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各地的新兵培训就近在军事补给点进行，先蚕星三片大陆上的补给点数以百计，每个补给点少则接纳几十人，多则成百上千。范先春看着窗外荆棘城补给点內朝气蓬勃的新兵们，眼眸中的金色光芒渐渐聚拢，她回头对预备尉官营的受训人道，“多优美的一具具躯体，多昂扬的一颗颗心灵，多懵懂无知的一个个脑子，她们可能被一批批送上第九越迁点，或是堵流浪方舟的炮孔，或者越迁到不知名的宇宙中……”
范先春客客气气扫视着这百名预备尉官，“ 先看看这身装备——”她指着自己身上的护甲，可以抵御敌人攻击后释放的五十伦琴以下的辐射，“并调节温度，受伤后，你们的紧身衣会紧急释放止血贴镇痛剂。再看这双靴子，单价五万多先蚕币的吸附靴，能帮助你们在真空意外下吸附于逃生艇、过渡艇或者什么受损的飞船上，你们的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们成为四处飘浮的太空冰棍，而是有根有据的冰棍。头盔就更不用说，防震、防晕、防缺氧以及和指挥中心以及战友们保持信息库存一致。”
新装备让预备尉官们简直眼冒桃心，所有人都盯着范先春还没介绍的武器上，“哦，你们都在看这个。”范先春手里抱着把锥形的武器，“这是星系联盟里最常见也是最具性价比的武器，麻醉、等离子高温发射器、战术激光发射等等等等，功能无比齐备。杀人伤人、毁坏建筑、攻击对方的飞船船体……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上次驱逐流浪方舟编队，我手下的一个姑娘靠着它将对方的副指挥艇爆了。”
上课时只试用过老掉牙武器的学员们简直按捺不住，眼珠子随着范先春的脚步左转、右转，期待下一步就给她们每人发放武器，可范先春只是将手里的玩意儿轻搁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剥下她的护甲和吸附靴，只剩头盔和紧身衣在身，“女士们，很抱歉我只能如实相告：我刚刚展示的全套装备，目前整个先蚕星只有十套。”
“范教官，没有装备，我们怎么上战场？”编队中的姚心碧问。
“那就祈祷敌人短期内不再攻击，可以给你们举全国之力多造些设备。”范先春的手掌招着风，“在此之前，你们只有常规的护甲和地面武器可以操持。开始训练前，我想请女士们领略下我和仿生中心合作的杰作。”范先春已经发放完信息，“请看看分组，三人一组，进入模拟情境。丑话说前面，要是在仿生情境中申请退出，视为正式训练中的申请，我会客客气气送你份纪念品，再把你送回荆棘城。但你在我这儿……就不再是个娘们了。”
三人一组的分配原则是至少有一位土著或者移民，三十三个小组成员很快找到彼此并成列，只剩一位孤零零的学员留在原地。
“服美役的，怎么就剩下你？”陶贞同情地瞧着这名在荆棘城大学的同班同学瓦尔德。
“祝你好运。”姬远野朝她微笑，她也预想到自己会被区别对待，她早已习以为常。
很快，空荡荡的演习室只剩范先春和姬远野，眼前一排排仿生仓就像整齐排列的银白色坟冢，而仓外不时闪烁的灯光就像电子磷火。
预备尉官们沉入未知的新情境：有的和五足半人生物战斗；有的空降到同样冰冷的尼德兰星体会所谓“共妻”和毒打；还有的则在接入仿生仓的一瞬间便身处远古地球的宗教刑罚中，自胸口到身下都被埋入沙中，承受着漫天飞来的石块；还有的则手牵两个幼童、背上怀里各一个婴儿却还在田间劳作；有的则在罗摩星那宛若迷宫的性牢笼中等待客人的挑选……
范先春带着姬远野来到监控屏前，看着模拟意识投影的两人很久没说话。姬远野眉头拢起，对眼前的一切不太满意。
“我以为她们将能学到你的技能和眼光，但没想到是这个开场。”姬远野叹了口气，“她们当中有一半生来不必经历这些，另一半是从这些经历逃出的。这样安排是何苦呢？”
“她们和普通人不一样，先蚕星是被炸成无数个窟窿还是逃出生天，责任最终在她们头上。”范先春坐下，赤脚搭在另张椅子上，“你都独自经历过，是不是？”
姬远野没有回答，似乎出神地盯着姚心碧那一组：她和两名战友显然尤其不走运，进入了一所位于沙漠的村庄承受锁扣式割礼。她们在情境中没有武器使用，只能依靠团队智慧死里逃生。一名战友正发出凄惨绝望的叫声，“不——”
时至今日，依然有星系联盟的女性越迁乘客被流浪方舟劫走而过上非人的生活，预备尉官们此时经历的虚拟场景，便是她们在星系某个角落承受的。
姬远野的心脏加速扩张，一股伤意从那里弥漫攀升，最后化作鼻腔內两股酸意，“逃到哪儿才算个头呢？”姬远野没由来地问出。
“你觉得来先蚕星是逃亡？”范先春依然翘着脚，轻松地问她。
“有几次，在我意识沉睡、被动地接受一幕幕所谓的‘场景知识’时，我甚至起了‘这一切都是不断重复的历史’的意识，治疗由此暂时中断。”姬远野的双眼浮出迷茫，“这种感觉清楚地印在脑海，那种痛苦又过于强烈，让我思考是不是毁灭才能得到安息。”
“毁灭什么？”范先春停下动作，扶着椅被的双手微微使力撑住身体。
“你不该问问是谁能得到安息吗？”姬远野的眼神从屏幕挪开，她盯着范先春，“带我去那天你下令攻击的场景瞧瞧如何？”
“你早知道我备上这份薄礼等着了。”范先春站起来，礼貌地朝一侧弯腰伸手，“我能获得什么谢礼呢女士？”
姬远野走近，双目深深望着范先春，随后和她行了个贴面礼，凉凉的皮肤擦过范先春的面颊，再轻轻沾了对方嘴角，留下隐约的清香，“今天我没喝酒，在清醒状态下再次重申那个提议，如果你感兴趣，请在一周內给我个答复。”
范先春的表情僵住，她不太自然地捋开眼皮上的碎发，“这又是打哪儿学的？”
姬远野的指尖摸了摸自己颜色湿润的唇，“我已经抛开情境，无师自通了。”
两人步入各自的仿生仓前，姬远野问范先春，“我的身份将会是什么呢？”
“你将是我。而我，是你和先蚕星的联络官。”范先春对姬远野眨眨眼，“放心，我是赢家。”
第九越迁点在巨大的全息投影上呈现：直径宽达五公里的巨大圆盘和若干大大小小的三棱柱外形的扭臂嵌合运转，圆盘外侧则有一条穿梭不停的轨道，使得越迁点的人不通过过渡艇接驳而往返穿梭。而对于发自先蚕星和来自外星的飞船，都必须通过越迁点的指令泊达指定位置，减速到指定亚光速时进行安全越迁。
在越迁点不远处就是世界的边缘：eta星云带，几十年前形成的稀薄星云包裹着先蚕星星系，其中藏着未名的恒星或行星物质，甚至可能会随时杀出敌对舰队。
姬远野感知着人的渺小，还有越迁点空间站在宇宙中的脆弱不堪，直到范先春的声音提醒了她还有仿生任务。
“先蚕星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最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最贫瘠的土地资源，你们却偶然发现了一大片开始连仪器都无法检测、肉眼无法看见的非连续性时空，一句话，‘宇宙赏饭’。”范先春看着由星系联盟耗巨资建造的第九越迁点，“我每次站在这块屏幕前看着宇宙，还有这来往热闹的场景，你知道我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
姬远野在模拟重力下松开法绳，抓了抓头皮，“恐惧？”所以她要放松头发，好让一头鸡皮疙瘩换气，“掌握我们生死和发展的路径却被捏在极少数人手中——越迁商业公司的拥有者、星系联盟的顶级政治家还有极少数精通计算之道的越迁学者，像不像大航海时代伊始掌握航道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
“是啊。”范先春的脸颊因为笑容高高鼓起，“可最大的赢家是当年的英国人。”
“可我也不会是维多利亚一世。”姬远野在投屏上发现了大雁状排列的十艘飞船舰队，中心的那艘呈棒槌状，这是流浪方舟舰队的指挥舰。
很快它们的请求也发来，“流浪方舟舰队因为越迁故障而遭受重创，编队有上百人受伤，请求靠港援助。”它们本来在星系联盟的越迁公约服务范围內，近些年因为不断制造太空摩擦和掳掠争端，正在被联盟考虑废止被服务资格，提案已经交付联盟议会中。可流浪方舟背后的支持者猎巫星近来在联盟里活动得频繁，据说很有信心将提案推翻。
“就在将废未废之际，它们来叩门，你开不开？”范先春抱臂看着姬远野，“你是临场指挥，说说你的想法。”
按照策略课的内容，“正规”及“常规”做法是警告、喝止、接触、了解再做判断，靠这套流程拖延对方的靠近，去争取一点点可怜的反应时间，同时冒着信息越迁机被截获的风险向星系联盟报告危机，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姬远野一动不动地盯着“流浪方舟”，“咱们有多少艘舰艇，多少人，多少枚轨道核弹？”
“十二艘，其中三艘主战舰船，四艘防卫舰船，一艘医舰，另外四艘都是运输舰。每艘舰船中都有过渡艇。人数嘛，算上你这个指挥，一千六百零六人。轨道核弹刚刚好有十颗。”范先春有点不甘心，“你不会问都不问就想着开打吧？”
“还用问吗？我现在是指挥，我不能放弃眼皮子下的大好时机。”姬远野指着流浪方舟的指挥飞船，“猎巫星还没到翻脸的时机，流浪方舟舰队又不走运遭遇事故，我带领医舰靠近它们，并准备接驳登船救助它们的伤员。其它攻击舰艇做好备战准备。找同时攻击它的所有的引擎和备用、应急能源，当然不能打偏，擦到我的医舰。”
范先春似笑非笑，“如果对方的信息舰艇发出求救信号呢？”
“等信号到达猎巫星时，它已经成了碎片。”姬远野说。
“那先蚕星呢？被牵连的可是你们。”范先春放下胳膊，看着她面部稚嫩的求婚者。
“联络官，这就是你的责任。别搞错了，现在，我是全权指挥。”姬远野的视线似乎越过了eta星云，看向遥远而不可名状的黑洞，“与其等待被给予时间，不如主动抓住。”抓住时机，摧毁眼下最具威胁性的敌人。利用时机，将对未来而僵持不下的先蚕星内部推动。
“联络官，你知道先蚕星为什么三十年都没有真正的侵略者敢于侵犯吗？”姬远野转身，替范先春抚平出现了褶皱的衣袖，“因为三十年前，我们一艘搜寻舰敢于向流浪方舟舰队发起撞击攻击。因为两百年前，姬催晓和星系联盟谈判时，用毁灭卵子库的威胁换来了这个星球的安宁。”因为先蚕星的女人不怕死，不怕斗，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范先春，请注意，此刻你是范先春，而我是姬远野。”姬远野的表情严肃而不容置喙，“先蚕星的女人立足于骄傲、坚韧和母亲的爱，而不是被恐吓、被毒打、被侵犯而养成的。所以我郑重要求你，以先蚕星皇帝的名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要弥补那九十九名预备尉官先天的或者后天的骄傲，也去看看先蚕星女人们的脊梁骨有多硬。不要拿你在联盟星系里的那一套虐法去毒害我的战友。”
“你觉得……我在毒害她们？你以为这样的境况不可能发生在她们身上？”范先春也收起笑容，“为了乐子，我有成千上万种法子去取悦自己并让她们开心接受，可我挑了最得罪人的一种。我可能是疯子，但不是傻子。”
“你是外来户，我是皇帝。”姬远野针锋相对。
“婚还没结就来排挤我打压我了？”范先春无奈地摊手，“这一切都在议会备案过的，不是我个人的恶趣味。”
“去她妈的议会。”姬远野骂，“去她妈的外来户。”骂完，她捂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