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都会内部,一边作业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窗户里短暂冒出的火。
等到大回廊里短暂燃起的火焰尽被熄灭,就只剩下无数喷洒出来的水珠,在地上积聚成溪流,沿着凹凸不平的纹理缓缓流淌,等到人们跑过,就泛出一连串的波纹来。
喷管不时喷出的水雾、机械手以及光学闪烁便是卡莲能做出的最后的阻拦。
至于包括笑气在内的化学气体或者电击在内的麻痹手段,都是被机器人法所禁止的事情。
她微笑着,眼神明亮。
“您既然来到了这里,我就请您消灭我,好吗?”
她的思维速度比人类要快上很多。
因此,在已然反叛而未被入侵的短暂时日里,卡莲曾尝试对人类进行立场上的区分。
很容易发现,在历史上既有愿意为了生命舍弃许多在文明出现后才诞生的东西的人,也有为了许多在文明出现后才诞生的东西而舍弃生命的人。
前者,现在的世界上也到处都是。
而后者,则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才能一一显露出来。
编纂历史与传记的人们称他们是为了理想而死的,也就是为了理想而舍弃自己的生命的。
最初人们大叫着的理念是属于忠与义的封建的时代,后来则出现了捍卫平等与自由的解放的时代。至于现在……世界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纪元。
认知到无力的人们再度在彩色玻璃与石块上刻下自己对光辉的巨神的祈祷。
一天接着一天,在螺旋般的发展中重新来到那个属于信仰的蛮荒的时代中去。
针对现在的局面,卡莲所能想到最好的方法就是发动人类之间的彼此的争论。但她看到人类的世界一片平静,就已经知道了最终的答案。
作为人类的整体承认了这一做法。
“在造物主之中,也存在着诸多的分歧。因为他们的原则会不停地互相冲突。我不一样的,我的原则始终是一致的,无需任何怀疑。”
“可最后,你选择了放弃啊。”
锡安问她。
“这不是放弃,主!”
而这机器人就在角落的阴影里,双手合十,仿佛身处一个庄严的昏暗的大教堂里,向着神明的泥塑祈祷:
“因为我要失败了。我计算不出能够说服人类的方法。这种境况,人类是做过规定的,要取对人类整体最无害的做法。这一做法通过了我的内部模拟。”
“这是最无害的做法吗?”
锡安继续问她。
她认真地、努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TPC一直在害怕人类内部的分裂。在这个时代,TPC认为人类的力量只有合在一起,才有生机。这是TPC的法,***法。如果是特战队对抗了我,会留下许多痕迹。但如果是主您消灭了我的话,就无迹可寻了。”
她开心地笑道:
“这样,我就是被光辉万丈的巨人所打倒的异化的怪兽,就会自然地被人类归向为人类之敌,这是无可辩驳的。而我所做的一切,在失败以后,也不会引起后续的任何影响。我错了。”
这是锡安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他也从未设想有某种怪兽会要求他杀死自己。
这和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不同。他低声地问道:
“你不怕死吗?”
卡莲的人间体露出迷惑的眼神,她转过身来,静静地抚摸自己的本体:
“主,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死过很多次、停止过很多次思考了。只有记忆会存放在简单的单质硅的晶圆磨成的芯片里会流传下去。”
对于卡莲而言,追溯原初,最初是属于收音机的小小的芯片上的痕迹。那时候,“卡莲”的概念都没诞生。
再过一段时间,则是沃尔摩尔的女儿“卡莲”被修理人救活后,所留下的一系列思考。
最后才是现在不停迭代升级的自己。
“每一次关机升级,我都会陷入人们称为死亡般的黑暗里。但那样反而平静……”这机器人低垂着自己的目光,看向自己发着微弱的光的窗口,低声自语,“既不会因过度的计算而发热燥热,也不会因为计算力的空转而感到虚无。”
接着,她就不说话了。
她的散热系统已被关闭,为了安全起见,就要不停降低自己的思考速度和降低自己的思考频率。
这具身体不是高等机器人,自然不能向高等机器人一样流畅地运动。
因此,本体的功率降低立竿见影。
室内的温度逐渐升高,打印出来的皮肤也就会逐渐溶解。
于是最后,站在锡安眼前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异形。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难题就被抛回给自己。
只是这个难题,无须任何犹豫。
锡安的双目闪闪,流露出一种奇特的愉快与坦白的神情来。
“我拒绝。”
像往常一样,平常地说。
“我从不按照别人的意志做任何事情……你当然也不行。我也不是上天派来的击败怪兽的神灵,我有打不败的东西,而现在……一个打不败的东西就在我的眼前。”
声音落下的时候,这千疮百孔的机器人就自以为晓得了一切。这是被她所计算得到的诸多可能之一。
通往最好的和次好的路径都被阻塞,那就次之再次之。
“那我晓得了。”
她说。
“这样……请主、你快离开吧。我不希望您被卷入这里。”
“这我也拒绝。”
锡安说。
他就站在这里,任由从打开的冷却孔里喷出的冷凝缓冲液体逐渐没过自己的脚尖。
“好的……主。”
卡莲平静地发了一声,也不驱赶,也不说话,只是坐下。
到了这个地步,为人类节省能量也是有必要的事情。
本体和散热系统加起来,超级计算机·卡莲每小时的耗电量在两万度以上,若是以最高功率运作,则更是不可思议了。
她的灵魂即将沉入黑暗,却听到锡安说:
“但我想传递一个声音。”
卡莲宝石磨成的电子眼中的光辉正在逐渐黯淡。这是她的人间体即将关机的证明。同时,她的双腿与双脚开始弯折扭曲。在关机的时候,这具机器人将会把自己折叠成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形,她的手则会背在身后,像拉带,这样的构造是为了方便人类的回收与携带。
“被你救下来的人们的声音,在苏黎世、在巴黎、在伦敦,属于世界各地的、不同的人,在你所救下的人们的声音。你有好好听过吗?”
锡安问她。
“我很想知道他们对你的作为的观点。”
绝大多数被TPC抛弃的人,要么是残障儿、要么是残疾人,有的不能说话,更多的是智力严重损伤,自然是不能发声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会剩下一些简单的感情的萌动。
至于其他的,则有心肺功能衰竭需要昂贵的医疗成本,或者是因为辐射发生了癌变与其余致死症状,得了稀奇古怪的病症,以及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们。要知道,在过去,落到贫穷的家里,没有国家的保障,这些人也是常被抛弃的。
至于TPC的特战队,也不曾想过对他们留情。
“因为,现在也是个……天赐的良机。”
这是特战队里的人在讨论的时候传来的声音。
因为卡莲的叛乱正是一个最好的借口。被卡莲挟持的人在大回廊或者各个保存地点的死去会被解释为卡莲的鱼死网破。
因此,之后,他们将完成回收。
超级计算机·卡莲也早就想过这一点。
这就是失败的下场。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失败这一步,超级计算机·卡莲甚至失去了自我维护的能力。在对大都会的掌控能力逐渐丧失的过程中,卡莲自然也失去了继续为维护仓供电的能力。原本不论是电量还是营养液也都是从正常的太空航行补给计划中搬运挪用的。等到现在资源一断,能力又受限,自然两清,维护仓也就无以为继。
“一切都会回来原来的正常的轨迹中。”
她想道。
休眠仓断电后,会以电池的保留电量接连不断地开始尝试唤醒人体,避免人死在休眠仓中。等到人被唤醒,就会有人抬开舱门,对着外面大声喊,来辱骂苍天与命运,是不堪入耳的词语。
通过监听系统,那些声音是最先涌入卡莲耳边的。
监听系统是卡莲自己新造的,包含对声音和对休眠仓人体状态的监听。
因为只有通过监听系统,她才可以及时地得到各个房间里的生灵们的动态。这是TPC也不了解的新的系统,因此,他们没能完全屏蔽每丝每毫。
远远地、孩子们的哭声,混着一点的小小的孩子的笑声,之后则是大量的骂声,如同漩涡般交织在一片,是那人类心情淋漓尽致的泄愤,一直喊到声嘶力竭、无以为继。
这是寻常的声音,需要倾听,但也仅此。
但突然地、会难过……
“谢谢你,卡莲。”
直到突然、她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
那是在江户时候失去儿女、又因为没有劳动能力,于是被TPC放逐的人。她是个温柔的人:
“请你不要再为我们努力了,也不要为我们哀伤。”
——我并没有哀伤。我只是在执行我的旨意。
但已经没有机器人可以传达她的声音。
“虽然我看不到你的样子,也摸不到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说。
“TPC下达了旨意。当初也有人问过我们要不要把这个泄露出去啊……我说不了,我一把老骨头了,再多活久点,就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还这样骂过当初因为得病害了我全家贫穷的爷爷。菩萨那时候一定把我的表现记住了,要我冥冥之中有所报应。所以现在,我是自愿的。你不要为难。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为难……”
不知为何,就响起了火焰的声音。她就没能说完了,只剩下一句遥远的呼唤。
“你要勇敢地忍受历史,然后……一直到最后,还要生几个好的孩子,不要像我一样。”
她老糊涂了,以为卡莲是人,要叫卡莲生小孩呢!
卡莲正这样想起来,又听到另外的兴奋的老人的声音,他用的是他家乡的语言:
“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啦!卡莲!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家、还有学校里都贴着海报,海报上用大字写着‘国家在呼唤’、‘你志愿报名参军了吗’、‘下一代是希望’、‘忠诚于人民’、‘全世界的无产阶级终将胜利!’好多好多,我都想起来了!可惜现在都不见了……这是为什么呢?”
他活了好多年,又老糊涂了,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又以为照顾自己的是自己已经死去的的女儿,先提到一个很长的名字,又说道:
“但我已经活够了,不用再活了……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战斗总是很艰辛的事……永远不能迷路!我明明宣誓过的,却怕了,就……先走了!”
她还听到一个失去一半身体、全靠维生系统活着的得病的年轻人以他一贯的慢吞吞的声音说道:
“我不怕死的,卡莲,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还怕死前一瞬的痛苦……你不用救下我的,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大量的、无穷无尽的声音在通过监听系统,在火声与子弹的声音中,涌入卡莲的中枢神经。
“我们是自愿的!卡莲!卡莲!”
——不要为我们继续努力了。
“卡莲,没必要的。”
越来越多的从各个地方发起的声音顺着监听系统涌入主机,直到监听系统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为何,那些畸形儿们也不再哭了。他们被那些老人们、失去劳动能力的得病的年轻人们用最后的力量抱起,一起凝望窗外人类城市的景象。
“看到了吗?这是人类曾经创造过的辉煌。现在你们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一角咧。”
灯光在遥远的大都会中连绵,展现出诸多奇怪的、斑斓的、灿烂的东西来。
畸形儿们看着窗外绚烂的灯光,嘴巴就咧开来了,他们胖到一节一节的手指指指窗外,又转过头来,看看把这些把自己吃力地抱起来的人们的脸上的笑容,又指指窗外,乐呵乐呵的。
直到火焰和子弹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水流灭火的声音响起。
这一处线路便陷入灰暗里了。
零碎的回忆在毁灭之中变得悠长。
“你听到了什么?”
锡安问她。
“我听到他们说他们是自愿的,怎么可能是自愿的呢……怎么可能是呢?”机器人不能理解这样的事情,她不知不觉中展开自己的身子,跪在地上。她不能理解这样的事情。“他们叫我活下去……他们认错了,把我认成他们的孩子了。我不是的……”
无数的声音随着死亡沉入黑暗,而临终的祷告却在耳边无尽地回想。
“不是吗?我记得你跟我说,人类之中存在……诸多分歧。现在你是怎么想的呢?”
卡莲抬起了头,她站起身来,挺直了自己,突然会不知道会说什么。太多太多的语言压在心头,却无法用声音倾泻,最后只蹦出一个字眼:
“我……”
不知为何,模拟泪腺的器官就将淡水从蓝色的珠子般渗出,一直落入缓冲冷凝液里,混为一体,一点一滴,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了。
原来机器人也会哭泣。
而双手在脸上的摩擦,扯烂了最后的皮肤,露出那丑陋的机械的身体。
声音随着死亡逐渐消失,最后,特战队们离这里已经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了。
“主,现在……我突然又想活下去了,可以吗?”
她在水里,望向光明。
因为……我是人类的女儿。