雨飘摇,刘声伯披肝万言;李非瑜……李非瑜……”

  “会孟,继续说啊。”

  “还有何好说的。”

  忽有人站起身来,神情疏落。

  “刘声伯敢为天下直谏,李非瑜则是务实之人,‘化作春泥更护花’,此中一腔报国之热血、百折不挠之坚韧……更胜一筹。”

  “黄德夫言过其实矣!李瑕远不能比贤关六君子!”

  “言过其实?若我辈书生只知上疏、上疏,于国有何益处?!”

  “李非瑜投机取巧之辈,绝难当此盛誉,我不信这诗是他作的!”

  “你信与不信又如何?他在乎吗?其人诗中洒脱之意,你有半分?”

  “黄德夫!你也依附奸党了!”

  “呵,我是否奸党不论。李非瑜已赴边陲,是忠是奸、是贤是庸,只怕还轮不到我等袖子空谈之辈评述。”

  黄孝迈说完,背过手,径直离席而去,只又甩下一句。

  “哪怕为国做过半点实事,再来议论旁人忠奸!”

  犹有许多人不服,纷纷看向刘辰翁。

  “会孟,你怎么看?”

  刘辰翁摆了摆手,苦笑一声,向外走去。

  “德夫兄所言不差。国事艰难,我这赋中秋词的,岂有颜面评述?”

  “会孟,会孟……”

  “唉,会孟也走了。”

  “我依旧觉得这诗并非李非瑜所作,他若有此高才,何必封笔?”

  “不错,又偷一诗罢了。”

  “据传,他分明早便说过是孤本上看来的……”

  “你也想为李瑕说话?”

  “非也,这……李非瑜奸党也!”

  “呵……”

  一片议论声中,忽有人道:“唐行首哭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唐安安又低声唱了一句,似已失了魂。

  月光照在她清美的脸颊上,她通红着眼,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

  年儿站在台子后面,抬头看着自家姑娘,也是鼻头一酸。

  她其实一直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姑娘说的“我若担心他,只会害了我和他”是什么意思,但说不清楚。

  唯有今夜这一首诗,将此中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他果然很有才华呢。”

  下一刻,年儿又想到前夜李瑕说的那句“我赎你”,忽有些痴了。

  年儿隐隐想到……李瑕这首诗是不是给自己的?

  因为他要去西南很危险的地方,所以最后才没赎自己?

  “化作春泥更护花……”

  年儿想着想着,忽然惊醒过来,连忙抬手给了自己的脑瓜子一下。

  “傻丫头,想什么呢?他那样的人哪会给你诗啊,当然是给姑娘的啊,姑娘都唱哭了。”

  对这一点,年儿十分笃定,又摇了摇头,心中叹道:“但姑娘说这是决别诗呢。”

  她忽然觉得很想念李瑕,于是她抬起头,望向那一轮满月。

  ……

  “这么好的月光,我们连夜赶路如何?”

  “好,难得没有追捕。”

  “哈哈,早一点到四川,让我们李县尉早日施展手脚!”

  月光下,西行的一群人纷纷朗笑。

  “你刘金锁施展拳脚就行。”李瑕语气中带着些玩笑意味,眼睛却很笃定,道:“往后我是要学谋略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叙州

  潼川府路,叙州。

  叙州别名“僰道”,古称戎州,后世为宜宾市叙州区。

  此地位于长江上游,金沙江、岷江下游,是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站。

  它东接重镇泸州;西临嘉定府,即乐山地区;北面是产盐之地富顺监;南面则邻近大理国。

  当年蒙古灭大理国,忽必烈的大军就是从西边的嘉定府路过。

  如今叙州则是从大理国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

  因其地位置重要,朝廷对叙州官员之选任一直很谨慎,任职者多是能臣干吏。

  一般而言,从临安发出一道金字牌到蜀中大概是半月,紧急程度低一些的雌黄青字牌,则是二十日左右。

  为了更方便传递消息,朝廷于蜀地多设立“摆铺”。蜀中这边,不论朝廷是否过问,每月初三、十八定期递公文回朝,故而“蜀中动息,糜所不闻”。

  九月九,重阳佳节。

  叙州摆铺曹司拿着几封公书送到了知州衙署。

  慕僚李同禾接了公书,转进知州史俊的公房,只见史俊正眯着眼凑在地图上看。

  “东翁,公文到了。”

  “终于到了。临阵换帅,新任的蜀帅人选却始终不定,让人心焦呐。”

  李同禾知史俊心急如焚,连忙拆开,扫了一眼正要给史俊念,忽然愣了一下。

  “如何?可是张都统?”史俊问道。

  “非也。”

  “谁?”

  “礼部蒲尚书,讳名择之。”

  史俊一愣,又问:“右相可有信件?”

  “有。”李同禾动作很快,迅速找出程元凤的来信,拆开信封。

  史俊径直接过,仔细看了几遍,又递还给李同禾。

  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着,皱起眉头……

  自余玠死后,余晦任四川安抚制置使,虽同姓“余”,所为却天差地别。

  余晦与利西路安抚使王惟忠有私怨,诬告王惟忠潜通蒙古,押其至临安斩首,致四川军心动摇,蜀地指挥混乱不堪。

  蒙将汪德臣趁机屯兵利州,大力经营,俯瞰四川。后又于紫金山大败余晦,几年内连接攻克成都、苦竹等地,已夺川西之地。

  幸而余玠镇蜀之时,将四川的防御重点放在重庆府合州,防线稳固,方可与蒙古屯兵对峙。

  史俊是程元凤门生,偶有书信往来,这几年不止一次写信报过蜀中危局。

  年初,程元凤就来信问史俊“若罢余晦、谁可继任”,当时史俊推荐的是都统制张实。张实乃余玠麾下大将,累功三转、受刺史象符,可谓久经战阵。

  终于,半月前消息传来,朝廷终于罢免余晦,同时史俊也收到程元凤回信,称与丁、贾达成默契将以张实为蜀帅。

  本以为大事已定,没想到等来等去一直没消息,竟然还能有变故。

  最后的蜀帅人选是礼部尚书蒲择之,将任四川制置安抚使、兼知重庆府。

  并非蒲择之不好,可,现在才准备启程……

  史俊看完信,心里还是有些懵。

  李同禾看过信,抬起头道:“东翁,至少蜀帅人选定下来了。”

  “据得到的情报,兀良合台或已从大理出兵。”史俊道:“蒲尚书……蒲节帅临时受命,如何来得及整顿?短时间内,张都统如何与他上下一心?”

  李同禾叹息一声,道:“张都统毕竟是武将,不能升任,也是意料之中。”

  “武将,武将。危亡关头,还管文官武将。”史俊道,“前次右相来信,分明称诸枢相已同意了……武将,唉。”

  “但仔细想来,朝廷这个任命其实是最妥当的。”

  “妥当?”

  史俊停止踱步,在椅子上坐下。

  李同禾沉吟道:“右相信中之意是说……东翁知叙州,只看到兀良合台大军将至,但朝廷想的却不同,重庆府乃根本之地,非重臣难以镇之。张都统能打一场胜仗,却难镇守蜀中。

  蒲节帅是蜀人出身,曾任军器监丞,与京湖制置使李节帅共事过。此次,能让诸位枢密院相公改主意,该是李节帅举荐,且将从京湖出兵两万支援蜀中。由此可见,此任命实最为稳妥之举。”

  史俊默然良久。

  最后,他感慨道:“也许真是我这小小知州眼界不高。也许,朝廷以重臣知重庆府、镇蜀中,确是长远之计吧。”

  “东翁。再从大局而言,蒲节使能与李节使、吕太尉互为呼应,放眼整个西南战局,确是最明智之决择。”

  史俊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秋防就在眼前,大战将起。余晦被罢免,闻诏即不管边事,自去临安。朝堂上却许久不定蜀帅,最后匆匆命蒲择之走马上任。史俊觉得……诸公好糊涂啊。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最明智的决定。不论是从大局还是长远考虑,蒲择之都是更合适的人选……诸公确实是庙算深远。

  只是心头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蒲节帅要如何临战整顿?张都统又要如何更改布防?

  “东翁,东翁。”李同禾低声提醒道,“东翁不必太过忧虑了,说句不当说的,东翁知叙州,其实根本管不了那些,再心焦又能如何呢?”

  “是啊。”史俊叹息道,“一知州,岂能管蜀帅大事?继续论城防之事吧,秋粮……”

  忽有仆役禀报道:“知州,有人求见。”

  “进。”

  “是,其自称朝廷委派赴任庆符县尉,这是拜帖。”

  史俊接过拜帖一看,皱了皱眉,递给李同禾。

  “李瑕,李非瑜?倒是我的本家。”李同禾道:“可这县尉怎就一个名字?也不说是哪年登科。”

  “边陲重地,该不会真遣初入官场之人。”

  史俊低声念叨一句,起身道:“到堂上见他……”

  ……

  李瑕一行人是走的水路,乘船从长江逆流而上。

  行至重庆府,聂仲由与林子离开,北上遂州投武信军。

  本来,刘金锁也有个小小的军职,是可与聂仲由一起去的,但聂仲由担心李瑕的安危,让刘金锁跟着李瑕,这是在临安时就说定的。

  与聂仲由、林子分别之后,李瑕等人又从重庆府继续溯流而上,过泸州,终于在九月九这天抵达了叙州。

  庆符县在叙州城南面八十里,说远不远,但蜀中道路难行,可以乘船由长江南面的支流符江走,还要再走一两天。

  李瑕打算在叙州歇一晚,次日再启程去庆符县,进城之后先拜会了知州史俊。

  其他人都在驿站歇着,他只带了韩承绪到知州府。

  此时在堂上看着,只见布置十分简朴,还有几分残破之意。

  茶水倒是不错,是当地的“鹿鸣茶”,不过应该也不贵。

  所谓“僰道出香茗”,早在周朝时,此地的僰王入朝祝贺,携带贡茶,自此中原始知有茶,这里可以称得上是茶叶起源地之一。

  宋朝共设立八个茶马场,以茶叶换取马匹,大理国灭之前,叙州就有两个茶马场……

  这些,是李瑕被关押在提刑司时,从地方志里看到的。

  他一向认为努力比袖手空谈有用,以前如此,现在为官入仕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知州史俊从后堂转出来,看了李瑕一眼,似有些诧异。

  李瑕与韩承绪站起身,拱了拱手。

  “见过史知州。”

  史俊恍过神来,抚须沉吟片刻,道:“有礼了,非瑜少年才俊也,多大了?”

  “十六。”

  史俊养气功夫不算好,轻呵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同禾从韩承绪手里接过公文,递在他面前,史俊扫了一眼,方才开口道:“你曾受右相派遣,北上立功归来?”

  “是。”李瑕道:“朝廷不以瑕死囚之身,委以重任,国恩深重。”

  史俊有些疑惑。

  他刚收到程元凤的来信,信中却未曾提及新任的庆符县尉,对方若真是右相一系,岂能如此?

  何况,其人尚未加冠,又无功名,右相绝不该有如此奇怪任命。

  “是何人举荐你?”史俊问道。

  韩承绪听到这里,已感到十分为难。

  那公文上本没提是程元凤派遣,只有“枢密院”,史俊开口就问“右相”,既是试探李瑕,又是表明一种态度。

  此时,答什么都不好。

  “是丁相举荐。”李瑕已直接回答道,这瞒了也没用。

  史俊脸色冷淡下来,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心说也只有丁青皮一党,才能出这等不合礼制的任命。

  这李瑕的背景也好推测了……右相委任差遣,李瑕立功归来,丁青皮抢功,李瑕遂叛投丁党。

  今日叛投奸佞,明日便可叛投蒙古。

  史俊心头盛怒,面上虽不显,总之是看不上李瑕,那副好皮囊好姿仪落在眼中,反觉刺目……国事危急,犹以貌取士?边陲重地,以一稚童充任县尉,荒唐!

  李同禾亦是摇了摇头,眼见气氛凝固,尴尬地与李瑕寒暄。

  “非瑜……李县尉这字,是谁起的?”

  李瑕道:“幸得官家赐字。”

  李同禾一愣,只觉莫名其妙。

  此事怪哉,若说天子亲自赐字,本该是赏识之意,但怎会是“李非瑜”?

  名“瑕”有勉励之意,其尊长起名时想的该是以字补名,为“李成瑜”之类才是。

  想来,因李瑕立功,天子赐字以示表彰,但不屑其人品行,故而如此。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明鉴。

  “非瑜得官家赏识,前途不可限量。”李同禾还是捧场,说了几句场面话。

  “谢宜斋先生吉言。”

  史俊懒得再敷衍,转入正题,道:“非瑜是哪天离开临安的?”

  “八月十五。”

  史俊问道:“可听说过枢密院为何更换蜀帅?”

  “瑕官低位卑,未曾听说过此事。”

  “可知新任四川制置使蒲使帅是否起行?”

  “不知。”李瑕道。

  他一直在逃命,得到委命马上就起身了,又是头一次当官,没管过这些。

  史俊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若说先前只是不喜李瑕的品行、心中对朝廷的任命有所非议,此时已是对李瑕的能力不信任。

  当此秋防时节,要到叙州上任,第一等的大事都不去了解,也配为官?

  “你打算何日动身往庆符?”

  “明早启行。”

  “明日我派吏员送你上任。”

  “谢知州……”

  简简单单几句话,史俊端茶送客,眼中忧虑更甚。

  李同禾长叹一声,喃喃道:“丁青皮之声焰,竟已牵连蜀地,时事艰难。”

  “宜斋觉得如何安置他?”

  “与东翁看法相同,搁置而已……”

  ……

  李瑕与韩承绪走出知州府。

  “阿郎可看出来了?”

  “嗯。”李瑕道:“史俊对我有成见。”

  “称知州为宜。”

  “好。”

  韩承绪道:“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另外,有些事是否解释几句?”

  “说是程元凤保不住我,我才投靠丁大全?”

  “这……唉,恐怕知州并不会轻易改变成见。”

  李瑕点点头,满不在乎道:“那便是了,不必理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长江龙首

  李瑕见过史俊之后,隐隐觉得入仕与其他事情不同,不是埋头苦干就行的,还需要打点、了解。

  当时在临安若是与贾似道多聊几句,史俊问的那些事如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或许会有回答。

  但再转念一想,上官的赏识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巴结来的,也不因此而困扰。

  他与韩承绪回到驿馆,正见高长寿从外面回来。

  “非瑜也回来了。”高长寿笑了笑,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去翠屏山上说吧。”李瑕道:“顺便看看地势。”

  “陪你看看地势也好,战事一起,叙州首当其冲。”

  他们又带上高明月、韩巧儿、刘金锁、韩祈安,出了城,往城西的翠屏山而去。

  韩巧儿很开心,她难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今日只觉得出门游玩一般,一路上牵着高明月的手,不时转头四顾,因蜀地的风景而雀跃。

  “好多竹子啊,刚才爹爹在驿馆与人闲聊,说是这山四季常青,因此叫翠屏山……”

  高明月没说话,有些闷闷的,不知在想什么。

  登上山顶,只见座高楼,上书“三江一览楼”几个大字,附近还有瞭台、烽火台。

  李瑕亮了身份,进到了三江一览楼。

  凭栏而望,李瑕、高长寿都没开口说话。

  韩祈安见他们沉默,扶着栏杆,吟了一首诗。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须信时平边堠静,传烽夜夜到西楼。”

  “好诗!”刘金锁大呼一声。

  若林子在,大概会骂他“不懂诗就闭嘴”,此时缺了这一声叱骂,刘金锁总觉少了些什么。

  韩祈安道:“陆放翁的《叙州》,他曾任嘉州通判,想必是当时所作。”

  刘金锁“哦”了一声,因听不懂这些,后悔自己多嘴,只觉还是林子在有意思。

  韩祈安本就不是说给刘金锁听的,说话间已转向李瑕,道:“只听放翁此句,便可知叙州之地形,阿郎请看……”

  他抬手向西南一指,道:“这是金沙江。”

  再向西北一指,道:“这是岷江。”

  李瑕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江大江就在叙州城东汇合,又奔腾向东,极是壮阔。

  近日一直在船上看江,但登高远眺,他还是被再次震憾到,深感自身渺小。

  “哪条是长江干流?金沙江?”

  “这一段只叫金沙江,而非长江。”韩祈安道,“金沙江、岷江,汇流于此,由叙州南下直至入海奔腾一万里,聚‘金沙、岷江’水势,方称长江。”

  说到此里,他指向叙州城,又道:“故而,叙州称‘万里长江第一城’。”

  “原来如此。”

  “阿郎再看,岷江从西北来、金沙江从西南来,叙州城就夹在两江之间。地势如何?”

  李瑕点点头,良久无言。

  他已看出来,叙州城不仅处在两江的三角洲,还有翠屏山将它西面也保护起来。

  以青翠之山势为屏障,故曰“翠屏”,故人起名之讲究可见一斑。

  叙州城防之利也就此一目了然,三角之地,双面临江、一面临山,易守难攻。

  李瑕道:“亲眼所见,方知陆放翁一诗,将叙州地势述尽。”

  “还有此城的气魄,长江龙首,西南半壁古戎州。”韩祈安又道:“所谓‘怀拥金岷浪催吴楚、雄踞巴蜀势控滇黔’是也。”

  “大好河山。”李瑕道。

  高长寿亦道:“大好河山。”

  他们开口说话,韩祈安等人已往边上站了一点,并不插嘴。

  高长寿抬手向西南一指,道:“非瑜可知金沙江因何得名?”

  “不知。”

  “因江中涌出金沙,遂称金沙江。所谓‘黄金生于丽水’,金沙江本名丽水,长江之上游也。”

  高长寿说着,又道:“蒙军从大理出发,可顺金沙江而下,过叙州、泸州,直捣重庆府。”

  “是啊。”

  “但大理百姓,未必愿随蒙军出征。且,兀良合台一走,大理国空虚。”

  李瑕沉吟道:“慕儒要走了?”

  “是,我要溯金沙江而上,逶迤一千六百里,回剑川城。”

  “丽江?”李瑕去过丽江,知丽江在唐代称为“剑川节度”。

  “是,丽江畔,剑川城。我还有一支旧部潜藏于彼,妻小也在。”高长寿道,“我想去联络义军,再见见堂兄。”

  李瑕道:“说实话,我依旧不看好你复国。”

  “复国自是艰苦,亡国人不得不做而已。”

  李瑕难得皱了皱眉,斟酌着用词,道:“若让我替你规划,等以后不用再担心宋廷会将你交给蒙古时,你再出面做事不迟……比如投宋,谋一任云南安抚制置使。”

  他其实想说的是等自己有势力了,但一介小小县尉,确实还没有招揽别人的资格。

  果不其然,高长寿摆手笑了笑。

  “当时我投奔吕文德,他嘴上说得好听,却只问如何再从西南买马,其余无半点支持,又诓我北上送死。幸而遇到你,这次北上并非全无收获。

  我们得到了兀良合台在西南的兵力布置,他也许很快会带大军离开,我可趁机起兵,若顺利,将与你前后合击兀良合台,你我再次并肩对敌。”

  “我不看好。”李瑕道:“兀良合台不重要,蒙古换谁坐镇大理都一样。重要的是段兴智知蒙古势大,铁了心当蒙古国的云南总管,你斗不过他。”

  高长寿摇了摇头,道:“你心志坚定,为何却劝我放弃?”

  “段兴智有蒙古支持,你却赤手空拳亳无倚仗,绝无成功可能。谁会支持你复国?若支持你,也只能支持你还镇云南。那,你此生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云南制置使或总管。”

  李瑕说到这里,总结了一句,道:“复国毫无希望,早点想明白吧,立志的方向对了,努力才有用。”

  高长寿默然了一会,道:“我知你有大抱负。但,我也是。”

  李瑕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他不贬低高长寿,但却极自信。

  高长寿笑了笑,道:“这段时日,我在你身上学到很多,我想回去试试。”

  “也好。我只给你建议,选择该由你做。”李瑕道,“你保重就行。”

  他把想说的说了,不再多劝,但转头看了一眼高明月。

  她正立在栏杆边,依旧沉静。

  “放心吧,我在北面尚且不死,回到故国,能否成事不提,总不会有性命之忧。”高长寿道。

  他说着,留意到李瑕的目光,似乎还想说些别的。

  但最后,高长寿只是道:“方才我已联络好了愿意西行的商船,明日启程,此一别……也无妨,若我召集义军,很快就能再见。”

  “好。”

  ……

  一行人转回驿馆。

  到城门时,只见有几个苗人正扛着麻袋入城,其中还有个苗族姑娘穿得十分鲜艳。

  李瑕想了想,让其他人先回去,自称要去办些事。

  这天,李瑕直到傍晚才回来。

  刘金锁见他回来,不由大笑道:“小郎君见到漂亮小娘子,一路跟着去看了?该带上我一起啊!”

  旁人却只觉不合时宜,懒得理他。

  他们已多了些离别前的低沉气氛,吃过饭,各自回屋歇下。

  高明月与韩巧儿一屋,两人拉着手低声说话,仿佛永远说不完。

  忽听敲门声响起。

  不等她们问,李瑕的声音已传过来。

  “是我。”

  韩巧儿忙跑去开了门,喜道:“李哥哥,你怎么来啦?”

  李瑕道:“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去找韩老拿吧。”

  “好。李哥哥劝劝高姐姐,让他们不要走好不好?”

  “嗯,去吧。”

  韩巧儿很乖巧,直接就跑开了。

  高明月独自坐在那,显得有些慌。

  “我不进来。”李瑕道,“站门口和你聊几句吧。”

  “嗯……”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意

  李瑕与高明月,两人一起从北面回来之后,相处得本来已自然很多,反而是这段时间周围人多,又有些生疏。

  此时他看了她一会,微微叹息,也不知从何开口。

  干脆放弃修饰,将心里话坦诚直说,李瑕遂道:“我这人,以往露水情缘很多,但未曾向人提过亲,因不喜欢茶米油盐的琐事,且秉性确实有些风流。”

  高明月仿佛被吓到了,瞪圆了眼,满脸都是惊讶。

  她不明白,他才这个年纪,怎就……露水情缘很多了?

  李瑕又道:“如今到了这里,你们这些女子不同,大概是做不到她们那般洒脱。你们始终藏着心事,若开口则是托付终身。对此,我本也有些无措……

  这么说吧,因诸多原因,不纳妾我该是做不到,此事先说在前头。但你若还愿嫁我,我去向你兄长提亲。”

  高明月吓傻了。

  再回过神,她面泛飞霞,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

  “你你你……转过去。”

  “好。”李瑕遂转过身去。

  好一会,也不知高明月是如何镇定下来,颤声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不看好慕儒,劝不动他。你若随他走,我有些担心。”

  “还有呢?”

  “你心事太重,我怕你憋坏了。”

  “才不会憋坏,才没有憋着心事。”高明月声音渐低,道:“可是,我就要随二哥回大理去了。”

  “你不是说,我走到哪月亮跟到哪吗?”

  “那说的是天上的月亮,才不是……而且,你也没多喜欢我,不然,你说这些话时也不会这般条理清楚。”

  李瑕转过身,从袖子中掏出一条银项链,递在高明月面前。

  “送你的,应该和你的手链比较配。”

  高明月眼睛一亮,显然很是喜欢。

  她却是不接,又道:“你转过去,好不好?”

  “好。”

  李瑕又背过身去。

  高明月似乎也是鼓起勇气,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在临安时,我和二哥有过争吵,与你今日所言相似,我亦认为复国无望。但我并非劝他投宋,而是劝他……先在你身边为幕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其实,你有大抱负,我知晓的。”

  “谢谢你。”

  “我一小女子,并无多大志向,国灭以来,不知何去何从,只跟着二哥辗转。先前二哥说将我许配给你,我害臊。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其实……以后只想在你身边相夫教子……你别转过来,不然我说不出来。”

  李瑕身子动了动,又背回去,道:“好,我不转。你说。”

  高明月方觉心安,含羞道:“月亮想跟着你……这并非骗你,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如今与以往不同,你已成了宋臣,根基未稳。若娶了我,万一形势变化,或受人攻讦,你一番心血就毁了。

  再有,二哥认为此次大理国空虚,若不试一次,他枉为高氏子孙。我亦是高氏子孙,亦不能退缩,且嫂子与侄儿还在剑川城,不论事成事败,是该回去一趟的。

  二哥说他要做出一番大事,以免我被你轻视。我虽不是这想法,但也明白,也许趁着这次机会,一两年内就能聚集旧部,高氏能再次站稳局面……到时你再娶我,就不同了,我的身份也不会拖累你。

  我呢,心里也不愿落魄出嫁,也盼着能从自幼长大的家里乘花轿出门,嫁到你身边。你能明白我吗?父亲力战殉国,我虽一女子,却也该有些骨气。”

  李瑕道:“我明白。”

  “那……你不要气我,好不好?”

  “我不气你,你该有你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

  “要是我做得好,以后,你能在洱海边再向我提亲吗?我给你做糍粑,虽然我从来未做过,但……但……那是答应嫁你的意思。”

  李瑕转过身,看向高明月。

  高明月瞥了他一眼,低下眼帘。

  垂眸之间,她终于是显出了一直隐藏的深情。

  李瑕走上前,将银链递过去。

  高明月羞涩接过,却是将自己手上的链子解下来放在他手里。

  她其实知道,李瑕并没有非常喜欢她。

  他还是很冷静,只是因为担心她,才开口提亲。

  但她依然感到无比欢喜,觉得他这般疏离又骄傲之人选择嫡妻一定是很慎重的,却能够向自己开口提亲,没有别的女子能做到吧……

  两人交换了银链。

  高明月更羞,背过身,道:“你快出去好不好?我需要静静。”

  李瑕道:“你要回大理,我不拦你。但千万小心,若有危险随时回来找我,安全为重。”

  “我知道,你快出去。”高明月央了一声,耳朵已经完全是通红一片。

  就好像是在说“你再不出去,我的耳朵要烧着了。”

  ……

  李瑕其实并非反对高明月回大理。

  他是不愿看她没有选择,担心她迫不得己。

  而在知道她有主见之后,他也能很尊重她的想法。

  他似乎并不因为这些情绪而受到太大的困扰,这天夜里依旧在月光下锻炼着,大汗淋漓。

  但他从此多了一个习惯,偶尔会抬头看看月亮……

  ……

  次日,天色朦胧之际,驿馆中的诸人纷纷起身。

  知州史俊倒是有记得吩咐人送李瑕去庆符县上任,但派来的却是摆铺的一个跑腿小吏。

  从这点上可以看出许多事。

  若是由州署的孔目官、押司官这种老吏相送,路上可以介绍许多庆符县衙之事,到任之后同僚们也将更重视李瑕。

  但由摆铺的跑腿小吏来送,大概则是“不必理他,闲养着”的意思。

  对此,李瑕并无所谓,韩承绪父子不当着旁人的面指出来。

  刘金锁则是看不出来,拍着那小吏的肩大笑不已。

  “哈哈哈,有劳小兄弟来送一趟,知州果然很欣赏我们李县尉吧?告诉你,他能耐着呢!”

  那小吏听了,眼神奇怪。这让韩家父子感到羞于与刘金锁为伍。

  动身之后,很快就走到合江门码头。

  合江门也叫“三江口”,顾名思议,岷江与金沙江在此汇合形成长江。

  水陆交会之处,可见江上船只往来,却少有船只再向西行。

  离别也就在此地。

  “非瑜,保重。”高长寿停下脚步,向李瑕一拱手。

  李瑕道:“保重。”

  “只望再会之时,可并肩抗蒙。”

  一句话说完,高长寿转身向西。

  高明月跟上,却是回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她仿佛要在这一眼之间,将他烙在心上。

  李瑕也在看她。

  今日吹的是东风,他的衣袂被吹到前面,像是风在劝他随她去大理。

  ……

  诸人登上小船,韩巧儿站在甲板上一看,只见高明月所乘商船已扬帆启航。

  这小丫头不由惨兮兮地哭了出来。

  刘金锁听了哭声,颇受感染,站在甲板上不停挥手,大喊“高兄弟”不停。

  这大汉兀自喊完,一转头,只见李瑕卓然而立,神色依旧平静,遂问了李瑕一句。

  “小郎君你都不难过吗?高家郎君走了啊,挥个手也好啊。”

  李瑕没理他,放目望去,只见金沙江上,那片孤帆渐远。

  而他所乘的这艘小船已划向对岸,折进沿符江,向南,往庆符县而去。

  ……

  “庆符县地势显然不如叙州城,但不在水陆要道上,对吗?”李瑕忽问道。

  韩承绪父子一愣,只觉他心好硬啊,这离别之际,想的竟是这些。

  当谁看不出……哦,有人就是看不出……当他父子二人看不出那些情愫一般。

  “阿郎所言差矣。”韩承绪一指船下的符江,道:“符江由南向北汇入长江,自也是从西南北上的要道。”

  李瑕点点头,道:“那无论如何,兀良合台必能遇到我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庆符县

  庆符县,即后世的四川宜宾市高县庆符镇。

  此地历史悠久,战国时属夜郎国。

  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五尺道,归为秦治;南北朝时,为彝族繁居之地;唐时,安抚诸族,设高州。

  宋神宗熙宁八年,以羁縻政策安抚诸族,诸族献十州之地,高州划入淯井监,先隶于泸州,后改隶于叙州。

  宋徽宗政和三年,设庆符县;政和四年,划庆符县属长宁军、隶于叙州。

  宋代的地方政策十分复杂,州、军、监并行。

  简单来说,庆符县政治上属叙州、军事上属长宁军、经济上属淯井监。

  县城位于符江的一个江湾。

  符江即后世的“南广河”,发源于云南昭通。它在叙州境内汇入长江,故称为“长江第一支流”。

  李瑕从叙州出发,沿符江向南。

  八十里的直接距离,水路逶迤一百五十里,因是逆流,行了一日一夜又加一个半日,直到次日中午才到庆符县。

  船只一路未停,划桨的船工、拉纤的脚夫换了三批。

  在李瑕这后世人看来,这些人极是辛苦,他以往绝难相信人能受得了这种累,但他们却习以为常,领了钱,千恩万谢。

  下了船,举目望去,只见县城在符江西岸,江水在此绕了个大弯,将县城三面都包裹起来。

  而在县城西面,还有一条“二夹河”汇入符江。

  更远处,南北皆是山脉,形着一个狭长的盆地。

  简而言之,此地环山,又环水。

  码头很大,但显得有些空,以前该是商贾繁华,但近两年来萧条下来。

  这也许与大理国灭、西南方向的茶马商道断绝有关。

  不远处,还有一条船正停靠在码头上卸货,一群苗人正在搬东西。

  “咦,又是你啊!”有个大汉向李瑕挥手喊道。

  李瑕转头看了看,领人迎了过去。

  “哈哈,俊俏的郎君,又见面了。”

  李瑕拱拱手,道:“前日不知你们也是来庆符县。”

  那大汉抬手一指西南方向的大山,道:“我们寨子就在那边白岩山上,前日去叙州城卖些粮食,换盐和物件。”

  说完,他又道:“我叫‘山夸卯’,你可以叫我的汉名‘熊山’,有缘,有缘。”

  熊山显得很高兴,满脸笑容,似因能结交李瑕这般气度不凡之人而感到荣幸。

  “李瑕,字非瑜。”

  “刘金锁,诨号‘锁命金枪’!”

  刘金锁大步而上,盯着熊山,很感兴趣的模样。

  熊山一愣,上下打量了刘金锁一眼,目光落在他背后那柄长枪上,眼神发亮,道:“能换吗?你的枪。”

  “不换。”刘金锁摇了摇头,看向李瑕,颇有些奇怪道:“小郎君怎认识他们?”

  这边几人还在寒暄,那边一群苗人中又走过来一男一女。

  “是那位俊俏郎君,好巧啊。”那苗女说道,汉话不算流利,口音很重。

  她看着李瑕,眼睛发亮,大大方方笑道:“你名叫李瑕吗?你肯和我们报姓名,愿意和我们交朋友吗?太好了……我汉名‘罗宝’,这是我男人,汉名‘熊石’。”

  熊石遂上前两步,道:“又见面了。”

  他外貌与熊山相似,只是更年轻些,两人显然是兄弟,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的物件。

  罗宝却未背竹筐,穿得鲜艳,满身挂饰,显然很被熊石溺爱。

  她显得很雀跃,不等丈夫说完,已向李瑕问道:“前日你买了那条链子,回去提亲了吗?”

  “提亲?”刘金锁大嚷一声,又道:“小郎君你向谁提亲了?!”

  韩承绪终于受不了,上前一把拉着刘金锁,将他往后拉。

  李瑕这才回答道:“提亲了,多谢你将那链子让给我。”

  他与罗宝说话间,熊石显得很紧张,下意识地用身子挡在她与李瑕之间,眼神防备。

  罗宝未觉察到丈夫的不安,道:“你心仪的小娘子在吗?她没答应你吗?”

  李瑕道:“答应了,她先回娘家,过一两年再成婚,到时我们若还在此处,请你们吃喜酒。”

  “太好了!”

  熊石下意识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了一句,道:“哈哈,恭喜,恭喜。”

  一旁的熊山显然是明白弟弟的心思,只是笑。

  罗宝也是满脸笑意,她显然不是对李瑕有意思,纯粹是极喜欢看别人谈情说爱,连连“恭喜”不停。

  唯有刘金锁道:“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咋啥也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呀?”罗宝笑道:“前日我们进州城,他就一直跟着我们,问了才知道他是想买这样的银链子。正好我先前让银匠打造了一条,这次本要去拿,他花了好多钱买走了。”

  说到这里,她眨了眨眼,道:“原本我不愿相让,但他要用来提亲诶,提亲……”

  罗宝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着,还挥着手,有些忘乎所以。

  过了一会,许是意识到失礼,她往熊石身边又靠得近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刘金锁恍然大悟,向韩承绪嘀咕道:“我早就说小郎君和高小娘子那啥,你还说没有。”

  李瑕并不介意被他取笑,转向熊山又聊了几句,聊的却是庆符县与白岩寨的风土人情。

  话语间可以推测出来,熊山、熊石两兄弟大概是那白岩苗寨寨主的儿子。

  这白岩苗寨归宋朝省治近二百年,该是汉化较深,按宋朝廷以“生、熟”划分的说法,他们属于“熟苗”,除了衣饰风俗,已与汉人颇像。

  他们种植、打猎、采茶、挖笋、编竹,最近稻子熟了,拿了一部分,以及一些杂物,去交换盐与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十月开始种麦。

  “以往不用到州城去,只要运到县城就有商贾收货。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听说快要打仗了……”

  熊山说到这里,也不便与李瑕再多聊,道:“你住在哪里?我下次带酒食来看你。”

  李瑕拱手道:“过几日我到贵寨拜会。”

  “好咧。”这苗汉也大方,笑了笑,告了别,与人继续搬货。

  李瑕一行人则转向县城。

  刘金锁回过头看去,忍不住嘀咕道:“嘿,这苗人罗娘子穿得漂亮,人也热络,真难得。”

  韩祈安道:“莫议论人家妻眷为宜。”

  “我夸她呢。”

  “说来,阿郎对每个人都是同样态度,对答得体。”韩承绪道,“有人觉得阿郎彬彬有礼,因能与阿郎结交喜不自胜;有人却觉得阿郎傲慢不逊……”

  李瑕知道他何意,道:“无妨。”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可看出来了?这庆符县形势复杂啊,诸族杂居,不仅有汉、苗,还有僰、彝,又有生、熟之分,各个寨子习俗也不尽相同。

  以今日这些苗人而言,那罗娘子敢与外族男子相谈,或因未受理学教化,或因熊石包容,或因阿郎气度不凡他们有心交结。但若是旁人敢与苗女并肩而行,被其兄父族人打死也有可能。难治,难治……”

  韩祈安道:“不仅如此,西南之地原与大理国通商换马,茶盐丝瓷交易繁盛,如今蒙古占据大理,商路断绝。再加上大战将临,县治与诸寨关系必定紧张。”

  李瑕点点头,放目望去,问道:“为何苗寨的稻子收了,县郊的稻还未收?”

  韩承绪道:“还未完全熟。”

  韩祈安道:“秋防在即,由此可见,这白岩苗寨寨主是个谨慎人。他该是担心战事一起,来不及收成。”

  刘金锁道:“还是个有钱人,能让媳女挂那么多银链子。”

  “这话倒也不错。”

  刘金锁兀自嘀咕道:“那熊山可真壮,吓坏我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进入庆符县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县官

  如今大宋的县城,先按位置分,京县、畿县、望县、紧县;往下再按人口分,上县、中县、下县。

  京县设县尉六人,分判六曹;畿县、上县设县尉二人;中县以下则设一人。

  当年李墉任主簿的余杭县就是畿县,如今李瑕任县尉的庆符县则属于下县。

  主簿虽只比县尉高一级,但畿县与下县却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下县的官员很少。

  大宋开国时规定,县千户以上,置县令、主簿、县尉。人口不满千户,则由县令兼主簿事,或主簿兼县尉事。

  两百数十年来,天下人口愈增,但下县主官不配齐已是惯例。

  庆符县以前本只有县令、县尉。

  随着蒙古吞并大理,它的战略位置变得重要起来。两年前,朝廷又增设一名主簿,名叫房言楷。

  其后不久,原任县尉三年任期已满,调任别处,主簿房言楷兼领县尉事,处理极妥贴,朝廷便一直未委派新的县尉。

  九月十一日,午间。

  “房主簿,到了一位新任县尉。”

  “县尉?怎未事先收到公函?”

  “他上任得急,直接带着公函来了。县令请主簿到堂上相见。”

  说话的是个杂吏,名叫“黄时”,平素就能干,也肯读书,将要调到录事司任职。

  房言楷从文牍间抬起头,问道:“独自来的还是州署派人相送。”

  “州署派了摆捕的曹六送他赴任。”黄时道:“小人已把曹六带来了。”

  “唤进来。”房言楷道。

  他并不急着去堂上相见。

  不一会儿,曹六进了公房,先是递了两封要送的公文,又简单介绍了新任县尉的姓名。

  “李瑕李非瑜。”房言楷低声喃喃了一句,问道:“你有何观感?”

  “年轻、俊朗,旁的小人便不知了。”

  “知州如何吩咐的?”

  “知州说,边陲重县,秋防在即,房主簿须多担待。”

  房言楷笑了笑,又交了曹六两封公文,并带上一封私信,道:“你跑腿不易,又替我捎信,再去领五十钱吧。”

  “是,谢房主簿。”

  曹六应了,跟着黄时去拿钱。

  房言楷则坐在那,捻须沉思了一会。

  方才,曹六说话一板一眼,未曾说那李县尉一句坏话,可见从叙州到庆符县这一路他们相处得不错,李瑕有些手段。

  有手段而不被知州所喜,由此推论,李瑕背后靠山与史知州政见不合。

  年轻俊朗、并无功名,该是奸党走狗……

  思考了这些之后,房言楷起身,向大堂走去。

  堂上,县令江春正坐在上首,与人对谈。

  房言楷目光看去,纵然有所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这也太年轻了!无怪史知州特地派人交代一声。

  派如此年轻识浅之辈任官,岂不荒谬?!

  “正书,正书。”江春唤着房言楷的字,显得很亲近,笑问道:“愣住了不成?”

  “是,如此少年英才,平生罕见。”

  “来,为你引见,新任县尉李瑕李非瑜,天子赐字,破格任命,不同凡响呐。”

  江春说完,又为李瑕引见房言楷。

  “此为我们庆符县房主簿,庚戌年进士,早年曾在余玠余节帅府中为幕,历任随县县尉,莫看房主簿是文人,也曾射杀过蒙卒。你赴任以前,县尉之事皆由房主簿兼任……”

  “房主簿,有礼了。”李瑕道。

  论履历,他自知比房言楷差得实在太远。

  也无怪知州史俊讨厌朝廷莫名其妙派个年轻人来搅和。一个壮年有经验的主簿兼任得好好的,派个半大孩子来是怎回事?

  房言楷笑道:“李县尉来了便好,我也可轻松许多。”

  “还请房主簿多多指教。”

  江春道:“诶,李县尉毋须多礼,我三人同为庆符父母官,各司其职,通力合作,通力合作。”

  李瑕道:“瑕年轻识浅,往后若有错处,也请县令与主簿莫怪。”

  江春摆手而笑,道:“李县尉旁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一路辛苦,且先安排住处如何?”

  李瑕道:“住处事小,瑕不敢懈怠公务,不如尽早交接?”

  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无声一笑。

  “也好,我派人领你幕僚去收拾住处,你随正书交割公务。对了,你来得太急,来不及准备……明日晚间,我备上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谢县令。”

  眼看房言楷与李瑕离开,江春依旧坐着,端着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语了一句。

  “腰都不弯一下,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子……”

  ……

  安排给李瑕的住处就是前任县尉曾住过的,离县衙不远,穿过石门大街,拐过了条叫石门巷的巷子就到了。

  韩承绪等人随着杂吏马丁癸走着,很快就到了宅子前。

  “就是此间了。”马丁癸道,“陆县尉调任后,空置两年了,下午小人带人来打扫……”

  话音未落,宅门被推开,走出两个汉子,一人独眼,一人断臂。

  宅子里还能听到许多人的呼喝声。

  刘金锁一愣,道:“不是说空置两年了?”

  马丁癸忙向那两人问道:“咦,鲍三、姜饭……你们怎么住在此间?”

  “嘿,你个老马,昨个才一块喝酒,你会不懂我们住在哪?”

  “这不是当年陆县尉的住处?”

  “瞧你说的,衙内衙内,县尉当然住在衙内,咋会住在这里?闹呢……哥哥,别出门了,他们要抢宅子。”

  “嘭”一声响,两人退回宅院,将门关上。

  马丁癸挠了挠头,转向韩承绪道:“这事怪了,当年陆县尉分明住在这……不如请韩先生稍待,小人回去问清楚再来。”

  他说完,一溜烟跑开。

  刘金锁挠了挠头,满脸都是茫然,道:“咋回事啊?”

  韩祈安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啊?”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之前便在想这事了,庆符县为下县,县衙廨舍该只够两位主官住。”

  韩祈安道:“庆符县本无主簿,廨舍该是县令、县尉居住。”

  “没听他说吗?前任陆县尉搬出来了,那房主簿有手段呐。”

  “是否因为方才阿郎拒绝县令?那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两位主官为宜?”

  “态度?”韩承绪沉吟着,道:“态度如何,岂有区别?房主簿难道还能将廨舍让出来?”

  ……

  公房中,房言楷端着茶,不紧不慢道:“非瑜可知,县尉之职为何?”

  “巡查、缉私、捕盗、城防。”李瑕道:“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还有呢?”

  “凡县不置主簿,则县尉兼主簿,出纳官物、销注簿书。”

  房言楷喝茶的动作滞了一下,放下茶杯,缓缓道:“非瑜可知道庆符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不知。”

  “自咸平四年起规定,川峡各县五千户以上置主簿。”房言楷道,“去岁县中核查隐匿户籍,已满五千户。”

  李瑕道:“幸而如此,我可与房主簿各司其职,不必做不擅长之事。”

  房言楷笑了笑,道:“可知县城三班为何?”

  “快班、壮班、皂班。”

  房言楷又问:“三班各司何职?”

  “快班,抓差办案;壮班,治安剿匪;皂班,护卫杂役。”

  “浅了,浅了。”房言楷道,“庆符县地处边陲,与别处不同,此地治县之难,如何说呢……需找个空闲时,我慢慢与你说。”

  “是,多谢房主簿。”李瑕道:“那不知今日可否让城中弓羽手、民壮、捕快、门子、皂隶、马夫、轿夫、扇夫、灯夫、库卒、仓夫等等与我见上一面?先熟悉一遍。”

  房言楷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

  “李县尉很了解该管哪些人啊。”

  “略知一二。”

  “但……太急了,太急了。”房言楷叹道:“我若说缓一缓,让你熟悉了县城布局、了解各乡情况,又恐你误会我舍不得交权……”

  他这边语重心长,李瑕却忽然问了一句。

  “房主簿不是舍不得交权?”

  房言楷一愣。

  他眯了眯眼,看向李瑕,竟发现李瑕心平气和,仿佛是在玩笑一般。

  “非瑜锐气逼人啊,好,好,后生可畏。”

  “不敢当,我年轻识浅,往后有许多事要向房主簿请教。”

  “既如此,有劳非瑜多担待些公务了。”房言楷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熟悉皂班如何?我让人带你与皂隶们相见。”

  “谢房主簿。”李瑕依旧很客气。

  待他离开,房言楷闭上眼,似乎颇觉疲惫,喃喃道:“丁党祸及蜀地矣……”

  第一百六十章 格局

  谈话声从皂班公房里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

  “嘿,房主薄兼县尉巴实得很,要哪门子县尉?”

  “说是个瓜娃子。”

  “姓陆的都能弄走,房主薄能怂他?”

  走廊上,黄时正领着路,转头瞥了李瑕一眼,见这县尉面无表情,他连忙一弯腰,小跑进班房,咳了两声。

  “新任李县尉到了,都起来。”

  李瑕手里拿着一本名册,步入班房,目光看去,十余个汉子或坐或站,正在聊天。

  这些人都是皂隶,即县衙的跟班、仪仗,也有护卫之职。

  他们纷纷转过头,见了李瑕,嬉闹声小下来,面面相觑,也不说话,但脸上都显出茫然的表情。

  黄时又咳了一声,道:“这位是新任的李县尉,都来拜见。”

  众人纷纷起身,唤道:“见过李县尉。”

  李瑕表情硬梆梆的,只看着他们,既不应,也不叫他们免礼。

  他虽年少,但眼神坚毅、站得笔直,配上“县尉”的身份,显得颇有威严。

  众皂隶只觉莫名其妙,拱着手,也不敢放下。

  李瑕又看了一会,走上前,将一个汉子的手抬了抬,又拍了拍他的背。

  “站直,精神些。”

  那汉子站直了。

  李瑕又不说话。

  良久,这沉默的气氛让一众皂隶都觉得难受,终于是一个个纷纷站直,且把拱手的动作做得标准了。

  李瑕这才道:“都不必多礼。”

  “谢李县尉。”众皂隶松了口气,放下手。

  李瑕翻开手中名册,道:“排好,一个个报名字,从你开始。”

  “是,小人杨守发。”

  李瑕拿碳笔在册子上勾了,道:“说仔细,哪里人?当皂隶几年?平素做什么?”

  “泡梧村人,为吏六年,平时就在衙门跑腿办差、随县官巡查……”

  李瑕记下,又吩咐下一个人报名。

  “小人崔剩,是马夫,三清村人,给三班养马的……”

  过了好一会,所有人纷纷报了名字。

  “十八人。”李瑕道,看向手中的册子,道:“皂隶十六人、门子二人、马夫十二人、轿夫与扇夫六人、灯夫四人,这是中县的公吏定额,庆符是下县,为何有如此多人?”

  黄时忙应道:“是房主薄向知州奏报,应符县周围南蛮众多,且临战之地,增设三班名额。”

  “记册上有四十人,还有二十二人呢?”

  “正在轮值。”

  “哪些在轮值,标给我。”

  黄时只好标注了,李瑕又细问一番,最后道:“尚缺十二人,在何处?”

  “这……”黄时为难道:“小人不知。”

  李瑕放下手中书册,走了几步,向杨守发问道:“认识鲍三吗?”

  “禀县尉,小人认识。”

  “他在哪?”

  “他……他病了。”

  李瑕道:“姜饭也病了?”

  “这……小人不知。”杨守发低下头。

  远远有梆声传来,五下,已是日落时分。

  李瑕也不为难他们,道:“今日我算是认识大家了,明日正式上任,往后好好相处。”

  他说完,离开得也干脆。

  班房内,众皂隶纷纷舒了口大气,有人探头往门外看了几眼。

  “他走远了。”

  “这县尉绷得很,搞得我火熛熛。”

  “看起来瓜不兮兮的,吓死个人。”

  “也不知房主簿啥时候能把他弄走……”

  ……

  李瑕走出县衙,看到韩承绪正站在门外。

  “住处安排得有问题?”

  “是,阿郎猜得不错。”韩承绪将遇到的事情说了,又道:“只怕是那江县令或房主簿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韩老认为如何应对更妥当?”

  韩承绪道:“想必阿郎今日在县衙内是强项令之态?”

  李瑕道:“是,要当强项令,一开始便该摆明态度,反反复复没意思。”

  “既在公务上已彰强势,私事上不如就退一步,住驿馆如何?”

  “好,安顿下来再说吧……”

  应符县驿馆就在城北符江与二夹河交汇之处。

  李瑕等人去了驿馆,却只剩一间大屋,住下之后,他们在大屋里搭了大通铺。

  是夜,几人围着灯火,谈起今日对庆符县的观感。

  “说来,大宋党争之烈,便显在这住所上。”韩祈安看着这大通铺,感慨了一句。

  刘金锁难得在泡脚,问道:“今天到底啥意思啊?”

  “一般而言,京官不配宅院。地方官则皆有官舍,多与衙置相连,故而官府子弟有‘衙内’之称,地方官若无居所,则是受了排挤。”

  “排挤?马丁癸不是说再给我们安排吗?”

  韩祈安道:“他不会安排的。”

  “为啥?”

  “承平时,名相寇准与丁谓争权,寇准被贬衡州,无处可住,百姓自愿为他建宅。丁谓又将他谪迁雷州,终于使寇准郁愤而卒;苏辙也曾被章惇贬至雷州,租住民屋。章惇得知,严惩屋主,不让苏辙有住处……明白了吗?”

  “不明白。”

  韩祈安道:“不给住所,此为争权手段之一。”

  刘金锁大怒,起身吼道:“他娘的!欺负人……”

  李瑕正在端着烛火看一张地图,道:“坐下,闭嘴。”

  “哦。”

  韩承绪叹道:“看来,那前任陆县尉,该是被房言楷排挤走了。”

  “恐怕是要故伎重施啊。”韩祈安道:“史俊派曹六带话‘请房主簿多担待’,意在让房言楷把持县尉之权,不给阿郎插手,知州打压、主簿排挤,难办唉。”

  “房言楷今日将皂班交出来,只怕是要给阿郎设套。”

  “巧儿。”李瑕忽然指了指地图,道,“记得情报上兀良合台的杞军在哪个位置吗?”

  韩巧儿道:“这个地图上没有,我给李哥哥再画一张。”

  “好,你画……”

  李瑕伸展了一下身子。

  韩承绪道:“看来房言楷是不肯将县尉之权交出来了。阿郎打算如何对付他?”

  “没想过。”李瑕道。

  韩家父子一愣。

  李瑕道:“我觉得叙州有史俊、庆符县有房言楷,这是好事。”

  “好事?”

  “不交权才正常。”李瑕道:“他们若敢把一县武备交在十六岁且没有为官经验的人手上,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若一听我是天子赐字,就把武备交出来,这种没头脑、没立场的官多几个,蜀地就亡了。”

  韩承绪道:“站在他们的立场而言,确是如此。”

  “他们不仅立场没错,且都是人才,叙州、庆符县治理得都不错。”李瑕道:“我很欣赏史俊、房言楷。”

  他一个少年县尉,欣赏人家一个知州,听起其实怪怪的。

  刘金锁很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紧了嘴。

  韩承绪道:“蜀地能抵挡蒙军十三年,自有道理。余玠在蜀时,革除弊政、轻徭薄赋、整顿军纪,打下了好底子。”

  说着,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官场不问对错,只问由谁掌权。阿郎切莫心慈手软。”

  “倒非心慈手软。”李瑕道:“我就没将他们看作对手。”

  “何意?”

  李瑕反问道:“你们以为,我要做的是与房言楷争权?”

  “这是自然。”

  “本就是我的,有何好争?我是来打败兀良合台的,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来。”

  韩祈安问道:“可看眼下这情况,房言楷并不肯将职权还给阿郎,如何……”

  “他格局小,不必理他。”

  李瑕说着,目光已落回了地图上,道:“你们发现了吗?庆符县没有水师。”

  韩承绪父子又是一愣。

  二人皆不明白,眼下才到庆符县,主簿把持着权柄不肯交还之际,李瑕怎就开始管有没有水师了?

  还有,方才刚说了欣赏房言楷,怎又说他格局小?

  此时韩巧儿已画了另一张地图。

  “李哥哥,好了。”

  “好。”

  李瑕将地图拼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道:“真是身临其境了,我才明白蒙古的整个战略。我试着分析一下,韩老帮我看看对不对?”

  “阿郎请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差别

  “之前韩老与我说过,这大宋的防御体系大概可以分为三大块,江淮、京湖、川蜀。有赖孟珙、杜杲、赵癸等名将,蒙古难以攻下江淮、京湖,这才转道川蜀,以求占据长江上游。

  这两天,我又有更多的理解,蒙古伐蜀的战略,应该还有一层目的,为的是摧毁大宋的财政。西南茶马商道的断绝,影响已经在显现了。而天府之国富庶之地,失了这一块,宋廷早晚拖不起。

  而川蜀的防御关键在这里……重庆府、合州城。蒙古为何要攻打大理?因为余玠这一套以合州为中心的山城防御体系,蒙军无法攻破。所以,兀良合台先灭大理,然后顺金沙江而下,直捣重庆府,插入合州后方,三路大军包围合州。

  不论兀良合台的水师如何,兵马行进必须沿金沙江走,否则仅是携带物资就能累死他们。前日与慕儒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兀良合台是从金沙江上游而来,那此战关键在哪?

  不在骑兵、不在武器,只在水师。蜀中地势,蒙古发挥不了骑兵的优势,那只要有水师扼住长江上游的金沙江,兀良合台就到不了重庆府,打不了合州后方。三路蒙军若不能在合州会合,必败。

  这一路之战事,叙州首当其冲。庆符县则可沿符江顺流而下,直插叙州后方,很可能会有蒙军来犯。庆符县怎能没有水师?”

  “……”

  韩承绪、韩祈安良久无言。

  刘金锁擦了脚,起身倒了洗脚水回来,见二人还在发呆,问道:“咋了?你们听不懂?我都听得懂。这不很简单吗?搞支小水师守住符江,防止蒙军偷袭叙州水师。”

  韩祈安道:“我只是觉得,阿郎一个县尉,眼界未免有些……”

  “太大了。”韩承绪叹息一声。

  “阿郎的意思是,不必理会房言楷争权,先练一支水师,立了功,自能得县尉之权?”

  “是。”

  “但县尉权职不够。”韩承绪道:“且没有知州、县令、主簿支持,此事绝难成,只钱粮一道便过不去。”

  李瑕点点头,道:“我不介意与他们分润功劳,只是……”

  “只是他们必定不信阿郎。”

  “是。”

  “这样吧。”韩承绪道:“明日我与祈安到码头了解一番。茶马商道断绝后,该有不少商贾愿出售商船。看看是否可行。”

  “我便是此意,请你们勘察地形、询问船只。我来负责人手。”李瑕道:“刘金锁,你明日陪韩老和以宁先生去。”

  “哦。”

  “巧儿,你接下来扮成书童,跟在我身边帮我记东西。”

  “好哦好哦。”

  “具体的我们再商量,倒可请以宁先生帮我写封文书给史俊,若他能同意最好。”

  韩祈安道:“只怕……难。”

  “更怕的是他将此事交给旁人办。”韩承绪沉吟着,又道:“但也无妨,递了公文,阿郎先占了功劳。”

  “不必与这些州县官员争功,此仗若胜,自有人为我表功。”

  “阿郎方才说到人手,庆符既有中县公吏名额,县尉可领三四百人吧?”

  “今日见了皂班,缺额十二人。”

  “吃空饷?”

  “不好说……”

  ……

  与此同时,房言楷也在听黄时的禀报……

  “这李县尉使唤皂隶,如同治军,怪哉。他也是毒辣,愣是看出少了十二人。”

  房言楷沉吟着,问道:“他没追问原由?”

  “问了,正好打梆,他竟是下衙了。”黄时道,“这也是怪。”

  房言楷道:“秋防在即,总不能将一县武备托付于竖子之手。”

  “小人明白,大家都在说,主簿好不容易让县里治安稳定。若换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县尉来,坏了主簿的心血不提,往后这百姓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但……小人不知如何做?”

  “他要解决住所,明日会去石门巷子那宅子查看,会见到鲍三、姜饭等人。”

  “主簿是要让他吃个瘪?”

  房言楷摆摆手,道:“少年人气盛,见这情形,会认为是我让鲍三等人吃空饷、住县尉之宅。”

  黄时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道:“到时李县尉以为捉住了主簿的把柄,将此事闹出动静。结果一闹开来……他一定想不到,贻笑大方的人是他。

  鲍三哥这些伤员,县里谁人不敬重?经此一事,李县尉显得多蠢啊,哪还有脸作威作福?三班谁肯听他的?”

  房言楷没有回答,低下头又开始处理公务。

  公房中倒有一幕僚笑道:“黄四哥儿还挺聪明,知道如何做了?”

  “知道,小人一会就去找鲍三哥,让他们往狠里得罪李县尉。把人逼急了,才能闹个大笑话。”

  “也别让李县尉事先听说了鲍三的事迹。”

  “蒋先生放心,驿馆那边已打过招呼,啥也不和李县尉说。”

  “机灵。”

  “蒋先生过奖了。”黄时道:“主簿才是真高明,那李县尉来得这般急,主簿立即就定下了这一招妙棋,轻而易举就让他在庆符县抬不起头来,到时一个县尉连住所都没,灰溜溜滚蛋罢了。”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莫说了,争权夺势乃小道,算计一小儿罢了,无甚好夸耀。”

  “是,小人这就去办……”

  ……

  次日天刚亮,李瑕披上了官服。

  那是一身曲领大袖的青色公服,腰间束以革带,再踩上一双皂靴,其实还蛮威风的。

  至少在这庆符县里已是很威风了。

  唤作“幞头”的官帽上有两个硬翅,让人颇不自在。

  好在李瑕走路时本就不摇头晃脑,很快也习惯了。

  等他一套官服穿戴好,韩家父子与刘金锁已出了门。李瑕站在屋外,等韩巧儿换衣服。

  不一会儿,韩巧儿扮成一个小小的书童出来。

  她一路本就是穿着男装,此时又乔装了一下,说像书童也不像,马马虎虎。

  “说来你一个小姑娘跟我们住大通铺也不方便,今天得找个住处了。”

  韩巧儿晃着脑袋,道:“别的都好,就是刘大哥打呼噜也太响了。”

  “是啊。我也一晚上没睡好。再租一间院子也行。”

  “李哥哥是不是没钱了?给高姐姐买银链子了。”

  “……”

  两人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往县衙走去。

  卯时,县衙有七下梆声,是为头梆,寓意是“为君难为臣不易”。

  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到衙门报到、听候点名,俗称“应卯”。

  李瑕作为县尉,管不到六房,却对所管辖的三班很感兴趣。

  他并不在乎房言楷是否将权职交出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堂,准备与一应下属相见。

  ……

  这边李县尉步入衙内,那边江县令才起来,听到禀报,愣了一下。

  江春刚穿好皂靴,未来得及披官服。

  “闹呢?收粮打仗之际,半大孩子耽误事情。”他皱了皱眉,吩咐道:“去把他喊来,我到中堂见他。”

  “官人,衣服……”

  “一会再披。”

  江春刻意只穿着中衣,步入中堂。

  稍等了一会,只见李瑕不急不徐转了进来。

  “江县令,有礼了。”

  “非瑜起得真早啊。”江春笑道:“你看,我才刚起,听说你来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披。”

  他言下之意是“你下次别这么早来,三班点卯自有人负责,别添乱。”

  李瑕却如听不懂一般,道:“县令是否先披上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不要紧,不要紧。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畏寒。”江春笑道:“也不知怎地,老了反而贪睡,幸而有詹先生负责点卯,不须我等早起,二梆响了再入衙也可。”

  “我向来早起惯了,早些来也无妨。”

  江春心底有些恼火。

  还听不懂人话是吧?!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道:“非瑜与房主簿交接了再上衙不迟,否则万一耽误了公事,或弄乱了县衙……对了,住所可安置妥当了?”

  “并未安置妥当,那里已有人住了。”

  “竟是如此?”

  “江县令不知?”

  “是啊,此事我不知。”江春转移话题,道:“可惜县衙窄小,只有两间院子,总不能让非瑜与我挤一间……”

  “无妨。”李瑕道:“多谢江县令,我这就去搬行李。”

  江春张了张嘴。

  那本要打的下一句官腔,竟是噎在了喉咙里……

  第一百六十二章 排斥

  庆符县衙,一片梆鼓声中,厨房烧水,茶房煎茶,吏员们画卯完毕,各归三班六房。

  这是今日的第二梆,有五声,名曰“臣事君以忠”。

  签押房里,书吏们准备着当天县官要处理的公文,又准备把昨日签发的公文分派。

  黄时穿过长廊,听到衙役们正聚在一块说话。

  “太年轻了吧?望着威风,听说没比我家娃儿大几岁。”

  “我家娃儿比他还大三岁。”

  “哈哈,费班头,你家幺女年纪不正跟他合适?”

  “想啥呢,人家是官。”

  “这不说着玩吗?”

  “去你的,老子看不上他。”

  “亏得县令将他弄进去了,今日还要出城督粮,一堆事,哪个有耐心陪他傻站。”

  “不弄进去也不睬他,我们只听房主薄的……”

  黄时明白他们又在嘀咕谁。

  那李县尉也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不出大家都不接纳他,到任半日就自顾自地插手县衙事务。

  想着这些,黄时一路出了县衙,拐进石门巷,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来,叩门。

  “吱呀”声起,门打开,名叫“姜饭”的独臂汉子探了头。

  “这么早就到了,进来吧。”

  “鲍哥哥呢?”

  “昨夜喝醉了,还未起来。”姜饭领着黄时进了门,道:“你放心,我们把姓李的往死里得罪了就是,懂的。”

  黄时笑道:“哥哥们做事,小弟自然放心,就是想躲在后面看看这事闹起来。”

  两人走过院子。

  只见几个汉子在院中活动,断腿、断手的都有,就没几个全乎的。

  一路打了招呼到了主屋,鲍三正好光着膀子爬起来。

  见这膀大腰圆的身体上全是伤疤,如一条条蜈蚣,黄时不由直了直眼,暗道这鲍哥哥还是壮的,就是肉有点松了。

  “来了,里面坐吧。”鲍三道。

  他瞎了一只眼,看人时微侧着头,目露凶光。

  “谢哥哥。”黄时进屋坐了,赔笑道:“哥哥,衣服还是披起来,莫吓坏了李县尉,他不敢闹。”

  “知道。”鲍三随便拿了件衣服披了,拍了拍肚子,神情落寞。

  黄时又道:“也请院子里的哥哥们都往屋里躲躲,不然李县尉来这见了,万一猜到……”

  “老子做事还不用你多嘴。”

  “是,是。”黄时面露尴尬,惶恐不安。

  鲍三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道:“老子说话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是,小弟敬重哥哥,不往心里去。”

  他们就这般干坐着,只等李瑕找来。

  良久,姜饭打了个哈欠,道:“怎还不来?”

  “快了吧。”黄时道,“那李县尉该是去县里租民舍了,但我已打过招呼,不会有人租给他。”

  姜饭问道:“他要是在驿馆一直住下去呢?”

  黄时道:“哪能啊?特地交代了驿房,只给他一间房,那许多人呢,能熬几天?而且今日也不让他住了,长宁军探马要住。他该来这里看看才是。”

  “这不没来吗?”

  “哥哥们别急。”黄时道:“昨日,他已经查到你们这十二个皂隶没上衙,定以为是房主簿吃空饷、或私养你们。为了住处、为了查此事,他一定会来的。”

  姜饭道:“那就等着,等他到了,我啐他一脸。”

  鲍三道:“怎样都行,肯定逼他和我们打起来。”

  “好。”

  鲍三拍了拍膝盖,道:“听房主簿说,谢方叔去相之后,余晦也滚蛋了?”

  “是。”

  “一口恶气总算下来一半。”

  黄时道:“听说是丁青皮扳倒的,这李县尉就是丁青皮的人。”

  “也是狗贼,由这种狗贼扳倒谢方叔、余晦,更辱没了节帅。”

  “就是。”姜饭道:“哥哥,前两天听房主簿说这消息,我这心里反而更堵了,朝堂上狗咬狗,到现在还没给节帅翻案。”

  “我听这姓李的来任县尉就恶心。节帅被逼死、被抄家,至今官府一句公道话没有,来个丁青皮的人耀武扬威,拿狗咬狗当功劳,真他娘……啐!”

  黄时眼看着那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忙道:“哥哥,一会也别下手太重了,万一打死个官,事情就不得了了。”

  鲍三道:“但我昨个想了一夜,这事还有不对。”

  “哪不对?”

  “节帅的冤屈还未洗刷,我们又是节帅身边的旧卒,房主簿增设公吏名额养着我们这几个残废,确实是触了律法。那姓李的若查到,上奏朝廷,怕给房主簿添麻烦。”

  鲍三话到此处,独眼中凶光又是一闪,道:“这样,我一刀剁了那姓李的,要问罪,问我一人。”

  “别!千万别!”

  黄时吓了一跳,如坐针毡,忙站起来道:“哥哥万万不可真杀了他。你听我说,房主簿根本不怕李县尉捏这把柄,余节帅是冤死了不假,但这里还是川蜀!在川蜀谁不念余节帅的恩义?

  房主簿上次就与哥哥说过,他敢养着你们,就是史知州也是同意的。史知州曾亲口说过,在他治下,谁敢动余帅旧卒就是与他为敌。

  这事,不止是庆符县如此,放到整个川蜀也如此。我们川蜀汉子连蒙军都能挡他十数年,还怕一个小奸贼?”

  “就是!”姜饭站起身,道:“早晚有一日叫这朝廷看看蜀地人心所向,叫天下人看看,余节使就是被冤杀的!”

  鲍三听了那一句“这里还是川蜀”独眼就有些发红,道:“行,房主簿怎说,我就怎做。”

  “好,好,岔远了,把那李县尉撂一边去,别耽误秋防就成。”

  “……”

  又是良久。

  一个跛腿的汉子被同伴扶到厨房,开始做饭。

  炊烟升起。

  “怎还不来?”姜饭再次不耐起来,“他不来了?”

  黄时很疑惑,道:“算这时辰,驿馆已经让他搬出去了,长宁军探马还要住呢。该来这里看看啊。”

  “这样。那他该来了。”

  终于,叩门声响起。

  “嘿,来了,连住处都没有,还当哪门子县尉?”

  “准备准备,往死里得罪。”

  “今日让这小奸贼栽个大跟头……”

  姜饭点点头,走到院中,拉开门栓,却是愣了一下。

  “怎是你?”

  马丁癸脸色有些尴尬,道:“进去说吧。”

  屋中鲍三站起身来,大步而出,问道:“怎回事?姓李的人呢?”

  马丁癸挠了挠头,看了黄时一眼。

  “说呀。”黄时道:“等半天了,驿馆没让他把屋子腾出来?”

  马丁癸道:“倒是腾出来了……”

  “那人呢?”

  姜饭也问道:“人呢?民舍、驿馆都不让他住,能去哪?”

  马丁癸也是面带疑惑,道:“那李县尉,搬到县令的官舍里了。”

  “啥?江县令为啥啊?”

  ……

  县衙。

  “这份号簿,请东翁核查。”

  幕僚詹纲说着,将一封公文放在江春的案上。

  “伯辅看着办吧。”江春站起身,道:“我回后衙一趟。”

  “是。”

  江春往公房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道:“伯辅,你见过这种人吗?”

  詹钢沉吟着,道:“世上有人不知礼,有人迟钝。李县尉并非如此。”

  “他既非听不懂,为何要如此?”

  “许是真无住处了。”詹纲道:“县衙只两处官舍,主簿高于县尉,房主簿不可能让出来,李县尉……不愿租宅?”

  “我才是上官!他再无去处,也绝不该如此。”

  “是。”

  江春道:“你觉得呢?说心里话。”

  “说心里话。”詹纲道:“我认为,李县尉……并未将东翁放在眼里。”

  江春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

  “此言并非挑拨,但只怕在李县尉眼中,夺权为重。东翁作何感想,他毫不在乎。”

  “呵,为官十一载,还是头一次见这等特立独行之辈。”

  “东翁,眼下该考虑的是房主簿是否误会了。”

  江春道:“房正书不会误会,我三年任期将至,是转任是平调只看此次秋防,既答应他放手支持,还有何好误会的?”

  “也是,一上午未见房主簿有动静,看来是心里明白……不过,想必他很生气吧。”

  “不气才怪。”

  詹纲道:“说来,东翁与房主簿好不容易达成默契,有此相得益彰之局面,朝廷又委派新县尉搅局,实昏招矣。”

  “是啊。”江春长叹一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后衙

  他转回后衙,一路上婆子仆婢打招呼也不应,走到院中,看着西厢。

  西厢确有两间空房,如今李瑕已让人将行李都搬进去了。

  此时李瑕不在,江春看着这两间房,心头也不知是何感想。

  “官人。”江春的妻子牟珠上前,问道:“倒底是怎回事?岂有县令与县尉同住的道理?”

  牟珠长相颇丑。

  江春当年掀盖头时也是吓了一跳。到如今,夫妻多年却也习惯了。

  “妇道人家不必管这些。”

  “怎就能不管这些?”牟珠道:“女眷住在这里,平白搬进来几个外人怎行?要不,妾身让严婆把他行李丢出去?”

  “胡闹。这是堂堂县令能做出来的吗?”

  “他一个县尉怎就能那般不要脸?”

  “他不要脸,我们还要!”

  “呜呜……官人都不考虑妾身和荻儿……外人进了家……听说还是个年轻男子,万一闹出了风语风言……呜呜……”

  “烦死啦!”江春大喝一声。

  十余年修为,终于是在这一刻破了涵养。

  “别在这哭哭啼啼,回屋里去!休惹我动怒!”

  牟珠还想说话,忽然看着江春身后,眼一瞪,愣住了一般。

  江春转头一看,正见李瑕领着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走进院子,还提着一篮鸡蛋。

  “江县令。”李瑕拱手,道:“瑕再次谢江县令收留之恩。”

  江春尴尬,却还是习惯性浮起笑容,道:“非瑜客气了,只要你不嫌挤……”

  “不敢嫌挤。”李瑕道:“听说开饭了?”

  江春一愣,僵笑道:“不错,非瑜自是不可与吏员们挤在前衙用饭,如房主簿便是在他自家用饭。”

  “是。”李瑕已向厨房走去。

  他似想起什么,回过头又道:“冒昧劝江县令一句,夫妻间还是和睦为宜,失礼了。”

  江春脸上虚假的笑容依旧,心中却翻涌了诸多情绪。

  他眼睁睁看着李瑕招过厨子,递了一篮子鸡蛋过去,交代厨房每天煮。

  “我们几个的碗筷已做过记号,勿与江县令家眷的弄混了……”

  “小人明白,县尉有心了。”

  “这份钱是给你们的,毕竟多干了活;这份则是我们的伙食,往后每月你管我要……”

  “谢县尉。”

  “严管家是吧?这两贯钱你拿着,看着分给府中下人……”

  “县尉唤小人严婆就行,小人们伺候县尉一定如伺候阿郎一般。”

  因是当着江春的面,府中仆婢只以为是阿郎主动请县尉来住,颇为热情。

  他们本来就听不懂那些官腔。

  江春也不愿向仆婢解释这些,对他的官威不好。

  也只能在心中感慨,怎就有这般厚脸皮之人?

  ……

  江县令心情郁闷准备吃饭时,李县尉已吃过饭又出去了。

  而隔壁官舍中,房主簿才忙完上午的公务回来。

  ……

  房言楷正准备净手吃饭。

  幕僚蒋焴匆匆忙忙跑来,低声道:“东翁,李县尉把点卯用的那份三班名册拿走了。”

  房言楷手中动作一滞。

  蒋焴道:“江县令与东翁都不在前衙,没人敢忤逆他,书吏们没办法,只好给他。”

  “点卯名册只有名字,关系不大。”房言楷道:“我手中那份还在就好。”

  “只是觉得,他太不把东翁放在眼里了。”

  蒋焴说着,摇了摇头,叹道:“从未见过这等人,规矩礼数一点不守,人情世故一点不讲。”

  房言楷不置可否,道:“他上午做了何事?为何没去找鲍三?”

  “一上午,把皂班、快班摸了个门清。除了出城办事的,两班已没一个人他不认识。”

  “没我帮他,他如何做到?”

  蒋焴道:“他记忆极佳,两班数十人加上文吏,但凡给他报过名字,每个都记得,未曾错漏一次,甚至连籍贯、家小等也记得一清二楚。

  且他问话,每有前后不对之处,马上能发现。众衙役吃不住他这样,交代了许多。但东翁放心,他们还是心向你的。”

  房言楷终于皱了皱眉,道:“胡闹。何等关头了?让胥吏陪之闲聊,耽误公事。”

  “是,东翁案牍劳形、夜以继日,他却在旁胡乱掺和,此人贪权,且行事狂悖,不可不防啊。”

  房言楷踱了几步,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不来找,那就让鲍三去找他,不禁动手,只要不死人就行。”

  ……

  韩巧儿很是开心,走在李瑕身边,忍不住又跳了跳。

  李瑕于是看了她一眼。

  “李哥哥,你看我做什么?”

  “你以前走路不像这样踮脚。”

  韩巧儿仰起头,道:“我太矮了,和李哥哥说话的时候总想近一点嘛。”

  “多吃一点才能长高。”李瑕道:“买牛乳给你喝。”

  “李哥哥总说要买一只牛,一共说了四次,可是都没有地方养。”

  “接下来就可以在这县里养了。”

  “好哦。对了,名册我数完了,包括弓羽手、潜火兵、民壮等等,李哥哥一共管三百八十七人,好多啊。”

  “是很多,一般下县到不了这么多。房主簿做得不错。”

  两人说着这些,穿过县衙前的大街。

  韩巧儿又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李瑕道:“县衙的地图画的不准,我带你在城里逛几圈,你帮我重新画过吧。”

  “好哦,那两个潜火楼的位置肯定不对的,我记得一个离驿馆一百步,另一个是一百五十步,图上却是一样的。”

  “你怎么留意到的?”

  韩巧儿道:“我以前没有记这些,现在就有认真记更多啊。”

  “也不用太辛苦。”

  “好哦。李哥哥,对面走过来那个人名叫费伯仁,是快班的一个班头。”

  “那去打个招呼。”

  李瑕话音未落,只见那费班头忽然低下头,转了个身,快步进了小巷子。

  “啊,看来他是看到我们了,不愿和我们打招呼呢。”韩巧儿道。

  “是啊。”李瑕道。

  他能感受到,川蜀军民似乎很排斥外地来的官员。

  其实也能理解,余玠死后被论罪抄家,余晦坐镇川蜀,怨杀大将,屡战屡败,这些年川西之地尽失、大理覆灭,蜀地战云密布,人心惶惶。

  这一通祸害,让庆符县也成了蒙军可能攻伐的地方。

  这种大环境之下,庆符军民若能接受他这个奸党破格任命的年少县尉才叫怪了……

  ……

  费伯仁快步走进小巷,回头看了看,见李瑕没跟上来,舒了一口气。

  又走了几步,忽见拐角处一个独眼大汉抱着双臂站在那,不是鲍三又是谁。

  “哥哥,你怎在此?”

  鲍三道:“那姓李的想跟你打招呼,你跑啥?”

  “谁理他?我们都只听主簿的。”

  “那就好。”

  费伯仁忽会意过来,笑道:“哥哥是过来弄走他的?我说嘛,主簿怎会任他在上蹿下跳。”

  “嗯。”

  鲍三倚着墙,探头又往长街上看了一眼,见那小奸贼已带着小书童走过巷口,他遂跟了上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县尉

  县尉,取“除奸、尉安良民”之义,渊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已设置。

  汉末,曹操、刘备都曾先后任此职。

  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刘备讨黄巾贼有功,任安喜尉,后与督邮争执、辞官,不久又任高唐尉。

  唐时,县尉职权愈发完善,也颇受尊重,有“少府”之美称。

  比如王勃就给一杜姓县尉写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名句。

  至宋代,县尉一职更加复杂。

  所谓“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比如五代时节度使、军阀把亲随派为镇将,与县令分庭抗礼、鱼肉百姓。

  于是宋廷收敛藩镇,权归于上,将乡长与镇将之权归统于县。

  这么做,好处是少了军阀盘剥,民生秩序好了非常多;坏处,也有。

  简单来说就是,地方治安武备收回,交于县尉这种受中枢管控的官员。

  但不是县尉的权力更大了,毕竟还受多层管制,而是中枢的权力更大了……

  李瑕初任县尉,对这许多复杂的权职还不甚了解。

  他只对自己第一步要做的事很明确,建一支小水师、在兀良合台伐蜀这一战之中崭露些锋芒。

  首先就是人手。

  昨日简单熟悉了皂班、上午简单熟悉了快班,接下来,才是他重点想要了解的壮班。

  庆符县除了有数十民壮之外,还有百余弓羽手。

  因为宋立国以来,外敌不断,边陲县尉亦有御敌之责,凡县满千户,则设弓羽手。

  比如宋辽相争时,归信县尉臧景就很喜欢主动出击,杀伤辽兵;

  建炎年间,海盐县尉朱良就曾集所部百余人奋击金军;

  宋高宗逃到维杨时,招信县尉孙荣率百余名弓手与金兵相抗,使宋高宗得以南渡……

  换作李瑕,肯定不会为高宗皇帝做这般牺牲,他想要的,是掌控这样的武备力量。

  带着韩巧儿在县城逛了一圈,李瑕对县城的武备分布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巡房有三个,一个在城东,主要维护码头上治安;县城中心有一个,方便受县衙调派;城西南有一个,方便出城,到乡间巡检。

  在册弓手一百六十二人,看起来多,在李瑕眼里少得可怜。

  也就够维护县城内的治安、兼顾着官道。城池外的广袤区域管起来,肯定是力不从心。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房言楷已是非常有作为,换作其它下县,有的仅有十余名弓手。

  由此可见,房言楷显然是得到了史俊的大力支持,将庆符做为边陲县来治理,无“紧县”之名,武备上却有“紧县”之实……

  这样逛了一圈之后,韩巧儿也有些头昏脑胀。

  “李哥哥,我先把地图画出来,之后再逛一逛,不然我也记不下来。”

  “好,我们到那边茶摊歇一歇,再去西南的巡房看看,看完就回去。”

  “好哦,不喝茶也可以。”

  两人说着,转向城西南。

  韩巧儿抬着头,看了李瑕一眼,下意识想拉他的袖子,犹豫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

  “累了你就拉着我,没事。”

  “没有累啊。”

  “厨房里炖了鸡,晚上你多吃一点。”

  韩巧儿终是伸手拉住李瑕的袖子,问道:“那也可以吗?那是江县令家炖的鸡。”

  “只要问他,他一定会答应的。”李瑕道:“我们也不是没给钱。”

  韩巧儿想着那鸡汤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都变馋了。”

  “你太瘦小,吃的还是太少了。”

  “可是……爹爹说,女儿家不能吃太多,万一吃成像刘大哥那样就糟糕了。”

  “以宁先生不懂。”李瑕道:“你也不可能吃成刘金锁那样。”

  他微眯着眼,带着些骄傲。

  以前是击剑的,又不是搞相扑的。

  那些女子击剑、游泳选手是如何管理身材,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把一个女孩子养成刘金锁那样。

  “放心吧,这方面听我的没错。”

  “好哦,我只想长高一些。”韩巧儿仰着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

  他们已快走到巡房。

  忽然,一道人影从巷子中窜出来,撞向李瑕与韩巧儿。

  李瑕倏然侧身,一把拉过韩巧儿避开。

  同时,他一拳就挥了出去。

  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且对自己的武力颇有信心,才敢不带护卫在这县城里逛。

  这巷中窜出的人影给了李瑕强烈的危险感,他毫不犹豫就出手,一拳挥出,马上就掏出匕首。

  ……

  “你他娘!走路不看路啊?!”

  鲍三才撞过去,嘴里已大嚷起来。

  没想到这一下撞了个空。

  那李县尉反应之迅速,让他大吃了一惊。

  尚未收住身影,拳风已袭至面前。

  鲍三独眼一眯,正要避过。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一个念头泛上来,他干脆不避。

  “嘭!”

  这一拳之势,竟远超鲍三所料。

  他只觉脑子里“嗡”地震了一下,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独眼,恍恍惚惚中人已跌在地上。

  鼻血长流。

  鲍三抬起头看去,只见那李县尉手中已拿着一柄匕首,极防备地看着自己。

  愣了一下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惨叫不已。

  “啊!”

  “哥哥!”

  对面的巷子里,姜饭已扑了出来。

  只见那李县尉抬起一脚,径直将姜饭踹飞出去……

  ……

  “伍班头!不好了,鲍大哥被人打了!”

  “什么?!”

  “朝廷又派了个小奸贼,要对余帅旧卒动手了。”黄时大嚷道,“就在前面街上,把哥哥们往死里打!”

  “猢狲!弟兄们,去给哥哥出头!”

  “去他娘的!当老子们没烈性,哥哥们卖了命杀敌,一直受欺负,都躲到这庆符来了,还敢找上门来!”

  “走,将他杀出鸟来!教这些狗厮知道老子们不是好欺的!”

  一片骂喊声中,黄时还在大哭。

  “大家伙不要冲动!那小奸贼是朝廷命官,鲍哥哥被打得七窍流血都不敢还手……苍天呐,到底还要逼我们这些人到啥时候,逼死了余帅,冤杀了王将军还不够吗!”

  “娘的,走!”

  十余名弓手已冲了出去。

  黄时又哭道:“朝廷要抄余帅的家,余小郎君拿不出钱,鲍哥哥不过是出头顶了一句就被刺字流放,要不是主簿保着他,指不定已死在哪了,为何还不放过他啊?!”

  有人在他脑袋上一拍,道:“别嚎了。”

  黄时转头一看,是弓手班头伍昂。

  伍昂心里其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激动。

  他微眯着眼,看着冲出去的手下,道:“你还敢拱火?也不怕事情收不了场。”

  黄时见巡房里已没别人了,笑道:“我是真替鲍哥哥委屈,被打得鲜血直流呢。”

  “哥哥故意的。”伍昂道,“凭哥哥的武艺,哪能被个瓜娃子打了?”

  伍昂是庆符县三个弓手班头之一,也是房言楷的心腹。

  要赶走新来的县尉,这事,他也是事先就通过气的。

  因此,他故意晚走几步,让手下人先去闹事,他再出面阻止。

  与黄时聊了两句之后,伍昂道:“走吧,我们过去。”

  “早了吧?让哥哥们先揍李县尉一顿,他吃了教训才知道不该和房主簿争权。”

  “我怕闹出人命。”

  “都没带刀呢。”黄时道,“哪能呀?”

  “你把火拱大了,兄弟们的拳头也能打死人。”

  说着,伍昂领着黄时走出巡房。

  走了二十余步,听着前头的嚎叫声不太对,伍昂加快脚步跑过去,见到了让他颇为吃惊的一幕。

  只见那穿着一声青色官袍的县尉正一拳挥出,将一个弓手打得抱头惨叫。

  他身影灵活,但也不是没挨到打,而是他挨了拳脚跟没事人一样,出手也比弓手们重得多,竟是倾刻间又放倒两人。

  而地上已经倒了好几个人……

  伍昂张了张嘴,犹不敢相信。

  “这小县尉……这么能打?”

  第一百六十五章 打赌

  长江上,一艘大船中,卸任了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余晦正在船舱中饮酒。

  “冤杀王惟忠?若不杀他,老夫如何放手做事?”

  余晦说着,执杯叹息,又道:“王惟忠飞扬跋扈,把持权柄,罔顾差遣。且蜀民性烈,多有抗命之举。我等外官任职,若无非常手段,绝难施行政令……再来一次,老夫也只能杀王惟忠,否则被他架空、受他驱逐。”

  “是,旁人称是‘私怨’,实则这大宋官场党争之烈,上至朝堂、下至乡寨,何处不争权?风气使然,阿郎别无办法。”

  余晦啐道:“蜀人痛骂老夫,老夫也受够了在这川蜀为官!辛苦一世,沦落得青史骂名!”

  他说着,只觉实在委屈,眼中浊泪长流,操起笔墨,在舱墙上题了一诗。

  “男儿尽有移忠事,何处芳名不此侔?

  今日扁舟赋归去,心如秋月印江流。”

  那陪酒的幕僚看着这诗,回想蜀中经历,心头也是怅然。

  他既理解余晦的无奈,却又想道:“朝廷也没追究阿郎你杀王惟忠啊。问题是,你杀人夺权,还一直打败仗啊!哪怕赢一场,也不至如此……”

  ……

  “王将军前车之鉴,蜀地官员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蒋焴说着,又道:“当年阆州一战,若非余晦指使不当,何至大败?结果他却反诬王将军通敌;其后紫金山、苦竹隘接连大败,川西局势一榻糊涂,皆余晦误国!

  一县虽小,道理却是相通的。如今在这庆符县,主簿你便如王将军,而李瑕一稚童,比余晦尚且不如,须坚决将他赶走!”

  房言楷眼神中却有些顾虑,长叹一声。

  “主簿职高于县尉,县中军民皆心向于东翁。此,东翁处境胜于王将军当年之处,还有何顾虑?”

  房言楷道:“本以为十余弓手可让他下不来台。没想到,他竟有些武勇……”

  蒋焴道:“东翁放心,搂蛮子已又调了数十弓手,带了弓刀过去。李瑕再有武勇,一人还能打多少人?”

  “就是搂蛮子过去,我才担心。”房言楷忧虑道:“伍昂是个理智人,我才将这事交给他办,搂蛮子却是个莽的,一个不好,就得捅出大事。”

  “伍班头还在,镇得住搂蛮子。”

  “十余人还算私斗,数十人操戈包围县尉,可就是造反了。”

  “不会的,可说是民心所向,何况还有史知州能压下来。”蒋焴道:“赶走李瑕只在今日。”

  “怕闹出人命。”

  “伍班头办事有分寸,不会要了李瑕性命。只要他知趣,愿意退一步。”

  房言楷已无心公务,又在公房里踱了几步,道:“那……晚一些再过去救场?”

  “正是如此,该让李瑕吃够了教训才行。”

  ……

  长街上,伍昂额头上冷汗已经流下来。

  他往县衙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房主簿还没来,心头愈发焦急。

  “搂虎!把刀给老子放下!”

  “让他放了我哥哥!”搂虎喊道。

  他看起来不像汉人,汉语说得不太好,只能让人勉强听懂。

  “都冷静些!都他娘给老子冷静些!”伍昂转头又向几名按着刀的弓手,大吼道:“把刀收了!”

  吼完,他又看向李瑕,道:“李县尉,也请你把人放了,有话好说,大家都不想闹出人命。”

  李瑕手里摁着姜饭,一只匕首也抵在姜饭脖子上。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种程度,谁都没想到。

  李瑕也没料到川蜀汉子能烈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怨气。

  一开始,只是打了个忽然撞过来的独眼汉子,之后十余人冲上来,又被他痛揍了一顿。

  这十余人还是有分寸的,没带武器,下手也不重。

  但被揍痛了,有人火气上来,又跑去喊了救兵,这次却是执刀带弓的,领头的班头就是那叫“搂虎”的,风风火火,上来就要操刀子干。

  李瑕心知打不过他们,趁乱就摁住这断臂的姜饭。

  “你们还知道我是县尉,想造反不成?!”

  “不敢。”伍昂连忙道:“此事有误会,应是李县尉不知我们蜀南风俗,和鲍大哥起了冲突,我等向县尉赔罪。”

  李瑕又看向那名叫“搂虎”的班头,道:“看起不像是来赔罪的。”

  “你把哥哥放喽!”搂虎喊道:“不然老子管你是哪个官,剁了你!”

  “你不怕我?”

  “老子怕你个猢狲,老子杀了官,大不了回老林子里!”

  姜饭被李瑕摁着,却是喊道:“搂蛮子,你给老子滚蛋!这事不用你掺合,滚!”

  李瑕匕首一顶,让姜饭闭了嘴。

  那边鲍三则上前一把抱住搂虎,两个人一边挣着,一边嘀嘀咕咕。

  伍昂这才稍松了口气,喊道:“都他娘把武器收了!哪个敢向县尉拔刀?!”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李县尉,现在我们都收了刀,你把人放了吧?”

  李瑕却不放人,道:“今日这事如何说?”

  “我们这地方人就这破脾气。李县尉合不来,我也无话可说,认罚就是。”

  “你是说错在我,但我官大,你没办法?”

  “不敢。”伍昂道:“是鲍大哥瞎了一只眼,走道上看不清路,冲撞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

  “不错,老子瞎了一只眼,向李县尉赔罪!”鲍三大喊道,声震长街。

  “鲍大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弓手们纷纷大喊。

  声音一开始很混乱,渐渐却整齐起来。

  “我等向李县尉赔罪,请李县尉放了姜哥哥!”

  “鲍大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

  附近早有许多百姓看到这边在打架,先前远远躲着看,此时都围了过来。

  指指点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说这新来的官欺负人。

  连躲在后面的韩巧儿也听出来了,这些人看起来是在赔罪,但显然是要一起排挤李瑕。

  “……”

  伍昂一颗心终于定下来。

  成了。

  房主簿交代的事终于是妥了,姓李的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庆符县不接纳这个县尉,以后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要么自己滚蛋。

  “李县尉,小人们都赔罪了,不知你可否把姜哥哥先放了?”

  伍昂抬了抬手,止住弓手们的吆喝,又道:“姜哥哥断了一只手,身体不太好。李县尉要罚,可以罚小人……”

  “你们不想让我当这县尉?”李瑕忽然问道。

  “不敢。”伍昂道:“小人们哪敢……”

  “直说吧。”李瑕道:“你们想赶走我,我理解,但做事干脆些。”

  伍昂抱拳,却不回答。

  李瑕又道:“也不必每次来找茬,我们一次处理清楚,如何?”

  “小人听不懂李县尉在说什么。”伍昂道。

  李瑕道:“简单,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我走人,不当这庆符县尉便是。”

  伍昂与鲍三对视一眼,眼中泛起喜色。

  搂虎还被鲍三抱在怀里,道:“哥哥们,跟他赌了!”

  “你别说话。”鲍三低声道。

  伍昂则是抱拳道:“李县尉言重了,我们就是些杂流,哪敢……”

  “都是直爽汉子,行事磊落些,别说虚话。”

  “好!”伍昂道:“不知李县尉要如何赌?”

  “你们这里四十四个人。”李瑕目光一扫,道:“来,一个个和我打……”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斗剑

  房言楷才出了县衙,打算往城南巡房去。

  算时间,也该由他去给李瑕救场了。

  这是他作为主簿,展示格局和气度的时候。

  才出县衙不久,黄时快步迎上来,道:“主簿,成了。”

  房言楷点点头,一派了然模样,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去。

  “那还是该过去一趟,不能太让非瑜失了面子。”他道,“边走边说吧,是何情况?”

  黄时小步跟上,刻意落后几步,弯着腰低声道:“伍班头等人喊‘鲍哥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李县尉’,李县尉受不得激,说要与他们打赌。”

  “年轻人,心气盛,沉不住气啊。赌注?”

  “李县尉若输,自辞官离去。”

  “他若赢呢?”

  “他没说。”

  房言楷一愣,笑了笑,道:“他所求者,无非是众班听他指派,自是不用说。”

  “小人不知为何不用说?”

  “这是县尉职权,理所应当,岂能拿出来做赌注?不说,是彰他风度,且他若赢了,众人自然服他。”

  黄时道:“但小人看来,他赢不了。”

  “如何赌?”

  “他说车轮战,一人敌四十四人。”

  房言楷轻哂道:“堂堂命官,与武卒打斗,成何体统?”

  “是,伍班头也认为打起来会让弓手们落了把柄,不妥当。”

  “李瑕给了这么大的赌注,又以一敌众,只怕规矩要由他来定。”

  黄时道:“最后定了斗剑,算是换了文雅的方式。”

  房言楷停下脚步,微微惊讶。

  “斗剑?”

  ……

  韩承绪父子带刘金锁沿着符江逛了好大一圈,又在码头上与几家大商贾聊过,直到下午才回到县城。

  “这地方竹子可真多。”刘金锁道:“要是跟那些商贾谈不拢,我们自己做竹筏不也成吗?”

  “刘兄弟莫说没用的,倒是你该练练水性才是,不然真打起水战……”

  “对啊!我是该练练水了。”刘金锁大声道,“我娘说过,火克金、水克火,我得练练。”

  三人说着有的没的,走进东城门,正见一群人吆喝着往城内跑去。

  “快去看,新来的县尉要丢大脸了……”

  刘金锁一听,大步跑上去拎起一个瘦小汉子,问道:“出了何事?!”

  那汉子被拎起来,如同小鸡一般,也有些茫然,喃喃应道:“新来的县尉和弓班们比武,我们要去看。”

  “在哪比?”

  “戏台那边。”

  “怎比?”

  “说是斗剑,县尉一人敌四十四人,谁先中了对方十五剑就算输。”

  “哪个意思?斗剑?”

  “当然不是真的剑,木剑上绑了个布袋,沾了面粉。”

  “那就好。”刘金锁问道:“县尉要刺四十四个十五剑?那得多少剑?”

  “六……六百?”

  “是六百六十剑。”韩祈安道。

  “是,但……不用刺那么多,李县尉只须中十五剑也就输了。”

  “啊?四十四人一共刺他十五剑也算?”

  “是咧。”

  “娘的,这多赖啊!好意思吗?”

  刘金锁大骂一声,挠了挠头,与韩家父子对视了一眼。

  “逞强了啊。”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冲动了,再如何受屈也不该如此。”

  “是啊,辛苦得来的官位……实该以更稳妥之法,化解冲突才是。”韩祈安有些疑惑道:“阿郎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今日为何如此冲动?”

  “走吧,且去看看。”

  “哦。”

  刘金锁将那瘦小汉子放下来,道:“带路吧。”

  他依旧不解,兀自喃喃道:“也该带上我啊,我拿枪捅三四百下不就好了嘛!”

  一行人向县城中间的戏台走去,越走,只见周围人越多,议论纷纷。

  也有不少摊贩将摊子移到这附近的道路上,与临安不同,庆符县的摊子上卖的多是笋干、柑橘、竹筐之类,生意也都不大好。

  戏台前人头攒动。

  韩承绪见了这架势,眼中忧虑更甚,低声喃喃道:“只怕这些武卒是故意放出风声,要让阿郎出个大丑。”

  他放目看去,只见台上李瑕正卓然而立,已解了幞头,扎起袖子,一身青色官服衣袂飘飞,气质超群。

  韩承绪看了良久,聊以自宽地喃喃道:“好在,阿郎看起来不像是受了激……”

  台上,李瑕执起手中的木剑。

  他闭上眼,感受着众人的目光,感受着手掌中剑柄从冰凉渐渐有了温度。

  心里,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能比赛了。”

  “咣当!”

  锣声响起。

  李瑕睁开眼,迎着对面的汉子,一剑刺出……

  ……

  韩巧儿并着脚坐在台子边看着,目光望去一时竟似痴了。

  李瑕这一剑之间的风采,仿佛惊鸿从她心间飞起……

  等到又一声锣响,有人喊了一声“李县尉胜,下一个”,韩巧儿才回过神来。

  “哎呀,今日记的那些……好像全忘记了……”

  ……

  “什么?”

  江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已挑了几个?”

  “十一个。”

  “他中了十下?”

  “是四下。”

  “四下?”江春踱了几步,又问道:“房主簿过去了吗?”

  “过去了。”

  江春抚须沉吟了一会,道:“我也该过去了。”

  “不错。”詹纲点点头,道:“此事东翁也不能装作不知情,是该出面了。”

  “只是,这说辞?”

  詹纲犹豫片刻,沉吟道:“李县尉若是输了……”

  “他若输了,房正书自会说得妥当,当众假意为他解围,实则架空而已。”江春道:“可他若赢了……”

  “赢了?既敢提出斗剑,李县尉之剑法想必是高,依眼下这情形看来也是如此。不过,挑十一人中四剑……多半还是要输的,毕竟越往后他体力越差。”

  “万一他赢了呢?”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默然了一会。

  詹纲道:“到时,东翁若觉李县尉要赢,可中止这赌局。”

  江春自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犹难相信李瑕一人能赢四十四人。

  他转身向公房外走去。

  身后,詹纲又说了一句。

  “东翁发现了吗?李县尉才上任第一日,这县衙里已有许多人无心公务。”

  江春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他走到衙门前,又是一愣。

  “轿子呢?”

  “禀县令,夫人带着小衙内和小娘子出门了,小人正在备轿。”

  “动作快。”江春皱了皱眉。

  那李瑕仅须再中十一下就败了,若赶不上,难免显得他这县令故意避事……

  ……

  “咣当!”又是一声锣响。

  “李县尉胜,下一个!”

  伍昂抬头看去,眼中带着些震惊之色,喃喃道:“几个了?”

  “几个了?”

  “十……十八个?”

  “不会吧?”

  “我真不信。”

  “我也不信,但他娘的,事情就摆在这里。”

  “狗栓,你说,怎回事?!”姜饭骂道:“你个怂货,见他是个官,让他了?”

  “哥哥,又不是我一人没刺到啊,真就刺不到啊。又不能劈,又不能斩,我不习惯啊,还没反应过来呢,就中了十五下。”

  “对,我也是,娘的,一冲过去就被他刺了……”

  “姜哥哥,你先去。”伍昂道:“但他脚步太快了,我们换种打法,拖他的体力。”

  “懂了,我个残废也不求刺中他,就拖他。”

  “注意步伐,留意到了吗?”

  “嗯……”

  姜饭应着,大步往台上走去。

  他听着周围的吆喝,只觉在众人的注视下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他握着那木剑,剑柄上湿漉漉的。

  先前败的十八人手心里都出了不少汗。

  姜饭舔了舔唇,开口想说些话,提提威风。

  然而目光看去,只见那李县尉依旧是面沉如水,嘴里那“瓜娃子”几个字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冠军风采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台上那两道人影忽近忽远,周遭不时响起众人的呼喊。

  “东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房言楷回过头,见是幕僚蒋焴。

  “蒋先生怎也来了?”

  “想到一事,须与东翁说。”

  房言楷带着蒋焴退到离台子远些的地方,在街角负手而立。

  “东翁,这场比试,不论李县尉是胜是败,我们的计划只怕已败了。”

  “嗯。”

  蒋焴又道:“原本,事情是鲍三冲撞了李县尉,被毒打一顿,可这一赌,则成了众弓手想赶走李县尉,事情已是变了。

  其后,一人迎战四十四人,他已显出了大度之风。若他真败了,众人许还会嘲他自不量力。可这……已挑十八人矣……”

  房言楷点点头,明白了蒋焴的意思。

  还未说话,又听得一声锣响,姜饭败下台了。

  房言楷眯着眼望去,只见又有一人上台,依旧是不敢主动进攻,似想拖李瑕体力,反倒中剑更快。

  “二十人了,他一共也就中四下。”蒋焴道,“竟是越战越强了。”

  房言楷道:“看来他是对剑术极有信心,才敢放言以一敌四十四。呵,分明是极有把握之事,却说得玄乎其玄。”

  蒋焴道:“是,他必是练剑多年,而民壮们不熟悉这套规矩,难以适应,比不过了。”

  “初时,我还当他是沉不住气、是被逼着打赌。此时看来,他分明就是想要显示能耐。我等算来算去,被轻而易举化解了啊。”

  “是,不论如何,计划已是败了。再斗下去已无意义,反让他彰显武力。东翁不如停了吧?”

  房言楷不答,显得有些遗憾。

  “东翁。”蒋焴劝道:“只需说是担心李县尉太累了。此时罢手,场面还好看些。万一真让他赢了,事情传开,还不知是何种说辞。”

  “且再等等,鲍三、伍昂、搂虎等人还未上场。”

  “东翁呐,人数已过半,侥幸赢他又有何益?此非战场,乃官场。”

  房言楷闭上眼,摇了摇头,喃喃道:“侥幸赢也是赢,输好看点和输难看点,有何区别?”

  ……

  “怎么回事?”搂虎喊了一声。

  姜饭已败下台来,脸色难看,摇了摇头,道:“我算是明白了,这般斗剑,最有用的还是刺。若拖他体力,他更无顾忌,剑法更凌厉。”

  “明白了,拼着让他刺了,也要刺他。”

  “他太狡猾了。”姜饭道:“其实我刚摸到门道,已被刺了十五下。若与他再战十轮,我熟悉了打法,或可胜他。”

  “我有个办法。”

  “说。”

  “我们先在台下练。”

  “没多大意思,这么多人都输了,还练?阵仗能输,别输了脸。”鲍三说了一句,大步走向台,道:“下一场我上。”

  “哥哥,脚步,注意脚步……”

  “嘿,哥哥也是的。讹人可以,脸就不能丢了?我们来练……”

  ……

  “独眼豹上场了!”

  茶楼雅间里,有稚气的童声响起。

  过了一会,那童子叹了一声,道:“笨死了,劈劈劈,劈有个屁用……啊!木剑被劈断了。”

  又听有女子惊呼了一声。

  “呀,手帕掉了。”

  牟珠低头看了一眼,道:“不打紧的。”

  她转过头,只见儿子江苍正挥着拳头,兴致勃勃的样子;女儿江荻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李县尉。

  牟珠微微叹息。

  她自己长得不太好,儿子虽仅有八岁,小眼睛,塌鼻子,幸而随他爹生了张方脸,男子长成这样也算有正气了。

  倒是女儿江荻,如今已十四岁,竟也是这副长相……那便有些麻烦了。

  “荻儿,荻儿。”

  “嗯?”

  连唤了好几声,江荻也不回头。

  牟珠问道:“觉得李县尉如何?”

  “母亲,李县尉不是仙人吗?你看他……世间竟有这般人物吗?”

  “喜欢吗?”

  江荻猛地回过头,愣愣看着牟珠,之后突然喜得跳了起来。

  “可以吗?!母亲。”

  牟珠还未回答,江荻已拉着她的手,喜道:“母亲,你知道吗?我要醉倒了!这楼好高,我觉得好晃!”

  “你别急,别急。须问问你父亲。”

  江荻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唯有江苍扁了扁嘴,自顾自地小声喃咕道:“疯了吗?连赵衙内都退亲了,这李县尉哪样不比赵衙内强,疯了,到这穷县当了两年县夫人,疯了……”

  忽听下面一连串的嘘声。

  江苍一转头,只见几个民壮正持着竹竿在场下对练。

  “吁!”他也连着嘘起来,对着窗外大骂道:“本衙内还想着你们能赢,孬死啦!庆符县的脸都给你们丢光啦!”

  他已懒得再看台上的比试。觉得没甚意思,就看那李县尉“嗖嗖嗖”的,其他人都跟傻子一样。

  目光向长街看去,江苍忽然“咦”了一声,道:“父亲来了。”

  “官人来了?”牟珠大喜,忙吩咐人道:“快,去把官人请上来!”

  然而,从茶楼望去,只见婆子跑到轿前与江春说了两句,江春掀开轿帘,往茶楼上一瞪,却没过来,径直往台子那边去了。

  牟珠颇觉失望。

  江苍道:“看来父亲要让他们停下了。是也无甚好比的,李县尉才中七下,已撂倒三十人了,真没意思,跟假的一样。”

  “但他好有风采啊。”江荻喃喃道。

  “你也好疯啊。”江苍道。

  母女二人如没听到一般,只盯着那台子。

  牟珠道:“官人在说什么?”

  江荻没应,仿佛痴了。

  江苍道:“父亲肯定在叫他们别比了……伍班头他们摇头,是一定要比,以为他们练了肯定能赢……房主簿来了,看样子,房主簿说继续比……又开始比了……唉,我都说了,孬死了。”

  说到这里,江苍以手覆额,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还比,练过了还输,脸都丢光了,还不如听父亲的别比。”

  他气呼呼地喝了一杯茶,背过身不再看。

  过了好一会,忽听江荻惊呼了一声。

  “啊!”

  江苍回过头,目光看去,李瑕竟是连着被人刺了三下。

  下一刻,李瑕一剑刺出,正中那汉子。

  “咣当!”一声锣响,远远有人喊道:“四十四场结束!李县尉胜!”

  江荻不停拍着手掌,道:“好险,好险,只差一剑。”

  “险个屁。”江苍兀自嘀咕,“前面连伍班头都只刺中两下,能被那赖八儿连刺四下?让得呗,孬死我了。”

  “让的?!哇,他……他他……”

  江苍兀自摇头,见姐姐和母亲还在那拍手,不由道:“这有甚了不起的?母亲你去与两百个大汉比绣花,母亲也能赢。”

  江荻大恼,在弟弟头上一捶,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叽叽咕咕,烦死个人了。”

  ……

  “丢死人了。”

  伍昂啐了一口,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却听李瑕已朗声向看客们道:“让诸君见笑了,瑕别无所长,仅擅剑术一道。非是庆符县诸班输了,实则各有所长罢了,若论保境安民、缉贼捕盗,决不敢与诸班相比……”

  伍昂、鲍三、搂虎等人对视一眼,愈发觉得无奈,登上台,行了一礼。

  “县尉。”

  “不打不相识。”李瑕拱手道:“今日是我路遇鲍三,误以为是蒙古刺客,出手莽撞了,当众向你等道个歉,这一茬便算揭了,如何?”

  “不敢当,不敢当,我等绝不敢怪罪县尉。”

  “往后治理庆符县、保民生安定,还须请诸君协力。”

  “是……”

  不论是否演出来的,堂堂县尉既开口这么说了,诸人心中是何感受不提,也只好恭恭敬敬回了礼。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见他闭着眼还在养气,心中微叹。

  主簿不出面,他这县令也只好出面,遂向诸人叱道:“简直是胡闹,敢与堂堂县尉厮斗打闹,成何体统?!”

  “县令不必责他们,是瑕爱卖弄,会些剑术便总想在人前现眼。此事怪我,怪我。”李瑕道。

  江春一噎,心说本就是在怪你,又故作听不懂人话!烦死了!

  恼虽恼,该做的戏还得做完。

  “李县尉既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但往后……”

  “都散了吧。”李瑕道:“天色也晚了,该回家吃饭了,今日耽误诸君公事,改日我置酒作赔。”

  “谢县尉!”

  众人一抱拳,纷纷散去。

  李瑕并不想现在就与他们当众多说,效果未必好。还不如等众人情绪平复了,再一个个单独详谈。

  江春微觉尴尬,转头又看了房言楷一眼,只见他睁开眼,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客气

  “走吧,回家吃炖鸡。”

  李瑕与韩巧儿这一句话远远传到江春耳中,江春眉毛一挑,只觉心中百味杂陈。

  他堂堂县令自不会舍不得一只炖鸡,但“家”是他家,“炖鸡”也是他的炖鸡,听人这般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终不舒坦。

  还不可当众反驳,以免显得他这县令小家子气。

  江春默不作声,往茶楼走去。

  牟珠正带着两个孩子下来,女眷先进了轿子,只留下江苍站在轿边。

  “孩儿见过父亲。”

  江春心中有气,板着脸,道:“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还未完成。”

  “那还跑出来胡闹!”

  换作平时,江苍或许会说“是母亲带孩儿出来的”,今日却想着那李县尉处事,遂应道:“是孩儿贪玩,请父亲勿责怪母亲与姐姐。”

  江春反不好责怪他,又不知想到什么,语重心长道:“你往日就喜多嘴,为父告诫你一句,人生在世,言多必失,所谓‘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

  “言多必失啊。”江春又感慨一声,挥了挥手,让儿子上了轿。

  再回过头,只见李瑕任那小书童牵着衣袖,正在与幕僚护卫聊天。

  “不成体统……”

  ……

  县衙内又是几声梆响,到了下衙时分。

  但因白日耽搁了许多事,书吏们继续处理文书许久,才汇送签稿进承发房查点,再送签押房。

  夜幕降临,蒋焴查点了值夜的衙役,以及仓库、县牢、巡丁、灯夫等人。

  隐隐能听到还有人在嘀咕“一剑挑数十人”之类的,蒋焴微微叹息一声,似在感叹手上这些事不知还能负责多久。

  江春回来后亦忙了许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感慨。

  因想着后衙住进了李瑕,他担心妻子女儿,匆匆签了公文,起身回去。

  路过主簿公房,见里面灯还亮着,房言楷还在忙碌。

  江春心知这一年来房言楷身兼主薄、县尉之职,担子重,案牍劳形,确实辛苦。

  至于今日之事会对庆符县带来怎样的影响,还来不及思忖,只能等晚间得空了再考虑……

  ……

  后衙里,一张桌子摆在院中,李瑕、刘金锁与韩家祖孙正在吃饭。

  “原以为阿郎今日该以更稳妥的手段应对,没想到……”

  “这就是最稳妥的手段。”李瑕道:“是我最擅长的。”

  韩祈安微微苦笑,道:“也不知阿郎不擅长何事?”

  “很多,比如唱歌,比如算帐,比如写文章。”李瑕问道:“今日两位先生勘查得如何了?”

  韩承绪瞥了四周一眼,轻声道:“不等回屋再说吗?”

  “无妨。”

  “也好。”韩承绪道:“问了几家商贾,有两家愿意出售船只,大小适合,也坚固。本是造来与大理、吐蕃等地进行茶马贸易,也运送贡茶、竹纸往江南。如今茶马商道断绝,对方愿意贱卖。

  大船上千贯,小船六百贯。这般算下来,哪怕是最小的水师,也该有两艘大船配几艘小船彼此兼顾,怎样都得要六千贯以上,此外还需要改造,再训练水手、桨工,一应器械……”

  韩祈安道:“且须另建个码头,修筑防事,地点已看了几处,须请阿郎过去看看。”

  “是,所费不小。”

  韩祈安道:“还有一个问题,阿郎并无资格建立水师。但县尉有浚疏水利与保护道路之职,阿郎或可凭此名目操办。”

  李瑕沉吟着,问道:“两位先生是说,船只有、名目也有,此事是可行的。”

  “可行,但极难。”韩祈安道:“不过,阿郎递封公文给史知州,或写信回京给贾相,若批了,此事简单。”

  韩承绪四下一看,低声道:“还是县尉权职不够,阿郎若为县令,或为架空县令之主簿。再得州署支持,此事则易成。”

  李瑕道:“不急,若真让我现在就管理一县,我也不会。”

  “话是如此。”

  “至于人手……今日阿郎一剑力压诸班,或能尽快接管城中弓羽手。”

  “算是认识他们了。”

  韩祈安道:“说到这个,阿郎就不怕赢了诸班,这些汉子心中不服?”

  李瑕道:“人与人之间,你强他一点,他必然不服。但你若强他很多,强到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也就没什么不服了。”

  韩祈安苦笑。

  韩承绪抚须道:“依我看,要练水师还得再招一批人手。”

  “还有长宁军那边只怕有不同看法……”

  说话间,江春从前衙转回来,见了这院中情境,一愣。

  目光落在桌上的鸡骨头上,江春心中惆怅,脸上却还是泛起笑容。

  “哈哈,非瑜今日打斗一场,特让厨房炖了鸡给你补补。还想派人与你说不必等我,原来你已吃过了。”

  “是,江县令有心了,吃得很好。”

  刘金锁道:“我们只吃了半只,烧排骨也好吃。”

  江春正在后悔与李瑕打官腔,听了刘金锁的话,下意识又道:“本就是炖给你们吃的,不如全吃了?”

  “真的可以吗?!”刘金锁大喜,“太好了!我正说排骨不够吃呢。”

  江春一滞,含笑点头,吩咐人将剩下的炖鸡与排骨再端过来。

  心里却是暗骂不已,真是何样主何样仆,一样听不懂人话,连白岩苗寨的苗人都比这些人有礼数。

  “江县令太客气了,我等受宠若惊。”

  “非瑜不必多礼,只将这里当成你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

  “是。”

  刘金锁又道:“县令放心,小郎君给了钱,明日厨房会多配菜。”

  “呵呵。”

  江春懒得再说话,负手转回屋堂,只觉一口气上不来。

  草草吃过饭,一家人依旧是食不言、寝不语。

  只有江苍咬着筷子,不停看着院子里,似乎很羡慕别人能在吃饭时说话。

  也可能是在望本属于他的那份炖鸡与排骨。

  饭后,江春回了书房,端着茶杯沉思,却见牟珠进来,眼神有些神秘兮兮。

  “官人。”

  “嗯?”

  “李县尉真就在家中住下了?”

  “你放心吧,他住不久。”

  “妾身不是说这个,你看他,年纪是否与荻儿正合适?”

  “呵,稚童也可为县尉。”江春轻笑一声,道:“朝廷只规定边陲县尉年不可过五十,却忘规定要成年才可任职。”

  “官人,你好好听妾身说话嘛!”

  江春抬眼一扫,颇为不耐。

  牟珠道:“荻儿,荻儿啊。官人觉得荻儿与李县尉是否相配?”

  江春又是一滞,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目光扫过书房,暗想这家里住着的,竟没有一个正常人?

  “勿想这些了。往后……招个赘婿吧。”

  “妾身又不是没给官人生儿子,岂须招上门女婿?”牟珠道:“将荻儿许给李县尉,正合适。”

  江春转头向书房外看去,看到纸窗上映着的影子,顷刻又不见了,该是一双儿女蹲了下去偷听。

  话到嘴边,他沉吟着,道:“李非瑜……绝非良配,此事你不必再考虑了。”

  “为何?妾身觉得正适合,他正好住在家中。”

  “适合适合,世间事是适合就妥吗?我与他政见不合且不论,不用几日,房正书就能将他赶出庆符。”

  “官人,妾身是这般想的。”

  牟珠凑近了,给江春捏着肩,嘴里说起来。

  “官人之所以支持房主簿,无非是调任在即,不愿出了岔子。可就算房主簿做得再好,能有几份功劳真落在官人头上?

  李县尉则不同,这般年轻就是朝廷命官,官人你像他这般大之时,可还未参加解试呢。他往后该有多大前程呐?”

  “呵呵。”江春干笑两声。

  “帮着房主簿,官人顶多就是不出岔子。可若是与李县尉结了亲,这是一辈子的女婿。”牟珠话到这里,向窗外一瞥,又道:“也是荻儿一辈子的如意郎君。”

  江春皱眉,摇头道:“并非你这妇道人家想得这般简单,休再聒噪。”

  “为何呀?”

  “我不喜欢他,我烦他!行了吧?”

  一句话出口,江春竟觉畅快不少,又道:“我烦死他了,绝不招他为婿!出去!”

  牟珠大恼,帕子一甩,走了出去。

  门外,一双儿女正躲在那偷听,连忙跟上她,一起转回厢房。

  “母亲,我看,该说不该说的,父亲说得很清楚了。”江苍道:“父亲是明智的,此事……”

  “你书读完了没?还不去读书,一个男儿,一天到晚地跟在我们娘俩身边多嘴。”

  江苍也不怕他母亲,嘿嘿笑道:“赖在母亲身边,不就是为了少读书吗?”

  牟珠摸了摸他的脸,就喜欢儿子这股机灵劲。

  她又转向江荻,道:“不妨事的,你父亲那人我还不懂吗?你别听他说的,只看我是如何做的。”

  江荻问道:“那李县尉还能当女儿夫婿吗?”

  “且看我说服你父。”牟珠睥睨了书房方向一眼,“李县尉正是在谋你父支持之时,只要你父点头,我看能成。”

  “好呀!”江荻满脸欣喜,点头不已。

  唯有江苍白眼一翻,颇觉无奈……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成见

  江春挥退妻子,莫名又长叹了一声。

  观世间事,一叶落知天下秋,仅看家中妻儿对李非瑜之态度变化,已可见整个庆符县的反应大抵是如何。

  他自是知道牟氏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但道理再对有何用?李非瑜怎可能娶自家女儿为妻?

  亲事如此,官场也是如此,各自之立场也绝非妇道人家想当然就能决定的……

  心念才转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仆婢通禀道:“阿郎,李县尉求见。”

  江春不由暗骂,住进家里来,求见倒是方便。

  “请进。”

  他揉了揉脸,笑着起身相迎,道:“非瑜来了。”

  李瑕进了书房,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

  “江县令,打扰了。”

  “非瑜不必客气。”江春道:“晚间还过来,有何事?”

  “县令昨日说要置酒为我接风洗尘,你我与房主簿三人好好聊聊,今日怎么就忘了?莫不是我有错处,惹县令不喜?”

  “哈哈,非瑜这说的哪里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是未想到非瑜如此勤勉,怕你辛苦,怕你辛苦。”

  “既如此,我可否与县令好好聊聊?”

  “这是自然……”

  不等江春一句话说完,李瑕竟是将手里的卷轴径直在江春案上铺开,那是一卷地图。

  “想请县令支持,在庆符县再设一支水师。”

  江春闻言,竟是愣在那里,老半晌未能反应过来……

  ……

  房言楷回到书房。

  蒋焴坐在下首,长叹一声,道:“东翁,经此一事,再握着三班不交给李县尉,只怕是说不过去了。”

  “他本就不在乎我交不交给他。”房言楷淡淡道,“他不是一直在接触三班吗?”

  蒋焴道:“李瑕虽年少,却心机深沉。夸口以一敌众,实则以己之长攻人所短,虚造了声势,不愧为奸贼门下。他必不甘当一个无权县尉,今日这剑锋,是指向东翁呐。”

  房言楷低头看着公文,终是无心再看进去。

  蒋焴道:“衙役、民壮,皆粗莽汉子,往后难保不受他拉拢;还有江县令,如今李瑕就住在江县令院里,难保他们联手……”

  “明光认为当如何应付?”

  “不如将三班交给他,再派一桩难办的差事给他?”

  房言楷道:“就算拿了他的错处也无用,县令、主簿并无罢免县尉之权。”

  蒋焴道:“可知州有。”

  房言楷摇了摇了头,沉吟道:“若只能请知州出面,不必做此计算,否则反遭知州不喜。”

  “依东翁之意?”

  “我直接修书一封,请知州罢免他。”

  “可这由头?”

  “不须由头。”房言楷道:“哪怕只是将他唤到叙州城里晾着,也便是了。”

  “东翁明鉴。”

  “明光来执笔吧。”房言楷起身踱了两步,道:“先说李非瑜年轻狂妄,又出奸党门下……”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阿郎,江县令与李县尉来了。”

  ……

  书房中烛光明亮。

  房言楷坐在那,目光凝视着地图,耳边是李瑕侃侃而谈。

  他只觉恍然如在梦中,良久没反应过来,李瑕为何会跑来说这些?

  “此次,蒙军伐蜀,其战略目的在重庆府、合州。合州之地形,比叙州更险峻、更重要。三江汇聚,可控蜀疆;崇山峻岭,可谓天堑。

  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这几路我们管不了。但兀良合台这一路,顺金沙江而攻叙州,以图包围合州,此为必然。

  我等驻守边县,担守土之职,须尽力挡兀良合台一挡。那便该有水师,进可顺符江而下,侧击蒙军,退可驻防符江,保庆符县外百姓……”

  李瑕说到这里,问道:“房主簿意下如何?”

  房言楷回过神来,道:“战事一起,自有大军迎战,岂须小小县城参战?”

  “蜀地抗蒙十余年,不皆是县乡、各寨军民奋起相抗吗?”

  “可这……”

  李瑕道:“除此之外。有了水师,不仅可以守卫城池,还可沿符江上下,防御蒙军劫虏城外百姓。”

  房言楷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春。

  只见江春正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世无争。

  李瑕道:“县令与主簿若是裁决不下,可写信问询史知州意见。我赴任时途经叙州,见叙州正在操练水师,想必史知州亦知战,此战水师为关键。”

  房言楷再次沉默下来,捻着长须,良久无言。

  他自觉任庆符主簿,兼县尉以来,将下县之武备提成紧县,维持治安,做得极好……但怎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李瑕也不说话,在客位坐下,静静等着。

  直到许久之后,烛火“啪”的一声响。

  房言楷抬起头,看着李瑕,神情仿佛萎靡下来。

  “李县尉为何不亲自笺奏知州?”

  “史知州对我有成见。”李瑕道:“由我提出,反遭他疑心。不如由县令与主簿联名行文,于事更有利处。”

  江春摆手道:“非瑜,不可如此胡言乱语,知州岂会对你有所成见?”

  李瑕道:“不仅史知州,县令与主簿亦对我有成见,此事不必掩饰。重要的是战事在即,我等牧守一方,须以战事为重。”

  江春一愣,尴尬至极。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一剑刺到面门上。

  为官十一载,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锐气逼人的,哪像是在当官啊?

  房言楷则是面色灰败,再次默然不语。

  唯独李瑕,将那一团和气的遮掩一把掀掉,他自己却如同没事人。

  “两位无权罢免我,有无成见我并不在乎。往后彼此交谈,大可少些虚与委蛇,只说这水师一事,两位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言重了,言重了。”江春摆手笑道,“非瑜这话未免显年轻气盛,失了风度……”

  “好。”房言楷忽然开口,道:“那便直言。”

  “主簿请说。”

  “李县尉就不担心功劳归了我等?”

  “不担心。”

  “为何?”

  “我不远千里赴蜀,非为这等小功。”

  “李县尉不担心水师之权归了我等?”

  “不担心。”李瑕道:“维护一县治安、浚疏水利、巡检道路、御敌守土等,皆县尉之职权。今日房主簿信不过我,不愿将武备托付,它日信得过我了,自会托付。”

  “我若一直信不过你呢?”

  李瑕坦然看向房言楷,眼神自信,意思不言而喻。

  房言楷眯了眯眼,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瑕又看向桌案,只见上面摆着饭菜,只用到一半。

  “冒昧多说一句,房主簿身兼二职,着实辛苦,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人是铁,饭是钢。”

  “此事……容我再与县令商议。”

  “也好,那请两位考虑,明早我再请教。”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打搅了。”

  他说罢,离开书房,颇为洒脱。

  屋中,房言楷深叹一声。

  “哼,这等狂悖竖子,也配为官耶?”江春说了一句,目光落在那地图上,自觉讪然,良久方才道:“正书怎么看?”

  “他说,建支水师迎敌,且将功劳分给你我。”

  “这……”

  “论格局气度,怕是输得一塌糊涂了。”

  “是否有诈?”

  房言楷未答,只是从袖子掏出了那封蒋焴写到一半的信。

  若要上奏筹建水师一事,自是不能再告李瑕的状。

  否则,两桩事一起摆在知州面前,再等知州听闻是李瑕的主张……那原已输得一塌糊涂的格局气度,只怕更不忍直视了。

  第一百七十章 协定

  李瑕并不管江春、房言楷是如何感受,由他们去商议。

  他出了房言楷的官舍,穿过宅门,回到江春这边院子,路上对两边的门子都道了一句“辛苦”,惹得他们受宠若惊。

  这夜,依旧是在月光下勤练不辍。

  隐隐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一转头,却又不见有人,只有廊下的花木轻轻摇动。

  回到西厢主屋,只见韩巧儿已在婢子住的下间里铺了小床,正将自己的物件摆好,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巧儿住这里?”

  “嗯,祖父、父亲和刘大哥住在隔壁,他们说刘大哥的呼噜太吵了,让我住在这里。”

  李瑕看了看,没说什么,毕竟这主屋与下间也能算是两间屋子。

  韩巧儿却很高兴,道:“李哥哥的床我也铺好了。而且院里还有水房,里面备有热水,好方便啊。我给李哥哥端来了,盖着呢。”

  “好,下次我自己端吧。”

  李瑕一边洗漱,小丫头就跟在他身边说话。

  “方才李哥哥出去时,县令夫人过来与我聊天呢。”

  “她说了什么?”

  “问我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是女娃,请她不要告诉外面人。她又问我李哥哥是否婚配,我说你已经定亲了。”

  “做得漂亮。”

  “嗯,是吧?”韩巧儿笑起来。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话,李瑕也耐心听着,等她打了个哈欠,他遂将她打发出去睡觉。

  夜色中,后衙渐渐安静下来。

  隔壁刘金锁的呼噜声如雷,隐隐传来。

  李瑕正式上任的第一日也就这般过去,他住进了县令的家里,虽然还不太受欢迎,总归是落脚了。

  就像他这县尉在庆符县也不太受欢迎,但总归是上任了……

  ……

  房言楷登上小楼,负手望向隔壁的院子,见到一间间屋子里的灯火熄下去。

  县令、县尉都相继睡了,唯独他这个主簿忧虑着时局,又因那从天而降的李县尉乱了心神。

  他回到书房,端起烛火,再次在地图上仔细看着。

  鸡鸣声响起,天光渐亮,前衙又传来了梆声。

  ……

  “房主簿一夜未睡?”

  “嗯。”

  “睡眠很重要。”李瑕道:“朝廷派我来,便是要让我替房主簿分些担子。”

  房言楷懒得应这话,拾起一封信,丢在他面前。

  李瑕拾起,看过,点点头道:“如此上报给史知州,想必他会答应。”

  “好,我派人送往叙州。”房言楷道,“去一日,回来两日。最快三日内会有答复。”

  李瑕道:“房主簿可将公务与我交接了?”

  “不急。李县尉才上任,草率交接,难免出岔子。这三日,由黄时领你熟悉各方事务,等州署批复了,水师一事请李县尉亲自操办便是。”

  “也好,房主簿考虑得妥当,但我还有些具体的要求。”

  房言楷难得点点头,道:“李县尉既是直人,往后我与你说话,也不绕弯子?”

  “请说。”

  “我信不过你,你束发之龄骤得官位。而应符县虽小,苗、彝、僰各族杂居,又是边陲之地,县尉一职缉捕盗贼、协同作战、巡尉治安、案察刑宄、缉查私盐伪币……我绝不敢贸然交于你。

  昨夜,我考虑了一整夜,唯这庆符水师可先由你操办。若在秋防战事中可立下功劳,终是好事;若不成,不至于坏了县城治安防事。当然,李县尉若认为……我是想分功,又不愿担干系,也无妨。”

  “好,到我提要求了?”

  “请说。”

  李瑕道:“县内能拿出多少钱来筹建水师?”

  “暂时可支三千贯。”房言楷道,“不能更多了,庆符本非富县。”

  “太少了些,三千贯……那还能叫水师吗?”

  “本就不该叫水师,叫‘巡江手’为妥。”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或能再拨些钱粮。”

  “人手、武器?”

  “李县尉可从三班抽调五十人。”

  李瑕道:“我要再招三百巡江手,属公吏还是白衙?”

  “这么多?!”

  “是。”

  房言楷倚回椅背上,皱了皱眉,道:“等知州批复吧,我尽力争取。”

  “若知州不答应,县里给的钱可就太少了。”

  “怎么?若知州不答应,李县尉还要以一县之力筹办此事?”

  “是。”

  房言楷无言以对。

  说诧异吧,这李县尉也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他连“知州对我有成见”也敢直说,但若说不诧异……

  李瑕见房言楷沉默,想了想,道:“在临安时,诸公让我到太学读书、走科举仕途,我执意来蜀地任官、且选中这庆符县,为的即是眼前这一战。县主簿出纳之权,非我所欲,但县尉权职所在,房主簿也莫卡得太紧。”

  “李县尉这是在威胁我不成?”

  “房主簿这般想也无妨。”

  房言楷苦笑,摆了摆手,道:“我亦愿县中武备更多些,但三千贯确已是极限。”

  他从案上翻出一份册子,递在李瑕面前。

  “李县尉若不信,可自己看。”

  李瑕并不接过,道:“房主簿这是只拿三千贯、五十人,便将我这县尉打发了?”

  “如李县尉所言,战事在即,大事为重。”房言楷往前倾了倾身子,道:“你我皆不愿在此时节争权不休,各退一步,如何?”

  他显得很疲倦,眼眶发黑,幞头下显出的头发带着几缕白发。

  李瑕却是神采不凡,挺拔锐利。

  说是各退一步,可事实是房言楷退了一步,李瑕进了一步。

  但李瑕依旧沉得住气。

  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如何?或多或少,自有粮银与名额。”

  李瑕不答。

  房言楷又道:“你要筹建巡江手,若无我支持,不行。钱粮、出纳、文书、章程,皆需我替你办,这也是你昨夜来找我的原由,不是吗?”

  “是。”

  “我尽力了。”

  李瑕这才点头,问道:“钱呢?”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自不能先给你,但凡是筹建巡江手之用,李县尉找蒋焴支领便是。”

  “不卡?不扣?”

  “不卡,不扣。”

  这算是暂时谈妥了,李瑕起身,回自己的公房。

  县尉房在衙署的西边,里间摆了桌案,外间则是幕僚吏员们办事的地方。

  韩家父子正在准备着名册、文书,韩巧儿正趴在桌上画地图,唯有刘金锁躺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哈欠打个不停。

  李瑕上前踹了刘金锁一脚,道:“你不是要练水吗?”

  “早上太冷了。”

  “一会随我出门。”

  “好咧,我就知道,特地等着小郎君。”

  李瑕又道:“给你们在县衙挂了吏职,往后领一份俸禄。”

  “哦。”刘金锁满不在乎,他本就拿了李瑕一百贯,出临安时又拿了一百贯。

  “李哥哥,我也有吗?”韩巧儿抬头问道。

  “你没有。”

  “那好吧。”韩巧儿扁了扁嘴。

  韩家父子只是笑着,问了李瑕与房言楷聊的结果。

  “三千贯,还是太少了些,完全不够。”

  “但不知史知州会如何回复……”

  李瑕道:“不必等叙州批复,我们先开始筹备。韩老,请你再去与商贾联系,租用他们的船只操练。”

  “租用?”

  “是,告诉他们,若不租,等战事一起就是征调了。庆符县若没有水师,蒙人来了也要抢他们的船……”

  刘金锁道:“那可不止咧,还得抢他们家!要不,我去说?”

  “不用,你别去。”

  “哦。”

  “以宁先生,请你在河东寻一处地方作为巡江手的驻地,再寻工匠出份图纸,既要能供船只停泊,也要有校场操练,还要能挡住小规模的进攻,与县城为崎角之势。”

  “是,庆符县居山谷之地,与长宁军相隔太远,又是孤城,确需如此。只是这钱……”

  “先出图纸吧。”

  “好。”

  李瑕已有县尉气派,道:“你们出门也需带些人手,去找黄时,让他派些胥班衙役跟随……”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手

  江春站在窗边,眯着眼看着前衙院子。

  从他这里正能看到县尉的公房,只见李瑕那两个慕僚已指派了几个衙役,带着出门办事。

  而这才是李瑕第二日正式上任,竟已开始办事了。

  就在昨日,房言楷还一心想要将其排挤出去;就在昨夜,自己还信誓旦旦说“李非瑜呆不了多久”,今日却已要开始适应庆符县多了一位县官。

  三个县官之间如何相处,还需磨合啊。

  “马丁癸。”

  “小人在。”

  “晚间置办一桌酒菜,本县要为李县尉接风洗尘。”

  “是。”

  江春沉吟片刻,又吩咐道:“再与房主簿打声招呼,给鲍三等人另寻住处,把原来陆县尉的宅子空出来。”

  “小人明白了……”

  江春吐了口气。

  如此,算是暂且接纳了李瑕,也可让他从自家搬出去,希望县衙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吧。

  目光且看去,只见李瑕又带着那口无遮拦的莽汉、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出了县衙……

  ……

  石门巷宅子,有叩门声响起。

  姜饭打开门,愣了一愣。

  “李县尉?小人见过李县尉。”

  “可否让我进去聊聊?”

  “是,县尉请……哥哥,县尉来了。老福,烧壶水泡茶。”

  吆喝声中,李瑕步入大堂,踢开满地乱七八糟的酒壶,坐下。

  很快,鲍三边穿衣服边走进来。

  “小人见过李县尉。”

  李瑕目光看去,微眯了眯眼,问道:“两年没怎么练过了?”

  鲍三一愣,反应过来,道:“是,两年多没上阵杀敌,李县尉眼尖。”

  “刘备髀里生肉,因此痛哭,旁人笑他矫情,我却懂这种悲闷。”

  鲍三又是一愣,拱手道:“县尉语中有深意,小人听不出来,但小人确实闷得慌。”

  “坐吧。”李瑕道:“昨日我打了你,伤可好了?”

  “没好,鼻梁骨怕是歪了。”鲍三道:“但斗剑时小人也斩了李县尉几下,李县尉不怪罪就行。”

  “那不过斗着玩的,若在沙场上,我已被你杀了。”

  “那是。”鲍三也不客气。

  刘金锁闻言大怒,喝道:“叫你坐下,站着做甚?不服气吗?当你高吗?有我和县尉长得高吗?”

  鲍三独眼一眯,盯着刘金锁上下打量了一会。

  “瞪我做甚?!”

  鲍三依旧瞪着刘金锁,缓缓在凳子上坐下。

  李瑕对此不以为意,问道:“你们既领了县衙的公吏名额,吃一份钱,为何不去上衙?”

  鲍三道:“小人也不是全无做事,这县内的弓手就曾是小人训练的。”

  “你以前在哪任职?”

  “在余帅军中。”

  “眼睛怎伤的?”

  “淳佑十二年,蒙古汪德臣部掠成都,攻嘉定府,小人随余帅驰援。军粮不至,小人操舟于岷江运粮,中了一箭。”

  鲍三说到这里,咧开嘴,道:“就这一仗,余帅把汪德臣打得跟狗一样窜回汉中。要不是姚世安这杀才联络谢方叔害了余帅,余晦又是个蠢材,现在汉中我们都打回来了。”

  说完,他睥睨刘金锁。

  刘金锁撇了撇嘴,道:“谢方叔就是我们李县尉扳倒的。”

  鲍三微讥,眼中鄙夷之意不言自明。

  李瑕似未察觉,看向姜饭,问道:“你呢?手怎么伤的?”

  “哥哥伤在眼睛,小人则是臂上中了一箭,继续划桨,被水泡烂了。”

  “你们受了伤,没补恤?”

  “有。我等自己搞丢了。”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朝廷说余帅贪赃,抄家还不算,逼着余家拿出钱赈军,余小郎君到处求借,好不容易凑了三千贯,他们又说小郎君的名字‘余如孙’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意思,污蔑他有反意,要拿他问罪。我带人去闹,被流放了。”

  鲍三说完,看着李瑕,又道:“此事我不瞒李县尉,瞒也瞒不住。你要么就免了我的衙役,我不吃这份钱就是。”

  李瑕沉吟道:“那两个弓手班头,伍昂、搂虎,都服你?”

  “不敢说服,是他们有兄弟义气。”

  “你们还能上阵杀敌吗?”

  鲍三道:“都是些残废,还谈甚杀敌。”

  话到这里,门外响起叩门声。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见有个跛脚汉子上前,道:“哥哥,是马丁癸来了,说是……给我们换个地方住。”

  鲍三仿佛意料之中,道:“你应他,知道了。”

  李瑕却道:“刘金锁,去把马丁癸带过来说。”

  “是。”

  不一会儿,马丁癸到了堂中,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原来县尉在此,小人还到处找呢。”

  “你给他们换到哪去住?”

  “弓手房还有几间号舍……江县令是想将这宅子空出来给县尉。”

  李瑕问道:“江县令这是不欢迎我住在后衙了?”

  “当然不是,江县令是怕县尉嫌挤,不方便。”

  “那你回去告诉县令,我不嫌挤,而且伙食钱也交了,愿意与他长住。”

  “这……是。”马丁癸道:“另外,县令晚间在迎祥楼置了酒宴,为县尉接风。”

  “嗯,去吧。”

  挥退了马丁癸,李瑕重新看向鲍三,道:“昨日斗剑,你劈了我十八下,木剑也劈断了。”

  “这……”鲍三起身,抱拳道:“请县尉治罪。”

  “你说你瞎了眼,不能杀敌,却能打我?”

  “不敢。”

  “我要在庆符县筹建一支巡江手,需有老卒帮衬,你可愿调过去?对了,此事房主簿已答应了。”

  鲍三抱着拳不应,且低下头,似乎有些犹豫。

  倒是方才过来的跛脚汉子本已转身去扫地,闻言重新走过来,道:“县尉,若是水师,别看小人是个残废,操舟划桨一个顶俩。”

  韩巧儿踮起脚,俯到李瑕耳边,轻声道:“李哥哥,这个名叫‘孔木溪’,昨日也在戏台边,我听到别人叫他了。”

  李瑕点点头,道:“木溪愿意来当然好,但我却是要选拔的,得你真的擅长操舟才行。”

  孔木溪没想到这县尉竟知自己的名字,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又转头看向鲍三。

  鲍三却还在偷偷打量李瑕,缓缓道:“听说,县尉是丁党出身?”

  刘金锁不耐,骂咧咧道:“嘿,是县尉要用你,不是你用县尉,问七问八,一点规矩都不懂,上面的事是你能瞎打听的吗?!难怪你个独眼混成这样!”

  李瑕也不喝止。

  事实上,他认为刘金锁说得颇有道理。

  总不能因用了这些人,往后见丁大全、贾似道还要避着手下。

  刘金锁眼见李瑕默许,大步上前,又道:“偌大一条汉子,婆婆妈妈!要不老子再跟你干上一架,你若输了,这条命卖给我家县尉,如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框架

  县衙。

  “东翁为何接纳李瑕?”

  “不找知州帮忙,已赶不走他。而若找知州帮忙,必先否定他所提的巡江方略。”

  蒋焴已明白过来,喃喃道:“那便成了我等嫉贤妒能?”

  房正楷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朝廷钦命的县尉,有靠山、有能耐,不过是想要回职权,又摆明了公事公办之态度,为之奈何?”

  蒋焴道:“可这……筹办巡江手的钱?”

  “给他。将他打发去另立炉灶,不动县中武备也好。等秋防战事之后再谈,国事为重……”

  两人话到这里,门外马丁癸通禀了一声,进来道:“主簿。”

  “何事?”

  “县令让小人告诉主簿,李县尉去石门巷找鲍三了。”

  “仔细说。”

  “是,小人方才第二次过去传话,见到李县尉身边那刘金锁与鲍三打起来了,打得昏天黑地……”

  “为何?”

  “说是若刘金锁赢了,让鲍三往后给李县尉卖命。”

  房言楷皱了皱眉,不喜这般一天到晚打赌斗狠。

  蒋焴微讥道:“李县尉无功名在身,果然,行事每有武卒之风呐。”

  “之后如何,谁赢了。”

  马丁癸道:“两人打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打了老半天,被李县尉叫停了。说是与其卖力斗狠,不如留待战场杀敌,又说打得火气上来,谁伤了都不好。”

  “鲍三如何说?”

  “他说……愿为李县尉筹建巡江手。”马丁癸道:“小人离开时,他们正要去找伍班头。”

  “伍班头?!”蒋焴脸色一变,道:“你怎不早说?!”

  “这……主簿要小人细说。”

  房言楷还算冷静,招了一名杂役,吩咐道:“速去将伍班头请来,说我有急事找他。”

  “是。”

  房言楷又向马丁癸道:“你去转告李县尉一句,要筹办巡江手,别人可以,伍班头不行。”

  “是,不过这短短一个早晨,小人已奉县令与主簿之命,共找了李县尉共三趟,这真是……”

  “速去,少说废话。”

  “是。”

  处理了这些,房言楷与蒋焴对视了一眼。

  蒋焴苦笑道:“这李县尉,眼光真是毒辣。才来不过一两日,庆符县哪个是人才,已掂量得清清楚楚。”

  “是我等弄巧成拙了,若非去算计他,岂有伍昂昨日那句‘鲍大哥不该瞎了眼’?寻常武卒无这份机敏。”

  “他竟还懂得先收服鲍三再寻伍昂。一早上不盯,差点出了大纰漏。”

  蒋焴喃喃自语着,转头见房言楷神色疲倦,问道:“东翁,去歇一会吗?”

  “等见到伍昂再说吧……”

  ……

  “嘿,这房主簿也是小气。”刘金锁嚷了一句,又道:“不就是个弓手班头吗?本就该受县尉指派。”

  鲍三闻言不悦,瞪着刘金锁,道:“我随县尉做事,但你不得在我面前说主簿坏话。”

  “不说就不说,多了不起?!”

  “你还找茬。”

  “不服再干一架啊!”

  “搁两年前,老子已经打趴你了!”

  “老子让你的……”

  李瑕与马丁癸说完话,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两个糙汉马上就闭上了嘴。

  鲍三问道:“县尉,既然伍昂已经被主簿请走了,我们是否去寻搂虎?搂虎也不错。”

  “不必,我已让马丁癸去请,我们回石门巷。”

  ……

  搂虎到了石门巷,只见鲍三等人所住的宅子大门敞着。

  小巷对面,有个皮革匠提着箱子走过来。

  “刘皮匠,你不搁家里做马鞍,怎跑这来了?”搂虎大声问道。

  “搂班头有礼了,是李县尉招小人来的。”

  “巧了,我也是。”

  搂虎说着,走进院中,只听许多人在说话。

  “县尉说的不错,义肢早已有之,据传,春秋时,齐景公对交不起重税的人施以刖邢,当时齐国街市,售义肢多于售鞋。另传,孙膑也曾做过一对义肢。”

  “褚老丈渊博。”

  “不敢称渊博。不过,我等工匠手艺不传外人,县尉所言各种办法,小人也是头一次听说。”

  “难吗?”

  “倒也不难,只是这所谓‘工具手’,还需要杨铁匠配合,打造诸多工具装在手上。”

  姜饭笑道:“若是我手上装个盾牌,不也能再上阵杀敌了?!”

  “那不累死你了吗,一天到晚带着。”

  “刘金锁你是不是傻?”姜饭大恼道:“县尉说的意思是,我这手上能把各种东西装上去,可以换的,懂吗你?”

  “刘皮匠来了,聊聊绑带的事。”

  “依县尉所言,须量每人尺寸,一一订做,不过这装在义肢上的工具,衔接处该以同样规范……”

  “做精细些不难,只是这钱?”

  “诸位到县衙支领便是。”

  “谢县尉!”

  搂虎已大概听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新来的县尉请了工匠,要给这些伤兵们定做义肢。

  这事说不上大恩惠,但他也感受到李县尉待人处事是有些不同的。

  他说不出这种感受,直到姜饭说了一句“李县尉是切身为我等考虑”,搂虎才觉得汉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能有这样的词。

  李瑕转过头,道:“搂虎来了,到堂内说吧。”

  搂虎抱拳应了,跟着李瑕走向大堂,却又被刘金锁拦住。

  “你这莽汉,把刀卸了。”

  搂虎一愣,恶狠狠瞪向刘金锁。

  他身材矮小,站在粗壮高大的刘金锁面前,凶狠气势却不落下风。

  鲍三道:“虎子,卸了。”

  “不必了,进来吧。”李瑕看着搂虎进堂,问道:“你不是汉人?”

  “对。”

  “什么族的?”

  搂虎大声说了几句话,叽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懂。

  鲍三道:“县尉,我们都当他是彝族的,‘搂虎’也不是他的名字,好像是他们信虎神的意思。”

  “嗯,怎到县里当了班头?”

  鲍三道:“他小时候被进山打猎的猎户收养回来,后来当了弓手,小人到了县里教过他武艺。他弓术又好,百发百中,捕盗立了功,当了班头。”

  “对!”搂虎道:“哥哥说的对!”

  刘金锁咧嘴一笑,嘀咕道:“有了这些人,老子就是这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搂虎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老子比你聪明。”

  “嘿。”刘金锁不屑。

  他自觉偶有灵光一闪,也是给李瑕说过许多有见地的话,哪要与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莽汉子争辩……

  李瑕看着屋中这三个大汉,微微思量。

  这庆符县诸班当中,伍昂该是最智勇双全的一个,也如刘金锁所言“本该受县尉指派”。

  但房言楷既不肯相让,可见伍昂是其心腹,强扭的瓜不甜,何况确也没有为了筹建巡江手,把县城治安防御掏空的道理。

  那么,若招三百巡江手,大致可以分为三队,分别任刘金锁、鲍三、搂虎来领。

  鲍三是老卒,有多年战场经验,还懂水战,有威望。李瑕颇看中他,今日花心思给伤员们装义肢,有一方面原因也是为了拉拢他。

  搂虎弓术好,对地形熟悉,也懂水性,又是班头出身,亦可服众。

  刘金锁反而成了三人中的短板,水战不会,骑马不快,弓术不行,又非智将,人脉威望皆不够,以后大概只适合领先锋或中军。

  毕竟是亲信,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得先由他领一队……

  将这喜新不厌旧的心思收回,李瑕看向搂虎,开口就将他招揽了。

  此事倒简单,房言楷没派人把搂虎也叫过去,说明搂虎不是他心腹。

  李瑕一个县尉要调动一个班头本是权职所在,哪怕搂虎心里未必完全服气。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接下来打算招三百巡江手分由你三人领,可先在县内民壮、弓手、衙役中抽调五十人,饷钱亦有提升,今日,你三人各去挑选。”

  鲍三、搂虎大喜,抱拳应诺。

  刘金锁则满脸茫然,嚷道:“可是,我又不熟悉这县里的人。”

  “鲍三、搂虎,你们帮刘金锁挑人。”

  “是!”

  “那不是厉害的都被他们挑走了?!”刘金锁颇不服气。

  李瑕道:“那你好好盯着,也多想想办法……”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宴

  傍晚时分,江春换上一身便衣,乘轿到了迎祥楼。

  迎祥楼位于庆符县城西北角,站在楼上凭栏而立,可看到符江与二夹河汇流,目光再一眺,可见川南民居错落于河畔,水田、茶园、远山……

  微风拂动江春的长须与衣袍,他目光颇为深沉。

  他是庆符县五千余户的父母官,数万人唯他一人独尊。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一直都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向来,他说话,都是别人猜他心思。

  他若说“当成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就是“滚出去,我不习惯你住这”的意思。

  但唯有那李瑕,竟恍如听不懂,死乞白赖地非要赖在后衙。

  县令与县尉同住,岂有此理?

  今日宴席间,必要与他把此事聊妥了,哪怕摊开了直说。

  “县令,李县尉到了。”小厮上前禀奏了一句。

  “嗯。”江春淡淡应了,神情很是威严。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走下观景台,踱入雅间。

  李瑕表面上还是懂礼数的,已在雅间等候。

  但迎祥楼的掌柜正侍立在他身边,似乎在点菜。

  “他们馋酒,那就上一些,但别太多了。”李瑕道。

  “阿郎,定泸州大酒如何?”韩承绪道:“东坡有词云‘佳酿飘香自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尤酣’,这泸州大酒不错。”

  “是,县尉身边这位先生懂得真多。”

  “那就交给韩老点吧,主食与肉菜也多上些,让他们吃饱……江县令来了,见过县令。”

  李瑕说着,起身向门前迎来。

  江春笑道:“非瑜是在点菜不成?我已点过了,都是大菜,必够你吃的。”

  “县令误会了。”李瑕道,“我顺道带了些人,在大厅用饭,这为他们点的。”

  江春心中明白,无非是李瑕在县中招揽了些人手。

  才上任,能有几人?

  “诶,非瑜太客气了,莫不是觉得我堂堂县令置酒请客还不能多请几人?哈哈,吴掌柜,也莫啰嗦了,好酒好菜摆上,一并记在本县帐上。”

  “是。”

  李瑕拱了拱手,道:“如此,多谢县令了。”

  “坐吧。”

  江春自在主位坐下,詹纲侧座陪席,还有另一名幕僚王识泾。

  王识泾是蜀南当地人,有个外号“十斤”,很是能喝酒,以往江春宴请长宁军的将官,皆带他坐陪。

  江春打算今夜让王识泾灌灌李瑕,等李瑕服软了,他再开口吩咐停下来,以彰威望。

  目光看去,李瑕那边只带了韩家祖孙三人,那父子是幕僚,是读书人。除了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也落座有些不合规矩,大体还算知礼数。

  至少那贫嘴的糙汉不在。

  双方落座,李瑕斟了杯酒,道:“先谢江县令为我接风。”

  “非瑜客气了。”江春道:“你远道来庆符赴任,我却未能替你安排好住处,惭愧……”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看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刘金锁,微微皱了眉。

  “何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不够坐了。”

  江春一愣,暗道如何就不够坐了?这迎祥楼三四十人都坐得下。

  “差几个位置?”

  “七八个吧。”

  江春平时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却决意有话直说,脸一板,道:“再支一桌便是,莫再来打搅,不知礼数!”

  “哦。”

  刘金锁挠了挠头,在心里嘟囔道:“昨日请吃排骨,今日又翻脸,这小县令架子倒大,跟谁吆五喝六的?右相都没这么大排场。”

  大步下了楼,只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正在举碗吆喝,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嘿,搂蛮子,你是不是不服我?”

  “废话!老子当然不服你!”

  刘金锁昂然道:“我敢去把县令灌倒,你信不信?”

  搂虎啐道:“你少在老子面前吹!那可是县令!”

  “县令算甚?我在临安城可是连官家都见过!”刘金锁头一仰,睥睨道:“我现在就去给他放倒,哪几个不怂的,跟我上去看着!”

  ……

  雅间里,江春举起杯,语重心长道:“非瑜啊,我这人说话直,你莫要介意。”

  “县令请说。”

  江春道:“县令与县尉同住,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话到一半,听得雅间门又被推开,他转头一看,皱眉道:“你怎又来了?”

  “哈哈哈,今日江县令请我喝酒吃肉,我得敬县令一碗!”

  大破嗓门一喊,刘金锁已拎着酒坛进来。

  他身后,鲍三、搂虎、姜饭等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跟进屋来。

  江春脸色一凝,喝道:“不必敬了,还不退下去!”

  刘金锁竟不怵他,大声道:“那哪成啊?必须敬县令一碗!”

  “你这汉子……”

  “江县令若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兄弟们都看着呢!”

  江春转头看向李瑕。

  “李县尉?”

  李瑕放下酒杯,依旧很沉静,但竟是不直接叱退刘金锁,反而先问了一句。

  “江县令能喝吗?”

  似乎在李瑕心里,一个堂堂县令还不如其手下人。

  江春于是笑了笑,向王识泾抛了个眼神。

  这里是蜀南。

  比喝酒,蜀南人还怕了两浙来的不成?

  王识泾起身,风度翩翩地端起酒杯,向刘金锁道:“王某陪你喝几杯如何?”

  “我是要敬县令的!”

  “先喝过我了,你再敬县令,如何?”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小杯,我是用碗的!”

  “那就换碗。”王识泾淡淡道。

  “好!”刘金锁大声道。

  ……

  “嗝!”

  一连十多碗酒落肚,刘金锁打了个酒嗝。

  他脚下退了两步,摔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王识泾,喃喃道:“你个书生,也太他娘能喝了。”

  “再来啊。”王识泾道。

  刘金锁脸泛酡红,甩了甩头,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喝不过对方。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不仅自己丢了大脸,还给县尉丢了大脸。

  他想着这些,爬起身,摇摇晃晃倒了碗酒,喃喃道:“县令,陪我喝一杯呗,兄弟们都看着。”

  王识泾又笑道:“刘兄弟先喝过我了,再向县令敬酒不迟……”

  ……

  江春已没在看这些人,看向李瑕,开口道:“非瑜还不知道吧?蜀南人性烈,便如这酒。与临安行在不同,不同的,我在此任职两年,才算稍稍习惯,你初来乍到,万不可急于求成。”

  李瑕道:“都是宋人,不分蜀南人、临安人。”

  “可要让人服气,从来不是易事啊。”江春拈着酒杯,话里有话的语气,又问道:“不知非瑜酒量如何?”

  他问的不仅是酒量,问的也是能耐……你可有能耐收服烈如酒的蜀南人?

  “我酒量虽不算太好,好在这酒也不烈,驾驭得了。”李瑕道,虽然他还没喝两杯,但这年头的酒度数确实不高。

  江春笑着摇头,道:“蜀南酒还不烈?年轻好啊,有心气,我与你说……”

  忽然,一碗酒“咚”地一声,摆在了他面前。

  江春一愣,正要转头,有人一把抱住他。

  他骇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吐着酒气,嘿嘿笑道:“县令,王书生的酒,鲍三接了,来,我敬你一碗!”

  “这……”

  江春抬头一看,只见鲍三正举着酒坛,不声不响地与王石泾对拼。

  终于,王石泾晃了晃,倒了下去。

  “嗝!”

  刘金锁又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道:“兄弟们都看着,我必敬县令一杯。”

  江春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慌张起来。

  “快松开本县!”

  “不行,县令你必须喝一碗,我都说好了,得让兄弟们看着,哈哈哈,鲍三把王书生放倒了,我也得给你放倒……”

  “非瑜,非瑜,还不让你这护卫放开本县!”

  “县令不如就喝几杯吧?”

  李瑕已看到了鲍三替刘金锁出头时的场景,故而才有了那一句“不分蜀南人、临安人”,也愿意成全刘金锁一次。

  “……”

  江春被刘金锁抱着,极为无奈,只好端起碗。

  一碗酒落肚,头渐渐昏沉起来。

  “哈哈!县令好酒量!再来一碗!”

  “县令,再来一碗……”

  江春也不知喝了几碗,反倒渐渐放开手脚,三络长须飞扬。

  “本县……本县真是烦死了!哈哈,本县烦死了……”

  昏昏沉沉中,终于听到李瑕喝令了一句。

  “刘金锁,你够了,还不放开县令!”

  江春心想,这李非瑜还那么年轻,性格却稳沉,说实话,心里是有些服气的。

  对了,实话,叫他搬出去!

  “说实话……非瑜,我要和你说句实话……嗝……非瑜,你别拦我,我还能喝……”

  第一百七十四章 营盘

  次日,江春醒来,只觉头痛不已。眯着眼看去,见到牟珠正坐在床边。

  “官人醒了,先喝碗解酒汤吧。”

  “几时了?”

  “巳时二刻。”

  “这么晚了?!”江春坐起,喃喃道:“发生了何事?”

  “发生了何事?”牟珠淡淡道:“一场接风宴,吃了一月俸禄,官人嘴里说着烦李县尉,却还真大方。”

  “这么多?!”

  江春有些心疼,但又不算太在意,除了那每月二十多贯,他还有各种衣赐、禄粟、职田,老家还有营生。

  牟珠却不依,“哼”了一声,道:“大手大脚,但正经交代官人做的事,半点不做。”

  江春抚须不语,发着呆。

  牟珠又道:“昨夜趁姓刘的莽汉喝醉,妾身可使严婆去打听了,李县尉那婚事乃是私下订的,纳采、纳吉还未办,官人可得捉紧了。”

  “你这妇人又提此事。”江春不悦。

  “就让官人开个口,如何有这般难?!”

  “休得聒噪……”

  “官人还凶?二十多贯说花就花。伺候了你一夜,醒来就骂妾身。”

  “好了,好了,莫烦我。”江春皱了皱眉,问道:“李非瑜呢?”

  “一大早就带着人到符江东岸去了。”牟珠道:“往常都是官人灌醉别人,可今日这酒量、精力、威望,样样都被他比下去了。”

  “呵,李非瑜一共就喝了不到三小杯,还说蜀南酒不烈,我……”江春道:“总之往后少与他打交道,此人难缠。”

  “住在一个院里,怎能少打交道?”

  “还住在家里?”江春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叫他搬出去了?”

  “呵呵。”牟珠冷笑了一声,“自己想想吧。”

  江春揉了揉头,努力回忆着昨夜种种。

  包括鲍三、搂虎在内,李瑕已抽调了衙役、民壮五十人。

  而这些人拼酒时竟是站在他那一边,敢灌堂堂县令。

  再看整场酒宴的结果,竟未能奈何他半点。

  酒桌上是最能看出事情来的,只怕李瑕已在庆符县打开了局面了……

  “李非瑜,不简单呐。”

  “哼,既知他不简单,官人还不快将他招作女婿……”

  ……

  一大早,李瑕就领着人出了县城,到了符江东岸一处废弃的茶马场。

  “早年间,大宋军马皆从大理购置,于蜀中共设八处茶马场,叙州有两处。其中一处便是在此。”韩祈安道,“只是如今已然荒废,成了流民聚集的窝棚。”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这茶马场中许多门窗木料已被流民拆下来当柴烧了,颇为破旧。

  韩祈安领他逛了一圈,抬手一指,道:“此处江水缓,东西两岸皆可泊船。阿郎再看,东面那座山名曰‘挓口岩’,可顶上建瞭台,起砲车,若蒙军来了,可以砲石击之。”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之意,是将这茶马场作为巡江手的驻地?”

  “是。”韩祈安道:“那片地方可做为校场,只需要在外围再修建一圈防事。而这片屋舍可为营房,只需稍加修缮。”

  “怕是也要不少钱吧?”

  “至少比新起营房省些。”

  李瑕向鲍三问道:“你觉得如何?”

  鲍三眯着独眼,抬头看了看,却说起另一个话题。

  “县尉要招三百巡江手?”

  “不错。”

  鲍三道:“这等大手笔,县尉是想治军?趁蒙军伐蜀之际立一场功劳?”

  李瑕也不瞒他,道:“不错。”

  “那就不该如领民壮、弓手等衙役一般,上衙了便巡逻、下衙了便还家,战力远不如厢军。欲治军,首当严肃军纪,每日驻营操练,区别于民壮……”

  鲍三说了一通,转头一看,见李瑕、韩祈安都是神色淡淡的样子。

  他昨夜想了一整夜,见李瑕调派五十人,且还提高了饷粮,由此便猜到李瑕的心思。

  此时鲍三也知自己这番话不够打动人,遂继续说起来。

  “县尉不如建一个大营盘,从这茶马场直接扩建到挓口岩下,如此,营盘西抵符江,东抵挓口岩,兼山水之势,校场宽阔,方便操练。小人略知余帅练兵之法,可为县尉练三百劲卒,以守庆符。”

  李瑕点点头,神色依旧很平淡,问道:“这般建营,能安置多少人?”

  “莫说三百人,五六百人也置得下。”

  “往后还能扩建吗?”

  鲍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觉曾跟随过余玠,虽只是个小亲兵,却也算是见多识广,原想着一开口能震惊到李瑕等人,不想竟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反应。

  韩祈安道:“若要扩建,可将挓口岩围起来。北面有一条庆清河,由东向西,汇入符江,可为依附。”

  “图纸画出来了吗?”

  “我画了幅简略的。”韩祈安道:“工匠的图纸还未画好。”

  李瑕接过看了看,道:“到山顶再看看。”

  一行人上到山顶,李瑕对照着图纸看了许久,已有了决意。

  “营盘便设在此处,如你们所言,往挓口岩山下扩建,再在符江开挖港湾,用以停泊船只。至于防事,不仅需在挓口岩上建瞭塔、起砲,在那边的青岗岭、团山子上也建……”

  “明白了。”韩祈安身体不太好,因为爬了山而气喘吁吁不停。

  李瑕亲自给他拍着背,道:“就这么定了,休息一会再下山吧。”

  “是。另外,墙垣如何建?”

  “不建。”

  “那若蒙军来了,营房和船只如何守卫?”

  李瑕道:“我们有船,蒙军没有,我们远比他们灵活。只要在北面的庆清河与挓口岩之间挖壕沟,限制他们骑兵冲阵即可。”

  “可若是……蒙军从南面来又如何?”

  “那船只可顺符江而下,有足够的时间进入县城。另外,在挓口岩上储备物资,到时驻军山上,此处易守难攻,可与县城成掎角之势……”

  鲍三听着这些,看着山下的茶马场,发起呆来。

  下了山,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道:“你说的不错,我也已照你的办法,依托挓口岩扩建营盘,还有何思虑?”

  鲍三道:“小人预想中,该如以宁先生所言,在四周建墙垣。而县尉这般布置,乍听似因为没钱……但仔细一想,远比小人所想更为灵活,小人叹服。”

  “确实就是因为没钱。”李瑕道。

  鲍三一愣。

  李瑕又道:“另一方面,建了墙以后又要拆了扩建,太麻烦了。何况,最好的防守其实是进攻。”

  “扩建?”

  鲍三心中依旧有不解,只觉一个县城,三五百兵力已是不可能更多,哪还需要再扩建?

  李瑕没有再解释,在他的规划中,并不仅只有巡江手。

  总之,符江东岸,挓口岩下,废弃的茶马场开始被修缮、扩建,作为庆符县巡江手的营盘。

  就在当天中午,韩祈安就已从县衙支了一千贯,购买石料木料,又雇佣流民,开始动工。

  ……

  许魁扛着一段树干从挓口岩上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是利州人,利州被蒙军占领后,他担心屠城,带着母亲、妻子、儿子南逃。

  数年来颠沛流离,眼见川西战事不停,一直逃到了长江以南才觉安心,最后在这庆符县外停了下来。

  生计也是难找的,庆符本只是下县,如今商贸又不繁盛。他偶尔有些拉纤的短工,家小又挖些野果充饥。

  幸而有个茶马场可以住,勉勉强强能得安生活命。

  昨日,许魁见一个年轻官员带着一群民壮围着茶马场不停打量,心里就十分担心会被赶出去。

  眼看再有两三月就要入冬,若是避寒之处也丢了,今冬就很难挨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县官果然是看准了茶马场这地方,要占下来用。

  但好处是,县衙考虑到临近秋收,没有征用劳役,而是花钱雇用了住在茶马场的流民干活。

  这活一天一百钱,算是颇为丰厚,许魁自是愿意干的。

  此时,他扛着木料放在校场,擦了擦汗,开始锯。

  不远处,有个跛脚的汉子走来,敲了敲木料,向工头交代道:“锯好之后,先将旧屋钉好,今日就得把这些屋子打扫出来,巡江手明日就要入驻,莫耽误了。”

  “明白,哥哥放心,耽误不了。”

  “那边再建一排号舍,今晚就得将地基挖出来。”

  “这般急?太急了吧。”

  “是急。愿意做的,晚上加工钱……”

  许魁听到这里,忙跑上前应道:“小人愿意做,能让小人做吗?”

  “我与哥哥说话,你插嘴做甚?要用人了自会与你说!”

  工头一叱骂,许魁连忙要退下。

  “慢着。”那跛脚汉子道:“你过来。”

  许魁一愣。

  “你过来,我腿脚不便。”

  “是。”许魁这才上前。

  跛脚汉子在他臂上捏了一把,问道:“多大?”

  “小人二十四岁。”

  “会水吗?”

  许魁又是愣了一下,傻乎乎地点点头。

  “怕甚?我叫孔木溪,庆符县巡江手。”

  “是,哥哥,小人叫许魁。”

  “嗯。”孔木溪道:“我昨日见过你小子,做事还蛮卖力。”

  “嘿嘿。”

  “跟我来吧。”

  孔木溪说着,转头就向符江的方向走去。

  许魁转头看了看那锯到一半的木头,挠了挠头,还是跟了上去。

  “哥哥,这是去哪?”

  “跟你说不清楚,到了就知道。”

  许魁又问道:“这活要是干完了,我们这些人的生计……”

  “那边修码头看到了吗?”孔木溪道:“到时还要在挓口岩上筑防事,这些活一冬都做不完,怕甚?”

  “不征劳役吗?”

  “嘿,你管得倒宽。盼着征劳役,不雇你们是吧?”

  “不是不是。”许魁连忙摆手。

  “看到那边的瓦料没?”孔木溪道:“县尉特地交代多买一批,到时在那边荒山上你们自己起排屋舍,专门安置流民。”

  许魁大喜,感恩戴德道:“谢县官大恩!”

  “我说你,扶着我点,没点眼力见。”

  “是,是。”

  两人又走了一会,只见江边许多人聚着,有人在地上撑撑跳跳,也有人在江里游泳,另见那边支着几张桌子,几个先生正提笔写字。

  “哥哥,这是在做甚?”

  孔木溪道:“招巡江手,你不知道?”

  “今早像是听人说过,但小人没留意。”

  “为何不留意?”

  “忙着干活呢。”

  孔木溪睥睨了他一眼,道:“每月三贯,二石月粮,春冬各有衣物,另有住宿、伙食……”

  “这么多?!”

  “你只当作是从军,但我们庆符县巡江手,可比一般厢军好得多。”

  许魁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你不用与家小商量一下?”

  “不用。都快饿死了,小人本就想过去投军。”

  孔木溪抬手,道:“去中间那队排着,记住,是中间那队,别排错了。”

  “好,谢哥哥提点!”

  许魁又谢过孔木溪,大步往江边跑去,到了人群中,他四下看了看,排到了中间队伍的最后面。

  前面大概也就二十余人,他等了好一会,心头渐渐焦急,想着若是选不上,耽误了今日的活,也不知是否少挣些钱。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许魁回过头,只见是个高大汉子。

  “这位哥哥……”

  “孔木溪叫你排中间的?我都看到了,他特地领你过来的。”

  那高大汉子说着,在许魁臂上一捏,似乎思考起来。

  “是。”

  “我看你瘦瘦小小的,力气大吗?”

  “小人力气还不错。”

  “来,试试,像他那样跳,能跳几下?”

  许魁转头看了看,见有人在地上一撑,跳起来,又迅速扑倒再次跳起。

  他不明其意,看了眼前的高大汉子一眼,老老实实依着对方的样子做起来。

  一直跳了五六十下,许魁累得满头大汗,实在无力再跳,方才摆了摆手,连呼道:“小人不行了。”

  “你会水吗?”

  “会,能在符江游两个来回。”

  那高大汉子再次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最后点点头,道:“好吧,那就不必试了。你跟我走。对了,我叫刘金锁,以后你叫我刘班头。”

  “是,刘班头。”

  许魁走了几步,忽有些疑惑起来,小心翼翼道:“可是,孔哥哥说,让我在中间这里排……”

  刘金锁淡淡道:“一个样的。”

  许魁于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刘金锁走到桌案前,报了姓名、籍贯、家口等等许多情况,又领了个小牌子。

  “明日卯时之前,到茶马场校场上应卯,明白?”

  “明白。”

  刘班头又交代道:“万不可迟到了。”

  “是。”许魁问道:“小人今日还可以去干活吗?”

  “老子管你这些?去吧,明日别迟了。”

  许魁依旧有些迷茫……

  他又忙了一整天,领到了一百钱。

  这天夜里,他没有再去干活,而是与家里人聊了天,早早就睡下。次日天还未亮时就赶到茶马场的校场上。

  蒙蒙亮的天色中,与他一样的还有两三百人,渐渐汇聚。

  一个营盘也开始在叙州庆符县城外渐渐成型……

  ……

  有人在地图上点了点叙州,手指又沿着金沙江向西移。

  “马湖县,我要在此迎击兀良合台。”张实低声道。

  “可是,蒲节帅还未下令。”

  张实摇了摇头,道:“等不到了,最迟一个半月内,兀良合台大军便至。此战局势已然清晰了,他将沿金沙江攻叙州,再顺长江下重庆府,包围合州。合州之重,不容有失。”

  “是。”

  “故而,我必须在金沙江拦击兀良合台。”

  “可……是否再与蒲节帅商量一下?”

  张实再次摇头,眼神坚毅,淡淡道:“蒲择之才刚上任,对川蜀防御全然不熟,商量了又能如何?平白耽误战机而已。”

  “可是,都统制,你……”

  “我意已决。传我命令,征调水师三万人,迎战兀良合台。”

  “是……”

  ……

  与此同时,兀良合台亦在看着地图。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沿着西沙江河谷至叙州,顺长江直下,包围合州。

  那第一仗,就在叙州上游的金沙江……

  第一百七十五章 账簿

  亳州。

  张弘道看罢手中的秘信,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张柔、靖节与敬铉等人正在商量着今秋攻打赵宋两淮之事。

  为配合川蜀战事,侵掠一番还是要的,但又不必太过损兵折将,个中分寸,张家自能把握。

  张弘道到了房中,坐下听了一会,并不对这小战事多说什么,毕竟是每年的成例了。

  等诸人聊完退下,只剩几个张家核心人物,他才将手中秘信递上。

  “临安来了消息,李瑕已去了叙州庆符县任县尉。”

  “还没死?”

  “嗯。”

  “姓留的当了状元,愈发沾了赵宋官场懦弱习气,屁事不做,宰了算了。”

  “倒也不必,养个细作也不容易。”

  靖节接了秘信看了一会,眉毛一挑,微讥道:“这小疯子那般卖命,只为谋一县尉?呵,不如早说,请姑父赏他个官职。”

  “死囚出身,又是那般年纪,能得县尉已不易了。”

  “呵,赵宋文官当道。”

  “人就喜欢赵宋,气节嘛。”

  靖节最嫌恶这般,轻嗤了一声:“狗屁气节。”

  张弘道笑了笑,眼神有些复杂,低声吟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敬铉道:“诗是真好。”

  “派人去叙州杀了?”

  “山长水远,派人去变数太大,万一被捉了,事情更麻烦。”

  “说来,李瑕归了宋境,并未揭我张家把柄。”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那是他位卑言轻,若有朝一日他升了官,你且看他。”

  靖节道:“五郎向来借力打力,以最小代价做最大之事,此次打算如何?”

  “请父亲修书一封于汪德臣,若其部遇到李瑕,杀了便是。”

  “此为明智之法。”

  “也需与全真教打声招呼。”敬铉道:“做事,万不可如王荛那般敷衍。”

  “是。”张弘道深以为然,道:“王牧樵拿个假尸糊弄,全真教顶多面子上过得去,心里的疙瘩可未解。”

  张柔道:“听说,全真掌教李志常,因开封重阳观一场大火气死了。”

  “李志常本已病重,反说的神乎其神,道是修行的根基因此毁了……”

  敬铉长叹一声,道:“老夫与洞明子祁志诚有故交,写封信到终南山吧。”

  张柔点点头,道:“就如此办吧。”

  对于张家而言,这件事暂时而言也就这样了,他们是世侯、是政客,鞭长未及时,也讲究权衡……

  ……

  终南山,重阳宫。

  如今正是全真教极盛之时,终南山祖庭自是庙宇恢弘,重阳宫得漠北汗廷赐名“敕赐大重阳万寿宫”,享“天下祖庭”、“全真圣地”之称。

  此地殿堂五千余座,宫域东至涝峪河、西至甘峪河、南抵终南山、北临渭水,占地广阔。

  道徒云集,香火鼎盛。

  然而,这日,重阳宝殿中却响起悲怆的恸哭。

  “你说什么?”

  “掌教真常真人……于燕京长春观……仙逝了!”

  “师兄!师兄……”

  良久。

  祁志诚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问道:“新任掌教是?”

  “掌教真人仙逝前,命淳和真人继掌教之位。”

  “幸而有王师兄主持大局。”祁志诚点点头,又问道:“听说,大汗又要举行佛道辩论了?”

  “多事之秋啊,只怕大汗已不再信重我们全真教。”

  “汗庭的立场,只怕是更支持佛教。”

  “无论如何也该全力应对。”

  “王师兄掌教怕是不易……”

  说了许久之后,祁志诚忍着悲痛与忧虑,问起真常真人李志常死前的情形。

  “真常真人……死不瞑目呐,上月,开封重阳观被焚之事传到长春宫,真常真人就失了魂,二十三年辛勤营建,付之东流!二十三年呐!付之东流……

  真常真人仙逝前一直在喃喃着这事,道是这一场大火,坏了全真教根基气运,大汗转信佛教,恐怕也与此有关……

  经略府无意追查,拿假尸大事化了。但真常真人留下遗训,务必将真正纵火之人首级祭于山门前,否则气运不转,全真之衰败,恐就在眼前……”

  “李瑕。”

  “是,真常真人最后就是念叨着这名字……羽化飞升……”

  “李瑕。”祁志诚又喃喃了一声,仿佛能想到李志常瞪目而亡的情景。

  他缓缓放下拂尘,转回偏堂,从案上拾起一封书信。

  “庆符县……李瑕……”

  ……

  庆符县,李瑕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房主簿不在?”

  蒋焴抬起头,往内间看了一眼,道:“是,主簿不在。”

  李瑕问道:“去哪了?”

  “这……不知。”

  “那我下午再来。”

  “是,县尉慢走。”

  李瑕走出公房,离开前衙,却是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后衙。

  正在院中读书的江苍一愣,颇为疑惑。

  “咦,李县尉,你怎白日回来了?今日不出城?”

  李瑕走过去,随手拿起江苍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从里面抖出另一本书来,拿起来一看,是本《幽怪录》。

  “当心你先生揍你。”

  “嘿嘿,先生今日病了,李县尉去哪?”

  “不用你管……”

  前衙,蒋焴放下笔,出了公房,四处张望了一会,向门子问道:“李县尉走了?”

  “是。”

  蒋焴点点头,推开承发房的门,道:“东翁,李县尉走了。”

  房言楷正坐在一张桌案前批阅公文,淡淡道:“便算到他今日要来寻我,无非是要钱罢了。”

  “东翁如何知晓?”

  “钱粮皆从你处支取,我如何不知?”

  蒋焴道:“账薄上还剩一千八百余贯。”

  “不剩了。”房言楷道。

  蒋焴一愣,闭上眼,搓着手指算起来,嘴里轻声念叨着。

  “县里开始给他划了三千贯,后来知州免了县里的秋粮,又划了三千贯给他,一共六千贯,租船、建营、起砲、修码头、制皮甲、造武器、购伙食……确实还剩下一千八百余贯。”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你还不明白?”

  “这……请东翁明示。”

  “三百巡江手,五十人有公吏名额,每月饷钱涨一千五百文,其余二百五十人每月三贯,此为八百二十五贯;另,每人月粮二石,计六百余贯;再算上日常支用。这账上余钱,李非瑜已不敢动用半文,必又要来要钱。”

  蒋焴佩服不已,道:“是,学生远不如东翁,亦不如李县尉。”

  “你不如韩竟之、韩以宁父子。”房言楷道:“韩竟之父子把这账给李非瑜算得明明白白了。”

  蒋焴面有愧色,道:“学生知错。”

  “往后行事,多思虑。”

  “是。”蒋焴应下,沉吟着又问道:“但,东翁避着李县尉,也不是办法。”

  “李非瑜若只练百余人,何至于此?”房言楷道:“他贪功心切,不顾县上财力。我有何办法?且先摆明态度,让他自去找旁人……”

  话到一半,忽听有人问了一句。

  “房主簿让我去找谁要?”

  房言楷抬头、蒋焴一转头,脸上皆显出尴尬之色。

  房言楷养气功夫还算好,头一低,继续批阅公文,仿佛是安坐在自己的公房之中。

  蒋焴讪讪道:“李县尉来了,我才发现,原来东翁是来承发房批公文了,哈哈,累得我好找……”

  李瑕道:“你们说的,我从到头尾全都听到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操练

  蒋焴一愣,本就尴尬的脸色愈发僵住。

  这大宋官场上,还从未见过这般说话不留余地的。

  李瑕径直拉过一条凳子,在房言楷面前坐下,道:“房主簿,再支些钱如何?”

  “李县尉,六千贯不少了。”

  “史知州免了今年庆符县的秋税。”

  房言楷随手丢出一本账簿,道:“自己看秋税有几何,可有六千贯?我已将今年的修河款、今冬县衙的炭火钱等等,一应大大小小事宜撇下,能拨的皆拨了。”

  李瑕道:“战事在即,听说张都统已率军西进,如今就在叙州。”

  “不错,三万大军横于长江,马上便赴金沙江布防。”房言楷道:“我已后悔支持你筹建巡江手。”

  “房主簿不必后悔,这证明我的推论没错。”

  “张都统可击败兀良合台,庆符县未必需要水师。”

  李瑕道:“若兀良合台派偏师掳掠又如何?若张都统败了又如何?若……”

  “县城自有防事,周边自有兵马支援。”

  “史知州批了。”李瑕道:“史知州也认为庆符需要水师。”

  房言楷道:“我已足够支持你。巡江手数十人至百人足矣,月饷一贯至两贯足矣,而非如李县尉这般挥霍无度。”

  “你我一月十余贯,安坐衙中。士卒卖命守土,领三贯钱便是挥霍?”

  房言楷道:“我并未干涉李县尉行事,但县上已无钱。”

  “只怕是房主簿听说张都统率兵来了,以为高枕无忧了?”

  房言楷默然片刻,道:“庆符县庙小,怕是容不下李县尉这尊大佛。”

  “房主簿,战事就在眼前,还有多久?一个月?倘若庆符城破,万事皆休,房主薄攥着钱在手里,何益?”

  “李非瑜,这不是我房言楷一人的钱。”

  李瑕道:“蒙军来了,谁都可能没命。”

  房言楷忽问道:“我听说巡江手每餐可吃一个鸡蛋。”

  “是。”

  “不如李县尉也招我去当巡江手?”

  “好。”李瑕道:“房主簿若真愿去当巡江手,我愿兼主薄之职,出纳文书。”

  两人对视着,俱不相让……

  蒋焴已觉透不过气来。

  他犹豫着,心想是否要去找江县令来解围。

  “嘭”的一声响,房言楷将一个荷包摔在桌上。

  “拿去,再多一文钱也无,李县尉若不够,可让丁大全罢免了我这主簿!”

  李瑕竟是半点不怒,道:“这样吧,再拿二十副弓?”

  房言楷微微一愣。

  他回顾整场谈话,也意识到,李瑕一直都是心平气和。

  反倒是他自己说到鸡蛋之事,开始阴阳怪气,最后发了火……

  没想到论城府,输给了一个年轻人。

  他深吸两口气,道:“明光,你带李县尉去领弓。”

  李瑕站起身,走了几步,忽想起另一件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敢问房主簿,我的职田呢?”

  房言楷皱眉想了想,向蒋焴问道:“李县尉的职田……”

  “是,县里将那一大片都租给张员外了。”

  房言楷恍然,向李瑕公事公办地道:“此事再给我些时日。”

  “好。”

  这种私人小事,李瑕倒也不找麻烦,又问道:“另外,县城外秋粮怎还不收?万一蒙军到了,资了敌。”

  房言楷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忧虑。

  蒋焴道:“还未大熟呢。”

  “房主簿可需帮忙?”

  “不必了,李县尉自去忙吧。”

  “好……”

  李瑕出了承发房,转身回了公房。

  韩承绪正在打算盘,韩祈安埋首案牍。

  韩巧儿支着头,拿着碳笔正在画地图,一抬头见李瑕过来,欢欢喜喜上前问道:“李哥哥,你今日不去营地吗?”

  “一会过去。”

  “能不能带我一起啊。”

  “你跟韩老呆在县衙吧。”

  “好吧。”

  韩承绪抬起头,道:“阿郎只怕没要到钱吧?”

  “没有。”

  “想来也是,有了张都统的三万大军横于金沙江,房主簿只怕是放心大半。”

  “县上确实也没钱了。”李瑕道:“拿了二十副弓。”

  “倒也不错。”

  “以宁先生可帮我打听了,附近可有山贼土匪?”

  韩祈安道:“有自是有的。但阿郎若以为山贼土匪能有钱,只怕……”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有钱谁去当山贼呢?拦路抢些小行商,吃了上顿没下顿,阿郎带人去剿,必是费力不讨好。”

  “翻山越岭,只怕能得床破被就不错了。”韩祈安道,“若是为了治安,民生安定、战事顺利,少些人落草为寇,或少些逃兵才是根本。动荡之际,剿也是剿不尽的。”

  李瑕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山贼窝里都藏着金窖银窖,仔细一想,以大宋对读书人的优渥,能落草的人哪有几个会理财的?

  以一县之力养卒三百尚且捉襟见肘,山贼若还能剩得下钱来等自己去抢,实在是……

  “阿郎也不必太过思虑,账上还有饷钱,只要再少些……新奇点子,等一个月秋粮收了,该还能从房主簿那挤些钱来。此战若胜,朝廷也该有所赏赐。”

  韩祈安则摇了摇头,道:“此战之后,县里必要裁撤这三百江巡。”

  韩承绪转过头看向东面几间公房,低声道:“只看到时,县里由谁说了算……”

  “到时再说吧,我接下来这几天或许不在,县里有什么事就拜托韩老了。”

  李瑕说着,派人去领了弓,去往符江东岸营盘……

  ……

  “嗖!”一支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

  搂虎放下弓,转过头,喝道:“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十人一队,搭箭!”

  许魁站在队伍中,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到前面几批人中靶者廖廖,更别说射中靶心的了。

  等轮到了许魁,他与同排的兵士上前,接过弓,搭箭。

  搂虎上前,一个个看过,调整他们的姿势。

  “脚,与肩同宽。”

  搂虎腔调怪怪的,许魁愣了一下才听出是何意,连忙调整了一下。

  “放!”

  随着一声喝令,箭矢“嗖”的射出去。

  十个人中,有三人中了靶,许魁是其中一个,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孔木溪拿毛笔舔了舔,将这个结果记下来。

  许魁这十人又排到队伍后面,他很想转头看看李县尉今天怎还没来,却也不敢转头。

  这江巡营房的军纪极为严苛,一应规矩极是细致。动辄严罚,今天前因有人躲懒,直接就被赶了出去。

  说来,每日训练既枯燥又累人,但许魁却万不愿意被赶出去,饷钱丰厚不说,每日的伙食就够他馋的。

  他第一日还藏了两颗鸡蛋,盼着回去给家里,后来才知道这巡江手是驻营的,短时间内是出不去的。

  因这藏鸡蛋的事,他还被刘班头踹了两脚,直骂他没出息。

  等到县尉来,却说刘班头不该打骂士兵,罚了他们两个一起绕着挓口岩跑了十圈。

  许魁就心想了,挨了两脚其实也不甚痛,反倒跑十圈很是累。

  再一想,既挨了两脚,又跑了十圈,真是冤枉。

  但他与刘班头的关系愈发亲切了些,家里人也安排为杂佣,总之是给营盘浆衣做饭,偶尔到河边操练时也能远远望见一眼。

  言之总总,许魁反正是半点军纪也不敢违背的。

  每日,也就是从早训练到晚,列队,走路,之后随刘班头学长矛,随鲍班头学操舟、随搂班头学射箭。

  平时,李县尉都会随军一起操练。

  许魁就非常在意他,总忍不住拿眼瞧他,觉得一个官能那般刻苦,震惊不已,今日他没来,许魁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日快到傍晚时,李县尉终于来了,许魁趁着休息时看去,只见李县尉招了三个班头和三十个什长过去说了些什么。

  但是什么事他们也不讲。

  之后,李县尉又是亲自带队,领三百巡江手跑步,今日却说是要跑到符江上游的仙人岩。

  诸人皆有些发懵。

  跑过去就得三十里,跑回来不又得三十里?

  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那么远!怎跑得……”话到一半却又闭上嘴,站得笔直,生怕被罚。

  许魁却有些高兴,他就喜欢跑……

  “到仙人岩点名!孔木溪,你带人守营!”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李县尉已当先转身就跑,其后三名班头跟上,他也与队伍迅速跟上。

  这一路皆是河谷,山路并不容易走,渐渐有人跑着跑着慢下来。

  许魁一个个超过他们。

  就是每到这时候,他不用排着那整齐的队,站得一动不动,想超过谁就超过谁。

  跑过半程,跑过古祥乡时,刘班头的步伐慢下来。

  许魁默不做声,超过刘班头,目光盯着前面的鲍班头、搂班头。

  不一会儿,鲍班头也慢下来。

  许魁面前只有搂班头与李县尉……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主力

  “嘿,这许魁……体力是真好。”

  刘金锁被许魁超过也不恼,喘着粗气,望向河对岸,看到一个穿红袄的村姑。

  “老子……以往体力不输他。”鲍三道。

  “嘿嘿。”刘金锁道:“你别说,孔木溪眼睛是真毒,我手下几个他挑的人,个顶个都是体力好又老实的。”

  “你他娘……还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我人生地不熟的……靠的不就是脑子吗?”

  鲍三不应,实有些生气。

  刘金锁正得意,忽觉腰上冰冰凉凉。

  转头一看,姜饭右手的义肢上装着一根钩子,钩在他腰带上。

  “我说你……别把我衣服扯坏了……松开,累得慌。”

  姜饭不答。

  刘金锁大恼,骂了两句,又问道:“怎就一天到晚地装个钩子?”

  “好用。”姜饭道。

  “别的不好用?装个假手上去也好啊。”

  “钩子最好用。”

  刘金锁喘着粗气,偏还要问上一句。

  “为啥?”

  姜饭想了想,道:“就是钩子最好用。”

  “我看你是说不出来……哎哟,你松开……”

  ……

  符江畔,仙人岩下,李瑕喘着气,转头看起,见搂虎、许魁两个稳步跟了上来。

  歇了好一会,李瑕才道:“你们体能不错。”

  搂虎咧嘴一笑,手一抬,问道:“县尉,我能去打猎吗?”

  “去吧。”

  搂虎执起弓,跑了几步,却又掉头回来。

  “还是保护县尉吧,万一有野兽。”

  李瑕对搂虎这体能也是服气,想必这人若不是外族,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小班头。

  他又看向许魁,问道:“累吗?”

  “累。”

  “还能跑?”

  “能。”

  “你下次也可以跑到我前面,不必总跟在后面。”

  许魁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应,只好应了句“好”,显得很局促。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掏了水壶,想要递过去,但再一看,见李瑕腰间挂着个水壶,遂又放下。

  李瑕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道:“你体能确实不错。”

  许魁又想挠头,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身板。

  “谢县尉!”

  “杀过人吗?”李瑕又问道。

  许魁愣了一下,连忙摇头,道:“没有。”

  “是啊。”

  对于李瑕而言,与这些汉子聊天并不容易,他们私下里倒是能浑无忌惮地打打闹闹,但对他总隔着一层敬畏。

  对于江春、房言楷而言,一个年轻人能任县尉代表这人坏了官场规矩;对于平头百姓而言,则是一个身世非凡的父母官。

  李瑕又问了几句,许魁一板一眼地答了,说了利州家乡,说了对眼下这种家里人不用愁生计的状况的满意。

  之后,一个个汉子跑了过来,众人在江边点了名,有赏有罚,重新向营盘跑去……

  ……

  对于许魁而言,这样卖力气就能活下去,他很满足,除了不能时常见到妻儿。

  这夜回了营,吃饭、洗澡,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围坐在校场上唱歌聊天,这让他有些失落。

  本来呢,是还想听人问“许魁傍晚跑得真他娘快,县尉夸你了没有?”

  他回号舍躺下来,脑子里忽然又想到李县尉问的那句“杀过人吗?”

  许魁觉得自己并不想杀人。

  只想着,就觉得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最好,还是太太平平的,等攒够了钱,买几亩地种着,那就很好了……

  傍晚跑得太累,号舍里没人偷偷聊天,很快呼噜声响起,许魁也睡了过去。

  忽然。

  迷迷糊糊中,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

  “动作快!马上集结!”

  什长赖八儿大喝道:“快!都起来!”

  许魁在熟睡中惊了一下,困意深沉。

  “咣!”

  赖八儿猛地敲了锣。

  许魁坐起,连忙翻身就开始叠被子。

  远处有鸡鸣声响起,天色还未亮。号舍里不许用火,黑乎乎的,一团乱忙。

  许魁叠了被子,换上皮甲,喊道:“好了!”

  “各领三日干粮,到校场集结!”

  ……

  天色朦胧。

  校场上,李瑕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身前是刘金锁、鲍三、搂虎。

  一个个兵士跑来,在各自的队伍里站定。

  不一会儿,喊声响起。

  “集结完毕!”

  刘金锁大步而出,喊道:“今日演练!带你等去叙州,到长江上看看我大宋真正的战兵是何样的!”

  “是!”

  许魁在队伍中大喊一声,其实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跑得累死累活,此时被晨风一吹,却有些亢奋起来。

  “向左转!齐步跑!”

  三列队伍整整齐齐转向西面的符江跑去。

  刘金锁、搂虎的两百人分别登上两艘大船,鲍三的一百人则登上八艘小船。如此安排,其实是因为鲍三更擅指挥水战。

  许魁上了船,有些紧张地操起桨,又听刘金锁大吼了一声。

  “江水急,别给老子撞了!”

  “是!我等操船,不输他们!”

  “少他娘大话,起锚!”

  “……”

  一轮金日从东面升起,缓缓升过挓口岩,照在营盘上。

  十二艘大小船只,顺符江而下,向北,往叙州而去。

  他们要去演练,可以一路到长江边的一甲易俗乡,那里依旧属于庆符县境内,但登上山,能看到横于长江水面的大宋水师……

  ……

  同一个清晨,三江一览楼。

  张实与史俊并肩凭栏而立。

  “张都统,不如就在叙州迎战兀良合台,如何?”

  张实摆了摆手,放眼望着江面上的船只,道:“马湖县乃唐与南诏之边界,亦是如今大宋与大理之边界。其地两侧有崇山峻岭,不利于兀良合台兵力展开,我可以水师之利重挫蒙军,驱之于国界之外。”

  史俊道:“但若在叙州迎战,可兼战防之利,更有粮草支应,岂非更稳妥?”

  张实抬手一指金沙江南岸,道:“三江汇流之处,江面开阔,利于船只调动不假,可南岸地形也开阔,蒙军摆开阵列,难以应付。”

  “是啊。”史俊抚须叹息一声。

  “子庞有何顾虑?”张实道:“不妨直说?”

  “那便斗胆直说了,张都统从未打过水战,而金沙江河道险阻、水势汹涌,万一……”

  “川蜀,又有谁擅水战?”

  史俊默然不语。

  张实道:“余帅若在,情形又何至于此,川西失守、大理国灭,西南门户大开,此时我不迎上去,还有谁能迎上去?”

  “蒲节帅如何说的?”

  “他等京湖的援军而已,远水岂能解近火?”

  史俊听了,眼神愈发忧虑。

  张实虽未明说,但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火气他怎能没感觉到。

  依旧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大战在即,朝廷对蜀帅的安排看似稳妥,但一日不给余节帅平反,川蜀军心民心不定,帅将貌合神离;蒲节帅立足未稳,军令难以贯彻……

  史俊感受着这些,竟觉隐隐已嗅到了一丝大败的气息。

  而这,偏是他这小小知州完全不能左右的。

  ……

  三江一览楼上大旗挥飞,江面上号角声不停,一艘艘大船逆流而上。

  直到愈多的船只驰入金沙江,一艘大战船才从长江驶出来,缓缓停靠在三江口。

  张实看时候差不多了,按着刀,道:“走了,子庞不必相送。”

  史俊拱手行礼,道:“张都统,旗开得胜。”

  张实也不多言,大步如飞,领着一列列亲兵下山。

  史俊独立于山顶,眼看着张实的战船扬起大旗,看着战船缓缓离开,从清晨直到黄昏,江面上依然还能看到最后的几艘战船。

  黄昏的江水映在史俊眼中,那份忧虑却越来越深。

  ……

  金沙江南岸,李瑕立于山顶,也在看着大宋水师西向。

  三万人与三百人是绝然不同的概念,三万人不是如他这般让人带了三日干粮就能不管不顾顺江而下的,载着辎重、粮草、民夫的船只比战船还多,浩浩荡荡。

  李瑕看了很久,心头也涌起诸多感悟。

  当然,这种两军主力的大战,并非是他这小小三百巡江手能参与的。对于他而言,要面对的是小股劫掠的蒙军。

  但,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一百五十余里,若张实能大胜,或可领人去参与堵截兀良合台。

  类似这样的念头还有许多,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战一月内也就要爆发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乌蒙部

  金沙江水汹涌,其上游在川蜀西南方向。

  逆流而上,便属于“乌蒙部”境内。

  乌蒙部大概是后世的云南昭通,唐时是唐与南诏交界之地,宋时为宋与大理国交界之地。

  魏晋时,战乱不止,原居于宁州的汉民、僰人向滇中、滇西迁徙,渐渐成了彝族先祖,为乌蒙大地的主人。

  唐德宗贞元年间,为打通与南诏的道路,在秦“五尺道”、汉晋“南夷道”上修建了“石门道”。

  石门道从叙州出发,经庆符县、筠连州、乌蒙受部、彝族各部,最后抵达大理。

  宋仁宗时,乌蒙部强盛,其首领乌蒙王因羁縻政策归宋,乌蒙部划入宋境,却非宋省治之地,而为“羁縻”之地。

  兀良合台已至大理起兵,九月,攻破石门关。

  十月二日,蒙军行至乌蒙部境内,先锋阿术,也就是兀良合台的儿子,却在这夜丢了五十匹战马。

  阿术大为光火,派兵搜寻,发现战马竟被当地土著所偷,因不知其是何部落,只大骂其为“土老蛮”。

  滇地山高陡峭,那些土老蛮在山巅建寨,大概也是仗着这点,又当蒙军只有骑兵厉害,才敢偷了战马藏在高山上的寨子里。

  阿术却不愿吃这等小亏,亲自领兵攀援,直上高山,接连铲平了这三座寨子。

  其随军书记无奈,只得提笔记下“十月,拔秃剌蛮三城”。

  蒙军却也是吃了一惊,发现这些土老蛮寨子里,偷盗而来的马匹竟有一千七百余匹……

  其后兀良合台大军赶至,斥责阿术驻军不前。

  阿术也是火爆脾气,反骂兀良合台,父子二人大吵了一架。

  “马都被那些土老蛮偷了!我怎么走?!”

  “就为这五十匹马,你敢误我军情!”

  “这不是抢回来一千七百多匹吗?!”

  兀良合台“啪”的一鞭子就甩在地上,叱道:“你就是抗命!”

  阿术犹不服,冷笑不应。

  但这些蒙古大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又登山观察地形。

  “石门道不好走,我大军行不得。阿术,你带一千五百人走石门道,经筠连州、过庆符县,在叙州与我汇合。”

  “好!”阿术道:“但我抢回来的马我要带走,你反正不在乎。”

  “随你。”兀良合台道:“你行军别再耽误了,若等我在金沙江河谷击败宋军,你还没到叙州,军令处置!”

  阿术冷哼道:“张实不是好对付的,你别被他打跑了,害我偏师误了性命。”

  兀良合台冷笑一声。

  作为主帅,他懒得理会儿子的臭脾气,自领大军,出了乌蒙部,向西穿过一段山谷,趋金沙江……

  而阿术脾气是差,却也服从命令,领了先锋部队,一人双马,沿石门道缓缓北上。

  ……

  石门道蜿蜒而上,古道另一头的庆符县依旧一片平静。

  庆符县,县衙后衙,江荻探头探脑地往西厢小院里一望,只见韩巧儿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纸笔画着什么。

  江荻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遂走了进去。

  巡江营一建好,刘金锁就搬了出去,如今是西厢只住了李瑕与韩家祖孙三人,她已没太大的顾忌。

  “巧儿,你又在画什么?”

  “哦,我比对着县衙里的地图,重新画一份。”韩巧儿应道。

  江荻看着她,觉得有些羡慕。

  韩巧儿乍看下不漂亮,瘦瘦小小的,脸上也有些脱皮,还有晒伤的痕迹,但仔细一看,脸小小的,五官也标志,长开了该是很漂亮。

  尤其这半个多月来,她脸上已渐渐不脱皮了,与刚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江荻知道自己就不行,比韩巧儿大了两岁,其实已经长开了,脸庞就是有点……长得太开了。

  “嗯?江小娘子为何这样看我?”

  “羡慕巧儿嘛。”

  韩巧儿连忙摇头,道:“你是县令千金,哪用羡慕我呀?”

  江荻在她对面坐下,问道:“听说,李县尉回来了?”

  “嗯,李哥哥昨晚回来的。”

  “听说他是去叙州演练了吗?”

  “是呢,去了三天。”

  江荻看着韩巧儿眼中的亮光,忽问道:“巧儿,想给李县尉做妾吗?”

  韩巧儿一愣,似乎呆滞了好一会,低下头不说话。

  江荻拉起她的手,又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旁人,低声道:“我能答应你呢。”

  “啊?”韩巧儿又是一愣。

  江荻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根金簪递在韩巧儿手里。

  “送给你的。”

  “不行的,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江荻道,“这个不是要你帮……就只是送给你的。”

  “那我也不敢收。而且,李哥哥有婚约了。”

  江荻见韩巧儿不收,只好把金簪接回来,对后一句话恍如没听到一般,自支着头,喃喃道:“他那人……可真好啊。”

  韩巧儿低着头,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却也拿这江家小娘子毫无办法。

  她觉得江荻哪里都好,就是太……热情了一些,让人好不自在。

  这点大概是随江县令吧,江县令每次都问“你也上桌吃饭啊?好好好”,还嘱咐她多吃一点。

  “对了,李县尉又去巡江营了吗?”江荻问道。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哦,他今天在和江县令谈事呢,就在茶房那边。”

  “啊?”

  江荻来了精神,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也能去看看吗?”

  “不太好吧?”

  “去看一眼也好啊。”

  江荻站起身,小心翼翼迈着脚,就往茶房方向走了过去。

  ……

  茶房里,江春打开一罐茶叶看了看,沉吟道:“非瑜问石门道啊……已经荒废了。”

  “荒废了?”

  “是啊。”江春缓缓道:“秦修五尺道、汉晋修南夷道、唐修石门道,但自石门道修建时起,大唐对西南夷就无力管束,石门道沿途,仍然是乌蛮各部之势力范围。”

  “那茶马商道?”

  “以前自也有走石门道的,但若无当地人带路,很容易被乌蛮各部掳劫。水路走金沙江更为稳妥些。”

  江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我上任两年以来,就没见到几支行商走石门道南下……怎么说呢,一则大理国灭,商路断绝;二则,乌蒙部不同于川南省治之地,乃是羁縻地,穷山恶水,民风彪悍,以前总有行商遭掳杀。”

  李瑕摊开地图看了一会。

  他已经对这一带的交通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从四川叙州,到云南昭通,走水路可沿金沙江,走陆路则是石门道。

  他心里有个念头……若张实大胜,自己或可抄石门道,去阻截兀良合台。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蒙军有可能从石门道过来吗?”

  “不太可能。”江春道:“道路难行,大股兵力过不来,小股兵马或许是有的,但朝廷也有所防备。那种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不会轻易让蒙军攻破。”

  李瑕又问道:“乌蛮各部打劫过往行商,山寨上有钱吗?”

  江春愣了愣,道:“只怕是没有,乌蛮各族也懂得向我们买东西,有钱也花完了。何况商道断绝多年,但或许有些马匹以及古玩吧。”

  “马匹?古玩?”

  “非瑜这是何意?这时节,还要带人去乌蒙部剿匪不成?不值当的,那些蛮子凶悍,朝廷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你这三百人……”

  李瑜道:“北面到叙州的地形熟悉了,南面还不太熟悉,不安心。”

  “莫多想,莫多想,自有张都统御敌,我们守好庆符县便好。”

  江春说完,又有些犹豫着,忽问道:“非瑜啊,听说,你订过亲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谨慎

  李瑕正看着地图思索,忽听江春问到自己的亲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与大理高氏之间的事被江春知道了。

  但他抬起头,看到江春那略有些臊意的眼神,便明白过来……不是那一回事。

  “是,已订了一门亲。”李瑕应道。

  江春显得有些为难,笑问道:“是令尊订的门当户对人家?”

  李瑕道:“战事在即,我这一点私事,倒不必多说。”

  这话直接,但江春这半个多月来已习惯了。

  他想到家中妻子牟氏的絮絮叨叨,终于还是开了口。

  “老夫一直视非瑜为子侄,近日你住在家中,倍感亲切……非瑜可有想过,与老夫更亲一些?”

  “没想过。”

  江春一滞,顷刻,抚须而笑。

  “非瑜果然爱说笑,哈哈,爱说笑……”

  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本来,他也认为李瑕不会答应,但牟氏念叨得多了,难免还是抱着些期待。心说这年轻人当女婿确实是不错。

  不过,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也好,至少回家不用再挨念叨了。

  李瑕来找江春本就是想了解南边通往乌蒙部的石门道,既已问过了,卷起手中的地图,道:“那就不打搅县令了。”

  “好。”

  李瑕离开茶房,打算去找韩巧儿。

  才进后衙,却见院墙边的小竹林边,江荻正坐在地上哭,韩巧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见此情景,李瑕心中了然,过去问道:“怎么了?”

  江荻抬头一看,哽咽道:“呜呜……刚才你与父亲说话,我都听到了……呜……母亲说,你正在求父亲帮你,会娶我的……”

  “你母亲胡说的。”

  “你是不是……嫌我难看?”

  “那倒不是。”李瑕想了想,蹲下来,道:“我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里,也有长得不算好看但很有人格魅力的。”

  江荻抬起头,有些迷茫。

  “江苍说过,我在和人斗剑的时候你就觉得我不错,那时你还没看清我的相貌吧。你看,人有一技之长,就是人格魅力的一种……”

  江荻大哭,嗫嚅道:“江苍怎能把这些也说出去?”

  她却还是有认真听李瑕后面所说的话。

  李瑕虽平时不说,其实很擅长于拒绝女人。

  “与其说你喜欢我,倒不如说你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比如成为让人想娶的人……”

  ……

  这天,李瑕随口说了些话,拿了韩巧儿画好的地图又出去了。

  关于这地图,韩巧儿竟是能把许多文字情报背下来,然后依着简陋的地图,在脑子想出一个新的地图画出来,这就十分厉害了。

  她把画好的地图给了李瑕之后,继续轻声安慰江荻。

  江荻哭着哭着,忽然问道:“巧儿,你上次说我的头发要怎么扎好看?”

  “这样……两边留两缕,后面像我这样束起来,像束发的男子,这样好看……”

  “我们去找铜镜,你帮我扎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之后,江荻看着铜镜,确实觉得好看了些。

  她脸庞宽大,着实不适合大家闺秀的垂鬟分肖髻。

  愣愣看了一会,江荻喃喃道:“我长得像父亲,脸庞方正。江苍也像,就没人说他难看,是不是我穿男装比较好看?”

  “试试吗?”

  “好啊。”江荻点点头,过了一会,却又看向韩巧儿,低声道:“巧儿……”

  “嗯?”

  “你记事很厉害的样子……很有风采啊。”

  “啊?哪有。”

  江荻却又有些茫然起来,自语道:“那我的风采在哪里呢?”

  ……

  “自九月中旬李非瑜住进后衙,今已是十月初五了吧?”江春坐于堂中,抚须感慨道。

  “是。”牟珠无精打采应了一声。

  “到此为止。”江春道:“近日李非瑜多往城外跑,随他去,莫再理他,往后你也少提那亲事。他住进家里、对我的打搅,至此为止了。”

  “是。”

  “我不要再每日听到他的名字,就当庆符县没有李非瑜,可好?”

  牟珠依旧很失望,随口应道:“好。”

  “还有何可想?他都不愿当我女婿,一拍两散,往后安宁些。”江春道:“安宁些,等明年春,就可迁任他处了。莫被李非瑜影响了我们的安宁。”

  他喟叹着,还补了一句。

  “往后把荻儿好好培养为大家闺秀,再寻一个好人家……”

  忽然,院里传来一声惨叫。

  江春一愣,大步走出大堂,定眼一看,只见江荻一身男装,束着长发,手持一根竹竿,将门子一下刺在地上。

  一旁,江苍正拍手叫好。

  “干什么?!”江春大怒,喝骂道:“成何体统?!”

  江荻收起竹竿,也不说话。

  “你看你,成何体统?往后还嫁得出去吗?!”

  眼看父亲如此大怒,江苍已经吓傻了,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忽听江荻说了一句。

  “女儿本就嫁不出去,何必管旁人如何看?”

  一句话,所有人都呆在那儿。

  江荻却已夹着手里的竹竿,转身就走。

  江春愣了愣,隐隐觉得,家里到处都是李瑕的影子……

  ……

  江荻独自回了后院,在台阶上坐下来,依旧有些迷茫。

  许久,江苍蹑手蹑脚跑过来,低声道:“哇,你真是……飒死我了。”

  “父亲很生气吧?要如何罚我?”

  “啊?父亲没说话啊。你顶嘴的样子……啧啧。”

  江苍说着,给江荻竖了个拇指,四下一看,又马上跑掉。

  江荻愣愣看着弟弟的背影,隐隐有点明白李瑕说的“做自己才有人格魅力”的意思……

  ……

  “我不明白,阿郎为何想要去石门道走一遭?”韩祈安道:“战事将临,眼下不是时候。”

  李瑕道:“理由有三点,一则,若是张实击败了兀良合台,我想看看是否可由石门道包抄兀良合台溃军。”

  “阿郎为何会这般想?”

  “以宁先生知道,此战之后,县里很可能想要裁撤巡江手。我们需要证明这三百巡江手是有必要的。”

  “阿郎,万不敢为立功而求战,此大忌也。”

  李瑕道:“万一能将兀良合台留在川蜀呢?”

  韩祈安道:“那也需张实能击败他才行。”

  “以宁先生认为此战胜败如何?”

  “岂是能猜中的?”韩祈安沉吟道:“我们知蒙军的情报,却对张实不太了解。”

  李瑕道:“若张实能胜,石门道就是我们扩大战果的机会,也与我接下来的规划有关。我有意重新打通往大理的商道,哪怕是走私,如此才可解决钱粮问题。”

  “也与高家兄妹有关?”

  “是,石门道迟早都是要探的。”

  韩祈安道:“这次来不及了。”

  他抬手在地图上一划,道:“阿郎莫小看这短短一段路,此间穷山恶水,飞鸟难渡,人说蜀道难,这蜀滇之道更难,没有月余是走不过去的。

  阿郎若料定张实能击溃兀良合台,近日就得出发绕石门道攻其后方;若料定张实会败,则该捉紧坚壁清野,准备好坚守县城才对。”

  “战事还未开始,就要先做决断?”李瑕问道。

  “是啊,所谓‘料敌为先’,打仗岂是简单的。”韩祈安感慨道。

  李瑕盯着地图,已提前感受到了战争的难处,这还是在得到了蒙军情报的情况下。

  最后,他道:“我确实不敢赌张实必胜。”

  “是。”

  李瑕道:“说第二个理由吧,我担心会有小股蒙军由石门道掠庆符县。”

  “筠连州有守军。”韩祈安道:“若有蒙军出石门道,筠连州必会有传信。”

  “若筠连军不可靠呢?”

  “阿郎这区区三百人,去了也无益,不如坚守县城。”

  李瑕道:“我头一次打仗,想要更慎重,南面的地势若不熟悉,总觉不安心。哪怕不走完石门道,也可探探路。”

  “阿郎的意思我明白了,简而言之,求稳妥、求全?”

  “是。”

  “太谨慎了。”韩祈安沉吟道:“可我们都是新军,而石门道沿途皆有乌蛮劫掠。”

  “这就是第三个理由了,恰是因为都是新军,才需要尽快让他们见点血……”

  第一百八十章 筠连州

  说是大战将临,庆符县还算平静。

  普通小民并不太知道蒙军将伐蜀,哪怕是县令江春,收到消息也不太紧张。

  在江春看来,张都统已率大军迎敌,这一战极可能就是驱敌于国门。

  张都统可是余帅麾下大将,鲜有败绩。

  其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隔着崇山峻岭,大军云集。且庆符县东面有长宁军;北面有叙州;南面有筠连州。

  四面兵马环驻,安全无虞。

  且县里主簿、县尉这两个下官也都是肯操劳的,早早就在增强防备。哪怕有小股蒙军杀进来,把城门一闭,点起狼烟,长宁军一日可至。

  惹江春心烦的,反倒是别的一些事情。

  “正书呐,我真是烦死了。”

  “县令何事忧虑?”

  江春叹息一声,道:“自从这李非瑜住进县衙,变了,人心变矣。我那一儿一女,愈发不成体统,这两日竟敢顶撞我,气煞我也!”

  房言楷从公文中抬起头,瞥了江春一眼,心觉他不似往常那般沉稳了。

  “县令也变了。”

  “此话何解?”

  “县令以往说话少有如此直当。”

  “是吗?”江春愣了愣,抚须道:“正是让那李非瑜气的。”

  “县令不必气。”房言楷随口敷衍。

  江春道:“李非瑜才从北边叙州回来,这还没安定两天,又往南边去了?”

  “说是演兵。”

  “哼,演兵。一个县尉,当自己是个统领。尽日带着那三百人晃荡,仿佛以为是数万大军一般。根本就是个稚童嘛,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军国大事如小儿做戏般胡闹。”

  房言楷道:“去便去了,岂不比在县令眼前更清静。”

  “我就是烦他,是否在眼前,皆烦他。正书你也不管管他,往南出了庆符界,到了筠连州那羁縻之地,万一擦出冲突来,如何是好?”

  “不至于,李非瑜行事还算稳重。”

  “稳重?”江春冷哼一声,道:“你同意他去的?”

  房言楷点点头,道:“沿五尺道、石门道看看也好,若有小股蒙军侵掠,也须有个准备。”

  “人生地不熟的,莫陷在筠连那地界,白费了县里数千贯钱。”

  “他找了向导。”

  江春道:“熊山?”

  房言楷道:“他来问我,我便叫他去白岩苗寨找熊山。”

  “那白岩苗寨从不让县衙中人进寨,没起冲突吧?”

  “李非瑜亲自到寨口请人。”

  “哼,真丢脸。”江春哼了一声,道:“正书行事向来稳妥,幸有你兼着县尉事,我才安心不少呐。”

  “县令谬赞了。”

  江春摆摆手,又问道:“城外的秋粮怎还不收?往年九月也就收了。眼看都该下冬麦了。”

  “就这几日也该收了。今年雨少,稻才压穗。张远明一直将战事当耳旁风,他不带头,百姓也一直等着。”

  “简直是胡闹!穷乡恶水出刁民。”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县令放心,我已派人去催缴。”

  他这主簿其实不好当,上头的县令看似温和,整日只动动嘴皮子,但凡事心中有数,只拿他当驴使。

  如今,下头又来了个争权县尉。

  “谈正事吧。”江春板起脸,显出主官的威严,道:“今岁上缴州城的税赋知州虽免了。但三百巡江手一月饷钱千余贯,县里不能长年负担。此次秋防之后,该裁撤了。”

  “秋防之后再谈吧?总归以大局为重。”

  “我自是明白,才未就此多说过。但眼见李非瑜如练兵般操练衙役,可见其人功业心重。须先给正房提个醒。”

  “是啊,治县本就艰难,偏来了个如此强硬人物。”

  房言楷又叹了一声,想到那李瑕行事,颇觉忧虑……

  ……

  庆符县以南,筠连州。

  庆符县已归入省治之县,筠连州不同,还是“羁縻州”。

  “羁”是指马的络头;“縻”是指牛的缰绳。“羁縻”就是笼络控制的意思。

  宋朝建立之后,袭唐代的羁縻之策,并更加完善,简单而言,就是“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又在酋长之外,加派监管官员。

  筠连州地处于四川盆地边缘,再往南就是云贵高原。

  其境内有镇舟河、巡司河、筠连河分别注入符江。虽不是符江的主源头,但也是符江上游。

  因此,李瑕乘舟一直沿符江而上,向南,到了筠连州。

  他转头看去,只见州城很小,竟还不如庆符县城大,且城墙低矮,只是用夯土制成。

  “县尉是觉得这州城小吧?”熊山道。

  “沿途所见,河谷深幽,只有羊肠小道,这边汉人不多?”李瑕问道。

  “是,愈往南,山愈高,水愈险。少有人来。”熊山道,“这里部族更多,宋官只是监管,因此州城不大,里面也没多少人。”

  话虽如此说,前面亦有巡丁来拦。

  李瑕拿出文书信令,道是庆符县尉带人巡视边防,又使了一笔钱,得以继续南行……

  他这次出来,没带刘金锁,留了一百人在庆符县守营,以免县里有了变故。

  又带了熊山以及七个苗人做为向导。

  过了州城,又走了一段,熊山道:“李县尉,这里就该弃舟走山道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五尺道了。”

  “五尺道?不是石门道?”

  “这边叫五尺道。”熊山道:“李县尉说的石门道,是唐时在五尺道上修建的。滇地石门关那边叫石门道,我们这边习惯叫五尺道。”

  李瑕点点头,吩咐了孔木溪领着二十人在河边驻扎。

  这附近有小村落,孔木溪倒免了扎营,守着船只即可。

  李瑕则继续领了一百八十人弃舟登陆。

  熊山道:“走过这五尺道,就不再是川蜀地界了,是乌蒙部地界。”

  “怎不见当地守军?”

  “在前面的巡司,也许就二十里远,但弯弯绕绕,怕得走上近百里。”

  走了一会之后,前面道路渐窄。

  到后来,李瑕只好吩咐手下人列成纵队,两人并肩而行。

  搂虎领着几人在前方开路,鲍山则在队尾押后。

  李瑕依旧与熊山并肩而行,感慨这道路太小。

  熊山道:“五尺道,五尺道,道就宽五尺嘛,县尉怕是还没走过这样的路?”

  “确实没走过。”李瑕道:“入蜀一路都是坐船,庆符县的道路也不像这般。”

  “庆符县地势还开阔些,再往南都是山地咧。这五尺道还是秦时修的,修来贩卖僰僮的,也叫‘僰青衣道’,这一段还算宽,能两人并肩走,过了巡司之后,更窄,只能一人牵骡子走。”

  “熊兄弟知道的蛮多的。”

  “当向导嘛。”熊山大笑道:“以前也有带些客商到乌蒙部去,听客商们说的。”

  这苗人汉子也是道听途说,贩卖僰僮自是有的,但秦修五尺道必然不仅是为了这个。

  李瑕抬眼看去,反倒能体会秦始皇的雄心。

  小小一条道,却连接着四川与云南的交通,若无这条道路,只怕如今庆符县还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

  亲自走了这路,李瑕才明白,为何江春根本就不担心蒙军从石门道、五尺道北上攻打庆符。

  就这么窄一条路,大军根本走不了。

  蒙军若走这里,狼烟一起,不等他们穿过五尺道,宋军就可以堵上来。

  话虽如此,但世上之事怎么说呢,不能以常理来想。

  依常理,谁能想到居然要防备蒙军从云南北伐、攻打四川?

  印象里,蒙古还在北边的不能更北的地方,此地离内蒙外蒙十万八千里。

  原以为蒙军是在草原上骑马呼啸的大汉,如今却是跋山涉水把大理国打下来,西南的高山大寨,如猴子一般攀援上去拔了一个又一个。

  就是这种固有印象被蒙军打得稀碎,李瑕才一定要到这川滇山道上看一看。

  二十余里路一百八十人又走了一天,终于望到了前方有个关隘,想必就是巡司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巡检

  “县尉莫看这关城已近在眼前了,走过去还得好一段路。”熊山抬手一指,又道:“那边的守将是邬巡检,名通,领了百余苗兵。”

  所谓“巡检”,官位与县尉差不太多。

  县尉属民防,一般由文官担任;

  巡检属军防,由武官担任,任期长,设置于沿边或关隘要地,率兵守边,但“不得与闻州县事”。

  李瑕问道:“如你所言,给这邬通使些钱,他能放我们过境?”

  熊山咧开嘴笑了笑,道:“几年前我就与邬巡检打过交道,他是苗人,但与宋人无异。以往我带客商过境,交些钱也就过去了。”

  怕李瑕不信,他又道:“县尉可知,筠连州是产盐的。”

  “盐?”

  “是咧,筠连产井盐,邬巡检虽是位武官,却也是个卖私盐的。”熊山道:“他在筠连州产盐,经五尺道、石门道,卖往乌蒙各地。以往有客商行路,也给他抽些路税。”

  “这般明目张胆直说了,没关系?”

  “无甚大不了的,只要苗兵、寨兵服他,州县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这地界,朝廷也管不了,也就是这位邬巡检,筠连各部这些年没闹过乱子。再说了,他就是不贩,朝廷也不能从这地头收到盐税。”

  李瑕倒也明白,能在这边地镇住各族人、贩盐、抽税,邬通该不简单。

  若有哪个官员多事,想管羁縻之州的守将贩私盐,反倒闹出大乱子来,得不偿失。

  “那这位邬巡检很有钱了?”李瑕问道。

  “这就不知了,我与邬巡检也不熟……”

  ……

  “庆符县尉?怎跑到老子的地界来了?一百八十多人……”

  邬通听了禀报,想了想,沉吟道:“人留在外面,放那李县尉进来。”

  他咐咐完,也不披甲,穿着绸衣踱了几步,放下酒杯,往外迎去。

  关城内有数十余人,各族皆有,最多的还是苗人,正聚在大厅里投壶。

  邬通大喝一声,命这些人都停下。

  不一会儿,有寨兵领着李瑕、熊山、搂虎等几个进来。

  “哈哈哈,李县尉好年轻俊俏。”邬通迎了上去,大声道:“我竟不知庆符县竟上任了如此风采照人的县尉,好!好!”

  “见过邬巡检。”

  “李县尉不必多识,相识就是兄弟……置酒,我陪县尉喝几杯!”

  熊山也凑上前,与邬通打了招呼,两人都是苗人,倒也不讲太多礼数。

  说话间,熊山一个布袋递了过去。

  那是李瑕给他,用来行贿的钱。

  邬通却不接,摆了摆手,朗笑道:“李县尉,喝两杯再谈,如何?”

  “好。”

  不一会儿,酒摆开,邬通颇为热情,自己先饮了一大碗,却也不太劝酒。

  寒暄了几句,转到正题。

  “李县尉,我长你十八岁,哈哈,自称一声‘哥哥’你不介意吧?”

  “这是自然。”

  “哈哈,李兄弟,为何带人到哥哥这地头来?”

  李瑕问道:“邬巡检可知,兀良合台已带兵伐蜀了,张都统已赴马湖县迎战?”

  “当然知道,信报前两天就收到了。”邬通道,“没想到啊,以往,蜀兵尽在江北对敌,眼下这蜀江以南也要应敌了。”

  他哈哈大笑,又道:“这还是蒙军打下大理之后首次北上,南北夹击川蜀,局势不同了,不同了。”

  李瑕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川蜀军民抗蒙十余年,又有余玠等名将,江北防线严密,建诸多山城屯兵与蒙军对垒。

  从张实能迅速抽调三万水师,便可看出北面防线稳当。

  但南面,蒙军初次从大理北上,宋军的反应似乎是慢了,至少这川滇要道上并没有怎么设防。

  眼前的邬通也是不以为意的模样。

  李瑕问道:“邬巡检就不担心有蒙军顺石门道北上?”

  “哈哈,李兄弟原来是怕这个?多虑了,多虑了。你来时走的是五尺道吧?”

  “不错。”

  邬通道:“这路可不好走吧?再往南,更难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怕甚?!”

  “邬巡检的兵力……”

  “你莫看哥哥这里只有区区数十人。”邬通道:“各个山寨里,多的是寨兵,平时不必守在这关城里罢了,闷得慌。”

  李瑕握着酒杯,也不怎么喝,环顾了这关城一眼,见寨兵不过数十人,也不披甲,个个懒懒散散的。

  见他沉思,邬通又是哈哈大笑。

  “李兄弟,你是看不起哥哥这些人?我可告诉你,哪怕就这些人,也足够守这五尺道。哈哈……亥金留!给李兄弟露一手。”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名懒散的苗兵起身,拿起弓箭,往厅外射了一箭。

  “嗖!”

  箭矢径直钉在厅外八十余步远的旗杆上。

  搂虎转头一看,不由赞道:“厉害。”

  邬通也不看,道:“哥哥手下这些寨兵,个个都是在这土出土长,高山深谷如履平地。蒙军来了,就这小道一堵,任他来多少人全都得埋下。”

  李瑕问道:“不用派人去前面探路?万一蒙军偷袭又如何?”

  “往南沿途早设了哨岗,蒙军一来,狼烟一起,直接就给蒙军撂在这里。还有各个寨子自会通报,哈哈哈……蒙军能来几个人?千余人走这小道顶天了,乌蛮抢也把他们抢光了。”

  邬通说着,看了李瑕一眼,又笑道:“看李兄弟这年纪,只怕没打过仗吧?”

  “确实如此。”

  “一看就知道。”邬通道:“哥哥知你是怎想的,以为蒙军伐蜀,我们守着这山道要日日披甲执守……哈哈哈,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打仗并非如此,那是外行人想法。打仗大多时候就两件事,一为走,二为等。蒙军在走,哥哥在等。等蒙军走到了,哥哥将这关门一关,万夫莫开。”

  李瑕道:“邬巡检对这一带地势熟悉,故能举重若轻。我却是初为县尉,想要多走走看看,打算再往前走一段,不知能否放行?”

  邬通还在大笑,显得颇爽朗,指了指李瑕,道:“谨慎,李兄弟太谨慎了,过于谨慎了。应符县的官,熟悉地形熟悉到哥哥地头来不算,还要到滇地去?”

  “小心无大错,也请邬巡检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今日先说些别的。”

  邬通是有些喝高兴了,红着脸,身子往前一倾,道:“李兄弟,你近些,哥哥问你一句……江春、房言楷怕是不好相与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五尺道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李瑕略略沉吟,道:“江县令与房主簿,人品正直,都是不错的人。”

  “不错个屁!”邬通笑骂一句,竟是毫不遮掩。

  他不等李瑕应话,自摆了摆手,道:“不用李兄弟说,哥哥也能想到那些文官德性,一看你这年纪,又无功名,必然各种刁难。今日你带了人过来,看似他们放手让你施为,其实危险事都丢给你做。”

  “大战将起,守一县平安,本是我这县尉的本份。”

  “你看你,看你,跟哥哥说虚话了是吧?!”邬通不悦,瞪了李瑕一眼,复又笑道:“放开点,来,喝杯酒放开点,别端着。”

  李瑕举杯,抿了一口。

  邬通这才点点头,道:“哈哈,直说吧,今日一见李兄弟,哥哥心里就欢喜,知道我们是同一路人……你的兵,我在城头看了,练的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刚筹建,花销确实是大。”

  “多少?”

  “已花了近六千贯。”

  “六千贯算个屁。”邬通嗤之以鼻,抬手指天,嘿嘿笑道:“只说哥哥给……给谁就不告诉你了,随便一个人,哥哥每年就不止给六千贯打点。你方才拿两串钱给我,哈哈哈,哥哥还亲自抽关税不成?”

  “邬巡检的意思是?”

  “庆符房言楷就是个狗屁。”

  搂虎一听,脸色就难看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邬通却是又指着他一通叽里咕噜地骂。

  搂虎终是讪讪低头。

  “哈哈。”邬通这才向李瑕解释道:“你这手下也是个彝族汉子,笨死了,为个文官跟哥哥我摆脸……我们说正事,哥哥想在庆符县贩盐,李县尉能让不?”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有甚具体的?不就是贩盐吗?让你庆符百姓花更少的钱就能买到盐,每月哥哥再给你分红,这不两全其美吗?熊山,这事,你怎么看?”

  熊山道:“那当然好!”

  “李兄弟怎么说?”

  “每月分我多少?”

  邬通行事利落,径直道:“少则五百贯,多则八百上千贯,前提是把那房言楷搞走。”

  “他不支持你?”

  “啐,文官为了政绩,哪管百姓吃不上盐?!”

  李瑕又问道:“听说,邬巡检还有往乌蒙部贩盐,这商道如今还通?”

  “通!怎不通?”

  “大理国不是灭了?茶马商道不都断了?”

  “瞧李兄弟这话说的。”邬通道:“大理国灭了,不还是在段氏手里吗?人不还是那些人吗?换了蒙古管辖,该吃茶的、该穿丝绸的,都不吃不穿了不成?”

  “走私?”

  “嘿,告诉你,茶马商道断了,大理马无非卖给蒙古人。我们这些人运东西过去,换金钱回来,一趟比往年还更赚些。怎么?李兄弟有兴趣?”

  “有兴趣。”李瑕道:“但,如此说来,这五尺道、石门道并非如别人所说的荒废了?”

  邬通鄙夷道:“你和那些文官呆久了,屁都看不到了。每年两趟,自有商贾从哥哥这过。你既有兴趣,我们慢慢合作。”

  李瑕难得主动举杯,向邬通敬了一杯。

  “邬巡检要我如何做?”

  “稽查私盐,本是县尉之职。房言楷把持着权柄,李兄弟大可把职权夺回来。等哥哥的盐到庆符县卖开了。自为你引见大商户,到庆符收茶,贩往西南。到时,庆符百姓的日子可就好过了,便宜盐吃着、卖茶再添一份收入。”

  邬通话到这里,又向熊山一挑眉。

  “熊山,你说是吧?”

  熊山道:“房主簿人是好的,但如邬巡检这般说,对白岩寨也是好。”

  “李兄弟,你怎说?”

  “好。”

  “痛快!”邬通大喜,端起酒碗就敬李瑕,道:“李兄弟话不多,行事却痛快!真他娘干脆!可要哥哥帮你扳倒房言楷?”

  “此事不劳邬巡检,我已有计较。”

  “叫哥哥。”邬通眼一瞪,道:“还客气呢!往后就是自家兄弟。”

  “我再敬邬兄一杯。”

  “哈哈,李兄弟雅气,雅气,邬兄就邬兄吧……你要怎扳倒房言楷?可有把握?”

  李瑕道:“只要这一战,能立下功劳。邬兄往庆符贩盐之事,包在我身上。”

  “这有何难?李兄弟就在此等着,等上月余,若真有小股蒙军来,哥哥分你些首级。简单。”

  李瑕目光又瞥向那些松松垮垮的寨兵。

  只见一人正倚在门边掏耳朵,露出黝黑的双臂。

  那胳膊不壮,但一看就是灵巧且有力的汉子。

  邬通手下这些人,纪律一般,但战力确实不弱……

  李瑕沉吟片刻,道:“邬兄,我还是想再带人到前面看看,熟悉地形。”

  “太谨慎了,啧啧。”

  “我手下都是新兵,不像邬兄这些寨兵。合该见点血,磨砺一番。不知这五尺道上,可有需要剿的寨子?”

  “也有道理……来人,拿我的地图来!”

  那地图也是简简单单让人看不清楚,只有几条线划着弯弯曲曲的五尺道,两旁标注着许多寨名,有些寨名上划了个圈,有些没有。

  邬通仿佛有些半醉,眯着眼看了一会,道:“划了名的李兄弟不要乱碰,这都是我打点好的。剩下这些都是些南蛮,不知死活,老他娘劫道,李兄弟看着剿吧。”

  李瑕只看一眼,就明白邬通自己为何不剿了。

  那些劫道的,往往都是地图上弯弯绕绕最多的地方,说明高山,难以攻打。

  果然,邬通又道:“不过我劝李兄弟一句,不必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些南蛮……不好剿,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

  “那就请邬兄开关放行了?”

  “哈哈,好!但李兄弟莫折在这五尺道上啊……”

  ……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下令修筑以咸阳为中心,连接各地的驰道。

  “驰道”顾名思议是要能通行马车。

  但哪怕是以秦帝国的气魄,修筑的五尺道也做不到这一点。

  为了在川滇之地开辟道路,秦采用积薪烧岩之法,即在岩石上烧火,其后用水迅速冷却使得岩石崩裂。

  这般费力开凿的路,最窄之处只有五尺,仅供单人匹马通行。

  最陡峭之处,道路是直接开凿在悬崖当中。

  如同一条长蛇,在悬崖峭壁上啃出一条通道。

  李瑕在五尺道走了数日,由筠连县向西南方向,进了关河峡谷。

  转头看去,能看到对面的峭壁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僰人悬棺”,就是把死者的棺木挂在悬崖峭壁上。

  也许李瑕头上的悬崖上也有挂。

  他不明白僰人是怎么把棺材挂上去的,但只看到这棺材,他就明白为何江春、邬通都说剿这些劫道的山寨费力不讨好。

  就这样的地形,怎么看都不可能攀上去,偏偏人家就带着棺材上去了。

  带着一群农民想剿这些当地土著,实地看了之后,才知不太可能。

  邬通给的地图也是叫人看不懂,李瑕走了这么多天,根本就不知过了几个寨子,更遑提知道哪些是能剿的,哪些是不能剿的。

  时不时能看到远处的树木一阵摇动,之后一群土著带着弓箭和竹矛从里面出来,如猴子一般在山林间窜得没影。

  他们大多都是想要打劫李瑕的,但看到他有近两百人之后放弃了……

  李瑕愈发意识到,想用剿匪练兵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就这些土著,远远地看到自己,都埋伏好了,自己走到近前都发现不了对方,发现了也过不去。

  每当这时候,他转头看看手下的新兵,都发现这些人一脸惊诧。

  当然,走这一遭收获也很大。

  这队人马确有因这艰难的行路而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天傍晚,终于走到一处宽阔处扎营休整。

  众人皆疲倦无言,很快就席地而睡。

  这夜是搂虎值夜,领着几个人守着篝火,轻声聊着天。

  “县尉说了,走六七天就得掉头回去,算起这一趟一共有快二十天了。”

  “蒙军真能从这样的路杀过来?”

  “也许吧……”

  忽然,夜色中一声惨叫响起。

  “啊!”

  搂虎迅速站起,只听得箭矢嗖嗖而来。

  “有人劫道!”

  “都不许慌!守住阵列……”

  ……

  混乱中,许魁翻身而起,月光清冷,他隐隐看到有根绳索从上面落下,钩住了地上的一袋干粮,“唰”地一下,那袋干粮就被钩走了。

  许魁完全愣住。

  再抬头,只看到一面峭壁,陡得吓人,上面树木摇晃。

  “嗖!”

  又是一支箭羽射下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劫道

  “都别乱!他们没多少人!”

  李瑕大喝一声,在队伍间走动起来,拿起篝火中的一根柴,向山林中掷去,火光划破夜色,点燃了几株枯草,又迅速被人踩灭。

  他再次大喝道:“他们没几个人!别推搡同袍……”

  骚乱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巡江手们第一次遇到夜袭,表现并不算好。

  当夜,李瑕清点人手物资,发现粮食被偷了大半,且死了五个巡江手。

  他看过留下的箭矢,确认是土著自制的。

  事情的经过也可以推断出来。

  粮食摆在队伍中段,傍晚时也是在这个位置生火造饭。入夜之后,便有山上的土著以钩绳偷粮。

  过程中有一袋粮食掉下来,惊醒了一名巡江手,一喊,箭矢便射下来。

  夜里也不敢追赶,李瑕只能让人把尸体安置好,又加强了守备。

  熬到天亮,放眼看去,只见四周草木葱郁,没有昨夜劫道之人的半点影子……

  他们所处的地方叫“岩方沟”,北面是一段悬崖,南面是一段山道,只有驻营地是稍开阔的地方。

  东、西则是陡峭的高山,并不容易攀爬。

  不少巡江手在夜里叫嚣着天亮要找劫道的蛮贼报仇,此时一看,又有些泄气。

  搂虎带着几个身手灵活地爬上两侧的高山查看,发现了一些痕迹。

  但攀过一片山岩,失去了那些蛮贼的踪迹。

  李瑕于是招过鲍三、搂虎、姜饭、赖八儿等人,十余个班头、什长们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先开口道:“县尉,不如转回庆符县?”

  李瑕问道:“你是觉得我们对付不了这伙蛮贼?”

  “那倒不是。”鲍三道:“从留下的痕迹看,这伙蛮贼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如果能找到,不难围剿。可问题是不好找啊。”

  搂虎嚷道:“能找到!我找上几天,肯定能找到。”

  鲍三独眼一瞪,轻骂道:“我自与县尉说话,你插甚嘴?”

  说着,他转向李瑕,又道:“县尉,小人知这趟是要磨砺兄弟们,眼下也差不多了,就此转回去还能休整几日,布置庆符县防务。秋防之际,何必与这些蛮子山贼耗着?”

  李瑕问道:“我若一定要找到这伙蛮贼,你是否不理解?”

  “确实不理解。”鲍三道:“县尉要守庆符县、要练兵,这些小人知道。但最近跑到筠连州地界来剿匪,眼看再往前走,都快到滇地了,好像有些逾矩了?”

  其实不是有些逾矩,这显然是非常逾矩。

  李瑕环视了众人一眼,道:“难为你们这几日辛苦走五尺道,心中不解却也不问,谈谈这事也好……我的想法是,这一路经历,不仅是我们,蒙军也有同样遭遇。

  蒙军从川西、藏地绕道大理,穷山恶水,并不比这五尺道好。至少五尺道是现成的道路,自秦以来,一千余年始终有人在走。

  走上这么一遭,那么,蒙军走过的路、我们也走过,才不算输太多。否则我们与他们作战,心里可有底气?哪怕这次我们不遇到蒙军,但丈夫守国,迟早要遇上。

  我们被劫了道。蒙军长途跋涉,必然遇到更多,若他们能攀援而上而我们不能,那草原上的汉子不仅骑马比我们快,爬山还比我们厉害。这仗如何打?

  带你们出来,就是要见血,今日是个机会。该杀人就杀,若有谁战死了,其家小我养。若我死了,我也与韩老说过,我的抚恤、职田给战死的兄弟分了……”

  诸人听完,皆有些沉默。

  鲍三想了想,似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李瑕道:“鲍三,有话就说。”

  “我觉得县尉太急了,也太大胆了。”鲍三径直道,“小人不会说好听的,但小人以往也见过不少将军,从未见过县尉这般行事的。”

  李瑕问道:“我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一个县尉不该这么做?”

  “对!小人就是这般想。”

  许魁低着眼,心说鲍班头就是不一样,这话换作他自己,决计是不敢说的。

  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忽问道:“若我不是县尉,而是……而是……川蜀节帅呢?”

  鲍三一愣。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李瑕又道:“若我今日不是一个县尉,而是蜀帅,或说是准备上任的蜀帅,所做所为你们是否能理解了?我练兵,探路,意图摸清蒙军的动向,为的是打败蒙军。依蜀帅的身份来看,不算逾矩吧?”

  没有人说话。

  鲍三显得有些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踱了两步,又道:“这么说或许有夸口之嫌。但我志不在一小小县尉,我抗蒙,非为守一小小庆符。也并非将你等视为衙役,而是视为精兵……可能明白?”

  还是无人应答。

  鲍三、姜饭似因听到“蜀帅”二字而想起了余玠。

  余帅已经死了,被论罪抄家了,余小郎君也被押赴临安……

  这世上,早就没有余帅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鲍三终于抬手重重一抱拳。

  “啪”的一声响,他拳头击在手掌上,极是有力。

  “明白!”

  “明白!”姜饭等人亦是大喊道。

  李瑕道:“既明白,你等便该视自己为精兵。近两百精兵,被二三十人杀了五个、抢了一半粮食,却连对方影都没看到,像话吗?!”

  ……

  许魁依然不太明白。

  但他不敢多问,因为他发现鲍三的独眼有些发红……

  许魁虽是属于刘金锁那队的,这次也被抽调了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三十个刘金锁队的。

  出发前,刘金锁也提点过他们几句。

  “知道为啥派你们去吗?你们去这一趟,回来就可以带别人了,以后能当什长、班头。懂吗?别给老子丢脸!”

  此时许魁虽不明白李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要把那股蛮贼找出来。

  这川南到滇地的山是高,但他老家可是利州,是秦岭,是米仓道!

  又不是没走过蜀道,不比这五尺道好走多少。

  “县尉,小人们把那股蛮贼找出来,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许魁当先大喊道。

  “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

  “好。”李瑕道:“不必盲目,建寨需有水源。攀上两侧高山,找到小溪、山涧,应能找到这股贼人。”

  “明白!”

  许魁这次才是真的明白了。

  ……

  在这山谷里苦苦搜寻了一日,江巡手们终于在山后侧找到一条小小的山涧。

  此处几乎已无道路,只有野草被人踏过的痕迹。

  近两百人又歇了一夜,整夜防备森严,天蒙蒙亮时开始顺着山涧攀爬高山。

  山很陡峭,并无道路。

  许多地方都是搂虎带人当先爬上去,再拉后面的同伴。

  走到中午,山上的密林中忽然好几支箭矢“嗖”地射下来。

  一名巡江手冲了箭,闷哼一声,径直摔下高山,竟是直摔到山底。

  搂虎等人纷纷以弓箭还击。

  但那些蛮贼躲在密林当中,又是居高临下,也不知是否被射中。

  两轮箭羽之后,这边又有三名巡江手受伤,一人栽落山底。

  对方或许是箭矢用尽,没了声息……

  许魁本是跟在李瑕身后,中间隔着好几个人,经过这场遭遇战,他想了想,忽然往旁边的山岩攀了上去,到了前面,护住李瑕。

  “县尉,你说过,小人也可以走在你前面。”

  许魁这般说了一句,挠了挠头,继续往上攀爬……

  第一百八十四章 新兵

  许魁喘着粗气,又攀上一块大岩。

  他发现,愈往山顶,道路反而愈发好走,山涧边越来越多人活动的痕迹。

  再回过头看去,他看到李瑕还在身后,但身上的衣服已扯破了好几道口子。

  更远处,已有一些巡江手被拉开距离。

  “许魁,传话给前面,快到山顶了,找个开阔处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人。”

  “是。”许魁应了,把话传了过去。

  众人又往上攀了一段,快到山顶时,地方豁然开朗。

  前面可看到一个小寨子,里面人影绰绰。

  那些蛮贼似乎没准备好面对官兵攀上来的情况,显得有些慌张,不时有嚎叫声传出来。

  双方各自备战,又过了一会,巡江手已尽数攀上山顶。

  许魁握起刀,感到有些紧张,喉咙里干得厉害。

  他忽然想起上次李瑕问的那一句话。

  “你杀过人吗?”

  ……

  李瑕放眼看着山顶,心里想的已不是如何攻破这小山寨。

  他在想邬通说的商道。

  他觉得有必要给邬通展示一下实力,或者说是给邬通身后的商贾们看看,他李瑕也是能保证这条商道上的安全……

  当然,今日只是牛刀小试,更多的目的还是为了让手下的兵卒见见血。

  “鲍三,你来指挥。”

  “是!”鲍三喝道:“所有人听着,县尉命我指挥。搂虎,你带五十人绕后,注意不要靠太近……”

  其实吧,攻打一个只有二十多人的小寨子,也没什么好指挥的。

  布置妥当之后,巡江手们以弓箭压制着寨子里的山贼,鲍三一声令下,亲自带头,扬刀冲了上去。

  ……

  许魁跟在姜饭身后,紧紧盯着姜饭。

  在这时,他把平时训练时的许多事都忘了,感受到的只有凶狠。

  双方都很凶狠。

  寨子里那些蛮贼哇哇大叫,巡江手们也是大喝不止,鲍三、姜饭这些老卒伤兵尤为彪悍。

  一见血,每个人都激动起来。

  许魁从未置身于这种境地,心慌得厉害。

  “嘭!”

  一声大响,寨门终于被撞开。

  许魁跟着姜饭冲进去,迎面一个蛮贼扬刀劈下来。

  两边有巡江手扑了上去。

  许魁一恍神,再凝神看去,只见姜饭左手提刀格挡,右手义肢上的钩子已插在那蛮贼脖子上。

  血溅了姜饭一身,也溅到了许魁脸上,又腥又热。

  “啊!啊!”

  惨叫声凄厉。

  同时,周围已有更多的惨叫喊起,混杂起来显得犹为可怖。

  姜饭重重一脚踩在那倒地的蛮贼手上,左手正要挥刀,忽然停住。

  他一把拉过身后的许魁,喝道:“你来,杀了他!”

  许魁还在发愣,闻言又是一个激灵。

  他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伤者翻滚惨叫,眼神里满是痛苦与绝望,血不停从脖子上喷出,场面骇人。

  “杀了他!”

  许魁没动,已经完全吓傻了。

  他听不懂对方在嚷什么,却能感受那种求生的渴望。

  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犹为残酷,仿佛回到了利州被蒙军攻破之时……

  “别看他的眼睛!杀了他!”姜饭大吼道:“你不是要替死掉的弟兄报仇吗?!不是你最先喊的吗?!”

  许魁手抖得厉害。

  突然,一个新兵从后面冲上来,一刀扎进地上那伤者的心口。

  “好!”

  姜饭冲那新兵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许魁,领着人继续向前。

  许魁只觉得脸上的血黏糊糊,低头看去,地上那人早已不动了。

  他转过头,周遭那些厮杀在眼中一掠而过,远远的,只见李瑕按着剑站在那里,沉静、坚毅。

  许魁心里有些愧疚,但心底隐隐地,他意识到自己还不愿为了这份愧疚而去杀人。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冲上去,继续保护着姜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慌张……

  ……

  熊山就站在李瑕身旁。

  他是向导,没有参与厮杀。

  这样的山路对熊山而言不算难爬,官兵剿个二三十人的小寨子在他眼里也不算稀奇。

  熊山在意的是李瑕这个人。

  他记得是在九月九重阳节那天,在叙州第一次见到李瑕,当时只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衙内。

  可现在才十月十六,李瑕已带着人杀到五尺道边的寨子上来了。

  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年轻人已完全不同了。

  熊山再想到昨日李瑕那不将自己视作县尉而视作蜀帅的言论,他忽然觉得,回去之后该让阿爹见一见这位庆符县的新任县尉……

  ……

  就在十月十六这日,阿术已行军到了黎山沟。

  阿术时年仅二十二岁,却已立下颇多战功。

  他是蒙古名将速不台之孙、兀良合台之子,自小就随父从军。

  蒙军灭大理之战,他便率精兵为候骑,担任开路先锋,屡建奇功。

  此次伐蜀,阿术依旧是以他最擅长的战术来打,“潜自间道、绕出其后”,意欲出石门道,直抵叙州,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兀良合台会师叙州。

  过了石门关,脚下山道仅五尺宽。

  山路崎岖险峻,一般人走这种山道,只能牵着马慢走,深怕掉下悬崖,阿术却依旧策马而行。

  他不仅是策马而行,前头还不用人牵。

  也不见他如何操控马匹,跨下骏马老老实实沿着山道向前。

  不只是他,蒙军中还有大半人都能做到。

  对此,阿术只说过一句。

  “蜀地的路难走?吐蕃的路都走过,这算个屁!”

  ……

  绕过黎山沟,前方有开阔不少,终于又是一段可以休整的大路。

  阿术皱了皱眉,招过一个百夫长。

  “已经走了一半路,前面有可能遇到宋军。都克,你先带人探路,遇到宋军能拔的就拔掉。要是遇到埋伏,随时回来报信。”

  阿述脾气虽火爆,行军打仗却有一手,说到这里,又吩咐道:“沿途遇到能望地势的高山,派人上去望着,等我到了,再来报我有无埋伏。”

  都克应了,领了麾下八十余人,又带了四十余个大理兵,先向前方赶去。

  他们仅带了五日粮草,轻便不少,速度也更快。

  五尺道蜿蜒向北,偶有遇到山林间的小股土著,蒙军箭矢射去,吓得他们仓惶逃窜。

  两日之后,都克行到关河峡谷……

  ……

  李瑕在岩方沟寨子里休整了两日,确保几个伤员可以赶路了,这日清晨便准备回程。

  他对于这一趟的收获算是满意,认为勉强达到了练兵的目的。

  没在寨子里找到太多东西,倒是有些蛮贼抢来的佛像之类的物件,不知值不值钱。

  “县尉,我昨日看清楚了,从那边下山,你看……”

  搂虎抬起手一指,转头间忽然停了停。

  他转过身子,眯着眼往南面看去。

  “县尉……”

  李瑕顺着他的目光,见到有几个黑点从远处的山峰后转了出来,之后接连不断,似乎有百余人。

  “那是……蒙军?”

  “真是蒙军!”

  “蒙军?来的真快。”鲍三大步赶过来。

  “寨子里能点烽火吗?”

  “这就去堆柴薪。”

  李瑕点点头,还是在看着那远处的黑点,眼神沉思。

  一会之后,柴薪已被堆了起来。

  鲍三拿出火折子,动作利落。

  李瑕忽然转过头道:“先别点。”

  “县尉,怎么了?”

  李瑕沉吟道:“他们只有一百余人,而附近并没有狼烟……”

  “县尉是说……他们还未发现我们?”

  “百余人,凭借这地形,能吃掉吗?”

  鲍三再次向远处望去,其后又回头扫视了巡江手们一眼,独眼中精光闪烁。

  “若是老兵,或许有把握,但我们这些人都是新兵。”

  鲍三说着,又道:“小人以前与蒙军打过仗,他们战阵经验丰富,很敏锐,怕不好埋伏。”

  ……

  都克忽然勒住缰绳。

  他放眼看去,能看到前面的许多座高山。

  他想起阿术的吩咐,招过几个士卒,下令道:“你们攀上山,望着,要是发现有人埋伏,随时鸣镝报信……”

  ……

  李瑕眯起眼,远远地看到那些黑点停下来,却看不清是在如何调动。

  鲍三又道:“县尉,新兵实无把握。”

  李瑕考虑了许久。

  脑海里无数思量,最后,他仿佛看到了南宋的灭亡,眼神中忽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打了这第一场仗,才不是新兵……”

  第一百八十五章 埋伏

  岩方寨上,几只大鸟飞过。

  李瑕抬着头,看着它们掠过天空,向南。

  他视线跟随着,想看到它们是否会被蒙人射落下来。

  目之所及,远处的蒙军是一排黑点,那几只鸟儿转过高山不见了。

  就连李瑕自己,也对蒙军的战力一无所知,对这第一场仗毫无把握……

  “县尉,防御这些蒙鞑,那是筠连巡司的事啊。”赖八儿低声劝了一句。

  赖八儿本是庆符县里的弓手,也是斗剑时最后一个上场连刺李瑕四下的人,因此事,他也算在庆符县声名鹊起了。

  他在县衙三班混得久了,有些油滑,知道不能大声说话扰了士气,凑在李瑕边上,又道:“不是小人孬,就是觉得亏得慌,替别人打了仗。”

  “县尉若有决断,小人决不该多嘴。”鲍三道:“但若为阻击这支蒙军,该由邬通来打;若为练兵,打这岩方寨二十余人正好,对上这百余蒙军老卒,我们这些新捕伤亡必然惨重了,得不偿失。”

  李瑕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了解了。”

  他看了看身边两个班头、几个什长,先招呼他们席地坐下,以免被对面山头看到。

  “这些都是常理。依常理,五尺道该有筠连巡司守;依常理,三万宋军横于金江沙。水陆两条道都安全无虞。

  那依常理,大理国也不该被蒙古所灭,蒙古也不该由西南方向北上,石门关不该被破,蒙军也不该走五尺道。再依常理,大宋必然要灭亡。”

  这最后一句话,众人纷纷色变。

  李瑕却浑然不觉,又道:“人心如此,都觉得仗就该交给别人去打,离自己还很远。汉中、成都、大理在的时候,大家是作这般侥幸。

  眼下蒙古人打到眼前了,主力大战就在西边一百五十里,蒙军偏师就在眼前十里。还想着该由别人来打,指望着张实能胜、指望着邬通能胜,还在作这般侥幸。

  实话说一句,我不看好邬通,这人商贾气盖过军伍气太多。若让这支蒙军出了五尺道,杀到庆符县,我们还能指着邬通的脑袋问他‘你该守住啊’?若蒙兵的刀快砍到我们脖子上了,还要报着这侥幸指望人家能饶我们一命?

  赖八儿你说责权,鲍三你说练兵之法。道理都对,但打仗不是讲道理。打仗就是为了不讲道理。”

  李瑕说到这里,也不管诸人如何反应,语气愈发坚决。

  在他看来,这一仗首先面对的敌人不是蒙卒,而是士卒们心中的怯懦。

  他参加过许多大赛,深深明白这一点。

  “说回这一仗,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刚拔了岩方寨,哪怕只杀了二三十人,新兵见了血,也是士气最盛之时。

  我们休整两日,又先看到他们,以有备击无备;山下地形狭窄,我们居高临下,这是最好的地势;蒙军仅百余人,在这五尺道上,后续人马不能支援。

  天时、地利、人和,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捉住。难道等到了平原地带,面对上千蒙军、甚至是上万蒙军,再考虑如何带新兵的第一仗?”

  说完,李瑕抬了抬手,制止什长们再说话。

  “鲍三、姜饭,你们是老卒,士卒们最信服你们。把你们那些顾虑和经验之谈都收了,去告诉士卒们,此战我们埋伏蒙军,必胜。”

  “是!”鲍三道:“小人明白,去他娘的‘按道理’,此战必胜!”

  “小声点,别惊了鸟。动作都轻点。”

  “是。”

  “搂虎,去选出箭术最好的六十人,准备好弓箭,挑选最好的伏射点。”

  “是……”

  ……

  名叫“巴音”的蒙军士卒奉了百夫长都克之命,带人攀上了一座高山。

  他手里拿着一把镐,既能挂着山岩借力,遇到不好攀援的地方就直接挖两下,挖出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来,兀良合台转战西南,经吐蕃,伐乌蛮、白蛮、鬼蛮、附摩、么些等等大小部落,麾下士卒们深山老寨去得多了,爬山也如骑马一样娴熟。

  爬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攀上山顶。

  巴音吃了些干粮,踹了从乌蒙部带来的向导一脚,问道:“这是什么山?”

  “坛子尖。前面百夫长快到的地方叫岩方沟,那里路宽阔些,再往前就是悬崖上的凿道了,凿道不好走,看样子百夫长该在岩方沟休整……”

  巴音叱道:“百夫长行军还不用你教。”

  他眯着眼望了一会,指着岩方沟旁的高山又问道:“那山上有寨子?”

  “几年前小人走这道,当时还未有寨子。”

  “现在有寨子。”巴音道:“我看得出,山顶的树被人伐了,但只能是小寨子。不像我们拔的土老蛮大寨。”

  “是,是,那土老蛮大寨,也只有将军能拔了。小人当时……吓呆了,吓呆了。”

  巴音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收了话头,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那些是人吗……”

  ……

  时近中午,都克目光望去,前面终于有一段稍开阔的路段。

  他已问过向导,知道那里叫岩方沟,是个可以休整的地方,吃些干粮,避避日头。

  再抬头一看,岩方沟两侧,山高而陡峭。但不是悬崖,树木茂密,还是可以攀援的。

  深山老林可以打猎,若有水源,是个土蛮能建寨的地方。

  都克抬头一看,十里未见烽烟。

  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五尺道都走完大半,宋军还未发现自己这些人,守备也太松懈了。

  阿术一开始就说过,蜀兵云集于江北,蜀南防备必然空虚,这一战顺利的话直插合州,拿下川蜀。

  哪怕不顺,狠狠地打上一仗,赵宋就得在蜀南再建防事。相当于在两淮、京湖、川蜀之外又开辟一个战场。

  那么,以赵宋这屁点大的地方的国力,拖也拖死了。

  都克一听就恍然大悟,明白打这一场的目的就是让赵宋知道“老子从你后面给你一下狠的”。

  只要够狠,战场上是赢是输,那都是赢。

  都克觉得,阿术看起来粗莽,但真是聪明。

  正想着这些,一个名叫“达日”的蒙兵提了个建议。

  “百夫长,到这里宋军都没发现我们,要不就干脆加快行军,把五六天的路三天赶完,趁宋军还没反应过来,从两边攀到他们的关城里,抢了关城,立一个头功?”

  都克一听,颇为意动,但想了想,他还是摇了头。

  “听阿术将军的,他叫我们探路就探路,一个关城,不用放在眼里。”

  说着这些,队伍已快到了岩方沟。

  突然,一声鸣镝远远传来。

  都克抬头一看,猛地大喝道:“有埋伏!”

  第一百八十六章 狭路相逢

  坛子尖上,巴音眯着眼,目光望处,隐隐见到岩方山里时有惊鸟飞起。

  那是一队人正在向下走,沿途惊动山鸟。

  但他还不确定。

  直到在一片林木稀疏之处,看到了几个黑点连接跃过。

  此时正是中午,日光最亮之时,忽然,一道亮光从远处的山林间一闪而过。

  “是刀。”巴音自语道,“有埋伏!”

  他迅速抽出一只鸣镝箭,张弓,向都克所在的方向射去。

  箭矢破空而出,呼啸出尖利的风鸣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咿……”

  李瑕抬起头,一瞬间仿佛以为是鸟叫声这么长。

  “他们发现我们了!”

  “都别慌!”

  李瑕已领着巡江手们快要下山。

  距离本是算好的,等蒙军到了岩方沟,弓箭手先射几轮箭矢,他们再冲下去。

  但此时透过树林间看去,只见蒙军已突然加速。

  呼喝声从蒙军队列中传来,李瑕听得懂蒙语,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快!快冲过去!”

  “快,别被宋军堵在小路上……”

  双方都有些慌乱。

  ……

  熊山也跟在队伍中。

  他觉得李瑕很疯,觉得这人非常奇怪,看脸是个翩然少年,骨子里却狠、狂。

  居然敢带着两百多个新兵迎着蒙军打。

  熊山虽没有听李瑕部署,但一路下山走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他是要如何埋伏。

  蒙军从小路而来,小路窄,只够一人走,而岩方沟宽阔,李瑕必是打算放一半蒙卒进入岩方沟,突然放箭,再带人杀出。

  如此一来,可凭近两百人击三四十人,占地势之利,只要击溃这三四十人,逼得他们掉头往小路挤,则蒙军就只能待宰而已。

  原本,一切很顺利。

  但蒙军敢走这五尺宽的小道,原是有所防备,此时鸣镝一响,计划已败了大半。

  熊山目力好,透过树林看去,只见蒙军已经加速。

  走在最前面的蒙兵突然奔跑起来,跃下石阶,冲进岩方沟……

  熊山又看向李瑕,心想这个立志为蜀帅的年轻人,心气过高了。

  下一刻,只听李瑕大喝一声。

  “随我杀!”

  熊山眼前的人影一空,整个人愣住。

  而李瑕,已跃入山涧,往山下滚落而去……

  ……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

  江苍眯眼看着手中的《三国志》不由轻呼一声。

  “好个邓艾!”

  正在前方授课的老先生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学生……”江苍道:“学生说,先生说得真好。”

  “那老夫问你‘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何解呀?”

  江苍嚅嚅不能答,小心翼翼将那本盖在《四书章句集注》下的书收进袖子里。

  他低着头,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三国时邓艾从高山滚下、奇袭蜀中的勇猛。

  仿佛还能听到邓艾掷地有声地那一句大喝。

  “存亡之分,在此一举,何不可之有?!”

  ……

  岩方沟。

  高山陡峭,山涧虽不是飞瀑,却也水流湍急。

  李瑕选择从山涧滚下,想的是涧中的石头被流水冲刷,不会太过锋利。另外不容易撞到树木,且有水流作为缓冲,也许摔不死。

  但也有摔死的可能。

  山涧水小,托不起他的身子,他不停撞在石头上,浑身剧痛。

  他脑海中自问了一句“怕死吗?”

  不怕。

  上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这辈子若不为大志向,苟活有何意思?

  今日临战,不会谋略,不会指挥,经验也不足,那唯一可凭借的也就是这个“不怕死”了。

  狭路相逢,何以求胜?

  ……

  尖细而悠长的鸣镝声如鸟叫。

  都克在得知有埋伏的瞬间有过一丝担忧,很快又镇定下来。

  “冲进山谷,排开阵形!”

  “前面的加快速度!”

  “大理人哪个敢乱,立斩!”

  一声声的喝令之后,都克愈发冷静。

  他只带小股人先行探路的好处就在这里,蒙卒只有八十人,且没带辎重,将领可以指挥到几乎每个人。

  若是千人被堵在这种羊肠小道上,指挥不易,也许出现一成的伤亡就可能溃乱、拥堵,从而被小股宋军击败。

  都克深知,以麾下士卒的精锐,足以迅速冲入山谷,只要能结阵、攀上山地,来多少宋军他都不惧。

  蒙卒在小路上跑得飞快,越来越多的人越下石阶,冲进山谷……

  ……

  “快!”

  搂虎大喝一声。

  他们这些箭手是第一批下山,此时离最好的射箭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但蒙军突然加速,打乱了搂虎的预想。

  他原只是个弓手班头,此时便有些慌,忙下令兵士加速……

  “冷静!”鲍三连忙大喊一声,“冷静,调整好了再射!”

  他觉得搂虎太急了,该等蒙军有更多人冲进山谷才对。

  果不其然,第一轮箭雨射下,因蒙军站得并不密集,并未杀伤太多人。

  ……

  “他们的箭手在那里!攀上去!”都克远远大喊道。

  至此,他心里又松了一大口气。认为埋伏的这支宋军并非精锐,否则便该等他的人马集结到一小半了再放箭,造成更大的杀伤。

  “对方底气不足,人数不多!”

  对于都克这种老卒而言,只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判断。

  “不必结阵,攀上去杀光他们的箭手!”

  比弓箭,蒙人当然不输于宋人,但这样的地势,从山谷往山上的树林里射箭意义不大。

  蒙军气势一盛,迅速向山上攀去……

  ……

  “嘭!”

  李瑕摔在一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他丝毫没有犹豫,径直向山下跃去。

  身后又是“嘭”的一声,有人喊道:“县尉!”

  是鲍三的声音。

  李瑕大喝道:“随我杀!”

  他没有回头,没看清有多少人跟着他滚下山。

  没时间看了。

  他浑身湿透,奔走时水不停挥洒而下,脚步却飞快,终于因陡峭的山势,脚一滑,摔了下去。

  等李瑕捉住一棵小树稳住身形,目光看去,自己快到山底。

  下方不远处,一个蒙卒正在攀援而上,身手矫健。

  匆忙间又一瞥,已有二十余个蒙军从小路上冲了过来。

  李瑕松开握着树枝的手,又往下摔去。

  “嘭!”

  他一脚踹在那蒙卒头上,两人一起摔落……

  ……

  “放箭!”

  “冲上去!”

  “嗖、嗖、嗖……”

  又一轮箭雨袭下,一名正从小路上跃下来的蒙卒脸门中了一箭,惨叫不已。

  “阿拉格巴日!上!”

  “杀!”

  阿拉格巴日听得叫声,拔刀挥舞,避过这一轮箭雨,也不顾身前被射死的同袍,径直向前冲。

  他不敢停留,以免在这小道上堵住身后的人。

  趁着宋军一轮箭雨的空隙,他迅速冲过谷地,要攀上去。

  在他眼里,只要爬上去劈死几个弓手,乱的就是宋军。

  百夫长都说了,这支宋军人不多,也不精锐。

  下一刻,“嘭”一声大响,两个人掉在阿拉格巴日面前。

  “啊!去死!”有人用蒙语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呃!”

  阿拉格巴日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汉人提着剑,硬生生把努桑哈的脖子割破。

  “努桑哈!”

  “噗!”

  血猛地喷出来。

  那汉人又捅了努桑哈两下,站起身来,身材高挑匀称,不太壮硕,却有股凶悍之气。

  双方对视一眼,阿拉格巴日径直扬刀冲上。

  “虎!”

  破风声很响。

  ……

  李瑕想避,脚下却是一阵剧痛。

  刀已斩下,他就地一滚,滚到一旁。

  阿拉格巴日再次挥刀。

  “噗!”

  一支长剑从下往上,斜斜从他小腹捅了进去,又从阿拉格巴日的背透了出来。

  李瑕手一拧,血洒了他满脸。

  下一刻,又有两个蒙古汉子冲到了李瑕面前。

  “县尉!”

  一声巨吼响起,一个壮硕的身影径直撞了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又是“嘭”的巨响,黄土飞扬。

  鲍三是紧跟着李瑕跃下来的。

  眼看两个蒙卒冲到李瑕面前,他登时就扑了过去,但手中刀也掉了,只能双手拼命摁着那蒙卒握刀的手。

  另一边,又是惨叫声响起。

  “哥哥!”

  一柄刀飞落而来,掉在了鲍三眼前。

  鲍三毫不犹豫捡起,“噗”的一声捅进那蒙卒胸中。

  同时,他腹上一凉,也被捅了一刀。

  鲍三闷哼一声,死死摁着手里的刀,直将敌人先摁得死透了,方才转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好几名蒙军又向这边冲了过来。

  “嘭”的一声,一名巡江手摔下来,被蒙卒一刀斩死。

  惨叫声越来越多。

  姜饭正与另一名蒙卒缠斗在一起,他假手上的钩子正扎在蒙卒身上,蒙卒的刀压在他脖子上,鲜血直流。

  鲍三捂着伤口,执刀站起身。

  同时,李瑕已一剑扎进正与姜饭缠斗的蒙卒体内……

  这一战到这里,决定胜败的,已不是指挥。

  形势很简单,蒙军若能全都从小路冲进山谷,则蒙军胜;宋军若能将现已冲进来的三十余蒙卒杀退,则宋军胜。

  狭路相逢,唯拼血勇而已……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初战

  都克走在队伍的中前方,小路往前是两片大悬崖夹成的一线天。

  穿过一线天,他看到宋军慌了神,太早放箭;也看到麾下的士卒勇猛矫健,已有二十余精锐冲进山谷。

  稍有些麻烦的就是队伍中有些大理人,耽误了一点速度,但不太要紧。

  这支蒙军穿的是兽皮与铜铁的混合甲,且带了些圆盾,并不十分害怕宋军的箭矢。

  敢走这五尺道,就不会没有准备。

  只要能在短时间所有人进了开阔处,攀援上去,击溃箭手,则此战必胜。

  鸣镝一响,已发现了宋军,胜了之后,还可以冲上去杀光他们,或放火烧山、熏死他们……

  终于,都克冲到了小路的尽头,一跃而下。

  “结阵!”

  蒙军士气大振。

  都克觉得形势快稳住了,他已能从容指挥,而宋军则显得有些乱。

  接下来只要守住阵列,保证所有士卒走出小路。

  突然,前面有几个宋军跳下来,杀了三四个蒙卒。

  都克目光看去,见这队宋军也披皮甲,但并非寻常边军,更像民壮?

  有一人皮甲里还是青色官袍,不伦不类,该是个县官……可以确定是民壮了。

  今日算不得什么大战,也就是百余人对上两百民壮而已。

  “小事。”

  ……

  “不能让他们全过来!”

  宋军这边,鲍三最先发现了胜负的关键。

  他看到了那蒙军百夫长已开始结阵,越来越多的蒙卒正在从小路上冲出来。

  胜机只在能不能最短时间内杀溃眼下进谷的三十余人了。

  “冲溃他们!”

  李瑕听了鲍三大喊,当先带头冲了出去。

  他摔下山时扭了脚,走路踉跄,却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上战场,还不太会指挥。

  那就身先士卒,激励新兵士气。

  ……

  “放箭!”

  搂虎大吼一声,张弓对准都克。

  他占据的是最好的射击位置,居高临下,一箭激射而出。

  “当”地一声,有蒙卒提起圆盾,挡下了这一箭。

  与此同时,又是一轮箭雨射向蒙军那十余人的阵列。

  偶有射中蒙军面门,或射到大理兵及卸了甲的蒙卒,有造成伤亡,但不效果不算好。

  “再搭箭!”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钉在搂虎身边的树干上,嗡嗡作响。

  搂虎浑然不惧,再次张弓,一箭射出,这次正中一蒙卒。

  地势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稍显出来了些。

  但山下也有蒙卒开始攀援……

  ……

  看到李瑕跃下山涧之时,许魁没有犹豫,直接就跟着跳了下来。

  怕肯定是怕的,但县尉都跳了,他也来不及想。

  这山陡峭得厉害,好在他们已快要下到山底,否则跳下来与取死无异。

  即便如此,他肩膀也撞到了山石,破了个大口子,鲜血长流。

  许魁来不及管,爬起身,又下了一小段跃到山底,正见李瑕与一个蒙卒厮杀在一起,周围一片混乱。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拔刀。

  平时多练的是长矛,对付骑兵、水战都更好用,走这山道带的则是刀,更方便。

  他连忙拔刀,冲上去,劈在那与李瑕缠斗的蒙卒身上。

  这一刀并未劈死对方。

  那蒙卒在行军中也没解下甲,此时皮甲被许魁劈裂,未伤及要害。

  许魁还在发愣,那蒙卒的弯刀已砍到他眼前。

  突然,一条人影从后面冲上来,单刀猛劈在那蒙卒身上。

  “什长。”许魁呼道。

  赶来的是赖八儿。

  赖八儿不应,自从他连刺李县尉四剑,已有了高人风范。

  他迅速迎上另一个蒙卒,“当”的一声刀响。

  许魁转头一看,只见李瑕也已迎上了另一人,场面混乱。

  那受了伤的蒙卒嚎叫一声,再次扑了下来,许魁一惊,一刀就劈在他脖子上。

  “呃!”

  那蒙卒眼睛灰败下去,栽倒。

  一瞬间,许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杀人了。”

  周遭的战况混乱,他脑子里也很乱。

  忽然,利州陷落的情景浮上来。

  那些画面飞快转过,他终于意识到,若这次蒙军再攻破庆符县,又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许魁猛地一个激灵。

  说不出是恐惧、恶心、愤怒,他感到血涌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目光再看战场,已看不到李瑕,但还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同袍跳下了山谷。

  ……

  “咴律律!”

  忽听一声马嘶。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两个蒙卒骑着马杀了过来,长骑矛翻飞。

  赖八儿已冲了上去,抱住一根长骑矛,同时一刀砍在另一匹马的脖子上。

  战马吃痛,仰翻蒙卒,同时一腿踹在赖八儿胸口!

  骨头碎裂声响。

  “嘭!”

  另一名策马的蒙卒弃了矛,扬起钉头锤,重重击在赖八头上。

  “什长!”

  许魁目眦尽裂。

  然而,赖八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什长!”

  许魁大哭,满脑子只想到赖八儿说过的那些话。

  “哈哈,老子就是你的什长赖八儿。”

  “和县尉斗剑能连刺他四剑的,全庆符就我一个!”

  “刘班头你看着,我立功回来抢了你的班头……”

  突然,又是一声大吼传来。

  “砍马脚!”

  鲍三大喝道:“地方小,他们冲不起来!围上去!”

  许魁冲上去,对着那摔落马下的蒙卒就是一顿猛劈。

  “噗!”

  “噗……”

  越来越多的巡江手已经跃下来。

  百余人对着三十余人厮杀,地形与人数的优势终于显出来。

  同袍们的呼喝声越来越大,渐渐让许魁激动起来。

  他手里的刀不停砍,血溅了满脸都是。

  余光当中,他看到李县尉正被好几个蒙卒围攻,看到鲍班头已领着人去支援,看到搂班头带人从山上冲了下来。

  “嗖!”

  忽然,前方有同袍倒地,惨叫不已。

  许魁抬头看去,看到了小路前有十余蒙卒排成了阵列,正在对着这边放箭。

  这个距离,他们仅一轮就射杀了好几个同袍。

  许魁竟是毫不犹豫就向这些蒙军结阵的地方冲了上去。

  说来奇怪,他一开始很害怕,觉得不该打这一仗。

  但到了现在,这些顾虑已全都抛掉了。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满脸狰狞,怒吼了一声。

  “杀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初胜

  蒙军皆配弓,主武器一般用长骑矛,副武器多配弯刀、打头锤、狼牙棒。

  此时地势太小,马跑不起来,蒙卒没用长骑矛,多持弯刀对敌。

  弯刀看起来不甚威猛,但与普通刀相比,它不论哪个地方砍到人都能聚力,穿透力极强。

  “啊!”

  惨叫声响起来。

  蒙卒一弯刀下去,宋兵的皮甲便裂开,血喷涌而出。

  这发生在都克面前不远处。

  都克转头一看,还有数十人被挤在一线天后面。

  现在只列阵了二十余人,对方却比想象中凶狠,已有人杀过来了。

  就在刚才,他还认为守到所有士卒过来,此战必胜。但此时他又想到这种白刃肉搏不是自己的打法。

  倒不是怕了,是本该有更好的打法。

  他是“探马赤军”,是先锋,擅长的是迂回包抄。

  探马赤军在更开阔的地形才可发挥出优势,而非打这种笨战……

  ……

  “老柳!”

  许魁眼前一名同袍被蒙卒砍死,大哭一声。

  他猛扑上去,对着那蒙卒就砍。

  他已有些杀疯了,浑然忘了前方全是蒙军。

  好在已有许多人冲上来……

  李瑕拖着伤腿、鲍三捂着腹部、姜饭脖子上还在流血。

  而在他们身边,一排排的巡江手涌上,杀向了都克所在的阵列。

  此时,最先冲进山谷的二十余蒙卒已被分割包围,都克身边也列阵了二十余人。

  巡江手的伤亡显然大得多,虽没人来得及细算,但或许有两倍。

  但李瑕等人还在,主心骨还在。

  ……

  李瑕以前总听人说古代战争阵亡比例达到了几成就会溃散之类的。

  此时到这里,他却认为还要看人数、地形、战斗时长……

  战争之复杂,不是几个数据套上去就能一概而论。

  比如心态,五六个巡江手如果能并肩杀一个蒙卒,他们都能觉得自己比想象中强。

  每一丝微妙的情绪都能左右胜败。

  李瑕置身其中,看着血肉翻飞,反而认为战争更像野兽。

  野兽是敏感的,不被左右的。

  它们会撕咬,会亮出獠牙,会对视,它们每一个动作都要压住对方,要判断孰强孰弱。

  因为事关生死。

  李瑕也不敢大意,他已摔伤、受伤,筋疲力尽,却还努力直着身子,要为麾下所有人当主心骨。

  血流过他那摔坏的脚,不停滴在地上。

  他拖着脚,领着人,向都克杀过去。

  一步一步,他渐渐到了都克面前三十余步。

  这个距离,弓箭已失去作用,只剩白刃肉搏。

  “来啊!”

  李瑕一抬头,对视着都克的眼睛。

  ……

  凶狠。

  都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此时,对上那个浑身血水的年轻人,他忽然想起了曾见过的狼群,那眼睛和獠牙。

  而战场上还在厮杀不停。

  都克知道,现在需要做一个决定,是向前,还是……不,只能向前杀。

  “啊!”

  突然,一声惨叫打断了都克的思路。

  有人倒在了都克面前十余步远的地方。

  不是蒙卒,是个大理杂兵。

  他中了一刀,却未死,在地上嚎叫着。

  嚎叫声如传染一般,很快传开。

  都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望向身后那窄窄的小路。

  “啊!啊!”

  一个走在队伍中的大理杂兵已掉过头,与身后的蒙卒撞在一起,挤在了那一线天之中。

  “前面有埋伏啊!”

  一团混乱……

  “杀了他!杀了他!”都克疯狂地大吼。

  “杀了他啊!杀了他……”

  终于,小路上的蒙卒摁着那大理杂兵,抹了他的脖子。

  都克身后,大理杂兵血喷洒而出;而在他身前,数十个宋兵已杀向二十余蒙卒。

  “该死!”

  都克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的士卒还没有过来,又有畏足不前的大理杂兵挡住了去路……

  这一个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阿术。

  他曾经随阿术攻打乌蛮,乌蛮之押赤城三面皆水,易守难攻。

  兀良合台久攻不下,阿术趁深夜五更天,带着都克等人攀援而上,乱刀斩死无数乌蛮,大破押赤城。

  可见阿术用兵,勇猛也有,奇谋也有。

  都克不由心道:“若是阿术将军遇到这情况,该怎么打?”

  今日打得也没错啊。

  麾下骑兵在平地上来去如风,在西南又练得一身攀山本领,如何也不至于败。

  但偏偏被几个大理杂兵堵在五尺道上。

  这一战,输在大理杂兵……

  现在退,也就损失了二三十人。

  但万一对面追上来?

  不会,回到小道上,宋军的人数优势不能展开。可以到小道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不行,太容易溃散。

  但这种肉搏不是士卒们擅长的,人数差距太大……

  心念直转之间,都克握紧弯刀。

  而再回过神来一看,竟发现身旁只剩十余人。

  已有几个士卒转身向后面跑去。

  都克大怒,却也在这一刻做了决定。

  “退回去!退回去!”

  ……

  “赢了!”

  熊山心里暗叫了一声好。

  他没有随李瑕从山涧跃下,但还是提着刀杀了下来,砍伤了两个蒙军。

  在熊山看来,这一战到最后还是按着李瑕的战术打的。

  虽然蒙军提前发现了埋伏,李瑕冒死跃下山涧把时间差扳了回来。

  此时蒙军退却,巡江手们斩杀三十余首级、缴获战马武器,已是大功一桩。

  却听李瑕大喊了一句。

  “搂虎!带人追上去!”

  熊山一愣,转头看去,李瑕浑身是血,已跌坐在地上。

  而搂虎已领着人冲了上去……

  ……

  十多个蒙卒本来撤退得非常有序。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败了,他们杀了更多的宋兵,只是敌方人太多了,暂时要退回小道上守一守,等阿术将军带人来。

  然而,搂虎先带着人追了上来。

  别的巡江手是新兵,不是悍卒,搂虎却是。

  他因太早放箭而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终于捉住立功的机会,表现的异常凶狠。

  彝族汉子与生俱来的蛮,被李瑕激励出的勇、因同袍丧命而生的怒……汇成一刀之威。

  一刀斩下,鲜血扬扬洒洒。

  十余蒙卒大惊,掉头就跑。

  真正的胜负,在这一刻才产生。

  道路就那么宽,挤在那的蒙卒既不能逃生,也没了还手之力。

  一柄柄冰冷的刀扎进他们的身体,嚎叫声传开,在山谷回荡,蒙军终于溃乱。

  搂虎一人拾阶而上,追了上去。

  他快步赶上一名正在推搡的蒙军,径直结果了对方。

  “啊!”

  “死啊!”

  搂虎大吼着,踩着地上的尸体继续往前追。

  浑身是血,仿佛厉鬼。

  “噗……噗……噗……”

  “都别挤!都别挤……啊!”

  蒙语的呼叫,搂虎听不懂,他用彝语大吼不停。

  “来啊!来啊!”

  “都别挤!后面的转身杀!别挤……我命令你们断后。”都克也在呼喊。

  都克并非没有武勇,但已被挤在一线天里。

  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都克转过头……

  一刀斩下!

  ……

  许魁瞪大了眼。

  他已受了伤倒在地上,却紧紧盯着搂虎,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一人,可以追着数十人杀?!

  许魁忽然觉得,宁愿战死,也想能有一次这样的气魄……

  这一幕对于他而言,已毕生难忘。

  ……

  “胜了!胜了!”

  欢呼声在山谷中爆开来。

  “县尉!我们胜了!”

  “县尉!”

  “……”

  鲍三倒在地上,闭着眼,听着欢呼,听着同袍们呼喊李瑕,心头却只有两个字。

  “蜀帅……”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回程

  一束狼烟升起。

  李瑕回看了一眼,牵着马匹,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他脚上的伤已经裹好,拿树枝绑着固定着,走路一瘸一拐。

  但只能继续往前走。

  马是不能骑的,路况不适合不说,他牵着的马背上还驮着巡江手的尸体、挂着几颗蒙卒首级,其它马匹则载着伤员。

  这一战巡江手阵亡四十九人,重伤三十余,轻伤则几乎每个人都有。

  斩首六十五级,大半都是在蒙军溃逃之后杀的,战阵上一共只杀伤了二三十个蒙军。

  获马七十三匹,另还有盔甲、武器等。

  其实,蒙军真正参战的也就不到四十人,其他人从头到尾都被挤在小道上。

  换作是宋军精锐,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也许能打出全胜,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李瑕这边主要还是新兵,经验不足……

  “李县尉,我们还得再走快一点。”走在李瑕前面的熊山忽然回头说道。

  “后面的蒙军会追上来?”

  “有可能。”熊山道,“一般来说,探马也就比大股蒙军快一日左右,我们打了半日,休整了半日……”

  他看着山崖越来越陡,不由感到后怕。

  这五尺道每段路是不一样的,在岩方沟的山谷里还能摆开地势与蒙军一战,但昨日若直接走,到了前面的凿道,被蒙军追上,他们这批人有可能就要死在山里。

  李瑕却问道:“你认为我们还能伏击蒙军吗?”

  熊山一愣,只觉他是疯了。

  “不行。”他坚决道,“李县尉,我说不上来,但真的不行。”

  李瑕听了,目光落在身前的一匹马上。

  那是一匹蒙古马,个头不高,头大颈短,胸宽鬃长,其貌不扬。

  这马看起来虽不骏,但体魄强健,皮厚毛粗,吃苦耐劳,耐力良好,驮三具尸体以及各种重物都显得很轻松。

  李瑕还看到它们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除了蒙古马之外,蒙军还带了其它马种,一人双马,人不必背辎重,好走的地段骑行,难走的地段牵行,行军速度极快。

  再看蒙军的皮甲,只混了少量的铜铁,轻巧、坚固。

  这种皮甲防御能力并不铁甲逊色太多,易于制作、可以拆装,利于长距离机动,又有防护力,战时也容易补充。

  耐力强的马、轻便的皮甲,无不在说明这支蒙军的探马赤军擅于长途奔袭。

  这次还缴获了些蒙军的弓,顽羊角弓,长三尺,弓弦韧性好,远胜于宋弓。

  而在滇南转战三年,他们还学会了攀援。

  大理、乌蛮诸部被灭,石门关前后的高山大寨被他们拔了一座又一座。

  李瑕看过杨果给的情报,对蒙军在西南的战法有所了解……比如,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动不动就“潜师而跃”、“绕出其后”,常为先锋。

  换言之,只要是他李瑕能爬上去的地方,蒙军也能爬上去。

  李瑕能借地势之利,展开两百人,击溃三四十蒙军,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是靠地势就敢埋伏大股人马……除非有五百精兵。

  若有五百精兵,早做准备,备好木石、筑成沟垒,倒可以再埋伏一次。

  想着这些,李瑕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暂时不宜再战了。我们加快速度,先赶到巡司休整。”

  熊山松了口气,暗道这李县尉也没那么疯……

  ……

  岩方沟东北方向是高耸的山崖,叫“分水崖”,崖下有条鱼头溪。

  鱼头溪在岩方沟时水势又小又缓,两边还有河谷。但在上游的分水崖,被两边悬壁一夹,水势却很湍急。

  从岩水沟往北,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高。终于走进了悬崖上的凿道。

  凿道不同于栈道,栈道是在悬崖旁建道路,凿道则是在悬崖边“啃”出一条路。

  悬崖直耸,脚下是深渊,头上是岩石。转头又能看到对面峭壁上的僰人悬棺。

  这路自是十分可怖,算是五尺道上最险的一段。

  李瑕一行人来时是从这里过来的,回去也是要走这里。

  ……

  又走了两天,在队伍最后的巡江手董娃看了看脚下的深渊,忍不住向前面的鲍三问了一句。

  “鲍班头,你这独眼能看清路吗?别掉下去了。”

  “娘的,来的时候眼睛对着外面。”鲍三捂着小腹,头也不回,又道:“这往回走,老子只能看到里面,不好走。”

  董娃又问道:“你说我们怎不在这里伏击蒙军?”

  “你想死?在这凿道上打,比得就是谁凶。你能比蒙鞑老卒还凶?”

  董娃“嘿”了一声,道:“我们还不凶?不是把蒙鞑都给吓跑了。”

  “憨瓜。在岩方沟还能埋伏,能两百打三十。到了这石头缝里,人摆不开,只能一命换一命,能换几个。”

  董娃道:“那等蒙军走上来,我们射他。”

  “你站哪射?”

  “等到了下面山地里,我们站山路上摆开。把蒙鞑堵死在这石头缝里。”

  鲍三道:“那老子不陪你,你个憨瓜自留下跟他们对射。”

  “反正打也打完了,我就随口一说嘛。”董娃挠了挠头,道:“班头,你说真有军赏?我有个同乡从军,立了第四等功,绢三匹、钱三贯咧。县尉真要给我五贯?”

  “还骗你不成?”

  “县尉真要把职田给战死兄弟的家小们分了?”

  “嗯。”鲍三道:“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治军立信。”

  “班头你说我这五贯是攒着以后买田,还是给我爹娘过个好年?要能多砍几个头就好了。”

  “攒啥攒,等你战死了,也能分县尉的职田。”

  “班头你别闹。”董娃道:“说点吉利话呗。”

  “娘的,你叨叨没完,老子伤口都裂了,来,给我再扎一下。”

  “好咧。”

  “小心点,别他娘的掉下去了。”

  鲍三说着,扶着崖壁坐下来,又骂道:“娘的,这破路,走得老子腿软。”

  “没剩多少凿道了。”董娃道,“转过这段,前面就是山里,不怕掉下崖了。”

  两人蹲坐着,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要往前走。

  忽然,鲍三问道:“你听到没?”

  “啊?”

  董娃转头向后看去,只见远处的崖壁黑乎乎的,隐隐约约能看到凿道里有东西在动。

  “蒙军来了!”

  “快走!”

  “不是,班头……听到了吗?怎可能……怎么可能在这鬼地方骑马?!”

  鲍三有些发愣,眯着独眼,盯着那凿道。

  “不可能……不可能在凿道上骑马冲锋。”

  但马蹄声越来越疾。

  “咴律律!”

  鲍三猛然大吼道:“快走!是惊马,是惊马冲过来了!”

  董娃已愣在那。

  他分明看到,一匹大理马竟是发了疯一般在悬崖凿道里冲过来。

  马背上没有人,蒙军就是用这惊马来把他们撞下去……

  第一百九十章 惊马

  李瑕回过头。

  他看到了那匹冲过来的马,也看到了远处追赶上来的蒙军。

  这行军速度也太快了……不,不太可能。

  李瑕迅速冷静下来。

  他不认为大股的蒙军能在这样的道路上这么快就追上来,该还是小股的探马。

  他已点了狼烟通知周围的宋军,蒙军决不敢如此贸然上来。

  “都别乱!搂虎!把它射下来!”

  搂虎握着一张缴获来的顽羊角弓,眯眼看了看。

  这凿道太小,人挤在一起,他很难射到那匹惊马。

  “县尉先走!”

  李瑕明白搂虎是何意,迅速带着人就走。

  “走!绕过这边山崖就安全了……”

  搂虎则紧贴着岩壁,让一个个同袍从身边过去。

  每个人都有些颤抖,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去……

  ……

  “走啊!”鲍三大吼一声,“到前面去。”

  他与董娃因为包扎伤口落在了最后,此时那匹惊马越冲越近。

  若拦不住它,不知能把多少人都掀下去。

  董娃却还在发愣。

  “让开!”鲍三已拔刀在手,吼道:“老子劈翻它!”

  两个都没牵马,不然或许能用马匹拦住奔来的惊马。

  情急之下,鲍三已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就要奋力一搏。

  他一手持刀,一手拉过董娃,将董娃往身后拉去。

  马蹄踩在岩石上,“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近。

  “咴律律!”

  再逃已来不及,惊马眼看就要撞上来。

  突然,董娃猛地挣开鲍三,向它冲了上去。

  “哥哥!你走……”

  “嘭!”

  一声巨响。

  董娃死死抱着那马脖子,用力在岩壁上一蹬。

  “咴律律!”

  那马的尾巴上着了火,虽受惊,却知那里有路,只疯了般想往前撞。

  “啊!”

  董娃大吼一声,猛将它带下悬崖……

  “董娃!”

  鲍三大吼,独眼的瞳孔里印着那一人一马坠落的情景……

  “董娃!”

  下一刻,马蹄声又起。

  冲上来的还是一匹驽马,并非蒙军的战马,也不知是从哪抢来的,丝毫不介意糟践……也确有可能把巡江手们掀下去大半。

  鲍三回头看了一眼,握紧了刀,迎上了这匹惊马。

  “哒、哒、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鲍三大吼,腹上的伤口又迸出血来。

  他眼神里满是怒火,独眼瞳孔里印着的是那越来越大的马……

  马蹄有力,踩在岩石上,声音回荡在整个山崖。

  “嗖!”

  破风声就在鲍三耳边划过,厉风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咴律律……”

  一只利箭猛地射在那惊马身上,它嘶叫一声,蹄下一空,轰然摔下山崖。

  “走啊!哥哥走啊!”

  搂虎一箭出,对鲍三大吼不已。

  鲍三恨恨瞪了凿道对面的蒙军一眼,转身就跑。

  脚下的路还不到五尺宽,身子若在岩壁上一转就要跌落下去,但马儿能跑,他也就敢跑……

  ……

  李瑕腿上有伤,在凿道上走着本就吃力,一跑起来疼得满头都是大汗。

  转头一看,身后的士卒也因他速度而慢下来。

  “李县尉,我背你。”熊山突然喊了一声,蹲下身,“信我。”

  李瑕没有犹豫,任由熊山背起来。

  熊山一起身,“咚”的一声,李瑕头撞在上方的岩石上,剧痛。

  李瑕几乎晕过去,恍过神来,前面又是较矮的凿道,连忙低下头。

  熊山速度极快,一手扶拖着李瑕,一手牵着马,箭步如飞。

  “前面的再快!再快!”

  一双破布鞋踏在窄窄的悬崖凿道,不时将碎石踢下去。

  李瑕摇摇晃晃,感到随时要掉下去。

  他知道熊山手一松他就要万劫不复,但在战场上,有时只能信任身边的人吧……

  凿道弯弯绕绕,跑着跑着,半日之后,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葱郁的山林。

  一片青山在眼前铺开。

  悬崖凿道越来越矮,渐渐汇入了前方的山道。

  “呼……呼……”

  熊山大口喘着粗气,踏上山道,将李瑕放下来。

  “谢了。若没你,我这条腿今天要废在这里。”

  “李县尉客气了……不算……不算甚大事……”

  马蹄声远远传来。

  李瑕抬头看去,远远的,只见一名蒙卒趴在马背上,身子伏得很低,竟真是在凿道上策马。

  这蒙卒速度虽不快,骑术却也骇人。

  他远远望到了李瑕等人已进了山,停下马,隔着悬崖向这边望了过来……

  ……

  “县尉!”

  鲍三跑到山道,一跤摔在地上,满头都是大汗。

  其后,搂虎也是跑了过来,支着膝盖不停喘息。

  “呼……呼……”

  “搂虎,你射得到他吗?”李瑕问道。

  搂虎转过头,望到了那凿道上的人影。

  “不……不行……太远了……县尉快走!”

  远处,那名蒙卒已在张弓搭箭。

  “他射不到。”李瑕道。

  熊山亦道:“他绝对射不到。”

  “噗。”

  一支利箭钉在李瑕身前三十余步远的土地里,箭羽微微颤抖。

  搂虎举起手中的弓,想了想,却还是放了下去,摇了摇头。

  “娘的。”

  鲍三盯着地上的箭,莫名地勃然大怒。

  这是蒙卒的叫嚣,也是威慑。

  再转头看去,只见凿道上的蒙卒站在那,解开腰带,对着悬崖尿了起来……

  “你娘!老子剁碎你鸟!”鲍三大吼。

  吼声在崖谷间回荡开来。

  “你……娘……娘……”

  熊三远远盯着那蒙卒,冷笑一声,道:“尿真小。”

  然而,地上的那支箭,无声无息地插在那,已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

  那蒙卒要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似在告诉李瑕他们要报复,也在问李瑕还敢不敢在前面设伏。

  搂虎汉话说的本就不利索,跟着熊山骂了一句“尿真小”犹不过瘾,道:“县尉,你也说句话呗?”

  李瑕道:“他们也就拉远了嚣张。近战肉搏……也就那样吧。”

  搂虎挠了挠头,觉得李县尉这话也不算很凶。

  但他还是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你们近战肉搏也就那样!”

  “走吧。”李瑕道。

  他显得很平静。

  这是回程路上的一件小事,也是蒙军的一场挑衅。

  但李瑕从这场挑衅里明白了许多道理。

  比如,不能放蒙军走出五尺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驻守

  邬通立在巡司关城上,拿着酒囊喝了一口酒。

  风很大,把他的脸吹得有些干。

  如今已是十月二十五,天气说变就变,突然就冷了下来,这关城上的日子显得有些苦寒。

  换作往年,邬通已回了筠连州城去住,但今年不行,今年蒙军会打来。

  四天前,他已经看到了狼烟。

  因此他也召集了寨兵过来,如今关城里已有三百余人。

  只不知蒙军何时到……

  邬通忽然想起前几日过去的那庆符县尉李瑕……莫名其妙非要到五尺道上走一走,活受罪,也不知为了什么。

  如今蒙军过境,怕是已经死了。

  邬通有些遗憾,他并不喜欢李瑕,觉得对方太深沉,酒不爱喝、话不爱说,让人摸不透。

  但是要做生意,个人观感不重要,能合作才重要。

  可惜了。

  当然,这事还不确定,他已派了探子到南边探路,等探子回来才能知道……

  突然,前方有寨兵跑来,到了关城下大喊道:“巡检,李县尉他们回来了!”

  邬通一愣。

  ……

  “哈哈哈,李兄弟好本事,真是好本事,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在看到李瑕带回来的首级和缴获物之后,邬通爽朗的笑声又在关城内响起。

  李瑕说了前因后果,又请他派人帮忙治疗伤员,末了问道:“我与邬兄单独谈几句可好?”

  “好啊!”

  邬通应得也干脆,引着李瑕进了一间偏堂,嘴里还感慨不停,重复着之前的话。

  “没想到,没想到,李兄弟是个本事人,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卖给邬兄如何?”

  邬通眯了眯眼,脸上很快泛起笑意,道:“李兄弟话虽不多,做事却很爽快啊。”

  李瑕道:“我知道邬兄想买,本可以等你先开口。但往后还要合作,不必这般互相算计。”

  “哈哈哈……”

  邬通似乎还没捋好要说的话,又大笑了一会,沉吟着,问道:“李兄弟想如何卖?”

  “盔甲、武器、战马我要留下,首级留十个,其余五十五个卖给邬兄。”

  “包括那百夫长?”

  “包括那百夫长。”

  邬通踱了几步,道:“普通蒙卒二十贯一个,百夫长两百贯,如何?”

  李瑕道:“一共两千贯。”

  邬通有些犹豫,下意识想要端酒碗,才想起来还没摆酒,取了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

  “也好,李兄弟是干脆人,哥哥也不婆婆妈妈了……就这个价!”

  这事便简简单单定了下来。

  对李瑕而言,手下许多巡江手都是白衙,加上是异地作战,首级交上去也报不了功。他自己不求马上升官,倒不如卖了。

  至于卖了三十多贯一个,只给手下人赏钱五贯到十贯……这事不是这么算的,他还要给抚恤。何况是发饷也好、添置军备也好,这钱他并非花在自己身上。

  邬通极干脆,谈完之后径直又问道:“首级哥哥派人去腌,钱如何给?金银、钱币、汇契李兄弟要哪个,哥哥立即派人去取来。”

  李瑕倒没想到他这方面如此爽快,反问道:“马上就能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邬通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哥哥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

  李瑕沉吟片刻,忽问道:“邬兄打过仗吗?”

  邬通故意一瞪眼,佯怒,接着又笑,道:“那当然打过,哥哥少年时也带着族人争过山头,哈哈,这才渐渐当了这巡检。”

  “与蒙军打过仗吗?”

  “蜀南哪有甚仗打?哈哈,蒙军打到蜀南这还是第一遭,你我兄弟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李瑕沉默片刻,这才开始说起来那两千贯当中多少要现钱,多少要金银。

  次日,钱便送到。

  李瑕犒赏了麾下,又让孔木溪领人把尸体与重伤员带回庆符县分别安葬、治疗,并把阵亡者的抚恤一同带回发放。

  这时,邬通才明白李瑕的意思。

  “看李兄弟这意思……莫不是要留下来帮哥哥守关不成?”

  “是。”李瑕道:“想看看邬兄大展神威,哪怕能摇旗呐喊也好。”

  邬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李兄弟你这一百号人驻在我这关城,吃我的粮草,可是要另算钱的……”

  ……

  巡司关城西南方向七十余里有一山名为“牛寨山”,山上有一寨名为“牛寨”。

  一具尸体在空中晃晃荡荡,搬尸体的两个蒙兵随手一抛,将它抛落悬崖。

  名叫“宝力德”的蒙军百夫长向他们看了一眼,走进牛寨。

  “将军。”

  阿术正在吃野猪肉,那肉烤得不熟,还带着血水,他也不以为意。

  “追上了?”

  宝力德道:“没,那些宋人太能跑,让他们跑进巡司关城了。”

  阿术大怒,将手里的骨头猛掷在地上,骂道:“这还能让人跑了?!马儿是白带的?!”

  “这破路,马儿又跑不起来。”宝力德应道,一边挠着头,捏住一只虱子,“啪”的一声捏死。

  阿术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把剩下的野猪肉往宝力德怀里一抛,道:“跟我来。”

  很快,他领着几个百夫长到了山顶眺望。

  牛寨不算高,但从这里也能眺望到远处的关城。

  “那山叫什么?”

  “横子山。”

  阿术点点头,道:“关城夹在横子山中间,要过去必须打下来。”

  “嘿。”宝力德捧着野猪肉咬着,道:“石门关都打下来了,这又小又破的关城好打。”

  “先把附近的寨子都拔了,免得被宋人埋伏。”

  阿术说着,随手就指,道:“马口岩先拔,那地方怕有落石;那座东山上的寨子铲了,宋军探子能在那看到我们行进……”

  “这么麻烦?这次会不会太小心了?”

  “都克已经死了。”阿术道:“从大理到乌蒙部再进川,哪次死过一个百夫长?打起精神来。”

  “是。”

  “花两三天把这些土老蛮都给我清了。再攀上横子山,跳进这小破关城,这次,这些宋兵一个活口都不留。”

  宝力德手里的骨头一抛,大声道:“明白了!”

  阿术啐了一口,又道:“告诉将士们都忍一忍,马上就能出这破路了,到时就是我们蒙古骑兵的天下,想杀哪杀哪。”

  “哈哈哈”

  诸将大笑,信心满满……

  第一百九十二章 潜师而跃

  巡司关城,李瑕抹了跌打药、稍稍活动了扭伤的脚,感到有些惊异。

  前世扭伤也是常有的事,练就了一手按摩脚踝的好手法,今生本来只给高明月施过一次。

  最近自己也摔伤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很快。

  当然,受伤总是麻烦的,不受伤最好。

  处置好伤口,他支着拐杖,向城楼走去。

  邬通又坐在堂上喝酒,终于稍微有了些作战的样子,拿了几个酒杯倒扣在案上,似在思考着防事。

  “李兄弟又来了,来,喝一盅。”

  “临战,不喝了。”

  “怕甚?哥哥知道你酒量不错。”邬通道:“你我兄弟做事有分寸,小酌几杯,不大醉,不碍事的。”

  “听说邬兄把首级送去报功了,可有向长宁军求援?”

  “有哥哥在,为何要求援?”邬通诧异道:“筠连乃羁縻州,轻易让官军入境,岂不怕惹出麻烦来?”

  他抬手虚按了两下,感慨道:“李兄弟,都说你过于慎重了。蒙军而已,又非天兵天将,何至于每日这般紧绷?”

  “邬兄从未与蒙军交手过,有信心?”

  “这是川滇之地,是打山战,是哥哥最擅长的打法,蒙军哪会打山战?”

  邬通说着,拈杯而笑,显得有些文雅,又道:“君不见蜀江北面,大宋以山城堡垒防御,蒙军寸步难进……对了,蒙军不仅不会打山战,还不会打水战,今遭必将败北。”

  李瑕道:“不可一概而论,江北蒙军不会打山战,并不代表阿术这一千人不会。”

  “哈哈哈,瞧李兄弟这话说的,蒙人不擅爬山,众所周知。”

  “蒙人那么多,不至于连一千名擅爬山的都挑不出来。忽必烈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时,连苍山都能翻。”

  “哈哈哈,那看来苍山也不难爬。”邬通大笑,“李兄弟啊,你非要说北边大汉比川滇土著会爬山,未免太可笑了。”

  李瑕正色道:“这是表明蒙军对待战争的态度,他们非常认真。”

  “我亦如此。”邬通笑道,“非常认真。”

  “阿术已经把牛寨、东山寨等地都拔了。”

  “那些山矮,被拔了不稀奇。哥哥早便让阿宝翁筑防事,他只当耳旁风,枉丢了性命。但哥哥这关城不同,坚固险骏,蒙军攻不下的。”

  李瑕道:“从石门关沿途,比牛寨山、横子山高的山并非没有,阿术一路而来,毫发无伤。”

  邬通道:“那是因为蒙军装备远胜南蛮,哥哥这里不同。”

  “蒙军之中也有俘掳的乌蒙部人,擅于攀援……”

  “李兄弟!”邬通已不悦,加重语气唤了一声,“平日酒不肯喝、话不肯多说,反倒是对这战事格外上心,生手教老手打仗不成?”

  他说着,却很快又笑起来,生意人的和气模样。

  “说好了留下是给哥哥摇旗呐喊,怎指挥起来了?哥哥年长你两番不止,久经战阵,岂不会打仗?”

  李瑕直视着邬通的眼,问道:“邬兄真不怕败了?”

  “哈哈,不会败。”邬通摆手,又道:“来,哥哥告诉你这仗该如何打。”

  他指了指案上一个酒杯,道:“你上次说在这马口岩设伏,不行。若要驻军在山上,须建城、筑堡垒,备上石木、粮草等辎重,如余玠当年所为。

  牛寨一丢,蒙军能看到马口岩。则马口岩上万不敢轻易设伏,为何呢?这山上多树、多竹,未等你备好石木,蒙军已赶来纵火,伏兵便完了。

  要打,最好的办法便是守着这关城。蒙军过不来,而关城内有粮,不必风餐露宿,不须半月,蒙军粮草用尽,军心动摇,进退无措,或等张都统击败兀良合台。介时,哥哥再出兵,可一战而胜!”

  李瑕道:“但邬兄仅有三百余人。”

  “那又如何?”邬通道:“地形险、关城坚,只须粮草、箭矢充足,便是数十人也能拒数万雄兵。何况哥哥麾下皆是擅射、擅山地之勇士。”

  “若阿术攀上横子山,潜跃关城?”

  “哈哈,横子山险峻,山上又有寨子,早备了石木,看蒙军敢不敢来!”

  邬通话到这里,渐得意起来,指了指自己,道:“知李兄弟心里看不起哥哥,此番便让你看看,哥哥是会打仗的,且打得举重若轻,怎说来着……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哈哈,是这么说吧?”

  ……

  李瑕与邬通聊完之后,还是派了一名手下去找长宁军请援。

  他说不出该如何反驳邬通。

  但他从北面情报中看过阿术请功的战报,其人不仅参与了平灭大理之战,还接连扫荡了云贵川等地。

  李瑕始终觉得,阿术会派人攀上横子山。

  可是他一个庆符县尉,暂时还管不到筠连州……

  ……

  是夜,一轮蛾眉残月悬于高空。

  天色很暗。

  巴音穿过山林,抬头看了看,停下脚步。

  走在后面的宝力德低声问道:“攀不上去?”

  巴音道:“太黑了,看不清路。”

  “让土老蛮先攀,垂根绳子下来。”宝力德道,“你们几个,带土老蛮去。”

  “是……”

  “来得及吧?”有人问道。

  “来得及。”巴音笑道:“等坨山上的寨子起火,宋军会以为我们今夜拔坨山寨,猜不到我们已经连横子寨也拔了、还跃入关城了,是吧?百夫长。”

  宝力德笑了笑,道:“等把关城门打开,肯定还不到五更天。”

  过了一会,上面有人轻声道:“有寨兵守着。”

  宝力德道:“莫日根,你去给他一箭。”

  “好。”

  巴音道:“天这么黑。要是没射死,惊动了寨兵就……”

  “一箭就射死。”莫日根道。

  宝力德道:“他要是能喊出来,我抽你三十鞭子。”

  “看好了。”

  莫日根轻手轻脚往上爬了一会,拉着弓,抬起头,眯着眼看去。

  “嗖!”

  一箭向上激射,同时,一个人影摔落在树林里。

  有蒙卒过去,迅速踩灭了火把……

  ……

  关城城头上,名叫“波洞哈”的寨兵搓着手,用苗语与同伴道:“这几天突然就冷下来了。”

  “以前能有酒喝,现在还得守城……”

  波洞哈忽然一指,道:“那是什么?”

  “坨山寨起火了。”

  “你快去告诉头领。”

  “好吧。”波洞哈搓了搓手,转身去找邬通。

  他才走了没几步,忽听“噗”的一声响。

  转头一看,方才还在说话的同伴脖子里透着一根箭矢,已然气绝了。

  还来不及喊,波洞哈似乎隐隐听到了夜风里传来的“咯咯”细响。

  作为常年在山林间打猎的老猎户,他太熟悉这声音了。

  有人在拉弓。

  刹那间,波洞哈一扑。

  “噗!”

  他肩上中了一箭。

  “啊!敌袭!”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夜空。

  同时,已有蒙卒跃进了关城……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守门

  阿术这次带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不算满员,九百多蒙卒。另还有大理杂兵以及俘虏来的土老蛮,共计一千五百余人。

  他马匹多,因此辎重带得也足,在牛寨上扎下营,粮草还能撑半个多月。

  面对这小小的巡司关城,制作攻城器械强攻当然也可以,但没有必要,因为他是兀良合阿术,最擅迂回包抄、潜师而跃。

  南征以来,他的战报上最常用的一个字是“蹂”,蹂大理、蹂白蛮、蹂乌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是夜,阿术派百夫长海日古攻坨山寨以吸引宋军,同时派百夫长宝力德潜上横子山,跃入巡司关城。

  他则亲率千余人连夜出兵,准备破关。

  四更天,坨山寨大火起。

  阿术行至半路,望见火光,夜风吹来,也把关城上的厮杀声远远吹到他耳边。

  时间正好,计划顺利。

  只等宝力德打开城门了。

  “成了!”

  名叫“吉达”的百夫长大喜,从赶马到阿术身边,道:“看来宝力德已经跃进城了,城门马上要开了。”

  阿术咧嘴一笑,他布署战略时很冷静,此时却显得很狂躁。

  “杀光他们!出五尺道,杀!”

  蒙军进军愈快,巡司关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厮杀还在响,城门却还没打开。

  吉达勒信缰绳,执着弓准备厮杀,又笑骂了一声。

  “宝力德这是杀上瘾了,先开门啊,啐……”

  ……

  这夜,李瑕是披着甲睡的。

  半夜,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他迅速惊醒,一瘸一拐地向城楼走去。

  出了屋门,远远看到有一道道身影从横子山跃入关城。

  李瑕只看一眼,加快脚步。

  才到城楼,只见邬通只穿了中衣,带着几个寨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不好了!蒙军进关了,快走!”邬通脚步飞快,道:“走啊!傻站着做甚?!”

  他头盔也没带,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红印,显然是才睡醒。

  “快!快!快……完了完了……走啊走啊,别傻站了,快……”

  李瑕就站在那,等邬通匆匆赶到面前,忽然出手,一把拎起邬通的衣领。

  “嘭!”

  邬通被李瑕按在墙上,吓了一跳。

  “你!还不快放开,走啊,走……”

  “慌什么?”李瑕道:“横山寨被拔得悄无声息,可见蒙军最多百余人,不要慌就守得住。”

  “守你娘!蒙军进关了……”

  “啪”的一声响,李瑕给了邬通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算重,却是将邬通直接打懵在那里。

  “你打我?你打我……”

  “衣服呢?”

  “你说什么?”

  “还不快把衣服披上,到城楼上指挥。”

  ……

  巴音跃到城头,伸展了一下酥麻的双脚。

  城头上正在厮杀,已有二十余蒙卒与寨兵战在一处。

  不时有“嗖嗖”的箭矢声,莫日根等人正在山上向城头放箭。他们居高临下,又隐在黑暗中,能射到寨兵,寨兵却射不到他们。

  寨兵箭术亦不弱,但随着横山寨被拔,地势之利已易。

  “先开门!”巴音喝了一声,领人往城下奔去。

  他心知眼下重要的事不是杀多少寨兵,而是开门放阿术将军杀进来。

  偶有寨兵杀上来,显得很惊慌。双方一见面,蒙卒执弓而射,径直将对方射倒。

  巴音大步而上,挥刀砍倒了两个无措的寨兵。

  关城内,一队寨兵还在结集,已然来不及冲上来。

  他快步而奔,一转弯,关城的大门已在眼前。

  “快!开门!”

  巴音大喜,只觉这一战的首功已然到手。

  下一刻,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城门前,竟是站着四十余名宋兵。

  “这……这么多?”

  ……

  茅乙儿提刀站起,看向夜色中跑过来的巴音,有些茫然。

  他其实不太明白李县尉为何要让他们帮忙值守城门,觉得明明有寨兵守城,何必呢?

  现在,蒙军真的攻过来了。

  这一瞬间,茅乙儿先是心想“县尉料事如神”,很快却又感到了心慌。

  这不像在岩方沟的一战,当时是埋伏蒙军,且有县尉与班头们带领;今夜却是被蒙军偷袭。

  但来不及多想了,对面的蒙卒已大吼一声。

  “杀!”

  箭矢激射。

  有人拔刀而冲……

  ……

  李瑕拎着邬通的衣领,往城楼上走去。

  他把麾下的百名巡江手分为三班,轮流值守城门。

  并非料事如神,而是谨慎、以防万一而已。

  虽担心城门失守,但李瑕还是信任他们。

  从九月中旬,到现在十月底,筹建巡江手已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高强度的训练、行军,或不能让他们成为精兵,但能让他们听话。

  一共只有三百巡江手,李瑕与他们每个人都朝夕相处过,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性格,也知道他们崇敬自己。

  李瑕还了解他们的能力,发号施令时也估量着他们的能力范围。

  比如岩方沟一战,乍看之下,让新兵埋伏蒙古老卒不太可能。

  但事实上,巡江手们是以近两百人敌三四十人,李瑕力求做到能让五六个巡江手面对一个蒙卒。

  他努力在不利的大战场里,寻找有利的小战场,让手下人在优势环境下应敌……

  “快!告诉所有寨兵。”李瑕对邬通道:“你已料到了蒙军今夜偷袭,安排了埋伏。”

  “可是……可是我没……”

  “快。”

  “咚!”战鼓声响起,一名巡江手已站在城楼上击鼓。

  李瑕摁着邬通,把他的身子摁在栏杆上,几乎把人推下去。

  “说!关城已设了伏,蒙军最多百人,而我们有四百余人,将围歼他们……”

  ……

  “噗!”

  箭矢钉死了一名巡江手,血渐了茅乙儿一脸。

  “阿水!”

  茅乙儿悲呼。

  他身边的十余寨兵也在向蒙军放箭。

  领头的苗族寨兵名叫“亥金留”,正是李瑕初到巡司时一箭射中旗杆那人,会说汉语,今夜一直在和茅乙儿聊天。

  亥金留有几分勇武,迎着蒙兵也丝毫不惧,连射两箭之后,径直拔刀而上。

  茅乙儿还未反应过来,因没收到命令,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关城到处乱糟糟的,除了亥金留等值守的几人之外,别处的寨兵还没反应过来该来增援。

  而蒙卒已冲了过来。

  短刀相接,厮杀在城门边展开。

  “咚!咚!咚……”

  忽然,鼓声回荡在关城中。

  茅乙儿只听城楼上有声音传来。

  “蒙卒已中了埋伏,杀……”

  同时,城头上已响起鲍三的大吼。

  “茅乙儿你个瓜崽!守住!老子马上就到了……”

  ……

  “开门!”巴音大吼。

  他一刀劈下,又劈开一个寨兵,那关城的大门已就在眼前。

  “虎!”

  一刀突然劈至巴音面前,是茅乙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杀啊!”

  “守住……”

  第一百九十四章 神箭手

  “巴音怎还不开城门?!”

  宝力德喃喃自语了一句,觉得颇为奇怪。

  潜师而跃、偷袭关城其实也是一种冒险,他也担心宋军有所防备。

  但宋军若有防备,应该是在横子山寨就设伏才对,而非只派人把守城门。

  正因顺利拿下横子山寨,宝力德才敢跃进城中,并不认为宋军会有所准备。

  而且,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宋军的惊慌失措。

  然而,鼓声已响,关城内三四百宋兵只有短时间的慌乱,渐渐地,竟已变得有序起来。

  但战到这里,不得犹豫。

  宝力德大喝道:“三什箭手,狠狠压住城头上的守军!别让他们支援!”

  蒙军箭雨愈发密集。

  宝力德听着城楼上的鼓点与呼喊,抬手一指,再次下令。

  “莫日根,带人把他们的主将射下来!至少别让他们再指挥。”

  “好!”

  “其他人!随我杀下去!”

  宝力德亲领三十余人,杀向城下,直奔城门。

  他已经听到城外的马蹄声,眼看阿术的兵马要到了,必须先开城门……

  ……

  城楼上,李瑕还摁着邬通,逼他发号施令,忽见西南方向有一队队骑兵鱼贯而来。

  “是蒙军!”邬通此时才清醒过来,猛呼道:“城门!城门……”

  “我的人去守了。”李瑕道。

  “县尉小心!”突然,有人大吼一声。

  李瑕一转头,看到空中寒芒一闪,迅速将邬通扑倒。

  “噗!”

  一支利箭钉死了邬通身后一名寨兵,血溅城楼。

  “这么远?!”邬通大惊。

  李瑕蹲起身,透过城楼的栏杆看去,见到几个蒙卒正在狂奔,手执长弓,对城头上的厮杀视若无睹,直奔过来。

  为首一人只看身影就有扑面而来的张狂之气。

  “是他?”

  李瑕直觉这就是在凿道上策马、射箭示威的蒙卒……

  ……

  莫日根这人很狂。

  他骑术高超,敢凿道上策马,箭术也百发百中,这都是他狂的底气。

  宝力德既然命他把关城的主将射下来,那对方就是必死。

  不远处,两个寨兵扬刀,迎向莫日根。

  “嗖!”

  莫日根飞快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其中一个,同时有蒙卒冲上去,一刀斩死另一个寨兵。

  这一缓,城头上又有寨兵包围过来。

  莫日根毫不畏惧,直冲到城楼正面,抬头看去,能看到上面两个宋将才从地上爬起来。

  莫日根再次张弓,正要射,只见那两个宋将缩了回去。

  “该死……”

  ……

  城楼上还倒着中箭而死的寨兵尸体,邬通看着那箭矢,缩着身体。

  李瑕却飞快探头看了一眼,见到搂虎正在城楼上狂奔。

  “搂虎!”

  他大吼一声,突然跑到栏杆前,一指那蒙军箭手。

  ……

  莫日根一眯眼,正见城楼上的宋将忽然又现出了身影,还想继续指挥。

  他调整了弓箭的角度,瞄向这名宋将。

  对方还在动,速度很快。

  但莫日根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

  “死吧。”他冷笑一声,松开手指。

  “嗖!”

  “噗”的一声响,箭矢激射入体,溅起一道血涟。

  一根箭矢直直从莫日根脖子里穿了过去。

  ……

  “去死!”

  搂虎放下弓,啐了一口,骂道:“尿小的畜生,以为就你会射箭?!”

  方才只听李瑕一喊,搂虎就注意到了莫日根。

  虽然隔得远,但那蒙卒身上的张狂劲儿,搂虎绝不会忘……

  “搂虎,掩护我!鲍三,快去守城门!”

  城楼上李瑕又大喝了一声,放心大胆地继续指挥起来……

  ……

  城门处,厮杀愈发激烈。

  “杀败他们!去开城门!”

  “守住!马上就有支援……”

  川蜀抗蒙十余年,蜀人其实并不太畏惧蒙军。新兵心里虽没底,但四十余人对阵十余人,茅乙儿也没想过要逃。

  岩方沟一场胜战,也让他更添信心,迅速领人支援亥金留的寨兵。

  不过,这些蒙卒确实也是精锐,很是凶悍。

  “噗”地一声,亥金留又中一箭。

  他闷哼一声,与巴音拼了一刀。

  可惜苗刀不如弯刀,“当”的一声,亥金留的刀断作两截。

  茅乙儿连忙抢上去救亥金留,挥刀劈向巴音。

  “死啊!”

  巴音回过头,连忙举刀招架。

  火花四溅。

  巴音架住茅乙儿的刀,神色渐渐狰狞。

  两人对视着,眼中俱是狠意。

  茅乙儿以前从没想过能跟蒙军老卒这般生死相搏,莫名地亢奋,却忘了其它动作。

  巴音突然收力,撤了一步。

  茅乙儿经验不足,收不住力。

  同时,巴音一刀劈下。

  “噗。”

  亥金留弃刀扑上,拔出身上的箭矢,猛扎巴音。

  “噗噗噗……”

  “什长!”蒙卒惊呼。

  不远处,鲍三已带人赶到,围住剩下的蒙卒。

  茅乙儿喘着气,一把抱住亥金留,道:“呼……呼……城门守住了!兄弟,我们守住城门了。”

  亥金留咧嘴一笑,道:“娘的,就十几个人,你们太没用了。”

  茅乙儿也不生气,傻笑道:“我刚从军……”

  ……

  这边鲍三刚赶到,才为守住城门松一口大气,忽又听一声蒙语的吼叫。

  “破门!”

  宝力德已领着三十余人杀了过来。

  鲍三估量着双方战力,底气稍有些不足。

  在岩方沟,两百巡江手对阵三十余蒙卒尚且吃力,此时仅有不到百人。

  最主要的是,他其实是不愿再有太大伤亡,毕竟这里是巡司的地盘。

  他本想着让寨兵去打。

  就是这一犹豫,宝力德已杀将上来。

  “鲍三!”

  忽听一声大吼,李瑕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临阵杀敌!休得犹豫!”

  鲍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下一刻,双方已撞在一起。

  “杀啊……”

  ……

  关城外,阿术驻马而望。

  他看到城头上人影越来越多,宋军已然被惊动。

  但城门还未打开,可能是失手了……

  这还是南征以来第一次失手,阿术大怒。

  他猛地一挥马鞭,重重抽在一个大理杂兵身上,叱骂道:“谁让你走到我身边的?!”

  那大理杂兵抬着大木桩,准备用来防止城门被关上,他本就走在前面,是阿术自己策马赶上来。

  颇为冤枉地挨了一鞭,他也不敢说什么。

  阿术怒气未消,又接连抽了好几人,方才重新思忖起来。

  “吉达!”

  “在。”

  阿术吩咐道:“宝力德或许失手了,你带人去占住横子山寨。”

  “明白。”吉达道:“占了高处,宝力德不能开城门,我也能开城门!”

  阿术没心思听到卖弄聪明,怒吼一声。

  “闭嘴,还不快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老卒

  随着寨兵涌上来,城头上的蒙军被杀尽,战斗集中在了城门处,寨兵们也纷纷包围过去。

  李瑕走下城楼,看着巡江手们与三十余蒙军杀在一起。

  他看出鲍三想让寨兵杀敌,保证更多的巡江手。

  但在李瑕眼里,这是一次最好的练兵机会。

  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知道只要城门不丢,进城的蒙军就是进了死地,那正好用来练一练新兵们。

  李瑕没有亲自上阵,而是招过搂虎,道:“不用看城内了。你盯着城外,有蒙将敢靠近,直接射杀。”

  “是!”

  搂虎转过身,招呼弓手持弓对准城下,隐隐见到了夜色中一个个骑马者的轮廓。

  ……

  而关城内的厮杀还在继续。

  “呃……”

  一声惨呼,又一名蒙卒倒了下去。

  宝力德没想到会这样。

  这几天来,宋军的指挥都很一般,各处的守兵都不多,谁能想到只有城门堆了那么多人。

  本以为奇兵跃入关城,宋军会大乱,结果形势突然陡转直下。

  “不!我还没输!”

  宝力德大吼道:“勇士们,打开城门!只要打开城门就赢了!”

  他不再迎敌,招呼着蒙卒结阵。

  “结阵,我们冲过去开城门……”

  他带着人,疯了一般地挥刀,眼中只有城门。

  一个独眼大汉冲上来,一刀挥下。

  “噗”的一声,宝力德血泼洒而出,却还是不管不顾,径直撞开那独眼大汉,继续冲。

  “开城门啊!先开城门……”

  “保护百夫长!”

  在宝力德的带领下,蒙卒们改变了打法,不再厮杀,而是结阵护着宝力德,奋力涌向城门。

  他们未必是因为凶悍,也有可能是绝望。

  陷在这城里,四面都是敌人,想逃也无处逃,唯一的生路就打开那道城门。

  一时之间,蒙间竟战出几分英勇无畏的气魄来……

  ……

  茅乙儿一刀挥下,轻松砍死一个蒙卒;许魁一刀挥下,也轻松砍死一个蒙卒……

  他们头一次发现,杀蒙人这么简单。

  但他们心底却没有多少激动,反而被吓到了。

  眼前的蒙军只剩二十余人,却没有像岩方沟的那支蒙军一样溃败,而是要用性命挤到城门前。

  他们已拦不住冲向城门的蒙军。

  茅乙儿失了神。

  他忽然有些佩服蒙军,觉得人跟人都是一样的,都想求生……

  再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蒙卒已冲到了城门前,挥刀要去砍城门上的锁。

  “拦住他!”

  茅乙儿方才的敬佩和感慨全被抛诸脑后,大吼道:“拦住他,守住城门!”

  ……

  阿术盯着城门,虽隔得还远,但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的“咚!咚!”的轻微声响。

  他知道,有人就在城门里厮杀。

  “撞开!”

  “是!”

  蒙卒们大喝一声,驱赶着大理杂兵们上前。

  “嗖,嗖……”

  箭雨落下,有几名大理兵倒下。

  “继续撞门,不许停!”

  终于,大理杂兵在箭雨中抱着大木桩冲到了城门前。

  “嘭!”

  一声巨响。

  城头上有石木砸落下来,砸在大理兵头上,惨叫声起。

  黑暗中看不到脑门崩裂的情形,凄万的惨叫却依旧瘆人。

  “嘭!”

  又是一声巨响,大木桩撞在城门上。

  ……

  “就在外面!援军就在外面!”宝力德大吼着,“听到了吗?打开城门,我们能赢,能活……”

  “杀啊!”宋军杀过来。

  宝力德一刀挥下,又劈死一个宋兵。

  他终于冲到了城门前,听到了外面越来越响的呼喝。

  “嘭!”

  有灰尘落下,宝力德分明看到那城门震了一下。

  他伸出满是血的手,想要把它打开。

  “噗!”

  一柄刀猛劈在他身上。

  “开城门啊……”

  宝力德大喊着,声音却已无力。

  他身边最后一个蒙卒已倒了下去。

  他又走了一步,头盔在混战中掉落,同时身上又中一刀。

  “开城……”

  “噗!”

  一柄刀透过他的胸腔。

  鲍三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宝力德的头发,提着这个蒙军百夫长的身体,摁在城门上。

  宝力德已然奄奄一息,手中的弯弓掉落在地上。

  “嘭!”

  他感受到剧烈的撞击,外面的撞城木重重撞在城门上,也撞在他的脸上……

  鲍三又是一刀捅下。

  “你不是想开城门吗,来!”

  “噗!”

  “你倒是开城门啊!”鲍三大吼,手中又是一刀捅下。

  “噗!”

  “开啊!”

  ……

  茅乙儿低下头,看到从脚下到城门边,一路都是蒙军的尸体。

  鲍班头正提着那个百夫长,就在城门前一刀一刀地捅。

  终于,那具尸体软软地摊下去,血已染满了城门上,又残忍又血腥。

  茅乙儿眼皮跳得厉害,就是在这一夜,他看到了落入绝境的蒙卒是如何垂死挣扎,也见识了打仗有多残酷。

  “我以后也算老卒了吧……”

  ……

  李瑕也在看着鲍三,看着茅乙儿、许魁……

  他仿佛看到了新兵在血与杀戮中,一点点成型。

  “嘭!”

  城门又被重重撞了一下。

  李瑕转过身,重新走回城楼。

  邬通正在发号施令。

  “放箭!”

  “砸!”

  又是几声惨呼,寨兵们放箭,推下木石,杀伤着攻到城门前的大理杂兵。

  不一会儿之后,攻势停了下来。

  邬通放声大喊。

  “哈哈,告诉你们,城内的蒙兵已全被老子杀光了!有本事攻城啊!你娘……”

  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渐渐嚣张。

  蒙军很快给了回应,又是一场箭雨袭上城头。

  ……

  李瑕看了邬通一会,想了想,招过搂虎。

  “县尉。”搂虎上前,抱拳道:“蒙将隔得太远,小人只射杀了一两个蒙卒,现在攻城的都是大理兵。”

  “他们今夜不会真的攻城。”李瑕道,“你带两个信得过的人,跟在我身边。”

  “是。”

  安排了这些,李瑕才向邬通走去。

  “邬兄。”

  “李兄弟,你放心,关城守住了。”邬通笑道。

  他显得平静又有些得意,仿佛刚才惊慌失措,又被李瑕打了一巴掌的人不是他。

  李瑕道:“横子山寨要抢回来。”

  邬通一愣。

  李瑕又道:“寨子若在蒙军手上,随时还会再派人跃进城里……”

  “那怎么办?我们撤吧?”

  “撤?”

  邬通踱了几步,道:“李兄弟你听哥哥说……蒙军没想到我们能守住关城,或许没留人守寨,但攻下关城,他们必先派更多人去占横子山寨,我们已晚了一步,抢不回来的。撤吧,趁城还未破。”

  李瑕凝视了邬通一会,道:“我们私下说吧,别乱了军心。”

  “哈哈,明白,该分的也该分一分了,哥哥懂的。走,我们兄弟私下说……”

  第一百九十六章 寨兵

  没能开了城门,蒙军并未打算强攻,只派了少量的大理杂兵试探性地进攻。

  宋军既守住了城门,暂时也不必太担心关城失守,邬通布置好防事,与李瑕进了城楼内的偏厅。

  他踱了几步,道:“李兄弟,哥哥确实是错了,没想到蒙军能拔了横子山寨。幸而今夜守住了。但不是我不愿去抢回来,而是抢不回来了。”

  李瑕道:“为何抢不回?”

  邬通道:“哥哥说过了,蒙军眼看攻不下关城,必增派人手去守山寨。他们居高临下。再派兵上去必有大伤亡,平白损失人手,不如回防筠连州城,等别处兵马支援。”

  “邬兄不愿去抢回寨子?”

  “并非不愿,实不能。”邬通道:“此战蒙军是初次由大理攻来,蜀南少有防备。朝廷是能接受让蒙军打到筠连州,甚至叙州的。明白吗?

  这路蒙军只是偏师而已,决定不了全局。我们死守州城,只须等张都统大军击败兀良合台主力,犹有大功劳。这巡司小小关城,并不重要。”

  李瑕道:“邬兄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

  邬通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响,李瑕已一把摁住他的头,猛地敲在案上。

  “你!”

  “都别动!”李瑕大喝一声,手中一把匕首已架在邬通脖子上。

  与此同时,搂虎与几名巡江手也持刀按住邬通的几名心腹。

  “李兄弟……你这是做甚?大敌当前,你这是要拿哥哥的首级投蒙不成?”

  李瑕道:“按我说的下令。”

  “哈,李兄弟,你这官瘾有点大啊……”

  邬通话到一半,那脖子上的匕首已压了下来,倾刻压出一条血痕。

  他脸色一变,不敢再啰嗦……

  ……

  波洞哈咬着牙,眼看着箭矢从身上被挖出来,疼得满头都是冷汗。

  等伤裹好,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堂中其他人,咧开嘴笑了笑,用生涩的汉话道:“都活下来了。”

  亥金留拿了个酒囊,咬了塞头,喝了一大口,道:“你立大功,提前发现敌兵。”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囊一递,抛给茅乙儿,道:“那个,波洞哈。这个,茅乙儿。”

  茅乙儿接过酒囊,想了想,却也不喝,递了回去,道:“县尉说了,打仗时候不能喝。”

  “你们,多谢。”亥金留道。

  茅乙儿会心地笑了笑,转头一看,只见许魁从门外走了进来。

  之前两人说不上很熟,因是属不同队的,今夜一战之后却是迅速相熟起来。

  许魁道:“邬巡检与县尉有令,轻伤者全到校场集合,立刻。”

  “蒙军,又攻城了?”亥金留问道。

  “不知。”许魁道:“听令就是,你们只中了箭伤,也过去。”

  亥金留哈哈大笑,向茅乙儿道:“你这个兄弟,太死板了。”

  几人走向校场,只见城头上的战事已经停了下来。

  各自分列站了,茅乙儿特地留意了一下,只见八十八名巡江手排得整整齐齐,那两百数十寨兵却是站得歪歪扭扭。

  不一会儿,李瑕与搂虎一左一右带着浑身包扎着的邬通出来。

  邬通脸上还有些苍白,像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他说话时也失了往日的爽朗,情绪显得很低落,开口说是自己受了伤,关城防务全都暂交李县尉接管。另外,吩咐寨兵由李县尉挑选,反攻横子山寨……

  最后,邬通命人拿出一箱钱,给所有人分了,承诺等击败蒙军,每个人还有重赏。

  他平素最讲信用,在寨兵面前威望颇高。既许下承诺,寨兵纷纷大喜,哄然应喏。

  “谢巡检厚赏!”

  等邬通说完,李瑕先送他去养伤,又招搂虎、鲍三、姜饭等人商议。

  姜饭伤还未好,今夜并未有太多表现,与鲍三走进城楼一看,吓了一大跳。

  只见搂虎已将邬通整个人捆起来,且还塞了邬通的嘴。边上还有几个邬通的心腹,同样是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县尉,这是……”

  姜饭话到这里,竟是又问道:“这邬通……反了?”

  “邬巡检一时还未想好这仗该怎么打,我接手了。”李瑕不咸不淡地道。

  姜饭一愣,与鲍三对视一眼,似有所悟。

  不管他们反应,李瑕又道:“姜饭,你来看押邬巡检。”

  “是。”

  姜饭脸上的茫然之色尽去,走上前,想了想,拿手上的钩子钩住了邬通的腰带。

  “呜……呜……”

  邬通显得很委屈,眼神似在说自己不会跑,不必钩着。姜饭却一句话不说,只冷着脸坐在那。

  “看好他们。”

  李瑕吩咐了一句,带着鲍三与搂虎回到堂上。

  “鲍三,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早该由县尉来指挥,也不至于丢了横子山寨。不过,既然做了,不如……”

  鲍三话到这里,独眼中寒芒一闪,比划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不必。”李瑕道:“他有钱,有盐井、商道,等这一战打完再说。”

  “是,小人明白了。”鲍三应道,“他有钱。”

  李瑕道:“既明白了,你来守着关城。把动静闹大点,别让蒙军发现我们上山了。”

  “县尉是要亲自带人去夺回横子山寨?”

  “嗯。”

  鲍三道:“小人愿去。”

  “不,我是官,我去了才能压住那些寨兵……”

  ……

  关城外,阿术收了兵,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暴躁的情绪压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今夜这一战自己输在哪里……这几年打大理太顺了,潜自间道、潜师而跃之计用了太多,过于喜用奇谋。

  顺利攻破的城寨太多,渐渐不舍得强攻,这次遇到了一个谨慎的宋将,终于是吃了亏。

  想着这些,阿术摇了摇头,吩咐道:“就在巡司关城外扎营,制攻城器械。再派人去告诉吉达,占住横子山寨后不必急着进攻。建砲起车,等我命令,一齐强攻。”

  其后,又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二十二岁的阿术望着眼前关城,似乎因今夜这一战而稳重了不少……

  ……

  天还未亮。

  亥金留正在攀爬横子山。

  对于他而言,这山不算难攀,他本就是在这地方土生土长的苗人。

  他今晚已中了两箭,本是不愿再攀山与蒙军厮杀的。但为了那赏赐,还是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此时他抬起头,看到了身前不远处的李县尉,不由心想:“这汉官还挺会爬山的嘛。”

  事实上,今夜也是亥金留第一次遇到蒙军,有被蒙军打起仗来那种拼命拼活的样子吓到。

  这多少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

  然而,见到李瑕也是拼死拼活,他的惶恐与不安也就消减了不少。

  如李瑕所言,这是对待战争的态度问题……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起砲

  夜色中,吉达领着一个百人队,从横子山西面的陡地攀援而上。

  进了横山寨一看,只见近二百余具男女老少的尸体铺得到处都是。

  啃食尸体的乌鸦看到有人来,振翅飞走。

  “娘的,宝力德杀完人也不收拾一下。”

  吉达随手从尸体上拔起一根箭矢,递给身后的士卒。

  想到宝力德也许陷在山下的关城里了,他还是把抱怨的话收了,摊开双手看向天空。

  “赖长生天护佑宝力德杀出重围……”

  话虽如此,山下的厮杀动静越来越小。

  吉达心想,看来是这里离长生天太远了,没来得及护佑住宝力德。

  此时天就快亮了,他知道不宜继续攻城,该先占据着横子山寨歇一歇,等待阿术后续的命令。

  “把尸体丢出去,我们安营下寨。”

  “百夫长,往哪丢?”

  吉达本想说“随便丢”,灵光一现,问道:“能抛进山下关城里不?”

  “哪抛得下去,得要砲车才是。”

  忽有人道:“看样子是要强攻关城了,反正都要做砲车,不如我先做一个小的,把尸体抛进去。”

  说话的名叫“博日格德”的什长,管些后勤,因此擅长制作砲车。

  吉达点头,道:“行,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道:“从这山下抛石下去,不用大砲车,做小的就可以,百夫长拨三十个杂兵给我,三个时辰就做一个出来抛尸。”

  “三个时辰?”吉达道,“忙了一夜了,快点把寨子收拾出来,还要住。”

  他觉得有些麻烦了,想着把尸体随意一丢也成,但终究是认为抛尸进城吓吓宋军更有意思,想了想,又道:“让杂兵先把尸体搬出去,你慢慢做。”

  “好咧,百夫长这主意好。”

  “攻城的砲车全做好要多久?”

  “再有两天。”

  吉达道:“太久了,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应了,吆喝着就让杂兵搬运尸体,他则去选木头建砲车。

  砲车简单来说也叫投石车。

  比如,要抛石头砸敌,哪怕是从山上往下丢,也不是说抛就能抛的。

  人能拿得动的石头往往太小,既砸不准,杀伤力也小;而大的木石滚下山,被树木一挡,或撞到石头马上就改了方向。

  只有建了砲车,才能投石杀敌、攻城。

  这横山寨上倒是有备一点石木,但未建砲车。

  博日格德觉得很奇怪。

  他知道筠连州是羁縻州,宋军没有太多兵力,也没有真正的大将,加上阿术是从大理奇袭,宋军的防备不足,没建砲车很正常。

  奇怪的是,就这样的宋军竟然能把宝力德的百队人在城里杀掉了。

  “这宋将若有能耐,就该早在横子山、马口岩上起砲啊;若没能耐,怎就把宝力德埋伏了?太怪了……”

  博日格德喃喃着,不一会儿就选好了起砲的材料。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磨了墨,开始标注尺寸。

  “真是好久没起砲了,跟着将军南征这么久,都快忘了怎么做了,梢长两丈……不,一丈多就够了,打个小关城……”

  正思忖着,忽听山下有人喊了一声。

  “百夫长吉达在吗?将军有令!”

  “什么?!”吉达大喝道,“俄日勒和克,是你吗?”

  “是,阿术将军命你占据横子山寨休整、起砲,准备强攻……”

  吉达喊道:“我知道,正在起砲,这小破关城,轰几下就打下来了,哈哈哈!”

  “将军还说,小心宋军攻上来,要不要派人支援你?!”

  吉达哈哈大笑,道:“关城里宋军就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我打的,这居高临下,五十人我都够守了!”

  他大笑完,方才又道:“不用,将军人也不多了,我的人太够了,都住不下了!”

  俄日勒和克喊道:“将军让你留意北面,瞭望宋军是否有援兵。”

  “好!”

  “加紧起砲,别太久。”

  “知道,知道。俄日勒和克,你要不要上来?”

  “不用,我还要回报将军,将军交代,你一定要小心宋军反攻。”俄日勒和克仰着头喊完,转身往山下走去……

  吉达则转身进了寨子,嘴里还嘟囔着。

  “将军也别当我傻子,谁不知横子山重要?宋将要是有点脑子,趁早撤出关城才是正经。”

  他带了一个百人队,蒙卒近九十人,杂兵四十余人。此时安排杂兵干活,又派了一半蒙卒值守……

  ……

  俄日勒和克虽然替阿术递话让吉达小心,但他心底也认为宋军不可能反攻横子山寨。

  夜里才遇袭,关城外还有上千兵马对峙着,怎可能有宋军上来?

  胆得有多大,才会在这种时候爬上横子山?

  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吉达打的……

  心想着这些,俄日勒和克走着走着,天光渐亮。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缕朝阳在天边绽开,很是壮丽。

  “啊,好想念草原啊……”

  “噗。”

  树干后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了俄日勒和克的嘴,同时,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

  血喷洒在地上的积叶上,发着如晨风的低吟声,混杂着第一缕的阳光。

  “送你回草原了。”李瑕低声道。

  这大喊大叫的传信兵喊第一句话的时候,李瑕已偷偷埋伏过来了。

  俄日勒和克闭上眼,倒在山林之间……

  ……

  “我要是女人,我嫁给他。”亥金留蹲在灌木丛中,抬头看着前方那李县尉杀人的场景,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杀人好熟练,不像宋官。”波洞哈道,“像我的老头领。”

  “走吧,该去给横子山寨的族人报仇了。”

  亥金留握着弓,矮着身子出了灌木丛,凑近李瑕身边。

  “李县尉,跟我走。你上不去,我拉你。”

  “走吧。”李瑕点点头,感受到了这寨兵态度的变化。

  他之所以要亲手杀脚下这个蒙卒传信兵,为的就是向这些寨兵展示实力。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

  队伍中有搂虎、熊山,两个熊山的族人、三十个巡江手、七十余个寨兵。

  这一百余人都是搂虎挑选的擅长攀山之人。

  渐渐快到了山顶。

  “嘘。”

  亥金留往前探了探身,又缩了回来,低声道:“三十多个杂兵,在造木头。还有四十多个蒙兵,在值守。”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亲自伏下身,小心翼翼地过去探了一眼,见到了那座造了一半的砲车……

  ……

  “这根木头做砲轴,你们搬上去,砲架就造好了……”

  博日格德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疲惫。

  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喊了一句。

  “百夫长吉达,在吗?”

  那声音不大,蒙语的口音稍有些怪异。

  博日格德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蒙卒在向上爬,走路有点瘸,因在爬山,低着头,远远的看不清样子。

  博日格德回想着听到的口音,喊道:“勒和格,是你吗?”

  “不是,我是赤那。”

  博日格德一时想不起这“赤那”是哪队的,喊道:“百夫长睡了,你有什么事?”

  “阿术将军送了粮草上来,你派五十人下来帮忙搬吧。”

  博日格德道:“我们都已经快起了一辆砲车了,在山上呆不了三天了,不用粮草。”

  “送都送来了,搬上去吧,搬上去再说。”

  山下那蒙卒说着,停下脚步,向山下招手,似乎在招呼人搬东西。

  博日格德无奈,只好带着杂兵下山帮忙搬粮草……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大胆

  “啪!”

  阿术手中的鞭子断成两截,被他丢在一边。

  地上躺着一个被俘虏的土老蛮,因想要逃跑,已被阿术打得奄奄一息。

  借着亲自打人,阿术也将心头的火气泄了大半,重新思忖起五尺道的战事。

  派都克先行探路有错吗?没错,只有先探清楚前面的小路是否有埋伏,探清楚宋军是否在各个山头起砲,才敢让全军继续前进。

  都克败在地势上,摆不开阵型,这是冒险走五尺道该付出的损失。

  之后,攻下横子山寨,抢占高处,这肯定没错,也很顺利。

  不该跃城吗?

  但不跃城,造砲车、准备石木、攻城,最快也要三五天,万一让长宁军赶过来支援,这次兵出五尺道“潜自间道”的战术就全失去了意义。

  自己确实太傲了,但傲在兵出五尺道,而非巡司关城这一战。

  怪的是,宋军有两种打法……

  阿术想到这里,走到地图前标注起来。

  “岩方沟设伏……但分水崖不设伏,马口岩、东山等地不起砲,说明这个偷袭的宋将……是客军,对!”

  “娘的!”

  阿术往地上啐了一口,恍然大悟。

  他当然知道这五尺道的守将叫“邬通”,从俘虏的蛮人口中,他还知道邬通经常贩盐到乌蒙部。

  另外,在阿术看来,邬通打仗并不蠢,只是平庸、死板。

  比如,利用地势到处设伏,往山下射箭、丢石头这些打法,邬通没用,这并不是他蠢,而是他权衡得很清楚。

  箭矢、木石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要派兵去准备,是要建防事、造砲车的。要埋伏,是要让人在野外露宿好几天的。

  以邬通手下那点兵力,以苗族、彝、僰族寨兵的军纪,分散出去做这些,极可能就会被军纪更加严明的蒙军拖垮。

  守住关城,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说邬通不蠢。

  但另一方面,阿术也借此看出邬通没有大毅力、没有大魄力,只会死守常规。

  因此,阿术才敢派精兵奇袭横子山寨,果不其然,一举而下。

  到这里,其实都没犯大错……

  变数在于那支客军。

  岩方沟的埋伏,其实是一场遭遇战,宋军根本没能提前准备,只是抢战了优势地形,足见这支客军极胆大。

  而客军无权指挥邬通的战略,只能严守城门,并不能参与守备横子山寨……

  “只能是客军才说得通!”

  阿术一拳击在地图上,踱了几步,骂骂咧咧了一会,招过一个士卒,问道:“巡司关城的宋军退了吗?”

  “没有!还在城头叫嚣。”

  “没退?”阿术啐道:“横子山寨都丢了,他们还不退?”

  他想了想,喃喃自语道:“为何不退?总不成……还想抢回来了?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但为将者的警觉还是让阿术有些放心不下。

  “岱钦,你觉得宋军是想抢回横子山吗?”

  “哈?”岱钦大笑道:“怎可能?我们大蒙古国将士的箭术,莫说一个百人队执守,有二十人守山,宋军都不可能攻上。”

  “是啊。”

  阿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捉出一只跳蚤,沉思起来。

  他手下一共就十个百夫长,死了两个,现在一个在横子山,一个在坨山,一个控制着各个高处瞭望宋军是否增援。

  剩下五个,除了有后勤、营防、马匹、俘虏等小事要管着,还要准备正面攻事。

  即便如此,阿术还是道:“岱钦,你再抽调五十名弓手上横子山帮吉达守着。”

  “将军,宋军一共也就三四百,还要多少人守山。”岱钦不太愿意,道:“吉达要是一百多人都守不住,杀了下酒得了。”

  “让你去就去。”

  “勇士们一夜没睡,接着爬山?要是摔下来……”

  阿术不悦,道:“你过来。”

  岱钦知道他又要打人,苦了脸求饶道:“将军莫气,我这就去调人。”

  话虽这般说,他心里还在想着将军也太谨慎了,都不像平时的为人了。

  一个百人队的大蒙古国勇士据山而守,还怕那一点宋军?说出去笑掉大牙……

  ……

  博日格德一脚深一脚浅地下了山,他带了三十余杂兵,十余个蒙卒,一共五十余人去搬粮草。

  远远地,只见那赤那竟开始往回走。

  “赤那,你去哪?”

  “粮草在下面,你们跟我下来搬。”

  博日格德问道:“不对,你们怎么从这东南面上山?”

  “哈。”赤那道:“宋军还敢来拦不成?这边好走些,我们绕过来一段。”

  “也是。”博日格德道:“西南面有个悬崖不好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赤那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博日格德,我是北上之前才从都元帅麾下调过来的。”博日格德应了。

  赤那也不停步,一边走,头也不回地喊道:“原来如此,我还差点怀疑你呢。”

  “有什么可怀疑的。”

  博日格德走得有些累了,喊道:“赤那,你等等我们啊。”

  “快下来搬粮草吧。”

  博日格德叹了口气,道:“山上吃的够两三天,等砲车造好,不就打下来了,何必非要搬……”

  “嗖!”

  箭矢激射而来,刹那间就有蒙卒倒地。

  杂兵们没有披甲,纷纷中箭,惨叫不已。

  博日格德大惊,一转头,只见一群寨兵竟是绕到了自己后面,占据了高处杀下来。

  “不好!中计了……”

  ……

  “先射蒙卒,看我的。”

  搂虎说着,张弓,一箭正中一蒙卒面门。

  蹲在这山地,脚下要花力气稳住身形,与平地上射箭颇为不同,虽然距离近又是居高临下,但一箭其实颇为精妙。

  亥金留却是咧了咧嘴,不屑。

  “我射个厉害的,你看看。”

  他张开弓,对准了一个大喊大叫,正意图组织蒙卒反击的什长。

  “嗖……”

  “都别逃!结阵守,百夫长马上会来支援……呃!”

  博日格德脸上还沾着木屑,努力指挥着。

  突然,一支箭矢从他张大的嘴巴里贯了出去!

  力还未尽,箭矢径直穿透了他的后脖颈……

  喊叫声戛然而止。

  “准吧?”亥金留转头看向搂虎,笑了起来,道:“那什长值十贯钱,买大炉子过冬。”

  ……

  李瑕站在山下抬着头看着,血雨飘淋,落在他脸上。

  待确定能围歼这些蒙卒与杂兵之后,他才杖着长剑一步步往山上攀。

  有个受伤的杂兵跑到他面前。

  李瑕一剑刺过去,扶着那杂兵的尸体将他放倒,伸手在他伤口上抹了一把血,抹在自己脸上。

  “搂虎、亥金留……你们换衣服,跟我先上山……”

  ……

  吉达听到了隐隐的惨叫声传来,惊醒过来。

  来不及披甲,他大步走出寨子,向山下望去,见杀喊声是从陡坡上的山林里传出来的。

  “娘的,不会真有宋军敢回攻吧。”

  这般自语着,吉达犹不敢相信,却还是吩咐道:“所有人!张弓搭箭,把木石搬出来,准备守山!”

  呼喝声中,忽见下方的山林中,有十余名蒙卒与二十余杂兵跑出来。

  “百夫长!我们杀了一队宋兵!杀了一队攻山的宋兵!”

  吉达一愣,凝目望去,渐渐看清是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卒,正一瘸一拐地向上攀来。

  “宋兵扮成我们的人,哄骗了博日格德下去,被我们杀了……”

  吉达很惊讶,问道:“博日格德怎么被骗下去了?”

  “那宋兵会蒙语,说的很差,我早就怀疑了,没被他们埋伏。”

  吉达不由道:“宋军这么快就反攻了?太快了吧。”

  “都是些土老蛮,攀山可以……打仗不行……怪的是,我们看到下面关城里的宋兵撤了……”

  说话的那蒙卒累气喘吁吁,一边喊,脚步愈发踉跄。

  “撤了?”

  吉达皱了皱眉,思忖着宋将这是何意,一边派人攻山,一边又撤了?

  他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两种打法啊,怪不得,原来是宋军主副将意见不合,才会出现昨夜的怪事……

  “原来如此。”

  他思考着这些,前方那十余蒙卒已到了木石前。

  吉达一抬头,错愕了一下,大吼道:“杀了他们!”

  “快!推木头,杀了他们!”

  身围的蒙卒们纷纷一愣……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几声汉语、苗语、彝语的吼叫。

  “杀!”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逆战

  搂虎、亥金留等人突然张弓,迅速射杀了几名正要把木石推下山的蒙卒。

  而李瑕速度更快,已冲向吉达。

  他脚伤未好,依常理而言,这样的脚伤就不该攀山、不该冲刺……世人总是这么想。

  按这个常理再往前推,他李瑕就不该反攻横子山……也不该敢反抗这时期的大蒙古国,这与逆天有何区别。

  要做逆天之事,昨日顾忌损失一点实力、今日顾忌一条腿、明日顾忌一条命,如同邬通一般缩在城防当中,缩在兵法、常理当中,又何必谈逆天?

  天下并非没有名臣名将,并非没有天才在奋力抗蒙,却全都被世间一板一眼的规矩束缚。

  蒙人却不讲这些规矩,辗转万里灭大理,岂是兵法、常理?

  忽必烈经吐蕃,穿过满是瘴气毒虫的不毛之地,翻雪山、沼泽,横渡泸水、大渡河、金沙江,至瘴疠横行与土著作战;兀良合台父子走的则是更艰险的西路……强军尚且如此。

  弱军想要胜这种军队,若没有对敌之勇气,觉得缩在山林、城关之中,发几支暗器,丢几块石头,就可以赢?

  欲战阿术,却言“我脚好痛”?

  不破不立。

  李瑕冲上前的一刻,已完全忘了脚伤。

  他只知道,吉达、阿述不会想到他有立刻反攻的勇气,此时必是惊愕交加。

  这是他唯一的、极短暂的机会。

  一剑刺出。

  无数次的训练淬炼出的意志、向死而生的孤勇,凝在这一点寒芒之间。

  “噗……”

  “啊!”

  吉达大吼一声,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慌乱中避了一下,这一剑却还是刺进了他的胸膛。

  吉达竟是不退反进,猛向前扑去,一双大手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周围有蒙卒提刀杀上来。

  李瑕弃剑,一把捉住吉达秃顶后的椎髻,把这铁塔般的汉子拖倒在地,两人一起向山下摔去。

  “嘭!”

  一声重响,他们摔在一棵大树下。

  余光当中,还能看到一列列的寨兵正在攀援而上。

  有人向这边奔来,有宋兵,也有蒙卒……

  “啊!”

  吉达还未死,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李瑕伸手探到吉达身后,捏住透出的剑锋,用力上下晃动,搅动着吉达胸腔的血肉……

  ……

  “百夫长!”有蒙卒提刀杀来。

  “县尉!”许魁提刀迎上。

  许魁只觉自己要疯了。

  但在他眼里,李县尉才是先疯掉的那个,身上还带着伤,不管不顾非要亲自带人夺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眼看着李瑕与那蒙军百夫长拼命,许魁脑子里全无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字,“救”。

  而蒙卒已杀过来,弯刀挥到他面前。

  有了前两次打斗的经验,这次许魁不敢与蒙卒拼刀。

  他身子一扑,背上已中了一下。

  他披的是缴获的蒙军皮甲,胸、背上札着一点铁片,但“噗”的一声还是被弯刀劈开。

  同时,许魁倒地,挥刀一砍,劈在那蒙军小腿上。

  一声惨叫,许魁左手用力一拉,那蒙军摔下山去,撞在一块大岩石上,重伤不能起身。

  “县尉!”

  许魁大嚷着爬起身,冲上前要去救李瑕……

  突然,一具尸体摔在眼前,又是一地尘土与落叶飞扬。

  “波洞哈!”亥金留悲呼了一声。

  许魁一愣,只见到脚下的波洞哈还在死死瞪着眼,没了生息。

  他抬头一看,寨子前还在鏖战,愈发惨烈。

  寨兵更擅长这种山地战;蒙军则是猝不及防,许多人连甲都没披,但占据了地势。

  甫一交战,双方还没分出优劣,只是不停死人……

  亥金留已弃了弓,拿出一柄双环苗刀与蒙卒拼白刃。

  他一开始并不懂得分析这横子山寨好不好打,想的就是蒙军能拿下、自己也能拿下。

  再看到那李县尉很有办法,心里也有了信心……

  他们先是杀了五十余杂兵和十余蒙卒,这时面对的也只有四十余蒙卒。

  但亥金留没想到还是死了这么多兄弟。

  “杀啊!”他愤怒地一刀劈下,血溅了满身。

  “杀啊!”忽又有四十余蒙卒从寨子里冲出来,杀声震天。

  亥金留一看,感到有些绝望、无力……

  下一刻,一声蒙语大喝在不远处响起,亥金留吓了一跳,以为已经输了。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汉语响起。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已大胜!”

  熊山迅速用苗语大喊,登时,山上一片欢呼。

  亥金留一回头,见到的是李瑕提着一个可怖的人头,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

  还有什么是比己方主将斩下敌方主将的头颅更激励士气……

  “威武!大胜!”亥金留怒吼一声,杀向蒙卒。

  那些才冲出来的蒙卒当中已有人迅速向横子山西侧跑去,用绳索荡下山。

  “杀啊!”

  “杀啊……”

  渐渐的,蒙卒尽数逃向悬崖。

  搂虎抱起一根巨木,朝着那些溃兵追上去,追到山崖边,挥动手中的巨木,连着把两个惊慌失措的蒙卒顶下山崖。

  他奋力举起木桩又是一抛,巨木滚下山崖,轰隆隆一声响,伴着一阵阵惨叫与惊呼……

  ……

  终于,亥金留摔坐在地上。

  他不停喘着气,感觉到周遭静谧下来,再回过神,看到的是李瑕正一瘸一拐地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把一个个死去同袍的眼睛合上。

  亥金留默默看着这一幕,待看到李瑕走到波洞哈身前时,他猛地大哭起来……

  ……

  牛寨山。

  阿术不知疲倦般地忙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准备歇下。

  他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明日准备好石木,造好攻城器械,后日强攻关城。

  这已是强攻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了,但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攻下筠连州城的机会。

  他是探马赤军,人数太少,不奇袭的话很难攻下有准备的城池。

  之后也只能尽快出五尺道,侵掠叙州附近,打些粮草了……

  忽然。

  “报!将军,横子山寨丢了……”

  阿术一愣,转头看去,见是岱钦领着几个狼狈不堪的残兵进帐。

  “什么?”

  “横子山寨丢了,吉达百夫长战死了……”

  那溃兵说着,满脸都是惊恐。

  阿术听完整个经过,竟然难得的很平静,自语道:“太快了,也就是么快,吉达反应不过来……娘的,这是老子的打法。”

  “将军?”

  “逃回的什长鞭刑,撤了什长,归其它百夫长麾下。”阿术道:“岱钦,你派去的箭手呢?”

  “他们还没到山顶,横子山寨已经丢了,攻不上去。”岱钦道,声音很惶恐,又道:“我带人再去攻,明日之前,必能攻下横子山寨。”

  “不必攻了。”阿术道,“天黑了,让将士们歇一夜。杂兵不许歇,继续造器械,后日攻城。”

  岱钦愣了愣,问道:“将军,不抢山了?宋军只有数十人在山上,我……”

  阿术道:“我昨夜抢下横子山,是出其不意;他今早抢回横子山,也是出其不意。但,战场上不会有第三次出其不意。”

  “可是……”

  “再争横子山就是强攻,强攻两三天,攻城又要两三天,到时宋军援军都到了,打下来还有什么用?占了,我们住在这?”

  岱钦本已做好了阿术发火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次阿术如此平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而这一夜,阿术是坐在战马上睡的。

  那战马似乎通人性,整夜伏地而卧,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