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彼此的临时伴侣，在已过去的两个月观察期內，平如冶和包大圆依然没有擦出任何感情火花。在和分配系统中不知道多少次进行回访的仿真接待人沟通时，包大圆非常肯定地告诉对方，“她绝对不喜欢我。”事实证明，除了吃，她们的交流不能拉长，否则将以抬杠和争吵结束。
平如冶说第九越迁点的这一仗可以躲开，包大圆则觉得很难规避。两人为这个吵了一架，最后还是仿真人拉架，“这事儿近期我处理太多烦了，吵点儿有营养的吧。”
那就谈谈包小同，平如冶说以她的本事，在她老家大和星起码能获得十倍的基本薪，先蚕星这个定价有点儿欺负人。包大圆说你要是不满意就想法子离开这儿，别处的钱的确好赚。被平如冶怼回去，“我是为了理想来的。”顺便投诉临时伴侣语言暴力，被仿真人核实后记录在案。
最近又吵到三个月期满分手的问题，平如冶觉得包大圆为人不浪漫，就算是临时伴侣，总不能下班回家门一关就开始做饭喝酒大眼对小眼，“一点都没看出为了挽留我你做出什么努力过。”包大圆翻着眼睛想了想，“你想怎么浪漫？浪漫完了给我个好评？”
平如冶说要去大撞击坑，要看天地一片白茫茫，要呼吸让鼻子到心口都发疼的空气。包大圆给噎住，“你们考古是不是考到过上古的低智爱情剧本？”
可话不投机总不能作为拒绝陪伴临时伴侣出游的理由，包大圆掂量了钱包后，决定花这笔钱送平如冶去“降落点”考察——当年“卵子号”强降先蚕星的地点，那个被命名为Agri-0的撞击坑，现在正是先蚕星的0经线，纬度则在22度36分08秒，距先蚕星的“白赤道”不那么远，可也能冻死人。
平如冶其实想请包大圆独自待在家，但这就有过河拆桥之嫌。也为了给她景仰的包小同留下好印象，平如冶才邀请包大圆同游，对方略作思索就答应了。
Agri-0现今处于一个较小的天穹之下，不从事生产业务，仅仅作为一个遗存基地供人旅行瞻仰。它距离妇好镇要途径五个天穹，直线距离九百多公里，以包大圆的飞行器能力还是勉强可以到达的。
包大圆将飞行器送到检修站后便回家打点，但这些不是最重要，她告诉平如冶，“Agri-0虽然有天穹，但它距离最近的木兰镇却有三百多公里，在飞行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顺利抵达。然而，出了意外的话，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何况咱们出门时是最冷的陵冬。”
平如冶看她说得认真，想了想，“靠雪地车？”
包大圆摇头，“我的飞行器太老太小，无法负载单人或双人雪地车。”她这艘老掉牙的飞行器比起那些超光速的核脉冲的简直是辆破自行车。
平如冶又低头看那只换过腿的田园犬，而包大圆盯着她的双腿，她明白过来，“在尼德兰星考察时，我和同学在冰天雪地待了四十多天，我有经验。”
按这两个月积累的经验，如果包大圆说，“你的经验可能不适用于先蚕星。”这注定又将是一场历时半小时的抬杠辩论，于是她明智地闭嘴，争取在最后一个月给彼此留下美好的记忆。
她们挑了个好日子，在“陵冬节”的第二天，与左邻右舍打好招呼嘱咐她们关注下家里那只狗的死活，再和远在第九越迁点的包小同通气，而包小同说，“好啊，你们去撞击点瞧瞧，没准儿能从地底下翻出点之前的古董来。”比如姬催晓的飞船日志，没准儿那上面存有她当时辱骂大迁徙高层的记录，“除了这个，别的我不感兴趣。”包小同开玩笑道。
嫦娥号升空，到达指定天穹轨道，在天穹边缘适应了超低温气流后跃出妇好镇，冰天雪地再次落入平如冶眼中。飞了两个小时，她沉默地看着苍茫无尽的雪原，再回头看妇好镇若有若无的天穹——那维持人们生命的关键，问包大圆，“当年条件那么差时，她们怎么活下来的？造天穹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包大圆小时候也为这事儿费神过，她问母亲包小同，对方回答，“当然靠神秘的外星力量，人类当时可没这个本事。”等她长大、入伍、进入星系联盟防卫军，听到了五花八门的事儿：纽约星的超级净化能力是和五百光年以外的星系交易而来的；各大越迁点上的超级空港是外星系帮忙建造的；流浪方舟上的压根都不能称为人类，而是经过物种改造的半人……听多了，再想想先蚕星上一些令人不解的事，包大圆就告诉自己：超过了我的认知能力，我选择“爱咋咋地”。
可为了少抬杠、营造活跃而愉快的交流氛围，包大圆认真地回答平如冶，“官方答案是依靠‘卵子号’上现有的材料建成了一个聚热堆，人们生活在地下，一点点开垦、试验才有了天穹的原型。一百五十多年前，先蚕星上发现了‘土金矿’，交易来大量用以制造天穹的机械和材料，这就有了天穹的四处开花。”而所谓的“土金”，谁也没见过，现代人甚至推测，这种矿，其实就是卵子资源的代称。
“听起来你似乎也不太信。”平如冶笑了笑，发觉嫦娥号外的天色迅速变黑，陵冬从八荒四野掠来，她想起临时伴侣说过“最坏的打算”，心里莫名地紧张。
“目前不用担心。”看出她的情绪，包大圆沉着地解释气候指数和机械状况，“虽然这架飞行器不能进行全天域度飞行，但它遇到困难时会很灵敏的。要是不小心偏离通信频道，它会强制依靠重力扯我们下来。”
“你干脆说坠毁得了。”平如冶可不想坐在这儿一头往地面栽，在白茫茫中化成一束黑烟。
“嘿。”包大圆露出白牙，觉得撑着不露出慌张的平如冶比她在家里可爱点儿，“别怕，真掉下去，弹射包里有紧急物资，只要操作得法。”忽然嫦娥号发出了预警，由控制中心传来消息，“飞行器尾部副引擎故障，请启动自动故障修复。”平如冶已经坐直，瞪着提示屏，再催包大圆，“修复啊。”
“自动修复功能要多交保险费，我就把它关了。没事儿，主引擎还能用。”包大圆进行了隔离操作，避免副引擎故障引发后续。
在临时伴侣的担惊受怕下，包大圆驾驶着老破飞行器越过木兰镇。这意味着她们距离撞击点只不到三百里。平如冶不放心，“要不降落在木兰镇检修下？或者租架好点的飞行器？”
“你怕掉下去啊？”包大圆显然不会听她的，还继续吓唬，“真掉下去呢，防寒服我多让给你一套，压缩食物也给你备上。放心，咱俩最多走一周就能到。”
能一次飞到要在零下几十度的荒野徒步干什么？平如冶觉得自己哪里得罪包大圆有点狠，以致她以如此无所谓的态度对待飞行。
“没疯，哦，我是先蚕星土著，出生前被基因修正过，抗寒能力比你们强。”包大圆说，平如冶冷面不语，两人就尴尬地继续路程。
半小时后，飞行器开始剧烈颠簸，还发出刺耳的“吱吱”怪叫。平如冶冷脸变煞白，“掉头回木兰镇！”她大叫。
“没事儿，能源供应不够，我开应急。”包大圆又淡定操作，心想着这下应该从鼻孔到心口都凉飕飕了。
“你早知道不够就不知道加满吗？”平如冶非常不满，漂亮的罗摩鼻上沁出汗，她左手中指和食指并拢，在眉心点划着，嘴里还在叨叨，“灵主如临，与我同在。”虔诚而热忱。
包大圆看得嘴巴一咧，“啧，平时看着四平八稳，关键时刻试出来了，又是个灵棍。”手里动作没停，飞行器在她的操作下卷起了跟头，平如冶哪怕在星际越迁中也没碰到这样剧烈的飞行，老旧的座椅扶手似乎要被她掰断，她的额头鼻子也磕碰到设备，全身关节在抖动中。而她顾不上看驾驶的包大圆，嘴里还在喊着她的“灵主”。她越喊，包大圆的驾驶就越诡谲，时而大幅往一边倾倒，时而垂头往下栽再猛然扬升。这样操作了五分钟，平如冶已经喊不出来“灵主”，她忍了半天的吐意，大口呼吸着氧气，凉意滚滚进鼻腔，她愤怒地瞪着包大圆。
“这台飞行器加不满光能的，因为蓄能配件都老化了。就像个老年人的胃，如果没经过特定的修复，她吃不了年轻时的食量。”没事般的包大圆歉意地对临时伴侣笑，“不好意思，因为连续出了两个故障，我得抖擞抖擞它，看看还有没有其它问题。”
已经吭不出声的平如冶捂着胸口，“有问题不？来点痛快吧。”
“诶。”包大圆实诚地应了声，嫦娥号的“吱吱”声化成一道尖利长啸，朝着地面加速俯冲。
“打开反重力设置啊！”平如冶说完这句，耳旁只剩下空鸣，心里只剩下，“算栽在这女的手里了。”表面上还算勤劳持家稳重的包大圆，原来是个精神病，怪不得人家说先蚕星双卵生殖怪物率高呢。而现在，她想死，要拉着自己陪葬而已。想到这，平如冶决定死个明白，“姓包的——两个问题——
“我哪里得罪你了？”平如冶用力扯出声音，但在机器的轰鸣中被盖住。
“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找死啊——啊——啊？”然而平如冶发现失重感忽然消失，飞行器又恢复了平稳状态，一旁的包大圆似笑非笑，“抄个近道罢了，去木兰镇军事补给点。”
屏幕上也出现了信号对接的标志，继而是白色雪原深处一道黝黑的裂缝，像是先蚕星上常见的黑色岩石。但越来越近时，平如冶看清了，这是一条地下对接轨道，而上空中则是一道映射着红蓝两色光斑的小型天穹。
“这里不太有名气，也不是旅游开放地。但是我待过的军事训练基地，里面有我好几个朋友。”更重要的是，“这儿是……我妈妈和宋荷阿姨认识的地方。”包大圆的眼里溢出憧憬，“虽然我妈不说，但我猜得出，我是她和宋荷阿姨的种。”
“你不是要浪漫吗？我给不了，但是让你看看我妈当年浪漫的地方倒是可以。”包大圆朝平如冶伸出手，“还剩不到一个月，咱们成不了伴侣，也可以当朋友的。刚才吓到你，不好意思。”
平如冶扭头，嫌弃地捏了捏包大圆的手掌，“下次可不能这么吓唬人。”
“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吗？”包大圆习惯性地接了句，对上平如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嘴巴马上合上，对临时伴侣露出个刻意的不见眼只见鼻子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