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私下来找范先春时，已是先蚕星的玄冬季——先蚕星只有一个季节，但分为四个阶段：暖冬、寒冬、玄冬和陵冬。虽然拉姆想知道范先春当时下令攻击流浪方舟舰队、而不惜得罪其背后的猎巫星的原因，但更明白个中只会比自己预想的更复杂。
如果范先春做错了，她只会被开除，而如今，她“仅仅” 和那位来自大和星的富豪妻子梅洛尼离了婚，也“仅仅”连带着个人糟糕的财务状况浮出水面而破产了事，还“仅仅”受到降职的处分来到先蚕星。
是作为对随时反击的流浪方舟和猎巫星的威慑，还是将她作为活靶子的靶心竖在先蚕星？拉姆决定观其行，以范先春那皮笑肉不笑的个性，嘴里说出的话只能是糊弄。
范先春很缺钱，缺到连包小同揶揄她去荆棘大学兼职授课都答应了。据那位化名瓦尔德的女孩的反馈，“范老师搞情境教学的确有一手。”她时而要把学生们拧成一股绳对付她一个人，时而又轻而易举地将她们挑拨离间为一个个小团体，互相斗得头破血流。
“她的教学宗旨就是没有宗旨。我只是觉得，她更愿意将我们看成一枚枚供她取乐的棋子，每天上演不同的戏码。我们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兽，一会儿半人半兽……好让她佐酒。”但从结果看，预备役学生们的军事素养得到显著提高。尤其瓦尔德，她不仅仅学会拆解所有武器，“我还能背着沙包跑出十五公里，在‘天穹’之外。”那可是常年温度低于零下四十度的地方。此外，她还了解了星系內各大舰队的作战特征，“当然，她还依然称呼我为‘傻子’，而我觉得她是疯子。”
瓦尔德的思考和表达能力也在提高，“她觉得她是上帝，以万物为刍狗。”
女孩成长的速度越快，让拉姆欣慰的同时，心里堆积的担忧就越多，因为她发现瓦尔德似乎对自己隐瞒了更多，而她也并没有延迟分享的企图。而且范先春对于女孩的称呼，让拉姆内心极为不爽。
来到位于荆棘城西区的星系驻地前，她还是礼貌性地和范先春沟通了下，对方笑，“您比我想象中要能忍。”
范先春早就笑吟吟地等在办公室——说是办公用的，也不过只允许放下两艘仿生仓，两把椅子和一个高脚茶几，上面有她准备好的酒水。
“大迁徙也有数百年了，人类自娱自乐的方式还是没有一点改进。”范先春给拉姆倒了货真价实的杜松子酒，慢悠悠道，“浪费时间、糟蹋□□和摧残意志。”酒精这玩意儿算是三合一的效用，“既然还离不了它，说明我们基因里的自毁程序还没根除。”
拉姆嘴角浮上抹不置可否的笑，漂亮的大眼睛暗中打量着红发女人。范先春长腿叠翘，优雅地摆出了二郎腿的形态，一双长到膝盖、价值她一个月基本薪的罗摩草靴暴露了她曾经挥金如土的生活。
范先春抿了口酒，也不着急继续深入话题，而是让拉姆瞧个够——直到她眉毛轻动了下，拉姆意识到自己的打量早就被看破。
“您现在才来找我，我想，也是接受了一个现实吧——‘找范先春也问不出个究竟’。”范先春自问自答般地点点头，“的确，如果星系联盟不支持我那么做，我不该被降职扔到这里，毕竟，这职位好歹还是个官儿。如果他们支持，我又不该被降职。我究竟是来树靶子的，还是代表星系联盟和你们合作的呢？你是不是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拉姆的所想几乎一点没剩地被范先春点出，这一刻，她发觉自己已经更被动，不妨听她糊弄个透，“是的。”
“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作为军官的范先春，而就是我这个‘人’。”范先春的黄瞳仁里盛满了真挚。
沉吟片刻，拉姆以诚相待，“从您‘结婚’那档子事儿看，和您在战场上的表现很矛盾。一个理智到血液里的人，一个出生在婚姻制度已经式微的星球上人，怎么会脑子发热，和另一人用婚姻绑定彼此。如果我得知的没失误，随着您的前妻，您甚至还皈依了灵教。”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情绪高涨，范先春的两颊染上红晕，“正因为我理智，才会和小梅结婚。”她口中的“小梅”便是前妻梅洛尼，“将心比心，和一个你很爱的女人结婚，既能从制度上隔绝她和别人发展开放关系的可能，又能共享她的财力带来的奢华生活，还可以借她的影响力进入宗教高层，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事儿吗？”
拉姆一愣，“您倒是软饭吃得乐滋滋。”
“是软是硬，都是别人的评价。我和小梅是当春乃发生。”范先春对自己利用婚姻的行为丝毫不感到羞耻，反而有几分利用到头、不得不分手的惆怅，“现在可不行了，我每周还得去荆棘大学上三次课，赚三五个子儿糊口。”
“这么说，您也认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智者？”拉姆准备将话题转到范先春的下令攻击上，岂料范先春接茬得更快，“正因为理智，我才下令攻击流浪方舟舰队，今天的格局，完全在我当时的预料中。”
她轻飘飘的语气已经激怒拉姆，“您真当自己是造物主救世主？‘都在预料中’，是需要我夸赞您的神机妙算？代价是我们先蚕星的女人们要一批批地被送上第九越迁点，用我们落后了几个代际的武器和流浪方舟以及猎巫星对抗？还是要我们在那群污气冲天的劣种人威胁下，以开放卵子库供星系使用为代价，去获得星系联盟的支援？”拉姆的表情已经冷冰冰，为了克制愤怒，她衣袖下的左手腕微微颤抖。
“您这不是也想得很明白吗？”范先春以鼓励的语气，示意拉姆继续畅想未来，“到处都缺女人，缺高质量的无污染的卵子基因，去扭转那些雄风过剩的星球上的性别危机，先蚕星可是守着一座超级金库。”
听到这，拉姆再也无法忍，她“腾——”地站起身，“如果您真的这样想，我看我们没有必要沟通下去了。而您的态度也表明，星系联盟里有不少人也把先蚕星人当成生育资源。”
范先春却在思索着，过了会才缓缓道，“我——‘真的’这样想？您觉得，我没说实话？还是抱着我说假话的期待呢？”
拉姆的脸憋得比范先春还要红，“趁早离开先蚕星吧，这里并不欢迎您。”
“让我离开前，请回答我的问题，您是否期待我说的是假话？”范先春正色，慢慢问出让拉姆表情开始生疑的问题。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拉姆冷笑，“怕监听？”范先春经验丰富，怎么允许自己被置于这样的境地？
“因为……我觉得你生气起来更可爱点，两颊本来圆圆的，眼睛里带上怒意后——哎呀，像极了当年勾搭我的前妻小梅。”范先春自己先说笑了，摆摆手以示歉意，“我的确说了假话，那也是为了看看您的态度。在意见不统一的先蚕星，议长一直要小心翼翼地隐藏立场保持中立吧？”
拉姆也有些后悔于自己轻易失态，她缓了缓，“如果真的将先蚕星定位为卵子提供仓库，星系不会派您来，毕竟您的身份太过敏感，无论您做什么，这个任命就已经是对流浪方舟和猎巫星的挑衅。”
范先春赞善地给拉姆续酒，“这个思路更合理。”
“你……”拉姆真的想离开这间屋子，不想再面对这张气度悠然事不关己的脸。
“那我说真话了。”范先春仰头喝干杯子中的酒，“先蚕星现在的名义皇帝是不是傻子我不确定，但她之前的、之前的之前的皇帝是傻子是肯定的。
“瞧瞧之前的策略——‘融合’，无非是吸收外面的女人进入，以及允许本星球的女人或者卵子移民出去，你们企图用量变堆积质变，结果呢？出去的如泥牛入海，进来的不乏优质女性，但也卷进来一堆老鼠屎。看看这堆老鼠屎，现在她们在先蚕星西陆各个天穹之下成势，提出要建造什么‘两性化’星球，让先蚕星‘正常’起来。”范先春讽刺地笑了，“姬催晓要知道先蚕星有今天，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吧？”
对于范先春的反问，拉姆沉默了。的确，作为“融合”政策的后来执行者，她对这个政策从内心是质疑的，甚至觉得过于激进。神都无法改变的现状和人性，先蚕星上仅仅靠百年的时间企图扭转，简直太过乐观，甚至幼稚。
外来到此的移民和她们的后代，一边接受着先蚕星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教育，一边对先蚕星和外星系的差距耿耿于怀，她们甚至认为，生活在这样随时失去外在能源的危险星球是一场生命的赌博，而她们明明有更保险的路径——回到她们温暖而富庶的家乡，摆脱孤立于世的立场，和优质异性合作生育……
她们似乎忘记、也不想再提及自己为何来到先蚕星——从看不到希望的生育牢笼、从满是泥泞的贫民窟赌窟毒窟、从每日被毒打的家庭、从被剥夺了各种权利的社会……当她们发现先蚕星并非理想国度时，竟然对外面世界憧憬起来。
对此，老先蚕星人甚至建议，这班人如果要走，就让她们走吧。剩下我们这群孤立无援、只能依靠自己的人寻找出路——可出路在哪儿？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拉姆问面前依然保持着笑意的女人。
“这就是我要来的原因。”范先春说，“甭管我用哪些鬼话哄了和平委员会的人派我到这儿来，拉姆议长，和平，始终只能作为一个飘渺的理想或梦境。人类历史不恰恰证明这一点？你也知道了吧？大和星的人口快撑不下去了，去那里如何？”
范先春也起身，和拉姆并肩看着窗外，更望着远处的“天穹”，“这片假天，给先蚕星带来了温饱，却也是块透明天花板。”她侧头看着皱眉的拉姆，“只要这个世界还存续，一个完全是女人的国度只会招致别人的绞杀。他们不会纵容你们继续存在，而作为宇宙中人类雌性的一座灯塔。”
她朝拉姆伸出手，“离开这儿，去建造一个新国度，有男人，更多的是女人，有能力保护自己、有资源哺育后代、有强力维持平衡、有实力代代传递理念的国度。”
拉姆倒吸了口气，“所以，你是故意激怒流浪方舟舰队，好把先蚕星逼到绝境？”
一声“嗤”从范先春喉咙溢出，“绝境？姬催晓应该知道，当初她的决定就是在制造绝境。我只是帮她、帮你们纠错。”
“帮？”拉姆拉开距离，愤怒地直视范先春，“你真是个疯子。”
“也许吧。”范先春依旧是一张让人想揍的脸，“一开始我就告诉您，我们基因里的自毁程序还没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