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出溟海【完结】>第 23 章

  诺玛的呼吸税贷款并没有还清,或者说,旧债才清,新债便来——在地下城的地下王国讨生活,就要做好暗无天日永不出头的准备。这是“人橱”的老章鱼告诉范先春的,老章鱼不老,没到三十五岁,但在这儿已经“工作还债”十七年。

  她见这孩子找了好几次诺玛,劝她没事儿别来这种地方晃荡,“诺玛早就被交换到别的地下城了。”她章鱼色的手指从口袋里摸到块常见的芯片锁,“这是她走前让我给你的,说朋友一场,虽然不值钱,算留个纪念。”

  “这里存了什么?”范先春问老章鱼。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我们这号人进‘人橱’前玩过的那些醉生梦死的全息体验嘛。”老章鱼冷冷一笑,“普通人的体验,不过是一串毫无特色的数据流。这玩意儿以前被回收时还能收到钱,现在都是垃圾。”

  这是块“L”形的芯片锁,轻轻拧开就露出寒冷的金属色接头,它被当作纪念品的价值,便在于外壳有人工篆刻精致的字母,“FAN”,可能这是诺玛无事时的消遣。范先春摸着它,“为什么还清了呼吸税,诺玛还会被抓走?”

  老章鱼和这孩子坐在“人橱”门口,斜眼瞥在她头顶警惕的“枪-子”——这些被彭卡层层收买的工具人,“八成是向彭卡借钱交税时,她家人押上了更多的时间。诺玛不认,但彭卡不管她认不认。”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女孩,“你要通过什么考试?”

  范先春笑笑,“万分之一概率的赌命游戏。”她站起来看着诺玛展览过数年的“橱柜”,那么明亮、宽敞,却装不下一粒小小的命运骰子。看了会儿,范先春握紧芯片锁,回到她位于丁香区二十九街下水道旁的洞穴似的家。

  老妈早就下了班,属于她的醉醺醺的夜刚开始。她不是别人眼中传统意义上的好妈妈,她并没有多少模版“母爱”可以倾注。范德东克自己得过且过,有兴致时便教教女儿一些深邃的道理,末了再坦诚加上注脚:“你妈我懂是懂,可是都做不到。”

  关于范先春的命运第二课,是在她了解了“人橱”后被老妈告知的,“你出生前我交不起你的呼吸税,本来嘛,你可以被豁免这种税的。但为了去找范意殊,你的呼吸权被我抵押换了钱。”这件人财两空的事儿对范德东克打击很大,“我这辈子都不爱赌博,就赌了两次,结果第一次就输了底儿,第二次嘛……看你自己了。”

  范德东克对女儿极尽坦诚,“不好意思,老妈那会儿两难。”她说这世界太混账,她没有什么优越基因能传承,更没有过硬的高门槛技术可以教授,在视野、财富、名声、地位和权力……这些排序中,她统统落在这个星球的底层,作为她女儿的范先春,注定无法在这个混账地方过上像样日子,“这大概就是命运。”

  但有一样东西被有意识地传递给范先春,“老妈只能很抱歉地带你来到这个世界,让你瞧瞧它有多脏多乱多野蛮多绝望,没准儿你瞧得越多,心里就越清楚该怎么在这个世界存活。”

  有时她心里也犯迷糊,“让她稀里糊涂地在这滩烂泥里滚一生还是痛苦地爬在没有尽头的路上呢?”地下城里的蠕虫没有不同,生来就是这个封闭社会齿轮下被碾的养分。

  她一面矛盾着,一面放纵孩子和“人橱”里被街坊邻居唾骂的女人交朋友,去围观各路帮派火拼厮杀,去沉浸在各种全息游戏中……只要她负担得起。但只有一点,她非常严肃地告诉孩子,“你要了解‘坏’是怎么回事儿,可你不能学坏作恶。”

  可范先春瞧见彭卡的治下,大部分卖药的、抢劫的、伤人杀人的都活得有滋有味:每顿都能吃可见餐,睡在宽大的房屋中,享受洁净的水源和空气。而像诺玛这样的人每个月吃一次可见餐都是享受,像她妈妈这样辛苦的蚂蚁人每天仅靠营养粉充饥,多余的钱除了还债交税,就全被酒精吸干。老妈醉时活得像烂牲口,醒来时何尝不像勤劳的牲口?忍受不平等的一切,就是恶的对立面——善?

  帮老妈翻个身,范先春坐在墙角凝视那枚普通的芯片锁,接入平常上课的全息接口后,她开始在深夜旁观诺玛的数据人生。

  诺玛的全息经历中,范先春发现幼年的她沉迷于虚拟亲情,喜欢依着被设定的理想母亲说话撒娇。少女期的诺玛则开始尝试全息恋爱,青睐模式为“日久生情”。在学习经历中,诺玛则展现了对数学的浓郁兴趣,自学程度已经到达全息课程中可以提供的顶部。和她平时类似,即便在全息世界,她依然是个简单而聪明的人。

  范先春选择诺玛的虚拟亲情世界进入,在她面积不到二十平的洞穴之家直接到达山巅城堡脚下,可诺玛对住在城堡不感兴趣,她的小家在城堡外那栋蘑菇形彩色小屋内。头顶是一颗郁郁葱葱的黄葛树。她寻找诺玛在这个世界的“母亲”。

  “是我的宝贝吗?你好久没来找妈妈了。”一声温柔的嗓音回应道,范先春回头,发现从小屋走出个异族女人——仅从外观判断。

  女人皮肤黑红,高大健壮的身材,脸上笑容热烈,眼神饱含着疼惜和惊喜。她身着淡褐色长裙,手里还抱着手工陶罐,里面的食物散发出范先春从未闻过的香气。可她现在不是范先春,她只是假借诺玛的通道来到这个封存多时的定制世界罢了。

  范先春保持着和女人的距离,她对这类全息经历并不感兴趣,她更偏向提供教学帮助的游戏:飞行器维修和驾驶、射击精度控制、古代骑兵策略等等。对面女人的热情没有得到响应,她有些悲伤,“你是不是还在生妈妈的气?”

  范先春笑了,“我不是诺玛,就是来看看朋友的数字轨迹,你不用理我。”面对这个由AI打造的适配人物,她不想陪着演出过家家。

  “听你的声音好像年纪很小,但是你说话的语气内容却很成熟。”女人说,“你自己随意看看吧。”她指着面前那座虚拟城堡,“那里都是诺玛曾经想要的东西。”

  推开城堡外的大门,穿过永远青嫩的草坪,可范先春的脚下却是自家冰冷的地面——老妈买不起体验靴,说90%的身体在全息里就得了,人还是得脚踩实地,这也导致孩子在各种情境里极易出戏。

  城堡大门推开,迎接她的是数十只荷兰猪,她好不容易将身体从猪群拔出,从左手扶梯缓缓上楼,扶梯墙壁挂着幼年诺玛的涂鸦。上楼后发现房间不多,只有左右共两个,一间房里陈设简单,和现代社会没什么区别,想来是诺玛的休息室。而另一间房是真正意义上的储藏间,积木、重型AI编辑器、小小的食品工厂、大人样式的裙子……这大概是诺玛“实现”愿望的地方。

  似乎没什么新意,难怪老章鱼说“一串毫无特色的数据流”。她合上门,准备下楼离开房间。但走廊身处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引起她的注意。范先春的脚步很轻,家里地面的粗糙触感虽然提醒她这只是一场全息体验,但那扇阴森神秘的门莫名勾起女孩的紧张。

  她的手触到门把,旋即离开,又担心地往身后看了眼,最终深吸口气后推开门,随即,被眼前惊呆:

  一条极为粗壮的红色蟒蛇正在吞噬着什么,范先春定睛,发现了两条人腿挂在蛇口外。那条蟒蛇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存在,专心地吞咽完整个人后,宕机体验袭来,画面又转为一个完整的年轻女人面对蛇信摇晃的蟒蛇尖叫。范先春没挪步,再硬着头皮看了会儿,这才发现大蟒蛇的还长有数条颜色各异的狗腿,这是诺玛的想象拼接罢了。

  关上门,心脏“噗咚”不停的女孩一口气跑出城堡来到小屋前,那个异族女人坐在门口缝制裙子,她好像预知了这一切,淡淡道,“哪怕七八岁的小孩,心里这么直接魔鬼的一面,那个女人是诺玛真正的妈妈。”

  “小朋友,这样的世界里就是满足每个孩子无止尽的愿望,你有什么愿望?”女人从针线中抬头,像看穿了范先春。

  范先春明知她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假人,却不自主地诉说自己的愿望,“我想救出诺玛,她被彭卡卖到别的地下城了。”

  女人眼中有丝悲哀,“怪不得,我等了她快十年,连她走错路都没碰到过。”

  “你有法子吗?你是AI对不对,你会计算对不对?能不能教我法子救出诺玛?”范先春上前蹲下,抓住这个假人的袖子恳切看着对方。

  “我只有这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她。”范先春此时才真是个孩子,“她在‘人橱’里还呼吸税,还完了却又被抓回去。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是这样艰难?究竟是哪里出错了?”范先春的眼泪流了满脸,她坐在虚空中,手抓的不过是一块体验材料制成的手套,她攥着的,不过是把空气。

  可眼前女人的脸是如此逼真慈祥,她悲悯的双眼布满智慧和祥和,她甚至放在活计,伸手摸了摸范先春的头,轻声问,“你几岁了?”

  “九岁。”范先春认识诺玛已经一年。

  “我见得太多了。”女人叹气,“现在的孩子才九岁,就懂得质问究竟哪里出错了?不简单啊。可这又如何?我见过那么多聪明的女孩,像诺玛,自学数学就能达到我们那时候的大学水平……最终还是无奈地沉沦在这片土地上。”女人自言自语,最后看着范先春,她两颊鼓起,笑容被调整得恰到好处,“没错,我是一种算法的体现,我在不同人前以不同的面目和人格出现,但我不是AI,我不懂计算救出诺玛的法子。”

  听到这话,范先春难过地垂头。

  “或者,除非,你帮我一个忙。”女人说。

  她抬头看着虚假的黄葛树,沐浴在树叶缝隙透下的数字阳光下,“这地方过太黑,我被带到这颗星球后没几年就被迫冬眠,有些影响我观察的完整性。你能不能,将我送到别的地方?”她朝范先春比划道,“那把芯片锁,就是带你进来的那玩意儿,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星球,我是跟着它流浪到这儿的。”

  “你……你是谁?”范先春不再哭,而是想从女人身上看出端倪。

  异族女人撇撇嘴,“我是块碎片,但是,我能教你很多很多,你想学坏做个恶棍也好,想当个好人也罢,或者只是想单纯的救出你的朋友,我都会教你达成的方法。”

  范先春擦泪,“怎么救?”

  “你叫什么?”女人却问。

  “范先春,范德东克和范意殊的女儿。但是我后一个妈在我没出生时就挂了,我是前一个妈贷款才生下来的。”范先春坐在女人脚边,“你叫什么?”

  “我今天叫顿珠卓玛。”女人微笑,“范意殊……命运真有意思啊。”她在数据碎片里流浪到各个星球,兜兜转转到碎片使者范意殊女儿面前,“那么,请你将芯片接入地下城全息网络。”

  “我家穷,用的是投射网,买不起真正的接入口。”范先春却很快想到法子,“但我有别的去处,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